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恋 (作者:滕肖澜)

来源: 慧惠 2018-02-16 18:57:4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73345 bytes)


下班前,苏以真接到钱文薏的电话,说晚上大学同学聚会。在来福士广场的港丽餐厅。“听说杜原会携眷出席。打扮得漂亮点,把那小女人比下去,让杜原后悔——”

隔着电话,苏以真恨不得一手捂住那个大嘴巴,再三关照:

“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晓得,要是告诉别人,我是肯定肯定会生气的。”

钱文薏让她放心,“我这人最有分寸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清清楚楚。”

晚饭时,杜原果然带来了女朋友,长相甜美,娇小玲珑,说话嗲得像湖州粽子。一众男生私底下都夸杜原眼光不错。钱文薏却不以为然,说杜原是乡下人的品位,一点儿也不大气。

“现在的女人,不到一米六根本就谈不上有身材,脸一看就是化妆出来的,老粉涂得比一块钱硬币还要厚,又不是上舞台,居然还戴假睫毛,口红艳得像要吃人,哪里比得上我们苏——”苏以真不待她说完,夹起一块虾胶鸡翅塞到她嘴里,加重语气:“多吃菜,少说话。”

钱文薏并不罢休,两杯酒下肚,居然又劝苏以真想开些,放开怀抱,“天涯何处无芳草——”弄得几个同学都问苏以真是不是失恋了。苏以真只好瞎编,说前阵子搞办公室恋情,被甩了。同学都表示愤慨,说那男人一定是近视眼,眼光绝对有问题。

钱文薏在一旁咯咯直笑,“巧得很,这男人也姓杜——”

苏以真笑眯眯地把她拉过来,在她耳边道:“再敢多说半个字,以后就不是朋友了。”

散席后,大家说去泡吧。苏以真要回家,被钱文薏硬拉去了。喝了好几轮,每轮走几个老的,又来几个新的,手机一圈圈地打,到最后,原先的同学已所剩无几,都是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没几个认识的。名片雪花似的散。苏以真手里抓着一把,大多是些会计事务所、银行的白领。彼此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你好我好大家好。苏以真几次要走,都被钱文薏留住。

“我是要喝到high的,你走了,谁送我回家?”

苏以真只有留下来。钱文薏劝她打起精神,“你看,这里坐着的全都是精英、青年才俊,你伸手一捞就是一把。哪个不比杜原强?你对他们笑一笑,他们骨头就要轻三两——”

苏以真恨恨地道:“看着吧,下次我要是再把心里话告诉你,就从东方明珠跳下去。”

钱文薏打个酒嗝,说,其实暗恋也没什么,不丢人。苏以真道,是不丢人,但也不必整天挂在嘴上。钱文薏道,是杜原那小子没眼光,等我给你找个比他好几万倍的男人,活活气死他。

苏以真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了句:“他又不晓得,怎么气得死?”

钱文薏说她,“所以说呀,现代女性哪有你这样犯傻的。都六七年了,早点说出来,现在小孩都读幼儿园大班了——你就憋着吧,憋到人家结婚,还要倒贴一封红包。人财两失。”

苏以真不说话,陡地拿起旁边一瓶酒,往嘴里灌去。

这一晚过得混乱无比。苏以真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一杯接一杯,没停过。眼前人影晃动,有劝酒的,唱歌的,还有说黄段子的。嘈杂得一塌糊涂。后来,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有人扶起她往外走。她眼前发黑,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没有一丁点力气,整个身子都靠着这人。迷糊中,听见旁边一人问:

“刘言,你一个人行不行啊?”

苏以真听了哈哈大笑,手指一下下地点着那人的鼻子,“流言,怎么叫这个名——”话没说完,便被这人架着往外走。到了外面,风一吹,苏以真“啊”的一声,张口便吐个稀里哗啦。这人“哎哟”一声,“怎么说吐就吐——”手依然是牢牢地扶住她。一会儿,又给她披上外套。轻轻把她垂到面前的刘海往后捋去。

“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一双手在苏以真背上拍了拍。隔着衣服,还能感到几分暖意。苏以真没来由的一阵心酸,眼泪不觉便流了出来。“难受是吧,一会儿就好了——”他哄小孩的口气。苏以真想说“谢谢”,嘴巴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这人叫了辆出租车,问她:

“你家住哪儿?”

苏以真比划了半天,好不容易把地址说清了。司机回头关照那人:

“哎,别让她吐,我刚换的车垫。”

苏以真倚着车窗。人感觉好些了。脑子也清醒了些。她朝那人看去——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留着李小龙似的头发,圆脸,两颊有好多青春痘。很深的双眼皮。

“谢谢啊——”苏以真大着舌头,“呃,我朋友呢?就那个穿花裙子的女人。”

“醉得比你还厉害呢——放心,有人送她回去。”

“谁啊?可不可靠的?”她问。

年轻男人笑笑,“不错啊,喝醉了还这么忧国忧民——放心,绝对可靠,比我还可靠。”

苏以真嗯了一声,想这人挺有意思。一会儿到了家,男人扶她下车,问:“一个人上楼没问题吧?”她使劲点头。男人又跑到门卫那儿打招呼:

“这女的喝醉了,麻烦关照一下——这个,我不方便上去。谢谢啊。”

苏以真摇摇晃晃地走上台阶,朝他挥手,“走吧,再见。”

回到家,倒头便睡。睡得昏天黑地。次日早上醒来,瞥见身上的外套,一愣,忘记还给人家了。平生第一次喝醉酒,还当着陌生人的面,实在是狼狈。苏以真回忆了半天,隐约记得那人叫“流言”,好像在会计事务所里工作。把包里乱七八糟的名片翻了个遍,都没找到这人。只得给钱文薏打电话。钱文薏也说不认识,“我帮你问问,肯定有人知道。”

干洗好的外套挂在衣架上。苏以真懊悔得要命。人家还是个小阿弟呢。真是有些不成体统了。又觉得自己傻到了极点。那晚杜原早就走了,根本看不见她一反常态的疯样。就算见了,也不会有一丁点的怜惜。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钱文薏说得没错。从大二起到现在,整整七年,两千多个日夜,她把那三个字藏在舌头底下,小心翼翼地,加了盖、上了锁。好东西放久了会变成垃圾,好话也是如此,过了保鲜期,就烂在嘴里了。说出来就是一团浊气,夹杂着陈年的腐味。只好没头没脑地咽下去,烂在肚子里。难受是难受,但好在别人并不知情,总算是少了些难堪。

公司附近新开了家川菜馆。同事们说要尝鲜,午饭便订了这家的工作套餐。苏以真不吃辣,照例是去马路对面的日本料理。秋刀鱼、茶碗蒸、味噌汤。味道谈不上十分好,但原料新鲜,服务也不错。吃完慢慢踱到公司,电梯来了,她走进去,正要关门,忽地一只手从外面扶住了电梯门。随即一个男人挤了进来。

“不好意思哦——”

苏以真转过身,对着镜子整理头发。见那人戴顶棒球帽,手里拎着几个饭盒,衣服背后印着“××川菜馆”,牛仔裤洗得发白,都破出洞了。电梯快到的时候,这人一回头,忽地瞥见镜子里的苏以真。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怔。

李小龙似的发型,满脸青春痘。这人赫然便是那晚的年轻男人。

苏以真惊讶极了,“咦,你怎么——”总算是反应快,生生地把后面半截话缩了回去。这副模样,自然是来送外卖。衣服上都印着LOGO呢。他不可能在会计事务所上班。那天晚上是胡诌。怪不得找不到他的名片。苏以真没有让错愕在脸上停留太久,“你好呀,真巧。”

男人也说了声“你好”,换个手拿饭盒。有些尴尬。

“你的外套还在我那儿呢。总算找到你了——你在这家饭馆上班对不对?明天我把衣服拿过来给你。”苏以真客气地向他道谢,“那天晚上真是麻烦你了,很不好意思的。”

电梯门打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办公室。男人放下饭盒,收了钱,临走时朝苏以真瞥了一眼。苏以真坐在靠窗的位置,埋着头,很认真地看报纸。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泡吧也就算了,还豁胖充大。苏以真挺看不惯他。等他走出去,又想,人家到底帮过自己,豁胖不豁胖,是人家的自由。便有些后悔,该表现得热情些才是。失礼了。见一帮同事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直说这家店味道不错,又实惠,明天还订他家的。苏以真一想也好,明天又能见到他。也省得亲自把外套送过去了。

年轻男人叫刘言。是川菜馆的小工,青浦人。连着几天,办公室都订川菜馆的午餐。大家很快便与他混熟了,开口闭口“小阿弟”,还撺掇他去问老板要打折卡。他真的要来了一张,堂吃八折,外卖打九折,说一次性满两百元也可以打八折。大家算来算去,两百元实在是凑不满,便建议苏以真也订他家的,多一个人就差不多了。苏以真不肯,说吃辣过敏。

刘言一旁听了,忽道:“我们家的川菜保证不过敏。”

苏以真好笑,“你怎么晓得?要是过敏了,怎么办?”

“要是过敏了,”他道,“这顿饭我来买单——不光你那份,大家的都我来买单。”

大家跟着起哄,说小阿弟为了拉生意,豁出去了。老板请了这样的伙计真是有福气。又说苏以真再不吃就不够朋友了。刘言一本正经地朝苏以真看,很有信心的模样。苏以真想这人真是多管闲事,吃不吃辣与他什么相干了。转念又想,若不是多管闲事,那晚也不会送她回家,素昧平生麻烦人家。说到底还是个热心人。心一软,“好吧好吧,吃就吃。”

第二天午餐送来。水煮鱼、铁板牛肉、手撕包菜、酸辣汤。刘言单独替苏以真包了一份,菜和汤分开,配了湿纸巾和水果,很干净的样子。“做你生意不容易,给你搞点特殊化。”刘言说这话时,并不看她,而是朝着旁边,漫不经心似的。苏以真嘿的一声,心里竟不自禁地暖了暖。

水煮鱼红艳艳的,色泽很好。她夹了块放进嘴里,顿时便朝刘言看去。刘言问,好吃吧?她不答,又夹了块牛肉。吃一口,朝他看一眼。刘言说,专心些,才品得出味道。

大家问她感觉如何。她道,谁晓得呢,就算过敏也不会这么快。快下班时,收到一条短信,“没过敏吧?刘言。”她奇怪他怎么会晓得自己的手机号码。再一想,那晚应该给过他名片。想不理会,又觉得不好,隔了半晌,回了条:

“忘记告诉你了,我吃番茄酱也会过敏。”

第二天,刘言送午餐过来时,依然给她单独装一份。

趁别人不注意,她问他,为什么要拿番茄酱冒充辣油,“不怕我说出来吗?”刘言说不会。“你一看就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的女人——再说了,与其吃那种小日本的淡不拉叽的东西,还不如吃我们的。生鱼片哪有水煮鱼好吃啊。你实惠了,我们也实惠。这叫两全其美。”

他说川菜馆是他一个远亲开的,请了个正宗的川菜师傅,几十年的老手艺,比“俏江南”、“川国演义”还要好。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索性不读了,在外面打零工。洗过碗,搬过砖,发过传单,还给死人化过妆。“不是人人都能穿西装戴领带在办公室吹冷气,我没那个命,拿家里的钱去读个夜大什么的,没意思,还不如早点出来干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他说话时,语气透着些许不羁。说完还吹了记口哨。

苏以真朝他看。心想这人年纪轻轻,想法倒挺成熟。

“你几岁,”她逗他,“是九○后吧?”

“比九○后大三岁,跟你一样,都是八○后。”他道。

苏以真嘿的一声,瞥见他脸上密密麻麻的青春痘,想,小朋友一个,还吃大姐豆腐,“八○后也分好几代呢。你穿开裆裤的时候,姐姐我已经在学校里当升旗手了。”

“在我们学校,都是读书最差的学生当升旗手。”他故意气她。

她哧的一声,问他:“那晚为什么说谎——明明在川菜馆上班,干吗说在会计事务所?”

