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厨 (作者: 阿成)

来源: 慧惠 2018-02-23 19:32:0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8311 bytes)

火车沐着雨丝到了终点站。

对面铺的那位一身农民式西装的汉子站了起来,一脸疲倦地伸了一个懒腰,说,到啦——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奔庙。说罢,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车。回头看着我坐在那里没动,说,大哥,到站了,终点了。我说,知道。我是最后一个下车的。那个女乘务员笑嘻嘻地说,大叔,您可真够稳的。我点点头。我走在所有出站旅客的最后。一位执勤的老警察看了我一眼,我便冲他点点头。他问,回家?我说,算是吧。他也点点头,看着别处说,多快呀,一场秋雨一场凉啊。我点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去。那个警察在后面自言自语地说,就要下雪啦,还是家好啊!

在出站口,有位男验票员说,欢迎来到 H 城。

我说,我是回家。

他说,哦,欢迎回家。

我说,谢谢。

尽管我仍然孤家寡人一个(没有正式结过婚)。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从少年时代我就是少年管教所、拘留所、劳教营和监狱里的常客。到现在我还记得我的监号——194。这就像古代犯人脸上的黥纹一样,永不磨灭。说一个细节:街上有汽车驶过时,我能立刻捕捉到哪个车牌号曾经是我的监号,冥冥之中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我,你少年时曾经是个囚犯。

几番春秋冬夏过后,我老了,生活的节奏也随之慢了下来。人一老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如果街上有不良青年向我挑衅,我会向他行个举手礼。总之,日子过得有点无聊,雇主也越来越少了。门可罗雀了。我该回家看看,算起来,这些年的漂泊加监禁,离家已经太久了。

我回来的途中雨下大了,我刚走进巷子的时候,就看见姐姐打着伞正站在巷子口向外张望着。就是在这一刻,我决定不走了。那年我刚好五十岁。姐姐比我大三岁。

见了面,姐姐何,弟弟,回来啦?

我说,哎。

姐姐问,弟弟,饿不饿?

我就笑了,流泪了。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问过我“饿不饿”了。

回家的第一顿饭,吃的是疙瘩汤。姐姐知道我喜欢吃疙瘩汤。

姐姐说,弟弟,喝点酒吧,祛祛寒气。

我说,姐,我已经戒酒了。

姐姐看到我很坚决的样子,忍不住哭了……

第二天的雨小了很多,烟雾似的。囚犯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天儿,雨若不大囚犯就不能歇工,照样要出去干活,干活的时候浑身都被雨雾洇透了,与身上的汗水贴在一起,难受极了。

烟雨中,姐姐陪着我去墓地看望父母。母亲是在我四岁的时候去世的,父亲再未续弦。在墓地,姐姐说,老爸临死的时候跟我说,你弟弟的梧性好,是个当厨师的材料。他嘱咐我说,如果这小子愿意,还是让他开家小饭馆维持自己的生活吧……

姐姐说,我对爸说我能照顾弟弟一辈子。可老爸说,他是个男人哪。

父亲给我这个唯一的儿子留下一处门市房,独门独院,挺不错的。房子一直空着,也曾有人过来租,但都被父亲婉言拒绝了。老头子到死都坚信自己的儿子有一天会回到这幢房子,并且和他想象中的儿媳妇过平安的日子。他的口头禅是,“时间是最好的老师”。父亲死后,这幢房子由姐姐替我照看,当然,她照看的还有父亲的灵魂。

在监狱生活的时候,教授就曾问过我,出去以后打算干什么?我说,我老爸是个厨师,他看儿子也不是块读书的料……教授立刻打断了我的话说,你的确不是读书的料。说着,教授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啊。我问,你原先打算干什么呢?教授说,我原本的志向是开一家小饭馆,但我母亲坚决反对。没办法才这么一路读下来。说起来,“五四”时期的那些文化人几乎个个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女从文。如此说来,你父亲还是个开明人哪。教授说,老弟,你有家传,手艺又不错,还是开个小饭馆吧。我送给你一个店名吧,叫“寻味小馆”怎么样?我笑着问,这是教授打算给自己饭馆起的名吧?他说,所谓寻味小馆,就是专门给客人预定他一生中最钟情的吃食。你来满足他们的需求。庄子《逍遥篇》就有“寻味”,“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只是我呀老喽,不要说当寻味小馆的老板,就是能成为一次寻味小馆的客人也就知足啦。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父亲留给我的宅院里,看着父亲留给我的那些厨具,菜刀、大勺、铲子,以及一些古怪的东西,无端地失眠了。屋子外面的雨时下时停,房檐儿不停地往下滴答着残雨。我在想,老爸的确是一个手艺不错的厨师,开始的时候他希望自己儿子能考上医学院,将来当个医生。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干厨师这一行。后来看到儿子不成器的样子,才改变了初衷,希望儿子将来能自食其力就好了。这些年,无论是在社会上混,还是在监狱里服刑,我从帮厨一直干到厨师,虽说谈不上有高超的手艺,但一般的家常饭菜做得还是挺好的。教授也说过,恰恰是家常饭菜最能触动人情感最为脆弱的地方。那就主打家常菜吧!

那一夜,伴着窗外的雨,伴着父亲的遗像,我吸了好多烟。我想,还是教授说的对,人生就是妥协的艺术。别人都能妥协,我为什么不能妥协呢?

我就决定不走了,开家小饭馆。

姐姐听了我的想法之后说,弟弟如果心里不愿意开饭馆也不必勉强,老爸的话只是一个参考。姐姐想过了,你也可以去你姐夫的建筑公司做事。唉,只要弟弟平平安安的就好。总之这事不急,弟弟,你先休息一些日子再说吧。

姐姐又看着我的脸说,弟弟,你也年过半百了,头发都白了,总该成个家吧?

我没有言语。

姐姐说,弟弟,我们家总不能断了后哇。

我说,姐,有的。只是他们母子始终避而不见。

姐姐说,你是说那个叫梅的女人吗?这件事就交给你姐夫,让他安排人去找。他有办法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年的初冬。梅因为怀了孕不得不离家出走。也许是命运,也许是缘分,我们居然在H市火车站的站台上意外相遇。她挺个大肚子小心翼翼地下火车时,而我正准备上车,而且是同一节车厢,当我伸出手来准备扶一把这位孕妇的时候,一抬头,我们两个人都愣住了。看着她的大肚子,我四处寻找着。梅问,哥,找谁呢?我问梅,就你一个人?梅点点头。我问,孩子他、他爸呢?梅幸福地说,你不就是吗……后来,我问梅,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梅说,我不知道哇,我只想登上一趟火车,随便去哪儿都行。谁承想,老天爷都替咱安排好了。

我搀扶着梅来到了我的住处。我还开玩笑说,要是事先知道你来我就收拾一下了。梅看了看凌乱的屋子似乎还挺满足,说,没事,收拾一下就好了。收拾完后,我说,走吧,上饭馆吃饭去。梅说,嗨,到家了,上什么饭馆呀,我做点疙瘩汤,咱先简单垫一下。你不是爱吃疙瘩汤吗?晚上我们包饺子吃。

就这样,一家人就安顿下来,是啊,一家人。一直到孩子出生但孩子出生后不久梅又决定离开了。记得梅带着孩子离开之前,将我们租的那个房子烧得暖暖的,还和好了做疙瘩汤的小面穗儿。窗户上印着的儿子的小脚丫印儿已经开始往下淌水了。她在留给我的纸条上写道:哥,不能让儿子再过他父亲那样的生活了……

我对姐姐说,还是不要打扰他们母子吧。

我的寻味小馆在梨花巷。相对于繁华的大都市,这个地方儿算是比较幽静的一隅。这条巷子里只有两家小旅馆和一个咖啡馆,都是比较内敛的,静静的,不是张扬的那种。寻味小馆就在这条巷子的中间。虽说我决定开一家小饭馆。但年过半百的我并不想太累,不完全是为了挣钱,我只是希望能过得放松一点,怀旧一点。

寻味小馆与其他类似的私厨不同,小饭馆里只有两张餐桌和一个L形吧台,类似日本小酒馆的样子,只招待那些即来即走的客人,像工装上沾满油漆的装修工人,西装革履的保险推销员,穿着衬衫的中年男子,或者浓妆艳抹的老女人,要一杯啤酒,一碟干肠,或者一小碟五香花生米,喝光了就走了。甚至连椅子也不坐,就靠在吧台那儿,跟我聊几句天气、胡同新闻之类的闲话,就匆匆离开了。

寻味小馆没有专门的菜谱,只有一个留言簿,客人可以在上面写上打算吃什么,什么口味的,然后留下联系方式,如电话、微信、电子邮箱,只要能联系到就好。也可以打电话留言,不必专门跑一趟。对那些即食即走的客人,我会预先准备好四五款清爽应季小菜,方便他们选用。当然,生啤酒必须是最好、最新鲜的。我对那个瓦口脸的啤酒推销商说,这是本店的操守。他看了看我的眼睛说,好,我喜欢你这样的人。

开张之前,我做了一点功课,在附近的居民楼里贴上了寻味小馆的广告。我原以为不会有太多的客人,会比较清闲一点,但开张之后情况却并非如此。

 


土豆饼


第一个打电话来的客人说,他初中毕业之后就下乡插队了。对,是1965年。他说他至今还记得下乡的时候,房东大娘烙的土豆饼。可是当时不好意思,只尝了一张。他说,真是太好吃了。四十多年过去了,还在想。老板,你那儿能做这种饼吗?如果可以,就烙五张,行吗?

从这位自称老张的人的声音与语态上判断,他应该是一位老人。我还是要再打电话确认一下。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似乎对方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我说,我看到了您的留言。非常感谢。他有点吃惊,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我的打电话了,嗨,你千万别为难,我不过是一时冲动……

看来对方是一位自尊心很强的人。

我说,我打电话是想确认一下,您想吃什么口味的?咸的,辣的,还是甜的?

他立刻说,不不不,不是辣的也不是甜的。就是乡下老大娘烙的那种普普通通的土豆烙饼。对,略微……

我说,略微有一点点咸是吗?

他吃惊地说,你知道?

他突然问道,老板,你下过乡吗?

我说,没有。

他问,老板,那我什么时候能吃到呢?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说,不要担心钱,我有私房钱。

我说,等我的电话吧。很快。

说实话,客人要吃的那种土豆烙饼,今天已不那么容易做了。首先面,必须那种是一箩到底的面。所谓“一箩到底的面”,是新麦子打下来之后,连皮带粒一起磨成的面,也叫黑面。做土豆饼用的土豆,须是那种麻皮土豆。只是现在这种只上农家肥的土豆很少了,在乡下,只有个别人家会种几垄留着自家吃。这种麻皮土豆不像“蹿地龙”,又长,又大,又脆。麻皮土豆完全是靠土里的营养把它滋润成丰硕果实的。如果用这种土豆炖鸡、炖肉,绵软,好吃。唯其绵软,乡下人才将它蒸熟后碾碎,用来做土豆饼。我是吃过的。那还是在我服刑劳动改造期间,记得那天我们这些犯人正在地里给玉米锄草,这时候,负责看管我们第11小组的小周管教的对象来了。其实,我们早就看见她了,穿着一件蓝色小碎花衬衫,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顺着河渠那边走过来,一拧一拧的。我们几个犯人就猜,今天她会给周管教送什么好吃的。这个时间送的饭在农村叫“贴晌饭”。教授说,有点类似英国人的下午茶。农忙时节,在午饭和晚饭之间的一种垫补小餐。犯人自然是没有的。小周管教的对象是监狱附近农村的,看得出两个人的感情挺好。小周管教的对象把饭篮子放在警戒线外面,冲着小周妩媚地一笑,就走了,一拧一拧,很自信的样子。这时候,警卫班的班长照例过去检查一下。他打开一看,说,嚯,土豆烙饼,真他娘的香啊。每次小周管教的对象都会给他带很多,小周管教吃不了,就奖励给在劳动中表现最好的犯人。警卫班长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充满慈爱地说,就是他娘的年轻。

为了做好这一客地道的土豆烙饼,我决定开着姐姐送给我的那辆二手的客货两用车去农村走一趟。没错,仅仅购买做几张土豆烙饼的原材料真的是不好意思开口,量太少了,而且容易被对方误解。但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岂能失信?况且这是小馆开张后的第一单生意。无论如何要做好。

到了乡下,逡巡了一圈儿之后,我便大着胆子敲开了一户人家院子的柴门。院子里那只大黑狗立刻狂吠起来。我冲它走过去,蹲了下来摸着它的头,狗很快就驯服地趴下了。

院当中的老大姐看了之后非常吃惊,说,啧啧,这可真是怪事,你可不知道,黑子可凶了,真咬人呀。白天我都不敢放开它。今天可是怪了,见了你老实得像只小猫似的,啧啧。

我抬起头来客气地说,大姐,我想讨口水喝。

老大姐很热情,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屋里给我倒水。我坐在院子里着着乡下人宁静的生活,真是很羡慕。心想,难怪竹刀他们两口子喜欢乡下的生活。

老大姐端来了一碗热水,说,家里人都去收麦子去了,就我一个人在家给他们做饭。

我问,是贴晌饭么?

