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东的女人 (作者:石钟山)

来源: 慧惠 2018-03-17 08:50:0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69061 bytes)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五年,中原水灾。先是滚滚浑浊的黄河水决堤而出,淹没了几十个县的田地和村庄。那一年,水灾之后,几十个县颗粒无收,瘟疫像野草样地蔓延,男女老幼的尸体横陈乡野。第二年,草青草绿,到了秋收季节,又来了一群满天满地的蝗虫。蝗虫所过之处,片草不留。多灾多难的中原,又一次背井离乡的大迁徙开始了。


男人挑着全部家当,身后随着女人,老人牵着儿孙的衣襟,他们喊爹喊娘,一路跌跌跄跄地向北方走来。


过了山海关,他们已流尽了思乡的泪水,北方寒冷的空气使这些中原父老打着长长短短的喷嚏,地冻天寒的天气,告诉他们已经进入关东的土地了。


 




流油的关东黑土地接纳了一拨又一拨中原人,他们依山傍水建起了自己的家园。这些大多来自河南和山东的迁徙者,不同的口音使他们分屯而居。河南人住在山南,山东人住在山北。刚开始,山南只有十几户河南人,山北也只有几户山东人,随着大批闯关东的中原人的到来,山南和山北的屯户渐渐地就壮大起来。他们分屯而居,泾渭分明。他们依据乡音聚集在一起,开荒种地,进山捕猎,从此开始了一种崭新的生活。


是乡音把他们聚集在一起,同乡一起流落在关东的土地上,他们没啥可说的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先来的人们腾出自己的房屋接纳后来者。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到,全屯子人一起动手,挖土伐树,帮助后来者建房盖屋。有了炊烟,有了鸡啼狗叫就有了日子。有了日子就有了故事。


山北的山东屯,在那年秋天成就了一件喜事。大奎和乔麦花成亲了,那一年,大奎十八岁,乔麦花十六岁。大奎已经在山东屯里生活了两年了,乔麦花是今年刚随父亲来到了这里。大奎是一个人来到山东屯的,离开山东老家的时候,他们是一大家子人,有父母,还有一个十岁的妹妹。先是十岁的妹妹饿死了,母亲一路上一直在哭,为了背井离乡,为了饿死的女儿,母亲伤心欲绝,死去活来的就是哭。母亲本来就是拖着虚弱的身体上路的,一路上他们靠着吃野菜喝河水支撑着。他们想讨点吃的,路过的人家早已是十户九空了。剩下的一家也是饥肠辘辘,靠野菜树皮度日子。先是悲痛万分的母亲倒在了一个山凹里,父亲和大奎流着眼泪把母亲埋了,他们头也不回地上路了,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咬紧牙关,沿着同乡的足迹去闯关东。山海关已经遥遥可望,父亲却患了疟疾,父亲发冷发烧,上牙磕下牙,浑身上下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父亲无力行走了,大奎背着父亲,奔着遥遥可望的山海关去了。还没到山海关,父亲的身体就凉了,后来就硬了,大奎放下僵硬的父亲。此时,大奎已经欲哭无泪了。


大奎只能把父亲埋在了关内,最后他只身一人来到了山东屯。同乡的男人女人接纳了他,帮他盖起了三间土屋,又分出了一块荒地。大奎幸运地活了下来。


乔麦花的经历和大奎大同小异,一家子人就她一人来到了山东屯。也是好心的同乡收留了她。也是同乡作主,成就了大奎和乔麦花这门婚事。


背井离乡的人们,难得有一次喜庆的事。大奎和乔麦花的婚事,变成了山东屯共同的喜事。他们倾其所有,拿出家里风干的腊肉,这是他们进入冬天后,猎到的果实,只有年节时才从房檐下,把风干的腊肉割下一块。家乡的风俗,婚丧嫁娶的少不了吹吹打打的鼓乐班子,刚刚组建起来的山东屯自然没有这样的班子。于是,一些壮年男人拿出家里的锅碗前来助兴,幸好闯到关东的大小孩娃跑前喊后,到关东才生下来的婴儿,在母亲的怀里吮着母亲的乳头,咿呀助兴。一时间,小小的山东屯便被热闹和喜色笼罩了。


这份热闹自然惊动了山南的河南屯,一干人等袖着手站在山坡上看热闹,先是被山东屯的人喊:河南侉子,河南侉子。


河南屯的娃也喊:山东棒子,山东棒子。


河南人和山东人来到关东后,他们一直用这种称谓蔑视着对方,双方又没人能说出这种称谓的确切含义,在他们双方的心里一直认为这是骂人最解气的话。


刚开始是孩娃们加入到了这种对骂之中,后来男人女人也加入到了对骂的阵中,一伙山下,一伙山上,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这份热闹给大奎和乔麦花的婚礼增添了一道喜剧色彩。最后还是于三叔出面制止了山东屯男女老幼的谩骂,这种对骂才暂告一段落。


于三叔是山东屯的创始人。他带着一家老小先在此地落脚生根,从此便有了一家一户山东人在此落脚。于三叔在全屯人中年龄也最长,于是,一屯人的大事小情都是于三叔拿主张。大奎和乔麦花的婚事自然也是于三叔作的主。大奎和乔麦花的婚礼就是在于三叔的主持下进行的。


两位新人在于三叔的指引下,拜了天,拜了地,双方父母都不在了,于是就拜乡亲,拜过了就入洞房。


在入洞房前,于三叔大着嗓门说:大奎、麦花你们俩听着,结婚生子天经地义,为了山东屯红红火火,你们要多生多养。


这是一句平常的话,乔麦花却羞得两颊绯红。此时的乔麦花和半年前的乔麦花相比就像脱换了个人似的。半年前的乔麦花又黑又瘦,关东黑土地经过半年的养育,乔麦花便惊人地美丽起来,脸白得让人想起牛奶,眼睛自然是又黑又亮,身材也是该凸的凸了,该凹的凹了。很多年以后,山东屯河南屯的人都在说乔麦花是百年不遇的美人。


一对新人入了洞房,围观的人们仍久久不愿离去,他们仍在议论着。


男人说:麦花真俊,当了新娘就更俊了。


女人说:大奎真是有福气,娶了一个仙女。


另一个男人说:俺要是娶了麦花,整夜地不睡觉。


男人的女人就虎了脸说:你干啥,你想干啥?


男人就嬉笑道:整夜地看呗。


男人女人就都哄笑了。


大奎和麦花的新婚之夜,果然是个不眠之夜。麦花幸福的欢叫和大奎如牛的喘息声在山东屯静谧的晚上一直时断时续地响到了黎明。山东屯的男人和女人,那一夜都显得特别兴奋,他们齐心协力地配合着大奎的喘和麦花的叫,也一直折腾到很晚,这是他们来到山东屯之后最愉快的一天。


 




山东屯和河南屯的人们,刚开始并没有明显的纷争,都是从关内背井离乡逃出来的。起初两个屯子的人偶有走动,张家借李家一些针头线脑,李家和王家交流一些农事上的经验。关外毕竟不同于关内,一样的种子因气候的变化结出的果实便有了差异。


随着一批一拨的河南人和山东人的涌入,两个屯子便都增人添口,荒地开得都差不多了。经常出现山东人开出的地,被河南人种了,河南人捕到的猎物又被山东人拿走了,于是,山东人和河南人之间便有了仇隙。刚开始他们用山东棒子和河南侉子这样的语言相互谩骂,最后竟为一块荒地而大打出手。


春天的时候,张姓的山东人去种去年开出的荒地,没料到却被王姓的河南人给种了。张姓的山东人便和王姓的河南人理论,王姓河南人拒不承认这地是张姓山东人的,两人就争就吵,眼看着张姓山东人的地被外人霸占去了,气不过,讲理又不通,就和河南人动了手。周围劳作的河南人都过来帮忙,把张姓山东人暴打了一顿。


人们抬回张姓山东人时,山东屯的气氛就很压抑,他们都聚在屯中那棵老柞树下,一起望着主事的于三叔。于三叔吸烟袋锅子,烟火在于三叔眼前明灭着。于三叔抽了一锅子,又抽了一锅子,最后把烟袋锅子在脚底下磕了。于三叔说:河南侉子这是欺负咱们山东人哩。


众人就答:是哩。


于三叔又说:让了今天还会有明天,让来让去,以后就没有咱们山东人的地界了。这地是老天爷给的,谁先占了就是谁的,咱们山东人开出的地就是咱们山东人的,大伙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众人就齐声答:是哩,不能让河南侉子骑在咱们头顶上拉屎撒尿。


于三叔就大手一挥道:把河南侉子的地平了,种上咱们山东人的种子。


众山东人一起响应,说干就干,连夜山东人集体出动,平了许多河南人和山东人接壤的地,种上了山东人的种子。


第二天,河南人又挖出了山东人的种子,种了自己的种子。河南侉子和山东棒子就都有了更大的火气,他们针锋相对,操起农具作武器,便大打出手。


这一次,山东人伤十余人,重伤者有五六个,躺在炕上,没有三两个月是下不来地的。河南人伤者有七八个,有两个人腿折筋断,怕是这辈子也恢复不了元气了。山东人和河南人这仇便记下了。


那一次械斗,新婚不久的大奎也参加了,他受了点轻伤,手臂被河南人手里的刀划了一个大口子。麦花一边为大奎敷药一边说:打啥打,好不容易来到关东,平平安安过日子比啥都强。


大奎一边吸着气一边说:你懂啥,这帮河南侉子真是可恶,咱们山东人咽不下这口气。


麦花心疼大奎,怕大奎有啥闪失。夜晚的时候,麦花便主动地往大奎怀里钻。两人温存之后,麦花才开口道:大奎,你喜欢俺不?


