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上女人 (作者:安宁)

来源: 慧惠 2018-03-31 22:44:4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3955 bytes)


当姐姐的


不知道是不是风水不好,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个女孩是做姐姐的,好像我们村里的男人们全不争气,头一胎死活生不出男孩来。不,是女人们不争气,那年代,还没有人知道生男生女都是男人的染色体决定的,自然,生不出男孩来,也就怪罪女人们没本事。女人们自己并不觉得这种责任有什么错误,所以那些但凡连生好几个还是女孩的媳妇们,出门总是带着一股子愧疚和怨气,那怨气当然是对于自己的。于是连带地头也低垂着,几乎快要低到不争气的肚子上去了。


生下来就做了姐姐的女孩,命也大抵注定了平淡无奇,不外乎要对下面的弟弟妹妹,尤其是弟弟们负责。当然,当娘的能不能给自己生下一个弟弟来,还得另说。倘若一鼓作气也生不下来,做姐姐的责任,也便少了一些,至少对于娘家无须掏心挖肺似的付出。但在夫家人的眼里,没有男人的娘家,多少显得势单力薄,终归在婆家是要吃些气的。如果这一嘟噜葡萄上,终于见了一粒青涩的雄性小种子,当娘的马上将那股气泄掉,此后可以挺直腰杆重新做人了。而姐姐们呢,也被赋予重任,来保护这一枚来之不易的小果实,不到他结婚生子,甚至离开这个尘世,姐姐们都不能放下对他的保护义务。在我们村子里,姐姐就是弟弟一生的保险公司,而且这保险还无须缴纳保费,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还谈保费,简直让全村人笑话!


所以村里出嫁的姐姐们,在父母的講述中,总是一副省吃俭用、含辛茹苦也要将弟弟抚养成人的慈母样,以至于我总怀疑,那做母亲的偷懒,一旦生下个儿子,也便自动卸掉了做母亲的职责,于是一股脑打包,将儿子交给了女儿们打理照料,加一生看管。每每母亲发现我试图有逃离村庄、永不回返的野心时,她总是这样开口向我讲述罗锅腰的姐姐:“知道东头罗锅腰家为什么过得这么厉害不?还不是全凭了他两个姐姐!她们俩自己穷得连油盐都吃不上了,还每年给弟弟家里掏钱出力、添砖加瓦!罗锅腰家五个闺女,全是他两个姐姐供着念书。他抱怨没有儿子,大姐就求人从医院里抱了两个儿子给他!啧啧,看人家这姐姐当的,多神通广大!没事你也跟着学学,我可给你弟弟算好了卦,将来他会有贵人相助,我看八九不离十,这贵人也就你能当……”


我坐在锅灶前,听着母亲喋喋不休地说着,有些困倦,顺手就将搂草的耙子,给塞进了灶膛底下,正抱着襁褓中的弟弟来回踱步的母亲,一声尖叫:“娘哎,就你这样败家的命,当姐姐还不把自家弟弟给一块塞灶膛里烧成了灰!”


我不理母亲,母亲便扭头训斥姐姐:“你看看,喂个猪,猪食全倒猪圈外面去了!将来嫁了人,怕是胳膊肘子也朝外拐,娘家人一个都不要了!”


姐姐脾气大,一气之下,将勺子给扔到了地上,冲进房间蒙头睡觉去了。不过母亲可不会让她好过,气咻咻地抱着弟弟跟进西屋里去,一把掀开姐姐的棉被,骂道:“瞧你这点出息,有本事以后在你婆家也这样横!翅膀还没长硬呢,就想飞了,告诉你,你就是飞,也得带着你弟弟一起!”


几个月大的弟弟,大约听懂了吧,很合时宜地跟着母亲的叫喊,搭配了一串绵长的歇斯底里的哭泣。那哭泣是属于骄傲的男孩子的,哭声提醒着我和姐姐,弟弟才是这个家族里的希望,是所有人娇宠的一粒种子。那种子算不上饱满,所以要小心呵护。不能出了差错,究竟到什么时候,种子才能长成参天大树呢,却也看不到希望。如果是天生的残次品,怕要将一生的气力,都交给他的。


这边厢郑大家的大梅,也正被郑大满院子追着打呢。郑大儿子郑小印是上了终身“保险”的,因为他有三个姐姐。三个姐姐都不喜欢上学,所以郑大也就让她们会写自己的名字,出去打工不至于让人骗了钱,送她们读完三年级,就鸡鸭一样轰赶出校园,下地干活了。大梅跟我的姐姐一样,干活是把好手,二红和三井跟我同龄,就明显差了一截。好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个好时光,大家纷纷外出打工,郑家三个闺女全去了县城,有饭店的,有宾馆的,还有地毯厂的,以至于大家都说县城让郑大家给承包了。郑大听了喜滋滋的,好像已经看到哗啦啦的票子正朝家里狂奔而来。


郑大打女儿,是习惯性动作,就像他每天一定要喝一两小酒,再骂骂咧咧地去铡草,喂牛,吃饭,睡觉一样。二红尚算老实,大梅和三井则长了一双吊梢眼,是村里出了名的惯偷。还在他们读小学的时候,学校里一有人少了东西,就自然会怀疑到这姐妹俩,于是流言蜚语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郑大从街上回来,被人灌了满耳朵难听的话,还没跨进门槛,便顺手操起门口立着的一根木棍,冲进三个姐妹的闺房。那闺房实则是偏房,黑洞洞的,不怎么能够见到太阳光临。所以郑大一堵住门口,那房间就更加暗了。三井瘦小机灵,早已一猫腰,从郑大胳膊底下钻了出去。大梅个头大,跑不了,也就施展嘴硬的功夫,张口就说瞎话:“我从来都没偷过同学的东西,他们陷害我!我敢肯定是村东头的马玉环偷的!”