老大姐说,是啊。你不知道,庄稼地里的活儿呀能累死个人呀。

我说,我知道,我干过整整十年哪。大姐,您这是打算烙土豆饼吗?

老大姐愣了一下,说,咋,你还知道土豆饼哪?

我说,是啊。到了秋收的时候,咱乡下人不就喜欢土豆烙饼吃个鲜嘛。您烙土豆饼还是用那种一箩到底的面吗?

她说,嗨,现在可不是那个挨饿的年代了,早就不用了。咋,你过去吃过呀?

我说,我吃过。到现在还惦记着哪。

老大姐真有股子东北人的风火劲儿,说,你别走了,一会儿尝尝我的手艺。

说完,她猛然看到了停在门口的车,愣了一下说,兄弟,你的车也别闲着,去西头的岗地去帮我拉一趟麦子。让黑子给你领路。

真是盛情难却。我还和老大姐他们一家人共进了晚餐。是啊,老大姐烙的土豆饼真香啊……

翌曰,我打电话给客人老张,说,张先生,您过来吧,土豆饼做好了。

老张比我预想的年龄还要大些,估计在六十五岁左右。看他的样子、打扮、神态、做派,应当是个老工人。他那双布满青筋的糙手足以说明这点(有一根手指还缠着创可贴)。我心里说,是啊,这真是一个令人怀旧的季节呀。

当我把热气腾腾的土豆烙饼、一碗苞米面粥、一碟青萝条和胡萝卜条及豌豆、小尖辣椒拌的咸菜放到他的面前时,他完全呆住了。

他磕磕巴巴地说,老板,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说,您尝尝看,是不是您说的那种味道?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土豆烙饼,轻轻地尝了一口,然后用筷子从小碟中夹出一条咸菜,放到嘴里,慢慢地品着。这时候我发现,眼泪已从他的眼角处缓缓流了下来。

他一边用纸巾擦眼泪,一边说,对不起,人一老啊,骨头就软啦……

我说,没关系,您慢慢用吧。

我躲进了厨房。掐着腰站在狭窄的小厨房里,冲着窗外的秋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张先生在当年下乡插队的那家一定还有很多故事。时光像飞箭一样快,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小伙子老喽。

老张吃过以后,将剩下的土豆饼和咸菜全部打了包。然后对我说,有一件事想请教你。前几天我把菜刀放在洗水池旁边,一不小心菜刀掉下来了,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结果手指头被割了一个小口。幸亏我反应快,不然……当时,那个女人就站在我身后。我在包扎手指头的时候,她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还有个急事忘了,我得走了。你自己吃吧。

讲过之后他问我,老板,我是不是很蠢哪?

我问,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

老张说,忘了,我们是头一次见面,好像叫什么花。

我说,掉刀割手这种事我也有过。你说,我蠢吗?

老张愣了一下说,咱们可以拥抱一下吗?

拥抱之后,他就离开了。
 


土豆饼的做法:

做土豆饼,其实很简单。先把土豆去皮儿,然后擦成丝儿到水盆里,这样能防止土豆变黑。且这样一来,和面糊的时候就不需要再加清水了。盐是百味之首,自然要加点盐,味道会好。然后再加入面粉,用勺子拌成均匀的糊,之后,加进一些小香葱,把它拌匀。

开做了。锅热以后加一小勺油,摊入适量的面糊,把它晃匀了,中火加热三分钟之后翻面儿,再加热三分钟。瞅见土豆饼呈金黄色了,那是就熟透了。可以吃了。

除了我说的这种普通的土豆烙饼之外,还有一种黑胡椒土豆饼,就是加一点儿胡椒粉就可以了。除此之外,还有洋葱土豆饼、炸土豆饼、椒盐土豆饼、香煎土豆饼等。看名字您就会做了。

这里我想多啰唆几句。土豆很好的,它所含的蛋白质与维生素B1,相当于苹果的十倍。其中维生素C是苹果的三倍半。维生素B2和铁质是苹果的三倍。磷是苹果的两倍。正是这种“身份”,联合国粮农组织才将2008年正式定为“马铃薯年”,并将马铃薯定义为地球“未来的粮食”。还有顶重要一点忘了,就是土豆还含有丰富的钾,它可以有效预防工作压力大而导致的脑中风及高血压。

 


雪里蕻炖豆腐

这位叫老雪的客人(估计是个化名)在电话里留言说:多年来我一直惦记着吃一次雪里蕻炖豆腐。这期间我也吃过几次,但都不对味儿。老板,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个菜,简单说吧,我就是想吃一次地道的雪里蕻炖豆腐。能配上一碗大楂子粥就最好了。拜托了。老雪。

看到这个留言之后,我开始拨打他的电话。头几次没人接,但最后一次还是打通了——我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给对方三次机会,而我至少是四次。这可能跟我是个囚犯的经历有关吧。

我说,您好老雪。我想确认一下。你是要那种辣的雪里蕻炖豆腐么?

老雪说,就是普通的、家常的,我奶奶做过。辣不辣呢?我想想,好像有一丝丝辣。这有点儿说不准了……

我笑着问,这道菜您还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吗?

老雪说,有。咸咸的,香香的,嫩嫩的。特别好吃,一生也忘不了。

我问,奶奶还在吗?

老雪说,嘻,怎么可能呢?我都当爷爷了。

我说,好。等我的电话吧。

放下电话之后我想,雪里蕻炖豆腐不是难做的菜呀,普普通通,东北人家都会做。如果这个老雪他不是单身的话,他的老伴儿就应当会做这种菜。这个想吃雪里蕻炖豆腐的老雪是怎么个情况啊?

作为一家私厨的老板,你的客人不可能全都是那种夫妻健在、儿女双全的家庭。我粗略地回顾了一下,自打寻味小馆开张以来,打电话来我这儿订餐的多是那种家庭残缺人士,其中八成以上是老年人。是啊,人进入老年,如果再让他们有怎样宏大的理想,就不厚道了。虽然听起来他们这些对吃食的要求有些匪夷所思,但对他们来说却是真诚的、迫切的。人生苦短嘛。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发小“竹刀”,他现在像我一样也是一个老头子了。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是梨花巷里的问题少年(当年的官方称谓是“青年走险分子”),我们在一起干过不少荒唐事。竹刀这家伙不喜欢城市了,而且相当决绝。现在竹刀和他的女人“小喇叭花”(不好意思,她曾经也是个在街头跟我们混的女孩儿,也五十多岁了。她现在的名言是“宁做老妖精,也不当老太婆”),在乡下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种菜,养鸡,还弄了一个很大的葡萄园。他每年都会给我两小桶葡萄酒。讲一件趣事。有一次竹刀和小喇叭花去监狱看望我,小喇叭花是第一次去,她环视着监狱的四周说,哇,逃不出去呀。把旁边的那个狱警都给说乐了。这些年我和竹刀一直保持着友谊。记得我们二十多岁的时候,竹刀的父亲得了重病,老爷子临终前对竹刀说,儿子,我想吃黄瓜拌猪耳丝。这件事让竹刀很为难,他知道老爷子不可能嚼得动带脆骨的猪耳丝儿,就连黄瓜都嚼不动啦。可是,这毕竟是老爷子离开人世前的最后一个要求。于是他打电话给我。他打电话的意思并非是想让我帮助解决这件事情,不过是向我倾吐一下苦水罢了——流氓也有流氓的苦闷啊!竹刀说,老爷子一辈子跟我较劲,临死了还要砍我一刀。我说,竹刀,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办吧。不过,放下电话我就有些后悔了,如何能将那带脆骨的猪耳朵让牙齿不好的老人嚼得动呢?最后我还是做到了。首先,我将猪耳朵切得像玻璃纸一样薄,透明的。然后选那种最嫩的、还没有长成(仅有两三公分长)的小黄瓜。不需要太多,一小碟就足够了。但在选料和配料上不能有丁点的马虎。比如猪耳朵就选的是小嫩猪的耳朵,加上碾细的海盐,小磨香油,再温上一点点(一克)纯粮食酒。事后竹刀对我说,老爷子吃了几口说,儿子,香啊。竹刀的父亲是个极老实的人,在一家工厂当仓库保管员,年年都是劳模,小心翼翼,恪尽职守。但临终前却对竹刀说,儿子,今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竹刀讲完,放声大哭起来。

尽管雪里蕻炖豆腐是一道比较简单的家常菜,但我心里明白,这个叫老雪的客人想吃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那种口味的雪里蕻炖豆腐。看来,我必须去竹刀那里走一趟了。竹刀一定留有自家吃的雪里蕻。我很清楚,小菜园里的雪里蕻是不放化肥的,虽然长得个头比较小,但味道绝对纯正。

竹刀听了我的想法后,说,靠,你打个电话,我给你送过去不就得了。脚飘啊?竹刀的夫人小喇叭花也在一旁说,是啊。为了这点玩意儿还专门跑一趟。三哥,我想知道,这道菜你打算卖多少钱呀?

竹刀对小喇叭花说,三哥是阔小姐开窑子,不图钱财,图快活。

除了雪里蕻,还需要纯正的豆腐。于是小喇叭花带着我去了村里。一路上,小喇叭花絮絮叨叨地说,三哥,我跟你说,李二狗家的豆腐做得是最好啦,李二狗用的黄豆不放任何化肥,别看黄豆粒儿比较小,但做出的豆腐啊贼好吃。我跟你说三哥,李二狗做的豆腐只卖给本村的乡亲。给城里人的,是另外一种。可爱吧?嘻。

说起来,小喇叭花也怪可怜的,从小就寄养在姑姑家。姑姑和姑父是做小本生意的,根本无暇照顾她。再加上毕竟不是亲生,说实话也无心看护她,随她像野草一样生长。小喇叭花从小就爱美,可又没钱,就每天都采一朵野花插在头上。我们那个巷子里,家家的栅栏都开满了艳丽的喇叭花,小喇叭花就天天采一朵插在头上。这么多年过去,至今还是这个样子,虽说人老珠黄,但看着风骚不减当年。

在豆腐坊,李二狗痛快地说,不就这么几块豆腐吗?咱敞亮人说敞亮话,你也这么大岁数了,又是大老远跑来的,免费。

我说,兄弟,你要是不要钱下次我就进不了你的门了。这样,我听说你不是喜欢喝酒吗?我送你一瓶。

李二狗说,妥。

至于做大楂子粥的苞米和饭豆,自然也需是绿色的,且可以多购进一些。总之,在2016年想凑齐七十年代的味道,难哪。

晚上,月光下,厨房里。我将大楂子和饭豆用凉水泡上,准备第二天用小火慢慢熬,一直煮得稠稠的才行。当老雪来的时候最好是刚出锅,米汤既不大也不小。给老雪配的小咸菜,是用大葱叶做的——这纯粹是七十年代的老式咸菜。小时候,父亲挣的钱倒是不少,可一样是穷日子。我母亲就在秋大葱上市的季节,去菜站捡些人家不要的碎葱叶,洗净以后,腌咸菜。通常,只有最穷的人家才吃这种咸菜的。

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我打电话给老雪,请他明天中午过来。

第二天中午,老雪准时到了。哦,是个邋遢的老头,脸呈浅灰色,眼神迷茫。以我这个老江湖的经验,他还应当是个酒鬼。因为他一进门儿就瞥了柜架上的白酒瓶一眼。

当他看到我用中号碗盛着的雪里蕻炖豆腐和一碗大楂子粥时,将手在胸襟上擦了擦,忘我地说,老板,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捧起碗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太好了,对,就是这个味儿,太好了。

我站在一旁插着手笑眯眯地看着,问,小咸菜怎么样?

