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片》(作者:计文君)

来源: 慧惠 2018-05-12 14:56:3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92824 bytes)




母亲离开时,钧镇变成了钧州市,不到三岁的我,对这些变化还毫无概念。我上小学了,注意到新城区刚盖好的楼房,外墙上贴满了雪白的窄瓷片,房檐则贴着深红的瓷片,我们学校也是这样,放学了,从包着一层鲜亮刺眼瓷片的新城区出来,穿过北关城门,就是灰扑扑的老城区了。


老城十字街口连着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仅剩的北关那点儿城墙和带瓮城的城门已经用铁栅栏保护了起来,但门洞可以过车,城墙还可以爬。从写着“北拱神京”的城门上往城里看,能看见北关大街上一片青灰色的砖瓦院落。


姥姥嫁进来时,那些院落还都是秦家的。秦家有七房,分过家的,各方各院地过日子。当时秦家各房的人大多还住在北大街上,几十年,越来越多的外人混杂着住了进来,但我们的邻居中,老亲戚还很多。


姥姥曾经是六房的少奶奶,老亲旧眷一直还叫她六奶奶。六房那院,大门上的漆剥尽了,黑黄的木头还在壮心不已地炫耀着优良的材质,只有开关时才略带悲凉地于门轴处瑟瑟地落下一些木屑。仰头能看到门斗上生动依旧的雕花,流云百蝠,鹿嘴含花,桃之夭夭,喜鹊登枝……秦家各房的门头都有这样的木雕,明八仙刻的是人物,暗八仙刻的是法器,大朵的牡丹开在云头笏板上是玉堂如意……真能说得清这些名堂的人并不多,但姥姥说我还不会走路,在她怀里抱着,就能指着说得一清二楚。


大门里面,其实已经成了逼仄的巷子,早辨不出几重几进了,很多户人家杂乱地挤在一起。我记事儿的时候,已经落实了房产政策,前院的房客都搬走了,姥姥只出租后院,且在通后院的过厅屋那儿垒起了一道墙,姥姥带着我,这才又过起了独门独院的日子。


院里有三间正房,两边是厢房,还有厨房和放蜂窝煤和杂物的小屋,角上是厕所,定期会有拉粪的在我们院墙外,掀开水泥盖板,清理粪坑。我很喜欢拉粪车的那头栗色骡子,听到它脖下的铃铛声,我就会溜出门,靠着青灰的砖墙看它清亮的大眼睛,那大眼睛里有个穿水红兜兜衫的小妞妞,无声地跟它说着话。


正房的门一年四季挂着帘子,冬天是沉重的棉帘,帘脚儿坠着压风的木板;春秋天是布帘子,我最喜欢那条湖蓝色的布帘子,上面有雨丝一样的线条;夏天是青竹帘子,竹篾子碧青,编竹篾子的线隔几年要换,刚换那年挂上去,雪白的线一点一点在竹篾间露出来,像嵌着两串珠子。


姥姥的日子过得讲究,讲究得无微不至,又不落痕迹。讲究倒未必奢侈,一样的黑疙瘩大头菜,跟后院那些人从一个咸菜摊子上买回来的,姥姥切得细如发丝,点了香醋麻油,搭白米粥吃。绝不像他们,把黑疙瘩切成黑檩条,夹在馒头里满大街跑着大嚼。


讲究的人必然是巧的,姥姥就是巧的。可惜我笨,姥姥恨起来,拿着尺子敲着我的手背,“白长了一双水葱似的手,捏根针跟拿根通条似的,笨死算了。”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同龄人这样度过童年。长大后才知道,我大概能归入计划生育成为国策后的第一代独生子女,曾被报纸称为“小公主”、“小皇帝”的一群人,我这个“公主”当得有点儿惨。不过倒是被姥姥的尺子敲打得学了些特殊的本事,比如说我会锁扣眼,会缝被子,会把蝴蝶牵牛花、小猫钓鱼这样简单的图案描在的确良布上,用各色丝线绣成门帘或搭布。


 




我有记忆之后,生活里只有姥姥。母亲的美丽,是北关大街上余韵悠长的传说,特别是女人们,打量着我,嘴里说着记忆中母亲的眉眼,没来由会暧昧地笑,夸张地叹气,我觉得莫名其妙,却又无缘无故地满心羞恼。


小学二年级的暑假,一个陌生的阿姨,忽然到了姥姥家,说是带我去见我母亲。姥姥给我收拾了几件衣服,煮了几个鸡蛋,放在我的书包里,我背着书包跟那阿姨上了火车。我在母亲那儿一直呆到快开学,被另外一个陌生的阿姨领着,坐火车又回了钧镇。


北京,是个存在于新闻和故事里的地方,母亲在那儿做什么?


我从北京回来后就被人堵着问,大人小孩儿都问。我就是抿嘴不说。女人们拨拉着我蓬蓬的粉色纱裙,再扯一扯袜口翻过来的奶油色蕾丝花边,我被她们摆弄得两腮发烫。


东院那个夏天总光着脊梁、总也找不下媳妇的牛儿,坏笑着气我:“你妈傍上‘大款’了,不要你了!”


我噙了泪,咬牙说:“没有!”


“那你妈怎么又把你打发回来了?你说呀!”牛儿在院门口堵着我问,很快会招来一群人,对我母亲好奇的人实在不少。


我忍住了,什么也没说,捎带着把泪都给忍回去了。


出了趟远门,我忽然长大了,心底能存住事儿了。


我在北京一直住在大姨家。很久之后,我才理清了大姨与我们之间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这位大姨的母亲,跟我姥姥是远房表姊妹。母亲最初就是去北京帮大姨的女儿带孩子,带得能上幼儿园了,又去别人家带孩子做饭。北京似乎有很多人家需要保姆,母亲总是能找到活儿。


我去了,母亲也不能天天陪我,只有礼拜天才回来,带我出去玩。我大多数日子呆在大姨家,那院子很深,挤挤扛扛住了很多人家,大姨大姨夫都退休了,院子里还有不少跟大姨一样的老太太,大腔大嗓、热火朝天地过着日子,我倒觉得比跟着姥姥有趣。大姨夫一直在练各种各样的气功,不练功的时候很和气,笑眯眯领着我看回廊下的红漆柱子,还有他养在石榴树下的那缸墨色龙井。


我不肯说母亲是保姆,并非以此为耻,我那时候很小,还不懂革命工作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不说只是因为我听话,母亲不让说,姥姥也不让说,我就不说。


有时候,被人逼着问急了,我就想给他们编故事。我随口就能用一些听来的或是看来的不相干的东西编成有趣的故事,就像有人手指一绕就能把柳条编成漂亮的筐子。母亲曾带我在一家医院门口停下来买了一只赤豆冰棍儿,身后有人带着敬畏的口气说什么友好医院;一个女人匆匆走进那医院,身上带着来苏水和夜巴黎香水儿混合的味道——我记得母亲当时抽了一下鼻子,说来苏水和夜巴黎;我记得橱窗里纤细的皮鞋后跟以及那皮鞋的牌子;时髦女人额头上高耸入云的留海,后面爆炸开的卷发,都用一种叫摩丝的泡沫喷得硬邦邦的……差不多够了,我用这些就可以编个让他们张着嘴听的故事——总也没有机会,我稍微在外面逗留得长一些,姥姥就会找出来,一箭双雕地把我和堵着问我的人,都骂上一顿。


母亲带给我的真实感觉,很复杂,回头想想,八岁的我已经领略了百感交集。从出站口出来就见到了母亲,她看着我掉泪,我却有些呆——母亲跟那个带我坐火车的阿姨一样陌生,只是更好看。那晚母亲给我洗澡,一起上床睡下,我闻着她身上和我身上一样的爽身粉香气,忽然哭了,母亲跟着也哭了。


过了一星期,母亲再来大姨家时,拿着那条粉色的纱裙,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我去动物园。在动物园意外地碰到了一位胖阿姨,母亲曾经在她家做过保姆,她见了我欢喜得拉着不丢手,跟母亲说舞蹈学院、考试什么的,还很懂行地拿手比着量了我的胳膊腿儿。我的命运就被这次偶遇决定了。


母亲对我说,要好好学习,好好学跳舞,我就能永远跟她在一起了。我记得她说话时的表情,脸红扑扑的,老是半垂着的眼睛也睁圆了,光闪闪亮晶晶的,说了一遍又一遍,唯恐我听不懂,记不住。


那时候,各种少儿艺术培训班还不像后来那么遍地开花,不过也已经有了,只是不大像样。我把母亲的信交给姥姥,姥姥就带我去找母亲的一个同学。那个同学是个小学老师,姓王,我叫她王老师。她爱人也姓王,早年毕业于国家舞蹈学院,如今在群艺馆工作,我也叫他王老师。男王老师就是我的舞蹈启蒙老师。


读研的时候,一位教“西方艺术史”的老师说,我们至今还在用训练杂技演员的方法培养舞蹈家,着实荒谬。我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反正从一开始我就注定不会成为舞蹈家。舞蹈对我基本就意味着踢腿下腰折磨自己的身体,但我依然很刻苦地练功,因为母亲说,好好学跳舞,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无论是姥姥敲打下学的女儿手艺,还是群艺馆王老师的舞蹈训练,我都不喜欢,却也习惯了。我同样不喜欢,却很习惯的,是一个人的夜晚。


从记事起,我就是一个人住。姥姥跟我分住正房的两个房间,中间隔着堂屋。所以,除非偶尔有留宿的远来亲友,我童年的夜晚都是一个人度过的。总有东西,在我睡着之前,搅扰着我,让我忍不住要流泪。春天秋天是院子那些花草的气味,要是下雨还有雨的声音和气味,冬天却是那份静,尤其是雪后,仿佛天地都冻得不能呼吸了,我缩在被窝里,积雪下那些干枯的树枝发出细微的开裂声……这种时候,我的心突然会被一种东西抓住,揪扯,困意再也不来,难受得眼泪会流出来——我还太小,不知道那种感觉叫作寂寞……


最难熬的是夏天。放学后在院子里做作业,吃晚饭,偶尔姥姥心情好,吃完饭能让我看一会儿“七巧板”,更多的时候,姥姥吃完饭就插好院门和房门,上床睡觉了。外面还是大亮的天光,后院那些小孩成群结队地在街上呼啸而过,叽叽嘎嘎地笑着,奔跑追逐,姥姥的话,野马一样。


我也想像野马一样,可惜不能。揣着野马一样念头的我,当然不可能睡着,下了床,拖张草枕席坐在堂屋的青砖地上,歪着头,看宽厚的木门和门槛之间的缝里透进来的明亮光线,想着有什么有趣的游戏,可以像野马一样奔跑,却不会弄出任何声响……那些有魔力的光线带着奇迹降临,我开始给自己编故事。


我编的故事常常让自己流泪,泪水无声无息地滚下来。我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这样不发出声音地哭,我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鼻息和呼吸,即使在落泪的时候,也能让自己的声音一如往常,应付姥姥突然的呼唤。


姥姥最看不惯谁动不动就淌眼抹泪的样子,她那鄙夷不屑的表情,弄得我一直到现在,偶尔多愁善感那么一会儿,还有罪恶感和羞耻感。


不管自己编的还是别人编的,不管是快乐的还是悲哀的,只要是故事,我都喜欢。电视机我做不得主,只有去书里找故事,寻到每本书,能被我嚼得连渣儿都化了。我从来没有向姥姥要求买故事书,甚至脑子里都没出现过这种妄念,母亲跟我们的联系是一封封的信、汇款单和一袋袋漂亮的糖果。那些糖果被姥姥控制着,酌情发放给我,我从来不吃,替每样糖果编一个来历非凡的故事,然后把故事和糖果放在一起去换同学手中的故事书。那时候“忽悠”这个东北方言里的语汇还没传遍大江南北,我不知道该怎么命名自己的江湖骗术,心虚却是有的。但我很注意分寸,绝不会惊动老师和家长,渐渐地我倒也积攒了下了几本书,最喜欢那一套橘色封皮的《意大利童话》。


我对故事的瘾越来越大,跟着男王老师学跳舞,早把心操在了女王老师那成架的书上。三年级以后,认的字足够我读她那些没有插图的厚书了。每周上完课,还书借书成了惯例,女王老师对我很大方,我倒有些过意不去,破天荒朝姥姥要果仁巧克力,攒下来,还书时带给女王老师,她反应很强烈,又是笑又是叹的。


这些都要瞒着姥姥,姥姥不喜欢故事。不过对姥姥阳奉阴违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十二岁那年,我考上了国家舞蹈学院附中。走在北关大街上,老亲旧邻的目光跟头顶的烈日一样灼得我脸皮发烫,女人们还会拉住我从头到脚得掰扯着看。我比平时更加不愿意出门,只在自己屋里闷头看闲书。那天听见姥姥叫我,掀开门帘出来,一个陌生男人坐在堂屋里抽烟,雪白的衬衣,看上去很文弱。姥姥开口,说他是我爸。