大奎说:当然喜欢。


说完大奎还用臂膀用劲插了麦花娇娇柔柔的身子。大奎就是喜欢麦花,不仅是麦花的身子,还有麦花身体里散发的气味,这让大奎想到了老家麦子的味道,成熟的麦田气味芬芳,每次搂着麦花,都让大奎想起老家的麦田。


麦花又说:那你以后就不要去和河南人打架了,怪吓人的,打坏谁都不好。


大奎知道这是麦花心疼自己,在女人面前便不多说什么了,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其实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他想,自己是个男人,能在山东屯站稳脚跟,还不是父老乡亲照顾着,他才有了今天。现在山东人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他怎么能袖手旁观?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没有说什么,麦花便心满意足地偎着大奎安静了下来。大奎便搂着一地的麦香走进了梦乡。


自那以后,山东屯的人和河南屯的人经常发生口角,撕撕扯扯的小架不断,今天我把你家的地里苗拔了两垄,明天我又让猪吃他家地里的禾苗。于是吵吵闹闹的事情不断。


秋天的时候,麦花有了身孕,小两口一下子便沉浸到幸福之中。于是两人便经常躺在炕上展望未来的日子。


大奎把手搭在麦花隆起的肚子上,感叹着说:俺想要个男孩,男孩好哇,能种地,打猎,过日子。


麦花把头偎过来,幽幽地说:俺给你生完男孩再生女孩,生满一屋子,咱们家人丁兴旺了。


大奎又说:俺要儿孙满堂,祖祖辈辈在这里扎下根,关东好哇,这里的黑土养人呐。


就在小两口缠绵憧憬的时候,山东屯和河南屯发生了一件大事情。


先是河南人连夜偷偷收了山东人地里的果实,山东人在第二天夜里也收了河南人的果实。第三天晚上,两伙人碰到了一起,于是棍棍棒棒的大打出手了。有不少孩娃和妇女都参加了战斗。


大奎在梦中惊醒的时候,这种械斗已接近了尾声。大奎知道出事了,要从炕上爬起来,麦花一把抓住大奎的胳膊道:你别去,不关咱们的事。


大奎挣扎,麦花又说:你不想俺,也要想想俺肚子里的儿子吧。


大奎便不挣扎了,一直熬到天亮。大奎才穿衣起来。


这是一场空前的械斗,山东屯参加械斗的人几乎都挂了彩,有一个山东孩娃在械斗中被踩死了。另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脑袋被打出了一个嘴那么大的洞,白乎乎地往外冒着东西,天亮不久便死去了。


河南人死伤自然也很惨重。一个妇女当场被打死,还有一个壮汉的肠子流出了肚皮,回到家里,活了三天,最后爹一声娘一声地死去了。


这场械斗之后,两个屯子的人似乎一下平静了下来。争争斗斗,打打杀杀的结果,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两败俱伤,谁也没得到便宜。


秋收过后,山东屯的人在于三叔的带领下,在两个屯的交界处挖了一条沟,后来河南人也出来了,在另一端也挖了一条沟,两条沟终于连在了一起。


山东人冲河南人“呸”了一口。


河南人也冲山东人“呸”了一口。


然后他们默默无言地转身向各自屯子里走去。


第二年春天,山东人在沟这边种地,河南人在沟那边种地。河南人看见山东人苦大仇深地“呸”着,山东人也水火不容地“呸”着,然后转过头,又在他们各自的田地间劳作去了。


河南人和山东人暂时和平共处起来。


那一年的夏天,麦花生了一个男孩,大奎叫他黑土。黑土是个很壮实的孩子,一出生就哇哇地大哭不止。大奎咧着嘴,无比满足地望着黑土和麦花。最后大奎就把黑土和麦花都搂在自己的怀里,很豪气地说:咱们还要生,人丁兴旺。


麦花含着激动的泪花,点着头。


就在黑土满一岁那一年,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黑土满一岁那一年的冬天,大奎和关东人俗称熊瞎子的黑熊遭遇了。


关东不同中原,一入冬便被大雪覆盖了。人们只能袖着手躲在屋内避着天寒地冻的冬季。山东屯和河南屯的人们闲不住,他们学着关东人进山狩猎。猎物可以吃肉,皮毛可以拿到几十里外的城里换回油盐。创业阶段的闯关东者表现出了超常的勤奋,他们恨不能一夜之间便过上富人的日子,除了拼命地开荒种地之外,冬天自然不肯白白地荒掉,于是两人一组,三人一伙地进山去狩猎。


他们狩猎的工具比较原始落后,随便提个木棍子,或用粮食从城里换回的铁丝系几个活动的套子,放在猎物经常出没的地方,也偶有收获。他们这种做法是向老关东学的。老关东人很少种地,他们大都是专职猎人,多数散居在深山老林里,他们住的是木格楞而不是土坯房。自从山东人和河南人来到之后,猎人便经常走出山林用猎物和他们换取粮食,也去城里换回油盐以及枪药。这些猎人也下套子,但更多的是使用火枪,因此,猎人不怕猎物的袭击。


山东人和河南人则不行,狩猎的工具原始落后,他们总是三三两两地进山,以防不测好有个照应。他们也经常用木棍打死山鸡野兔什么的,大一些的猎物,他们就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野猪、狼等猎物漫不经心地在他们眼前跑过。


自从来到关东后,山东人和河南人对这些野物已经不感到陌生了,这些野物经常出没于屯子里和他们的田地里。每天半夜,几乎都能听见狼的叫声,有时声音就近在咫尺。白天他们经常能看到狼的爪印和野猪的蹄印留在他们家的门前。时间长了,这些来自关内的中原人也见怪不惊了。


大奎不想和别人合伙进山,以前他曾和别人一起去狩过猎,虽说都没有空手而归,但收获总是少多了,猎到的野物两三个人分,自然没有一个人独享来得实惠。


有了黑土以后,大奎恨家不富的心情越来越蓬勃了。他要让麦花给他生完儿子再生丫头,子女一群,人丁兴旺地在这黑土地上扎下根。如今已能吃饱肚子的大奎,觉得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他要生养,同时也让自家的日子过得殷实起来。这年冬天,大奎提着丈余长的木棍,野心勃勃地进山狩猎了。


那天早晨,大奎怀揣着麦花为他贴的热乎乎的玉米面饼子,踩着深深浅浅的积雪,嘎嘎吱吱地向深山老林里走去。老林子里已经留下了许多人的脚印,有的旧了一些,被风吹浅了,有的则是新的。他努力避开这些人的足迹,凡是被人惊动过的地方,野物自然也受到了惊吓,能逃的早就逃了,不逃的便成了人们手中的猎物。


大奎走进了林子里,他在一片柞木丛中发现了一群山鸡头扎在一起在互相取暖。天寒地冻的老林子,使这些野物的头脑经常处于麻木状态,况且有朝风吹过,夹着雪粒子在林子里呜咽着。因此,这些在寒冷中的山鸡们就放松了对人的警惕,他们捕获猎物大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得逞的。大奎已经显得很有经验了,他弯着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待离这片柞木丛很近了,他猛然把手中的木棍扔出去,受了惊吓的山鸡,第一个反应就是飞起来,正好和空中飞来的木棍撞在一起,当时便有两三只山鸡被打晕了。大奎便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把这些晕了头的山鸡牢牢地压在身下。得逞后的大奎把脸埋在雪地上,乐得呵呵的。


就在大奎心满意足,用木棍挑着几只山鸡往回走时,他与一只熊瞎子遭遇了。在这之前,他没有见过熊,对熊几乎一无所知。他看见这一庞然大物在自己眼前走过时,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看着熊的块头,心想,这家伙自己送上门来了,俺要把它放倒拖回去,够俺一家三口吃上一冬的了。他几乎没有多想,便把棍子一端的山鸡扔到了地上,挥舞着棍子一蹦便蹦到了熊瞎子面前。黑熊看见他怔了一下,它并没有理大奎,埋下头又摇晃着笨重的身躯向前走去。如果大奎知趣的话,拾起地上的山鸡走掉的话,便会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结果是大奎不知天高地厚地挥舞着棍子,向黑熊的头上砸去,他以为黑熊也不会比山鸡经砸,这一棍子下去,黑熊不死也得伤。没想到的是,因大奎用力过猛,棍子砸在熊的头上断裂了,大奎两只手的虎口震得发麻。大奎看见那只黑熊不仅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倒下,而是扬起头,看了他一眼,一巴掌把大奎击倒在雪地上。黑熊似乎不知如何处理倒地的大奎,分叉开四只腿把大奎骑在了身下。直到这时,大奎才感受到了恐惧,他在熊的身下挣扎着,结果他发现这是只公熊,于是他狠命地抓住了公熊肚子下垂在外面的东西。大奎拼了命了,抓住那堆杂物后,又踢又咬,本能地喊着救命。也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躲在树后的两个人的脸。一瞬间他想起来,这两个人都是河南屯的人,以前大奎参加械斗时,曾看见过这两张脸,但他仍本能地喊着救命。这时,他多么希望那两个躲在树后的河南人能跑过来把骑在他身上的黑熊赶走哇,结果河南人并没有过来。


疼痛难忍的黑熊用屁股一下下着大奎的下身,这是熊的本能,它发怒或是遇到危险时,便用屁股一下下地。庞大的黑熊别说用力这么一,就是轻轻压在人身上也是会受不了的。大奎在熊的重压下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四分五裂了,他大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他不知道熊是什么时候走的,昏迷中他感觉有人向他走来,接着他听见两个河南人的对话。


一个说:是山东棒子。


另一个说:山东人,活该。


一个说:这个山东人怕是活不成了。


另一个说:管他呢,咱们走。这时大奎在潜意识里仍一遍遍地喊着:救救俺,救救俺……他不知自己呼喊的声音太小了还是怎的,连他自己都听不见,后来他举起了手。


他又听到其中的一个河南人说:这山东棒子还没死,他还在动呢。


另一个说:别管他,咱们快走。


接着他就听见嘎嘎吱吱的脚步声远去了。


大奎躺在雪地上,他心想这次是死定了。他又想到了麦花,他似乎又嗅到了麦地的气味,甜丝丝的,夹杂着太阳的香味。还有黑土,一岁多的黑土已经会叫爹了,他早晨离开家门时,黑土就这么喊他来着。



大奎想起这些,他真的不想死,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呀。有那么多的地等着他去种,有那么好的女人等着他去搂抱,他还要生儿子,再生闺女,然后子子孙孙在关东的黑土地上生活下去。到那时,大奎家真的就是人丁兴旺了。


大奎昏了,又清醒了些。迷蒙中,他发现自己被人扛在了肩上,一摇一晃地向前走去。


大奎得救了,救他的是住在林子里的猎人。猎人已经跟踪这头熊好久了,猎人先是发现躲在树洞里的熊。冬天的时候熊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树洞里猫冬,除非它去寻找吃食。在入冬之前,熊已经在树洞里备足了野果子,不遇到意外,熊不会轻易走出树洞。猎人把熊赶了出来,他要在运动中把熊拖得筋疲力尽,然后再射猎它,否则,猎人没有十足的把握捕猎到熊。猎人跟踪黑熊已经两天了,结果遇上了不知深浅的大奎。


好心的猎人把大奎送回到山东屯。经验老到的猎人归来时给麦花留下一句话:你男人算是命大,今天捡回一条命,下身的骨头都碎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麦花受到如此的打击,心情可想而知,她伏在大奎的身上号啕大哭。乡邻们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批,他们把安慰话都说尽了,但又有谁能安慰悲痛欲绝的麦花呢?