他说,噢,天妈呀,大葱咸菜,地道。我小的时候,我妈就给我们腌这种咸菜。现在想,老太太可真可怜哪,连腌咸菜的芥菜、胡萝卜、青萝卜都买不起。对呀老板,你怎么会想到腌大葱咸菜呢?莫非我们都是穷鬼家的狼?

我说,我总觉得你会喜欢。

老雪放下了筷子说,老板哥,你的雪里蕻炖豆腐做得太地道了。我吃过许多雪里蕻炖豆腐,唯独你煎豆腐的时候就把它煎得稍微煳一点。是特意的吧?

我说,这样才能有香味。

老雪说,对呀。可很多人不会这么做。虎了巴叽地就把生豆腐直接削进去了。吃着只剩下一股子老咸菜汤味儿了。

我说,兄弟,我是专门到农村给您买的雪里蕻,人家是自己留着吃的。

他说,怪不得,不然不会这么清香。但钱不是问题。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

吃过以后,老雪向我微微鞠了一躬,说,谢谢。

我说,不喝一口么?

他瞟了一眼柜架上的白酒,说,不了。今天喝了,那明天呢?

说完苦笑了一下,说,结账吧。

我拿出一个已经装好的餐盒,里面是满满的雪里蕻。说,带上吧。

他一愣,立马说,太谢谢了……请问,一共多少钱。

我说,难得咱兄弟俩的口味相同,别客气。走吧。

他说,我可带着钱哪……

我说,我知道。慢走啊。
 


雪里蕻纯豆腐的做法:

做雪里蕻炖豆腐,先把腌制好的雪里蕻清洗干净,然后再用水浸泡一会儿,这样泡一下就不会很咸了。然后再切成您认为合适的小段。豆腐呢记着用开水煮一煮。煮的时候别忘了放一点儿盐,这样子豆腐不易碎。之后切成小块。

做的时候,先煎豆腐块儿,煎成微黄色。再放入葱花和姜末,把它炒出香味后,放点料酒一烹,把雪里蕻放进翻炒,接着放一点儿糖提鲜。差不多了,加清水,一定要没过雪里蕻才好。用中火炖十分钟,汤汁儿收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盛出。再把切好的小嫩葱米放进去,拌点香油,就可以了。
 


酸菜油滋啦饺子

客人老齐在留言簿里写道:老板,你好啊。我就想吃一顿地道的酸菜油滋啦饺子。多少钱不重要,只要是地道、正宗就好。

看了他的留言后,我心想,又来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现如今你要是跟年轻人说酸菜油滋啦饺子,恐怕没几个人知道。酸菜油滋啦饺子是一道典型的东北人怀旧菜。我记得那次逃亡到乡下,暴雨突然而至(还伴有冰雹)。我躲进了附近那个看地的窝棚里。我的腿在一次替人讨债的械斗中受了伤,已经开始红肿化脓了。我躲进窝棚,正在地里干活儿的梅也跑进来避雨。她看见我吓了一跳。我说,你家的窝棚吧?别怕,我立刻就走。但是,受伤的腿让我站起来都困难。梅说,你受伤了呀,快坐下。看到外面的大雨冰雹如此迅猛,我只好留下来。梅问,你这是怎么了?我咧嘴笑了笑说,没事。后来,梅替我实了药和绷带,并为我清挽了伤口,包扎好。那次我在梅的看地窝棚里住了一周,直到伤口渐愈我才离开。临走的那天晚上,梅给我包的酸菜油滋啦饺子。梅说,上马饺子下马面。图个吉利。有关上马饺子下马面的民风我还是头次听说。梅说,小的时候,老妈熬猪板油的时候,常会用熬油炼下来的油渣儿,给我们包酸菜油滋啦饺子吃。嗨,就是穷。有钱谁不知道猪肉白菜饺子好吃啊。我说,难为你啦。梅说,快尝尝吧,可香啦。

这道怀旧版的酸菜油滋啦饺子,首先在选料上要精益求精。这样说好像有些夸张,但事实并非如此。既然这位食客要吃当年那种味道的酸菜油滋啦饺子,首先,酸菜就必须是本地的白菜腌的。所说的本地菜其实就是山东菜。早年那些流亡到黑龙江讨生活的山东人从山东老家带来的白菜籽儿,播种到黑土地里,由于黑土的肥沃,大白菜长得格外壮实,比在山东老家长得还壮实。北大荒嘛,有道是“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当年的北大荒土地肥得流油,插根儿筷子都开花,还下什么化肥呀。这样的土地种出来山东白菜自然好吃。当然,只有在那个年代才能吃到这种纯绿色的大白菜。用这种白菜腌的酸菜自然地道又好吃了。可是今天要找这样品质的酸菜就难了,城里更难。我只好给在乡下逍遥的竹刀打电话。尽管是二十一世纪,入冬后,东北的乡下照例是要腌酸菜的,而且农家腌的酸菜绝对有品质上的保证。

竹刀和小喇叭花足足腌了三大缸酸菜,有九百斤。竹刀说,嘻,大部分是给朋友腌的。小喇叭花说,虽说不值俩钱儿吧,但效果贼好,我那帮闺密,刚一入冬就给我发微信:花儿,别忘了给我留酸菜呀。啧啧,这帮馋鬼……

酸菜有了,下一个就是肉。是那种可以熬大油的肥肉。这个竹刀搂草打兔子顺带就给我解决了。竹刀说,三哥,这玩意儿不然就是一个扔。这年头谁还吃肥肉哇。我说,酥白肉这道菜也从馆子里消失了。竹刀说,对呀。不过,你这一说酸菜油滋啦饺子,我也想吃了。

油滋啦配酸菜,简直就是绝配,吃着一点也不油腻。小喇叭花翻着白眼说,我一辈子不吃都不想。一帮贱种。

一切都准备齐了。饺子也包好了。我打电话通知老齐过来。

老齐到了,此人六十多岁,明显的,刚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叠压的印儿还没展平呢。表情有点不太自然。一看就是那种早就被生活打垮了的人。

他用手点着自己的新衣服解释说,我老母亲活着的时候,总是嘱咐我说,儿子,出门在外,一定要穿得干干净净的,别让人看不起。

我忙说,好看,不错。兄弟,你穿上它感觉挺年轻的。

老齐说,让您见笑了。

我郑重地说,人老了,一定要讲究穿戴。要精精神神的才好。没听说老女人们有一个口号吗,宁做老妖精,也不做老太婆。咱们呢,宁做老帅哥,也不做糟老头子。

老齐虚虚地坐下来说,老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吃酸菜油滋啦饺子吗?

我说,您说。

老齐欲言又止,半晌才摆着手说,不说了,不说了。

我说,好,您稍等,我去给您煮饺子。饺子必须吃现煮的,对吧?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还有一壶刚温好的纯粮食酒。

我说,铰子就酒,越吃越有。

说着,我将一碟佐酒的花生米放在老齐的面前。

老齐呆住了,一个劲儿地搓着手说,娘亲,我做梦了吧?老板,你简直就是……神仙啊。你都看到我心里去了。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又递给他一碟蒜酱。

老齐将鼻子凑近蒜酱碟,深深地嗅了一下,沉醉地说,这蒜味儿地道。

我说,这是阿城的蒜。

老齐说,我知道,我知道,闻出来了。只有阿城的蒜才这么冲,这么鲜。

我说,兄弟,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呼兰的葱,阿城的蒜,双城的姑娘不用看。

老齐说,对对对,那——我开吃了。

我说,趁热吧。

老齐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轻轻地在蒜酱里蘸了一下,然后放在嘴里,虚虚地嚼了一下,之后便开始全身心地品尝起来。

说实话,站在一旁的我还是有点担心,怕不对他的胃口。

老齐吃完了第一只饺子后,随即快速地吃了起来。看到老齐那副满足的样子,我知道,成功了。

老齐吃过一阵子之后,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他没用花生米佐酒,而是夹了一只饺子,这样子佐酒喝。吃过了,他长叹了一声说,啊,真是太地道了。老哥哥,我以为能吃上一次味道大概其的酸菜油滋啦饺子,咱意思意思就行啦,咱是谁呀?老百姓一个。没想到,老哥哥你做得可真地道。还有这小菜儿、这蒜,地道啊——

我递给他一支烟,问,来一支不?

他说,来一支。

说完,凑近我的打火机,把烟点燃,吸了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说,你知道,平常我是不抽烟的。但是,吃这种东西,哪能不吸一棵烟呢?

我说,是啊。你不要吸进去,意思意思就行了。

然后我们就聊了起来。

他说,老哥哥,我也不拿你当外人。

说着,老齐的眼睛便潮湿起来。他说,几年前老妈走了,前年,老爸也追过去了。老话说,秤杆儿离不开秤砣,老头离不开老婆。我那个儿子呢,大学毕业之后,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嗖一家伙去国外了。唉,过洋节的时候给我发一个明信片来,被我撕得粉碎。老哥哥啊,大丈夫也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啊。

我说,老弟,咱们都老了,活好自己就好。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该骂骂,该玩玩儿。

怎么舒服怎么活嘛。就咱们这个熊样的,还能流芳百世呀?

老齐说,老哥哥,一看你就是一个明白人哪。

我说,老弟,现在是到了该糊涂的时候了。

他咂了一口酒,轻轻地,然后极其小心地放下酒杯说,我老妈活着的时候,每年都会给我包一顿酸菜油滋啦饺子吃,只给我一个人,别人没有。我的老伴和儿子都非常反感我吃这种东西。老伴儿说我是穷鬼命。儿子说,老爸,这都什么时代了,还吃这种东西,你不怕得“三高”啊?每当我吃酸菜油滋啦饺子的时候,就好像做贼似的。

我见他的手很粗糙,就问,兄弟,在哪儿高就啊?

他说,你猜呢?

我摇了摇头,说,猜不出来。

其实,我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了。

他说,过去,拉车送货,有一副铁脚板啊。红军长征走了两万五千里。我呢,我的长征呢?至少也得有二十五万里呀。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已经看不到人力车了。

我问,后来呢?

老齐说,后来,后来什么都干过。我不怕你笑话,我还在火车站前兜售过一些假冒伪劣的小玩意儿。现在我在一家工厂打更,彻底熊啦。

我说,一个人过日子挺没意思的。

老齐说,老哥哥,你记住我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在一个人过日子的,那些亲戚朋友、儿子、老婆,包括个别的混账王八蛋,像鬼魂似的一直跟随着你,这怎么能说是一个人过日子呢?老哥哥,你知道什么是最珍贵的吗?