这话像个雷似的在我头上炸开——父亲是我生活里的禁忌,偶尔想想,年幼的我自然想不清楚,可也不会去问,不敢。严严实实遮着父亲的幕布忽的揭开了,刺眼的投光,还有雷一样的配器——我的父亲生了一张如此瘦长的脸。


我竟是怕他的——我手把绣了紫红牵牛花的半截白门帘,有点儿想往后退,却又怕那“雷”追着我进到里屋去,竟然硬着头皮朝他笑笑,挪到了门口,靠着门框,低头,忽然很想哭,但还是忍住了。


姥姥慢条斯理地说了句:“妞儿大了,出息了。”


姥姥就是这样,家常话,淡淡说,可不知怎么的,就让人觉得被她压了一头。对这个“前女婿”,她的傲慢更不会收敛。姥姥的傲慢不是无礼,反倒是礼数周详,只是那礼数是她自矜身份,对方是阿猫阿狗却无所谓。


父亲大概也知道这趟来得尴尬,这些年对我不闻不问——他走后,姥姥说,他又有了一窝老婆孩子。他丢了烟蒂在砖地上,起身到我跟前,跟我说了句什么,我脑袋嗡嗡只响,根本没听见,只记得他塞了张一百块钱在我的口袋里。


父亲走了,我掏出那一百块钱放在方桌上,拿笤帚扫他留下的烟蒂,青砖缝里灰白的烟灰,我也拿扫帚尖儿给挑干净了——省得姥姥啰嗦,洒了清水,下了半截竹帘子,我正要走,一直坐在方桌边的姥姥还是叫住了我,“收起来吧——”


她朝桌面上卷着的一百块钱努嘴,我过去,没有拿钱,倒是拿起了父亲喝过的茶杯,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刷洗。


白花花暑天的日头晒着我的脸,脸上汗津津的,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一道浓黑的影子投到我身后,是张瘦长的男人脸——他又回来了?我惊得一跳,杯盖失手掉在水泥池子里,碎了。碎瓷器的声音过后,院子里一静,连槐树上的知了都被吓得顿了一下,缓过神来才蝎蝎螫螫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我也回过神来,那不过是厨房窗台上一只扭曲变形的塑料瓶的影子。我在院子里磨蹭着,不肯进去看姥姥的脸色。姥姥说什么我能猜到:东西倒没什么,姑娘家最要不得就是冒冒失失,心慌意乱……


那茶杯倒真不是什么好瓷器,日杂店里买来的处理品,钧镇是出名贵瓷器的地方,颜色好的杯盘瓶罐多了,只有姥姥用这寡素素的青花,故意要跟人不一样似的。我看了看杯上眉眼不清的八仙,丢在了水池沿子上,扭脸看见卷了下端的帘底出现了姥姥的半截老蓝裤子和雪白的袜筒。


姥姥没有出来,只是在帘子后面淡淡说:“你也值当的?认他作爸,那是人伦,这些年他跟异姓路人有什么两样?拿一百块钱来,不够打嘴现世的!”


父亲那“打嘴现世”的一百块钱,还是由姥姥收起来了。那天我的收获是对父亲的容貌有了具体的印象,十二岁的我,为此心慌意乱地打碎了茶杯盖。过后几天,父亲的出现和那一百块钱带来的快乐,慢慢从我心里沁了出来。从北关大街上走的时候,后背挺挺的,脚步也有些骄傲的雀跃。


那是1992年,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去了南方,一个十二岁名叫殷彤的小姑娘,也就是我,去了北方。




 



 




十二岁那个夏天之后,我的一切都开始变得迥然不同。


青春期正常的身体变化,我是知道的,有书看,寝室的同学也会说,我不会大惊小怪。可我从不听说过谁的头发在进入青春期后会自动变卷——荷尔蒙又不是冷烫剂——我的头发就发生了这种怪异的变化。它随着我隆起的胸部和每月一次的身体出血,变得越来越卷。十六岁时,我那原本稀薄柔软的直发,变成了满头又厚又密的螺丝状卷发,洗完头,蓬起来像斗篷一样披在身后。


这种无法解释的变化让母亲和我都觉得惊奇和苦恼,那头蓬乱的卷发成为我容貌中的缺陷,我不能剪短发,平时总是结结实实地把头发编成辫子,然后用摩丝把前面抹得溜光,除了辫梢处还是卷曲的一团,像是人家故意烫的发尾,差不多就看不出了。练功的时候,辫子再盘起来,用发卡狠狠地卡住,头发还不老实,总想突破桎梏乱蓬出来。


与头发搏斗,是我少女时代的主要烦恼之一。母亲看不到的时候,我会懈怠,毛烘烘地乱了一头,跟人家顺滑乌亮的如云长发相比,是不好看,可我也不管它,周末回家的时候,定要把头发收拾利落,省得母亲跟着烦恼。


我与母亲,用个戏剧化的词语描述,是相依为命。但我们完全不像那些在故事里相依为命的母女,仿佛连皮肤的隔膜都没有,亲得血肉相连。母亲和我,始终有着某种距离。我们很亲,却并不近,常常互相猜着心事。


我虽然也不喜欢自己的乱发,觉得不好看,可母亲对我的头发不只是不喜欢,而是厌恶——厌恶到神经质的地步。她见不得我头发乱,一见定会放下手里的活,抓住我给我梳头。卷发一乱,就会纠结在一起,她恨恨地梳下来,很疼,比疼更让我难受的是羞耻和委屈——头发仿佛是某种隐秘罪行的标志,我在为它受着惩罚,却又对它毫不知情。母亲梳得我满眼是泪,滚下来,不擦,也没声息,她就在我身后站着,并不知道我在哭。


我来上舞蹈学院附中之后,母亲不再做住家保姆了。当时有了专门的家政服务公司,母亲就去登记,开始做小时工。她租下了大姨邻居家的一间小屋,只有姥姥院子里放杂物的小屋一半那么大,一床一桌一椅,灶就用大姨家的,我住校,而母亲要跑好几家做工,早出晚归的,做不了几顿饭,但母亲不错日子地给大姨用灶火的钱。姥姥的话,这叫明白事理,不然亲戚是处不长的。


两周三周我才回来一次,母亲会着意歇半天,在大姨家的灶上烧一桌子的菜,吃饭的时候我们母女却不怎么说话。有了好菜,大姨夫就喝上几杯白酒,问我些学校的事,我回答的时候,母亲故作淡然,其实留心地听。


我的回答多半是阳奉阴违的敷衍,有时候竟成了编故事。吃晚饭跟母亲回到小屋里,别扭得我浑身生刺——我越是急着走,越会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无聊地靠着门不说话。


我在母亲面前,跟在姥姥面前一样,得装,阳奉阴违地过日子。在学校也一样,只是老师的眼睛又不会盯在我一个人身上,装一会儿就过去了。我跟同学不亲近,别的女生上厕所都要拉个伴儿,我却干什么都一个人,一个人举着本书。


母亲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不对劲儿。姥姥对我的小奸小滑那是洞若观火,姥姥常冷笑着说:“你眼皮一耷拉,我就知道!就你那点儿小心思——纸包不住火!”


纸包不住火。母亲被请到了学校。经常装病不去练功,还会逃课躺在寝室看小说……班主任老师历数我的罪状,不过倒没发火,她很恳切地对母亲说,孩子兴趣不在跳舞上,舞蹈是条很窄的路,不一定非得让孩子走……


母亲第一次打了我,用的不是尺子,而是扫床用的大刷子,我疼得不断吸着气,泪流得很凶,却咬着牙不出声。母亲打我,关上了小屋的门,她也在哭,也无声无息地落泪。母亲忽然丢开了我,跌在床边的地上,泪糊住了我的眼睛,啪啪地抽打声还在响,我的头皮一跳一跳地,那抽打却没落在我身上——母亲狠狠地抽打着自己,我被吓住了,泪竟然没了,瞪着眼睛看母亲,母亲不看我,勾着头,手里的大刷子一下一下甩向自己的背,最后,那鲜绿色的塑料刷子脱手甩了出去,啪地打在墙上又落回地上,母亲伏在床边,身体在抖,有种透明却密不透气的东西从屋顶压下来,安静、绝望、疯狂地压下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周遭的一切都要被压碎了——我恐惧地爬到了母亲身边。


我与母亲,外人眼里娘儿俩一样温和安静,再没人能想到我们相互沟通达成理解的方式竟如此激烈暴虐。



 
不足为外人道,是句多好的话,一言难尽又是多好的词,把日子拜托给这些言语,日子就滑溜溜地过去了。2004年秋天,是我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母亲四十六岁生日,我送她了一条暗绿的丝巾当生日礼物。母亲也给自己买了件玫红的薄呢风衣,里面搭了我送的那条丝巾,朱碧相映,格外的媚人眼目。


母亲此前的身上的色调总是清冷的,清冷得有股寒苦之气。那股寒苦之气,从母亲眉梢眼角带的笑意与爽利洁净的妆扮之下悄然弥散。母亲很重修饰,可她的修饰只有一条原则,干净。母亲的美是收敛的,眉眼总是低着,也许是事情做得顺利,渐渐地人就舒展开了,虽然依旧话不多,神色却活泼了不少。


母亲还在做小时工,我觉得她把小时工也做出了境界。她尽职细心,人干净又练就了一手做菜的好手艺,一直都是他们家政公司的明星小时工,想请她的人很多。如今她的主要业务是上门做家宴,雇主自备材料也行,看她的菜单包工包料也行。一个人张罗家宴,比单做小时工更累也更费心,当然,收入要好一些。


我考上研究生之后,母亲更显得精神一振。可我既不天真,也不乐观,一路挣扎着跳,自然跳不出什么名堂,进了一所不入流的艺术学院读完本科,考上了一所不上不下的大学读研,总算把自己的专业从舞蹈变成了舞蹈学,可我清楚,念完这个舞蹈学的硕士也没什么锦绣前程等着我,工作还是难题。


如今的就业形势,母亲应该清楚。母亲虽然一直做家政服务,却不乏见识。我上学的这些年,母亲也一直在学习。想想母亲该读书的时候,正遇上“文革”,应该没学到什么,可我发现,没什么基础的母亲其实颇有些水平,她阅读相当驳杂,除了食谱、中医养生、科学饮食之类的书,她也看《参考消息》、《南方周末》,董桥、张晓风的散文和畅销小说,我也在她床头见过。她还通过自己的职业意外地打开了一条交往的道路。开学后导师开给我们的书单上有本书,书店没有,在网上查到了却早卖断了,母亲问了,就说给我找找看。竟然让她找到了,是从作者手里找来的,那位教授是她的老主顾之一。


母亲自然比我更明白生之艰难,只是对我,却还存着她的盼望。我是被姥姥规训出来的,败兴的话,绝不会说,只能自己揪着心。也许是大了,对母亲的体恤理解跟少年时不同,看着母亲兴头头买新衣过生日,我只能凑趣,心里却一阵一阵地替她觉得悲凉。母亲在我这个年纪,早就做了我的母亲——如今灼红冷绿簇拥下的母亲,脸上还有霞光——我忽然心疼得想拥抱她——只是想,还是把那股热热的冲动咽下去了,喉头有些哽,哽着带笑说:“妈,你真好看。”


我们母女出门,碰上大姨在院里跟几个邻居老太聊天,拉着母亲啧啧赞叹了一番。“素梅你就是不听劝,别说以前,就是现在……”母亲防身似的拉了我挡在身前,含糊地笑着,匆匆走出了院子。


母亲知道,我也知道,大姨下面要说什么话。这些年,大姨几次想给母亲说媒,都被母亲拒绝了。大姨为此还专门跟我谈过话,那是我上大学后。大姨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我不愿意母亲再婚。我忙说不是。大姨就进一步问那你同意吗?


被大姨逼得紧了,我眼皮一耷拉,说起了官话:只要妈妈幸福,我什么都同意。大姨像是得了敕书,眉开眼笑地又去给我母亲说媒,母亲还是不见。大姨把母亲想简单了。母亲是个有主意的人,柔和里面的刚强,任谁也难撼动。姥姥那么强悍的性格,也拿母亲无奈。


我们出门后,先去看姥姥。


如今姥姥住在大姨家附近一家名为“松鹤园”的老年公寓——我上大二那年,母亲派我回钧州把姥姥接来了。姥姥一千个不愿意,不愿意可还是来了。


住进松鹤园的姥姥,最不满意的就是那儿的饭菜。隔几天,母亲会另外做了菜给她送去添补。她的孝顺感动了松鹤园的服务人员,却感动不了姥姥。姥姥对她不仅没句好话,轻易连个好脸儿都不给。姥姥年逾古稀,走起路来还是蹬蹬的,性子一点儿都没软和的迹象,母亲送去的咸菜刀口不好,还会被她丢到门外头。姥姥对我,倒比小时候跟着她的那些年,亲昵多了。


长大之后,我才开始慢慢理解姥姥。姥爷去世时相当年轻,母亲是姥爷的遗腹子。我小学五年级时就有舅舅带着老婆孩子从台北回来探亲,是四房还是五房的忘了,给每家都送连裤丝袜作礼物,连我都分到了一双。以后陆续各房都有人从外面回来,姥姥淡然依旧,那层淡然下面隐隐透着一层灰灰的黯然。历史学得很好的我,脑子里能刷地拉出一份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密集的政治运动名录,后来想想,那些庞大生硬的名词,每一个都曾从姥姥温软单薄的身子上碾过,该碾出多少血泪四溅的故事呢?我多少明白了,姥姥为什么不喜欢别人编的悲欢离合盛衰聚散的故事了——她心里积着自己的故事,还没运化,装不下别的了。


那天我们去看姥姥,母亲带了一盘糟鱼,一钵八宝豆腐羹,还有一盒蒸好的卤面。姥姥见了那卤面,想起是母亲生日,就冷笑着说:“生不生你有什么两样?我不还一个孤老婆子住养老院?”