于三叔一袋接一袋地吸着烟,最后于三叔说:麦花,别哭了,这都是命呀。


于三叔冲着天空叹了一口气又道:闺女,想想咱们那些死在逃难路上的亲人吧,大奎算是幸运的了。


这一句话说得麦花止住了哭声,她望着躺在炕上不醒的大奎,抱过黑土,她在心里冲自己说:再难的日子也要往下过,不为别人,还得为黑土,为活而活着。


想到这,麦花止住了悲哭。她呆呆怔怔地望着昏迷着的大奎。


 




大奎在熊瞎子身下捡了一条命,人却残了。盆骨以下的部位失去了知觉,于是大奎便整日躺在炕上唉声叹气。从此,大奎和麦花的日子发生了转折。


麦花站在大奎拼死拼活千辛万苦开出的土地面前,止不住流下了眼泪。厚重的黑土地只有男人的力气才能征服,麦花站在土地面前有心无力,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叹气。


每年春天,布谷鸟一叫,便是下种的时候了。山东屯的人们,那时还没有马呀、牛呀帮助种地,他们只能靠人拉手推来犁地。几家男人联起手来,一家家地种地,大奎不能下炕了,便没人主动和麦花联合了。麦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家欢天喜地,把一年的希望埋在地里。


那天于三叔走到站在地边发呆的麦花身旁说,麦花呀,你先别急,等大伙都种完了地,俺让人帮你家一把。


麦花感激地望着于三叔,于三叔叼着烟袋,清清淡淡地笑一笑道:没个男人的日子就是不行。


说完耸着身子从麦花眼前走过去。


麦花回到家里把这话冲大奎说了,大奎已从炕上爬了起来,手扒着窗台心焦如焚地向外面张望着。


大奎说:布谷鸟一叫,正是下种的日子。


大奎又说:咱家的地,怕是下种晚了。


麦花那些日子每天都要带着黑土到自家田地旁守望。黑油油的土地泛着亮光,黑土在地里蹒跚着。他走了一程,回过头冲麦花叫:娘,娘,咱家咋还不种地?


黑土的叫声让麦花的心里火烧火燎的。


麦花每天都会把别人家种地的进程报告给炕上的大奎。


麦花说:朱家大哥的地种完了。


麦花又说:李四叔的地种了一大半了,山上的柳树都冒芽了。


大奎就用拳头砸着炕,咚咚地响。以前他把麦花压在身下时也经常把炕弄出这样咚咚的响声,那时他的心情是幸福和欢愉的,就像往自己的黑土地里播种一样,播下去的是希望,收获的是喜悦。于是,他们有了希望,那就是儿子黑土。此时大奎的心情却糟乱成一团。


他说:晚了,咱家的地下种晚了。


他又说:柳树都吐芽了,地再不种就没收成了。


大奎一次次用力地砸着炕,吓得黑土哇哇地大哭起来。


麦花移过身,跑到堆放着种子和杂物的西屋里,肩膀一抖一抖地哭泣。


于三叔并没有食言,他种完了自家地之后,又帮着别人种了几家,他家地里的禾苗都破土而出了,整个山东屯的地大都种完了。于三叔带着两个儿子还有朱家大哥,李家四叔等人来到了大奎家开始种地了,地断断续续地种了三天,终于种完了。


麦花自然是千恩万谢了。于三叔就慢条斯理地叼着烟袋走到麦花身旁说:麦花呀,你啥话都别说了,咱们好赖都是从山东逃出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奎都那样了,山东屯的老少爷们儿总不能看你们家笑话不是。


说完于三叔用眼睛在麦花的脸上挖了一下,又挖了一下。于三叔心想,这小媳妇今年该十八了吧,长得还是那么白那么俊,生完孩子比没生孩子更成熟了,就像秋天的高粱穗,都红透了。


于三叔想到这,干干硬硬地咽了口唾液。


接下来,麦花不断地向大奎汇报着地里的消息。


小苗出土了。


垄里长草了。


大奎说:该锄地了。


别人家的地已经锄过了,错过了季节,麦花锄地的时候,已比别人家晚了半个月。太阳已经有些热力了,麦花锄地,黑土在地里疯跑,他不时地向麦花喊着:娘,这里有草,这里还有草。


麦花已经顾不上黑土的喊叫着,她发狠地锄着地,汗水湿透了衣服,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十瓣。


于三叔叼着烟袋走过来,自家的地已经锄过一遍了,于三叔的样子显得就有些散淡和悠闲。


于三叔望着地里忙碌的麦花,身体透过汗湿的衣服凸凸凹凹地显现出来。于三叔的身体就开始从下到上地热了起来。他先是把手搭在麦花的肩上,很有分量地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接着去接麦花手里的锄,顺势捏住了麦花那双白白净净,圆圆润润的小手。于三叔有些惊叹,天这么热,活这么累,麦花一身皮骨还是那么白,那么嫩,真是天生的娘娘坯子。于三叔就说:你看你的小手,都磨破皮了,嘿呦呦,真是的。


捏摸了一下麦花的手,接过麦花手里的锄,帮着麦花锄了起来。麦花抽空把跌倒在地垄里的黑土扶了起来,拍去黑土身上的泥土,她望着黑土,眼泪便在眼里含着了。


于三叔一边锄地一边说:麦花呀,没个男人帮一把,靠你这么个女人咋行,这活可不是女人能干的。别指望别人,别人帮得了你初一,帮不了你十五。


麦花点着头。


晚上麦花回到家里,把于三叔的话又冲大奎说了一遍,大奎便用拳头去砸炕,声音仍咚咚的。


麦花的心里也不好受,也想痛哭一回,却没有眼泪,眼泪早就化成了汗流到自家田地里了。她躺在炕上,浑身似散了架子。她心里急,也苦,可又不能对大奎说,地里的禾苗长得又瘦又黄,比别人家的差远了。她似乎看到了秋天不济的收成。她只能把气往心里叹了。


那天,麦花正在锄地,突然听到大奎疯了似的喊:俺的地呀,这还是地么?


她回过头来的时候,看见大奎不知何时从家里爬到了地头,衣服撕破了,爬得满手都是血,他望着自己地里枯黄的禾苗绝望得大哭起来。他一边哭叫,一边疯扯身边够得到的禾苗。


黑土被父亲疯狂的样子吓傻了,他呆呆地望着父亲,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麦花大叫一声扑了过去,她抱住了疯狂的大奎,黑土也随之大哭起来,一家人便搂抱在一起,大哭起来。


大奎哭叫: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就可怜可怜俺一家人吧。


黑土叫:爹呀,娘呀,你们这是咋了?


 




田地里枯瘦的禾苗让大奎绝望,别人家田地里的禾苗都生得茁茁壮壮,唯有自家的田地,因错过了播种季节,又伺弄得不及时,黄黄瘦瘦的,一棵棵秧苗像害了痨病。


老实本分,世世代代把土地、庄稼视为生命的大奎,真的绝望了。那一晚,他躺在炕上,哀哀咽咽地哭了好长时间。


麦花听着男人大奎像女人似的哭号,心里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她把黑土哄睡,便独自一人来到自己田地旁,她只是想出来走一走,却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田地旁。星光下,她痴痴怔怔地望着自家的田地,此时,仿佛一家人已走到了绝路。山林里,以及草丛中阵阵不知名的虫叫,在她耳畔响着,她却充耳不闻。大奎对田地的悲哀,深深地感染了她。在这之前她已经千百次地自责了,她恨自己无能,没有把自己家的田地照看好。其实她已经尽力了,每天锄起地来,她的身体都散了架子似的疼,她只是个女人,种地本是男人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于三叔叼着烟袋一明一灭地出现在了她的身边。直到于三叔说话,她才发现于三叔。


于三叔在黑暗中声音滋润着说:麦花呀,这田地弄成这样不怪你,种地,收获本是男人干的活路,你一个女人家累死累活的,俺于三叔看了心里也不忍呐。


于三叔的话说到了麦花的软处,她难过着哭泣起来。于三叔的一只大手不失时机地伸了过来,搭在麦花柔柔软软的肩上。于三叔又说:麦花,你受苦受累,俺看着心里都不好受,大奎都那样了,让你一个女娃子,受委屈了。


于三叔的话说得麦花心里软极了,她似乎终于找到了哭的理由,她真的放出声来,哭了一气,又哭了一气。这样一来,她心里好受多了。


于三叔一直蹲在她的身旁,那只厚重的大手在她柔软的肩上摸捏着,似乎在安慰她,又似乎在鼓励她。待麦花止住了哭声,于三叔扔掉了另一只手里的烟袋,空出来的手就把麦花整个人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麦花一惊,挣扎了一下说:于三叔,你这是干啥?