我说,知道。

他说,知道我就不说了。吃饺子。好吃。这下子我又能挺一年了……

老齐吃过以后,将剩下的饺子打了包,说,老板,不好意思了。

我说,说什么哪?欢迎还来不及哪。

他摇了摇头,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一惊,说,这太冒犯了,要是知道我一一

老齐打断了我的话说,过去过生日的时候,家里穷啊,老妈就给我一个人包几个酸菜油滋啦饺子……好了,不说了,再见吧。

他走了以后,我才发现他放在桌子上的一百元钱,便立刻追了出去,但早已不见了他的人影。我在心里说,腿脚可真快。
 


酸菜油滋啦饺子的做法:

做酸菜油滋啦饺子需要准备面粉、酸菜末、油渣儿、盐、生抽、老抽、绍酒、胡椒粉、五香粉、花椒粉、葱姜末,别怕麻烦。首先在面粉中加入温水,和成软硬适中的面团,饧三十分钟到一小时。这工夫,您将油渣儿切碎,在炒勺稍微热一下,盛出来装到小盆里,等稍微凉了之后,再放盐、绍酒、生抽、老抽和花椒粉、五香粉和胡椒粉。然后将葱姜碎放到油渣里,搅拌均匀,再把剁好的酸菜放进去,搅拌均匀就可以开始包饺子了。锅里的水将开未开,下饺子,煮开后,点三次凉水,就煮好了。 


 


大酱炖鱼

每年的七月上旬,用教授的话说,我“照例”要去一趟内蒙古。这已经成了我的“例行私事”了。正当我背上行囊准备出门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我抓起电话说,对不起,我得出趟门儿,过三四天才能回来。

去内蒙古杏林镇的火车每天只有一趟,还是那种老式的绿皮火车,且逢站必停。没办法,只有这种将要被淘汰的火车在杏林这样的小站才会停。停车三分钟。上下车的人并不多,时间非常宽裕。是啊,每次上下火车我都盼望着奇迹发生,希望能在火车站再一次遇到梅……

七月份,对省城来说已经过了花季了,黄色的迎春、小桃红、紫色的丁香、鹅黄色的连翘都已经开过了。服刑的时候教授就说过,古人说的菊月、兰月,这要看是在江南还是在北方。所以内蒙古的“春天”是在六月份,六月份才是“春花”初绽的时节。这时候披在山峦上的白雪刚刚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轻纱似的新绿,山下的那条远道而来的杏河正衔冰破雪,湍急地从山脚下,从小镇的西侧流过。我是知道的,内蒙古的早晚还是比较冷的,我事先带好绒衣绒裤。我笑眯眯地对自己说,三哥,年岁大了。哦,这里需解释一下,竹刀是二哥。大哥“青子”,在越狱时被击毙在电网前。我们三兄弟在少年时曾是“梨花巷”的三剑客。二哥常带一把竹刀。而我,什么也不带。称三哥。现在说这些事真有点脸红。

我到杏林不是来放松身心的,是给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上坟。自我出狱以后,年年如此。

在杏林下了火车之后,我径直去了喇嘛山。去那儿的路还算好走,过了那座晃晃悠悠的吊桥,然后贴着喇嘛山的山脚,走过杏河的河滩,踩着那些半浸在河水里的青石过去就到了那片开阔地了。念中学的时候,记得有一篇课文《桃花源记》,这儿与桃花源非常相似。不同的是,这里漫山遍野全是火红的杜鹃花。

风景可真好啊。

在河滩上,我见到了那棵开满了乳白色山丁子花的野树。它就在那个年轻人的坟墓边,像一个卫兵,又像一个侠客陪伴着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在不远处,我看到了那个羊倌正赶着十几只羊在那片草地上吃草。在河洲的灌木林里,有几个人正在支吊锅准备野炊。那几个人的岁数也都不小了,他们几乎年年到这里来,如果赶巧,我就会看到他们。他们发现我之后便冲我挥手,大声地喊道,老哥,上完了坟,过来一块喝酒呀!

我笑着冲他们边挥手边说,好啊。

我到了那座年轻人的坟墓前,发现坟已添上了新土,在坟碑的祭台上还有颜色未褪的纸铂。看来有人已经上过坟了。我半跪了下来,从行囊中取出供品一一摆上。还有一扁壶“绊倒驴”(烧酒)。蒙古族人喜欢喝这种高达70度的烧酒。我给他斟上了一大杯,轻轻地祭洒在坟前,说:我来看看你,傻瓜。之后就没话了。是啊,年年都是这么一句。然后我盘腿坐在坟前,替他点上一支烟,放在祭台上,又给自己点一支慢慢地吸着。那支祭台上的烟也在慢慢地燃着。

我还记得我刚刚出狱后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情景:一边听着那个羊倌唱的小调,一边从行囊中掏出祭品。当我刚刚摆好了祭品,羊倌的歌声突然停了,我回过头去,发现我身后站了十几个手持木棍的当地汉子。我什么也没说,回过头去继续我的祭奠。一切都做完了,我站起来对他们说,动手吧。我不会还手的。说完,我转过身等待着,并静静地看着那只落在树枝上的褐色靖艇。那天他们并没有动手,默默地散去了。当我转过头来时,看到了正在河洲上野炊的那几个汉子,其中一位冲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与睡在坟里的这个年轻人本就素不相识,我们是在 F 城的一个小酒馆里偶然相遇的。那天他喝多了,很兴奋,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地过来给我“敬酒”,就是那种“绊倒驴”烧酒。当时我刚从拘留所出来,说实话,我不想惹事,就客气地说,兄弟,我不认识你,也不想喝。谢谢。他说,你确定?我问,确定什么?他说,我再说一次,你到底喝还是不喝?!我没理他,继续吃面。但没想到的是,他将一杯白酒全部倒在了我的头上。我回头冲他笑了笑,打算就此息事宁人。他却大笑着对他那几个同伙说,看哪,这个傻X还笑呢。我站了起来,说,你再说一次。没想到他连说了好几个“傻X”。我回手一拳。结果,没想到在那场混战中,他的眼睛被我打瞎了一只……

逃亡中,是梅劝我自首的。在服刑期间我听狱警说,那个年轻人本来是准备在下个月结婚的,因突然瞎了一只眼睛,女方一改初衷坚决退了婚。这小子从此开始酗酒,整个杏林镇没人管得了他。是七月中旬的一个早晨,羊倌在杏河的河滩上,发现他在那棵山丁子树上吊了。

祭奠过了之后,我去了那几个汉子野炊的地方。吊锅子已经支好了,有人正从灌木林里拾些枯枝,往返于吊锅之间。另一个男人正蹲在河边收拾鱼。一些从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被挡在了河边的那老树下,于是我过去把它们收回来。

一位被称为老王的汉子问,老哥,这柴火这么湿能行吗?

我说,大火无湿柴呀。没问题。

说起来,在野外吊锅炖鱼的方法既原始也简单,江水、盐、花椒、辣椒、八角、料酒,水烧沸之后,把鱼顺到锅里就行了。这种方法是我逃亡时一个猎人教给我的。我又教给了他们。现在他们已经把这门技术掌握得很熟练了。

鱼煮好了。我将带的两瓶白酒和一小桶葡萄酒取了出来。葡萄酒是竹刀自酿的,他每年都会给我送两桶过来。味道不错。

这几个男人都是从小的朋友,退休之后,他们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方,于是每年都到这里来玩。这个地方偏僻,清静。加上蒙古族人属于游牧民族,逐草而居,所以这一带极少有什么像样的、固定的历史古迹,旅游者更是寥寥。总之,是一个没人干扰的野营之地。说实话,我很佩服这几个老兄弟的……

老王说,老哥,刚才我们还特意留下了一条鲤子,等你来做。我们也学一学你去年说的大酱炖鱼。

我说,好。吃完了锅里的鱼我做给你们。

我们边喝边聊。我自从刑满释放以后就戒掉了白酒,平时只喝少量的葡萄酒。他们兄弟几个自由自在得很,不仅喝白酒,还带了一箱子啤酒。看到这几个老男人喝得那样怡然自在,我很羡慕。

老王放下酒杯感慨地说,多好啊,青山、绿水、草地,听着林子里的鸟叫,听着身边湍急的流水声,闻着清香的草气,围着吊锅子吃鱼,喝酒。好哇……

我笑着问,哥几个,你们怎么不带夫人一块儿过来呀?不像我,轱辘棒子一个。

小丁(也是老丁了)说,这是男人的世界。野营,让女人走开。

说完几个人都大笑起来。

我开始给他们示范做大酱炖鱼。先在铁锅里放上足够的油,然后将我带来的两包香辣酱倒在里面炒,再放上十几颗蒜瓣儿,然后再将鱼放进去,添上滤干净的江水,加一点白糖就妥了。

我说,等汤熬干了就可以吃了。

老王吃惊地问,这么简单?

我笑了。

记得少年时,我和青子、竹刀等一伙不良少年逃学去江北玩,在河滩上练习拳击、摔跤。晌午的时候,我就是用小铁桶给他们炖鱼吃的。有一次恰好老爸的同事到江边采购活鱼,发现了我们,他还过来尝了尝我做的鱼汤,说,小兔崽子,有两下子呀。

西坠的太阳把杏河水都染红了,蚊子马上就要上来了,该回去了。当我正打算将那些空瓶子之类的垃圾收拾好带走时,老王说,放那儿吧老哥。一会儿,羊倌会把这些东西带走的。

果然,远处传来了那个羊倌唱的民间小调。
 


大酱炖鱼的做法:

鱼最好是草鱼、青鱼或者鲤鱼。其他配料有老豆腐一块、粗粉条一把、大白菜和五花肉数片、榛蘑或香菇若干、土豆一到两个。其他小配料有青辣椒两个,记着小干红辣椒一定要有(怕辣的人可以少放一点),大葱一根,姜一块,蒜半头,再就是大酱、盐、料酒、糖、酱油、花椒、八角、桂皮之类的。

先把鱼去内脏洗净(一定是鲜鱼),改刀,把水控净再过油,用旺火煎个三四分钟。

调汤的时候,根据个人的口味掌握盐量;把葱切成段儿,不要切太碎,这样子可以增加菜的美感。姜切片,蒜去皮。之后把所有配料放在料理盆里调匀。再把楱蘑洗净,洗净,再洗净,然后浸在水中。把土豆切块儿备用。

鱼过油之后,就把多余的油倒出,再把调好的汤汁浇在鱼上(这一过程非常享受),下五花肉,加开水,水量一定没过鱼身。先用旺火炖。水开三五分钟后,再用小火炖二十分钟。注意,水量一定不要太少。炖的时间长啊,后面还有粉条呢,粉条特吃水。鱼炖了约二十五分钟之后,再加榛蘑、土豆和粉条(粉条不要紧贴着锅底,枯锅)。十分钟后加入切成大片的豆腐、白菜,白菜可以整片放入(野一点,有气势)。五六分钟后,关火出锅。一定要用稍大一点的盆来盛,这样吃起来才豪爽,才够气氛。
 
 


白高粱米饭

晚秋了,我站在厨房的窗户那儿往外看着——这可能是我在监狱服刑期间“养成”的习惯吧。正是这样的一个习惯常常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只要看到有人站在自家的窗户那儿往外看,就会误认此人曾经也是一个囚犯。当我把这个想法跟教授说了之后,他说,没错,至少是一个精神囚犯。

这天上午,当我正站在窗前往外凝视的时候,看到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客人进到院子里,他用双手推着轮椅的轱辘,碾压着落满一地的黄叶,艰难地走着。昨天的秋雨整整下了一夜,路就不好走了。我赶忙出去,把他推进了屋子里。

这位客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他环视着我的小店,目光很纯净,也很亲切。他似乎很欣赏小店的环境。

他说,你这里可真暖和啊。老板。

我说,先生,立秋了,开了土暖气……

他说,我们都老了,不扛冻了。

我说,先生,要不要先来杯热茶?

他犹豫了一下,说,冒昧地问一下,什么茶?

我说,红茶。大红袍。我个人喝的。

他说,红茶暖胃呀。好。

我将沏好的一壶红茶放在了他的面前,并将一个精致粗瓷小碗放在茶壶边。果然像我预料的那样,他将茶水倒到粗瓷碗里,然后浅浅地呷了一口。

我问,加糖么?

他说,加一点吧。

我给他加了一小勺砂糖。

他一边轻轻地搅动着茶汁一边说,现在喝茶和过去不一样了。

我说,过去都是煮茶,特别是红茶,一定是要煮的。好像蒙古族人就喜欢喝煮的茶。

他说,我的老家就在蒙汉交界的地方,赤峰。

我笑着说,辽西汉子。

在我的狱友当中就有一位是辽西汉子。他被判了五年。是因为在一次牧场的纠纷当中,他一怒之下将对方打成了一个傻子,见了谁都傻笑着说“我是一只羊,我是一只羊”。在牢房里,这个辽西汉子经常一个人垂头丧气地自言自语,说,要是能喝上一口热热的红茶该多好啊。

这位先生说,是啊,当年的辽西汉子,今天的残废老头。

我说,冒昧地问一下,先生,您今年贵庚?