母亲听惯了,并不吭声。松鹤园的管理员听见母亲来了,过来给母亲看一些单子,姥姥前两天有些着凉,输液吃药的钱要另缴。她恰好听见了这话,就笑着接口:“您老可真是——不生这闺女谁给你送鱼吃呀?”


姥姥拉起我的手,“我的彤彤给我送鱼吃!”


她若不生闺女,哪儿来“她的彤彤”?可谁也不会跟姥姥的认真,母亲去缴费,我的手还被姥姥攥着。姥姥被窗外明媚的秋阳照得眯了眼,脸上的笑有些狡黠,低声问我:“你妈又有男人了?”


我愣了一下,强笑道:“没有……”


姥姥把我拽得更近些,“没有她穿那么红?——你妈这辈子早毁了,我就是怕,怕她糊涂,拉扯上不三不四的男人,再带累了你!”


姥姥疼爱地摩挲着我的手,眼睛还是眯着,我却能感觉到有悲哀的光在里面闪,“彤彤,自己要金贵自己,女孩家一定要知道金贵自己!”


从松鹤园出来,走着走着,被姥姥弄出来的心慌就散了,姥姥的话也被我丢到了脑后。母亲似乎还当我是八岁呢,竟然带我去了动物园。


阳光很好,暖洋洋的不像深秋,姥姥把这种天儿称作小阳春,可当不得真,北风一起,就是天寒地冻了。我们母女俩走得微微有些汗意,在长椅上坐下。


母亲沉默了半天,伸手摸了摸我散在肩上的头发,头发依旧蜷曲蓬松,我的头发里,藏着母亲的故事。

 


1979年的钧镇,还是钧镇,母亲在钧镇供销社日杂商店站柜台,一伙儿无所事事的待业青年苍蝇似的在商店里旋,哄也哄不走。供销社领导就把“招苍蝇”的母亲调到北关外仓库当了保管员。


仓库有大门高墙拦着,闲杂人等是进不去的。从仓库出来到进北关有段路,路边有国营钧瓷厂废弃不用的老式窑口,憧憧地立着,废弃的瓷窑间,开始有人影在晃,等着母亲下班路过,他们用呼哨声把母亲召唤过去,过去说话。


母亲讲得语焉不详,我只能用想象力进行描补。


可惜母亲与他们说的是什么,我实在无从想象。然后有一天,出事了——母亲说完这简单的三个字,沉默了。青春有种很容易失控的残酷力量,无论任何时代的青春都会如此。我不知道母亲的青春到底遭遇到了什么——野蛮的强暴,还是不慎失足?我不知道,也不用去猜了……母亲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他们那伙儿,领头的叫卷毛儿——”


我感觉血一下冻上了,母亲收回她的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模糊地笑了笑,“没有人知道,我瞒住了所有人,你姥姥都不知道——可是我怀孕了,怀了你。我找了殷至诚,你姥姥不同意,我就对她说我怀了殷至诚的孩子——你姥姥恨得牙痒——她的女儿太不知道金贵自己了——她恨到了现在……”


血管里的血开始缓慢移动,带着冰凌倾轧时发出的断裂声,这种来自体内的巨响震得我鼓膜生疼,“……那伙儿人,卷毛儿……后来……”


母亲抬起头,“生你那天,架子车拉着我往医院送,镇上的大喇叭里广播着法院的严打公告,那个卷毛儿,枪毙了。”


我僵在那儿。这段晦暗残酷的前传,生硬沉重地嫁接进了我的生命——母亲一直没抬头,我只能看到她低垂的脖颈,低得几乎要折断的脖颈——我一下抱住了母亲,“妈妈,没关系,其实他跟我们根本没关系……”


母亲抬起了脸,笑了笑,展臂也抱住了我。


我们是在彼此的怀抱里了。我闻着母亲身上柔和的玉兰香气,脸靠着她的胳膊,感受着那玫红薄呢柔和细密的质地,那一刻我忧伤而幸福……


母亲真正要给我说的话,在后面。她说,年轻女子就像件儿瓷器,若不找个稳妥的地方安放,像她似的,哪天一失手,就粉身碎骨了……


对面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上一片未落的槐叶,忽然落了,没有风,坠得如此缓慢,迎着日光看,规整的椭圆,纯正的杏黄,形状和颜色让我错觉那叶会带着果的香……母亲盼望:我的人生,能有完满的幸福,不再支离破碎……


我盯着那槐叶,在心里数数,如果树叶落地的时候,我数到偶数,那我就能妥帖地安放自己……眼看它要落地了,我咽下十一,飞快地加了个十二,杏黄色的槐叶仿佛等我似的,在草尖上晃了一下,才落进草丛里不见了……
 






 


我没告诉母亲,那时我正爱着鲁辉。


鲁辉是我同屋女同学的老乡,学中文的,他们学校跟我们学校隔一条马路,他有事没事爱来我们寝室,后来还常约我一起去国图,车流湍急时过马路,他会拉起我的手。


鲁辉家境不好,江西山里的,他们那个村的名字,在普通话里都找不到对应的发音,鲁辉用土话念给我听,像外语。想来鲁辉读书,身上的背负同样沉重,可他性格里一点儿阴霾都没有,阳光灿烂的,话也有趣——他当然不只是个天真的阳光大男孩,这正是他不俗之处,别人装深沉,他却在遮蔽自己的深沉,就像别的80后女孩耍个性,我却学着母亲的样子,用温婉随和遮蔽我的真实个性,我们是同类。


鲁辉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初恋。上舞蹈学院附中时,半真半假的恋爱,在我们同学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更不要说上大学了,可我却始终没有真的恋上谁,说不清楚原因,对那些男生就是没感觉。第一次见鲁辉的时候,他穿着件雪白的制式白衬衣,样式过时,显得土气,可那土气却莫名其妙刺激了我,让我心里一颤。他似乎立刻就察觉了,跟着身上起了震动。我们在相识的瞬间就形成了默契。


我们的一切都在不言而喻的默契中进行,除了眼神,微笑,心照不宣的“偶遇”,还有我心里起起伏伏地期待,我们之间始终连一句异样的话都没有。可我却糊里糊涂地爱着他,只要见了他就觉天地清明,万物安定。


母亲带我去动物园后,我犹豫了一段日子,可能是那片槐叶给了我盲目的信心,我对母亲说了,说的时候紧张得手冰凉,对鲁辉说的时候也是一样,却还得故作淡定,仿佛随口邀请,元旦去我家吃饭吧?鲁辉说好啊。我们正踩着积雪朝学校走,我脚下一滑,他敏捷地抓住我的胳膊,顺手伸到腋下把我拎了起来,我浑身发麻,僵在了他的臂膀之间,他揽着我,忽然低头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嘴唇。


鲁辉对我母亲的厨艺印象深刻,虽然他只吃过一次。那天是元旦,大姨大姨夫、母亲、我和鲁辉加上表姐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坐了一大桌子。鲁辉表现得轻松自然,说话又讨人喜欢。表姐背后说这孩子真不错,可惜家庭条件不好……


母亲出人意外地接口说:“挑人不挑家,高门大户的,我还怕彤彤受委屈呢。”


接下去的日子,我忙着写毕业论文,鲁辉除了论文,还在准备三月份的考博,我约他,他还是会出来,我借口说论文,他就很认真地说论文。他论文选题是沈从文,我的论文选题是“霓裳羽衣舞”,我们彼此都给对方了很多意见。说着话,我们之间会突然出现瞬间的沉默,在那沉默中,我耳边会响起细微的断裂声,像我小时候独自在那张漆黑的大床上,听到窗外寒枝被积雪压断,整个世界满是孤寂和忧伤……


我无法判断,那沉默里的孤寂和忧伤是我们俩的,还只是我一个人的……



 
没有鲁辉,也就没有后来的张伟,这其中的逻辑,很难对别人解释。


鲁辉那轻得像雪落湖面样的吻,再也没有过,甚至连我的手,他也再没拉过。我只会折磨自己,绝不肯去问鲁辉——就是去问,我又能问他什么呢?


毕业前那段日子变得无比艰难,工作还没着落,跟鲁辉的事又无疾而终——我难过得形销骨立,自己不觉得,从母亲心疼的眼神里照见的。


张伟这时出现了,偶然在一次聚会时遇上的,他跟我同岁,早上了一年学,已经在读博士了,生了双驯良漂亮的大眼睛,让我想起童年那匹拉粪车的栗色骡子,我忍不住也到他的眼睛里寻自己的影子了。他又约我,一次两次……我觉得张伟单纯,善良,却又无趣,自我,孩子般地任性。后来张伟说我最吸引他的是我的性格,温柔随和的漂亮女孩,本就不多……我听了只是笑笑,我的温柔随和,一半是习惯,一半是我当时一腔心事,懒得跟他废话。


真正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我的工作问题,张伟带我回家去见他母亲。他母亲打量着我,笑着对儿子说:“你以为你妈是谁呀,工作是一句话的事?”


张伟当时就黑了脸,低头,他母亲从沙发上凑上去看,“要掉大米呀?”


张伟重重地抽了一下鼻子,我大窘。他母亲笑起来,坐到他儿子身边,揉着他的头发,“妈妈逗你玩呢——好了,好了……”


他母亲搂着他,晃着他,看着我笑。我想如果抱得动,她多半要抱他到腿上去了。张伟不领情,掰开他母亲的手,起身到房间里去了。他母亲怔了一下,笑着对我说:“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


我的窘劲儿还没退,见他母亲的目光扫过来,本能地堆起了笑,低声说:“他做什么都太真,不知道掩饰……”


他母亲含笑看着我,我只得垂了眼帘,不跟她对视,我自己也能听出自己声音里的假,可那“假”换个角度看也是“真”——那份柔顺随和、低声下气是真的,看来她并不讨厌。


我去了张伟母亲所在的那家杂志社,说来也算专业对口,那是家关于舞蹈研究的学术期刊。张伟也是单亲家庭,不过父亲是车祸去世的,母亲一直没再婚,他家客厅里一直挂着他父亲当年的剧照,扮的是《雷雨》里的大少爷周萍。


我的工作是在办公室值班接电话,替人跑腿打杂,还轮不到我来编稿子。张伟的母亲是管财务的领导,不专门去她办公室,也见不着她,我有些怕见她。


刚上班,我的工资很低,只有一千出头,跟张伟出去,玩得太晚没了城铁,打一次车就会造成经济危机,可我无论如何还会回家。母亲说:“两家见个面,把你们的事定下来吧,成天这样进进出出的……”


我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可她担心的事情,其实已经发生过了。


那天去单位报完到,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庆祝,吃牛排喝红酒,然后回张伟家看碟。我不知道他母亲出差了,被他带着滚到在床上的时候,我挣扎得很真实,张伟有些受伤地停下了动作,满脸惊愕和谴责地看着我。我当时也感觉不对的是我——于是我投降了,扭开脸,看着被扔在地板上的白色胸罩,想起骗同学故事书时给出去的那些糖果。


我给的不是一块果仁巧克力,是我的处子之身。


那天我还是强撑着回了家。躺在母亲身边,我闭着眼睛,感觉着身体里那撕裂的疼痛还在蔓延,眼睛里有泪,喉头哽咽,可我不敢发出任何声息,苦苦熬了一夜,闭着眼,不能睡。我痛惜的倒不是所谓的贞操——我对这两个字说不出的反感,而是别的我无法为之命名的、却更为珍贵的东西……


那条沾了血迹的床单,张伟异常珍惜。我甚至怀疑他会拿给他母亲看。


两家母亲见了面。张伟母亲的态度让我很不舒服,那种礼数周全的傲慢,我在姥姥身上是见惯了的。张伟倒是傻乎乎地很开心,对我母亲也很亲热。


我们准备结婚了。


母亲竟然给了我十万块钱的陪嫁,用姥姥的话说,每一分钱都是母亲十个手指头磨出来的。我按母亲的吩咐,把钱给张伟母亲,张家正在装修新房,我说这是我母亲让我买家具电器的。张伟母亲没有拿钱,只是此后买东西的时候带上我,让我去付账。新房离单位很近,上班那年年底,我开始跟张伟和他的母亲一起生活。张伟母亲把以前那套小房子出租了,租金用来还这套房子的贷款。