于三叔满嘴烟臭地说:麦花,三叔想你哩,只要你答应俺,你家田地里的事,俺就包了。你得靠个男人呐。


这时的麦花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到了绝望伤心的大奎,还有不懂事的黑土,他们一家老小都指望眼前的土地生出的庄稼度年景呐。


说到这,于三叔就把麦花压在了身下,他动手解麦花的衣服。麦花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但也谈不上顺从。就在于三叔的大手伸向麦花的腰带时,麦花突然用手制止了于三叔的动作。


她冷静地说:于三叔,以后你真的照顾俺家的地?


于三叔已经语无伦次了,他说:照顾,咋能不照顾呢,只要你答应俺,你家的地就是俺的地。


麦花放开阻止的手。


于三叔便长驱直入了。麦花躺在那里麻木而又僵硬,她偏过头,躲开于三叔呼呼喘着烟臭的嘴,她望见了自家的田地。在那一瞬,她似乎看见自家田地里的禾苗正在嘎巴嘎巴地拔节生长,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她快乐地叫了一声。


于三叔癫狂着说:麦花,麦花,你,你的地,真好,好……


于三叔果然没有食言。从那以后,于三叔便经常光顾麦花家的地了。他帮着麦花锄完了第一遍地,又锄了第二遍,地里的土很松软,草也少了许多。禾苗长得有了些起色,先是高到了膝,最后就长到腰那么高了。麦花家的地和别人家的地比起来仍有些差距,但毕竟让她又看到了希望。


于三叔隔三岔五地来。有一天,麦花正站在齐腰深的田地里拔草,黑土躲在地边的草丛里逮蚂蚱。于三叔一来,便把麦花扑倒在齐腰深的庄稼地里,庄稼地早就藏得住人了。


两人站起来的时候,于三叔就弯下腰帮麦花拔草,拔了一气,又拔了一气。然后于三叔干咳一声说:麦花,俺走了,自家的地草也该拔了。


说完一闪身便走了,走回到自家的田地里去了。麦花不说什么,用手抹一把眼角汗湿在一起的头发,抬眼看见仍在地边玩耍的黑土,又把腰弯到了田地里。


当于三叔在帮麦花锄第三遍地的时候,于三叔那两个长得膀大腰圆的儿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其中一个夺下了于三叔手里的锄头,另一个推一把于三叔道:自家的地还没锄完,你倒有心思帮别人锄地。


于三叔被两个儿子推搡着走了。


在这之前,麦花和于三叔的事已经是满屯风雨了,只是麦花一直蒙在鼓里。其实她已经不在乎名声了,她看重的是自家的田地,到秋天的时候能打下多少粮食。两个儿子出现以后,于三叔似乎已经没有机会到麦花的田地来了。他只要一出现,他的儿子就马上赶到,不由分说,推推搡搡地把于三叔推走了。于三叔扭着脖子说:麦花,等俺干完自家活,就来帮你。


于三叔只是说说,他在两个膀大腰圆的儿子面前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从此,于三叔失去了向麦花效劳的机会。


麦花蹲在田地里呜呜咽咽地哭过,她不知为什么要哭,她伤心、难过、绝望。


这之后,偶有一两个屯子里老老少少的男人,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说:麦花,你跟俺一次,俺帮你干一晌活。


麦花骂道:滚,你这个王八犊子。


男人一走,麦花就又哭了。她知道没有一个男人肯真心帮她。没有男人的日子,真是寸步难行。


大奎又爬到自家地旁两次,看到差强人意的庄稼,情绪比以前好了许多。


晚上,大奎和麦花躺在炕上,大奎就叹着气说:麦花,都是俺牵累了你,让你一个女人家受苦受累。


麦花就说:大奎,别说这样话,你不是为这个家才弄成这样的么?


大奎又说:俺这么活着还真不如死了的好,让一个女人养活着,想起来脸都红。


麦花忙伸出手,用手捂住了大奎的嘴,她想起大奎受伤前,他们曾经有过的恩爱日子,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大奎安慰似的,把麦花搂在怀里,作为残废男人,他只能做这么多了。


半晌,大奎说:麦花,你再找个男人吧,俺不拦你。


麦花在大奎怀里拼命摇着头,她又想起和于三叔的事,觉得自己真的对不住大奎。嫁给大奎那天起,她就想好了,生是大奎家的人,死是大奎家的鬼。


大奎又说:麦花,俺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今年才十八,日子还长着呢,这样下去咋行?


麦花把头埋在大奎的怀里,又一次呜咽着哭了起来。


麦花认识了河南人四喜,于是麦花一家的生活又发生了变化。


 




几场痛痛快快的雨一落,地里的庄稼便疯了似的长。山上的林木和草丛也是密密团团了。


这些日子,麦花经常站在自家田地旁愣神,今年困苦的日子算是过来了,接下来只剩下秋收了,麦花咬咬牙,秋收她能挺过来。总之,秋收不像春播时那么急迫,麦花不管是否有人帮她,她都会从容许多。


麦花一站在田地面前,她就愁苦,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她一个女人家,这么大一片土地压在她的身上,想起来就让她透不过气来。以前没有土地时,她是那么盼着土地,爱着土地,此时,她望着一眼无际的庄稼地,她有些恨这些土地了。


就在麦花愣神的时候,无意间望见了不远处一个男人在望她。她抬头望了眼那个男人,这是河南屯的男人,他也站在自家田地面前,两块土地相隔得并不遥远,中间只隔着于三叔带人挖出的那条沟。


山东屯和河南屯的人们为了土地经过几次械斗之后,暂时平静了下来,但他们双方仍没放松警惕。秋收在望了,他们各自加倍警惕地在自家田地里巡视着。


春天的时候,麦花似乎就看见过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年龄看着比大奎也大不了多少。那时,麦花没有心思去观察对面的男人,她总觉得对面那个男人,经常向她这边张望。这一切并没有在麦花心里留下多少痕迹。


几场雨一落,山上的草木葱茏起来,正是生长蘑菇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男人和女人便走进山里去采摘蘑菇,然后晾在自家的房檐下,留到冬天时吃。


麦花上山了,黑土还小,她没法把黑土带在身边,便在黑土腰里系上根绳子,把绳子一端交到大奎的手上。黑土到了疯跑的年纪,她不放心黑土在外面乱跑。


麦花篮子里的蘑菇已经很丰盛了,就在这时,她又在一片草丛里发现一个很大的蘑菇圈,蘑菇都是结伴生长的,发现一只,就会看见一群。麦花心想,采完这片蘑菇就可以下山了,她有些兴奋地向那片蘑菇扑去。就在她伸出手去摘蘑菇时,她猛然看见一条毒蛇,吐着蛇芯子正冲着她。麦花从小就怕蛇,她可以不怕老虎不怕狼,但她就是怕蛇,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怕。尤其是这么近距离地和蛇对视,她这还是第一次。以前上山的时候,她也看见过蛇,那时却是远远的,她还没有来得及害怕,蛇已经爬走了。这条蛇看上去粗大,又凶狠,麦花叫了一声,便晕过去了。


不知多长时间,她醒了过来,却发现被人抱在怀里。那人正试图伸出手掐她的人中,她推开那人坐了起来。她看见了那个见过的河南人,但她仍下意识地说:你是谁?


那个人摇摇手道:不用怕,俺是河南人四喜。


麦花气喘着说:你要干啥?


四喜笑一笑说:你不用怕了,那条蛇已经被俺打死了。


麦花果然看见那条死蛇垂着身子被挂在了一棵树的枝上。


麦花还看见,地上的那片蘑菇已经被四喜采摘了下来,放在她的篮子里,篮子里的蘑菇已经小山一样了。


她半是感激半是戒备地望着河南人四喜。


四喜就说:俺认识你,你叫麦花,咱们俩家的地挨着。


麦花不想说什么了,她站起来,提起篮子要走。


四喜又说:你要是怕蛇,明天上山俺在那个树下等你。


四喜说完指了指山坡上那棵柞树。


麦花心跳着走了。


四喜在麦花身后仍说:别忘了。


第二天上山时,麦花几乎把四喜的话忘了,她认为和四喜只是巧遇,况且他又是河南人。当她走进山里,看见了那棵老柞树,她才想起四喜说过的话。她看见了那棵柞树,就看见了树下的四喜,四喜正冲她笑着。


四喜说:俺知道你恨河南人,你家大奎冬天被熊瞎子伤了,就是俺们河南人看见的。他们没去救你男人,俺瞧不起他们。


麦花听了这话,认真地看了一眼四喜。


麦花回过身,准备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四喜说:那边不会有蘑菇了,刚才有几个人在那边采过,这面有蘑菇。麦花改变了方向,果然麦花发现了蘑菇。四喜也弯腰采蘑菇,他却把采到的蘑菇放到了麦花的篮子里,麦花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四喜说:俺一个人,吃不了多少。


麦花心里又跳了跳,但她不再去看四喜了。


四喜仍说:家里外面的都靠你一个女人家,够不容易的。


麦花听了四喜的话,心里暖了一下,接着就有些酸,但她仍没去望四喜。


四喜又说:那么大一片地也够你受的了,就是男人也累弯腰了。


麦花这时真想哭出声来。


很快,在四喜的帮助下,麦花篮子里的蘑菇已经盛满了。麦花往回走,她走了一程,回头去望时,她看见四喜正站在那里望着她,她回过头,很快地向前走去。


以后的日子里,她为了避开四喜,采蘑菇的时候她换了一个方向,有几次她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四喜,四喜正朝她这一边赶来,她便逃也似的走掉了。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不愿意见到四喜。


转眼,秋天就到了。


收获的季节,一下子就忙乱了起来。一时间,田边地头,男人喊、女人叫,孩子哭,乱成了一团。收获的季节让人兴奋让人疲惫。


麦花的田地里,只有麦花一人形只影单地忙碌着,她先把庄稼割倒,然后再回过头来堆在一起。她喘口气抬头的时候,第六感觉她知道河南人四喜正在望着她。他们中间的庄稼已被割倒了一大片,使他们的目光一览无余起来。