他说,五十六啦。

我笑着说,看着您留着胡子,还以为您是哥哥呢。

他说,我本来是不留胡子的。前些天,去看一个生了病的朋友,都是多年的老哥儿们了。他病得很重,灰心了。为了鼓励他,我对他说,从今天我开始留胡子,一直到你病好了,我再把胡子剃掉。

我说,哦,到底是辽西汉子呀。敬佩。

他感慨地说,到了我们这个岁数,朋友之间就得互相搀扶着,招呼着,一块儿往前走哇。谁都不希望哥儿们朋友掉队呀。

我将记事本递给他,问,要花镜吗?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眼神就有点不中用了。

他戴上花镜一边翻看记事本一边说,您说的是啊,眼神儿不中用喽。

这位先生真是一位认真的人,他在记事本上一笔一画地写着。

写过之后递给了我,说,不会让你为难吧?

我看了看说,没问题。弄好了我会打电话通知您。

然后,我又说,先生,我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这种事你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了。

他摆手说,不不不,那是年轻人的做法。

说完便不再言语了。

我们便一块儿不由自主地看着窗外。窗外,间或有被秋风吹落的叶子无声地旋落下来……

我问,对了,你那位朋友得的是什么病?

他看着窗外说,他是个死刑犯。

这位先生预订的是白高粱米饭和小笨鸡炖白蘑菇。在辽西一带,白高粱米虽是粗粮,但在六七十年代,辽西的寻常百姓家,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美美地吃上一顿。如同我们过年吃大米饭一样。在监狱服刑的时候,我听“我是一只羊”(狱友给那位辽西犯人起的绰号)说过。“我是一只羊”特别喜欢说话,而服刑期间狱友们最热门的话题就是精神会餐。说实话,我若说有一点厨艺,和狱友们夸张的大白话有很大的关系。“我是一只羊”讲过,辽西的白高粱米粒儿很大,很圆,很白,很饱满,用它蒸出的饭贼香。是啊,黑龙江的红高粱米就差很多了。做白高粱米饭的时候通常要放一点红芸豆。奢侈一点的,会掺入少量的大米一起蒸煮。不过这样的情况极少,除非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至于,客人点的白蘑菇,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吃过。“我是一只羊”说,蒙古族人将不用的肉汤倒在蒙古包的旁边,不久就会长出白蘑菇来。然后将白蘑菇晒干,用它来炖小鸡,口感非常细腻、筋道,特别香。

这位坐轮椅客人的要求看似简单,但做起来却并不简单。首先是这种纯天然的白高粱米,今天是否还有呢?于是,我打电话给释放后回辽西的狱友“我是一只羊”。

电话里,“我是一只羊”说,你说的这两样我这儿还都有一点儿。下午就让我儿子快件给你发过去。

我问,是当年的新米吗?

他说,三哥,咋说话呢?

接着他又问,什么样的人啊,非要吃白高粱米饭?

我说,一个坐轮椅的老人。

“我是一只羊”说,哦哦哦,那没的说,应该,应该。

我问,你在干吗?

他说,喝茶呢。

我说,新煎的红茶吧?

他说,三哥,你可真是个特务哪。

一个星期以后,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打电话给那位先生说,明天您过来吧。对方似乎迟疑了一下,说,好的,好的。

我立刻说,没关系,你也可以改天来。

他说,那么就后天吧。

在头一天晚上我将白高粱米用冷水泡上,让它充分吸收水分。这也是“我是一只羊”说的,他说,这样做出的米饭才好吃。

笫三天的中午,那位先生坐着轮椅如约而至。让我有些意外的是,他的胡子刮掉了。

他先尝了一口白高粱米饭,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然后问,老板,您这饭不是用电饭锅做的吧?

我说,您真是好口味,连这个都尝得出来。没错,我是用铁锅做的,柴火,铁锅。这样做出的饭才会好吃,筋道(这也是“我是一只羊”说的)。

他夹了一块白蘑菇,仔细地看了看,一边看一边点头,随后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

我问,怎么样?先生。

他说,真的不错。说实话,吃白蘑菇炖鸡,主要是吃蘑菇。这也是用铁锅炖的吧?

我说,对。您慢慢用,还需要什么你跟我说。

他说,有高粱酒吗?

我说,我这儿有台湾金门的高粱酒。需要热一热吗?

他说,那就麻烦你了。

我一边热酒一边说,酒还是热一热比较好,这样酒里的乙醇就会蒸发掉一些,伤不到人了。

酒热好了,他浅浅地呼了一口,说,还好吧,但不如我们辽西的土烧啊。

说着,他跟我说起了他的那位朋友。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板,你知道我昨天为什么没有来吗?我那位朋友走了。

我吃了一惊,执行了?

他说,不。油灯熬干了……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心想,病死总比枪毙强啊,也给了家属一个好一点的说法。这对家人很重要啊。

我们沉默着,一同看着窗外间或飘落的黄叶。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人生啊,就像坐公共汽车,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已经没有几站就要到终点了。

临走的时候,他让我把剩下饭菜的打包,并把喝剩的酒也带上了。

我说,你回去吃的时候,还需再热一热。

他说,晚上和我那位朋友一块儿分享。实话说吧,老板,本来这顿饭是给他定的,可没想到……

我帮他将轮椅推到了院外。

我说,要不,我开车送你吧。

他说,不用了。这上坟啊,最好是别坐车。人生再短暂,也有好多事情值得在路上好好回忆回忆呀!
 


白高粱米饭的做法:

先将白高粱米和芸豆淘洗干净,加入清水,放在冰箱浸泡上一夜。翌日,先倒掉浸泡过的水,再重新冲洗一遍,放到锅里开煮。之后把煮好的米饭用勺子翻松,再用凉开水把米饭过过凉,就妥了。吃高粱米饭可以搭配烀茄子、烀土豆,或者蘸大酱吃,也可以就着野菜、小葱吃。在夏天天热,把那种硬实的高粱米粒和着清凉吟水一起吃,凉快,过瘾。

 


热面和素丸子

我还记得那个早晨,雨已经下了一夜了。那天晚上教授一夜未睡。他自言自语地说,秋风秋雨愁煞人哪。就是在那天上午教授刑满出狱了。我这人从来不为离别伤感,但那一次教授离开我心里很难过,就像监狱外面缠绵的秋雨,心,一直阴着,下着雨。教授出狱后我们再没有联系,以至于我误以为他耻于和我们这些社会渣滓为伍。我出狱之后,一次偶然在街上遇到了正在疯狂逃跑的狱友“甩子”。那次是我帮甩子解了围(让他把偷来的钱包丢在地上)。在一家包子铺吃包子的时候,甩子告诉我,其实,教授刚一进监狱他老婆就改肠子了,立马就跟教授离了。甩子问我,三哥,这娘儿们是不是早就有主了?我说,后来呢?甩子说,教授出狱后去见他老婆,人家拒不见面。我说,教授不是有个女儿吗?甩子说,丫头嫁到韩国了,给一个当导游的小高丽当媳妇去了。甩子叹了一口气说,教授算是他妈的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了。我问,他没开个小饭馆吗?咱们有不少狱友出去后都开小饭馆讨生活呢。甩子说,教授的心都死啦,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心都冰凉冰凉的,哪还有心思开什么饭馆呀。唉——也是,咱国家不差一个教授,可他毕竟是个有文化的人哪,他跟咱们不一样啊。我问,那他怎么生活呢?甩子瞪起了眼珠子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啊?沿街乞讨哇。教授见了外国游客还会说英语哪。说完,甩子大笑不止,把眼泪都笑出来。笑过了之后,他长叹一声说,唉,教授也怪可怜的。毕竟人家是个好人哪,跟咱们不同。

我记得那也是一个下雨的日子,我和教授站在囚室的窗前看天,教授自言自语地说:“在监狱里,流动的时间是停止的。”我问,啥意思?他说,没什么,一部日本电影里的台词。他问我,你知道旅行和流浪的区别吗?我摇了摇头。他说,旅行是有目的地,而流浪却没有回去的地方。我问,这也是电影里的台词吗?他点点头。我记得那天教授还跟我说起了他的初恋女友荷花,他说出狱后会去找她。我说,那她丈夫……教授说,荷花一直未嫁。

我问甩子,教授没去找他那个初恋女友吗?

甩子说,怎么,他还有个初恋女友?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你想啊,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怎么能不去找呢?说不准那女人也嫁人了呢?或者死了。对不对?三哥。

平日里,我除了经营这个小饭馆,没事做的时候,就是喂喂鱼缸里的金鱼,听一听六十年代的老歌。如果觉得身体僵硬,就简单地做一下那种早已经过时的广播体操(那还是在监狱学的)——这几乎成了我每天的固定程序。如果是下雨天,就像今天这样,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秋雨发呆。打在窗玻璃上的雨,像人的眼泪一样迟迟疑疑地往下流着。我在想,不知道流浪的教授在这样的天气怎样过啊。想到这儿,我突然有了一种感伤的情绪。这人生啊,就像窗玻璃上的雾气一样,让许多景物变得模糊起来(包括教授),变得那么不真实了。

这个时候,我看见院外有人冲着窗户挥手。心想这么早就来了,一定是有急事吧。于是我打伞出去给他开门。这是一个年轻人,蓬松的头发被雨打成了湿绺儿,正顺着疲倦的脸往下淌着雨水,样子怪可怜的。

我问,有事?

他说,大叔,饭馆是吧?

我说,还没开门呢。

他问,几点开门?

我想了想说,别站在雨里说话了,进来吧。

进到屋子,我递给他一条干毛巾,他擦干了头发和脸上的残雨后,环顾着小店说,大叔,你这儿真不错啊,真暖和啊。烧的炉子是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大叔,这事儿我有经验,烧炉子的热气和暖气的热气,还有电暖气的热气,不一样,味道都不一样。

我赞赏地点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说得有道理。这种烧炉子的热气会让人感受到另外一种温暖,是那种亲切的、老派的温暖。而今这种温暖少了。

我问,年轻人,这么早就冒雨跑过来了,有急事吧?

他说,大叔,不瞒您说我一宿都没睡觉了。

我笑着说,抢银行去了?

他说,大叔你可真幽默。我是在和人做斗争呢。

我说,你这是跟谁怄气呀?

他说,和我自己呀。我自己是人吧?再就是和我老爹。我老爹也是人吧?就这样,天天在斗。

说到这儿,小伙子停了下来,说,大叔,能给我整一杯热水喝吗?免费的那种。

于是,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他喝了一口,很感慨地说,我现在也老啦。

我说,怎么讲?

他说,您看,我一进门就知道你这暖气是老式的暖气,这水我喝一口就知道这是用那种老式暖水壶存的热水,还是过夜的,阴阳水。对吧?大叔。

我说,你都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说,大叔,实话说吧,其实我本来没有这样的经验,和其他的年轻人一样,我也喜欢喝咖啡,整可乐,虽然穷点儿,但那是我的最爱呀。我的这些老式经验都是从我老爸那继承过来的,也不能说是继承,是被传染过来的。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我说,耳濡目染。

他说,对,没错。我老爹就是这么一个人,挑剔了一生,犟了一生,凿死铆子一生。在单位凿死铆子凿了一辈子,见啥凿啥,只要是不合理他就凿,没有他凿不到的地方。凿来凿去,凿到临退休才弄上了个副科,还是员儿,副主任科员。唉,还有哪,没有老爷子不讲究的事,而且是穷讲究。讲究来讲究去,就把我讲究成一个老不老、小不小的一个怪人了。

我问,老爷子一定挺精神吧?

他说,没精神了,在医院里躺着呢。凿不动了,锤子都拿不起来了,可躺在病床上还想凿呢。

我问,这是凿谁呀?

他说,凿大夫,凿护士呀。我一天像汉奸似的,光给人家赔礼道歉了。

我就笑。说心里话,我喜欢凿死铆子的人。

他说,这不,是我和我妹妹两个轮流负责看护老爷子,晚上是我,白天是我妹妹。我妹妹比我孝顺,每天早早就过来接班了。

我问,现在老爷子病情怎么样?

他说,痴呆,傻了,连儿子都不认识了。天天嚷着要回老家找妈。你给他买的任何东西,他都说是他买的。唉,大叔,您看现在是多好的日子啊,想吃想玩都可以,可老头子脑瓜子彻底乱套了,不知今夕是何夕了,好日子都让他过瞎了。唉,痛苦哇……

我说,你打算给老爷子预订点儿什么吃的呢?