张伟忙着弄论文,我负责全部家务,他母亲负责指挥我。我忽然感觉又过回了童年,张伟母亲倒不会像姥姥那样拿尺子敲我,可她的目光比尺子利害多了。张伟想粘我,可被母亲一盯,就心虚地朝母亲笑。他的论文开题就有问题,再不好好弄,说不定会推迟答辩。


与鲁辉的机敏思辨相比,张伟就是个弱智,我认为他读博士,不过是一个略显堂皇的“啃老”的借口罢了。张伟母亲显然不这么看,她把我当成她遭遇的儿子成长中的问题之一,类似于网络游戏,需要好好引导,妥善处理。于是她就给我布置各种任务,竭力延长我呆在厨房里的时间,或者把我耗在客厅里,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在张伟父亲的遗照下,弄毛线,或者在那些永远也不知道会盖到什么地方去的布上绣十字绣,不到半夜不放我进屋。


我至今也无法理解当时自己内心的那种麻木的感觉。也许我那种麻木的沉默遮蔽着某种危险的东西,我自己没有察觉,而比我多吃了几十年饭的那位准婆婆大人,却已经嗅出来了。所以我跟张伟说好找个日子去领结婚证,他去跟母亲要户口本,可就那么巧,户口本没在家,被一个亲戚借去迁入户口了,说是为孩子上学。我十几岁时都不会编这么拙劣的故事。

 


自从我住进张家之后,张伟就再也没陪我回过我母亲那儿。每次母亲都只问一句,张伟呢?我就说他准备论文很紧张,母亲不深问,反复叮嘱我在人家里要懂事、勤快……我每一口饭都是拌着母亲的嘱咐吃下去的。走的时候,母亲照例给我装两大饭盒糖醋排骨和糟鱼——张伟说过爱吃,她就回回做了让我带——坚持替我拎着到地铁站。


那天刚出院门,陡然旋过来一阵风,母亲没系扣的玫红色短风衣被风托起来,飘成了斗篷,她手里拎满东西,下意识哎哟了一声,我忙回身给母亲整好外套,系上扣子。又一阵风旋过来,我展开双臂,用身体把母亲挡在怀里。


春天,这个城市的风,常常这样毫无理由地说来就来,飞沙走石,被那些林立的高楼东一下西一下地挡恼了,就开始不辨方向地耍性子。街边的人无遮无拦地站在风里,哪儿都是风口,繁华的都市瞬间成了荒野。我脑子里出现了一对披着鲜红斗篷、在色调阴郁的法国腹地荒野中顶风前行的母女。


这幅画面,属于一部名为《浓情巧克力》的电影,茱莉亚·比诺什在片子里扮演那位四处漂泊的单身母亲,那是一个色彩秾艳的美丽寓言,看得人哀哀地笑——寓言说,所有的破碎都将得到整饬,所有的伤口都将得到疗救,就像那扇被砸碎的甜食店的门,会有命定的人来修补,幸福跟着在门外轻轻敲……寓言于是在结尾处成为童话——让人欣慰,却难让人信服……


风刮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低头从母亲手里夺过饭盒,不让她再送。母亲说:“打车走!”说着去路边拦车,我想反对,可一辆出租已经被母亲拦下了。


我被母亲塞进车里,她还塞过来一百块钱。我歪在后座上,看车窗外,亮黄色的前灯和红色的尾灯,两条流向不同的车河,一来一往,缓慢地流淌,淹没了人的河,荒寒的河……母亲塞过来的钱,在短上衣浅浅的口袋里,我摸出来,紧紧攥着那钱,无声地落下泪来。


我在心里骂人,不知道骂谁,只是狠狠地骂着真他妈该死真他妈该死!我再也不能忍受自己这种孱弱、无力、被动得近乎屈辱的生存状态了!我自己委屈,忍忍也就咽了、消化了,可想想母亲在跟着我惊惧委屈,我立刻就痛不欲生了。该死啊!我不知道该骂谁——也许该骂自己,我太无能了!


这种无能的感觉毕业后一直纠缠我,我不大能像周围的同学,无论是读博的,还是工作的,多多少少都还在啃爹妈,可嘴里却能说出奋斗啊成功啊之类的大话;更不可能像张伟那么厚颜无耻,自己神圣伟大,别人为他怎样牺牲都是理所应当。想想张伟母亲也不易,养儿子还得养儿子领回来同居的女朋友!


我下车了,拎着东西走上过街天桥的步梯,一阶一阶走得很沉重,慢慢走到天桥中间,我站下了,饭盒就放在脚边,朝下看着一辆接一辆被灯标出轮廓的车一闪而过,日子都将这样闪过去了,抓不住……


我难道就在那个一半财政拨款一半自筹经费、始终半死不活的杂志社里熬下去?在单位熬,熬职称,熬位置;在家里也熬,熬男人,熬孩子,熬得婆婆大人死……我仿佛一眼把自己可能的人生看到了底——我不要这样熬!


高处风更大,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我感到脸皮被风刮得紧紧的,木木的——我能做什么呢?我甚至想到了跟母亲一样去做小时工——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我能做好,母亲也未必能承受——想想她白白浪费在我身上的那些学费吧。我用崇敬的心情想起了母亲,又想起了姥姥,她们都比我了不起,姥姥靠给人打毛活做衣服养大了母亲,母亲靠给人做饭看孩子养大了我——她们始终都靠自己活,那么艰辛,又那么好!


我被阴沉的绝望压得几乎窒息,回去后,把饭盒往冰箱里一塞,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提电脑,放在厨房的小餐桌上。张伟母亲给我看她买的毛线,菠菜根红,我当然不会说这种颜色放在她儿子身上有多可怕多滑稽,只是敷衍地笑了笑,说我要写点儿东西。


她似乎怔了一下,还是退出去了。我说出这话之前,并没写什么的打算,只是找个独自呆着不说话的借口。我憋着一腔泪,翻看着存在电脑里的老家的照片,那年回去接姥姥来北京,借了同学的好相机拍的。雕花的门斗与厢房格窗,砖上苔痕,青竹帘子,少头没尾巴的五脊六兽,带瓮城的城门,残破的城墙,城外暗沉沉一片废弃的窑口……我还看见浮动在一切之后影子似的故事……


我在狭窄的厨房里,周遭是冰冷的象牙黄的瓷片,可我又不在那里,我坐在阴凉昏暗的秦家老宅堂屋砖地上,明亮的光线,从宽厚的木门和门槛之间的缝里透进来,这些有魔力的光线,再次带着奇迹降临——我向空幻化出了自己的钧镇。


我的命运不可思议地就此转弯了。


第二天,我把电脑带到了单位,值班的时候继续写我的钧镇故事。一个陌生的女人找主编,她进去的时候扫了一眼我的电脑,我又在看老宅的照片,她出来的时候,我正写得专心,没留意她站在我身后看了半天。等我抬头的时候,她笑着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他们的杂志有个主题为“一个人的城”的策划,如果我愿意,可以把我写的东西发给她看看。


我低头看名片,她竟是那本大名鼎鼎的文化生活周刊的执行主编林风。


林风对我的欣赏不只是接连发了我的几篇长文,她说我如果愿意,可以到他们杂志来工作。我立刻答应了林风。


我跳槽了。


张伟的脑容量有限,论文写得那么艰难,已经占尽了他的内存,没空间考虑别的了。我给他说时,他只啊啊地应着,可他母亲却大发雷霆,怒责我突然辞职陷她于被动难堪之境地。我不吭声,手里的坚果钳嘎巴嘎巴地夹着核桃——她给我的任务,她儿子天天吃核桃,从不知道核桃还长着硬壳。


张伟后来从房间里出来了。他母亲电闪雷鸣之后,开始哗啦啦下雨,我却在一边继续嘎巴嘎巴地夹核桃,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哭泣的母亲和麻木的我,开始吼叫:“你们搞什么名堂?让我还怎么写?……


我丢下钳子到厨房里去了,除了客厅只有两个卧室,我没地方去,只有进厨房,厨房的窗子能看到对面楼上的人家,影绰绰被灯映出来——那灯下在演什么样的故事?


那次哭过之后,张伟母亲不再跟我说话。有一次我参加新单位活动,回家大概十一点多,她反锁了家门,我用钥匙打不开,就站在门外打电话给张伟。张伟黑着脸出来开门,闻到我嘴里的酒气,跳着脚发火,我又是醉,又是累,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意识稍一朦胧,我就掉进了噩梦里——有双巨手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拎起来。这是我打小最怕的一类噩梦,脚下是空的,喉头是疼的,窒息,恐惧,徒劳地挣扎,有时候会哭着醒过来,浑身是汗。


那天朦胧睡去,被暴怒的张伟抓了脖子晃,他下手并不重,只是要我醒过来。我却脚乱蹬,胳膊挥舞,哭喊着醒过来,看见的是张伟愕然的脸——他反倒被我过激的反应给吓住了。


我吓着了张伟,张伟也吓着了我。两个人都被吓醒了。分手成了咽不下去的一个词,在两个人舌头底下压着,不知道谁、什么时候会吐出来。



 
我与张伟真正分手,到秋天了。


说是分手,跟离婚也差不多,只是不用去民政局——张伟母亲的先见之明此刻显现了出来,但财产问题还是有的。亏了张伟母亲是会计师,有保存原始凭证的良好习惯,找出大沓的发票,一张一张用计算器加给我看,她不累,我累。


算下来,大概八万多点儿。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算的,反正母亲给我的十万块钱,买东西买得一分不剩。她一脸仁至义尽地说,给你十万,张伟毕竟是男孩子。


我倒没觉得有多伤心,就是累,累得连叹口气的力气都懒得费,更别说哭或者跟她争辩了。跟张伟母亲一起去银行转账出来,我觉得从眉毛到肩膀都向下耷拉着,一颗心更是不知道沉到哪儿去了,自己摸半天都摸不着。


我不打算再回母亲那儿去,所以我得去租房。我站在银行门口,给同学打电话,忽然感到扑面来的秋风,凉是凉,却凉得神清气爽,春意盎然。


几通电话打下来,果然有收获,跑了两天,有一个别人分租出来的房间,位置、价钱都合适,我就租下了。搬家那天我谁也没告诉,在高架桥下面,找了个开面包车的师傅,讲好价钱,主要是书和衣服,一趟也就从张伟家搬完了。


最艰难的是如何告诉母亲——新工作只是聘任,很忙,压力也大,我不在乎;失去原来那个鸡肋一样清闲稳定的职业,我更不在乎;失去张伟和我可能的婚姻,我也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母亲——母亲那个要我圆满幸福的盼望,注定要破碎了。再难也得说,搬出张家后一个月,我去给母亲坦白交代了。


母亲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把那张十万的存单和登着我文章的杂志放在床边,抬头看着我,笑了笑,“我懂——当初我也给你姥姥说过这话,不离婚,会死,活活憋死!——委屈我的彤彤了!”


我攒了一肚子安慰母亲的话,瞬间雪化冰消。我趴在母亲怀里,失声痛哭起来。这是我积攒了很久的一场哭,哭得奔腾恣肆,痛快淋漓!


母亲一直没有落泪,她的胳膊揽住了我,像哄孩子睡觉似的轻轻晃着,我渐渐的收住了暴风骤雨地哭声,还在抽泣,她倒替我抹了泪,说:“会好的,以后会好的……”


话是这样说,可闪在她眼睛里那悲哀的光,似曾相识——真的会好吗?想也无益,不如不想。我擦了泪,来之前我还给母亲买了礼物。虽然离母亲四十九岁生日还有半个月,可我现在薪水涨了,而且还有稿酬和奖金,我想送母亲礼物。我打开盒子,一对天然珍珠的耳坠,在乳白的丝绒衬底上泛着温润柔和的光,那风致宛若母亲。




 


完成了对母亲的交代,我浑身轻快得像根羽毛,在和风里飘啊飘。


忽然想起鲁辉,他在读博,一年多没有联系了,我拨通他的电话,他立刻就接了。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大部分是我在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话像解冻的冰河一样,哗哗地奔流不住——以前吐给他的每句话都会在心里暖半天——曾经折磨过我的那点儿对他的异样心思,不知何时已经烟消云散了。


鲁辉趁我停顿的当儿,问:“你是不是会缝棉被?我记得你好像说过……”


我笑道:“我不只会缝被子,我还会绣门帘……”


鲁辉说:“太好了!”


鲁辉带我去了他导师家。他的导师叫苏戈,对这位既是学者又是小说家的导师,鲁辉崇拜得五体投地。一路听下来,苏戈不是生活里的人,而是文摘类杂志上被小方框框起来的一则则名人轶事。我被他夸张的描述逗引出了期待和好奇。


我站在苏戈家赭红色的杉木地板上,落地窗外满是蜜黄的秋阳,地板上有斜斜的明亮光线画出的窗格与书架的影子,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翰墨气味,苏戈起身招呼我们,因为是逆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先听到了那浑厚的男中音,还有魁伟的身形和散乱的发梢微鬈的头发。我的心一下就跳得乱了节奏。


鲁辉故意跟苏戈说我是他的女朋友。我抿嘴笑,并不急着撇清。苏戈笑着看我,眼光中有征询的意味,我忽然心里生出的一丝逗引他的冲动,眼波里想必也闪了出来,我用眼睛问他:你觉得呢?