麦花没有心思去琢磨四喜望过来的目光,焦急和忙乱已经把她的心塞得满满的了。她望着这一片成熟后的庄稼地,她不知道靠自己的力量什么时候才能把它们收割完。


一天的劳累,让麦花腰酸腿疼,她走回家里,还要忙活一家人的晚饭。吃完饭,她头都抬不起来,便睡去了。第二天,当她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向自家田地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刚开始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但她左右四望时,确信眼前的地无疑就是自家的时,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夜之间,她家的地被割倒了好大一片,割倒的庄稼又被整齐地堆放在一起。这时她发现了不远处四喜的目光,她望过去,看见四喜正疲惫地冲她微笑着。


是四喜在夜里帮她割的地,她心里热了一下,这次她长时间地望着四喜,四喜反倒扭过头,忙自家的田地了。


那一天,麦花的心里装满了感激。她喘息的时候,下意识地张望四喜,四喜也正抬头向她这边望。她在心里冲四喜说:谢谢你了,四喜。


那天晚上,麦花吃完了饭躺在炕上并没有睡着,想了想,她向自家田地走去。结果她看到了四喜,四喜正埋着头,飞快地在她家田地上割着。


她叫了一声:四喜。


四喜回过头来,在星光下冲她笑一笑说:你回家歇着吧,俺再割上一夜就差不多了。


麦花站在四喜的身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一个河南人帮她,她说些什么呢?


四喜见她没动,一边忙着一边说:麦花你回去吧。


麦花想,四喜一定是白天忙活完了自己家的地,又来忙她家的地了。她想,四喜一定还没吃饭呢。想到这,她很快地向家走去。她在外间,把两个热饼子揣在怀里,拿起了镰刀。大奎听见动静在屋里问:麦花,你还不歇么?


麦花道:俺再割一会儿地去。


大奎就叹息了,拳头又砸得炕面咚咚地响了。


麦花把饼子递到四喜手里时,四喜一点也没客气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四喜一边吃一边说:麦花,你贴的饼子真好吃。


四喜吃完饼子又挥汗如雨地干起来,麦花怔怔地望着四喜的后背,想叫一声四喜,可她却没有叫出来,便也挥刀割了起来。


四喜说:麦花你回去歇着吧,明天还要忙呢。


麦花不答,挨着四喜向前割着。


四喜抬头擦了把汗,这工夫,麦花也抬头喘了口气。月光下,两人对望着,四喜笑着说:麦花,你真俊。


麦花听了这话,心里动了一下。她甚至在那一瞬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想,这时无论四喜要干什么,她都会答应。四喜在帮她,她只是个女人,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办法报答四喜了。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喜已经割出去好远了。


天亮的时候,又有一大片庄稼倒下了。


 




麦花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四喜的帮助,四喜帮麦花是真心实意的。


麦花曾问过四喜:你帮俺,图的是啥?


四喜就愣愣地说:麦花啥也别说了,你是好人,俺帮好人,心里舒坦。


四喜是一点一滴走进麦花心里的,如果四喜只图她是个女人,就像于三叔似的把她按在田边地头要她,她啥也不会想,心甘情愿地让于三叔帮她,帮过也就帮过了,不会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四喜却不同,四喜已经像一颗种子一样,落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了。


转眼,冬天就到了。


整个秋收过程,一直是在四喜的暗中帮助下才完成的。在这段时间的交往中,麦花知道四喜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父母都在闯关东的路途中饿死了。四喜今年二十五岁,来关东已经五年了,没有合适的女人,一直没有成亲。


那年冬天,四喜去了一趟城里,拉了一架子车粮食,用粮食换回了一支猎枪。于是,整个冬天,四喜便隔三岔五地扛着猎枪进山打猎。因为四喜有猎枪,人的胆子就大了,他能一直走到冰天雪地的老林子深处,四喜的收获就很大。


每次四喜从山里回来,都会背着提着许多猎物,有山鸡,野兔,又一次四喜还打到了一只狐狸。后来他把那张狐狸皮送给了麦花。四喜说:这玩意儿抗寒,拿回去吧。


麦花和四喜的交往,其实大奎早就有所察觉了。大奎的心情很平静,他知道自己是个废人了,这么拖累麦花,他的心里早就过意不去了。要是没有麦花和儿子黑土,他早就不想活了,他放不下他们。


那天夜里,麦花把四喜送来的狐狸皮铺在了大奎身下。黑土躺在两人中间已经睡熟了,大奎咳了一声说:麦花,你和他结婚吧,俺不拦你,你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麦花没说什么,她在思念四喜,她不知道四喜在这样的夜晚干什么。听了大奎的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这之前,她也想过和四喜的那种结果,可她却觉得对不住大奎,大奎毕竟是她的男人,他们还有了黑土。


大奎又说:麦花,你就听俺一次吧,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你一个女人家,今年还不到二十,太委屈你了。


麦花声音就哽咽了,然后说:大奎,你别说了,说了俺心里不好受。


大奎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就算你帮俺和黑土一次吧,俺们总也得有个人养。


这句话说到了麦花的心里,她可以不考虑自己,但她不能不考虑黑土和大奎。


大奎见麦花不吭气了,又说:只要人好,不嫌弃咱,不给你委屈受,你就答应下来吧。


麦花就说:他是个好人。


大奎说:他是谁?


麦花答:你不认识。


大奎说:是河南……侉子。


麦花就不言语了。


大奎就用拳头砸炕,咚咚的。大奎喘着粗气说:俺恨河南人,要是他们当初帮俺一把,也不会有今天。


麦花知道大奎恨河南人,她怕大奎没法接受,才没有主动告诉大奎四喜是河南人。就是大奎能接受,全屯子的老少爷们儿也不会接受。几年了,自从有了山东屯、河南屯,两个屯的人就没有来往过。麦花对这一切,心里一清二楚,因此,她对自己和四喜的关系一直拿不定主意。


不知为什么,两天不见四喜,她心里就空落落的、无依无靠。于是,她便一次又一次走出屯外,向远方张望。她知道,每次四喜从山里下来,总会在那个方向出现。


四喜远远地就看见麦花,吹一声口哨,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从肩上摘下猎物就往麦花的怀里塞。麦花每次都推拒,四喜就说:拿回去给孩子吃吧,又不是啥稀罕物。


麦花那次就说:四喜,你把猎物攒起来拿到城里卖了,攒下钱也好讨个女人。


四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样子有些失望,丢下猎物头也不回地走了。


麦花不知哪里让四喜不高兴了,便望着四喜高高大大的背影远去,她才叹着气,提着猎物往回走。


又一次,四喜打猎回来,她看见四喜的棉袄被割破了一个大口子,白白的棉絮都露出来了。


麦花就说:俺帮你补补吧。


四喜说:那行,你到俺家去。


麦花摇了摇头,山东屯的人还没有一个走进河南屯过,大天白日的,她去河南屯,还不得被唾沫淹死。


四喜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又说:要不晚上去,没人看得见。


麦花又摇了摇头,她看到了野地里堆着的秫秸垛,秋收过后,秫秸就垛在那里,冬天用来烧炕,当引柴用。


麦花想好后就说:晚上俺在那儿等你。


四喜点了点头。


麦花早早地就来到了秫秸垛了,她用手在秫秸垛里掏了个洞,便钻了进去,里面足够装下她和四喜两个人了,又不会被人注意,麦花为自己的发明高兴起来。


四喜来到的时候,两人钻了进去。麦花借着月光,月光先是照在雪地上,雪地又把月光反射到他们的小窝里。麦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针线,为四喜补衣服。


四喜说:这里真暖和。


麦花笑一笑。


衣服很快就补好了,四喜转过身来,两人差不多是半躺在秫秸窝里说话。


四喜又说:这里真好,俺都不想回去了。


麦花笑一笑,脸红了一下。


四喜就借着雪光望麦花的脸,四喜就急促着声音说:麦花你真好看。


麦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厉害。


四喜就捉住了麦花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就那么握着。


四喜的呼吸就更加急促了,四喜变音变调地说:麦花,你嫁给俺吧,俺真的喜欢你。


麦花脸热心跳地望着四喜。


四喜鼓足勇气把麦花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麦花没有挣扎,是她喜欢的四喜在抱她,她怎么会挣扎呢。


四喜又说:麦花你嫁给俺吧。


半晌,麦花在四喜的怀里摇了摇头。


四喜就瞪大眼睛说:为啥,你不喜欢俺?


麦花又摇了摇头。


四喜说:那是为啥?