“你还啃腚,你他妈的今天就啃棍子吧!”郑大恼羞成怒,于是那忠实地听从他的使唤的棍子,也就密集地落在大梅的身上。大梅不傻,明白在没有人拉架的情况下,逃走无疑是最好的出路。于是她左冲右突,终于用一声号啕大哭,将郑大给震了一下。也就是这短暂的停顿,让大梅赢了这场战争,她顺利地逃出了院门,逃向人来人往的大街。那里,早已有三井在接应着她。


这是在大梅、二红、三井还没有去城里打工的时候。喝酒,骂人,轮番揍三个女儿,几乎是郑大庸常生活中,看上去最为闪亮且具有意义的片刻。除此之外,还没有盼到儿子的他,就像个废人一样,低贱地活在村人的舌头根下。


“瞧瞧,连生三个闺女,还没捣鼓出个带把儿的来。”女人们这样怜悯郑大。


郑大的三个闺女,排着队从巷子里走过,昂首挺胸的,好像骄傲的小公鸡。但她们面子上,也是挂不住的。知道自己家里缺少男人,终归会被人欺负,看不起。当然,她们在学校里偷人东西,也算是变相为这样的怜悯,报仇雪恨了。


不过郑大老婆还是为家族争了气。在计划生育小分队要拉她去做结扎手术的时候,她拼了老命,保住了郑家唯一的血脉——郑小印。这下好了,有三个姐姐簇拥着的郑小印,一生下来,就有了“养老保险”,这在村里人看来,简直比做皇太子还“屌能”。


郑大家更“屌能”的事儿,还在后头呢!三个闺女还含着苞没有绽放开呢,郑大就将她们麻雀一样轰进了城里的饭店、美发馆或者小工厂。那时候,城里人是村人艳羡的身份,如果做不成城里人,时时能听到城里人的消息,打探点新鲜事,也是不错的。郑大自然通过三个女儿,获得了这样的便捷。大梅、二红和三井,本来就长得狐媚样,进城后一打扮,更跟村里人泾渭分明。


“看大梅血红血红的嘴唇,好像刚刚喝完了人血的妖怪!”


“好端端的二红,怎么烫了头发,还是鸡窝头?估计是被进饭店喝酒的男人给抓挠的吧!”


“三井的眉毛快画到天上去了,也不知想要勾扯谁呢!”


女人们这样闲言碎语的时候,出出进进的三个姊妹,照例是高昂着头。因为穿着小细高跟鞋,脚下便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咔嗒的声音,那声音整齐划一,好像郑大在某个角落里,正一本正经地为她们喊着口号。而她们要去的地方呢,却不是村里人能够想象出的。那时候人们走得最远,也就是镇上,再远一些的县城,就蒙上了神秘的面纱,也只有常常来往于村子和城里的生意人,才会带回一些关于城里人的零星又新奇的消息。


郑大家的三个女儿,自然也就因为这样的遥远,而披上了神秘的面纱。村里人都想知道,大梅为什么将头发烫成了爆炸头,把她那本就隐匿不见的小脸,衬托得愈发地小了。隔壁的胖婶站在大街上点评说:“大梅把半个脸藏起来,是不是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胖婶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意味深长的暧昧神情,好像她熟知大梅的一切,或者她就站在大梅打工的飯店门口,斜睨着眼,密切监视着大梅的一举一动。自然,在女人们眼里,这发型也是很“屌能”的,至少,是引领了村里的时尚潮流。就连郑大也在大梅一根一根悬浮于半空的头发面前,有气势被忽然压了下去的卑微。


的确,三个忽然间能挣钱的姐姐,让郑小印也变相地跟着腰杆挺直起来。好像他摇身一变,成了皇太子,而且还是嫡亲的,因此吃穿用度,都比别人家的孩子高了一个档次。那年代还不兴饭店打包,可是,大梅二红她们,就有能耐将饭馆里人家吃剩的好饭,偷偷带回家来,给郑小印吃。胖婶甩着一身膘,强行咽下一口唾液,街头点评道:“啧啧,人家吃剩下的,也不怕染上电线杆上那种怪病。”什么怪病呢,胖婶没有明说,而闭守在村庄里的男人女人们,虽没有大梅二红的见识多,却也知道,这怪病指向的是见不得人的下半身。染了病的下半身,在村人的想象里,跟村头小水塘里色泽黑绿的死水一样,散发着臭味,集聚着蚊虫,收纳着垃圾,人走过时,不掩着鼻,怕是会被立刻熏死在水塘边上。毫无疑问,大梅二红打扮得越是妖艳,脸上的脂粉涂抹得越厚,雪花膏的香味被风吹得越远,那么,她们染病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于是村里女人们也就带着浓郁的嫉妒,在三姐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从城里回来的时候,装作无意地打探她们下班后的私人生活。大梅明显老练,知道胖婶们是在话里套话,所以便做了二红三井的发言人,打着哈哈,说着无关紧要的客套话。胖婶问:“饭店里喝酒的男人多吧?”大梅便回:“可不,跟咱们地里的蚂蚱一样多。”胖婶又问:“城里男人们喝醉了酒,躺在饭店里不走了咋办?”大梅嘻嘻笑着说:“被他们老婆给提溜回去呗!”女人们听了笑得浑身肉疼,好像亲眼看到了城里女人们蜂拥进饭店,揪着自家男人的耳朵,朝外拖拽的热闹画面。胖婶们想知道的事情其实多得很,比如那么多男人里,有没有一个正眼看过大梅?下了班的大梅,在宿舍里做什么呢?有没有男人找她陪酒?如果喝醉了,会发生什么故事呢?大梅喷那么浓的香水,是想将看中的男人给熏晕在脚底下吧?城里男人们都花言巧语,一定有那么几个,打着娶大梅回家的名义,引诱过她吧?至于大梅和二红三井,有没有经受住诱惑,她们自己不会说,女人们晚上脱衣服上床的时候,却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放开想象。那种自由与快乐,就跟一下子解开胸衣,解放了她们胸前的两坨肉一样。


郑小印站在街上炫耀姐姐们买回来的衣服、零食和玩具的时候,女人们红着眼,默默地把郑大家三个女儿挣的工资,折合成了身体的价钱。比如郑小印穿的条纹背心,是大梅用一个晚上陪男人们喝酒换来的;为了那些稀罕玩具,二红给男人们洗头的时候,一定多挠了一些痒痒;至于郑小印吃的能馋死人的麦乳精、大白兔奶糖、糖水罐头之类的,为此三井更是没少给地毯厂老板卖笑吧?