苏戈的笑里有了会意。那瞬间的会意像甘冽的酒,丝丝沁到心里去了,人却不胜酒力,只那么一口,我就有些薄醉。从窗子里透进来的风,也是薰薰的,洁净的木地板上铺了席子,我一个人在通阳台的房间缝被子,总共三床,都是苏绣的缎子被面,棉胎是网过的,没什么难的。针线都是现成的,一个簸箩盛着,不只有棉线,还有成束的各色丝线和绣花用的绷子。


倒像是我姥姥的针线簸箩,苏戈家却有这些东西。我自然不会乱打听,穿针引线,低头做活,猛抬头,本来跟鲁辉在客厅说话的苏戈,却在门口站着看我。


我脸一热,头又低了下去,苏戈是辉煌的太阳,我是被阳光灼得低了花盘的花。苏戈后来有些感慨地说,我缝被子的情形,活脱一副仕女图,只是画上的人物也没么明媚香艳。我还记得那天穿了件秋香色的裙衫,新草绿的长丝巾飘在肩后,长而粗的发辫却垂到了胸前,墨绿的九分裤裹出两条秀颀的腿,并着曲在身后,被裙衫遮去了一半,由深至浅一个碧玉人儿,傍着一片凤穿牡丹图案的大红缎子坐着,他说他只看呆了。


他那天一点儿也不呆,见我抬头,就闲闲地跟我说话,后来略带伤感地说,这些被子是他母亲入春后拆洗的,拆了,却再没缝起来,母亲就走了。苏戈说他母亲身体很好,八十多岁的人了,在太阳光下,还能绣花——人生无常,你这么年轻,不会理解的……


我虽然年轻,却未必不理解人生无常。可我没说话,只是敛了笑,仰着头,很心疼地看着苏戈,他有多大年纪?说起母亲,神色间那份恓惶还像个小男孩……苏戈似乎被我的目光刺到了,挪动步子,我心里一紧,感觉他要走近,这时响起了敲门声,苏戈转身去开门了。


我怔了一下,才察觉心口那儿沁出了汗,此刻汗下去了,有些凉。


鲁辉出去卖菜了,买了青菜黄瓜西红柿,还有几样卤味。我缝完被子出来,看看被鲁辉切得横七竖八、凉冰冰油腻腻的卤味,实在不能吃。跟着姥姥长大,又被母亲惯着,我的嘴也挑剔得很。于是我去厨房里翻捡,几个香菇、加上西红柿和葱姜蒜,把那几样卤味炖成了一个砂锅,炒了青菜,拍了黄瓜,蒸了茄子,还烧了一个紫菜蛋花汤,原本干巴巴的一顿饭,顿时丰美起来。


鲁辉笑着说:“殷彤,你让我太有面子了。我怎么赞美你才好呢?”


我笑着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饭塞在他手里。


苏戈在厨房外朗声说:“鲁辉,老师给你个例句:殷彤,你如此美貌,本不必如此能干;你如此能干,本不必如此美貌……”


这话跟米饭蒸腾出的热汽一起熏烫着我的脸,盖上电饭煲,坐到了桌前,我用手握了一下粉盈盈汗津津的脸,轻声说:“不要取笑我了,这要是让我妈妈看见了,肯定说我丢她的人。跟我妈妈比,我是笨死丑死了……”


鲁辉接口说:“那倒是,跟你妈妈的手艺比,你就太业余了……”


我敛了笑,旧事如烟,可心下难免有一丝怅然。


鲁辉的笑里有了尴尬,为掩饰那尴尬,他更夸张地笑,“妈妈的醋你也吃啊?”


苏戈大笑着说:“傻了吧,鲁辉?母女之间的妒忌,更甚!”


苏戈的怪论让我抬头盯他一眼,这一眼却把苏戈连贯的朗笑给盯得断了线,那笑声也心神飘荡似的,七零八落地散了。



 
三天后,我接到苏戈的电话,说是要谢谢我,请吃饭。他说那家饭店的位置不大好找,鲁辉很熟,让他带我去。那晚人很多,都是苏戈带过的学生,吃到一半,我才弄明白,是苏戈给一个去英国访学的弟子送行。


我正常情况下话本就不多,那晚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就更沉默了。大家起初都以为我是鲁辉的女朋友,苏戈忙打断说:“纠正一下,还不是正式的。鲁辉正在追求人家!我也准备追求殷彤,公平竞争,行不行?鲁辉,你不要瞧不起你老师,年纪一大把,人也不帅,又没钱,核心竞争力不一定比你差!”


大家大笑,起哄,鲁辉笑着跟老师碰杯,“吾爱吾师,吾更爱美女!”


我被苏戈的玩笑惊得浑身发麻,身子发飘,头晕腾腾的,好在我惯会控制情绪,倒还没失态。很快我发现,苏戈原是惯开这种玩笑的。十几分钟后又对着别人抱怨说如何辛苦地追也追不上。那女孩就拿苏戈刚才的话打趣,假装吃醋,嗲嗲地说他小猫钓鱼似的,一会儿追蝴蝶,一会儿抓蜻蜓,这样子三心二意,自然钓不到鱼嘛。又是哄堂大笑。苏戈竟如此喜欢那个“小猫钓鱼”的故事,重复了好几遍,一次比一次笑得厉害。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飘起来的身体,摔得生疼,本就不惯这样的玩笑,加上自己也弄不清自己存了一腔什么心思,只是满心羞恼,快十一点了,我又担心城铁没了,几乎坐不住了。苏戈这时忽然宣布结束,闹哄哄乱了一个晚上,出来时还是乱,苏戈借着酒意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后来猜想他是怕我趁乱溜了,拉住了却不跟我说话,在那里嚷还有谁往东的,还有谁?大家按方向分拨儿走,苏戈没开车,却不肯让开车的学生送他,带着我跟另外两个同方向的女生上了一辆出租车。


我第二个下车,苏戈落下车窗说了声好好休息就走了。我嗯了声转身,头忽然针扎一样尖锐地疼起来。到楼下时手机收到条短信:在刚才下车的地方等我。


苏戈!


我像一蓬浸满油脂的柴火一样烧了起来,头顶的夜空仿佛也被我的心火燎成了暗红。站在冷冷的夜风里,不断拿手冰自己滚烫的前额和两腮。二十分钟后,那辆出租车又出现了,苏戈下车,替我拉开车门,拥着我坐在后座上。他在后座上就深深地吻我,我被他身上极具侵犯性的烟气和酒味吞没了。


那辆出租车成了浮槎,把我从现实渡进了梦境。



 
次日清晨,我从苏戈枕上醒来,陡然生出来要把梦境变成现实的心思。我爱苏戈,更爱苏戈的世界,我想把这儿变成我的世界。


我那点儿小心思,连姥姥都瞒不过,更不要说苏戈了。我睁着眼睛躺在那里想自己的“心思”,心思也就明明白白写在了我的眼睛里,他看着我的眼睛,深情款款地说:“我不想伤害你。”


这话后面有危险的潜台词。


我拿手把他的嘴堵上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冷静,起身做早饭,吃完就去上班了。我的当止则止,不纠缠,倒让苏戈在最初几个月对我颇为眷恋,周末就会打电话让我过来,两个人一起吃晚饭,度过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


那晚苏戈和我正吃晚饭,家里的电话响了,是他儿子从英国打回来的,祝贺老爸生日快乐。苏戈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生日,接完电话坐下感慨,年龄这个话题顺着也就出来了,他儿子82年的人,只比我小两岁。


苏戈仿佛一下从沉醉中猛醒了。那晚,他跟我很诚恳地谈了一次话,我一口一口嚼着自己在他接电话的当儿冲进厨房下出来的面,听着他的话——作家也没多少创意,说来说去竟还是年龄,年龄是障碍?我忍不住微笑了。我耐着性子听完了,淡淡地扯开了话题,“我姥姥说,过生日吃面条是嚼寿呢。面条越长,嚼得越久,就越长寿。”


苏戈无奈地看着我,开始给自己嚼寿。


无奈成了此后苏戈最常面对我的表情。他倒是能拔慧剑斩情丝,我豁出去春蚕到死丝方尽,你斩一回斩两回,我缠缠绵绵断了又续,破了再织——我心里很笃定,他舍不得。不舍归不舍,话却说得很明白,让我不要为他耽误了自己,他不可能给我那个想要的结果。话说明白了,心里就轻松些,反又留恋来日无多的这点儿暂借的甜美。说好了断的那夜,苏戈必定跟我格外癫狂——最后一次,豁出命去了。我自然奉陪,同样“须将一生拼,尽君今日欢”,跳舞时练的那点儿功都用到了床上,柔荑一般的身子,变换出匪夷所思的姿态,蛊惑得他真的要把命拼掉了。


我气定神闲地听着身边的苏戈几乎不成人声的喘息,这是我们第十一个“最后一夜”了。后来苏戈大概不好意思凑够莎翁的剧名,再不提最后一次云云。


苏戈再也没让我去他家里做过饭。春分沉醉的晚上,被十一个欲仙欲死的仲夏夜取代了,接下去的耿耿秋夜,却过成了“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苏戈在写一本新书,我说去看他,十回又八回他会说改天吧。偶尔答应了,两个人匆匆一聚,也就散了,他还要写。


那夜忽然变天了。我下床,穿好衣服,到了门口,苏戈走到窗边朝外看看,风狂雨大,他说要不别走了……我说:“算了,我在,你会分心的。”


说完还是换鞋要走,苏戈过来,把我拉进了怀里,“进去睡吧。”


我一个人去睡了,潮乎乎的雨意秋气,隔着被子透到身子上来了,做梦也梦不到去年那蜜黄的阳光了,好在刚才那一拥的温暖在睡着之前,还未散尽。


温暖并不意味着让步和动摇。不觉一年过了,我跟苏戈的弟子们也混熟了,苏戈跟鲁辉“公平竞争”的玩笑每次聚会时必提。苏戈自矜魏晋风度,最厌迂腐,弟子们学老师,个个倜傥不羁,文采风流,随时随地根据气氛,当场现挂,发展衍生出新的情节。我也习惯了,苏戈正话反说,永远是追求不到我,我听了只是笑,当然不是幸福喜悦的笑,可那点儿心酸与苦涩藏得很深,除了苏戈估计也没谁能看得出来。


玩笑终究是玩笑,号召大家齐心协力把我嫁出去,苏戈说得郑重其事。学生们举杯表态,一定鞠躬尽瘁。大家深谙不求甚解的妙义,并没哪个不省事的此时去抓鲁辉和苏戈来说事。我也只能大大方方地笑着跟大家碰杯,眼皮一耷拉,喝光了杯中酒,然后说不帅的我可不要!


说这话的时候,我会把眼波朝苏戈一转,他必定会躲闪了目光。过后苏戈对我说,他这时候才读懂我的眼神,粗一看,会让人觉得很温和,秋波婉转,总有三分笑,三分柔情,清清浅浅,盈盈欲语——那是骗人的,这双眼睛识尽炎凉,透着明白,那温和也不是温和,却是外人未必看得懂的担承与坚韧……


“若不是醉眼朦胧老眼昏花,我着实不敢招惹生了一双如此眼睛的女子哟!”


我被他说得三分委屈三分生气,却又有三分欢喜,恨声掐他,他抓了我的胳膊,我就把身子压过去,两个人就从沙发上纠缠到了地板上。缠绵完了起身,他又一叠声地懊悔耽搁了他的新书进度,“君王从此不早朝,君王从此不早朝啊!”