麦花这才叹口气说:因为你是河南人。


四喜这回懂了,大着声音说:河南人咋了?打架俺没参加,河南人、山东人都是人。


麦花伸出手去捂四喜的嘴,四喜趁热把麦花冰冷的手指含在了嘴里,呜噜着声音说:俺就要娶你,俺喜欢你,俺的麦花呦。


两人搂抱在一起,秫秸垛在轻轻摇荡着,颤抖着。


麦花从来没有这么心甘情愿过。当初她嫁给大奎时,因为大奎是她男人,男人和女人在一个房檐下过日子生孩子,才有了这个世界。于三叔要她时,她需要帮助,她用身体交换,她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四喜把她搂在怀里,她也伸出手把四喜搂住,她全身颤抖,心甘情愿,满心愉悦。她喘息着,轻叹着接纳了四喜。


两人平静下来之后,她把头埋在四喜的怀里,深深地嗅着四喜的男人味。四喜满足地说:麦花,你真好。


麦花咬了四喜一口,四喜轻叫了一声,用力地把麦花搂在了怀里。


四喜说:俺真的不想走了,真想和你在这里睡一夜。


麦花叹口气说:傻话。


四喜又说:真的麦花,嫁给俺吧,俺以后会好好待你的。咱们两家的地合在一起种,俺不会亏待大奎和黑土,俺对他们会像对待家人一样。


麦花听了四喜的话,被感动得轻轻啜泣起来。四喜要不是河南人,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四喜,四喜是个好人,他会说到做到的。但她此刻却不能答应四喜。


从那以后,麦花管不住自己,一次次到秫秸垛里和四喜幽会,四喜拿来了一张狼皮铺在秫秸上,这样一来又温暖,又舒服。有时她躺在四喜宽大的怀里,她真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但当她清醒过来时,她又深深地为自己的罪恶感折磨着了。


她每次回去的时候,黑土已经睡着了,她不知大奎睡没睡着。她轻轻地爬进被窝,大奎那边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在这时,真希望大奎说点什么,哪怕骂她一顿也行。可大奎就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白天的时候,她不敢去望大奎的眼睛。


大奎就说:麦花,你在咱山东屯找一个男人吧,找谁都行,俺不拦你。


麦花低着头,她真想哭出来。


大奎又说:和河南人来往,咱们怕在山东屯呆不下去了。


麦花的头更低了,对自己和四喜的前途愈发感到迷茫。


 




麦花已经把握不住自己了,温暖的秫秸垛成了她和四喜流连忘返的乐园。


天气渐渐转暖了,积雪正在悄悄融化,飞回北方的雁群,嘎嘎鸣叫着又飞回北方。北方的春天,就这样悄悄地来了。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经过一冬的孕育,麦花和四喜有了孩子,麦花怀孕了。先是停了经事,接下来就有了反应。麦花和大奎都是过来人,这一点瞒不住大奎。大奎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河南人。大奎自从被黑熊伤了下肢,他早就失去做男人的资本了。


大奎瞧着呕吐的麦花,麦花脸色苍白目光无助地望着大奎。他们中间站着一脸迷惘的黑土,黑土已经三岁多了。


大奎却说:春天就要来了,地又该种了。


麦花望着大奎的目光,可怜巴巴的,她毕竟是个女人,这时她一点主张也没有。


大奎说:啥时候你把他领家来,让俺看看。


突然麦花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大奎还说:都这样了,纸是包不住火的。


大奎的目光落在黑土的身上,黑土仰着脸,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想哭,却没哭出来。


大奎再说:这家没个男人,真是不行,不为别的,就算为黑土吧。


大奎说完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黑土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他被爹娘的样子吓坏了。


四喜来到大奎面前,是一天后的晚上。四喜的样子显得有些胆怯,神情却亢奋。


他立在炕前,大奎坐在炕角,他把身板挺得笔直。


麦花牵着黑土的手,坐在外间,仿佛在等待着宣判。


大奎说:你叫四喜?


四喜答:哎……


大奎不说话,上上下下把四喜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大奎这才说:你和麦花都有孩子了。


四喜不知说什么好,怔怔地望着大奎。


大奎再说:麦花是个好女人,你的眼光没有错。


大奎似乎在喘着气,他的两只手撑在炕上,保持着身体挺在那里。


大奎还说:别的俺啥也不说了,日子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啥说的?


大奎的声音哽咽了,但他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


半晌,大奎又说:俺只有一个请求,日后你要对得起麦花和黑土。


四喜也受了感动,他吸着鼻子答:哎,这个一定。


大奎说完便把身体靠在了墙上。


四喜是在又一天的晚上把铺盖夹在腋下来到了麦花家里。


原来大奎、麦花和黑土一家人住在东面的房子里,中间一间是厨房,西面那一间,放着一年的粮食和杂物。在四喜来之前,西面那间房子被麦花收拾出来了。


四喜就住进了西间房。在四喜来之前,麦花冲大奎说:俺一间屋里睡一天。


大奎躺在炕上,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他的样子显得很平静。


四喜就来了。


本来是一件喜事,没人祝贺,没人道喜。


晚上的时候,麦花住进了四喜的房间,在这之前,她为黑土铺了炕,脱了衣服,又为大奎掖了掖被角,然后犹犹豫豫地迈步向西屋走去。


黑土睁开眼睛刚要喊娘,大奎突然用手捂住了黑土的嘴。


大奎就势把黑土搂在了怀里,鼻涕眼泪也随之流了出来。


四喜住进麦花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山东屯。于三叔带着几个人,背着手来到了麦花家里。麦花正和四喜坐在院子里选种子,把那些生得饱满的种子挑出来。


于三叔背着手,吧嗒着烟袋说:麦花,家里多了个外乡人,咋不跟俺说一声?


麦花似乎心里已有准备,她对于三叔的态度显得不软不硬。


麦花说:俺家的情况,乡亲都知道,俺要活命,黑土要活命,大奎也要活命,家里没个男人,这日子过不下去。


于三叔哼了几声又说:咱们山东屯人死绝了是咋的,咋轮到外乡人跟着掺和了。


大奎这时在屋里大声地咳了起来,咳了两声便叫道:于三叔,你进来,俺有话对你说。


于三叔一干人等,白了一眼麦花,又白了眼四喜,最后走进屋里。


大奎冲于三叔等人说:三叔,俺家的事你就别管了,就这样吧,咋的也比麦花一个人吃苦受累强。


于三叔狠着声音说:大奎,你把山东人的脸丢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一个河南侉子……


于三叔等人就很义愤的样子。于三叔带着人甩着手走了。


麦花家的门,夜晚先是被人抹上了牛屎,后来就有一些石块扔进院子里,砸得地咚咚地响。渐渐地,在屯子里没人和麦花说话,借东借西的,也没人肯借给她了。男人女人们和麦花走个对面,麦花和人打招呼,别人忙把头扭向一边,没人理睬她。


黑土在外面和孩子玩时,被一群孩子打了,哭着跑回来,他一边哭一边冲麦花说:娘,他们骂你找个野男人。


麦花愤怒了,她一边拍打着孩子身上的泥土一边大着声音说:以后他们打你,你也往死里打他们。


大奎又在屋里咳了起来。


一天,麦花和四喜正在地里做着春耕前的准备,黑土突然哭叫着跑来,一边跑一边哭道:娘,俺爹要死了。


四喜和麦花一听,顿时怔住了。他们离开家门时,大奎还好好的。醒悟过来之后,他们就急三火四地往家赶。


大奎正倒在院子里,他用裤腰带把自己的脖子系了,另一头拴在一个树桩子上,因用不上力气,大奎正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挣扎着。


麦花一见,大叫了一声扑过去,她先是解下大奎脖子上的裤腰带,然后和四喜一起,把大奎抬进屋里。大奎已经缓过了一口气,他睁开眼睛说:麦花,你让俺死吧,俺活着难受哇。


麦花哇的一声就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大奎呀,俺对你不好吗?你这样做还咋让俺和黑土活了?你要是死了,俺活着还有啥意思?俺也不活了。


于是,麦花和大奎抱在一起大哭起来,黑土抱着娘的大腿也在一旁助阵。


四喜站在一旁也是不好受的样子。


麦花一边哭一边说:大奎,你不想别的,你也要为黑土活下去呀,你就这么忍心扔下黑土和俺吗?


大奎看见了黑土,他把黑土抱过来,哭了一气。然后用手去抽自己的耳光,一边抽一边咒:大奎该死,黑土呀,爹对不住你。


从那以后,大奎安静了下来。


春耕的时候,他又爬到了地边,看着麦花和四喜把一粒粒种子埋进了土地里。


四喜看到了大奎就说:大奎你这是干啥,还不在家歇着?


大奎笑着说:俺看见种地,高兴哩。


从那以后,每天下地时,四喜都要把大奎背到地边,让他看着种地的情形。


晚上睡觉时,麦花果然东屋住一夜,西屋住一夜。那天大奎看见麦花又把被子搬到了东屋的炕上,便说:麦花,你以后就别过来了。


麦花不答,把自己脱了,钻进了被窝,安安稳稳地躺下了。


大奎又说:俺不挑理,俺是个没用的男人。


麦花坚定地说:俺不,你也是俺的男人呀。


大奎的心里一热,伸出手把麦花的手捉住了,两只手就那么握着。


 




河南人四喜住进了山东屯大奎的家,山东屯的人们议论了一阵子,说什么的都有。同情麦花的就说:麦花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找个男人帮一把没啥,可也不能找河南侉子呀。


有男人说:麦花那女人骚哩,忍不住了,找个野男人,呸。


不管是同情麦花,还是不同情麦花,麦花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境遇感到难过。相反,她自从有了四喜之后,心里踏实而又愉快。脸色也变得更加滋润了,干起活来,比以前更加生龙活虎了。她心里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欢乐,她想唱也想跳。


当布谷鸟又一次鸣叫的时候,播种的季节到了。麦花和四喜及时地出现在自家的田地里,四喜年轻,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牛呀、马呀地在前面犁地,麦花在后面点种。麦花看见黑黑的泥土,把一颗又一颗金黄色的种子埋住,她心里止不住扑扑通通地跳着,她真想扑在黑油油的土地上大笑一阵。


黑土有时也能帮上一点忙,他蹒跚地走在麦花的身后,用他那双小脚把种子踩实。不知内情的人,看了眼前的情景都会羡慕这样的幸福农家景象。


四喜有时也把大奎背到田边,让他看看耕种的景象。大奎不时地在一旁提醒着:把种子深埋一些,夜里霜大,别把种子冻坏了。


大奎看到四喜一脸汗水的样子,便说:歇歇吧,不在乎那一会儿。


四喜就笑一笑道:没事,活是人干的。


四喜说完就又埋下头走进了田地的深处。麦花看见大奎也笑一笑说:今年咱家的地,一定错不了。


大奎也笑一笑。


日头偏西的时候,一家四口人便离开了田地回家了。四喜背着大奎走在前面,麦花牵着黑土的手走在后面。收工往家赶的山东屯人,便用手指点着这一家人。麦花的表情依旧愉悦美好,她把腰又向上挺了挺,把初孕的肚子显现出来。


