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好证人(作者:修白)

来源: 慧惠 2018-02-09 16:00:3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20588 bytes)


碧葭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对陈桂芝吩咐:你在一楼盯住小徐,他什么都会偷,盯紧了。说完这些,看了一眼陈桂芝,感觉像是听明白的样子,转身上楼了。

陈桂芝在碧葭上楼的时候,打开她的衣橱,看到一款款时尚新衣,密密实实的各类物品,尚未拆封的包装盒,脱口说道,搞得不得了,东西比我还多。她在心里对比一下,她现在不如她。她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嫉妒。

陈桂芝人前人后地讲碧葭,榆木疙瘩一段儿,遗传她老子,没得心机,不像是在社会上混的人。碧葭懒得跟她理论,也不屑跟她理论。她在一所重点中学教语文,教了近十多年,从教研组长、教务处长,慢慢升到校长秘书,一路过来,风生水起。她在省城进修,过不了几个月,老校长一退休,新校长非碧葭莫属。可见碧葭在外面混得不错。陈桂芝对此心里很不服气。

换季。碧葭回家拿一些秋装,准备过中秋节。顺便找油漆工小徐把家里墙体有裂缝的地方修补一下。修墙是借口,重要的是找他打听和陈桂芝有关的一件事情。碧葭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其实,碧葭心里想什么,打算干什么,陈桂芝眈一眼,一目了然。陈桂芝不过是装迟钝,应付她一下子。陈桂芝压根就不把她的话当回事,碧葭在她心里不过是个任她摆布的丫头片子。

时过境迁,陈桂芝像屋檐下那些陈旧的瓦砾一样,布满了时间的灰尘。惯性促使她顽固地拽着过去的车辕不放。以前,碧葭考大学的时候想学医,她竭力阻止,逼她上定向分配的师范。嘴上说女孩当老师好,心里是为了省两个学费,怕她远走高飞。碧苇上高中的时候是快班的尖子生,她硬是不让她参加高考,逼她上技工学校,分配到家附近的一家工厂做车工。心里盘算的是大学毕业分配到外地,这么多年的饭白养了她们。后来,碧葭工作两年后,准备考研,也被她阻止。她怕她们翅膀硬了,难以操控。她以为自己养的是几只羊羔,羊羔养大是为了在羊羔身上谋取利益。

大宝结婚的时候,可以从单位要到房子,她不同意他搬到外面去住,一定要大宝小两口住在他们夫妻两室一厅的小套房里。大宝媳妇压根就不吃她这一套,她在单位要了三室一厅的大套房,双手叉腰,站在新房的客厅里指挥工人搬家具,嘴里不说话,眼睛里是笤帚,急于把陈桂芝扫出门外。眼看局势失利,陈桂芝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诉自己当年怎么心疼大宝,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算是妥协,硬是在大宝的新房子里放了一张大床,要大宝给她留一个房间。休想。她刚出门,大宝媳妇说。把她买来的新床,放置了一天就弄到了地下室。

南阳台墙面渗水的地方补好后,小徐趸了一下脚后跟,端着腻子上二楼。小徐并不是真正的小偷,他在干活的时候顺带偷主人家的一点儿东西,他觉得顺带不为偷,人家又没有看见,没有看见我拿东西,就等于没有拿。

在乡下,女人很少指挥男人干活。小徐以前来这里干活的时候,碧葭指着墙上的裂缝,要他逐一修补。碧葭指一条,他修一条,很被动。时不时地挖苦碧葭几句,碧老师眼神不错,这么小的裂缝都能看出来,到底是当老师的人细心。离异的小徐单身,一边干活,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和女人过往的事情,在没有裂缝的地方,反倒使劲抹,像是对着女人的身体,下了狠劲。地上掉了一地的材料,踩在脚下,粘得到处都是。他讨厌女人对他吆三喝四,城里的女人搞得不得了,说一不二,心里有些赌气。现在情况有所改变,小徐像是换了一个人。

小徐的孩子在乡下上小学,成绩不错。他指望孩子将来能上大学,脱离农村。他从陈桂芝口中知道碧葭是重点中学的校长,动了心思,想依靠碧葭的关系,把孩子送到城里来上学。他试探过碧葭,碧葭未置可否,说要看孩子的学习成绩。进城上学家长成本大,学习好才值得。这话留了活口儿,他现在来干活,基本上像是换了一个人,对碧葭一副俯首贴耳的样子。