苏戈不知何时把剑术换成了太极,跟我虚虚实实,进进退退,推手似云,行步如水,用绵力却又绵里藏针,时不时刺一下,提醒我,也提醒他自己,以免沉醉不知归路。


 





 
我成了母亲的心事。


母亲并不知道我的生活里还存在着一个苏戈。同事朋友包括大姨的熟人给介绍对象,我都去见,也无可不可地跟人家吃饭看电影——某种时候,我甚至盼着能出现一个“终结者”,终结我对苏戈的幻想。结果,却是毫无结果。


我挑剔人家的时候不多,人家总在挑剔我。我得到的最过分的反馈竟然是:漂亮,可惜太漂亮;聪明,可惜太聪明。有才,可惜太有才——更可惜的是,出生的日子,还早了那么三五年。真是反讽,在苏戈面前,我只是不难看而已,聪明也只表现在有自知之明,才华这样的字眼,他更不会放到我身上,他常说,从小跳舞的孩子,没好好读过什么书,要补的课还很多……


时间一脸反讽地朝前走。举世瞩目的盛典也好,天塌地陷的灾难也罢,都绊不住它的脚,我的日子还是被“一言难尽”与“不足为外人道”滑溜溜地带走了。


大姨家,说不清楚是我不愿意去——我也的确不愿意,还是母亲不愿意我再去,反正我们母女非常默契地把见面的地点改在了姥姥住的松鹤园。


母亲带着做好的菜,我们三代女人聚在一起吃顿饭。这两三年姥姥胖了不少,胖得很虚,有些淤胀似的,特别是她那双手。姥姥手很巧,可手的模样却有些拙,她常自嘲十个手指头放一起就是半斤胡萝卜,如今那胡萝卜只怕要有一斤了,而且摸上去油腻腻的,不再是那双爽利干脆攥着尺子敲打我的手了。如今这双手始终恋恋地攥着我的手,使每次的离开都变得有些艰难。


跟母亲分手是另一种艰难。她还是要送我到地铁站,母亲一定说:“彤彤,当心。”我也一定笑着回答:“妈,放心。”


转身后,母亲看不到我的表情,我也看不到母亲的表情,可我们彼此都能猜得到……因着对方,母亲和我,承受着双份的痛苦。


母亲和我一样,焦灼地想拯救我即将变得支离破碎的人生。


现在,我不认为自己和苏戈身边的那些“女猎手”本质上有什么不同。苏戈把那些勇敢向他表达婚姻意愿的女子们称为女猎手,他说落到她们谁手里,他的命运都是一具皮可以遮体肉可以果腹、头角骨架可以充作装饰品的尸体。


“殷彤你不是女猎手,”苏戈说,“你是姜太公。”


我听了哀哀一笑,低头不语。渔翁与猎手大概也就姿态上不同,这话未必不是在讥讽我以退为进。我心里有些羞恼,却不反驳,不辩解,只是低了头,这种姿态倒能把苏戈弄得半是尴尬半是不忍,反过来抚慰我。一句好话,心里虽然过不来,我的脸上定会泛出霁色。我不使性子,不怄气,说实话,我也没跟他使性子怄气的心情。


我之所以跟苏戈的关系能超越他跟别的女人,一半是因为我随方就圆地贴着他,另一半,苏戈对我到底是喜欢的——这才是我真正的指望。我能感到苏戈对我依赖,特别是他孤单和累的时候,写东西把脑子写塞了的时候,或者不管因为什么,想跟一个人说话时——能说话的女人,比能上床的女人,要珍稀一些。


苏戈什么话都跟我说,从学术纷争到风流韵事,话题无所不包,但主题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有时候,他还很愿意跟我谈他的前妻。与苏戈交往后,无意间我才知道,苏戈的前妻竟然是林风。


林风的名气比苏戈大,所以现在有人背后提到苏戈时还会使用“林风前夫”这样的称谓。苏戈在我面前,倒没有故意妖魔化林风,且从来不吝于赞美林风的美貌与才华,连称呼都是“当年我那位林妹妹”,半是怅惘半是调笑,况味复杂。但他也时常掀开洒脱的衣襟,给我看一看那位林妹妹留下的可怕伤痕。伤疤是好了,疼痛却还记忆犹新,九死一生的苏戈说,他对那些企图再次把他捕获进婚姻的女猎手,几乎是望风而逃。


苏戈从不放过表达对婚姻拒斥态度的机会,我都能把他那套词背下来了,只是我并没有真的被他那些表面的言辞拘住,铁嘴钢牙地说着,肚子里未必没有柔肠百转的挣扎。从某种意义上说,当年的林风遥遥给我设置了当下的难度,但我对自己所知所识的林风,钦敬之意丝毫没被消减。只是,我不是林风,我没有她那清明刚烈的立场,我委屈,却还想着求全。


苏戈说我是姜太公,其实我只是个普通渔者,我的钩也是弯的,我的饵就是我自己。苏戈的挣扎,不过是所有吞了饵钩的大鱼的正常反应,有经验的垂钓者不会急着收线,就让鱼拖着线来回游,遛得他累了,也就没跑了……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鱼跟渔者的命运,就都转弯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坚持对还是不对,又没人可以商量——因为没有谁真正知道我和苏戈之间的关系。


2010年的元旦快到了,大雪一场接一场地下,树上还没落尽的黑绿叶子上积了厚厚的雪,人行道上隔不远就能看见不堪重负而折断的树枝。我踩着积雪躲着树枝去赴约,鲁辉请我吃肥牛火锅。他博士毕业后去了一所高校当老师,上次吃饭还是跟苏戈一起,说来又是半年没见了,隔着火锅腾腾的热汽,鲁辉向我汇报这半年的大事记。其中最重大的,是经别人介绍,他有了女朋友。


我涮下一大筷子肥牛,捞起来蘸料吃着,又追了句:“这条儿详细点儿!”


鲁辉莫名其妙有些吞吐,是他们系主任的女儿,刚读研一,一般人儿吧,很活泼……我不再问,鲁辉也就不再说,我们之间那种瞬间的沉默又出现了。我停下来,静静地看着鲁辉,此时此刻,我知道了,当初那沉默里的孤寂和忧伤,是我们俩的,不过那是他理智的选择,而我只是懵懂的承受。


我心里的怅然忽然成了怆然,雪原一样横在心底,冷而白,冻得结结实实,不必担心再会融化成悲伤的沼泽……


我说:“来点儿酒吧?”


鲁辉立刻招手要酒,一人一瓶“小二”,扭开倒进玻璃杯,我们俩把杯子碰得叮当作响,却都只抿下去一点儿。两个人都笑了,一起说不勉强不勉强。


菜吃得差不多了,鲁辉的酒下去了一半,他忽然说他也是去了女朋友家之后才知道,那女孩儿的父亲,他们系主任,跟苏戈是二三十年的好朋友。


我抬头盯他了一眼,鲁辉笑了笑,没再接着说什么,端起酒杯竟然一口干了。


吃完了饭出来,都说过再见了,鲁辉又叫住了我,顿了半天,说:“殷彤,我知道有些话我不该问,可我觉得好像有责任似的,问错了你别生气——你跟苏老师,就是开玩笑,还是——真的……”


我微微一笑,“玩笑如何,真的又如何?”


鲁辉被噎了一下,半天才说:“苏老师不适合你。”


我按下了反唇相诘的冲动,浅笑道:“别瞎想了,就是玩笑。”


鲁辉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笑笑,沉默地陪着我朝地铁站走去。我也没说话,竭力驱赶着内心的恓惶。鲁辉的话后面埋着很多话,不说,我约略也能猜得到,无非是他从准岳父那儿听了苏戈的乱事儿——其实我知道的更详细,或者是苏戈挂在嘴边的,单身生活成就了他的学术也成就了他的创作之类的话——说出来了只会让我更难堪,不说也罢。


不说,也等于是说了。和鲁辉再次告别,进地铁站。电梯向下,我的心也忽悠悠地落进了黑沉沉的地下。也许我的坚持,不过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愚蠢,白白耽误了自己。我咬住了那苦苦的四个字:白白耽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女子过了二十八九,不是一年一年的老,而是一个月一个月地老——我何曾愿意这样耽搁?


在站台上等地铁,我有些麻木地看着对面站台墙上绛红色的大幅灯箱海报,国家大剧院,比才歌剧,永恒的经典,《卡门》……


 
那晚之后,三十六天我没和苏戈联系。我有意的,不单是看看苏戈的反应,也是看看自己的反应。


苏戈的反应倒在意料之中,没一点儿消息——说明他写得很顺,没有觉得沮丧孤单。我自己的反应倒有些让自己意外,古典诗词里那种刻骨铭心的相思,并没有出现,当然,杂志社这一段特别忙,除了正常出刊,中间还要出一期关于各地“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京系列演出的增刊,老是加班。百米冲刺地赶末班城铁,四十分钟坐回来,累得嘴歪眼斜,倒下就能睡着——梧桐树三更雨、斜倚熏炉坐到明的相思,是何等奢侈的闲情!


不去相思,也忘不了苏戈,那是我未竟的事业,自然时刻挂在心头。


我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种情绪了,悲欣莫辨。第三十六天,是个周末,手头的工作刚好完结,下班我直接去了苏戈家。这样直接杀过去的莽事儿,以前我还没干过。


不打电话,到了又可巧有人开楼门,连对讲门铃都用不着了。我在电梯里调整了一下呼吸,出来,摁响门铃。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玄关处的灯射出微黄的光,打在她略微暗沉的肤色上,说不上十分的姿容,好在生了双魅影重重暗蓄风雷的眼睛,长睫毛忽闪一撩,放得出电光。


我发愣,那女孩子也发愣,苏戈在里面问:“哪位?”


我应了声,绕过那女孩子,换了拖鞋,径直进客厅去了,女孩子在我身后一言不发地关上了门。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关系,苏戈的脸色很不好,被一堆垫子埋在躺椅里,皱眉说:“还是腰椎,坐不住——这是小陈,没想到我也落到了动口不动手的地步。”


女孩子端了水过来,听到苏戈介绍她,递水杯时朝我一笑,立刻回到电脑前去了,垂着睫毛似乎在专心地调整刚才记录的内容。我敏感地觉得那笑里有些勉强和敷衍——我盯着小陈短款夹克和低腰裤之间露出的那段线条妩媚的腰肢,大冷天她也不怕凉……


苏戈朝我哎了两声,我才回过神来,喝了口水,放杯子的时候发现茶几下面有一摞新书,白底红字,《欲望的容器》,我伸手拿了本,翻看着,“这是我给你校过两遍的那本书啊——名字改了?”


苏戈看上去疼得厉害,表情痛苦,略缓一下,又朝我笑了,“这名字比前面那个棒!内容没动——我在《后记》里向殷彤女士付出的无私劳动致谢了……”说着,艰难地欠身想起来,我放下书伸手要去扶他,小陈早已无声无息地飘到了苏戈后侧方,手从他的腋下伸过来,苏戈抓着她的胳膊靠着她的身子站了起来。


我伸出去的手,只得拐向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那口水进嘴里就成了强酸,腐皮蚀肉地蛰剌剌一溜儿疼,从喉头直达心口,可我故作淡定地看着小陈把苏戈扶到了沙发上。苏戈对她说:“咱们歇会儿,阿姨中午做的菜在冰箱里,你热一下,我跟殷彤说会儿话。”


三十六天拉开的距离,忽然出现了——我成了客人。


小陈进了厨房,我无声地吸了口气,坚定地站起来,走过去坐到了苏戈身边,苏戈没有动,我把头靠在了苏戈的肩上,“想我吗?”


苏戈没有回答,宽厚的手穿过了我的头发,有一缕被他夹在指缝间,轻轻扯了扯,“把遥控器给我,看会儿新闻。”


我只得起身,把遥控器找来递给他,苏戈打开电视,人却趴在了沙发上,笑着伸手勾住我的小拇指,带点央求意味地晃着,“按按咱们的腰吧。”


我嗤地笑了。苏戈忽然拽着我的胳膊又要坐起来,原来电视上广告结束,访谈节目继续进行,说话的女嘉宾正是林枫。


我扶他坐好,拿靠垫把他的腰塞妥帖,苏戈带点儿解释意味对我说:“这是上周六的重播,有人告诉我林妹妹在电视上骂我,正巧赶上,听听她怎么骂。”


“……有人说女博士心比天高,貌比猴丑(观众笑声),凤凰卫视要为女博士正名,就找来几位打扮入时、貌美如花的女博士上节目来驳斥这种说法。媒体所谓对社会问题的讨论,最后都会变成制造噱头,娱乐大众,我们今天也一样,从秦淮八艳到二十一世纪的知识女性,这题目就很有娱乐精神——主持人朝我瞪眼睛了,在导演冲上来把我赶下台之前,我抓紧时间,争取说完(观众笑声)。凤凰卫视那期节目让我颇为震撼,震撼的原因有两个:一,女博士色艺双绝——真的很漂亮,都是大美女!你没看太遗憾了!(笑声)更重要的是第二点:在我想来,这些多少读过些书的女子们,应该多少有些思想力——可是,她们在那里,驯服地甚至不无迎合地顺应着我们这个社会性别文化中最卑下最恶劣的部分!那份按照性别标准自我规训和自我塑造的自觉,让我无比惊讶!我读本科时,有位老先生,爱骂那些冥顽不化的学生:你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当时也想这么骂人。不客气地说,一个没有生长出健全的主体意识的女性,博士学位对她的意义不会超过一瓶香水和一管口红,她优雅地优美地多少还有点儿忧伤地充当着‘欲望的容器’。这词儿不是我原创,引用某人的书名。很有表现力的一个词——欲望的容器,但以此为题的那部小说却很烂,是一个无知愚蠢、内心孱弱又无比自恋的男人疯狂膨胀的色情想象。我知道,我这么一说,反而很可能是替他做了广告,如果您能忍耐拙劣艰涩的文笔,又有追腥逐臭的特殊癖好,可以买一本看看(全场大笑,有人鼓掌)……”


林风在电视上嬉笑怒骂,苏戈在屏幕前也只能做出大肚能容的姿态,漫不经心地换了台,笑着说:“女人到了更年期,是很可怕,啊?”


我没应声,苏戈看我了一眼,“想什么呢?”