回到家后,麦花忙着做饭,四喜也不闲着,他蹲在地上帮助麦花烧火。火光映着麦花的脸红红的,四喜就盯着麦花那张俏脸用劲地看。麦花看到了四喜痴痴的目光,脸就愈发地红了,她走过去用手指点着四喜的脑袋说:作死呀。四喜低下头,一边烧火一边说:俺就是看不够你,白天看,夜里也想看。


麦花娇嗔地用眼睛白了眼四喜。


躺在炕上的大奎,感受到火炕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


黑土屋里屋外地跑着。


四喜就说:当心黑土,别摔着。


黑土应了一声,仍忙忙碌碌地跑着。


吃饭的时候,一家四口人围坐在东屋的炕上。刚开始的时候,麦花总是把饭留出来一部分,让四喜端到西屋去吃。自己和大奎黑土三个人围在桌前吃。气氛就很沉闷,麦花怕看见大奎的目光,大奎似乎也在躲着麦花。大奎吃完一碗,麦花低着头接过大奎的空碗,走到外间为大奎再盛一碗。一顿饭下来,吃得沉沉闷闷的。后来,先是大奎打破了这种僵局,大奎说:让四喜过来吧。


麦花望了大奎一眼。


大奎说:都一家人了,就该有一家人的样子。


大奎现在已经想开了。刚开始的时候,从感情上来说,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四喜。可他又不忍心看着麦花和黑土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四喜刚进家门时,他真想一死了之。但他看到麦花那份绝望,他又一次感受到这个家不能少了他。


那天晚上,麦花趴在他的身边,哽咽着说:大奎,你真傻,要是没有你和黑土,俺也不会再找一个男人。你想想,这个家没有你,俺娘儿俩活得还有啥意思。你就舍得撇下俺们娘儿俩不管了么?


大奎在麦花真心实意地劝说下,想开了。只要麦花生活得好,黑土不受委屈,就比啥都强。他无法给予麦花和黑土的,四喜能够给予,他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么想过之后,他心里便渐渐接受了四喜。


一家四口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两个男人就说起了农事。


大奎说:地种下了,再下场透雨,地里就该出苗了。


四喜也说:今年的年景,一定错不了,又会是一个丰收年。


麦花接过话头说:到秋天卖了粮食,咱家一人做一件新衣裳。


大奎就说:你们做吧,俺不出门就算了,这身衣服,够俺穿一辈子了。


四喜说:这咋行?就听麦花的。到秋天,咱家也都新鲜新鲜。


大奎就不说什么了。


几场雨一落,地里的庄稼便疯长起来。夏天又到了。


麦花的身子越来越显形了,她走路的样子也吃力起来。


晚上,她躺在四喜的身边,四喜便伸出手去摸麦花的肚子。


麦花就幸福地说:四喜,想要儿子还是闺女?


四喜说:俺想要儿子。


麦花便把头偎进四喜的怀里,她的脸很热,她捉住了四喜放在她肚子上的手揉搓着。半晌,麦花就说:俺给你生,生得一屋子都是。


麦花说到这,突然想起和大奎也说过这样的话,现在大奎却成了一个废人。想到这,她嘤嘤地哭了起来。四喜不解其意,忙抱过麦花的肩头问:麦花,怎么了。


麦花摇摇头,转过身去。半晌,她幽幽地道:四喜,你以后要对大奎和黑土好。


四喜听麦花这么说,就在后面把麦花的身体拥住了说:俺不说过了么,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说啥两家话?以后有俺吃干的,就不会让大奎和黑土喝稀的。


麦花满意地点点头。


麦花躺在东屋大奎身边时,大奎看着麦花的肚子说:你身子笨了,以后就少干些活吧,莫动了胎气。


麦花眼泪汪汪地说:俺可没那么娇贵。


大奎还说:想吃啥,让四喜去城里给你买,可别亏了身子。


麦花把头又埋在大奎的臂弯里,此时的麦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两个男人这么爱着她。


麦花说:俺和四喜生孩子,你不怪俺吧?


大奎怔了怔,然后说:怎么会?黑土是他(她)的哥哩。俺喜欢黑土有一大群弟弟、妹妹,日后也好有人帮衬着。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麦花说:大奎,你真是个好人。


大奎说:四喜这个人也不错。


夏天的夜晚很热,汗流在身上黏黏的。四喜便每天晚上背上大奎去河里洗澡。每次都是四喜先帮着大奎搓背,洗头,然后自己才洗。那天,四喜正在给大奎搓背,大奎睁着眼睛,听着从四喜指缝里流到河里的水声说:四喜,秋天咱家就添人加口了,以后够你累的。


四喜说:俺不怕。


大奎又说:麦花也不容易,你日后一定要对得起她。


四喜就激动地说:男人对不住女人,还算啥男人?大奎你放心,俺不会亏待咱们这一家。


两个男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心里都热辣辣的。


 




又一个秋收的季节到了,麦花和四喜的儿子出生了。


那天麦花正领着黑土在山坡上晾晒采到的蘑菇,麦花的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地疼了起来。麦花是生过孩子的人,她知道自己这是要生了,便冲黑土说:黑土,快去地里叫你四喜叔,娘要生了。


黑土便颠起一双小脚往山下跑,他一边跑一边喊:俺娘要生了,俺娘要生了。


四喜回来的时候,麦花已经生了,她正精疲力竭地给孩子擦着身子。因为孩子出生在秋天的山上,四喜便给孩子取名为秋山。


秋山随着秋收的季节来到了人间,四喜的兴奋自不用说。黑土也兴奋着,他一边跑一边喊:俺有弟弟了,俺有弟弟了,叫秋山。


大奎也是高兴的。那时,他和麦花成亲时,他的愿望就是人丁兴旺,让整个屋子都盛满儿孙。后来他的希望夭折了,虽说这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仍高兴,这毕竟是黑土同母异父的兄弟呀。


四喜一个人在田地里忙活着秋收,麦花在家里坐月子。大奎有时忍不住从东屋的炕上爬下来,趴在西屋的门口冲麦花和孩子说:麦花,秋山哭了,快喂孩子。


麦花便把乳头塞到孩子嘴里,屋里屋外顿时安静下来。


大奎也是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麦花一边奶孩子,一边幸福地说:等黑土和秋山长大了,咱家又会添两个壮劳力。


大奎也畅想着说:那时,咱家再开一片荒,种好多的地。


大奎差不多为自己的畅想陶醉了。


太阳照在头顶的时候,麦花下地做饭了。黑土跟着四喜在田地忙碌着,麦花不想让一家人饿着,她总是准时下地做饭。大奎坐在门槛上,麦花把秋山放在大奎的怀里,大奎咿咿呀呀地逗着秋山玩。麦花忙上忙下,热气腾腾地做饭。


四喜和黑土回来的时候,麦花的饭已经差不多做好了。四喜喜滋滋地从大奎手里接过秋山,一下下亲着秋山,他一边亲着秋山一边和大奎说着农事。


四喜说:今年的收成就是好,打下的粮食够咱家吃两年的了。


大奎眯着眼睛望着四喜。


四喜又说:大奎,明年春天,俺想把山东坡那片荒地也开了。


大奎就说: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四喜说:没事,趁着俺还年轻,多出把力气没啥。


大奎就低下头道:俺也帮不上你啥忙,让你受累了。


四喜就说:大奎你说的这是啥话,咱一家人咋还说这?


大奎就沉默了一会儿说:过几年黑土大了,他就能帮你一把了。


麦花在两个男人的议论中,把饭菜端到了桌上,然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气腾腾地吃饭。


一家人带着美好的憧憬和希望,又迎来了秋山出生后的第一个冬天。


冬天一到,四喜又找出了那把火枪,他一边擦枪一边冲麦花说:明天俺就进山,争取在过年前弄几张好皮子,到城里卖了,咱一家人一人扯一套新衣服。


麦花对打猎仍心有余悸,要不是打猎,大奎也不会有今天。麦花想到这便说:四喜,你可得小心,那些野兽可不是人。


四喜一边往枪筒里填火药一边说:麦花你放心,俺这把火枪可不是吃素的。


从此以后,四喜便整日扛着猎枪到山里打猎,四喜的猎枪果然不同凡响,他每次回来,都不会空着手。


那一天,终于就出事了。


那天,四喜发现了一头狼。他刚一火枪打下了两只山鸡,还往空枪筒里装药,他就看见了那只狼。他发现了狼,就又往火枪里填了一倍的药。心想,这一枪一定结果狼的性命。这样一来,就会得到一张狼皮了,一张狼皮卖了,够让麦花买衣服了。他就迫不及待地向狼瞄准,向狼射击,轰然一声,枪就炸膛了。


狼跑了,四喜惨叫一声,倒在了血泊中。


四喜晕头转向走回家的时候,麦花看到四喜的惨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就是大奎看见也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四喜脸上和胸前已满是血了,他的双手已不知去向。四喜倒下了。


那些日子,麦花风风火火地一次又一次往城里跑,她去为四喜寻医治伤。她去的钱家药店,钱家老掌柜的药专门治“红伤”。每次麦花去寻药,都是钱掌柜把药配好,再由麦花风风火火地把药拿回来,一半敷在四喜的伤口上,一半熬了喝下去。


只半个月的时候,麦花就变卖完了家里的粮食,四喜这些药,是一年的粮食换来的。


四喜看到黄澄澄的粮食,一点点地从家里消失,他痛心地嗷嗷大叫。他的双手被炸飞了也没有这么叫过。


眼见着四喜的伤口一天天好起来,可一家的粮食已经卖完了。麦花已经不忍心再卖余下的这一点口粮了,这是他们家一冬的吃食,还有的就是明年春天的种子。


可四喜的伤病还得治,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出现在钱家药店的时候,可怜巴巴地给钱掌柜跪下了。


钱掌柜是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脖子上围了一条狐狸皮,坐在柜台后,哗哗啦啦地打着算盘,算计着这一个月的进项。


麦花就说:钱掌柜的,赊点药给俺家四喜吧。


钱掌柜就抬起头,他望了麦花一眼,又望了一眼。在这之前,麦花已和他打过无数次交道。那时,钱掌柜的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只知道配药、收钱。这次他认认真真地把麦花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接着他从柜台后走了出来,袖着手,前前后后地把麦花看了。他又伸出手把麦花扶起来,他像一个在行的牲口贩子似的,把麦花看了又看。


然后就说:你是刚生过孩子吧。


麦花点了点头,秋山还没有断奶,她的胸憋得胀胀的。


钱掌柜又问:你有几个孩子?