小徐在往墙上刮腻子粉,一铲子上墙,反复推刮九十八下,再铲一铲子腻子,粘在墙上,又是九十八下,像电脑统计的数字一样准确。他一秒钟都不闲着,像是上足了劲的马达。碧葭在暗中观察,他跟铲子、腻子揉上了劲儿,一坨坨的腻子粉被他揉来刮去,仿佛是被他蹂躏的女人一般。碧葭喜欢他身上的这股干劲,或者说是羡慕。男人强健,拥有使不完的力气也是令女人羡慕的,她想知道他干活不惜力气是装的还是本能,她躲在他看不见她的地方偷偷观察,发现他依然如故。小徐做的墙面,无与伦比的平滑。碧葭一面面墙看过来,满意地叫他徐劳模。小徐就说,你看这墙面,白净得跟女人的皮肤一样。碧葭听到这话,眼睛里生出刨子,狠狠刨他脸皮一层,掉头走开。

估计陈桂芝在楼下,闹不好就在翻箱倒柜找东西。碧葭低声问小徐,上次喊你带给我妈的茶叶,你打开过没有?小徐说,没有,怎么了?碧葭说,你要说真话,有人举报我,说我收受贿赂,钱是装在那个茶叶里面的,你到底看到没有?

楼梯有脚步声。碧葭听见,对小徐使眼色,大声说,你把窗户下面的墙体补一下。果然,陈桂芝上楼。她刚才听到他们悄声说话,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鬼鬼祟祟的,心里犯疑惑。现在这个话,显然,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两个女人对峙在那里,彼此盯着对方的脸。毕竟是在碧葭的家里,她正年轻,有些气盛。僵持了一会儿,陈桂芝低下了头,自言自语地说,我看看小徐还在干活,没得事。

人嘴两块皮,翻过来倒过去都是它。这句话是陈桂芝串门子的时候喜欢说的开场白。她深谙一个道理,世界上的事情不是人做出来的样子,而是人说出来的样子。一个人能说会道,才能在社会上站稳脚跟,说得好比做得好更重要。只有碧葭姊妹这样的傻子才会想着怎么把事情做好,幸亏大宝没有那么傻。

碧葭的爸爸变成榆木疙瘩跟陈桂芝有关,她有语言暴力,她把一家人每天要说的话都抢着一个人说光了。不然,老头也不会变成会说话的哑巴。陈桂芝在家只有一个哑巴听众,找不到对话的目标,有些无趣。街坊问陈桂芝借钱,她很爽快,好的,没问题,下午来拿。街坊下午来了。陈桂芝说,钱放在信封里装好了,我拿给你。很讲义气的样子,装模作样翻下抽屉,咦,钱呢?钱怎么不见了,我装在信封里的,连信封都不见了。突然就叫起来,钱呢?老头子,你还看到我的钱了。一定是碧苇这个死丫头拿走了。她说过,借钱容易还钱难,十有九个都不还。一定是碧苇偷偷拿走了。回头,我去找她算账。街坊没有借到钱,悻悻地走了。心里记恨碧苇,在路上见着,装作没有看见她。

当校长的事情,碧葭想瞒着陈桂芝,怕她知道后给她惹是生非。陈桂芝嘴皮子长,还是拐弯抹角地知道了。陈桂芝四处炫耀,说碧葭是校长,吹嘘的时候,好像她是校长一样。她埋怨说,碧葭摊到了好时光,自己生不逢时,要是碧葭和自己换个个儿,兴许,自己早就当教育局长了。就凭碧葭那几斤几两,还不是她的对手。

后面这句话,陈桂芝不对一般人说,她只对家里人说,比如碧葭的爸爸、弟弟、妹妹、亲戚和街坊玩得好的老姐妹。早年,她也对碧葭说过,碧葭听了就生气,碧葭嘀咕她,你连初中都读不下去,跟我比什么,我好歹是师范大学毕业的,就你那点儿水平,两行字都读不过来,还当教育局长。现在,不是草包挂帅的年代,贫嘴耍舌,肚子里没有学问的时代早就结束了。你的那一套少来。