他说,不是。老爷子已经吃不下去什么了。是我自己,干了一宿,大清早上就想吃点热乎的。看到你的饭馆,就想着每天早晨能到你这儿吃顿热乎的早餐。

我说,你想吃什么?

他说,很简单,就是一碗热面,再卧两个鸡蛋。我就是感觉冷,就想吃点热乎的。老板,我每天早晨六点准时到您这儿,行吗?

我说,按说是不可以,这个钟点我还没开门呢?不过,看在你这份孝心上,可以。我现在就给你做去。

他说,大叔,那太谢谢你了。不耽误你玩儿吧?

我说,玩儿?

他说,我爸说的,老人不光是当领导干部,也得玩儿。不耽误你吧?

我说,已经耽误了。

当我到厨房去给他做面的时候,小伙子在后面说,大叔,宽点儿汤。

然后,他自己嘟嘟囔囔地说,我这身子也得补一补了,这一个多月让老头子给揉躏完了。

在厨房里我一边做面一边笑。觉得这个年轻人挺可爱的。二十分钟后,一切做得了。小伙子看见海海的一大碗面条卧鸡蛋,惊喜地说,大叔,您太厉害了。我以为您下点挂面就可以了,没想到,手擀面,我的天啊,讲究人哪。

说着,小伙子又低头闻了闻面,连连说,厉害!还放了白胡椒粉,太对路了。瘦肉丝、香菜末、葱末,我简直成皇帝了,谢谢大叔,那我就开吃了。

我又将一小碟拌芥菜丝儿放在他面前。

他说,哇噻,大叔,您这个人真是妙不可言啊。大叔,我绝对不是要冒犯您,要是您伺候我老爹,那真是没的说。

真想不到这个小伙子还是个话痨。

他说,大叔,我这一生算没整了,在我家老爷子面前,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错的。说白了,就是我错误地有一个错误的爹,错误的爹又生了一个错误的儿子。然后这爷儿俩又错误地生活在一起。这就是我全部错误的生活。这些年来让我家老爷子弄的,我现在都不愿意和年轻人在一起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我说,未老先衰。

教授的形象又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对——太对了。

年轻人吃过面以后十分满足,说,这下好了,我又可以投入火热的生活和复杂的斗争当中去了。

我说,你还要去上班吗?

他说,没错。请一天假扣三十块钱。其实,我们老板也是一个苦出身,没想到,旧社会那些残酷剥削工人的资本家成了他现在学习的楷模了,对待我们这些出苦力的人,就是一个字,狠。

我问,你做什么工作?

他说,嗨,我那也不叫什么工作,就是站在门口,穿上一身制服,看大门,门卫,保安。懂吧?

我说,晚上看护老爹,白天还要上班,真辛苦你了。

他说,大叔,别看我发牢骚,家里有个爹,当儿子的心里还是踏实啊。我老妈早就没了,就剩这么一个错误的爹了。他再没了,这个家就没错误了。没错误的家还叫家吗?大叔。

从那以后,我天天都考虑给这个年轻人做不同的热面吃。这样子一直到了开春。有天傍晚,那个小伙子突然打来了一个电话,跟我说,大叔,从明天开始,我早晨就不去吃面了。

我说,老爷子出院了?

他沉默起来,半晌才说,出院了,没事了。谢谢大叔。

当我再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是一天的傍晚。

小伙子突然推门进来,说,大叔你好,还记得我吗?

我说,记得。怎么今天得闲到我这里来。不会是又要预订热面吧?

他说,不瞒你说,大叔,挺长时间没吃你的面了,心里有点儿想了。不过,今天不想吃面。想吃点儿炸素丸子。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

我想了想,说,好!

年轻人环视着小店,唉,转眼工夫就是春天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呀。

少顷,我把炸好的素丸子放到他的面前。问,老爷子还好吧。

他迟疑了一下说,好,好,谢谢您还惦记着他。

他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又香又脆,难怪老爷子这么喜欢吃……

我明白过来了,拍了拍他肩膀说,年轻人,生活就是要让我们去经历许多事情,没别的办法,我们就只能去面对它们。

年轻人说,大叔,您说得真好。

看到年轻人离去的背影,看着院子里含苞待放的丁香,我想起教授临别时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生活还得继续!

那么,流浪的教授怎么样了呢?
 


热面和素丸子的做法:

先说热面。开锅后放入手擀的面条,也可加些葱姜。这个空当您将所有的小调料放入碗中,喜欢吃辣的人可以多加些辣椒油。面熟了之后,可以加些小油菜,翠翠的,养眼。将熟了的面和汤倒入调料碗中,拌匀就好啦。如果讲求增加营养,可以多加一些蔬菜,再卧上一个鸡蛋。

做素丸子时,要先将豆腐抓碎,再把胡萝卜擦成丝。然后把香菜切成一厘米长的段,备用。然后取一只干净的海碗,把碎豆腐、胡萝卜丝、香菜倒进去。再打入一个鸡蛋,加上盐调味,再把所有的材料搅拌均勾。一边搅拌一边逐步地加入适量面粉,让黏稠度刚好,就可以挤成丸子了。等锅中的油六成热的时候,把丸子逐个下锅,炸成金黄色。成了。

 


山东包子

二十年前,秋菜上市的时候,东北的城市几乎大街小巷都堆满了白菜、大葱、土豆、萝卜等过冬的秋菜,一垛垛像巷战的掩体似的。那个年代,储存秋菜是老百姓入冬前必做的一件事。冬天在这里大约要滞留六个多月,一年日子半年冬。而今这种事少了。有蔬菜大棚了,即便是严寒的冬日,东北人照样可以吃到新鲜的蔬菜。

尽管储存秋菜的事儿已经渐行渐远,不过,有老年人的家庭还会或多或少储存一点。我一老光棍儿,即便是储存也不会储存多少。说心里话,有时候还真希望有人来预订跟秋菜有关的饭菜。

想不到,用教授的话说,在“城市变成银色的时候”,就来了这样一位客人。这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人高马大,大脸盘子,结结实实,一看就是东北女汉子。

一进门,她劈头就问,老板,你这儿能预订哪些内容呀?

听口气,这位应当是个领导,很强势。

我说,都是老百姓吃的那种普通饭菜儿。高级的恐怕……

她打断了我的话,说,对,就是要普通的。老板,我想预订一屉正宗的山东大包子。

我将记事本递给她,说,请您写上吧。

她皱着眉头说,我不都说了吗?还写什么?

我说,您还要写下您的具体要求。比如有什么忌口的,要什么焰儿的,还有您的联系电话。这样包子做好了以后,我好打电话通知您呀。

她说,不用,我明天中午就来取。有问题吗?你不要和我谈价钱,价钱不是问题。需要交定金吗?

说着她开始掏钱,并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拍在柜台上。

我说,那也要请您留下您的联系电话,万一有什么变化……

她再次打断我的话,不能有变化。老板,不是我要吃,是我的前老公爹要吃。他能不能挺到明天晚上都不好说了,所以请你务必在明天中午之前做好。我好打包带走。

我说,这样啊,我尽力。

她说,不是尽力,是必须。

我笑着说,您说得对。我们是在同生命赛跑。

她乐了,她一乐,人还挺好看的。

我问,冒昧地问一句,您的老公爹是哪里人氏?

她纠正我说,是前老公爹。山东人,威海的。

我说,哦,闯关东过来的。明白了。

她说,那明天中午十一点半,我准时来取,再见。

说完,风风火火地就走了。

我合上了她什么也没写的记事本,心想,这号女人……

不过,她的前老公爹真是有口福。在秋菜上市的季节,选择上好的山东大白菜非常便利,不必去骚扰乡下的竹刀和小喇叭花。不过,选择那种肥瘦相间的纯绿色猪肉,倒是需要我亲自走一趟了。大小也叫一个老板,我知道城里哪家小店可以买到这种上好的绿色猪肉。

为了对这位即将撒手人寰的老人负责,我特意做了几种不同形式的山东包子,包括发面的、烫面的,圆形的、大饺子形的,放虾仁海参的,以及老百姓说的那种纯猪肉白菜馅的包子。我在威海流浪的时候,当地一个道上的兄弟请我在他的包子铺吃的就是烫面的山东包子。这个精明透顶的家伙是个奇才,虽说是山东人却能讲纯正的普通话和四川话、湖南话。而且还是个活地图,你只要随便说一个地名,他立刻能讲出那个地方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名胜古迹和特色美食。用他的话说,这都是“工作”需要嘛。我跟教授聊这个人的时候,教授说,《国家地理》杂志应当聘他当特约记者。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们曾在一个拘留所待过——他是为了过冬,干点坏事进来的。过去这山东哥儿们一直是在外地流窜作案的,但最终还是摆脱不了家乡山东包子的诱惑,回山东了,并从此金盆洗手,踏实地开了一家山东包子铺,还娶了一个满嘴谎言的寡妇做了媳妇。我最欣赏的是他儿子,才十二岁,没表情,你看不透他心里想什么。临走的时候他悄悄地递给我一张纸。我问,这是什么?他说,路上看。我在路上打开一看,竟是做各种山东包子的方儿。这小崽子。

同时,我还为这个女汉子做了那种焰儿里面放一点粗粉条的包子(有些在东北待久了的山东人爱吃)。用教授的话说,尽管麻烦,但乐在其中。

听甩子说,流浪中的教授并非像我认为的那样过得凄风苦雨。甩子说,三哥,这你可是百分之一万地想错了。教授过得贼滋润,讨到了钱还经常去小馆来二两呢。教授跟我说,这几年他差不多把中国都走遍了。他说,在大学当老师也没这个福分哪。教授说,甩子呀,我唯一的遗憾哪,是此生不能去国外流浪一番啦。甩子说,我说教授,你是不是还想去月亮上走一趟啊?三哥,你猜教授怎么说,他说,我做梦都想啊。甩子说,把我乐得直踩脚,搂着他的头差点儿没把他亲死。我问,教授真是这样还不错。甩子说,对了,教授还问起了你,问我见没见到你。我急了,说,雷子(警察)都抓不着他,我上哪儿见他去?教授说,唉,也不知道他开没开上饭馆。三哥,教授挺关心你的。听了甩子的话,我取出了自己的名片递给了甩子,说,万一你再见到教授把这个给他。甩子说,三哥,我看你跟教授在一起混得也越来越像个有文化的人啦。你也不是不知道,狱友出了局子,除非有案子要做,一般是不会登门拜访的,那一段儿就算翻过去了。好,试试吧……

第二天还不到十一点半,那位女士就来了。

我说,您稍等一会儿,包子刚上屉。我保证11点半之前您拿走。

这一次,这位女士的态度倒是好了很多,没有说什么,坐在那儿很感慨地说,唉,这人哪,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吧。

我说,不过,老妹儿,我挺佩服您的。

她说,这话从何谈起?

我说,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您一直称呼那位男士是您前老公爹。

她说,没错,的确是我前老公爹。这么跟你说吧,大概在十五年前(说着,她说了一句粗话)。我那个傻X丈夫有了外遇。你说,老天爷可真残忍啊,这种混账的事儿偏偏让我遇到了,我想骗骗自己都不可能了。

我说,他向您……

她说,求饶?对,一般人都会这么认为。恰恰相反,他见事情已经败露了,就对我说:“娟啊,有句话我一直憋在心里没对你说,现在你已经看到了。我爱上别人了,那咱们就离婚吧。”我上去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我一天三顿像老妈子似的好吃好喝地伺候他们家老少三代,结果烧着了,跟我玩出轨。我越想越气,又连着扇了他几个大耳刮子。

我憋不住笑了。

她说,可这个混账的男人却说,打得好,打得好。娟呀,这下咱们两清了。我跟那个小女人说,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能和这么一个垃圾男人扯到一块儿呢?行了,既然你喜欢垃圾那就送给你了。就这样,他挑战,我应战。但是无论怎么说,应当是他一脚把我给蹬了。

我说,那你前夫和那个女人走到一块儿了吗?