麦花又答:两个。


又问:是男还是女。


麦花再答:都是男孩。


钱掌柜这回就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看了眼麦花的脸。麦花刚满二十岁,天生的白皮嫩肉,仍旧鲜亮。


钱掌柜似乎很满意,他舒服地哼唧着。这回他又坐进了柜台里,这才说:你男人受的是红伤。


麦花说:是哩,前几次都是你老给配的药,好使哩。俺家现在没钱了,想赊一点掌柜的药,等俺男人病好了,当牛做马的也报答你。


钱掌柜就翻了翻眼皮说:你男人都残废了,拿啥还俺?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麦花问住了。这些天,她忙晕了头,一门心思想办法治四喜的伤。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们这个家完了,伤好的四喜还能种地吗?不能种地,意味着他们一家五口人就得去要饭,否则就只能喝西北风了。直到这时,麦花才感到彻底的绝望,她当着钱掌柜的面,嘤嘤地哭了起来。


钱掌柜的这么说是有目的的,钱掌柜快六十了,他从祖上手里接过这家药店也有几十年了。这辈子他啥都有了,可就缺个儿子,缺一个药店的继承人。钱掌柜年轻时一口气娶了五房女人,可这五房女人把孩子生了一堆,就是没有一个人给他生过儿子。眼见着这家药店没人继承,钱掌柜是又急又恨。以前,他也想过再娶一房黄花闺女,给自己生儿子,可谁又能料到,这回生的不是闺女呢?一年老似一年的钱掌柜,心急如焚。


今天他遇上了麦花,他上上下下把麦花看了,一见这个女人的圆丰乳,就知道麦花是个能生能养的女人,不像他那五个女人,要么瘦得跟火柴棍似的,要么胖得跟母鸭似的,没有一个中用的。他把大半辈子的精力都用在了这五个女人身上,可还是没人给他生养一个儿子。


钱掌柜的一见到麦花,他便想借麦花的腹,为自己生儿子。


麦花当着他的面,哀哀地哭着,钱掌柜见时机到了,他让麦花坐下,又亲手为麦花倒了一碗红糖水,才慢条斯理地说:赊给你药也容易,不过你要答应俺一件事。


麦花就抬头望着钱掌柜的那张瘦脸。


钱掌柜的说:以后你一家的开销俺都包了,只要你给俺生个儿子,啥话都好说。


那一刻,麦花就晕了,她怔怔地望着钱掌柜,觉得自己在做梦。钱掌柜就笑一笑,回身,把几味药用纸包了,塞在了麦花手里又说:你回家想一想,俺等你的信,想好了你就来找俺。想不好,你就别来了,这包药算俺送你的。


 


十一


麦花已经无路可走了,她只是一个女人,眼前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


经历的两个男人都残废了,一个无论冬夏都得躺在炕上的大奎,还有失掉了一双手臂的四喜,四岁的黑土,又多了一个吃奶的秋山,家里大大小小四个男人的生活担子都压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她跑到了山坡的雪地上,冲着莽莽山林呼喊着:老天爷呀,俺这一家子该咋过呀?你睁开眼给俺一家指出一条生路吧……


风刮着,雪飘着,山林呜咽着……


麦花又恨又爱这片土地,是这里的黑土地接纳了他们这一批又一批闯关东的中原人。同时,也是这片土地在吞噬着他们这些流浪到此的人。


麦花思前想后,她真想跪在那里再也不起来,让风雪把她埋葬,可她又无论如何舍弃不下她的亲人们。在关东这片土地上,大奎、黑土、四喜和秋山就是她的亲人,舍弃他们,也许她再也不会为他们痛苦了,可是他们的路又将怎么走呢?


清醒后的麦花,不得不重新面对眼前的现实了,她站起身,拍打掉身上的落雪,走进家门。


她先把秋山抱进怀里,饿得哇哇大哭的秋山,叼着母亲的奶头便止住了哭闹。


大奎愁眉苦脸地坐在炕角,黑土低着头坐在大奎身边,四喜躺在炕上,因疼痛不停地呻吟着。愁苦早就把一家人笼罩了,麦花面对着眼前的亲人,她真想对着他们大哭一场,可是她不能,她现在是他们的支柱,她只能把眼泪流进肚子里。


麦花一边奶着秋山,一边把自己的打算说了,这一刻,她下了决心。


大奎把头埋得更深了,他一下下擂着自己的头,头跟炕一样,发出咚咚的声音。


四喜哭了,他侧过身,肩膀一抽一抽的,哽着声音说:都怪俺呐,俺们当男人的无能。


麦花此时已经没有了悲哀,她有的只是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她大着声音冲炕上的男人说:哭丧啥?日子咋的都得过,俺又不是不回来了,不就是个三两年么,咬咬牙不就过来了。


炕上的男人们便噤了声。


大奎突然抱着头呜哇一声哭着道:麦花,你让俺们去死吧。


麦花冷着脸道:别说死呀活的,日子就得这么过,等再过几年,黑土大了,秋山大了,咱们不就又有了好日子。


两个男人面对着麦花,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们睁大眼睛看着她。


第二天,麦花又进了一趟城,她熟门熟路地来到了钱家药店。钱掌柜仍在药店里坐着,麦花一进门,钱掌柜就笑了,然后说:俺知道你还会来的。


麦花倚在柜台上说:掌柜的拿药吧,俺男人一好,就回来。


钱掌柜让麦花在一张他写好的文书上按了手印,这才把一包包药放在麦花的怀里。放最后一包时,钱掌柜的手在麦花的怀里揣了一下说:俺一看你这娘儿们就能生儿子,半个月后你男人一准好,到时你来。


半个月后,四喜的伤果然好了,他不疼不痒了,但却永远地失去了双手。


麦花别无选择地来到了钱家药店,住进了钱家。


老掌柜的恨不能马上就有自己的儿子,他夜夜都在麦花的身上忙碌着。当麦花又一次来经事时,钱掌柜便无比悲凉,他伏在麦花的身上说:俺让你生儿子,你咋还不快生?


麦花面对着钱掌柜,身体是麻木的,她想,这老东西已经没用了。


每半个月,四喜都要到钱家药店来一次。每次他都不在药店里抛头露面,而是在院墙外,先是往院子里扔两块小石子,然后又咳上几声,麦花便知道四喜来了,把准备好的大半袋粮食从小门提出去,放在四喜的脚下,四喜低着头,不敢看麦花。


麦花说:黑土和秋山还好吗?


四喜说:好,他俩都好着哩。你可好?


麦花不说自己,却说:俺就是想孩子。


四喜又说:哪一次俺把黑土、秋山带来。


麦花就不说话了,望着眼前半袋子粮食愣神,她知道,这是他们一家的救命粮。


四喜说:别人家的地都种了,咱家的地荒着呢。四喜说到这儿,眼泪又流了出来。


麦花又说:别想地了,想活命吧。


这时,钱掌柜在院里就喊上了:麦花,咋还不回来,跟那个男人磨叽啥?俺可不想要个野种。


麦花弯了腰,把那半袋粮食放在四喜的肩上,四喜用那双残臂把口袋扶正,仍低着头说:那俺就走了。


麦花望着四喜的背影一点点消失。


钱掌柜的心情急迫而又痛苦,他急迫地想生儿子。痛苦的是,麦花在这儿多停留一天,他就要为养活麦花一家多笔开销。


掌柜的便为自己配了药,烟熏火燎地熬,吱溜吱溜地喝下去。夜里便在麦花身上劳作着,直到气喘着躺在炕上。


四喜再次来的时候,果然带来了黑土和秋山。她先把秋山抱在怀里,秋山早就断奶了,已经长出几颗牙了,虽然黑了瘦了,但精神却好。麦花放下心来,又看了眼黑土,腾出一只手,蹲下身把黑土拉过来。黑土就说:娘,是俺自己走来的。


麦花说:黑土,好孩子,在家里要听话。


黑土又说:娘,俺听话,你啥时回家?


一句话,让麦花流出了眼泪。


她亲了黑土又亲了秋山,这都是她的心头肉哇。


直到四喜把两个孩子带走了,她才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了一回。


钱掌柜的工夫没有白费,终于让麦花的肚子有了动静,一连两月,麦花没有来经事。他亲自给麦花号了脉,确信麦花真的怀上时,老掌柜的笑了。从此,他搬了出去。麦花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四喜又来的时候,也看出了麦花的变化,这种苦等终于有了希望。他笑着冲麦花说:麦花,等你明年回去了,俺又能种地了。


黑土在一旁说:娘,俺四喜叔可能了,他啥都能干,不比有手的人差。


麦花看见了四喜那双磨得发亮的断臂。


四喜笑着说:俺以为这辈子废了呢,其实没啥。


四喜终于走出了阴影,她从心里为四喜为这个家高兴。


黑土又说:俺爹让你担心身子,他说他想你。


麦花伸出手把黑土的头摸了,黑土一天天长大了,她看着高兴。她想,总有一天,黑土一定能长成大奎那样的男人。


秋山都会喊娘了。每次分手的时候,秋山趴在四喜的肩头上,望着她娘、娘地叫。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了。


渐渐地,麦花能感受到肚子里孩子的胎动,明年夏天,就该出生了。满月后,她就该离开钱家,回到山东屯了,她盼望着那一刻的到来。可一想到肚里的孩子,她好起来的心情又坏了下去。仿佛,她已经听见肚子里的孩子在一声又一声喊她娘了。


她眼泪蒙着,望着四喜、黑土还有秋山一点点地远去,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凝在她的视线里。


麦花又感到了胎动,她双手捂着肚子,一步一步向钱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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