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鬼八爷 (作者:袁佑学)

来源: 慧惠 2018-02-09 16:20:0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43686 bytes)


八爷这辈子成了酒鬼,是有着历史渊源的。

先是,他父亲跟村里一个嫁出去又三天两头跑回来的婆娘跑掉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八爷母亲酿制的三坛子土酒小锅红刚刚“出窝”。这猝不及防的消息让八爷母亲她打了一个颤,手里刚抱起的一罐小锅红“拍”一声摔碎在地。她一屁股瘫坐下去,任小锅红喷香的汁液在身边流淌。默了一会儿,像瞌睡突然间醒来,她母豹似的哼哼着站起来,将另一坛小锅红打开封口,双手举向空中,让那酒液瀑布似的兜头盖脸灌向自己口中。刚喝了十来口,突然被酒呛住。惊天霹雳一个喷嚏打向空中。八爷就应声落地了。

八爷母亲从沉醉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一个全身赤裸发紫的孩子,小鸡快断气那样,一扯一扯地躺在地上。她愣了愣,突然一声“我的儿哟”,一把扯开衣襟,将全身发凉的八爷抱起来,捂在了两只甩当当的铜罐奶之间……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死而复生的八爷血管里流淌着的液体,就已掺上燃烧着的酒了。

从此,八爷走到哪里酒也就到了哪里。酒成了他的影子,不,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酒与他的情结,就再也不是什么“化不开”,“理不清”,“剪不断”这一类庸俗的文字所能解释得了的了———在那以后的岁月里,小小的八爷要是哭了闹了,他母亲只消将指头伸进小锅红里蘸一下,然后将酒指头让八爷咂着,八爷立马安静了。小嘴还一歪一歪的,换了个挂着鼻涕的笑样。一年四季不论得了什么病,伤风啊,感冒啊,头疼脑热的,只消将酒碗立在他唇边,“咕咕咕”牛饮水似的灌上一阵子,无论什么样的病,好了。不要说平时有什么磕磕碰碰的小伤小口,就说有一次上山砍柴,砍刀在脚背上拉了个口子,回家将小锅红往伤口上一淋,淋成个两片缺血的厚嘴唇似的,不上三天,那“嘴唇”就闭上了拉严了结痂了……八爷与酒逐渐加深的关系,有趣得很。

他见到酒或闻到酒香时,总是忍不住“嘿嘿嘿”笑个不停,很是快活的样子。但只要喝上一口,便开始打嗝———生下来时被酒浇成的。所以他喝酒时就成了这样的情形:眉开眼笑喝上一口,唇间发出“呲———”的一声响,然后就是“咯”地打一个短促的嗝。单是听声音,节奏就成了“呲———咯!”后来村里人就把喝酒简称为“呲咯”。互相开玩笑打招呼就说:“呲咯了没有?”或是“又到哪里呲咯去了?”18岁的时候,八爷的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

因为是穷苦人出身,更因为他办事风风火火,还爱开玩笑,一句荤荤素素的笑话一出口,立即笑翻一槽人,无论多么严肃的场合,气氛立马就变得轻松而欢快。所以八爷深得当时在他们家乡搞土改的工作队的喜欢。

那年秋天,检查土改工作的县工委张书记来到他们村,专门在区政府召见八爷。当时八爷的酒又杵高了,胆子有点贼大。别的人见来了大官,都抱了手站得远远的。可八爷不是,八爷径直朝张书记走去。张书记先不说话,只是从头到脚来回看八爷。八爷却忍不住,上去就一只手圈住书记的脖子,一口一个“我大哥”,大声武气地嚷着:“我大哥,看个什么,我看出来了,你不就是瞧着我这条猡貉(公牛)有点成器,走,干酒去,干完酒绳子都不消牵,我就‘咕颠咕颠’跟在你屁股后面走了……”

