文学有大神通力

来源: YMCK1025 2019-10-09 20:23:17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983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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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什么样的人注定一辈子身在地狱?YMCK10252019-10-09 20:22:24

文学有大神通力

春幡细镂春缯,春闺一点春灯。这是五代词人欧阳炯的句子。

 

现在是秋天,紫云铺满天庭,隐匿了日光月光,夕照被密布的黯蓝遮却,只在西天的发角撕出一弯红。

 

天被黯蓝浸洇,转成深紫,夜色封住了帝城。重楼深锁的小区里,有一潭湖。

风从湖上掠过,翻出细涟款款,揉碎酡红醉绿的灯影。

渺茫歌声远远传来,被丛花隔得若隐若现。此地叫望京。

 

 

取这个名字的人,是懂点文学的。

北宋沈括的笔记里,燕京东北有望京墩,望的不是北京而是南京,彼时的北京叫南京,辽国的南京,

《天龙八部》里萧峰做南院大王的那个南京。游坦之到大辽找萧峰复仇,在悯忠寺看见肥和尚养冰蚕,

那里是今天的法源寺,在宣武门外,陶然亭西。望京在城北,悯忠寺在城南,策马而往,半日可达。

 

望京一名取得好。

《红楼梦》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把稻香村拟为“杏帘在望”,众清客说“好个在望”!

连贾政这种眼界极高的诗人也默许了。

 

这里能看出武功家数。

杜牧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遥指”就有“在望”的意思,且更含蓄浑成。

辛弃疾词“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这些就是黛玉“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一句的师承。

 

在望,妙在若即若离。虽未至,却不远,让人生起欣悦和期待。

 

我小时候,坐在大榆树下的小马扎上,右手端着西瓜,左手摇着蒲扇,在望是天边的云。

我心想,如果看到哪里,瞬间就能到,这速度能超越一切火车、飞机,要不了一分钟,就能到北京。

要不了一顿饭,就能穿越太平洋。只是太平洋上没有落脚的地方,是个困难。

 

后来上了学,念了书,懂了物理,知道这个速度叫光速。这种想象的意趣,也就不复存在了。

 

再后来,读了佛经,才晓得什么叫脑洞大开。

佛家讲六种神通,无论得到哪一种,举世的富贵都抵不上。比如天眼通,可以看见遥远处的一切。

银河系外的星球,光要过来都需十万年的跋涉,但证得天眼通的人,此刻就能看到。

看到还不够,亲身能到才够帅。

这是神境通,也叫神足通、心如意通,能随意变现,飞行自在,无有障碍。

 

这,不科学。但不科学不代表不可能。无需禅定功夫,无需止观法门,我也知道它是可能的。

因为我懂得文学。

 

相机是伟大的发明。

坐在望京的湖边长椅上,清风拂过水面时,我举起手机,咔嚓一声,画面被捕捉,定格。

数十年后的某天晚上,这幅照片被重新翻起,我会回想起此夜湖中荡漾的一抹酡红,

透过湖水听闻到穿过丛花的渺茫歌声。

 

先进的3D技术可以帮助人类实现这一切:

将某时某地的场景定格保存,若干年后,重新生成当时的景象、声音、气味、觉触,

让你的面庞有清风拂过,你的指尖触到清凉的长椅,你的耳畔是疲倦秋虫的吟唱。

 

还可以瞬间切换。

切换到大雪红烛,大雪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大雪,红烛是林妹妹秋窗风雨夕的红烛。

你在一顶唐朝的小茅屋里,是刘长卿借宿过的芙蓉山主人的茅屋,柴门外,小狗叫得真真切切,

嘹亮的吠声穿破夜空,柴门里,温着白乐天生起红泥小火炉等待刘十九的那壶酒……

 

今时今日的技术,还不够实现这些。但文学达到了。

 

钱穆先生八十岁时,已经失明了,坐在台北双溪素书楼的家里。

那是个午后,案几上有壶茶,这个盲翁想起幼年读过的唐诗,其中有篇是卢纶的《塞下曲》: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闭上眼,一千三百年前的场景从数万个毛孔中涌现,铺开:

月黑风高的夜里,匈奴的大首领遁逃了。

汉家将军提了战刀走向马厩,也许他刚喝过酒,鼻孔下还冒着白气,牵了马缰,纵身上马,

突然觉得弓刀似乎比平时重了几分。回头看,大雪正落下,盖满了弓刀,盖满了身上铠甲。

 

假如没有这首诗,没有这短短二十个字,一千三百年前那个夜晚,就无从被封存下来,

就将永远消逝在浩淼无垠的宇宙中,冲散在流水无边的时空里。

将来的人,没有谁会知晓将军纵身上马的一刻,觉察出战刀重了几分,回头看大雪正落下。

 

那就无从重温那个夜晚的惊心动魄,以及惊心动魄之外的潇洒冲和。

纵然有李嘉诚的富有,也很难跑到漠北,买下一片够轻骑飞奔一夜的草原,一旅的骑兵和营帐,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名中夜遁逃的单于,一群黑黑月色之外高飞的雁。

 

但这二十个字做到了。在相机还没发明的年代,这个夜晚就被如此封存下来。

一千年后,只消闭上双眼,这个惊心动魄而又诗意盎然的夜,就重生在午后的台北,

静谧安然的庭院,一位八十岁盲翁的脑海里。

 

那个静谧的午后,这个世界上还不曾有我的存在。

我出生不久,钱先生就过世了。时至今日,我既未造访过台北,又未造访过大漠。

但在我七岁时,读过卢纶的《塞下曲》,在阒寂无人的夜里,作为一个孩童,领略过一回大雪满弓刀的画面。

 

廿年之后,在书店看到钱穆先生的书,听他说起这个故事,瞬间明白什么叫识的流转,什么叫神境通。

 

二十个字是一道密咒,把相去千年悬隔万里的时空绾合在一起,

从漠北到江南,从塞外到海隅,从盛唐到而今,憧憧往来,穿梭无碍。

 

此刻,是西元2019年九月的末尾,北京的深秋。

欧阳炯的一句词,却让我嗅到一千多年前的五代,远在西蜀的那个春天的味道:

 

春幡细镂春缯,春闺一点春灯。

自是春心缭乱,非干春梦无凭。

 

 

所有跟帖: 

我也非常喜欢塞下曲这首诗。春闺曲之类吗,唧唧歪歪地 -k467- 给 k467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0/10/2019 postreply 05:16:36

~!~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3044 bytes) () 10/11/2019 postreply 18:18:11

太合我胃口啦!! -k467- 给 k467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0/12/2019 postreply 10:3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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