他道,“不是我说谎,是一个朋友替我吹的牛,说反正是来凑数的,将来也不会见面,就算吹自己是副市长也没关系。谁认识谁啊。”

苏以真又问:“那干吗送我回家?谁认识谁啊。”

“你以为我想啊——谁让你坐得离我最近?旁边几个男的都醉得不成样子了,我要是不送你,你肯定在酒吧呆上一通宵,上海治安又没那么好——总之是看不下去,心想就做一记好人吧,好心有好报。”

苏以真笑笑,“这话对,否则我也不会订你家的午饭——我没骗你,我是真的不能吃辣,以前有一次跟同学去吃香辣蟹,结果大腿肿得跟猪腿似的,在医院吊了一夜盐水。”

“啊?”他很惊讶。

“所以啊——我是冒着生命危险,订你家的川菜。”苏以真笑。

后来,苏以真每次想起这层,便觉得诧异——又何必理会他呢,照旧吃自己的日本料理不是挺好?没来由地给他一激,竟真的订起了川菜——虽说是番茄酱版的川菜,但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了人家的工夫,也添了自己的麻烦。搞得每次吃饭都跟做贼似的,生怕被同事察觉,远看是没啥,走近了一眼便能看出端倪,明明红得吓人,却是一股甜香,辣椒籽也没半颗。再说又是单独包装。有多嘴的同事已经嘀咕了,“怎么天天开小灶——”

她把这层顾虑跟他一说,他脑筋转得倒快,送餐的时候,给她一小包辣油打开放在旁边,“这样别人就闻不出来了——”她不便说,其实不光是这个,总觉得哪里不妥。她好奇他是怎么把番茄酱放进菜里的,又不是掌勺的师傅,怎么做的手脚。味道倒也不难吃。川菜做成淮扬菜,是另一种风格。应该费了不少心思。再说了,他不嫌麻烦么,赚的钱又不是他的。

苏以真想,还是吃回日本料理算了。可一来同事那边不好交代,二来总觉得欠了刘言的情,那天晚上送她回家是一桩,天天往菜里加番茄酱又是一桩。苏以真觉得自己做事拖泥带水已经到了一种境界了。七年都不敢对杜原表白,现在连订个工作午餐也是牵丝绊藤。

星期五那天,换了个女孩送外卖。女孩说刘言家里有事,请了假。没有小灶,苏以真头一次吃起了大锅饭。同事们开她玩笑——小阿弟一请假,大阿姐待遇就直线下降了。苏以真被正版水煮鱼辣得舌头发麻,索性也不辩解,笑眯眯地由大家说去。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态势。

下午接到刘言的电话,“没过敏吧?”

苏以真吓他,“脸上都起红疹了。”

“啊!?”他紧张起来,“要不要紧——真是对不起,我今天有点事,忘记关照他们了——你怎么还在上班啊,快去医院看看,免得又要吊盐水——”

“请病假要扣工资的,”她道,“我这月公休全用掉了。”

“那也要去医院啊,你这个人真是——中午吃份日本料理就要花掉六七十块钱的人,还计较这些小钞票,你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啊,”他居然骂起她来,“快去请假,就算不去医院,回家睡一觉也好啊。黄梅天,正常人也觉得皮肤发痒呢,更何况你这种容易过敏的——”

苏以真挂掉电话,便有些后悔。好端端地去招惹人家。听他的语气,应该是真的急了。拿过手机,在屏幕上打道:“我挺好的,跟你开玩笑呢。”想想不妥,又删了。心里觉得挺不好意思,一把年纪了还寻小弟弟开心。

一会儿,收到刘言的短信:去医院了吗?她回道:去了,在排队。

下班出来,远远地瞥见刘言站在门口,双手抱胸,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苏以真吃了一惊,脸都有些红了。几个同事走过,跟他打招呼。她便也没事人似的,上前道了声“你好”,转身便走。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到了路口,她停下来,回头朝他笑。

“不好意思哦。”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红疹消得蛮快嘛。”他走到她面前,“一点印子也不留。”

“开个玩笑,别生气。”她道。

“有啥好气的,”他嘿的一声,把手插进裤袋,耸着肩膀对她笑,“我良心没那么坏——我宁可被你骗,也不希望你真的皮肤过敏。”

苏以真听了,忍不住朝他看去。见他也在看她,忙把目光移开。那一瞬,心头好像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都听到“吧嗒”一声了。忙不迭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他跟上两步,走在她前面。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一米七出头,而她一米六九,穿上高跟鞋比他还高了半个头。好在他肩膀宽,走路胸挺得很直,看着还不算太矮。况且她也不是那种高高瘦瘦的竹竿身材,落差并不十分大。苏以真想,要命,居然研究起这些来了。

她对他说,还是不习惯川菜,“也省得天天麻烦你了。我照旧吃我的日本料理。”

他噢了一声,“麻烦倒也没什么麻烦——随便你。”

他告诉她,他在向那个川菜师傅学手艺,“师傅夸我手上挺有感觉,让我跟着学,慢慢来——昨天师傅让我试做了一道铁板牛蛙。看他的脸色,应该还过得去。”

他瞟她一眼,道:“可惜你不喜欢吃川菜,否则迟早能吃到我亲自烧的菜。”

苏以真没吭声,半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这个,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吃你们店的菜?”话一出口,便恨不得打自己个嘴巴。

“你不晓得吗——不晓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朝她看。

她心里一跳,脸上若无其事的,“不晓得啊,为什么?”

“真的不晓得?”

“不晓得。”

他停下来,对着她,隔了几秒钟,很认真地道:“因为有回扣——拉一笔生意,就是一笔回扣。”

苏以真一怔,随即笑了笑。笑容有些僵,肌肉被什么牵制住,非常不自然了。忙转过身,心里暗自舒了一口气。只是却不觉得轻松,那口气像个饭团,竟噎在喉咙里了。她干咳了两声,又用手捋了捋头发。

“哦。”她暗骂自己多心。不是这个原因,还会是什么原因呢。

她正要走,忽地一只手从后面拽住了她的胳臂。她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

“装憨啊,老阿姐?”

她来不及反应,他已一把抱住了她。

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一时有些转不过神来,都有些迷糊了。那一瞬,她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想法——倘若当初也对杜原稍有些暗示,不晓得情况会怎样?整整七年不假辞色,保密功夫做得比安全局还要周到。现在只是短短几天工夫,便隐隐约约对一个陌生男人表露了好感——这么急转直下的,是不是叫矫枉过正呢?

她缓缓地,搭住他的腰。犹犹豫豫的,手指弹钢琴似的,搭上了又放开。不着力地。路灯下,她看见两人拥抱的影子——他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像孩子倚着妈妈——她竟有些想笑了。



黄梅季过后,雨依然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天空像匠人笔下的水墨画,总是青灰一片。

外婆的关节炎又犯了,苏以真陪她看医生,配了些膏药,又找了家专门店拔火罐。湿气太重,拔出来的罐上都有水印了。苏以真给外婆买了台抽湿机,放在房间里,只小半天,便能倒出一脚盆水来。外婆说现在节气乱了,农历五月底了,早晚还阴冷得很,没病也弄出病了。

苏以真把母亲寄来的照片带给外婆——在自家的饭店前,倚着父亲,夫妻俩笑得很甜的样子。外婆仔细端详了一阵,说你妈越来越瘦了,你爸倒是又胖了不少,肉全长到你爸身上去了。苏以真说,我妈是怎么吃都不胖,不像我爸,再辛苦照样长肉。

外婆摇头,“那种穷山恶水——”

苏以真笑笑,晓得外婆又要唠叨了。照片每隔两月便会按时寄来,胖了瘦了,丑了美了,黑了白了,一目了然。为的是让外婆放心。当年母亲那决然一走,伤了外婆的心。照外婆的想法,自家的女儿,如花似玉的一个丫头,就算是市长都未必舍得嫁。真正是宝贝疼惜到了极点。偏偏就被父亲那样一个傻小子给勾了魂去。怎么劝都不听。最后更是干脆,双双一走了之,去了卡塔尔那种听都没听过的地方。“做野人去了——”外婆真正痛煞。

“卡塔尔不是穷山恶水,是富得流油,不用干活都能过好日子。”苏以真这么安慰外婆。心里晓得,只有土生土长的卡塔尔人才有这种优遇,外国人根本没这么幸运——总算苏以真的父亲,一个苏北乡下的愣头小子,靠着一股韧劲,硬是在异国他乡扎下根来。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这些外婆不是不晓得,可嘴上终是不肯服软,不肯承认女儿嫁得不差,成日里纠缠着父亲那一口苏北腔,“再怎么样,也是个苏北人,这块那块的,跟王子拍照又怎么了,能多长块肉么?”——外婆是说前几个月,父亲与卡塔尔王子的合照。王子包着头巾,满脸络缌胡子,眉眼很英武,搭着父亲的肩。据说签名照都挂在饭店墙上了,真正是金字招牌。卡塔尔境内的中国饭店本来就少,有王子亲临的中国饭店就更少了。这下想不好都难了。

苏以真出生不到半年便被送回上海。卡塔尔气候太热,又干燥,苏以真一落地便水土不服,七灾八难的。可一回到上海便好了,也实在是蹊跷。此后就再没有去过卡塔尔。她是外婆带大的。女儿的骨肉,外婆打心底里疼爱。可想起女婿,又气不打一处来。好的东西都是女儿的,“看你的五官,跟你妈一模一样,秀气啊——”不好的地方,全赖上女婿,“一个女孩子,长那么高干什么,‘好女不满百’,晓得吗?看你那大块头——”其实苏以真并不胖,顶多称得上有些珠圆玉润,可外婆不喜欢。外婆评价人的标准完全是按着自家女儿来的,女婿是反面典型,哪怕沾着边也不行。

苏以真父母几次要把女儿接回去,外婆舍不得,苏以真也不愿意。从小到大,苏以真与亲生父母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她爸爸恨恨地对妻子说:“我拐了你妈的女儿,你妈便也拐了我的女儿——这叫现世报。”

外婆住在卢湾区的一条老式弄堂里。地段好是好,房子却旧得厉害。苏以真大学毕业后,便搬到父母给她买的公寓里。她让外婆也住过来。外婆不肯,说老房子有感情了,新公房住不惯。苏以真便每个礼拜去看她一回。外婆身体还行,只是比前两年更唠叨了些。

“有男朋友了吗?”每次过去,外婆都要问她。

苏以真说没有。外婆便叹口气,“你妈妈是二十出头便草草嫁了人,你却是到了二十七岁还没人要。都伤脑筋啊——”苏以真安慰外婆,“各人有各人的福气,早早晚晚的事。”

苏以真过生日那天,刘言送了她一根项链当礼物。次日上班,几个同事见了,都说款式不错,“你皮肤白,戴这种彩金的最好看了。”刘言刚好过来送餐,听了偷偷朝苏以真做个鬼脸,嘴上说:“老阿姐,男朋友送的啊?”