说得张书记哈哈大笑,还拍他的肩头,喊“小鬼头”。

那以后没几天,八爷就接到县府的通知,到县上参加工作了。

一开始是到州上强化学习。从“人、口、手、刀”学起。八爷不但勤奋好学,而且记忆力惊人,很快学会写好多字,还学会了珠算和记账。回到县上后,先给张书记牵马、喂马。后来书记看着他实在是机灵,听过的事过耳不忘,见过的事过目不忘,而且幽默风趣,有他在场,日子就变得松松快快的,就让他当县府的通讯员。当然,人这种动物都不完美,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八爷身上最明显的缺点是,没有一天离得开酒。

八爷喝酒,喝多喝少没个数。有人说亲眼见他喝下去一坛子老烧酒,还照样上场打篮球,篮还投得特别准;也有人说,有时一茶缸他就杵老了。更有人为他总结说,“逢酒必醉,醉了不睡,张脚舞手发酒疯,自己出洋相,还给别人带来拖累……这就是八爷了。”参加工作后,因为喝醉酒,他大大小小地出过几次事。其中有两次还比较严重。一次是,喝醉了之后,把一个老乡家的屋子当茅房,推开门就朝里撒尿。那老乡骂了声“牛日的”,就提了把砍柴刀追出来,一直追到县府大门口,说今天要是不把八爷撒尿的那截擦根宰了,就不是人养的。在不少人的围观下,一直闹到夜半三更,县府办的刘主任带了钱到老乡家认了罪,赔了款才算了事。

另一次喝醉后,八爷爬上县府大门外那棵弯腰洋草果树,说是要上去把树尖上那个亮盘盘(太阳)给弄下来玩玩。又一次整得半个城的人来围观、起哄。后来亮盘盘没摘下来,却在梭下树的过程中裤儿从后边滑落,弄得围观人群的怪叫声把半个城都给震动了。就为这两件事,八爷被县府刘主任叫到办公室去。

刘主任是南下干部,先不说什么,只是将一张长马脸气得歪朝一边,各人做自家手上的事,就像没八爷存在似的。憋了半天,喘粗气半天,这才突然把大约是河南、山东一带骂人的粗话拿出来垫着,然后把唾沫星子喷到八爷脸上,断断续续一个上午才算了事。

张书记也找到他:“喝!喝!喝!高兴了你要喝,不高兴了你也要喝,不高不兴的时候还是要喝。你这辈子有没有不喝的时候?听说你还给酒起了名,叫什么‘八加一’,人家背后都管你叫‘小八爷’了!还有,你现在已经是县府的工作同志了,不是山上的放牛娃,说话要注意点,不能老是带脏字,影响不好,咹?!”八爷这才知道,自己的绰号被人改成“八爷”了。

接着是县工委管组织的副书记找八爷谈话,内容只有一个:无论如何,让他下死命把酒给戒了,并强调说:“这是组织的决定。”

八爷踏进副书记办公室的时候,想着怕是又要像刘主任那样被骂上一顿,心里跳跳的,就先把头皮硬了起来。一听副书记话语软软的,只是让自己把酒给戒了,觉得不是什么大事,立马就爽快地说:“我还以为是哪样事,不就是不让喝那点老骒马尿吗……书记,从明天起,我要是再喝,你把我这个割下来。”说着还将手掌立起来在后脖颈上抹了一下。

副书记是省城下来的女游击队员,她先是刷一下红了脸,目光从桌面的茶杯慢慢移到墙角那里,咳了两声,后来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直到笑出了泪花花,才转身正色道:“你是个男子汉,说话可要算数!”想想,又笑笑地说:“我骑的可就是匹老骒马,今后你要是再喝……尿可是多得很哟!”说着又笑得弯下身去。

八爷在副书记的笑声中离开办公室,一身轻松回到自己的住处。第一件事就是将床下的那些装满了酒的七八只酒瓶一只一只搜出来,全搬到后窗前,然后一瓶一瓶,像扔手榴弹那样,朝窗外狠命摔出去。