我们小孩子全然不管这些大人们的算计,只觉得有姐姐真好,更别说有三个能挣钱的姐姐了。如果将来郑小印的姐姐们出了嫁,只是彩礼,也能让郑小印家,舒舒服服地过几年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吧?当然,郑大是不会让三个闺女这么轻而易举地出嫁的,城里的月亮都是圆的,那么圆的月亮底下,他要让大梅二红和三井,为他挣足郑小印将来读书甚至结婚的费用,也挣足他在村子里的颜面。尽管,女人们从来不会觉得郑大有什么颜面,哦不,那些涂抹在三个女儿脸上的廉价的脂粉,简直是丢尽了郑家的颜面。


每逢过了春节,到初二回娘家的日子,父亲的五个姐姐,齐刷刷地站在我们家堂屋里的时候,她们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笑声,总会让我觉得房顶有坍塌下来的危险。这一时刻,她们重新跟这个家族产生了紧密的关联,她们负责挑拨离间,或者挑三拣四,兄长们都要畏惧她们几分,否则,五个女人能联合起来,弹劾掉这兄长的职位,或者让他的婚姻在新的一年里鸡犬不宁。爷爷也在这时重新成为一个威严的家长,五个女儿的到来,让他对重树自己在这个家族里的声望,陡然有了自信。爷爷的口袋这时候不再像以前一样饿着肚子,每个女儿过来偷偷塞给他一卷钱,都够他花一阵子的。口袋是贴身缝在对襟棉袄的里子上的,爷爷睡觉的时候,就紧守着棉袄,双臂抱在胸前,谁也别想窥视那口袋里到底有多少钱。偏房里有些冷,于是他便有了不脱棉袄睡觉的理由。五个女儿临走前一定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别傻乎乎地将钱全交给儿子们的。爷爷也每次都发誓,死也要将钱带到棺材里去,或者跟他一起烧成骨灰,他那三个儿子,实在不孝,他早就对他们死了心了。


可是等姑姑们一走,儿孙们聚在一起过十五,爷爷为了这一年最后的英勇,总是抖抖索索地掏出暖了半个月的钱来。那钱是装在红色喜庆的纸袋里的,纸袋也是写春联剩下的红纸,用白面做的糨糊粘成的。我猜测爷爷是借了月光连夜将钱数好了,又一遍遍确认每个包里的钱,不会有差错,这才兴奋地睁着眼,等着儿孙们前来看望。母亲踩着年尾巴,和最后的鞭炮屑,跟我和父亲去小叔家看望爷爷的路上,总是会絮絮叨叨地说起这红包的事,她理所当然地认为,作为大儿子的父亲,是有权利拿到最多的一份的。每次父亲都会心烦,训斥母亲说她小家子气、妇道人家或者没有见识之类的话,并毅然地跟我和母亲划清界限,丢下我们,大踏步走在前面。


父亲到底没有拿到最厚的红包,那铁定是留给跟爷爷同住一个院子的小叔的。于是接下来的一年,一到跟爷爷有关的争吵,母亲就会将这桩破事扯出来,指责做老大的父亲,付出了那么多,在爷爷心里,却连点位置也没有。父亲总是暴跳如雷地施展一番威风,便走进田地里去,借侍弄庄稼,躲避母亲为这些蝇头小利而无休无止地唠叨。


姑姑们远在十里八乡,却一点也不闭塞,她们总是站在街头朝人抱怨:“当爹的到底还是跟自家儿子近,我们做姐姐的,也就是年年给娘家人送钱的命吧!”这话风一样,很快便吹到了我们村。于是二婶子来串门,朝母亲撇嘴道:“嫁出去了,还管我们老王家的事,嘴也够碎的!”


我听不明白,只一心一意地惦记着大梅要出嫁了,那么郑小印很快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显摆了,于是我便流着口水朝母亲说:“郑小印天天有好吃的,怪不得白白胖胖的。”


母亲一声呵斥,将我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也跟大梅二红三井一样,有出息挣钱给你弟弟花,我也就熬出头来,不受你的姑姑们的那些罪了!”


我实在不知道姑姑们的事情,怎么就扯到了我的身上呢?可是看看母亲难看的脸色,唯有咽下羡慕郑小印的口水,悄无声息地走出堂屋,又溜出庭院。就在阳光充裕的南墙根旁边,我碰到了玩泥巴的弟弟,他抬起头来,朝我露出甜美的微笑,又奶声奶气地喊我:“姐姐。”


我忽然有些讨厌姐姐这个称呼,于是不耐烦地白了一眼弟弟,丢下他,朝巷子的更深处走去。


 


开小卖铺的


村里有两个小卖铺。一个开在我们家巷子口,是村支书的儿子二祥家的;一个在村西头和村东头的连接处,是“茄把”家开的。


二祥是“官二代”,自然有求于他爹的人,都去他们家买东西。所以尽管二祥家的小卖铺里,货品陈旧,价格稍贵,也不齐全,但好在村里讲的是人情世故,无须他爹在村委会大喇叭上喊,大家也都自觉隔三岔五地去光顾一次,买点烟酒糖茶,照顾照顾他家生意。茄把家上溯八辈都是平民百姓,但他的家族都出了名的热心肠,所以生意一点也不比二祥家差,甚至要更好一些。因为总有许多人,为了茄把家便宜又新鲜的好货,而躲开二祥的视线,多跑一段路,光顾茄把家的小卖铺。比如我们家,就属于典型的让二祥家这近水楼台不得月的顾客。