苏以真笑笑,没睬他。

下班后,两人去看电影。经过路口时,见好多人围着什么东西,吵吵闹闹的。走近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太被车撞了,捂着腿在地上不住呻吟。肇事的汽车早没了踪影。旁边没一个帮忙的。刘言二话不说,上前把老太太抱起来,叫了出租车去医院。诊断下来是大腿骨折。刘言垫了医药费,又联系了她的亲属。一切停当后,才想起看电影的事,抱歉道:“这下只好看晚场电影了——”

“电影不急着看,”苏以真开玩笑,“先给我签个名。雷锋同志。”

“那是因为你在旁边,”刘言老老实实地道,“否则肯定一溜烟跑了。”

“雷锋同志太谦虚。”

“不是谦虚,是说实话。刚才在车上,我其实挺慌,想万一被老太的家属揪住,硬说我是肇事者,那就讲不清了。”

“不怕,我替你作证。”

“亲属作证没用。”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朝她笑。

两人去“避风塘”吃饭。买单时,苏以真付的钱,“见义勇为的奖励——”刘言叹道,你不早说,否则就去外滩三号了。心里晓得苏以真是找个机会买单。两人交往以来,都是他买单。她并不与他争。只是每次都建议去小馆子,人均二三十的那种。他觉得挺不好意思。苏以真的家境,她只字不提,他或多或少打听到一些。其实就算不打听,也能猜到。醉酒的那晚,他送她回去时已晓得了。那样的地段,那样的楼盘,连门卫都穿西装戴白手套,进出门还要鞠躬。

一次,刘言问她,她父母在卡塔尔干什么。苏以真随意地答了句“开饭馆”。他说,原来是同行啊。她笑笑。他以为她也会问他家里的情况。他都预备好回答了——父母是青浦镇上的工人,过两年便退休了。还有一个姐姐,已经嫁人生子——可她没问,一个字也不提。他猜她应该了解的。他说话带着浓重的青浦口音,聊天时总是尽量避免那些语气助词“啊哩”、“伲呀”,努力让上海话更纯正些。可越是这样,越是别扭。怪怪的。他晓得她能听出来。

上周,她父亲从卡塔尔快递了生日礼物给她——竟是一把车钥匙。她兴冲冲邀他一块儿去拿车。一辆红色的迷你酷派。他都看呆了。头发一阵阵地发麻,心想还有这种事,拍电影啊。面上一点儿也不流露出来,想,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淡定。不能让她看轻。又想,早晓得如此,倒也不必费力买那条项链了——花了他整整两个月的薪水。项链三百块还是三千块,在她看来只怕区别不大。差得太远了,他有些沮丧地想。

两人并肩走着。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插在牛仔裤的后袋里。牛仔裤穿了七八年了,T恤衫倒是上周新买的,佐丹奴,尺寸有些偏小,只剩最后一件打折的了,没得挑。他朝她看——永远是打扮得体,标准的淑女模样。衣服和手袋都是名牌。从上周起,她就不穿高跟鞋了,刚好跟他一样高。但女的显高,看着还是她高。刘言原先走路稍有些佝背,现在时刻提醒自己昂首挺胸,硬生生拔高了一两厘米,像解放军走仪仗队,都有些古怪了。

苏以真居然说要把车给他开,“我上班坐地铁只要一刻钟,开车起码半小时,没意思。”刘言忙不迭地拒绝,“我一个打工的,饶了我吧。”苏以真说,“双休日可以带你外甥去兜风。”

“男孩子要穷养。小小年纪,不作兴这么惯他。”刘言心想,她果然晓得他家的情况。

快到地铁站时,迎面撞见钱文薏。见到两人,顿时大惊小怪起来,“这么巧——”

苏以真一怔,下意识地挣脱了刘言的手。钱文薏瞟了刘言一眼,“朋友啊?”

苏以真“嗯”了一声,岔开话题:“吃了饭没?”

“帮帮忙,都快九点了,”钱文薏朝苏以真坏笑,“朋友,有花头啊——”

苏以真也跟着笑,给刘言介绍:“我大学同学,钱文薏。”钱文薏朝苏以真吐了记舌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口味好像变了不少。”

苏以真白了她一眼。

钱文薏问她这周末有没有空,有个同学要出国,大家准备聚一聚,“你也来啊——”她对刘言道。刘言应了一声。苏以真说:“再看吧,也不晓得有没有空。”钱文薏哎哟一声,“吃个饭呀,花不了你多少宝贵的时间。”转身又对刘言笑,“一定要来哦。”

回去的路上,苏以真问刘言:“想不想去?”刘言耸耸肩,“我是无所谓,看你吧。”苏以真瞥见他的神情,便晓得刚才不该甩开他的手。“我当然想和你一起去咯,”她亲亲热热地挽起他的手,“就怕都是陌生人,你会不自在。”刘言笑道:“有你在,就算旁边全都是火星人,我也不会不自在。”

聚会那天,苏以真花了些心思打扮。粉红色的纱衫配牛仔中裤,头发扎得高高的,刘海边别个金色的小发夹,颈里戴一个施华洛世奇的小熊吊坠。休闲鞋。斜挎一个粉色背包。涂上水晶状的唇彩。水果味的香水。

在饭店门口遇到刘言。白西装、黑皮鞋,还带了领结。头发擦了摩丝,齐齐地朝后捋去——苏以真还是第一次见他穿得这么正式,竟有些想笑了。走进去,钱文薏见了两人,哈哈大笑,“许文强和花仙子来了。哈哈。”

苏以真向刘言一一介绍。介绍到杜原时,两个男人握了握手。苏以真问他:“女朋友没来啊?”他笑笑,“过去式了,是前女友。”又夸她越来越年轻了。苏以真脸一红,连说“哪里哪里”。

两人找了位置坐下。刘言忽地问她:“那个杜原,以前是不是跟你谈过恋爱?”苏以真吃了一惊,“胡说八道——”刘言道:“刚才说话的时候,你都不敢看他的眼睛。”苏以真没料到他观察得这么仔细,都有些口吃了,“谁、谁不敢看啦——”

刘言摆摆手,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谁没个过去呢。”

苏以真听他老气横秋的腔调,不禁好笑,“那你呢,你有没有过去?”他道:“我是白纸一张,清清爽爽。”她嘿的一声,“不是白纸,是白痴——小白痴。”说着,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去卫生间补妆时,遇到钱文薏。钱文薏问她刘言的情况。苏以真照实说了。钱文薏瞪大眼睛,“你是不是受刺激了?”苏以真替她洗脑子,“别势利眼——人好比什么都重要。”钱文薏劝她考虑清楚,又说到杜原与女友分手的事。“杜原吹了,你倒又谈上了,你们两个人真是有趣。”苏以真不想纠缠这个问题,匆匆出来。瞥见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在聊天,唯独刘言干坐着,手里拿着一张名片在看。她猜那应该是杜原的名片。走近了一看,果然是。

“是不是有些闷?”她坐下来,问他。

刘言把名片放好,伸个懒腰,“我也去印张名片吧。在这种地方,没有名片就像没穿衣服一样。”

苏以真笑道:“好啊,就印‘川菜馆总经理助理兼首席公关’。怎么样?”

“不好,”他道,“只要印‘苏以真的男朋友’就可以了。比国家主席还有面子。”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不怎么说话。苏以真有些后悔参加这次聚会。那些同学都是老江湖了,一个个混得比人精还要精。只盯着有用的人,说有用的话,做有用的事。像刘言这样的,连敷衍也省了。况且还有杜原的事。她朝他看,想说些逗他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

到了她家门口。刘言道了声“上楼当心”,转身便走。她望他的背影。摩丝时间长了,粘性不够,头发变得参差不齐,像倒刺。看着很别扭。电梯里,她照镜子,见自己一身粉红色系,只差没在头上绑根粉红头绳了。也难怪被钱文薏嘲成“花仙子”。又想到刘言的西装,应该是问别人借的,并不怎么合身,胳膊那块有些紧。白西装配领结,也亏他想得出来。

一个是装嫩,一个是小孩穿大人衣服——都是一样的煞费苦心。

苏以真想笑,不觉竟又叹了口气。

连着几天,他都没联系她。短信也没一个。苏以真起初是歉意,后来也不舒服了,想又没人硬逼你去,这是做给谁看呢。刚好老板找她,说有个去北京出差的任务。她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也不通知他,收拾好行李,下午便走了。

刚到宾馆,收到他的短信,“你在哪儿?”她回道:“北京。”一会儿,他打电话过来,问她:“怎么也不说一声?”她道:“又不是去玩,出差有什么好说的。哈。”怕语气听着太生硬,最后加了声“哈”,听着竟像是小沈阳了。两人没说几句,便挂了。苏以真心里郁闷,想,算什么名堂。找了个北京的老同学,吃饭、唱歌。一直玩到半夜。第二天上午没事,睡到十点多,忽听到有敲门声。

她爬起来开门,一看——竟然是刘言。

“还在睡呢?我一不在,你生活就没规律了。”他朝她笑。

他是坐晚班火车来的。没买到卧铺票,坐了一夜。苏以真问他,怎么晓得她住这个宾馆。他回答,只要有心,什么事都能打听到。苏以真朝他看,眼圈有些发青,应该是一夜没睡。挺不好意思,自己在电话里语气不好,他必然是听出来了,否则也不会这么风尘仆仆地赶来。

她让他下午在宾馆里睡一觉。晚上陪他去“全聚德”吃烤鸭。刘言是头次来北京,一会儿说想爬长城,一会儿想去故宫,一会儿又说不去这些老地方了,去鸟巢和水立方。苏以真让他订个计划,“反正这两天我尽量腾出时间来陪你,你想去哪儿都行。”刘言想了半天,说还是去长城吧,“不去长城非好汉,像我这样的好汉怎么能不去长城呢?”

吃完烤鸭回来,刘言说另外再开一间房,拿着皮夹要去前台。苏以真拦住他,“算了吧,难不成还怕你吃了我?”刘言倒有些扭捏了,洗完澡,裹个严严实实出来,钻进被窝。苏以真本来也不是很放得开的人,见他这样,也忍不住滑稽。怕他害臊,脸上一点儿也不敢表露出来。两人早早地关了灯,像小朋友那样乖乖睡觉。都朝向两侧,背对背,当中留了好大一块空当。

周围安静得很。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苏以真本已有些困了,却一点也睡不着,眼睛闭上又睁开,反反复复的。听他的呼吸声也不均匀,应该是也醒着。过了一会儿,刘言忽问:

“‘投行’是什么?”

苏以真一愣,猜他说的是杜原,“‘投行’范围很广,简单来说,就是给企业包装上市、私募基金什么的。”

“很赚钱吧?”

“还可以——干吗问这个?”

“没事,瞎问问。”

苏以真想,他终究还是耿耿于怀。索性把话说开:“有些东西,别人看得重的,我未必是这样。你应该晓得我家的情况。我缺什么,不缺什么,你应该也晓得。”

他不吭声,半晌,问她:“你缺什么?”

苏以真转过身,瞥见他微拱着肩膀,后脑勺那里鼓出来一块,头发格外浓密。她凑近他,用手指在他背上画了个“心”。他觉得痒,肩膀一耸,“老阿姐,勾引我吗?”要转身。她不让他转,按定了,在他背上又画了个“心”。

“我缺这个——你有吗?”她道。

他嘿的一声,“大饼吗?”他开玩笑,“老阿姐想吃大饼?”

她在他背上一遍遍地画着“心”。“我只缺这个,别的,我什么也不在乎。”他转过身,看着她,“这个,我有。”苏以真笑了一下,“那就行了,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他看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他应该是想抱她,可又有些不敢。苏以真伸出手臂,揽住他,把头放在他胸口。他依然是不敢动。她抄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背上。他的手很大很温暖,贴在背上,像个暖宝宝。

月光从窗帘缝隙里透了些进来。她瞥见他两颊的青春痘,鼻子毛孔有些粗,泛着油光。平常不觉得,此刻细看起来,五官是带些稚气的。嘴巴到下巴,那样圆圆的一个弧度,只有小男孩才是这样。有些乖巧的模样,再怎么扮老成也遮掩不住的。苏以真忽觉得有些惭愧,他比她小了整整四岁——这四岁的缺口,他是用了心去补的。即便什么也不做,本身也已是不公平。苏以真忽想,换了是她,他再不开心,也不会巴巴地从上海赶到北京。

她说要挤他的青春痘。他不肯,“我的青春痘,是留给自己挤的。好不容易养熟了它们——”苏以真不依。他便指着额头那个最大的,不甘愿地,“好吧,这个给你挤。”苏以真拿了纸巾,两头按住,一挤,“啧啧——真脏。”他忙不迭地让开,“这么大一颗,我还舍不得让你挤呢。”

第二天爬长城,苏以真到一半便没力气了,要打退堂鼓。被刘言连拖带拽硬架了上去。“老阿姐,身体不行啊。”她道,“就是,不好跟小朋友比。”好不容易到了顶上,感觉半条命都去掉了,话也说不完整了。找了个路人替两人合照。刘言一手做出胜利的手势,一手搭住苏以真的肩膀。“好,一、二、三!”闪光灯亮起时,刘言忽地凑近她,在她嘴角亲了一下。

“这张照片,我是要留一辈子的。”他笑得贼忒兮兮,“叫‘吃老豆腐’。”

从长城下来,苏以真说想去北大看看,“来北京这么多次,还没去过北大呢。”两人便叫了车去北大。到时天色已有些暗了。手搀手走进去,绕着未名湖转了一圈。刘言说,大学弄得这么漂亮,跟风景区似的。苏以真道,就是。

两人在湖边长凳坐了一会儿。微风轻轻拂过脸庞,很惬意。他问她:

“读大学是什么感觉?”