后窗外是一块荒地,地中间有一块桌子大小的石头立在那里,石头后面长着一棵一丈多高的朴树。那些瓶酒每一瓶都准确地摔在石头上,“拍”一声爆开,觉得很好玩,很过瘾;可刚开始好玩,风里刚开始飘来酒的香气,酒瓶就没有了。到了晚上他才知道,戒酒可不是像口头上说说那么简单。

十几年来,睡觉前他都要整上两口,然后倒头睡到大天亮。这天晚上不喝酒了,才发觉此生不喝酒睡觉还是头一次。一开始还有点新鲜,后来就开始鼻涕口水地打哈欠。这哈欠一打就打个没完没了,打到嘴都打酸了,还是打不完的哈欠。这口水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好像这之前喝下去的酒,全变成了口水,一口一口地回上来。打哈欠本来是入睡的前奏,这晚的哈欠打了却不睡,越打人越精神。后来发觉身上有什么地方在痒痒,抓了几次都没抓到,才发觉是心痒,从心底底、心尖尖上庠出来。抓又抓不到,够又够不着,人就开始在床上泥鳅着了盐似的打滚,眼泪洒地地骂着。骂到天蒙蒙亮时才晓得,睡不着的黑夜原来是如此的漫长。第二天上班,一口一口咽口水,茶饭不思,咽下去的口水变成酸嗝,打得人失魂落魄,像魂掉了一样。八爷就无缘无故地想发火。好容易度日如年挨到天黑,又是一夜活睁眼睡不着。他开始害怕和仇恨那张床。第三天上班时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软弱得像掏空了一样。中午休息时,就一个人抱了个篮球,跑到球场上,发狠地往篮板上冲。冲得大汗小水,累得快趴下的时候,才抱着球靠在球场边的洋草果树睡着了……

接连几天晚上,八爷都是度夜如年,通宵不睡,只在屋里公牛发情似的红了眼转圈。转上一阵子就一拳一拳地砸墙,砸得地动山摇,砸得隔壁的另一个通讯员第二天跑到女副书记那里告状:“书记,小八爷怕是疯掉了,每晚上都砸墙。敲开门,看见他握着拳头,红着眼要吃人的样子,太吓人。而且这几天他好像对谁都有仇,我连话都不敢跟他说,远远看见,就赶紧让到一边。”女书记淡淡一笑:“莫理他,过几天就好了。”

八爷戒酒的第七天下午,天都黄昏了,刘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盯住脸望了他一阵子后,说:“你那酒戒得咋样了?”

“不咋样,”灰嘴绿脸的八爷抓抓头说,“这贼日的酒……当初要是不喝就好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含糊其辞,刘主任就说:“不说当初,说现在。现在你是不是真的不喝了?”八爷想了想,说:“真的不喝了。”刘主任又问:“不喝几天了?”八爷说:“不喝七天了。”刘主任逼朝前一步,“真的戒了?”

八爷朝后退了一步,又抓抓头皮咽了口口水,说:“真的,*****的哄你。”刘主任就说:“好,你要是喝了怎么说?”

八爷想了想,就说:“哪个喝了,就是,就是牛养马上猪踩生的。”

刘主任见八爷说得坚决,点点头,坐回位子,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却不递给八爷,两手掌伸平了将那信按在桌面上,这才说:“这么给你说吧,不是县上没有人,而是因为你是贫农的儿子,是贫苦人出身,所以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派你到二区完成一件特殊的任务。二区是你的老家,又在金沙江边,路不好走,任务紧迫艰巨,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明天一早你就出发,任务就是一定把信送到!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因此这个任务是党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对你的考验和考察!更多的事关乎到组织机密,我就不多说了。”

见刘主任脸色阴沉沉的说得严重,八爷一时有点慌,但立马就笑笑地想改变点气氛,说:“多大点事,主任,你放心,不就是跑点路吗,我保证完成任务!”

