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十分企盼父亲在茶馆里喝了下午茶归来的时光。
狭窄的长长的南街上,斜阳照射下来,街面如一条火龙,被映得一片明亮而温馨。父亲身高体壮,行走在在南街黄皮石条上,重重的脚步踩得噔噔作响,未见人影,先闻其声。我便飞也似地跑向巷口,我知道父亲归来了,我更知道父亲左手拎壶,右手必定捧一包红烧猪头肉,那猪头肉的香气早已透过浅绿色的荷叶沁入我的鼻孔了,那天的晚饭,必定是油滋滋、香喷喷的……
猪头肉,是猪身上最肥腻、最便宜、又包裹头骨因而也最具有香气的肉。那时候,做壶师傅和烧窑师傅收入都不高,猪头肉成了窑场人的最受欢迎的口中之物。而喜欢喝两口的父辈们做完工作,能买一斤红烧猪头肉回来,那是一家人最惬意的时光。我至今尚有喜好品味猪头肉的习惯,便是小时候养成的。
过年了,家家都计划供应了一只肥肥的大猪头,厂长知道父亲身高酒好饭量大,特地多照顾了一只。父亲有了好心情,这样到了小小年夜他就忙开了。我自然像小狗一样蹦蹦跳跳紧跟着他。父亲先把猪头拎到蠡河埠头洗几遍至清清爽爽,再兴冲冲拎到南街上,花二角钱,让摆沥青锅的小贩将滚烫的稠稠的沥青浇满猪头,待沥青一冷却,手能剥离下来,那满猪头的杂毛便褪得干干净净。回家,清洗两遍,父亲便用硬柴火开烧了。父亲计划好了,一只猪头压猪头糕,一只猪头红烧。压猪头糕的猪头必需旺火久烧,将猪头烧至完全脱骨。捞出,冷却,去骨。然后将猪头皮内肥瘦肉稍作调整,两半瓢再合一,用纱布包札好,上压重物。父亲与众不同的是用两块木板夹紧猪头,上压一块黄石。竟将富有弹性的猪头压得老老实实,完全平扁。放上几天就可切块食用了。红烧猪头,火旺不至脱骨,但放佐料竟多,计有:生姜、茴香、桂皮、八角、香葱、精盐、酱油、红糖、料酒、味精等。父亲根据猪头肉烂的程度依次下放。猪头倘在锅内,开烧至大半,那浓浓的肉香气已渐渐溢满屋宇。馋得我伸颈抬足,迫不及待。大火过后,父亲再用小火烧十多分钟,熄火后让余热焐半小时,让多样佐料的香味和肉味完全融合一气。这时炉内的火焰虽然熄灭了,但锅内的热气仍袅娜漫腾,尽管父亲将毛巾卷成条状严密紧压锅沿,仍挡不住香香的肉气外溢……过一会儿,父亲终于决定开锅了,他右手抄锅铲,左手拿铁勺,抄底将半只猪头小心捞进大盘内,另半只留其汤锅里,其轻轻的神态似生怕猪头苏醒。
经过深度加工的猪头肉,色泽酱红、瘦肉含香、肥肉不腻、酥软可口、回味无穷。当天的夜饭因为有了猪头肉,大家吃得格外开心,父亲喝了半斤又添了一小两,脸微微醉红,甚为惬意……
而我永远记得,那样一个远去的夜晚,那样一个岁月永不复返的南街上,有一个烧窑大师傅,辛苦操劳一辈子,能将紫砂窑火烧得出神入化,能将朱可心、王寅春、顾景舟的壶烧得千情万种;而现在,一杯清酒、一盘猪头肉就将可贵的幸福指数回报了他,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