她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读书呗,跟小学中学比起来,稍微自由些。他哦的一声。苏以真瞥见他的神情,故意逗他,“这个世界啊,大学生多得数也数不清,可正宗的川菜师傅没几个——川菜师傅比大学生值钱多了。我还等着吃你做的水煮鱼呢。”他嘿的一声,问她:“不怕过敏吗?”她道:“为了捧你的场,豁出去了。”他呵呵笑道:“老阿姐给面子的。”

第二天返程,苏以真下午的飞机。刘言买了上午的火车票。苏以真刚下飞机,便给他发短信,“我已到。你呢?”他回过来,“现代化交通工具就是好啊,我才刚过苏州。”苏以真笑了笑,又问他:“累不累?”他答道:“只要想到你,就一点儿也不累。”

她记得他蛮喜欢周立波,便说陪他去看海派清口。第二天跑到美琪大戏院买票,售票处说这一年的海派清口都断票,又打电话订票,也是同样的回答。她想起钱文薏有个朋友在东方票务上班,便拜托她。钱文薏说试试看吧。

隔了几天,钱文薏弄到了票子。只有一张,“实在太火了,费尽心思只弄到一张——你自己去看算了,别告诉那小子,也省得馋他了。”苏以真要给她钱,她说不用,反正也是内部关系,没花钱。苏以真开玩笑,说:“一张票子只算一半人情,下次请你吃饭,只包菜不包酒水。”

看演出那天,两人预备在门口买黄牛票。到了戏院门口,黄牛倒是不少,一问价格,一百八十元的票子炒到五百多。两人都吓了一跳。刘言说,太贵了,你自己进去看吧。苏以真不肯,“本来就是陪你看的,你不看,我一个人有啥意思?”刘言也说不愿意一个人看。苏以真灵机一动,说:“那干脆都别看了,票子卖掉,三六九捞现钞。”刘言呵呵笑起来,“老阿姐门槛精的。”

两人兴致勃勃地当起了黄牛,与路人讨价还价。最后四百五十块成交。“夜宵铜钿有了——”两人正说笑间,苏以真忽然看见旁边人影一闪,竟像是杜原。再细看,又不见了踪影——应该是看花眼了。兴冲冲地与刘言去吃夜宵,像捡到皮夹子那么开心。苏以真想,这事不能让钱文薏晓得,否则把人家送的票子卖掉,倒真有些难为情了。

第二天,钱文薏问她,演出好不好看。苏以真到底不好意思瞒她,照实说了。钱文薏在电话里叫起来,“你没去看?——你没碰到杜原?”苏以真也吃惊了,“什么杜原?”

钱文薏扭扭捏捏地说了。票子其实是杜原买的,托钱文薏交给她。“谁晓得你会把票子卖掉——”苏以真想起昨晚见到的人影,原来竟真是杜原。他必然是见到她在兜售票子,怕她难堪,故意避开的。苏以真兀自有些回不过神来,“杜原为什么托你把票子给我?”

钱文薏停下来,不说话。苏以真明白了,这个大嘴巴终究还是说给杜原听了。忍了七年没说的事,她一股脑替她说了。苏以真一颗心顿时“怦怦”跳起来。又想,昨天若真的进去看了,不晓得会是怎样的情景——怪不得钱文薏让她一人去看,别告诉刘言。原来是这个意思。苏以真窘得头皮都发麻了——杜原买的票子,她居然卖了套现。

苏以真恨不得拿头去撞墙。丢人丢到家了。从手机里翻出杜原的号码,想打过去解释。手指按着通话键,半天没揿下去。中午刘言来送餐,见到她,笑道,老阿姐,面色不大好啊。苏以真说头疼。他道,注意休息,别太累了。

意外的事情接踵而来。下班前,平常跟她很谈得来的琳达,忽然凑过来问她:“你和那个送外卖的小刘子,是不是在谈恋爱啊?”苏以真猝不及防,给她问得一愣,“没、没有啊。”

“还瞒我?”琳达嗔道,“你啊,真不够朋友,瞒得这么紧。”又说办公室里都晓得了,连两人在北京的照片都看到了。苏以真问,什么照片?她道,你们在长城上拍的呀,亲密得不得了。

苏以真怔住了。忽想起中午刘言过来时,与几个同事研究他的手机,嘻嘻哈哈——必定是那时把照片给大家看了。心里顿时不悦,说好先保密的,这样冷不丁说了出来,竟也不通知她一声。拿过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你很奇怪啊。”很快的,电话来了。她拿起来,没头没脑地便是一句:

“你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随即一个男人道:“怎么了,不高兴吗?”

是杜原的声音。苏以真也是一愣,忙道:“啊,没有——是你啊杜原。”

杜原问她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好不好?”苏以真脑子还不及反应,嘴上已是先拒绝了:“这个啊——晚上有点事。”他哦了一声,“那就下次吧。”她迟疑了一下,道:“不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找我有事?”他笑笑,“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好久没见了,吃个饭聊聊天。”

她想这不是实话。即便昨晚不算,上个月也才见过面。她琢磨着他的语气,想到昨晚的事,尴尴尬尬的,不晓得说什么好。停了停,他道:“要是真没什么事,那就赏脸一起吃饭吧。”——是给她台阶下。苏以真道:“好,晚上见。”挂掉电话,瞥见手机上有条短信,是刘言发来的,“我怎么奇怪了?”苏以真想,现在打过去吵架也没意思,索性不睬他。把手机关了。

晚上约在公司旁边的明天广场万豪。杜原替她点了鲜带子沙拉和芦笋鸭胸,还有焦糖布丁。都是她喜欢的。苏以真有些诧异,想,与他谈不上多么熟稔,他倒是晓得她的口味。杜原问她喝什么。苏以真说随便。侍应生推荐了2002年的南非霞多丽白酒。

两人拿起酒杯,碰了碰。杜原说,还是第一次和你单独吃饭。她笑笑,道,就是。他道,平常都是一群人凑在一块,吵吵闹闹的,加起来也说不了几句话。她又笑了笑,道,是啊。

寒暄了几句,他只字不提昨晚的事,像不晓得似的。苏以真倒忍不住了,想这事无论如何要解释一下。“杜原,”她讪讪地道,“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那个——票子很难搞到的吧?”

“也不会啊。你晓得,钱文薏很有门路。”他微笑。

这个钱文薏。苏以真心里骂了几万几千遍“十三点”。瞥见杜原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脸一红,忙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你喜欢周立波?”他问。

“是我男朋友喜欢。”她道。

她又向他说“不好意思”。他摇头,“是我不好意思才对,该跟你明说的——请你看演出又不是什么坏事情,还搞得这么偷偷摸摸。”他朝她笑。

“我记得你喜欢安德烈·波切利,”他忽道,“听说他下个月来上海,到时候一起去看好不好?”

苏以真心里一凛,忍不住朝他看去。他让她想起学校里的那段时光。她曾无数次想象与他单独在一起的情景,只是却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在学校里很受女生欢迎,她也不是没人追。可他前后换了三四个女朋友,她却一直耽搁下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前世欠了他的。都有些委屈了。她想装得若无其事,可神情却已经露了怯了。只看一眼,便忙不迭把目光移开。手干放着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又喝酒。把杯里的酒都喝尽了。他又替她倒上。

吃完饭,他送她回去。她说了外婆家的地址。下车时,她说“谢谢”。他很有礼貌地替她开车门。“下次再见。”她道,“开车小心。”转身便向弄堂里走。转弯时,回头望了一眼,见他还站在那里。看不清脸。身形笼罩在黑暗中,棱角却是分明,像纸张剪出的剪影。她朝他挥了挥手。

外婆闻出她身上的酒味,问她,喝酒了?她说,喝了一丁点。外婆又道,又不是周末,怎么过来了?她随口道,家里停电。——这借口着实不高明。外婆朝她看,嘿的一声,“小姑娘古古怪怪的。”去小房间给她铺床,“冰箱里有桂花绿豆汤,消暑的,吃了再睡——”

外婆说她瘦了,问她是不是恋爱了。“谈恋爱最容易瘦——”苏以真笑道:“外婆你懂得真多。”外婆道:“谁都是这么过来的,人啊,就这点花头,都一样——真的谈恋爱了?”

苏以真说,是。外婆来了兴趣,问,怎么样的小伙子?她道,比我小四岁。外婆皱眉道,怎么是个小弟弟。她道,看上去比我老多了。外婆说,那也是小弟弟。苏以真笑笑。外婆说,有空带过来让我看看。苏以真点头。

也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刚躺下便睡着了。只是一夜的睡眠被分成了好几截。醒过来,很快睡着,一会儿又醒了。这么醒了睡,睡了醒,反反复复的。脑子也不晓得是清醒还是模糊,想的都是今天的事——杜原的微笑,与七年前并无分别,那迷死人的笑容。他替她开车门的时候,手很自然地搭到她肩上。那一瞬,她竟有些想哭了。她让他送回外婆家,而不是自己家。应该是怕他晓得她的地址。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还有刘言,那样毫无征兆的,便把他与她的事说了出来。本来说出来也没什么,她也该体谅他的,谈恋爱又不是搞地下工作,不作兴那样躲躲藏藏的。可总归有哪里不对——她想不通,便提醒自己继续睡。有睡意打底,这么深更半夜的想事,比白天自由多了,想到哪里算哪里,想停便停,完全没有负担的。

第二天送午餐时,刘言给她带了些鱼头汤,用保温瓶装了,“里面放了天麻,能治头疼——你不是头疼嘛。”苏以真昨天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他竟惦记着。便说了声“谢谢”。一抬头,瞥见周围同事一个个挤眉弄眼,顿时想到,正因为昨天说开了,今天才这么毫不掩饰,连“阿姐”都省了——都是举世皆知的秘密了。不免有些尴尬,接过汤,假意去整理桌上的东西。

她并不急着吃饭,一会儿去复印,一会儿又去厕所。等出来时,刘言已走了。手机上有他的短信:“晚上碰个头?”她回过去:“好啊。”

下班时,经过川菜馆,远远地瞥见刘言和一个女孩在说话。那女孩应该也是店里的员工,高高地扎个马尾,手里拎个水桶,说着说着,一只桶便套到刘言头上去了。咯咯的笑。刘言把桶拿下来,去抓她的马尾。作势往后一拉。两人一个追,一个逃,嘻嘻哈哈的,闹个不亦乐乎。

苏以真从没见过刘言笑得这般肆无忌惮,真的像个孩子了。他在她面前却始终是老成持重,开玩笑也很有分寸,更不会动手动脚。现在这副模样,本来是再自然不过,看着竟是有些陌生了。那女孩大约才十七八岁光景,胸部饱满,脸颊两块高原红,挥舞起手脚来幅度很大,嗓门也很大。“小赤佬!”她扯着嗓门,用不纯正的上海话骂他。刘言脸上的青春痘一颗颗鼓出来,精神抖擞。

他居然还抱起那女孩,在半空中转了两个圈。“信不信我把你扔到黄浦江里去?”他吓唬她。

“你扔啊,扔啊——”女孩嘴里还在挑衅。

苏以真看了一会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心想,你果然不是一张白纸。

刘言晚上九点半才放工。见面时,身上的工作服还没脱,风风火火的。“好像好久没看到你了——真想你啊。”他道。

“中午不是刚见过?”苏以真嘿的一声。

两人沿着马路一直走。路口一个个地过。路灯把两人的影子一会儿拉得老长,一会儿又缩短了。长长短短,扯皮筋似的。刘言问她,头还疼吗?她道,要是疼到现在,不老早疼死了?他道,还是我的天麻鱼头汤有效,是吧?