当然,作为邻居,我们还是一团和气的。况且就隔着一堵墙,每天谁家放个屁,都能闻到那臭味,更别说日常花销上的秘密了。不,乡下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虽说家家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可是隔墙有耳,隔墙更有眼睛。常常二祥家招待亲戚,缺了把椅子或者一叠碗盘,二祥站在一摞砖头上,就朝我们家喊着要借。或者假装去自家平房上翻晒粮食,视线不经意地一斜,便将邻家院子里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所以母亲支使我们姐弟三个去买东西,从来都是像交警一样,用手势来为我们指点“迷津”。如果母亲让我们去茄把家,那么她直接大手朝南一挥,相反,则不耐烦地伸一根指头出来,指向东墙。尽管需要跑远路,但我依然最喜欢去茄把家的小卖铺。那里总是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可以任我翻检。茄把家的货架,都是敞开的,有些像多年以后的超市。知道没有人偷,很多时候,茄把媳妇忙起来,都是让买东西的人,自己挑好了,又过好了秤,甚至将钱放到柜台上,喊一声“走了”,就算完成了交易。不像二祥家的,因为临街的小屋,只有茄把家的一半大,便连门也没有,只打开一扇窗户,权作柜台。像我这样的小孩子,有时候,踮起脚来,也看不到货架上的东西,于是只能百无聊赖地等着二祥媳妇慢腾腾地从院子里走进来,再一脸淡淡地问清了我要买什么,這才像个办公室的小职员,例行公事地取东西,收钱,找零。


茄把媳妇跟茄把真是天生的一对。茄把憨厚朴实,言语不多,但总是笑眯眯的。茄把媳妇则爽朗大方,快言快语。因此两个人的小卖铺,要么是让人舒适的安静,要么是让人开怀的热闹。茄把的寡言少语是出了名的,据说他吃奶吃到七岁,到了八岁才会说话,在此之前,爱吃茄把的他,只会说一个词,就是“茄把”,因此,村里人送他“茄把”的外号。大家都以为老实巴交的茄把,大了也没有多少出息,不想祖辈上积下的德,让他娶了一个能说会道但从来不惹人厌烦的好媳妇。大家都喜欢跟茄把媳妇说笑,不管是来买一根针的,还是来打一瓶好酒的,她都一视同仁。既让买针的觉得心里温暖,不因只花费这点小钱还顺便讨了一块糖吃而愧疚,也让买好酒的心里觉得舒坦,好像一瓶酒已经下了肚,而且一定还想再来打上一瓶,支持茄把媳妇的生意。所以只要有茄把媳妇在,茄把只放心地坐在柜台后,收钱记账就可以了。有欠账的也不怕,只管放心地记在本子上,等着那人有钱了,自己来还就是了。谁会欠着一个每天菩萨一样笑呵呵的女人的钱呢?况且那菩萨笑里汪着蜜,还喜欢捏一枚有花花绿绿透明糖纸的水果糖,给我们小孩子。有时候那糖是橘子瓣,有时候是高粱饴,偶尔,也有奢侈的大白兔奶糖。母亲给我用来打酱油的钱,剩下的,我常常自动据为己有,买来田字格,或者铅笔橡皮之类的学习用品。茄把媳妇便夸我有上进心,并顺便放我手心里一枚水果糖。我吃了糖,却留着那红色的塑料糖纸,并展平了,夹到刚刚买的田字格里。


我其实还想买很多东西的,比如发夹啊红头绳啊铅笔盒啊等等,无奈零钱不多,也不好给父母交代,只能恋恋不舍地在小卖铺里逛上一圈,将看了好多遍的货架,含情脉脉地再看上一遍,这才转身出门。然后还没走几步,茄把媳妇就追了上来,笑眯眯地将我唤住:“傻丫头,酱油忘了!”我总是带着一点羞涩回过头去,从茄把媳妇手里,接过那瓶带着她的体温的酱油。我想她一定不知道,有时候,我是故意将一瓶酱油或者一瓶醋,给忘在柜台上的。因为,她叫我“傻丫头”的时候,是多么温柔啊!要知道,还从没有人称呼过我“傻丫头”呢,我的父母总是凶巴巴地对我直呼其名,他们更不会像茄把媳妇那样,拍拍我的肩膀,或者摸摸我的脑袋,捏捏我的脸蛋,好像我是赖在她的怀里撒娇的小猫。每当这样的时刻,我都像一块阳光下的糖,有想要融化掉的甜蜜。我甚至还想,如果我能够生在茄把家就好了,不为小卖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就为茄把媳妇的温柔,也是值得的呀!啊,我觉得我快要爱上茄把媳妇了。


二祥媳妇可不是这样的。她的下嘴唇,总是朝下耷拉着,好像有一个秤砣,在那里永久地坠着。这让她看上去,不管什么时候,都似乎在生气。比如我麻烦正在洗衣服的她,从院子里跑到小卖铺来,只为了买一块橡皮,或者一粒纽扣,我就觉得她的下唇,被那无形的秤砣,又给坠长了几厘米。如果是夏天里打一瓶醋呢,醋瓶子里欢快游动的白色的蛆,也会多上几条。而给父亲买的酒里,则会多掺上一些水。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让父亲不会喝醉了,看我不顺眼,给我一个巴掌,或者抽我一笤帚疙瘩。


有时候,二祥媳妇不朝买东西的人发作,扭头走回院子里,去跟二祥拌嘴,让二祥知道今天生意不好,村里有人欺负她这外乡人了。是的,二祥媳妇还是年轻的小媳妇,娘家在相邻的某个镇上,据说家境富裕,嫁给村支书的儿子,也算是门当户对。所以二祥媳妇骂起二祥来,就骂得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怯他。而且每次吵架,一定会提及这小卖铺的成本,可有一半,都是来自她娘家的陪嫁。二祥好歹也是“官二代”,尽管他父亲只是个村支书,但说起来,可管着几百口人呢,而且只要他爸这村支书一直当下去,他们家小卖铺的生意,就差不到哪儿去。这句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但二祥媳妇依旧不买账,因为,人家茄把两口子,可都是平民老百姓,白手起家,怎么就生意红红火火,将原本属于他们家的买卖,给抢去了大半?