刘主任这时才将信封拿起来,但仍然没有交到八爷手里,又说:“要执行的任务都在信里了,明天是二区的乡街子天(乡里赶集的日子),你千万要在中午12点前赶到区政府,将这封信交到赵区长手中,就没你的事了。”说完这才将那个牛皮信封交到八爷手中。

八爷走出门来的时候,刘主任又追了出来,说:“千万千万记住,一定要在中午12点前交到赵区长手里!”当天晚上,大约因为事情太重要,张书记又把八爷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不说话先拍拍八爷的肩膀,话出口时是语重心长,口气像个父亲,多了几分爱怜:“小鬼头,我敢说,你这辈子还没有承担过这么重要和紧急的任务。这任务有多重要,不能让你知道,但我可以说,就是把一条人命交在你手中。对你来说,可以说是你人生的关键时刻。我对你是放心的。我不放心的,只是你的酒……你的酒真的戒了吗?”

见八爷点了头,张书记这才将手伸出来让八爷握着。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张书记还有意地用力握了握,又说:“好吧,等着你的好消息。任务完成后,顺便回家看看你母亲,给你三天假够不够?”

参加工作以来,张书记还是第一次将手伸出来让八爷握,所以八爷握住那只肥厚的大手时很有点受宠若惊。他离开书记一路走着的时候,两只手还搓来搓去,因为那上面老半天还留着那只大手的体温。

严格说,八爷家这个村不属于区公所那个村。区公所所在地叫山后大村,而八爷家这个村叫山后小村。

区公所设在大村里,要到大村子必须先经过小村子。就是说,八爷可以先到自己家里,然后再到区公所送信。八爷在经过自家门口时,看看时间还早,而且太想看上母亲一眼,所以就推开了自家那两扇永远虚掩着的门。

跟八爷预想的一样,踏进家门的时候母亲刚好背着一篮猪草回家。母亲一辈子都在找猪草,所以母亲那双皴裂的手上,永远粘着———不,是浸透了绿色的猪草汁液。八爷甚至相信,母亲的双手,连肉和骨头都被猪草染成绿色的了。

看见儿子突然回来,母亲高兴得只会“嘿嘿”笑,笑出了一脸深深浅浅的沟。但她一点也不意外,她说:“昨晚做梦,我就知道我的儿子要回来了。”

母亲将火塘里的火烧得更旺,忙着给八爷做吃的。一盘炒鸡蛋,一盘花生米、一盘油炸洋芋片都做好了,罗锅饭也坐在火边烤着的时候,母亲将一把锄头递在八爷手中,说:“儿啊,跟我来。”

八爷跟着母亲到了屋后自家的地头,来到那棵麻栗树下,母亲停下来,指着一块略略高起的土包,神秘而又得意地说:“儿子,挖。”

八爷以为母亲要挖埋在地下的洋芋、红薯什么的,抡起锄头就挖。母亲慌忙说:“憨儿子,轻一点轻一点,不能猛挖,只能轻刨。”

八爷刨了几下,发觉泥巴生得很,不像是刚埋了什么东西那样松软。刨着刨着,黄泥巴中先是露出了一个土罐的口部,这口部用泥巴封得很死。再刨下去,一个比碗大一点的罐子就全刨出来了。

八爷抱着土罐子跟母亲回家的时候,随着脚步的移动,那罐里发出液体撞击罐体的声音。到家后,母亲用抹布一抹,罐子就露出油亮的板栗似的颜色,然后母亲让八爷把瓶口那一段麻栗树做的、已经沤黑的塞子拔开。

八爷用力将塞子拔开来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事实上还更早,早在听母亲说到“小锅红”三个字时,一切就已经注定。