高跟鞋在地上踩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很清脆。他明显感到了两人身高的差距,努力把胸抬高,“女人家,长这么大块头,真是的。”他吸了吸鼻子。

“长得矮的男人,就喜欢说高个女人块头大。”苏以真回敬道。

他问她,昨天晚上没回家?她道,嗯。他还想再问,瞥见她的神情,停住了。“那个,”他摸头,“你昨天为什么说我奇怪?”苏以真已不想提这事了,随口道:“你不奇怪吗?”他道:“我哪里奇怪了?”苏以真嘿的一声,没理他。

两人缓缓走着。本意是想坐地铁的,不知不觉便过了地铁站,走了差不多两站路。刘言开玩笑,“老阿姐,练脚劲啊?减肥?”苏以真问他:“走不动吗?”他道:“老阿姐走得动,我就走得动。”苏以真停下来,朝他看,忽道:

“你干吗老是叫我‘老阿姐’?——日日叫,夜夜叫,不烦吗?”

他愣了一下,“不是老阿姐,难道是小阿妹?”

她看了他一会儿,噔噔往前走。他跟在后面。“看样子心情不大好啊,”他不急不徐地道,“按理说,跟那个姓杜的吃顿饭,心情应该变好才是啊——”苏以真听了,霍地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老阿姐心情矛盾啊,这两天在做思想斗争是吧?”他居然把这不像玩笑的“玩笑”继续开下去,“其实也没啥,有什么就说出来,憋在肚子里多难受——小阿弟我懂的呀。”

苏以真朝他看了一会儿。“那你呢,”她道,“你难道把每件事都说出来了吗?没什么憋在肚子里?”他道:“我怎么了?”她手一挥,“算了,我不想跟小孩吵架。没意思。”

“那正好。我也不想跟老女人吵架。”他道。

两人对视了几秒。停了停,她摇头,“真累。累死了。”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累?”他针锋相对。

两人继续往前走。一前一后。当中隔着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他看着她每一脚都踩在他的影子上,而且刚刚好是头顶那位置。他心里憋着气,猜她应该是故意的。故意踩他的头,跟他过不去。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被她说中了,竟真是小孩子气了。她的鞋跟很高很尖,亏得她还能走得那样稳,雄赳赳气昂昂的。便想,高跟鞋也不晓得是谁发明出来的,女人本就不必太高,偏还要穿高跟鞋,男人怕矮,却又没得穿。实在是没道理。

她之前说过——“有些东西,别人看得重的,我未必是这样。”她说这话时,语气温柔得像溪水一样。她的声音像天籁。几乎要惹出他的泪来。他晓得她是真心的。他也是真心的。可同样是真心,他要辛苦得多。像爬长城,上去时是一格一格的真功夫,下来时脚再怎么打战,终究是轻松多了。她便是从上到下,压根不晓得他由下往上的艰难。

“老阿姐。”没来由地,他忽地唤她。

她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

“老阿姐,”他大声道,“有合适的小姑娘吗,帮我介绍一个?”

她并不转身,在原地顿了几秒,“好啊,我帮你留心。”

“谢谢哦。”他有些欢快的语调。不知怎的,在这夜空下听着竟有几分别扭。

她不作声,径直往前走去。听他并没有跟上来。转弯时,匆匆往回处瞥了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快半夜了,这么一人站着,实在是突兀。她还不及多想,已是转到另一条路上了。看不见了。苏以真忽地有种冲动,想回去唤他一起走,但想想罢了。她晓得自己不会这么做。他让她帮忙介绍女朋友呢——应该是把意思说清了吧。她觉得挺丢人。隐隐的,竟又有些释然。这阵子始终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现在陡地被人一股脑挖了出来。连根带底的。

苏以真心里算了一下,从认识到现在,刚刚好两个月——权当放个暑假。

他的番茄酱版水煮鱼,她应该是不会再吃了。番茄酱与水煮鱼,放在一起本就有些奇怪。

 



钱文薏换了个男朋友。比她小一岁,是个外科医生。她笑说自己是受了苏以真的影响,“最近流行老牛吃嫩草——”苏以真不喜欢她这么说话,“再好的事情,到了你嘴里,总归难听了。”

“同样是老牛吃嫩草,嫩草与嫩草也是不同的,”钱文薏像是存心要把她气死,“我这个,论长相,跟王力宏有得一拼;论前途,名牌大学毕业,年纪轻轻便是副主任医师。你那个呢,卖相、收入、学历、家世,没一样拿得出手的。大姐,你就算要找人玩也不该找他啊——”一抬头,瞥见苏以真杀得死人的目光,连忙打住,“好了好了,其实再想想也没什么,人这辈子要活好几十年呢,工作压力大,环境污染严重,难免会有几天头脑发昏走火入魔,正常现象。没啥,只要清醒过来就好。还是那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钱文薏居然把那棵嫩草介绍给她认识。长相酷似王力宏的外科副主任医师,还叫来了杜原。苏以真晓得钱文薏这个人,嘴是臭的,心绝对不坏。她是真心实意为她好。

杜原带来了安德烈·波切利的演唱会门票。苏以真还没说话,钱文薏已代她收下了,“去散散心嘛——”苏以真在她耳边恨恨地道:“钱文薏你做Sales真是屈才了,去拉皮条倒是蛮好。”钱文薏咯咯直笑,“拉皮条也是Sales呀,杜大官人——”这个十三点居然抓住她的手,笑吟吟地放到杜原手里,“我们以真姑娘就交给你了。玩得开心点。”

演唱会结束后,杜原送苏以真回家。路上,苏以真问他:“最近忙不忙?”他道,“在帮一家公司做上市——你要是买股票,倒可以买些,应该有得赚。”苏以真笑笑,又说谢谢请她看演唱会。杜原道:“跟我有什么好客气的,其实早该请你看了,拖到今天,是我不对。”他说完朝她看。苏以真又笑笑,“前面小路左转,谢谢。”

依然是回的外婆家。顺便把父母的几张近照给外婆。这次是在清真寺前拍的。外婆笑说外国人的寺庙怎么造得像一颗大蒜头,富贵倒是富贵,顶上还镶金的。苏以真趁势道,所以说啊,你女儿嫁了个好地方,连寺庙都镶金。外婆嘿的一声,道,就是镶钻石也没啥稀奇。苏以真笑问,钻石不稀奇,那啥才稀奇?外婆道,现在跟你讲不清,等你以后有了女儿就晓得了。

外婆问苏以真:“那个小弟弟,什么时候带过来让我看看?”苏以真说已经分手了。外婆有些惊讶,又道:“分了也好,弟弟总归没有哥哥好。老道理不会错的。”

自那晚过后,苏以真又吃回了日本料理。碰见刘言的概率少了许多。偶尔撞见,便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同事们晓得他俩的事,都装作不知情。只有琳达问过一次:“怎么就分了呢,才多久啊。”苏以真道:“时间不是问题。”琳达问:“那什么才是问题呢?”她便停住不说了。

这天中午,老板请吃饭,在写字楼对面的唐朝酒店。苏以真要赶一个项目,没去。十二点时,刘言竟提着饭盒来了——原来是订餐的同事忘记取消了。他很伤脑筋,说这下要被老板骂死了。苏以真给他出主意,说先留下,权当大家晚上加班的晚餐。又掏出钱先垫了。刘言朝她看,犹豫道:“老阿姐,你不会让自己吃亏吧?”苏以真道:“吃什么亏,呆会儿我就问那帮家伙收钱去。”刘言笑笑,说了声“谢谢”。

苏以真把杜原说的那个股票告诉他。“有兴趣就买点。内幕消息,肯定赚。”刘言很认真地记下了代码。“老阿姐,要是赚钱了,就请你吃饭——吃日本料理,你喜欢的。”

停了停,刘言又道,老阿姐,我在学手艺。苏以真道,我晓得,川菜手艺嘛,你说过的。他道,那个时候还是初级学徒,现在已经升了一级了。苏以真笑笑,问,怎么升了一级呢?他道,那时候只能洗碗洗菜,连灶台的边都摸不到,现在偶尔可以学着配菜了。苏以真替他开心,道,是吗,那真好。他又道,师傅说他带过这么多徒弟,我是最机灵的一个。苏以真道,这我相信。他朝她看,问,真的,能看出来?苏以真很郑重地点头,道,当然能看出来。

“老阿姐就是老阿姐,”他笑着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有眼光!”

这记拍得有些重了。苏以真怔了怔,随即也在他肩上拍了一记,“好好努力,你一定行的。”

接下去便没话说了。戛然而止,突然就静了下来。她朝他笑,是有些见外的客气的笑,又带着些鼓励,真像老阿姐对小阿弟了。停了停,他道:“老阿姐,我借个厕所。”——居然连上厕所都要报备。苏以真点头,“去吧。”说完便低下头看文件。一会儿也没见他过来,猜想他是直接走了。

钱文薏问她与杜原的进展如何。苏以真怪她不该把事情讲给杜原听,“都那么多年了,傻不傻?”钱文薏说她就是太要面子,所以才拖到现在,“说出来一点也不傻,憋在肚子里才傻。幸福要自己争取的,晓得吧?其实我也没觉得杜原有多好,但综合分谁也比不上他。长相不错,收入不错,家境也不错。配你绰绰有余了——”苏以真朝她白眼,“什么叫绰绰有余?”她笑道:“好,不是绰绰有余,是勉勉强强——苏以真你就是这副死德行,只会对我凶,碰到男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这个人啊,不能碰到一点事,一有事就彻底憨掉了。像‘拔丝香蕉’,牵丝绊藤。”

苏以真觉得,杜原大概也是到了年纪,想要找个综合分高的女人。而她,长相不错,收入不错,家境也不错。像做数学题,她与他,便是分别站在等号的两边。苏以真想,她有那七年的情感打底,而他有什么呢,她完全没底。上两月才见过他那娇小玲珑的前女友,这会儿便已陪她去看安德烈·波切利的演唱会了。钱文薏不晓得对他说了些什么。女追男本就只隔层纱,钱文薏的嘴更是把铁锤子,别说是纱,便是钢化玻璃,也砸穿了。

想到这,苏以真便觉得没劲。又想,这是为自己找借口呢——推开杜原的借口。自己讲给自己听的。她晓得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只是这原因不能想,一想就连自己也觉得荒唐,站不住脚。脑子里浮现出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李小龙式的发型——苏以真便忍不住想笑。是笑他,也是笑自己。“老夫聊发少年狂”——她竟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母亲给她打电话,说下月会回上海,“你外婆过七十岁生日,一定要回来的。”让她先别说,到时候给老人家一个惊喜。苏以真有两年多没见到爸妈了,被这消息弄得激动万分。母亲又叮嘱她开车小心,注意安全。她笑说,车拿到手还没开过几回呢。母亲说这也不好,新车应该要跑个不远不近的长途,磨磨缸。

刚好端午节放假,苏以真便邀钱文薏到苏州玩。钱文薏说不了,她要和外科医生去厦门度假。“你和杜原去不是蛮好?”苏以真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不去拉倒,我再找别人。”凑巧几个同事商量着去绍兴玩,已经有了一辆车了,还缺一辆。于是一拍即合。两辆车,八个人。

到了出发那天,苏以真才晓得这八个人里还包括刘言,以及那位两颊高原红的女孩。琳达解释说他们俩老早便报了名了,不好意思不让他们去。苏以真忙道,没关系,反正是玩嘛。刘言拉着那女孩,抢着坐上另一辆车。苏以真晓得他是怕尴尬,便也只当没看见,也不上前打招呼。