同行是冤家,所以二祥媳妇见了茄把媳妇,就爱搭不理的样子,听见茄把媳妇朝她问好,只鼻子里哼哼一声,算是打了招呼。茄把媳妇从来不介意,下次照例爽朗地笑着走上前去,夸二祥媳妇又精神了。二祥媳妇厚厚的嘴唇外翻着,代替了她的白眼,翻出一片不屑来。


去茄把家买东西的女人们,因此倚在柜台上,闲言碎语:“以后别理二祥家的,看她那副德行,跟个骄傲的小公鸡似的,不就仗着自己公公是村支书吗?等她家老头子一退下去,看谁还当她是个人!”


也有撇嘴说二祥媳妇小气抠门的:“知道不,一分钱,啊不,半分钱她都揣自己衣兜里,不给任何人,就连二祥吸烟,她也得记账。”


男人们跟着起哄:“还是记账好,万一被二祥偷去,孝敬了某个风骚的娘儿们,你们所有娘儿们,都得跟着被二祥媳妇骂。”


只有茄把媳妇,什么也不说,只笑眯眯地一边听别人闲谈,一边将货架上的货物摆放整齐,又顺便给某个聊天聊得忘了回家的女人,续上一杯茶水。还有小孩子,从柜台下的洞口钻过去,好奇地看看货架,她也不轰不赶,任那孩子看够了,再老鼠一样从洞里钻出去。当然,茄把媳妇总能准确地捕捉到小孩子的视线,有没有在一粒糖上,留恋过片刻,并因瞬间的光亮,而微笑着将那粒闪闪发光的糖块,送出去。


因此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们,都喜欢去茄把家的小卖铺里买东西,或者什么也不买,就进去唠两句,问问物价的升降,看谁家又来打了一斤好酒,谁家又缺了柴米油盐,谁家来了客人,要赊账买一些好菜肴。于是不用打听,村子里人家的日常吃喝拉撒,便都了如指掌。如果八卦一些,趁茄把媳妇不注意,看一眼账本上记满的赊账的人家,就连谁家的收入支出,也一起算清楚了。当然,大多数时候,女人们没有这么惹人厌烦地偷看茄把家的账本,而是悠闲地嗑着瓜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家常,再机灵点,也就将别人家的隐私,尽收了眼底。


茄把媳妇家的人气,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以至于茄把媳妇好像某个沙龙里的女主人,不动声色,不言不语,却让每个人都觉得聚在这里是舒适的,轻松的。女人们最爱扎堆凑热闹,聊完了,顺便买点东西回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茄把家的生意,比二祥家的好,也同样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二祥媳妇从来不认为生意好坏跟女主人有什么關系,她只会千方百计挑二祥的刺,今天抱怨他进的货不好,明天指责他卖的东西太便宜,后天又教训他不懂斤斤计较做生意。二祥被她骂烦了,就甩出一句:“你也学学人家茄把老婆,看她什么时候跟你这样惹人烦过?你看村里哪个女人不喜欢去茄把家小卖铺门口凑热闹?还不是人家女人会笼络人?”


二祥媳妇听了一准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立刻炸了,一盆子洗脚水泼过去,二祥就成了落汤鸡。二祥不跟这小娘儿们瞎叨叨了,他像一只气势汹汹的公鸡一样,抖一抖身上的洗脚水,砰一声将大铁门关在了身后。毫无疑问,他当然是找人打牌发泄愤恨去了。他知道媳妇是最心疼他打牌输钱的,他偏偏要朝她厌恶的方向奔去,让她这口沸腾的油锅,直接掀翻了事。


不过二祥也不是一无是处,他还是有让媳妇得意的地方的,比如摸(捉)蛐蛐,他就比别人厉害,茄把也赶不上他的能耐。所以一到七八月份的时候,二祥媳妇的腰,就挺得格外直,厚嘴唇也好像被一根绳子朝上拽了一些,不那么耷拉得难看了。大早晨的,人家还在被窝里呢,她就将小卖铺临街的大窗户撑开了,涂了脂,抹了粉,香喷喷地坐在柜台后面,朝着每一个路过的或者来买东西的人,上扬起唇角。


于是路过的人,自行车也不下,两腿跨在大梁上,冲二祥媳妇喊道:“二祥今天摸着大的没?”


二祥媳妇假装淡定地一笑:“也没多大,一般吧。”


那人又喊:“那今天你们家小卖铺里的下酒菜肴,估计都得留给二祥了!”


二祥媳妇嘴一撇,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来:“哪有他的份,他啊,估计这会儿早就在集上吃香的喝辣的呢,这些好饭菜,还是留给村里其他老爷们儿吧。”


也有纯粹来闲聊打探蛐蛐生意的女人,并不进门,只将半个脑袋探进木窗户里,假装聊家常,却将话题引向二祥昨晚摸的大蛐蛐上去。二祥媳妇也不再厌烦女人不买东西却占着地方了,会像答记者问一样,一本正经地回答女人们所有八卦的问题,当然,答案都是在她心里深思熟虑过的。二祥媳妇是高冷派,很少会跟村里的老娘儿们叨叨家长里短,她要让自己始终在村人尤其是女人们面前,保持一种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也是变相的优越感。


“她有什么好优越的呢,至于骄傲成那样?看,连眼睛都是斜的!”女人们常常这样不屑一顾地窃窃私语。但二祥媳妇不解释,也不像茄把媳妇那样,笑呵呵的,对每个人都是春风拂面的温柔。她是不屑于解释,谁让她出身“高贵”之家,又是村支书家的儿媳妇呢?这在乡下,也算是名门闺秀或者嫁入豪门了吧,二祥媳妇这样认为。