那一阵香气是随着罐子口打开的“陶”的那一声炸开的,不,射出来的。射出来的酒的香气,像带着绳子飞出去的铁钩,准确地击中了八爷的要害,让他在罐子打开的瞬间,就已经魂魄俱散,就已经成了酒的俘虏。八爷当时惟一还清醒的是,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下死命戒了八天的酒,完了;八天八夜与酒瘾的殊死抗争,完了;在领导前赌下的毒咒,完了……总之一切都完了。这一切,做母亲的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儿子在戒酒,不知道今天儿子回来干什么,她惟一知道的是对儿子的爱。18年前怀上儿子的时候,她酿了一大甑子小锅红,用三个罐子装了,打算在儿子满月的时候请客用。后来,男人跟人跑了,气愤之下,失手摔碎了一罐,另一罐自己喝了,留下一罐埋在地下,准备给儿子18岁时喝。今年儿子刚好18岁,而儿子也刚好回来,他应该喝这酒了。于是,她心满意足地倒了一碗已经浓得可以扯丝的小锅红,高高兴兴递给八爷,只说一句:“儿子,喝!”

现在回头来看,应该说,八爷当时根本谈不上犹豫,也谈不上考虑,更谈不上拒绝,他顺从地从母亲手里接过碗来,凑到唇边“呲———”地喝下第一口。这一口小锅红,像在他的躯体里丢进一颗炸弹,立即就爆炸开了。

埋藏在地下18年的小锅红,既吸收了大地的精气,自身也蕴足了所有的力量,它在八爷体内爆炸的威力,有点近似原子弹,“轰”地一下,酒精的“蘑菇云”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用酒精浸透、填满,“刷”一下就已经“杵”到顶峰。

正在这个当口,他的老表弟兄们又涌进门来。随着一起进来的,是抹不开的亲情、友情。他们老远就又笑又闹地怪叫:“‘呲咯’回来了,赶快来‘呲咯’……”

这些人好多年后都还记得,他们跨进门的时候,事实上八爷就已经杵得很高了。因为他不管母亲就在身边,说了一句惊世骇俗的粗话:“喝,喝死算球!”———这句话还说明,他心目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垮塌了。他一直喝到第二天下午。

当不远处的街头传来几声尖锐的枪声,八爷的酒碗突然在半途中停住。呆了一刹那,像当头有一瓢滚烫的开水浇下来那样,八爷一头子跳起来,并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一只手举着那封信,像举着一面小旗子那样冲出门去……事后,他的老表弟兄们是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的:

有人说:“怪了,人家枪毙人家的人,可那子弹像是打在他身上,他‘嘭’一下就弹出门去了。”

又有人说:“他拿着信封冲出去的时候,像一只蚂蚱那样,一跳就跳出去一丈来远,然后就像装不满的米袋子似的摔在地上”……

当时的情况是,他倒下去之后,有液状的东西从八爷的嘴里喷射出来。

对于喷射出来的液体,老表弟兄们说是小锅红,只有他母亲一口咬定:“不,那是血!是从我儿子心里喷出的鲜血!”……这一天的日子是:公元1950年6月3日。

八爷在家里昏睡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他将剩下的半罐小锅红拎着,爬上了村后去县城的那条弯弯的山道。

八爷回到县城后,将那半罐小锅红高吊在自己的屋顶上,就叫住在隔壁的小李将自己双手绑了,径直朝张书记办公室走去。见了书记“扑通”一声跪下:“书记,你毙了我吧……”

张书记黑了脸不看他,说:“我不毙你……你到省里交待去,毙不毙你,是人家的事。”

八爷出了书记办公室,后面就跟上了两个公安局的人。两人就将八爷送到省城“学习”去了。一去大半年,“学”些什么“习”没人知道。人们知道的只是,八爷回来就接受了开除公职留用察看的处分,从此就到大门口守大门。