中途在加油站休息时,刘言去小卖部买饮料,送了几瓶到她这辆车,“老阿姐,喝茶。”苏以真说声“谢谢”,接过,分给另外几人。刘言趴着车窗,与旁边的琳达开玩笑,“屁股酸不酸?”琳达道:“屁股倒是不酸,就是心里蛮抖豁,本本族一个,还飙到一百四十多码。”是说苏以真。“谁抖豁,就坐旁边那辆车好了。”苏以真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谁晓得琳达接口道:“好啊,小刘子,我跟你换——”苏以真一怔,想这琳达怎么也变成钱文薏了。真是自己多嘴惹的祸了。

两颊高原红的女孩上完厕所出来,远远地叫刘言:“青春痘,国产车坐得不舒服,要坐进口车是吧?”刘言回头笑骂一声“小痴子”,又道:“老阿姐,我过去了。”苏以真嗯了一声,关上车窗。从后视镜里瞥见刘言作势在女孩臀部踢了一脚,那女孩反手便去拉他的头发。两人闹成一团。苏以真心里哼了一声,戴上墨镜。发动车子,把油门直踩到底。听见琳达在旁边尖叫:“哎哟——”

到了宾馆,苏以真与琳达住一间。等电梯时,见刘言与高原红女孩一前一后地走过来,一怔,想这两人竟然住一间。又听刘言叮嘱那女孩“夜里打呼噜轻点,别吵着赵姐”——才晓得并不是。出电梯时,她拎了行李便走,琳达叫住她:“哎——”回头一看,竟是错拎了高原红女孩的行李。刘言在一旁笑道:“驾驶员同志压力太大,累坏了。”苏以真说声“抱歉”,忙调换了行李。

晚饭后,几人嚷着要打麻将。琳达瘾上来了,也说要打。苏以真笑她,打麻将又何必巴巴地赶来绍兴,在上海不是一样?琳达说,在绍兴打麻将与上海是不同的,上海也有茴香豆卖,可你们干吗还要从绍兴买回去?一样的道理。苏以真说不过她,便劝她别打得太晚,否则明天没精神玩。琳达让她先睡,“打麻将这种东西没定数的,劲道上来通宵也说不定。”

苏以真看了会儿报纸,有些无聊,便想去附近走走。刚出房间,远远地看见刘言与高原红女孩过来,忙不迭地又缩回去。隔着门,听刘言对那女孩道:“人家不过是随口问问,你倒好,还真答应了。人家一把腊子就要五十块。你是想送钱给人家呢,还是想赚人家钱?”女孩咕哝了两句,不情不愿的。刘言有些严肃的口气:“给我睡觉去!”女孩道:“才八点多,你当我小毛头啊?”刘言道:“那就看电视。我刚才看到有个台在放《还珠格格》——”

苏以真待两人进房了,才走出来。刚走了几步,门开了。刘言出现在门口,“老阿姐,出去啊。”苏以真吓了一跳,想这人怎么神出鬼没的。“嗯,出去走走。”他哦了一声.关上门。苏以真走到电梯口,正要按钮,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替她按了。“老阿姐,我也出去走走。”

她朝他看,点了点头。

外面下着小雨。两人犹豫了半天,决定还是走。“夏天的雨,落不长。”苏以真的T恤连帽子,便把帽子戴上。她朝他看,“你会不会着凉?”他呵的一笑,“我又不是豆腐做的。”

两人走了一阵。她问他,怎么那女孩没出来?他道,她呀,只要有小燕子,外面就是掉金子也不会出来。苏以真笑笑。猜想刚才刘言必定是看到她了,才会在门口等她。便问他,你女朋友很喜欢搓麻将?他摇头,道,连什么叫“和”都不晓得,瞎起劲。

苏以真见他并不否认,两人真的在谈恋爱。又想,这样也好,一点干系也没有,说话反而轻松。“瞎起劲就瞎起劲,本来就是玩嘛,”她道,“我那些同事都是厚道人,不会赚她钱的。”刘言道:“这我晓得,我是怕大家玩得不尽兴——我们本来就是编外人员,自己要识相。”

他说到这里,朝她笑笑。

苏以真心里忽地酸了一下。“你这个人啊,年纪轻轻,就是想得太多——”她作出开玩笑的样子,在他肩上轻轻捶了一记,“怪不得脸上这么多痘痘,原来都是闷出来的。”

“听口气,好像你比我大十七八岁似的。”他笑。

“你不是总叫我‘老阿姐’嘛。本来没差几岁,都是被你叫老的。”她也笑。

“老阿姐,”停了停,他忽道,“对不起哦。”

她朝他看,“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道:“那天,让你难堪了。”她一怔,不懂他的意思。他道:“其实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好聚好散嘛,可我不该说你是‘老女人’。”

苏以真才晓得他说的是这个,一笑,“没什么,我本来就比你老嘛。”

“其实,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挺开心的,真的,”他道,“虽然老早晓得会分手,可也没想到会那么快。说实话,那天我是挺不爽的,说话刻薄了点。你别放在心上。”

她摇头,“我说话也好听不到哪里去。事情都过去了,大家别放在心上。”

两人相视一笑。他长长地吐出口气,“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真好——老阿姐,分手归分手,但在我心里,一直都认为你是个好人。”她道:“谈不上好人,也就是个普通人。”他道:“跟我在一起,委屈你了。”她摇头道:“一点儿也不委屈——我觉得挺好,挺开心。”

他朝她看,“真的?”

她点头,“真的。”

他呵呵笑起来,随即告诉她,“老阿姐,我报了名读夜大。计算机专业。”

她觉得意外,“你不是说不想读夜大的嘛。”

“没法子啊,高中文凭实在是叫不响,爹妈说出去没面子,自己也不好意思,”他摸摸头,“做人还是不能太犟,再犟也犟不过这个社会。许多事情你自己想通了没用,还要大家都想通才行。总归是少数服从多数,不会多数服从少数。”

苏以真揣摩着这话,嘴上仍是开玩笑,“听这话的口气,好像你反过来比我大十七八岁似的——我要叫你老阿哥了。”

“那我叫你小阿妹。”他笑道。

两人绕着宾馆附近走了一圈。雨一直没停,嘀嘀嗒嗒的。他头发全湿了。苏以真叮嘱他,回去洗个澡,把头发吹干,别真的感冒了。他响亮地嗯了一声,道,晓得了。

临睡前,苏以真收到刘言发来的短信:“老阿姐,我洗过澡了,头发也吹干了,你放心。”她回过去:“乖的。”随即把手机关了。眼前浮现出他叫她“老阿姐”的模样,憨憨傻傻的,忍不住便想笑。心里竟是酸酸涩涩的,也不晓得是什么滋味。听窗外静悄悄的,雨已是停了。窗帘掀起一角,月亮稳稳地落在树梢上,圆头圆脑,也是极乖巧的模样。想必已是近十五了,月亮才这么滴溜滚圆。

第二天爬香炉峰。琳达和几个同事打了通宵麻将,都说没力气爬山。剩下四个人,便只开一辆车去。香炉峰风光不错,沿途有许多景观。同行的赵姐五十来岁,身材又胖,没爬几步便说累,“我是不行了,你们年轻人往上爬吧,到下面再碰头。”

爬到一半,三人都气喘吁吁。烈日当空,高原红女孩脸蛋红得像要烧起来似的。汗如雨下,补了几次防晒霜。不停地喝水。刘言走在最前面,回头对苏以真道:“老阿姐,这点高度跟长城比起来,小意思,对吧?”苏以真笑笑。忍不住朝高原红女孩看了一眼,想他这时候怎么说起这个了。见他背着个大包,鼓鼓囊囊的,又是水又是食物,三人的东西都让他一人背,挺过意不去,便抢过来自己背上。“大家轮流背,一个人吃不消的。”

他伸手来夺,“帮帮忙,老阿姐,跟男人抢啥?”

“男人又不是铁做的。”苏以真挡住他,“男女平等,等我累了再给你。”

刘言在高原红女孩屁股上拍了一记,“这里就属你年纪最轻,你不背,让老阿姐背,你怎么好意思?”高原红女孩也不示弱,踢他一下,“你们两个客气来,一个敬老,一个爱幼,哪里轮得到我。”苏以真瞥见两人的亲昵动作,忙不迭把目光移开,嘴里道:“有什么关系嘛,大家轮流背。”

到了山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都说这里求签最灵。高原红女孩和刘言去庙里求了签。苏以真不信这些,便坐在一旁等他们。一会儿,两人出来了,一个兴高采烈一个垂头丧气。高原红女孩抽到了上上签,刘言则是下下签。旁边有解签的人,两人拿去让他解。那人说刘言今年流年不利,运程凶多吉少,是劫数。听得刘言头皮发麻,便问怎么化解。那人道,说得简单些,要想不倒大霉,最好是先倒些小霉,挡一挡。刘言又问,怎么样叫小霉?那人便笑而不答了。

苏以真劝刘言别当真,“再去抽一支,说不定就是上上签了。”高原红女孩在一旁道:“再抽就不灵了。”刘言朝她白眼,“你的意思是,我这支下下签最准了,我就是标准下下签的命,是吧?”高原红女孩嘻的一声,忽地手起掌落,刮了他一记耳光。刘言吃惊,道:“你做啥?”她道:“先倒些小霉,就不会倒大霉了,我是为你好——老阿姐,你也来打一记,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苏以真一笑,在刘言头上轻轻打了一记,“现在好了,都化解了。”

在山顶上随意吃了些东西,刘言去上厕所,等了半天也不见回来。高原红女孩说他大概是想不开,跌到粪坑里去了。又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人,打他手机也不通,这才有些慌了,跑到男厕所门口,托人进去找,回答说是不在。两人都傻了眼了。旁边有人说报警吧,弄不好失足跌下山了。苏以真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平生第一次打“110”,竟是在这种情形中。

警察说半小时内赶到。苏以真在附近绕了一圈又一圈,瞥见几人走到悬崖边拍照,心想就算真跌下去了,也不至于没有一点动静吧。朝四周看,见到不远处草地上有一根签,走过去一看,竟是刘言方才的那支下下签。心里怦的一跳,又往前走了几步。只隔了十来米远,这里树丛掩映,俨然便是人迹罕至了。还不及多想,脚下一空,整个人直往下掉去。“啊——”尖叫很快变成了闷哼,脚上倒是很快便踏实了。只是软绵绵的,像泥土。她惊魂未定,周围漆黑一团,抬头看,阳光已成了顶上一个很小的点——原来竟是跌进了一个很深的大坑里。

嘴里都是杂草,应该是刚才尖叫时吃进的。脚不能动弹,多半是脱臼了。苏以真张嘴便喊:“救命啊——”声音在洞内回旋,很快便消失殆尽。她愣了半晌,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充斥了全身,头皮都麻了。

“老阿姐。”忽地,旁边有人说话。

苏以真浑身一颤,如同听到天籁般惊喜。“刘言,是你吗?”她伸手去摸,摸到一只宽厚的大手。两只手紧紧抓住。“老阿姐,你怎么也掉下来了?”

她看不清他,只依稀见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忽然,周围一下子有了亮光。她看到他了。就在她面前,高举着手机,亮光是手机发出来的。“老阿姐,你没事吧?”他关切地问。她摇头,回答没事。他随即把手机光源关了。“要省着点用——这里没信号,手机只能当手电筒用。”

他让她背靠着坑沿,“这样坐会舒服些,放轻松,这里不缺氧。”她告诉他,已经报了警了。他欣喜道:“那就什么都不怕了,警察很快会找到我们的。”说着,还吹了记口哨。苏以真晓得他是故意让自己宽心,便嗯了一声。他又道:“老阿姐,你是为了找我,所以才会掉下来的,对吧?”苏以真又嗯了一声。他黑暗中抓住她的手,使劲地捏了一下,“老阿姐,你真是够义气。”

苏以真笑了笑。想自己这当口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心理素质真不是一般的好。

过了一会儿,他道:“老阿姐,我中学时候看过一本武打书,那个男的,被仇家打落到一个深坑里,后来他喜欢的那个女的,也跟着掉下来了。两个人在坑里谈情说爱,倒也蛮开心。”

苏以真晓得他说的是《天龙八部》里的段誉与王语嫣。

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苏以真猜他应该是意识到了,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个。有些尴尬了。苏以真推推他,扯开话题,“说上厕所,怎么跑到这边来了?”他支吾了两声。苏以真脑筋一转,想到必定是厕所人太多,所以他才跑到偏僻的地方解决,便不再问了。刘言道,“老阿姐,你怎么不问了呢?”苏以真想这人真无聊,自己不问了,他还送上门。便道:“你不说,我就不问了呗。”他嘿的一笑,有些贼忒兮兮地,“老阿姐,你真聪明,脑筋绝对灵光。”

苏以真咬住嘴唇,不让笑声发出来。那一瞬,她竟冒出一个念头——这样和他跌在一起,好像也不错,乌漆抹黑的,她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她。说话可以比平时放肆许多。想笑便笑,不用担心被他瞧见。神情也完全无需掩饰。是天然的屏障。

“老阿姐。”他唤她。

“怎么?”