也只有这个季节,二祥媳妇在茄把媳妇面前,有绝对的胜出的把握。如果二祥没有捉到价值成百上千元的蛐蛐,那么别人,更不可能。至于茄把,啊,他天生近视,即便听到叫得好的蛐蛐,黑夜里拿着手电筒,也怕会让那蛐蛐给逃脱了去。因为二祥这门“听叫”和准确捕捉蛐蛐的手艺,整个夏天,二祥家的小卖铺,都拥满了人。不管是来打探蛐蛐市场消息的,还是纯粹凑热闹的,临走,大家总会捎一些针头线脑的东西回去。况且,来都来了,再拐到茄把家买东西,也太远了。于是二祥的好手艺,带来了小卖铺的兴旺。这样红火的生意,也让二祥媳妇更加骄傲端庄,好像她真的坐在了村子老大夫人的位置上。


整个夏天,二祥和二祥媳妇,俨然是光芒四射的沙龙主人一样的人物。大家好像都忘了茄把家的小卖铺。二祥家小卖铺门口的大槐树下,每天都坐满了摇着蒲扇谈蛐蛐行情的男女老少。依靠蛐蛐发财的梦想,燃烧激荡着每一个人。


于是女人们再骂自家男人,就换了比拼的对象,她们常常会说:“窝囊废一个,也学学人家二祥,一天摸蛐蛐挣的钱,比你这龟孙子一年从地里刨腾出来的还多!”


或者,她们指桑骂槐:“我哪有人家二祥媳妇命好,生下来就是当老板娘又挣外快的命,我呢,也就守着一堆废物过日子吧!”


男人们因此嫉妒起来,每天夜里拿了手电筒蹲在玉米地里摸蛐蛐受累,又闹腾不出几个钱,或者完全就是一晚一晚地白忙活,也就罢了,偏偏还来了个二祥这样强劲的对手,时刻被家里娘儿们提来提去,让人好不气恼。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男人们只能红着一双天天熬夜的眼,去二祥家小卖铺门口,逛上一圈,听二祥的“新闻发言人”——二祥媳妇,淡定地讲一讲每天的蛐蛐行情,对那些卖出天价的蛐蛐,热情洋溢地赞叹几句,然后就捎一包大前门烟,趿拉着拖鞋,心事重重地走回家去。


有时候路过茄把家的小卖铺,男人会跟蹲在门槛上的茄把聊上几句,并给他递一支烟。茄把接过去,并不吸,而是夹在右边的耳朵上。男人于是叹口气,问他:“没出去摸蛐蛐?”


茄把憨厚地一笑:“摸了两天,一分钱没摸到,就算了。”


男人又试探着小声问:“你家媳妇,没唠叨你?”


茄把笑着摇摇头:“有啥好唠叨的?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跟人家比啥?”


男人这次没话说了,探头看一眼在院子里忙碌的茄把媳妇,然后依然红着眼,继续趿拉着拖鞋,叼着半截烟,低头走回家去。


茄把家的院子里,传来拉风箱做饭的声音。茄把媳妇喊:“茄把,抱一捆柴火来。”


茄把应一声“哦”,转身进了门。


满载着男人奔向外乡玉米地摸蛐蛐的拖拉机,又突突突突地,在黄昏的大街上,响起来了。


 


半熟儿家的


半熟儿个子很高,脸很白,笑的时候便露出一对虎牙。当然他还是不笑的时候,更好看些。事实上,他不说话,更像个正儿八经的男人。他一开口,村里人便笑说:“瞧,脑子整个一半熟儿。”


在半熟儿还没有找到老婆之前,人人都认为他会跟狗剩一样,成为下一个终身光棍。虽然靠卖馒头和烧饼谋生,但有营生没头脑也是白搭。如果不是他老娘精明,又能帮他干活,他这馒头房的生意,迟早会被邻村同样卖馒头的大栓给顶替掉。大栓是公认的生意人,不仅人长得好看,而且还能说会道,见了谁都像嘴里抹了蜜一样甜,直让村里的女人们,为了听一两句大栓的赞美,宁肯浪费麦子换雪白的“机器馒头”吃。相比之下,半熟儿可不那么招女人们喜欢,不会夸她们勤俭持家、相夫教子也就罢了,还常常因为一句话,让人反感。比如女人们跟他讲价,说:“人家大栓家的馒头最近做得又软又香。”如果活络的会回复:“尝尝我的你就知道,真正好吃的馒头是什么样的了。”偏偏半熟儿跟吃了枪子似的来一句:“他们家的好吃,那你买他们家的去好了!”


所以女人们都死烦半熟儿,如果不是他老娘每天见了人就说好话,替她儿子洗刷罪名,半熟儿早就被女人们开除村籍了。至于半熟儿的老婆问题,更是迟迟得不到解决,就连向来热心肠的媒婆们,也不愿意为了那一提包好吃好喝的,主动上门牵线搭桥。


半熟儿因此一年年地光棍下去,羡慕别人的老婆,却又不得不跟狗剩站在了一条道上。不过就在女人们都不怀好意地希望半熟儿能将光棍打到老的时候,月老忽然间将一个东北女人,推到了半熟儿的怀里。而这个漂亮的、吸着烟的、操着一口东北普通话的女人,即便不能在我们村史上留下一笔,也绝对可以称之为村花或者传奇的。


关于半熟儿老婆的来历,向来有很多版本。一个说半熟儿跟着人去东北跑车做生意,半熟儿老婆软磨硬泡,让半熟儿带自己到山东来,还谎称自己有亲戚在,而一旦到了山东地界,接近兖州,便立刻赖上了半熟儿,让他将自己带回家去。当然,没有哪个正经的女人会这么干,唯一让她自降身份的原因是,她是一个有男人有孩子的女人,只不过,她被男人暴打,试图逃走,恰好遇到二啦吧唧的半熟儿,相信了她的谎言,才让她的出逃计划成真。还有一个版本,说是半熟儿到了东北后,勾引了人家的老婆,怕那男人追杀,才不得不带着她,逃回了山东。当然,也有人说,是这个女人主动献身给了半熟儿,目的不过是为了跑到山东来,过想象中的好日子,否则,就凭半熟儿这样注定要打光棍的男人,会有这么漂亮的女人看上他?可惜,女人看走了眼,估计刚刚踏进我们村口,就悔得肠子都青了。