我一笑,“想你的林妹妹……”


苏戈哼了声,“林妹妹——如今都快成林奶奶了。”


小陈热好了饭菜,都是现成的,三个人一起吃晚饭。想必是那位阿姨特意为晚饭做的菜,又是微波炉热的,外观没大改,味道很好,我对苏戈说:“你请的这个阿姨,做菜水平快赶上我妈了。”


小陈低低地笑了,朝我忽闪着大眼睛,说:“中午那位阿姨不是保姆,是苏老师的未婚妻。”


“哎——”苏戈这声“哎”的尾音不赞同的拐了弯儿,“这孩子不会说话,我这把年纪了,还什么未婚妻?应该说‘后老伴儿’!”


他看着我,笑得像个恶作剧的孩子。


 






 


许久没有联系的大姨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回去一趟。大姨如今耳朵聋得厉害,只在那边嚷,听不到我的问题。电话被表姐接了过来,说别问了,有好事儿,回来就知道了。从她雀跃而暧昧的口气里,我猜测多半又是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我正在单位校稿子,不能再多问,应了就是。


挂了电话,又回到面前那篇梳理长江流域女性文学创作的长文,从先秦两汉直到民国,一代又一代那些如花似玉兰心蕙性的女子,无论是琼阁闺秀、蓬门碧玉还是青楼艳姬,写下了那么多凄婉哀怨的句子——几千年女子的悲哀淌出来,怕不是又一条长江……女人哪儿来的那么多悲哀呢?


作者条分缕析的论述让我有些厌倦,经济基础,封建礼教,男权文化……头头是道,条条有理——我忽然想起了姥姥,想起她清明刚烈的态度,还有她对多愁善感、淌眼抹泪的小女儿姿态的鄙薄不屑……


还是皱着眉头校完了稿子,收拾东西去了大姨家。母亲也在,表姐咯咯笑着正跟她说着说什么,大姨也兴奋得脸颊红扑扑的。我听了才知道,所谓的“好事儿”不是我的,而是母亲的。母亲比大姨冷静多了,大姨喋喋地朝我说着母亲交往的男人条件有多好,母亲默默地看着我。


我非常意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按照大姨的说法,母亲已经做了决定,就看我的意见了。我能有什么意见?虽然心里的确有些莫名的不安,可还是笑着祝福母亲。那天晚上,母亲让我留下。我能察觉到母亲的伤感,也就留下了。


还是那间小房,还是那张大床,还是母亲和我,十八年过去了——


十八年是经常出现在故事里的时间,那是一个男婴长大成人中状元替生母伸冤的时间,是一个如花女子苦守寒窑等来正宫娘娘名分的时间,是一个被砍头的死囚转世为人再成一条好汉的时间……


故事总是这样,有因有果,环环相扣,爱恨情仇,报应不爽。我喜欢故事里的世界,它是可靠的,生活不是这样,它处处吊诡,毫无逻辑,一路与它的偶然荒谬刮擦碰撞下来,几人能躲过支离破碎的命运?


我这段日子想什么都会想得心灰意冷。小房没有暖气,那台小小的电暖气关灯时也关掉了。我摸摸自己的鼻尖,冰凉,缩进暖和的被窝,闻到了母亲身上柔和的玉兰香气。


“等你安顿好了,我就跟你姥姥回老家……”母亲在黑暗里忽然说了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


我听得满心疑惑,却又不敢深问,她与之即将开始新生活的那个人怎么办?


母亲顿了一下,说:“这周六你有时间吗?我跟那人请大姨大姨夫吃顿饭,我就从这儿搬过去了,你也来见见面吧。”


我哦了声,翻身推了推母亲,“妈,刚才说了半天,还是没说清楚他是哪所大学的,叫什么?”


母亲轻轻地吐出“苏戈”两个字时,我呼地坐了起来。


母亲也被惊着了,摸索着床头台灯的开关,我的头轰轰直响,回答母亲疑问的声音却镇定自然:“妈,你别动,你别动,我刚想起来——有篇稿子得校完,不然赶不上进印刷厂了——怎么会忘呢……真该死!”


我胡乱穿着衣服。灯亮了,强光下母亲哆嗦着眼皮,“外面冷——打车啊,妈给你钱……”


我弯腰拉上长靴的拉链,把母亲摁进被窝,伸手摁灭了灯——我担心自己的表情,“你接着睡,接着睡——”

 


一个小时之后,我坐在了苏戈面前。苏戈腰上绳捆索绑地带着护腰的垫子,正埋头写东西,被我半夜打扰,倒也没有格外恼火,大概觉得早晚得给我个交代,索性关了电脑,像孕妇似的扶着后腰站起来,坐到靠背藤椅上,一脸坦率诚恳开始给我讲了他与那个名叫秦素梅的家政女工的故事。


苏戈给我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多月前,苏戈在美国读博士时的导师来中国,说要到家里看看苏戈曾跟她说过的苏家祖辈收藏的书画扇面。苏戈正想着如何招待老师,当时在他家的一个朋友向他推荐了秦素梅。


那晚苏戈的家,成了秦素梅的舞台,她的人在厨房里,可是她带来的气氛如同菜肴的香味,笼罩了整个房子。餐后,那位研究东亚文学的美国老太太把秦素梅从厨房里找出来,跟她拥抱向她道谢,说她和她的菜肴一样,很美丽很中国,特别是她的珍珠耳坠,让她想起了玉卿嫂。


秦素梅让苏戈联想起来的倒不是玉卿嫂,而是《浮生六记》里的芸娘,那个被林语堂赞不绝口的最完美的中国家庭的女主人。


不过苏戈也就是那么一想,送走了导师,跟秦素梅结账,就接着写他的书了。也是机缘巧合,一周后,苏戈又被那个推荐了秦素梅的朋友请去当陪客,也是家宴,那天客人杂,说的话题苏戈觉得无趣,他就凑到厨房,看秦素梅做菜,瞎聊。


等他出来,女主人在厨房门外笑着拦住他,“要不要我给你做媒?娶了她可比找个小姑娘,幸福指数高多了。”


苏戈打个哈哈想溜,女主人扯着他西服的袖子不放,“现在胡混,总有动不了的一天,你还指望儿子从英国回来伺候你呀?”


苏戈好不容易从充满做媒热望的女主人手里脱身,他没想到,这几句话被厨房里的秦素梅听去了。


第二天,秦素梅敲开了苏戈的家门。苏戈那天腰椎的老毛病犯了,疼得成了残疾人,正半躺着打电话托人赶快给他找个打字能跟上口述的人来。秦素梅进门,先从厨房找出半袋绿豆炒热,装进个枕套让他热敷。他趴着,她坐着,开始谈话。


苏戈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才能准确描述秦素梅与他的谈话内容,说是求婚不大准确,说是劳务谈判也不准确,应该是两者的混合体。秦素梅淡然平和的态度,让一贯自诩蹈于俗见之外从不大惊小怪的苏戈也有了一丝惊讶。她说完了,起身进了厨房,做了几样简单的菜,洗净手出来,拿起大衣,笑着对苏戈说:“您考虑一下,不着急。这顿饭我不收费,再见。”


秦素梅飘然而去,苏戈趴在那儿想想,忽然觉得这个穿着月白绒衫天青长裤的小时工,把他周遭那几个爱弄点文艺、讲究气质的异样女子都比成了庸脂俗粉。


苏戈觉得自己被打动了,但他说不清楚是被什么东西打动了。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人,毫无迟暮美人的张惶,从容地坐在那里,淡淡地说着,话很直白,直白得刺眼,可是很本质,很透彻,剥光伪饰,洗尽铅华,撕掉自欺的皮肤,真实的人生定是这样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丑陋,残酷,悲哀……她就那样毫不躲闪地直视着那张“画皮”下面的真脸,勇敢,但勇敢得并不泼悍,异样优雅……


苏戈也许是被这种矛盾的气质打动了,更为重要的,她非常理想地解决了苏戈生活中诸如吃饭穿衣这样琐屑却有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这种自由的、不伤害他的书斋写作生活的“类婚姻”状态,苏戈想过,却没想到真能遇到帮他实现的女人——不是随便从劳务市场拉一个人回来就能让她满屋子晃的。而这个女人需要他支付的对价,只是一个白色的谎言。


苏戈几乎不认为这是谎言,更近似于玩笑,他决定与这个不同凡响的家政女工一起,跟世人平庸的理解力开一个玩笑——苏戈喜欢这样的玩笑。


暖气充足的房间让我口干舌燥,就起身个自己泡了杯绿茶,苏戈也说要一杯。


我把两杯茶端过来,示意他讲一讲那个“谎言”或“玩笑”。


“她要我帮她一起嫁女儿。她有一个女儿,美丽,优秀,读书的时候,有个感情不错的男朋友,女儿带他回来过两次,她张罗了一桌子菜给他们吃,她们住的条件很差,加上亲戚家大人孩子乱哄哄的,她从那男孩的目光里读出了很多东西,后来女儿与那个男孩果然没什么结果。这让她很心痛。她想给女儿一个好的环境,说得再直接一点儿,好的包装,然后让女儿有个好的归宿。”


我像冰山一样端坐着,巨大的羞耻感在身体里滚动,脸在烧,指尖在麻。苏戈看着我,目光里流露出困惑。我竟然还能挤出丝笑,“你可真善良。”


苏戈大概以为我接受了既成事实,也笑了,“共谋!各取所需而已。”


我起身离开了苏戈家。



 
我想起了母亲那次打我。只是这次她用的不是那柄鲜绿的塑料刷子,而是羞耻的鞭子。罪责在我,我不会埋怨母亲——想起母亲,我觉得心疼而愧疚——我让她担忧恐惧到了什么程度,母亲才会选择如此极端的方式呢?


我像得了疟疾。有时候混身滚烫,血液是灼热的岩浆,手指也肿胀似的又麻又痛——几天来这种羞耻感不停鞭笞着我的身体,越来越烫,越来越麻;有时候我又被丢进了冰冷的湖水中,不只是冷,还有恐惧和绝望——挣扎出头,看到布满裂纹的冰面上站着母亲,我如何才能不让冰面开裂,不让母亲跟我一起掉进冰冷的湖水里呢?


周四,母亲打来电话,说要这周六一起吃饭。我脑子嗡嗡直响,说不出话来,母亲以为我在忙,就挂了电话。我呆着,手机忽然又唱起来,我一惊,盯着屏幕看,却是钧州的号码。


“彤彤,我是爸爸呀!”电话那端一个陌生男人对我说。


“谁?”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是爸爸,殷至诚——”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的意识渐渐明晰,知道那端是谁了——十八年前,那个夏日午后,让我跌碎了茶杯盖的男人。


他邀请我回钧州看看,说很想我。如此突兀的抒情,他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呵呵地不停笑着,我突然说:“好,明天我就回去!”


他似乎也愣了一下,马上欢天喜地地连声说着好好。


挂了电话,我就去林风办公室请假。我说要回钧州,老家有事,请一天假。


林风沉吟了一下,“要回钧州呀——好吧,抓紧时间,快去快回。你那篇《不器》写得不错,我有个想法,你能不能把采访深入下去,‘剩女’现象现在也是个热点,可以做个系列——等你回来我们再仔细讨论。”


我点头应承,出门给母亲打电话,说我要出差,周六吃饭不能去了。


动车带着我离开北京后,我的“疟疾”奇怪地好了,悲哀水一样漫上来,心沉到了水底。周五黄昏时到了钧州,不让殷至诚来接,他还是带着一群人来了,我竟还能认出他,父女久别重逢,老爹爹又愧又痛的哽咽是免不了的,可惜我不入戏,摘了挂在脸上的巨大墨镜,平静地说:“您别这样,大家都会尴尬的。”


我跟所有人客气地打招呼,却不称呼人,不要说他带来的七大姑八大姨,就是殷至诚本人,其实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当然不会去他家,住进了位于新区的钧州酒店,房间在十一层,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护城河与北关城楼。只有殷至诚跟我到了酒店房间。坐下交谈,嘘寒问暖之后,听他的话音,我渐渐明白了他突然请我回钧州的真正原因。


殷至诚现在也经营一家钧瓷店,叫做道玄堂。他偶然看到我写的那篇关于钧镇的文章,就留心了,后来发现我又成了这本文化生活周刊的编辑,踌躇了些日子,决定还是给我这个“女儿”打个电话,看能不能宣传一下“咱家”的道玄堂。


察觉到真实动因,我和他的关系反而好处理了。我说明天就去看看,拍些照片,如果有机会,我会尽力的。他沉默了半天,问了句:“你妈妈好吧?”