“你和那个杜原好吗?”他道,“啥时候吃你们的喜糖?”

苏以真不答,反问她:“你呢,和那个小姑娘,什么时候办事情啊?”

他嘿的一笑。她问他笑什么。他道,你就是不肯吃亏,我问你一句,你偏也要问我一句。她道,这有什么吃亏不吃亏的,是好事呀。他道,老阿姐又在装憨了。

停了停,他又道:“老阿姐,你晓得刚才我跌下来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只不过是一座小山峰,又不是爬喜马拉雅山,怎么也会出这种事情。运气真是好到天花板了。这次如果能安然无恙地上去,一定要买彩票。”

苏以真笑了笑。“肯定中大奖。”

“没错,才一会儿工夫,大奖就下来了。”他也笑。

苏以真一怔,晓得他在逗她。他说下去:“后来我又想,买彩票也没啥意思,中了五百万又怎么样,交掉税只剩下四百万,又不是用不掉。”苏以真道,“话不能这么说,别说四百万,就是四千万、四亿,也用得掉。”他道,“所以说啊,用得掉的东西我不稀罕,能用一辈子的才是好东西。”

苏以真回味着这话,怔怔地道:“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用一辈子——”他忽地把她的手拉过来,在她手上画了个“心”。“这个,”他道,“能用一辈子。”苏以真愣了愣,想把手抽回。他抓得牢牢的,没抽掉。一遍一遍地画着“心”。她想着当时在他背上画“心”的情景,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那时他开玩笑说这是“大饼”。他的背很宽很厚,在这样的背上画“心”,还真有些像“大饼”。

两人都停下来,不说话了。周围静得似是能听见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扑通扑通的。

“老阿姐,其实那个小姑娘——是我表妹。我小阿姨的女儿。”半晌,他道。

她先是一怔,随即哦了一声。想他这时候为什么要说这个。

“老阿姐,”他忽地大声道,“要是我们能上得去,你奖励我什么?”

苏以真听他的口气,像个问大人讨东西的小孩。忍不住好笑。瞥见黑暗中影子一晃,随即嘴唇被什么啄了一下,蜻蜒点水似的——他居然吻了她。她一愣,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嗒”的一声,周围出现了亮光。他拿着手机,照着她。“老阿姐,你脸红了。”他似笑非笑。

她一把抢过手机,瞥见上面的屏保,赫然便是当时爬长城时她与他的合影。他趁她不注意,偷亲了她。另一只手还做着胜利的姿势。脸上的青春痘一颗颗鼓出来。那时他说要把这张照片放一辈子。——她忽然想到,正因为做成屏保,才会被同事发现。未必是他主动炫耀的。她或许是错怪了他。当然,她本来也不是为了这个而跟他分手。好像,并没什么理由,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好了,分了。又或许,没理由便是最大的理由,水到渠成,只听凭两人的心。那样的心,与画在他背上与她手心的“心”是不同的。前者是露在外面的“心”,风里来雨里去的,被太多的东西左右,浑然不由自己的;后者却是真正藏在深处的“心”,外面再怎样也完全不搭界的,纯粹的无瑕的心。

苏以真关掉手机,忽地,凑近他,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黑暗真是再好不过的屏障。胆子也大了许多。都不像平时的她了。洞里与洞外,是两个世界。

“我喜欢你。”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却是清晰无比。

片刻后,他道:“我只有中学文凭。”

“嗯,我晓得。”

“我家里很穷,连你们家一根毛都搭不上。”

“嗯,我晓得。”

“我年纪比你小,个子也比你矮。”

“嗯,我晓得。”

他笑起来,“你怎么像机器人似的,只会说这句话?”

她不语,把手伸到他手里,让他握着。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流动,暖洋洋的。

“要是我们能上去,”她道,“就这么握一辈子。”

远处隐隐传来警笛声。“好,”他温言道,“握一辈子,谁要是说分手,就是小狗。”

说完,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

 



外婆生日的前一天,父亲与母亲回来了。航班延误了几个小时,到家已是半夜。这晚苏以真与母亲睡一张床,说了她与刘言的事。又说外婆生日,已经通知他了。苏以真摆出先斩后奏的姿势,由不得母亲不答应。她心里其实是虚的,正因为虚,才要做出些气势来。

母亲是细水长流的脾气,第二天与父亲一说,便是暴风骤雨了。苏以真倒也不太紧张,一来与父母难得见面的,再怎么也不会太过分,二来她捏着父母当年的软肋,连应对的说辞都想好了,“将心比心,你们应该最能体谅我了,是吧?”

父亲说:“这是两码事。轮到自己小孩头上,没一个父母会答应。薛平贵要是有女儿,肯定死也不答应她为男人苦守寒窑十八载。这种道理,等你将来有小孩就晓得了。”

苏以真没吭声。反正都预备好打持久战了,不能急于一时。外婆的生日,父亲硬是不肯让刘言来,说连人都没见过呢,不作兴这么一步到位的。苏以真卖父亲个面子,答应了。其实本来也没跟刘言说,只是试试看罢了。

闲暇时,母亲问她:“那人有什么好呢?我听你说了半天,没一样让我满意的。”

苏以真道,别人满不满意都不重要,自己觉得好,才是真的好。母亲摇头,“几年不见,已经会为了别的男人顶撞妈妈了——女儿大了就是这样。”

刘言晓得她父母回来的事,却一句没提。苏以真说,最好是两家父母一起吃顿饭。刘言道,我爸妈是没问题。后面藏了半句话,苏以真晓得是什么。“吃顿饭又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她故作轻松地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刘言说,“现在不是丑媳妇,是丑女婿。”

苏以真让他宽心,“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没事的。”

她先不通知父母,却跑到外婆那里去游说,“那个小阿弟真的不错,挑来挑去还是他了——”外婆便去找苏以真父亲,“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当年要是真往死里逼,你们俩哪有今天?人家好歹还有个上海户口,正儿八经的工作,你那时候有什么,一口苏北腔,两只臭脚爪——”

苏以真父亲不好说丈母娘,只能向妻子发牢骚,“你妈不是在帮以真,其实是找机会臭骂我一顿。我算看出来了,她这辈子铁定要与我作对到底了。凡是我讨厌的事情,她就无条件支持。”

苏以真父母拗不过女儿,提出请刘言父母吃饭。苏以真欢天喜地地跑去找刘言,说第一步总算是行通了。苏父订了香格里拉的包厢,最低消费一万二。苏以真说没必要搞这么大,随便找个地方就行了。父亲不肯,说这是礼貌。苏以真晓得父亲是存心促狭,“小儿科嘛爸爸——”父亲振振有词,“不要拎不清,我是给你面子——”

吃饭那天,刘言父母很早就到了。苏以真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五十岁左右,看着比实际年纪要大一些。两人都有些拘谨的模样。见到苏以真父母只是笑,也不说话。苏母拎着新款爱马仕,头发是新做的,手指上一枚硕大的蓝宝石戒指,很热情地招呼他们,“请坐——”

包厢正对着黄浦江,风景很好。六个人吃饭,倒有四个服务员。无声地训练有素地穿梭其中。上菜、倒酒、换碟。席间,刘言母亲拿出一条黄金手链,说是给苏以真的见面礼。结束时又抢着掏钱,“总归是男方付账才对——”苏以真父亲微笑地说了句“别客气”,拿信用卡买了单。

刘言父母坐地铁换青浦专线回去。苏以真与刘言陪他们到地铁站。四人缓缓走着。刘母一直偷偷朝苏以真打量,见她目光飘来,又忙不迭转过头。苏以真想同她说声“谢谢”,每次走到她身边,她便有意无意地让开,受惊似的。

苏以真对刘言说:“你爸妈好像不怎么喜欢我。”刘言嘿的一声,“不喜欢还送你手链?——你爸妈才吓人呢,坐在那里像皇帝皇后接见外宾——你爸还要跟我爸握手,嘿,我爸这辈子都没跟人握过手。打个招呼不就行了?”苏以真说:“我爸是郑重其事,不好吗?”他摸摸头,“好当然好,就是有点吓咝咝的。”

他说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昨天晚上就开始肚子疼了,比高考还紧张。”苏以真道:“我也是。”两人都笑了笑。刘言又道:“你爸手上那块劳力士,那么多钻石,像假的一样。”苏以真道:“生意人嘛。”刘言道:“明天我去七浦路,买块跟他一模一样的。”苏以真咯咯直笑,“好啊,下次见面时候戴着,跟他比一比。”

两人断断续续开着玩笑,心里都有些没着落。刘言握着她的手,问:“要是你爸妈不同意怎么办?”苏以真道:“那我们也私奔,去卡塔尔。”刘言道:“你爸妈不就在卡塔尔?这不是私奔,是羊入虎口。”苏以真想了想,道:“那就去南非。正好可以看世界杯。”刘言笑起来,在她鼻子上捏了一记,“老阿姐,思路清楚的。”

回到家,苏以真问父母觉得刘言怎么样。父亲让母亲说。母亲又让父亲说。两人推了半天,还是父亲说了,“跟你也是难得见面的,实在不想因为这个破坏我们一家三口的感情。不过你要想从我们嘴里听到对他的好评,也真是有点难度——你是大人了,自己考虑清楚吧。”

刘言给她发短信,问情况怎样。她回答,还可以。他又问,“还可以”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不好不坏。他发来一个大大的笑脸,“那就很不错了。”

苏以真邀钱文薏去喝咖啡,说起刘言与父母见面的事情。钱文薏说,你爸妈算是很客气了,换了我爸妈,老早把我关起来了。又问她,真的准备跟那个小阿弟好下去?苏以真很坚定地点了点头。钱文薏竖起大拇指,说她:

“我看出来了,你大小姐是仙女下凡,不食人间烟火的。”

苏以真说:“爱情这种东西是没有道理可讲的,碰到了就是碰到了,一点法子也没有。”钱文薏嘲她,“是呀,全世界就你一个人谈过恋爱,别人都不晓得。”苏以真朝她看,叹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是连你都不支持我,那我就真的孤立了。”

钱文薏也叹了口气,问她:“是不是很累?”