八爷完全变了个人。那个成天说说笑笑的年轻人不见了,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干瘦阴冷的小伙子。他不跟人打招呼。人家跟他说话,他也没听见似的。虽然守大门却从来没有出过纰漏,但时时都是酒给整高了的样子。人们从大门口经过,看见的是一个脸色阴沉、目光闪躲、酒气熏天的小伙子;后来就看见一个醉眼惺忪的中年汉子;后些年看见的,则是一个头发花白,坐在那个窗洞里摇摇欲坠的老酒鬼了。但同时人们也发现,这酒鬼也时常会找些旧报纸铺在桌上,醉意朦胧手抖抖地练习写字,或者是眯着一双醉眼,看书看报什么的。

这大门一守就守到了80年代。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书记、县长都换了几朝几代了,县府大门口还依旧坐着那个老酒鬼。

当然,他一如既往地还是处在把酒给杵高了的样子。有人发现,他的酒是多也醉,少也醉,到后来是闻见酒气就醉,再后来,干脆是听到一个“酒”就醉了。每天都看见他到开水房打开水,每次见到的他,都是一个样:酒精似乎已经把他的重心摧毁了,为了稳住身子能够直立地站着,他的两只脚不得不时时呈现出交叉的X形。而前进的时候,他的脚步总是前进三步退后两步,所以他传烟给别人,总是人家刚要接住时他却后退了,开玩笑似的。一段相同的路,因为弯来绕去,所以他走起来总是要比别人花上更多的时间。并且他走路时就像那路没有自己的份,只是走在别人的路上那样小心翼翼。一个人假如太谨小慎微,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他走路时就必然是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八爷就是这样,他走路不走路心,都是贴着墙根,耗子似的。路过球场边那段高坎时,明明没有人,他也是像在给人让路似的走在最外边,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掉下去。

八爷终于有了一点名气,是县上开始修方志以后的事。

那是80年代的一天,为县志办缺人而发愁的县长和县志办主任正在办公室里研究调人的事,却见守门的酒醉老倌在门口那儿一伸一缩,一晃一晃欲进还退的样子。县长说着的话就停住,问:“什么事?”八爷惶惶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听听……”

县长就说:“那你到别处听去,这里正研究人事问题,不能随便听。”

八爷就红了脸,嗫嗫嚅嚅地说:“我想到县志办帮帮忙,不知……”他的两眼不敢看人,却是望了自己的脚尖,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县长和主任就将八爷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县长有点好奇,就说:“……那你能做些什么?”

八爷就急急地说:“我心里记得些县上过去的事,再就是对县上的历史、山川地理也还熟悉……再说,还可以扫扫地倒倒茶什么的。”

这之前,县上为修志已经物色过很多人,但没有一个合适,更没有一个敢说对县上的历史、山川地理形势“也还熟悉”。县长就对主任挤挤眼睛,主任就用开玩笑的口气开始考问八爷。

谁知这一考,考得两人先是大惊失色,接着就大喜过望——八爷不但对本县的历史沿革、山川风物了若指掌,而且将《府志》里关于本县的“八景”也倒背如流。尤其让县长和主任高兴的是,八爷对解放初期的那一段历史尤为熟悉:某某在哪个区当过副区长,当了多长时间;某某领导哪年哪月哪日调离本县,调到什么地方去了……更让人吃惊的是,某年某月某天开了个什么会,会议的主题是什么,谁先发言,谁最后一个发言……甚至细到哪一天工委张书记穿的什么衣服、女副书记戴没戴八角帽,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县长压住心中的暗喜,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八爷,说:“老人家,快请坐。有眼不识金镶玉,我这县长白当了,天天从大门口经过,不客气地说,只晓得你是个……酒鬼,却不料,你老原来是我们县的一条卧龙啊。”

然后,转过头去,对主任说,“怎么样,你也没想到吧?”