她说,都在国外呢。加拿大,温哥华,70大道。他妈的,两口子过得相当美满。把他老爹扔国内了。这就是他的风格,不管不顾。这不,前天,那个看护他爹的护士给我打来了电话。我都奇了怪了,问,你怎么能想起给我打电话呢?那个护士说,是您前夫告诉我您的电话。

她说,老板,看见没有?这叫什么?这叫孽债。我就是一个债户。都过去十五六年了,我的债还没有还完呢。

我说,后来呢?

她说,后来我就去了。老爷子见到我之后呜呜地哭哇,说,娟呀,我们全家都对不起你呀。我对老爷子说,老同志,您现在说这种话还有意义吗?好好养病吧。说完我扔下一千块钱。对,没错,这都是我该他们的。老板,这十几年前哪,我每天晚上只要一躺在床上,耳边就想起那句话,娟啊,有句话,我憋在心里一直没跟你说……

我说,那,您说的这些事跟山东包子有什么联系呢?

她说,我的前老公爹他要吃啊。老头子说,山东人嘛,你讲话了,闯关东那伙。他一直想吃山东大包子。护工也给他买了,但他说不是那个味儿。你看,都滑到谷底了,嘴还挺刁。

我说,他不是仅仅是为了吃山东包子才找您的吧?

她鄙夷地说,你以为呢?把他自己的存款给我?想啥呢?找我就是想吃山东大包子。

我一看表,连忙说,哟,到点了,包子该出屉了。

我将包子包好,格外加了保温,并带了一盒玉米面粥和一碟芹菜炝虾籽。

这位女士一边装包子一边说,想一想,这老爷子也怪可怜的。我这个人哪就是心软啊。唉,这十几年我也算没白过,有一件事我想明白了,就是我太强势了。女人是不可以这样的。

我说,老妹儿,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可别介意,我认为您原先的丈夫还是爱您的。

她愣住了,眼泪唰地就流出来了。这个快呀。然后马上恢复了常态,说,不会不会。我得抓紧走了。你说得对,我们在和生命赛跑。
 


山东包子的做法:

做山东包子,要先把大白菜和猪肉都切成小丁,放到盆里,再加入鹿角菜(洗净后切成小段儿)、碎葱、姜末、香菜末、盐、香油、味精和黄酱,拌勾了,把味调好,制成馅。再把发好的面兑好城,之后分成剂子,擀成皮儿。记着,将包好的包子先饧十分钟再上屉。用旺火蒸十分钟好了。

这里我介绍一则有益的消息。说是法国一家面包厂的工人,无论他们的年纪有多大,一个个手上的皮肤都既不松弛,也没有老人斑。后来研究发现,原来是他们每天糅发酵小麦粉的缘故。

 


坛肉米饭

西北风开始扫荡这座城市了。一夜之间,城市里所有的草木全都开始凋零了,紧接着就飘起了雪花。我这个院子的房盖上,果树上,地上,全部是一层白白的雪。这倒方便,只要是听到有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就知道有客人来了。

这天晚上,我披上棉衣来到院子里,准备关掉饭店的灯箱,一辆快递摩托一跐一滑地开过来了,停在了我的院门口。是个年轻人,他吃惊地问,咋,老板,打烊了?

我说,是啊,您是要预订啊,还是吃饭?

他说,预订。

我说,那就请进吧。

那个年轻人随我进了屋子。

我将预订的记事本递给了他说,干快递挺辛苦吧?

他说,这不刚完活儿吗。快递这行就是今日事今日毕。晚一天,客人就投诉你。妈的,现在的客人不知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脾气不好。

我笑着说,嗨,就是他们太普通了。

他说,大叔,您是把这种事情都看透了。您要是年轻,我倒建议您去干快递。

说着,他将写好的记事本给我,问,这个可以吗?

我看了一下,大米饭坛肉。

他说,对,我就想吃这个。这个最解决问题了。您知道干我们这行,从早到晚,走街串巷,楼上楼下,真的很辛苦。有时候你觉得自己都快不行了。可是你也得坚持呀,一天下来骨头架子都散花了,就想吃点高热量的东西补一补。

我问,怎么,家里就你一个人?

他说,还有一个妹妹,在上海念书。老板,大、上、海呀,知道吗?富人聚居的地方,一个不花钱不能生活,不付费不能活下去的地方。我听妹妹说,那些上海人个个都像你的救命恩人一样,居高临下,趾高气扬。我真闹不明白了,每个城市都有大学,连县城都有大学了,为什么偏偏要跑到那样不靠谱的城市去念大学呢?

我说,小伙子,我听一个当教授的朋友说,考到上海的大学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他说,是啊是啊,我知道。我开始不希望我妹妹去上海念书,可是这个丫头蛋子哭了。那就去吧。

我问,那你父母是什么意见啊?

他说,大叔,有父母还说这些干啥了?我和妹妹是一对苦命的孩子呦。我这一天拼死拼活的,就是为了供她上学,给她攒嫁妆,然后,让哪个王八蛋把她娶走。之后,我才能倒出工夫来想想自己的事,自己破碎的人生。

我说,这么说你还没有对象呢?

他说,倒是想,可不敢有啊。先当业余和尚吧。老板,可我也不能天天吃素啊。所以到大叔您这来。订几天坛肉大米饭。

我笑着说,这你就不怕花钱了?

他说,大叔,这我也是从保养我的摩托车得到的启发。你看呀,摩托车行驶到一定的公里数,就得保养一下,不然机器就会疲劳,坏得就快。人也是一样的。何况人还是血肉之躯呢。是不是?累了一年了,总得抽出几天来自我保养一下。不仅仅是为了解决馋的问题,更是为了能够胜任眼下的这份工作。大叔,我这个人已经三年没保养了。我妹妹还有一年就大学毕业了,听说她还要念硕士。我不知道我的有期徒刑还有几年啊?

我说,你这个哥哥挺不错啊。

他说,大叔,你可别这么说。我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可谁让我是她哥呢?所以我必须做,我老妈死的时候告诉我,你要照顾好你妹妹。

我问,那时候你多大?

他说,十岁。我妹妹六岁。

我问,那你爸爸呢?

他说,跑路了。

我问,一直没回来吗?

他说,人间蒸发了。

好了,大叔,不打扰了,你也该休息了,我走了。

我说,小伙子,你还没吃饭吧?

他说,没事,回去泡碗方便面,一袋榨菜,完活儿。

说完就告辞了。

从那天开始,这个小伙子成了我这个饭馆每天晚上最后的一位客人。我总是早早地就把坛肉大米饭给他准备好。这可是一道费时的饭菜。大米,我通常会选择那种最好的五常大米。这样子,两者搭配起来才好吃。晚上,只要我一听到院门口的摩托车声,就知道他来了。

他推门进来,一边掸着身上的雪一边说,老板,今天的雪下得可真不小啊。那帮爱滑冰的人高兴了,可是,环卫工人和我们送快递的就遭了罪了。过去一天能送几十家快件。这一下雪,送十五六家撑死了。唉,有人欢喜有人愁哇。

当我把坛肉大米饭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搓着手说,啊,闻着就香死了。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连我给他做的高汤也喝了个精光。吃过以后,用手拍着自己的肚子说,后娘打孩子——又一顿。

我问,味道怎么样啊?

他说,没的说,大叔,两个字,好吃。三个字,贼好吃。大叔,你的手艺真是一级棒啊。

我说,对了,你妹妹决定考硕士了吗?

他说,小丫头蛋子给我来了个短信,说哥哥太辛苦了,真不忍心让哥哥这么受苦,我决定不考研了。呸,呸,呸,大叔,这是小花招儿,但是我得装傻呀。我说,妹妹啊,你该考研还得考研啊,爸妈要是在九泉之下知道你考上了研究生,他们不仅要夸你,还要夸我这个当哥哥的呢。

我问,那你妹妹怎么说?

他说,妹妹发来一个笑脸。大叔,就为了这个笑脸,我也得继续努力啊。

说罢,站了起来,说,再见了大叔,你也该休息了。这么晚打扰你,不好意思。

我一直把他送到院门口,站在那儿,看着他的摩托车渐渐地消失在雪夜之中。我想,谁会想到呢,当哥哥也是这样不容易啊。
 


坛肉米饭的做法:

先把五花肉洗干净,然后切成两厘米左右的小块,备用。之后用油润一下锅,再把油倒出来,下入肉块,用急火不停地翻炒,直至肉变色,并且有油浸出来。这时候放入拍碎的冰糖,用中火把肉块炒成金黄色后,放入腐乳汁、甜面酱、老抽、生抽、料酒、葱段、姜片、蒜瓣,继续炒,直至炒出香味儿再加开水,放八角、花椒、香叶、桂皮。记着,水一定要没过肉块。用大火烧开,用中火焖二十分钟,之后再倒入砂锅中,盖好f盖子,用小火再烧一小时左右的时间,直至五花肉软烂为止。最后配上刚蒸熟的大米饭,即成。

 


苏伯汤

春风吹过来了,又到了这座城市最美妙的季节了,迎春花、小桃红都开了,其中柳树的样子最好看了,小嫩芽儿,小嫩枝儿,那么一摇一摇的,真让人舒心。这样的风景在四季常夏的南方是看不到的。这座城市与俄罗斯的气温差不多,只有到了五月才拉开春天的大幕。苏联有一首民歌叫《五月美妙,五月好》。在监狱里,教授就特别喜欢唱这支歌。唉,想到这些真是让人心酸哪。我是在上个月接到那个陌生的警察从W市打来的电话的,警察说,教授死了,我们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你的名片。所以就打电话给你。他的挎包里还有一封信,但没有说交给谁,应该是交给你的……

当晚我坐最后一班火车去了W市。那一夜我几乎没睡,站在两节车厢的过道处一边吸烟,一边回想着我们在监狱里的日日夜夜。教授说,你是我带的最后一个学生了。我笑了。他问我,你笑什么?难道我不配做你的老师吗?我笑得更厉害了。他不断地摇头叹气说,想不到在牢里想当老师都这么难啊。当时我心里是这样想的,教授,您这是何苦呢?教授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就算我求你当我的学生行了吧?然后他自言自语地说,好为人师,教师的职业病啊。

那个胖胖的女列车员几次从我身边过,最后一次她说,你的烟抽得太多了,少抽吧。啧啧。

到了W市,教授已经火化完了。那个警察将教授留下的那封信交给了我。信里写道:“我走了。请把我的骨灰一半儿撒在大海,一半儿撒在我的家乡C县的南山坡上,小时候我就在那个地方一边看书一边放羊……”警察问我,你们是什么关系?我说,狱友加师生。他听了好像吃惊不小,但很快镇静下来,说,他还留下这本诗集。

我抱着教授的骨灰罐去了一处僻静的海湾。路上,我对教授说,老师,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是好人犯罪,跟我们不一样啊。在海湾我租了一条渔船,随船出海,一点一点地将教授的骨灰撒在了海水里。那个船工问,这是你什么人哪?我说,老师。船工说,看来这个鳏夫亏着有你这个学生了。

C县很方便,坐长途客车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然后,我乘出租车去了南山坡。在车上,那位出租车司机就对我说,师傅,没有南山坡了,也放不了羊了,那个地方变了外国人的汽车制造厂了,还撒骨灰呢,大门你都进不去。我看你还是往远里走一走吧,那边清静一点儿。

在一处清静的地方,我下了车。这地方还好,离南山坡并不远,或许教授小时候放羊也到过这个地方吧。我将教授的骨灰轻轻地撒开去,并说,教授,回家了……

回来之后,我发现种在院子里的小葱、韭菜、生菜,都抽出了纤细的嫩叶。真是让人开心。这时候院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位纯俄罗斯打扮的中国妇女,看上去她有四十多岁的样子。但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她的实际年龄已经超过五十岁了。

这位女士很有教养地问,你好,先生。

这是我当老板以来,第一个称我为先生的人。

我说,你好。

这位女士说,我冒昧地问一句,您这儿是否可以预订俄式菜肴?

我说,这要看您预订什么了?