反正不管流传的什么版本,毫无疑问的一点是,半熟儿将别人的老婆给拐回来了。那年头民风保守,拐别人老婆的事,像是一个炸弹,将全村人的热情,都给炸开了。男女老少几乎在第一时间里,将半熟儿家的院子,给挤得水泄不通。看新娘子,是村里保持许久的传统,但凡谁家娶了媳妇,全村人都能将这个新娘子,来来回回看好几个月,直到这家墙上的大红“囍”字掉了色,新娘子雪花膏也懒得抹,混入扛着锄头下地的女人们中间,灰头土脸地看不出来了,大家这才将兴奋的视线,恋恋不舍地收回。


但是很显然,谁家的新娘子也没有半熟儿家的更招人眼。只要她一开口,满口珠圆玉润的东北普通话,就会惹来一群人的关注。操普通話的人,在我们村都被嘲讽为“侉子”,大约像北方人称呼南方人为“南蛮子”一样。尽管那东北话跟收音机里播音员的普通话,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一旦这个播音员,跳到了村子里,大家还是会因为他(她)的口音不同,而百般挑剔他(她),笑话他(她),全然不认为普通话是学问高的人,才会使用的优雅腔调。


如果一个本地的女人,天天被小孩子缠在屁股后面,跟着学她说话的腔调,见她回头,还朝她吐舌头,做鬼脸,笑话她是个侉子,早就有因为被孤立而想要离开的心了。再小心眼一些的,甚至都有了上吊自杀的想法。毕竟,每天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又被人指点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半熟儿媳妇却像东北寒冬里的松树,傲立在白眼和嘲笑之中,岿然不动。她甚至主动走出家门,这家看看,那家逛逛,而且每次出门,都叼着烟卷。这在认为女人抽烟是道德败坏的乡下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举止。但半熟儿媳妇不怕,她还主动凑到男人面前,借人家烟头上的火用。她的嘴唇红艳艳的,显然是抹了口红;脸白生生的,村里女人们便说,大概半熟儿做馒头用的面粉,每天会有半袋子,敷在她的脸上;她的指甲呢,是鲜亮亮的红,用女人们恶毒的话说,是吸了半熟儿的血,染上去的;她的头发,则是烫过的大波浪,大约是从明星的脑袋上,直接抠下来的吧。


所以可以想象,当半熟儿媳妇这样高调地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谁不多看上几眼?几乎会让人怀疑是眼睛瞎了。男人女人们也学着她的样子,怪腔怪调地拽着普通话,然后自己边说边笑,差一点笑崴了脚。半熟儿媳妇才不管这些,她风情万种地接受着全村人的检阅和指点,将那些关于她和半熟儿的风言风语,只用一个轻飘的烟圈,就全给吹散了。


于是人人都惊讶地发现,这个来路不明的东北女人,竟然跟被我们鄙夷的半熟儿,好得要穿一条裤子似的。凭什么呢,女人们想,这明明是她们挑剩下的男人!男人们也觉得不公平,村里哪个男人,包括卖豆腐的狗剩,都比半熟儿强好几倍吧,偏偏这风骚娘儿们看上了半熟儿!


而更让村里人看不上眼的是,他们两口子亲密起来,竟然可以视别人为无物。男人们都该怕丈母娘的吧,即便不怕,尊敬也是合乎礼节的吧。偏偏,半熟儿还在东北的时候,坐在媳妇家炕上,当着一脸威严的丈母娘的面,就跟媳妇亲上了嘴。这样“有伤风化”的事,传到我们村里来,男女老少都替半熟儿觉得丢脸,好像他间接地也败坏了我们村的名誉一样。女人们都说:“半熟儿啊半熟儿,不怪别人起这样一个外号,就不能长点脑子吗?晚一会儿在被窝里折腾媳妇能死啊你?!”


不过女人们大约是真的不能理解快三十岁的半熟儿,连女人还没有碰过的饥渴吧?事实上,在半熟儿刚刚将老婆领回来的那一年,他蒸馒头的事业,几乎要荒废了,每天早晨都被他娘骂着起床去卖馒头。他不听,也不怕,只要他娘不骂自己老婆就行。他娘当然不会当面骂儿媳妇的,好不容易领回来个外乡的儿媳妇,还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舍得骂?本来就是跑来的,万一骂一顿,跟着别的男人再跑了,可是害她儿子一辈子打光棍了。这点利害关系,半熟儿他娘当然清楚,不过在大街上,他娘还是忍不住,忿忿说:“我家四孩儿(半熟儿排行老四)好像被狐狸精给迷住了,天天连床都不下了!”


这句话,没换来众人的同情,反倒让想象力丰富无边的男人女人们,哄然大笑起来。男人们背着半熟儿他娘说:“半熟儿这一年是完蛋了,直接瘫倒在床上了。”女人们也笑得乳房乱颤,说:“东北老娘儿们就是厉害,直接将我们的半熟儿给撂倒了。”小孩子们虽然听不懂大人们的话,但是也都知道半熟儿的老婆,跟我们村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不一样的。怎么个不一样法呢,说不清楚,但是看到她在大夏天,将钱插到丝袜里,或者胸前衣服里的时候,还是觉得新奇,好像在看一个电影屏幕上走下来的女特务。


但是谁也没有我更清楚,半熟儿究竟被媳妇给迷到什么程度。我猜想,或许全村只有我一个人,亲眼看到过半熟儿和媳妇躺在床上,深情缱绻、四目相对的画面吧。当然,我也是无意中撞见的,如果专门闯到半熟儿卧室里偷窥,非得被他一笤帚疙瘩打出家门不可。那次是母亲让我去买馒头,推开门,喊了好多声,都无人应答。看到堂屋的门开着,我傻乎乎地就走了进去,又撩开左手边东屋的帘子,然后,我就看到了被全村男人女人们臆想了无数次的画面。