苏以真点了点头,笑笑。

钱文薏给她出点子,就说怀孕了,不结婚不行。苏以真说这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桥段,而且还是古装片,“现在谁还在乎这个呀,去医院打掉不就行了?”钱文薏说以前看过一个笑话,讲一个中学生考试考砸了,回到家说自己得了绝症,把父母吓掉了半条命,接着才告诉他们实话。这叫先抑后扬。有前面那件事打底,无论多坏的事情,都像是好消息了。钱文薏觉得这可以借鉴,“骗你爸妈说你得了艾滋,没几天活头了,保管他们什么事情都答应你。


苏以真连连摇头,“不作兴这么作践我爸妈。我们要尽可能‘和谐’地解决这件事。”

父母临回卡塔尔前一天,苏母与女儿进行了一次长谈,“我跟你爸爸那个时候,现在想起来,就像是赌博,亏得最后赌赢了,否则真要遗憾一辈子的。你以为我就没有后悔过?别的不说,光那样伤你外婆的心,就让我一直很不好受。你爸爸到现在看到你外婆,还像老鼠见到猫似的。这全是我的责任。谈恋爱的时候觉得你爸爸哪里都好,连伸个懒腰都像在跳舞。人都是这样的,都要经历这一段。谈恋爱最多几年工夫,婚姻却是一辈子。拿几年赌一辈子,你要考虑清楚。我自己曾经赌过,不代表也支持女儿去赌。这个想法,我和你爸爸是一样的。”

第二天,苏以真送父母到机场。回来时去了外婆家。外婆拿着女儿年轻时的照片端详,“你妈说了,在那边再呆两年就回来——其实我晓得,她老早想回来了,是你爸爸不肯。”苏以真道:“那边好不容易有了规模,换了谁都舍不得的。”外婆道:“所以就把我老婆子一个人抛在上海。”苏以真一笑,“怎么是一个人,我不也在上海?他们晓得你寂寞,所以特意留我下来陪你的。”

刘言买了小菜到苏以真家,做了水煮鱼、麻婆豆腐、鱼香肉丝等几样川菜。他说他现在已经正式上灶了,是准厨师。让苏以真替他品评品评。苏以真尝了,说味道不错。又说他应该早几天过来,让她爸妈也尝尝,“这样印象分就可以上去一些——”刘言开玩笑道:“要想过你爸妈那关,除非会做满汉全席。”

两人吃完饭,苏以真削了水果过来,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相约星期六”。男嘉宾里有个台湾小老板,三十出头,挺潇洒的样子。好几个女嘉宾都抢着对他表示好感。刘言问苏以真:“女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男人?”苏以真嗯了一声。刘言做个鬼脸。苏以真道:“没谈恋爱之前,谁都希望将来的男人要高大英俊,还要事业有成,文武双全。可一旦碰到对上眼的人,这个标准就不管用了。我跟你讲,现在就算拿布莱德·彼特来换你,我也不换。”刘言呵呵笑道:“老阿姐贴心的。”苏以真拿眼瞟他,“那你呢,如果安吉莉娜·茱莉站在面前,你是选她,还是选我?”他一脸茫然,“安吉莉娜·茱莉是谁?怎么跟我们村口那头母猪叫一个名字?”

苏以真在他肩上打了一拳,笑骂:“讨厌!”

刘言说以后要常来她这里,烧川菜给她吃,看是不是有进步。她说她父亲迟早会回上海开店的,到时候就介绍他过去。只要手艺好,父亲应该不会反对。自家女婿做大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两人憧憬着将来,觉得好像还不算太悲观。接着看世界杯。阿根廷被德国踢成零比四,刘言懊恼极了,“本来还想和你私奔去南非,现在没劲了。留在上海算了!”

苏以真挤他的青春痘。拿针消毒了,戳破了,再一挤。她说挤他的青春痘很有成就感,“这么大一颗,都快赶上葡萄了。”他道:“我的青春痘可不是一般档次。以前只给自己挤,现在你是我老婆了,所以省几颗给你挤。”她道:“谢谢哦,你真慷慨。”他笑道:“自己人,别客气。”

两人躺在床上。他告诉她,读中学的时候,他曾经轧过坏道,“囡是个好囡,就是轧了坏道。”这是句很有名的本地话。意思是人本性不坏,一时糊涂入了污流。她问他,怎么轧了坏道?他道,就是欺负低年级的同学,打架、旷课、抢零用钱。她哦了一声,道,我中学的时候,一直都是班长。他道,整天对付像我这样的坏分子,是不是?她道,那倒没有,我这个班长不太管事的,所以和班上几个特别调皮的同学,关系都处得不错。他道,好好班长。

她点头,“我这个人,好像一向都没什么原则。这样觉得可以,那样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只要别人不惹我,我才不会去惹人家。”

他道:“这样不错,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这天晚上她做梦,竟梦到他拿把匕首等在她家楼下,突然间冲出来,说,“老阿姐,拿点零花钱用用!”一会儿,又是笑眯眯的,“老阿姐,你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可是又觉得杜原没什么不好。你这个人很没有原则。”整个晚上乱七八糟的,早上起来头昏脑胀,像没睡过似的。把梦里的情景告诉刘言。他听了,道:“老阿姐,你压力有点大。心火太旺。”

苏以真瞥见他的脸色,便后悔不该把梦说出来。又是匕首又是杜原,都是敏感的话题。又何必让他多心。两人其实这阵子都有些心力交瘁,硬撑着,互相鼓劲。

钱文薏弄到了周立波的演出票。这次是两张,“带你的小阿弟去看吧。”苏以真发自内心地感激她。朋友就是朋友,会无条件无原则地支持你。钱文薏说杜原调去新加坡工作了,好像合同签了五年,“那边的黑胡椒螃蟹味道不错哦。”苏以真很认真地道:“我现在比较喜欢吃水煮鱼。”钱文薏哧的一声,骂她“死腔”。

苏以真问她:“我如果真的嫁给他,你觉得怎样?”

钱文薏道:“只要你觉得好,我都OK。”苏以真说刘言早晚能当上大厨,“到时候就没有人说我们不配了。”钱文薏朝她看,“你会这么想,表示你其实很在乎这些。”苏以真说:“不是我在乎,是别人在乎——你之前不是也说我们不合适?”

钱文薏道:“别人再怎么想都无所谓,只要你过得了自己这关,那就一点问题没有了。”

星期天,苏以真叫了钱文薏和另外几个老同学,一起到刘言的饭店吃饭,“替我男朋友捧捧场——”她给刘言打了几个电话,都没应答。猜他多半是忙着。便招呼几个同学坐下,自己跑到厨房,没看见他人。迎面遇见高原红女孩,问她刘言在哪里。女孩说在后巷。苏以真便有些纳闷,不是烧菜嘛,怎么到后巷去了?便从后门穿出去,看见刘言坐在小板凳上,面前一个大脚盆,里面堆满了碗碟,洗洁精唾沫似的漂在水面上。旁边正对着一个出风口,火辣辣的热风肆无忌惮,吹得他满面通红。一会儿从里面走出个老板模样的男人,对着他道:“手脚麻利点,里面碗不够了。”刘言答应了,拿手臂抹一把汗。苏以真闪在一边看了几分钟,默默地退回去,对同学说找不到人,“也不晓得去哪儿了——嗯,我来点菜,这里的水煮鱼味道还不错——”

晚上刘言说有空,又买了小菜到她家。做了道新菜“香辣猪手”。她问他,最近上灶感觉怎样,老板对你满意吗?他回答,反正是越来越有感觉了,老板是自己人,当然满意咯。她点头,把到嘴边的话缩了回去。他又道:“夜大这学期的期末考试,我考了八十五分。你老公现在是能文能武,文武双全。”苏以真微笑了一下,“就是。”

刘言说已经向老板提出涨工资了,“要留住我这样的人才,不出点血怎么行?”苏以真在厨房里削水果,一分神,竟差点削到手指。一会儿,他又说要请她吃饭,“上次你说的那个股票,真的涨了一倍。”她说不急,等卖掉再说,落袋为安。停了停,他问她:“杜原真的去新加坡了?”她嗯了一声。他道:

“新加坡是个好地方。”

他依然坚持请她吃饭。几天后,在古北的“初花”,上海很有名的日式料理。环境很幽雅,食物也很新鲜。苏以真喜欢吃海胆,连着叫了好几份。刘言开玩笑说这玩意儿像鼻涕,黏不拉叽的。因为是任意吃,两人都吃了很多。还喝了几瓶清酒。刘言说他是第一次吃日本料理。

“老阿姐喜欢的东西,肯定有道理。不错,真的不错。”

苏以真夹起一块生鱼片,问他:“这个好吃,还是水煮鱼好吃?”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水煮鱼是吃个刺激,平心而论,还是生鱼片好吃。”

吃完饭,他送她回家。到了她家楼下,她让他上楼喝杯茶,消消食。他说不了,太晚了,免得打扰她休息。她点头。他转身便走,忽地又停下来,回头道:

“老阿姐,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他说得这么大声,应该是有些醉了。旁边几个路人听见了,都朝两人看。苏以真脸一下子红了。却不是难为情的红,而是有些激动的。又觉得愧疚。想若不是她,他怎会如此辛苦。连钱文薏都能看出她其实是耿耿于怀的,他又怎会看不出来?他原本就是那么敏感。

她忽然想到,那天高原红女孩在饭店看见她,肯定告诉他了。他自然晓得她来过。她不说破,他也不说破。两人打哑谜似的。

回到家,她给他发短消息:“要是不想去南非,加拿大怎么样?那里天气冷,不容易生青春痘。”

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复。她索性打他电话。也不接。第二天再打,竟然是空号——他把号码注销了。去川菜店找他,回答是已经辞职了。她向老板询问他在青浦的地址。老板不肯给,说这是个人隐私。“我要是告诉你,我就是犯法,晓得吧?”

她找遍了他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好像一夜间,这个人便蒸发了。她骂自己蠢,他既是存心要躲开她,又怎会让她找到?

她搞不清楚怎么会这样。相比第一次分手,这次更是突然。都让人猝不及防了。她画在他背上的“心”,还有他写在她手心的“心”,都没有变过啊。那颗心真正藏在深处,外面再怎样也完全不搭界的。她和他努力去呵护的心。——又或许,太宝贵的东西便是如此,越是珍视,越是脆弱,一丁点风雨也禁不起的。

她回想起最后那天,她问他“水煮鱼与生鱼片哪个更好吃”,他回答:“水煮鱼是吃个刺激,平心而论,还是生鱼片好吃。”——原来是这个意思。

尾声

苏以真三十岁生日的前一天,办好了新加坡的移民手续。杜原在那边等她,两个月后便是婚礼。到时双方父母都会到场。钱文薏是伴娘。她要苏以真额外负责她男友的机票与住宿——长相酷似王力宏的外科医师,现在已升做主任医师。“我们本来老早想结婚了,看你大概也找不到其他伴娘了,所以只好吃亏点,等你结了我们再结。你千万要拎清。”

外婆说她:“其实该早点结婚的,女人过了三十岁再结,总归有些晚了。”苏以真父母已确定了回国的日子,连新饭店的地址都找好了,就在浦东的滨江大道。外婆说,好不容易把女儿盼回来了,外孙女却又要嫁走了。苏以真便安慰外婆,“新加坡呀,人间天堂,多少人想去还去不成呢。”

临走前一天,苏以真上开心网,与同学聊天。大家听说她要去新加坡了,都向她祝贺。还有一些平常不大联系的同学,用名字搜索,结果十有八九也能找到。开心网便是这么有趣的消遣。聊到半夜一点多,正要下线,忽地心念一动,输入名字“刘言”,性别选择“男”,然后按下鼠标。

一下子跳出了几十页。她一页一页地翻去,密密麻麻的“刘言”,有老有少。忽然,一张照片映入她的眼帘——是她与他在长城上的合照。她点开他的首页,生日、地区都吻合,没错,就是他。他居然把这张照片放在他的首页。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他搭住她的肩,偷亲她,有些得意洋洋的眼神。像个孩子。

忽地,她听到有人在耳边道:“老阿姐,这张照片我要留一辈子的——叫‘吃老豆腐’。”她霍地转头,却是空空如也。只看见窗外树影摇曳。窗子没有关严,应该是风声。

她心里酸酸的。接着,鼻子也酸了起来。像被什么驱使着,这样的夜里,端详着这样的照片,真是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呢。她点了“发送消息”,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

“祝你快乐。老阿姐。”
 


所有跟帖: 

差的太多了 底下的人会更累 尤其是男人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6/2018 postreply 21:11:25

开始有点儿想看个意外,最后发现没有意外的时候,又替她松了一口气 :)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6/2018 postreply 21:17:26

其实他俩不差在钱上 差在知识层面上 也造成男孩不自信 久了就没什么可交流的了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7/2018 postreply 07:40:54

成了也没什么 男孩上进 不靠岳家也能熬出来 就是累 老是憋着一口气儿 好像女主爸爸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7/2018 postreply 07:44:09

苏的内心一样不自信,男孩的不自信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年龄差距上的不自信反而可能越来越深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240 bytes) () 02/18/2018 postreply 07:56:44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