女士说,我预订的很简单,就是红菜汤和烤面包。

我说,那您请进吧。

到了屋子里。我把记事本递给她,说,请您写下您的具体要求吧。

这位女士拿起了笔,不假思索地写道:纯俄罗斯面包,纯基辅红菜汤。

写过之后,递给我说,我这样写是不是有点苛刻?您知道,这是给我老父亲吃的。

我快速地扫了一眼,用俄语说,纯俄罗斯面包,纯基辅红菜汤。没问题。

她吃惊地说,先生,想不到你的俄语说得这样好。

我说,只会简单的几句,是一位教授教的我。

她说,先生,我父亲曾经在小白桦西餐馆当过厨师,他的师傅就是俄罗斯人。哦,我母亲就是那个俄罗斯人的女儿。我父亲做得一手地道的罗宋大菜。现在老了,病魔缠身,不行了。真是可怜。

我有些意外,问,您既然是厨师的女儿,也应该会做呀。

女士说,别提了。事情就是这样,诗人不愿意儿女成为诗人,演员不希望儿女当演员,而厨师呢,也不愿意让他的子女当厨师。

我频频地点头说,您说得有道理,非常有道理。

女士问,我明天中午来可以吗?

我说,恐怕得后天。因为要做地道的基辅红菜汤,尤其是给一位做西餐的前辈做,必须要准备好所有的配料。这您懂的。

女士显得很高兴,说,好的。我等您电话。

我说,冒昧地问一句,老爷子在医院还是……

她说,家庭病床,我是专职护理。

做纯粹的基辅红菜汤,就是城里人常说的苏伯汤(或者罗宋汤),这不仅需要上好的牛肉、绿色的卷心菜、马铃薯、西红柿、洋葱、胡萝卜、桂树叶、黑胡椒等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调料,就是中国人称为野茴香的东西,它的学名叫莳萝,也叫土茴香。这种植物市面上根本没得卖,但我知道哪里有。

也可能是出于对一个前辈厨师的尊重(也包括我对父亲的感情),第二天一早,我就坐头班的火车去了一面坡。那儿是我的老家。历史上,一面坡曾经是中东铁路的一个重要站点。俄国人在这里建了车辆厂、机务段、学校、医院等等,并且还建了很多俄式住宅。这些俄国人大部分是在铁路上做事,还有一些人养奶牛,开餐馆,这里的中国人也深受他们的影响,喜欢吃面包喝红菜汤,吃红肠喝啤酒。一面坡的南山有一片林子,六七十年代的时候那片林子很茂盛。先前许多俄国人会在五六月份去山上采野茴香,就是莳萝。因为用这种东西做的红菜汤,味道特别的鲜美。

下了火车,我径直去了南山,人变了,但山没变。吉人天相啊,那片林子居然还在,且依然是一副春山葱茏的景象。也许是诚心感动了上天吧,进山不到十分钟我就采到了新鲜的莳萝。之后回到镇上,向路人打听谁家养奶牛。

那个人问我,是畜牧场吗?

我说,不,私人养的奶牛,只给自己家喝的那种。

这人仔细看了看我,说,跟我走吧。

我随他进了一个院子。一进院儿,他就对院子里正在挤奶的妇女高声喊,大手绢儿,你看看谁来了?

那个被称为“大手绢儿”的女人仔细地看了看我,我呢,又仔细地看了看身边的这个男人,我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认出了对方。天,小时候爷爷家的邻居呀。

我在“大手绢儿”夫妇这儿得到了一大罐最纯正的牛奶。他两口子一直把我送到火车站的站台,并挥手看着火车远去。教授说,“莫道前路无知己,人生何处不相逢”。果然哪。

做纯粹的俄式大列巴,是不能用面包机来做的。必须自己亲自上手。材料全了,上好的面粉、啤酒花、地道的盐巴和从林子里带回来的桦木烧柴,以及老酵母、鲜牛奶、麦芽糖、橄榄油。然后,按照程序,兑好,发酵好,做成形,再放到烤炉里烤。只有这样烤出的面包才能外皮脆,质地又松又软,香喷喷的。

然后调制基辅红菜汤,配料好啊,熬好了之后,再把鲜奶皮儿放进去。一切都做妥当之后,约定的时间也到了。没想到来取的不是那位妇女,而是一个中俄混血儿。没问题,我将所有的东西装好,再三地叮嘱他路上一定要小心。

混血男孩儿说,外婆已经嘱咐我不下三十遍了。要小心,要小心。您是第三十一遍。

我一直把混血男孩儿送到院子门口,看他上了吉普车,又说,小心,慢点开。

他说,这是第三十二遍。

我原以为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某天的中午,那位女士突然来了。老熟人了,我打招呼说,女士,这次您打算预订什么呀?

她说,不,我是来给您送一件礼物,是老爷子送给您的。

说着,她从包里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后,里面是一个厚厚的本子,上面是用中文和俄文手写的菜谱。

她说,这是老爷子珍藏了一辈子的东西。他决定送给您。

我说,这太珍贵了。不可以吧……

她说,您知道吗,老爷子喝了第一口您做的红菜汤时说的什么吗?他说,上帝啊,这是从山上刚刚采回来的土茴香啊。先生,老爷子自从病倒在床上这是第一次吃了这么多。吃过之后,他自言自语地说,那些西餐馆怎么能和这个比呢?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一句。
 


苏伯汤和大列巴的做法:

苏伯汤的“苏伯”是俄语,意思就是“汤”。它的英文名叫:subo soup。但中国人都叫苏伯汤。做这种汤时,要先将葱切成葱花,倒入油锅炒香后,加入两碗清水,煮开。将西红柿洗干净,用开水焯一下,去皮切丁。土豆切块,牛肉切片。然后一块倒入锅中继续用中火熬煮。别盖盖儿。煮沸后,再用小火煮五分钟后加入盐、黑胡椒粉、莳萝、番茄酱。淋上香油就可以了。

特别说一下莳萝(就是野茴香)。莳萝的英文dill源自古语dilla—字,意为平静、消除之意。原是生长在印度的植物,它外表看起来像茴香,开黄色小花,结小型果实。是从地中海沿岸传至欧洲各国的。莳萝的味道辛香甘甜,多用作食物调味,据讲有促进消化的效用,还能抗痉挛、祛肠胃胀气、利消化、消毒、促进泌乳、助产、镇静、促发汗、帮助睡眠、预防动脉硬化等。据说在公元812年,法兰克王国的君主查理曼大帝,曾下旨在全国广栽莳萝。莳萝常用来烹调鱼类,烘焙面包,做汤,调味酱和腺渍小黄瓜。全城都是这个味儿。

再介绍俄罗斯大列巴面包的制作。主要原料有面粉、啤酒花、盐等。过去烘烤这类面包时,用的是那种人工砌制的土炉,燃料以柞木或桦木为最好。听说在俄罗斯中东部的乡村,现在很多地方还在沿用这一传统技艺。这样烤出的面包味道一级棒。其中“啤酒花”是一味必不可少的,也是最重要的添加剂。吃大列巴可配以鱼子酱、果酱、花生酱,以及各类沙拉等。搭配甜酒也是极好的。
 
 


疙瘩汤

看到窗玻璃上的那层灰蒙蒙水汽,我在上面用手指写道:“冬天到了。”这是我在监狱服刑期间养成的“习惯”。每到季节更换,每到下雨天,只要窗玻璃上结满了一层灰色的水汽,教授都会在窗玻璃上写字,或是“下雨了”,或是“春天到了”等等。我虽然早已刑满释放,但经常会有身在囹圄的错觉。就这样季复一季,年复一年。如今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是啊,总算走上了自然死亡的道路。我这样说不见得人人都能理解,自然死亡,对大多数重刑犯而言是一种奢望。用竹刀的话说,我们比起那些被押到法场枪毙的哥儿们,幸运多了。

我下意识地用拳头的侧面儿在窗玻璃上印了一个小脚丫印儿。透过这只小脚丫印儿,可以看到院子里已经着满青霜了。教授说过: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道理呀。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他们的一生可以说过得平平淡淡。我和他们不同的是,他们有儿有女。或者正是这样,他们到死也放不下对儿女的那份牵挂。我就不一样了,可以说无牵无挂,一无所有。

电话铃声响了。对方是一个年轻人。

我问,您有什么吩咐?

他说,是这样,这天儿不是冷了吗,我母亲想吃点热乎的东西暖暖胃。您是服务生还是老板?

我说,都是。

他说,哦,老板。不好意思,我母亲想吃点儿热乎乎的疙瘩汤……

我略感吃惊地问,疙瘩汤?

他说,对,疙瘩汤。

我问,您母亲多大年纪?

他说,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没有。我是说,这么简单的东西您自己不会做吗?

他说,能自己做就不会麻烦您了,老板。我说,那您母亲还有什么要求?

他说,随您了。您过去怎么做,今天就怎么做。

我问,几个人?

他说,四个人,一家子嘛。好了,老板,我们中午见。

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嘟囔了一句,这是不由分说呀。

说实话,不过是一锅疙瘩汤,没什么可特别准备的。

我记得早年在外逃亡的日子里,梅给我做的第一顿饭就是疙瘩汤。我当时就躲在那个废弃的窝棚里。看着外面的雨,心想,要么,这个女人带警察过来,要么就给我带些吃的过来。梅做的疙瘩汤可真好吃呀。我当时想,这可能是人在逃亡的路上吃什么都香的缘故吧。梅对我说,就是着急,担心我爹回来,做疙瘩汤方便,快。我后来问过她,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梅说,不知道。我觉得你不是个坏人。我说,我真是个坏人。梅说,至少骨子里不是。梅的这句话深深地震撼了我。唉,这一晃十七八年过去了。用教授的话说,逝者如斯。

那么,这位和我有同样嗜好的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不管怎么说,既然人家提出了要喝疙瘩汤,无论这个要求多么简单,作为厨子就一定要把它做好。为此,我按照“当年给我做的疙瘩汤”的样子,准备了一盆。现在就只等客人上门了。疙瘩汤只有现做现吃才好。

临近中午姐姐来了。她一进门就问,怎么,没有客人?

我说,有。一会儿就到了。

姐姐哦了一声,脱下外衣,走到窗前。窗玻璃上还隐约留着我写的字迹和那个小脚丫印儿呢。

姐姐轻轻地读着,“冬天到了。”读罢,回过头来问我,弟弟,你写的?

我说,这是我在监狱时养成的习惯。

姐姐的眼睛立刻湿润了(姐姐就是这么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她转过身去继续向窗外望着。

姐姐每次到我的小店来,一进了门便脱掉外套,立刻开始干活儿。但这一次她却有点儿反常。

姐姐说,弟弟,你看看谁来了?

我走到窗前,看到院子里一个小伙子搀扶着一个老太太正向屋子这边走来……

我说,这小伙子真帅呀。

姐姐说,这可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你再看看,那个老太太是谁?

我仔细地端详后,愣住了……

姐姐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疲疼汤的做法:

做面疙疼的时候一定注意,水要一点点地倒入面粉碗内,做到边倒水边不停地搅拌。记着,一定要用凉水,这样面疙疼才会做得又小又细,入锅即熟。疙瘩汤千万不要煮得时间太长,否则不但颜色不好看,吃起来口感也会很差。多实践几次就会了。简单。
 


所有跟帖: 

谢谢慧惠,看了很多你贴的小说,非常好看,多谢! -布丁豆豆- 给 布丁豆豆 发送悄悄话 布丁豆豆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4/2018 postreply 02:46:51

千万别客气,看小说有时候一起聊天挺有意思的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4/2018 postreply 22:13:40

我经常拿剩肉汤做疙瘩汤 好吃 油渣 我们家叫油酥(发嗦的音)子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4/2018 postreply 18:08:44

剩菜炒面疙瘩也好吃省事。做不好油渣,主要炸出来不是小时候那种香喷喷的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4/2018 postreply 22:21:54

好看!多谢! -胖馋猫- 给 胖馋猫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24/2018 postreply 19:42:26

这几天嘴馋,但想不出吃什么,有时候看看别人描写吃的会让我解馋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24/2018 postreply 22:25:25

回头学着做这些个小吃 -好做又懒吃- 给 好做又懒吃 发送悄悄话 好做又懒吃 的博客首页 (53 bytes) () 02/24/2018 postreply 23:27:11

跟我一样,特别喜欢!不过我从来没有想过学做,可能文字描绘的味道在想象中更美味,就跟对美女的描写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99 bytes) () 02/25/2018 postreply 14: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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