事实上,两个人都穿戴非常整齐,不像半熟儿他娘说的那样,连床都不起。他们大约刚刚吃完了饭,正躺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神仙一样,面对面地吞云吐雾。只是抽烟也就罢了,他们两个人的眼睛,还穿越重重烟雾,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对方。那眼神好像要将对方看融化了,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一样。我想他们在对方眼里,大概都是一支清凉可口的老冰棍,在大热的天里,明明都已经快要化掉了,还舍不得吃下去,只是温柔地舔着,一直舔到那支冰棍在空气里消失掉了,他们徒留一脸的忧伤。


这听起来可真是浪漫。但这样的浪漫,在电影里看起来挺美,可是搁在天天柴米油盐的乡下,就有些滑稽,好像穿着细高跟鞋和精致旗袍的城里女人,忽然扛起锄头,在田间顶着日头挖草一样。


我完全没有大人的眼色,不懂得应该咳嗽一声提醒他们。我就那样傻乎乎地撩着帘子,看他们用眼睛融化着彼此,在连着说了两遍“我要买馍馍”,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后,就再也不发一言。是他们终于抽完了一支烟,从虚幻的烟雾中回过神来,看到我奇怪地站在卧室门口,这才欠起身来,慵懒地回复我的问题:“今天歇着,不做馍馍了。”


我回去便被母亲臭骂了一顿,让她因为我的晚归,而拿不准到底是该吃面条,还是等着遥遥无期的馒头。但我完全没有因为母亲的呵斥而烦恼,事实上,我兴奋到当晚都没怎么睡好。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窥视到了半熟儿和他的东北媳妇的“床上生活”,这样隐秘的细节,如果不是无意中碰到,怕是连半熟儿他娘,也不会发现吧?


若是一个爱八卦的女人看到了这一切,肯定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就将其传遍全村了吧。所以我一直猜测,半熟儿那天之所以对我如此冷淡,丝毫不将我的窥视放在眼里,好像我是一团无形的空气,完全是因为,他算准了我会严守秘密,况且,谁会相信一个小孩子说的话呢?大人们听到了,顶多会训斥我说“拉云扒瞎”(泰安方言,意为说谎)!


所以我干脆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对谁也不提及。或許,即便我说了出去,半熟儿媳妇也是不怕的。她既然敢从东北逃到这里,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去想,那么,这些风言风语,对她来说,也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她照例甩手掌柜一样,对半熟儿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只很悠闲地吸着烟,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或者溜达进胖婶家里,看男人们打牌。


胖婶家是村里的赌博基地,所以每个玩牌的男人,都是备了零钱来的。在男人们卷起袖子为了赢钱而神经紧张的时候,半熟儿媳妇从来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只是站着说些闲话,或者看看热闹。她是来看门道的,如果半熟儿也参与到打牌中来,那么她一定是最强的军师。就凭半熟儿那点牌技,非得把卖馒头挣下的钱,全都输光了不可。可是自从媳妇来了,半熟儿就什么也不怕了,每次打牌,他多少都会赢一些钱回去,这让别的男人颇为嫉妒。传说中,东北娘儿们都是能喝能抽,也能赌的。果然,半熟儿媳妇到我们村才一年,就用永不输钱的牌技,震慑住了男女老少的心。


但在半熟儿媳妇生了儿子之后,她就泯然于村妇的行列,除非因了她从未改变过的东北话,很少有人会再刻意地将她从人群里放大出来。如果她和村里大部分的女人一样,跟半熟儿厮守到终老,那么,所有人都会将她忘记,即便是死亡,也不会让多少人记起她年轻时逃婚到此的叛逆壮举。可是,半熟儿媳妇终究是半熟儿媳妇,个性里的狂放,历经了十几年,非但没有被世俗的生活消磨掉,反而被思乡的情绪,酝酿得愈发浓郁了。


半熟儿媳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新的出逃的呢,没有人能想清楚。就连半熟儿,也没有窥出蛛丝马迹。那一年,半熟儿的儿子十五岁,村里许多人纷纷外出打工,人们因为外面的世界而躁动不安,半熟儿媳妇出逃的念头,也就在那时,啪一下跳了出来。


一点征兆也没有,半熟儿媳妇逃回东北老家的消息,就在整个村子里蔓延开来,然后便是各式各样的传说。有的说,半熟儿媳妇重新回到了原来的男人和大儿子身边,决心脚踏实地地跟着他们生活。有的说,半熟儿的儿子千里迢迢去找她,跪在她的面前,又威胁说,如果她不跟他一起回去,他永远不会起来。有的说,半熟儿每天早晨,都要一个人跑到公路口,眺望媳妇一个小时。有的说,半熟儿媳妇已经发下狠话,一辈子不再回来了,哪怕儿子因此跟她断绝关系。还有的说,半熟儿媳妇想让儿子留在东北,不再回到半熟儿身边……


种种流言蜚语,再一次搅动了因为打工而只剩了老弱病残的村子。即便是在千里之外打工的村里人,也通过电话得知了这些传闻。于是人们纷纷说,看,跑来的媳妇,终归是要跑回去的,半熟儿这样的人,怎么守得住一個从来不做家务的媳妇呢?


谁也不知道半熟儿媳妇是否还能够回来,村里的人都抛弃了不能谋生的田地,走进城市。他们其实和半熟儿媳妇一样,抛弃了村子,奔赴另外一种想象中热气腾腾的生活。


在一时的热闹之后,也没有多少人再关注这个新闻。半熟儿还在蒸着他的馒头,而他的儿子,则在留与去之间,犹豫徘徊。


半熟儿媳妇就这样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而我,记得她耀眼的红唇,吸烟时性感的烟圈,面粉一样白皙的脸,美艳的指甲,神秘的黑色连衣裙,却唯独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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