主任跳起来,拉住八爷的手,笑眯乐呵地说:“简直是太欢迎、太需要、太看不出来,太太那个了……”

八爷嘴上说着:“过奖过奖,你们谈你们谈。”就越加惶惶,并且有退出门去的意思。县长突然想起什么,又说:“冒昧问一声,老人家,单有好记性还修不了志,你识字吗?”八爷停住,点头哈腰说:“识几个,识几个。”

县长在部队时就酷爱书法,现在仍兼着县上的书协主席,桌上时时备有纸笔,就说:“过来过来,写几个看看。”

八爷提起毛笔,在那一张八开的白纸上随手一挥,“修志就是正史”六个大字一气呵成,想想,又在“正”字旁边加了个“证”字,说:“都通都通。”

县长和主任第二次被惊住,不,简直就是被镇住。二人张大了嘴,互相对视了一阵子,这才又重新开始审视八爷。

这次是轮到主任向八爷点头哈腰:“想不到想不到,老人家,铁钩银画,不是一日功夫,离王羲之不远了……”

县长上前拍八爷的肩头,说:“龙飞凤舞,老辣精到……老人家,你简直就是我们县的王羲之了!”想起什么,又说,“可是……你的酒?”

“控制,控制。”八爷边说边出了县长办公室。走出老远,还听见县长在办公室里唱歌似的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哪!”

主任则说:“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像这样的人才,县长,一个足矣,一个足矣……”

从此,大门值班室里不见了那个满头白发,坐在那里摇摇欲坠的酒醉老倌,而县志办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有时甚至是通宵达旦。主任惟一不满意的,就是必须忍受满屋子的酒臭。他看着坐在对面一边歪歪倒倒醉酒,一边却又忙着干活的老倌,开头还有些担心,但把老家伙做的活计拿过来一看,条理清晰,文字准确,就像在哪里培训过似的一片烂熟。主任的心里唱山歌的心情都有,但嘴上却说:“注意身体,注意身体。”一年后的一天,八爷突然失踪了。

先是,那一天吃晚饭时,他读中学的孙女说,他们班有男同学在外面喝酒闹事,老师批评他们时举例子说,当年有人因为喝酒误事,该送的信没送到,一个名叫“小陀螺”的地下党让政府给错误地枪毙了———刚说到这里,八爷手里的碗“啪”一声掉地上,摔碎了。他不再吃饭,起身进里屋去了。

第二天早上,家人发现,其实在头天晚上,趁着那阵暴风雨,八爷就失踪了。三天以后,人们找到八爷。他已经安安静静地走了。他吊在一根细细的篾帽带上,地点是他老家屋后的那一棵麻栗树下。

当年他母亲正是让八爷在这棵树下,挖出那一罐小锅红。

八爷走后几天,老伴将报纸包着的一包东西送到县志办公室,说:“他让我一定要在今天送来……”

主任将那包打开,发现那是一部已经完工了的县志书稿。一张纸头上,有八爷留下的寥寥几个字:我走了。几十年来我都是为了这件事。

1950年我党派进土匪庄园卧底绰号“小陀螺”的游击队员,之所以被政府错误枪毙,是因为我喝酒误事,没有将组织上的书信及时送到……现在,该做的事完成了,我也该走了!

主任翻到志稿《英名录》,是的,烈士“小陀螺”的死因,不像《党史资料》那样写得含混不清,一笔带过。在这部八爷亲手编纂的志稿上,清清楚楚记述着当时所发生的一切。而那个因喝酒误事没有将信送到的县府工作人员,清清楚楚写着名字,当然,它就是八爷的大名:耿宗正!

“了断了,了断了,一切都了断了。”八爷老伴情绪复杂,边自言自语,边走出办公室。

主任捧着县志稿追到门口:“这……都说八爷是酒鬼,可我看……”主任看自己手中的县志手稿,又看八爷的老伴。

八爷的老伴斩钉截铁地说:“从1950年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喝过一滴酒了。”“那他这酒鬼?……”

“装的……每天出门前,他都要往自己身上洒酒……几十年的毛病,有时在家里都装。”八爷的老伴说。这一天是公元1984年6月3号。

1950年6月3号整整3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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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错铸成 人死不能复生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0/2018 postreply 20:2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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