我很快地回答:“挺好的。”


他闷坐了半天,我能察觉到那些旧事在他心里汩汩地涌着,他想解释——我不需要他的解释。我跟张伟分手后,从不提和殷至诚那段婚姻的母亲,断续跟我说过他两次。殷至诚那时候在北关一小教语文,爱舞文弄墨的,以前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写快拍书、对口词之类的东西,都会去找他。后来他又写起了诗歌,小说,虽然只在黑板报上发表过,却在周遭人口中积攒下了一些才名,当然,自己也积攒下了一肚子的怀才不遇。


我猜想,母亲的青目,定然让他产生过才子佳人的比附。二十多年后母亲说起这段婚姻,对他竟是有些歉意的——到底是她骗了他。婚后他自然能察觉到佳人并不欣赏才子,文弱的他,对母亲开始拳脚相向——打母亲的原因跟母亲无关,跟他的文学创作有关。收到退稿他必去喝酒,喝完酒回家必打母亲。母亲说我小时候倒是胆大,看到他们打架竟然不哭,还敢在床上举着拳头敲殷至诚的后背,“你个鳖孙,你打我妈,我打死你!”


说到这儿母亲笑了,“鳖孙”是姥姥骂我的话,在我嘴里出现并不奇怪。殷至诚打碎了母亲对完整人生的幻想,母亲就离开了。


殷至诚近乎忏悔地开始讲述往事,在他的讲述中,母亲成了不可掌控的卡门,而他就是那个挣扎、妒忌的堂·何塞……我试图拦住他的话头,可没能成功,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原本瘦长的脸,因为发福,腮上多出了两大疙瘩肉,成了只梨子,腮上的肉随着情绪的激动而抖着。


他没有撒谎,至少没有刻意撒谎,想当然而已——可他叙述的调子为何让我觉得如此熟悉?我困惑地在记忆中搜罗着——苏戈!殷至诚讲述往事的调子竟然跟苏戈毫无二致!不无傲慢的想当然和如对异类般的莫名其妙——女人呀……居高临下降贵纡尊地追悔莫及深深自责——女人嘛……深沉悠长无法忘怀的痛楚与恐惧——女人啊……还有那永远用“我”字开头的句式——我突然笑了。


殷至诚的讲述被我笑乱了节奏,我索性将笑扩大,笑着说了句经典台词: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是敷衍,我还能想起十二岁时他的出现和那一百块钱带给我的隐秘喜悦,我想留住我和他之间温暖的善意。并且,我矫诏,代表母亲原谅了他。都有恶,都有罪过,都曾苟且,都曾软弱,天到这般时候,也该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这笑救了我,送走殷至诚,我洗了澡,几日不能安眠之后,我终于有了一夜沉沉无梦的好睡。


 
次日我参观了道玄堂的珍品厅。殷至诚在厅内挥洒指点,滔滔不绝,描述起那些漂亮的瓷器,锦心绣口,唾珠咳玉。


他正说着,突然举起双臂,“——把心静下来,听……”他的两只胳膊催眠似地缓缓落下,我不知道他要我听什么,他不无得意地把戏剧性的沉默保持了一分半钟,然后开口,“这就是我要说的钧瓷另一美,音。开片之声,于静室,月夜,或有心赏玩,或无心听来,如同风过寒塘,冰面开裂,又如雨落竹梢,枝叶瑟瑟,听得深了,心神澄澈,物我两忘……方才说钧瓷的颜色,如同凤舞九天,绚烂之极,能迷人眼目,而开片之声,却如深潭龙吟,声清而静,能涤人邪思,恰应了阴阳相循,动静相宜,冲和中正的意思。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钧瓷虽为一器,但其中有道,所以钧瓷又被称为‘道玄瓷’,这也正是我这道玄堂的来历。一器一物的高下,关键在会心处,再好的瓷器遇不上懂它的人,遇不上能悟出它好处的人,那它也就是瓶子罐子……”


这厅里的瓷器的确让我流连,照片拍了不少,我还留了邮箱,请殷至诚把刚才解说的文字稿发给我——这篇才气纵横的解说词我料想定是有底稿的。殷至诚故作为难地笑了笑,“随口说的,未必能记得全了——我试试吧!”


他那脸上被俗人俗事逼迫了的无奈又得意的笑,都跟苏戈一样。我婉拒了殷至诚要摆的“团圆宴”,但收下了他送的那只“踏雪寻梅”的盘口梅瓶。


随便在街口吃了碗阳春面,回到酒店房间,清空了窗下茶几上的东西,我把那只梅瓶从锦盒里取出来,放在上面。


“踏雪寻梅”说的是它的颜色,通体月白,或肩或肚,偶尔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胭脂色点子,放在仿大漆的黝黑几面上,浑似无色的琉璃瓶里装进了泉中月影,泉水在瓶中凝成了冰,冰里却又有莹莹月华透出瓶外。这只瓶子的好处不只颜色难得,更难得从上到下开得极均匀细密的冰片纹,那些纹路不是平面的,盯着看,深邃不可测,一重一重碎到心里去了。


可惜,对着它,我不曾听到殷至诚描述的龙吟细细的开片声。


开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打开了房间里的电脑,上网搜了一下。生长在钧州,此时才补了一些关于陶瓷的基础知识。开片原本是陶瓷工艺上的一种缺陷,因为陶坯与釉遇热后的膨胀系数不一致,从而使釉产生了破碎……看得眼睛困了,我起身站到了窗前,远远看着青灰色的北关城楼,穿过城楼就是北关大街,我没有急着去自家老宅,仿佛回来真的就是为了殷至诚和他的道玄堂。很多故事中的主人公,被处心积虑的作者逼得四面楚歌进退维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转头跑回了故乡——故乡定有一个启示等着他(她)——钧州城里也有启示等着我吗?


从那个困着我的空间中抽离了,一切看起来似乎是有些不一样。我忧伤地审视着遥远的北京城里的困局,羞耻感依然在咬啮我的心,蛰蛰地疼——为什么我会落入如此羞耻如此痛苦的困境?


无比荒谬的是,那答案竟然是为了得到让人艳羡的完满的幸福!


我想着母亲,想着自己,自外而来的伤害与打击——哪怕是灾难性的毁灭性的,也未必真能让我们的人生支离破碎,但如果我们开始撕裂真实的自我,哪怕因此得到了整个世界,人生依旧是无从收拾的一地羞耻而痛苦的碎片。


问题是,如果我们不苟且,不软弱,就能逃脱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命运吗?我不会天真愚蠢到自己给自己编童话故事,姥姥盼着母亲,母亲盼着我,盼来盼去,命的薄厚,还是闺女穿娘的鞋——老样儿。


这句俗气的歇后语,浅淡的嘲谑里能味出了透骨的痛楚与无奈,千芳一哭万艳同悲的集体歌舞早化作了遥远天际的隐隐和声,比衬着红尘深处这一声叹息,听来格外刺耳刺心……破碎是我们的命运,如同那些开片的瓷器,在内外不一的悖论中,无法逃遁。


难道这就是在钧州等着我的启示?如果是,我也不愿意接受!


黄昏时,我在北关大街上走,脸上盖着大大的墨镜,混在成群的游客中,并不曾遇到一个熟人。秦家其他几房的老宅子,都租了出去,成了颇具风情的旅游店铺,只有姥姥家的宅子门上挂着锁。我站在门前,身边有两个游客仰着头看那雕花的门斗,我举起相机,拍下大门上生锈的铜锁。他们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等他们走了,我开门进去,院子花木荒老,攀墙的十字茉莉倒葳蕤得很,腊梅正着花的时候,香气清冽如水如冰……我站在院中间,看着雕花格窗上的日影,日影照着定格在窗上的老故事:莺莺会张生,吕布戏貂禅,白蛇盗仙草,宝黛读西厢……看了很久,然后,我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


我说:“妈,咱家院子里的腊梅,开花了……”


腊梅花落了,椿树就发芽了,椿芽老了,石榴又开了。石榴开花的时候,母亲和姥姥已经回到了钧州。姥姥回家自然很高兴,高兴也挡不住她嘟嘟哝哝地骂她闺女秦素梅,因为秦素梅让她住进了后院。


老亲旧眷几乎全搬走了,只剩姥姥一个叔伯妯娌跟一个保姆在三房那院住着,这位老太太一只眼睛生了白内障,听说姥姥回来了,自己拄着拐就过来,俩人三奶奶六奶奶地叫着,卸核桃车似地说起话来。母亲倒舒了口气,这么些年不肯回钧州,就是不愿意看秦家人的脸,受秦家人的眼,如今倒好了。


母亲腾出前院,略作修正之后,一家颇有格调的小餐馆就在钧镇古街上开出来了。餐馆的正堂上挂着一副隶书对联,“闲贪茗碗成清癖,老觉梅花是故人。”隶字一朵一朵在洒金红宣上开着,端丽妩媚。那是苏戈在母亲离开时送她的。


母亲照顾苏戈了几个月,在他完成手中书稿时离开。一如我与苏戈那段往事,对母亲是秘密;母亲与苏戈,对我也是秘密。我不知道母亲如何解释她的毁约和离开,却从苏戈那“梅花故人”的句子里,隐约猜度出他或有一丝怅惘。


那天站在老宅院子里,我打电话给母亲,重提那夜我们母女躺在一起时,母亲说的那句话:等我安顿好了,她跟姥姥就回钧州。回钧州是姥姥的愿望,如果那也是母亲的愿望,为什么要加那么一个不相干的前提?为什么不直接实现这个愿望呢?我问母亲:“妈,如果安顿指的是找一个——或者哄一个条件合适的男人结婚,世上还有比这更虚妄的安顿吗?”


妈妈,我自己安顿自己,一如你自己安顿了自己。破碎是我们的命运,但破碎未必就是悲剧,妈妈,知道吗?这世界上有一种美丽完整的破碎,叫开片。


 
我真正听到开片的声音,已从钧州回到了北京。


一回来,林风就找我谈关于“剩女”的系列报道,我忍不住向她卖弄了我从故乡得到的“启示”,我认为“开片”比“不器”,是一种更理性的姿态。


林风看着我,“姿态——太柔弱了吧?‘剩女’这一说法本身就让人反感,‘剩’就意味着曾‘被挑选’,受伤了,破碎了,还在那儿娇花照水顾影自怜,自己给自己制造美丽完整的幻觉,有点儿可笑吧!”


我被打了一下,但略一顿,我又开口了,“林老师,柔弱并不意味着软弱。再说,美丽完整的感觉,就应该是自己给自己的,如果向自己之外去寻求,反而不对了。‘不器’是针锋相对的斗争,是指向性的;而‘开片’含有对自我的反思——如何确认自我,远比跟全世界作战更重要!”


林风那依旧白皙漂亮的食指斜放在嘴唇边,听我说完,手拿开,笑了,“殷彤,你变了——以前你身上有种我不太喜欢的气质,想取悦全世界,却又不想放弃自我,结果只能是阳奉阴违!现在,好多了!言归正传,‘开片’这种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小道理小格调,还是留着你自己玩儿吧!我们的专题,依旧用‘不器’,我们是媒体,要旗帜鲜明,想想吧,读你文章的人,有多少是惶惶不可终日,‘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战争是残酷的!”


林北敲着桌面,活脱一个姽婳将军,在给我下军令。我保留意见,服从命令。


立春后,又一场大雪落下了,我熬夜看稿子,暖气忽然停了,桌子前冷得坐不住,我就进了被窝,靠在枕上。倦得看不动了,合了眼,就在耳畔,啪地好像一根细细的枯枝折断了——我激灵清醒了,这声音不像我童年的冬夜里就熟悉的,远处积雪下的寒枝在断裂,声音遥遥地传来——它很近——我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只“踏雪寻梅”的瓶子幽幽地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许久又是如此轻微的一声,落进充满紧张感的寂静中去了,我闭上了眼睛,在下一声开片落下之前,有时间和空间,来想些什么……

 
 


所有跟帖: 

非常好看,叙事生动,内涵深刻 -真真国女儿- 给 真真国女儿 发送悄悄话 真真国女儿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12/2018 postreply 17:51:06

谢谢您转的好文 让我知道了很多好的作家作品 -wukongcui- 给 wukongcui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12/2018 postreply 19:02:52

同谢!祝母亲节快乐! -ellen123- 给 ellen123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12/2018 postreply 20:42:32

:) 都别客气。母亲节快乐!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13/2018 postreply 06:32:39

寓意不错 不过我不喜欢开片的瓷器 我家瓷器是全白的 老公选的 我俩都喜欢比较简单的家具瓷器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13/2018 postreply 09:21:08

鲁辉说:我是到她家才知道她是系主任的女儿。女主才明白鲁辉为啥跟他分手 这里面的男的全是自我为中心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13/2018 postreply 10:37:24

我也喜欢白色的。不过知道开片这个东西以后,我把家里的瓷器都看了一遍,有几个花瓶和花盆是这样的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79 bytes) () 05/13/2018 postreply 20:36:16

有人想象力丰富 对着裂纹能联想到很多东西 就会觉得特别有意思 就好像对着受过情伤的美女 看出一堆故事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72 bytes) () 05/14/2018 postreply 10:07:22

笑死~~主要视觉上不那么枯燥。瓷器有瑕疵,就跟一个人一样,有点儿缺点反而比较有趣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14/2018 postreply 15:43:15

一堆矫情的人把简单过成了复杂,尘本寂寞,奈何心动风起,尘随风舞,滚滚红尘。 -海边居- 给 海边居 发送悄悄话 海边居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14/2018 postreply 13: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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