哈哈,陈桂芝狡黠地大笑,唾沫星子溅到碧葭脸上。这样的话,毛毛雨,淋不着她。她脑子转得快,一副得意的样子,心里早就有现成的话堵人:你大学毕业又怎么样,你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不要说你当校长,你就是当了局长、市长,不过是我手心里的一只蚂蚱,我想怎么摆仵你就怎么摆仵你。后面这句话,陈桂芝以前经常说,自从碧葭要当校长之后,当着她的面,她不大敢说了,不敢说的原因是怕她真的跟她翻脸,以后就不好找她择校,沾她的光。

张大妈家的孙子今年中考,想进重点中学;李二嫂家的大媳妇的侄子小升初,快要抽签,如果抽不到,我已经答应过人家,要帮忙。只要是能攀上陈桂芝的街坊邻居,同事的七大姑八大姨,家里有上中学的小孩,陈桂芝都满口承诺,她靠这些关系,建立自己的裙带帝国。

这个时候,人家就开始给她送礼。也不是什么大礼,都是一些小恩小惠,两斤草鸡蛋,两条活鲫鱼,一包栗子粉糖之类的。陈桂芝客气一下,把人家送上门的东西推开,你看你,那么客气干什么,找我家碧葭的事情,还不是我说了算。这些东西拿回家给孙子吃,我们家多着呢。昨天,我儿子才送来的一包罗汉果还没有拆开。你看,这是碧葭拿回来孝敬她爸爸的香烟,我不给老头抽,他控制不住自己,会抽上瘾。

陈桂芝把孩子们送给她的东西一件件抖搂出来,在邻居们面前炫耀一通,她的儿女有出息,混得好。她满足于这样的炫耀。虽然自己老了,退休了,依然是有权势的。暗示邻居们,不要小看她,往后是要巴结她的。

最后,收了人家的东西,再还两个罗汉果之类的,算是扯平。让老街坊觉得她不是个贪小便宜的人。这就是做人的学问,碧葭她们懂个屁。此刻,陈桂芝躲在一楼,不服气,又有点儿心虚。她压根就不把碧葭吩咐她的话当回事。小徐上二楼的时候,她没有跟上去,而是暗自庆幸有了机会。她手脚麻利,飞快地把楼下厨房里的一个抽屉打开,抽屉里面乱七八糟,什么东西都有,都是些不值钱的小东西。陈桂芝翻来翻去,几个新的耳剐子、镊猪毛的镊子、还有刨子、窄条的小铲子、尖嘴钳子、陶瓷菜刀等,都没有拆封。碧葭去日本的时候买的,精巧实用,给过她,她不屑一顾。

当着老头的面,陈桂芝说,你拿走吧,我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我在农贸市场买的刨子,铜的,才五毛钱一个,比你这个好用多了。陈桂芝拉长着脸,把东西推还到碧葭手上,意思摆在那儿:我们这么大年纪的人,养你一场,出国一趟,不带点儿值钱的东西给我们撑脸面!你爸爸好哄,想拿这些破玩意儿糊弄我,我可不是吃素的。

东京是世界上物价最贵的地方,就这一个看似普通的刨子,顶多刨个苹果皮、萝卜皮什么的,折算到人民币,也要一百多块钱。陶瓷的纳米菜刀要一千多块钱。电饭锅也是。碧葭给陈桂芝带的东西实用而不光鲜,这些看起来不值钱的东西,换算成人民币,差不多有大几千块钱。碧葭就是这种内心实在的人,一个人要是太实在了,那些不实在的人就会嘲笑他,看不起他,要是他们还有一点什么亲密关系,后者就要教训前者不会做人。碧葭就是陈桂芝眼里不会做人的人,陈桂芝要给她点儿脸色看看。

现在,趁小徐在楼上千活的机会,陈桂芝把搜索到的小工具,镊子一个,钳子两个等,悄悄拿到自己随身背的挎包里,包的上面放了层过期的报纸、塑料袋什么的障眼。

估计碧葭一时半会儿不会下楼,陈桂芝装着帮碧葭烧饭的样子,打开了冰箱的门。她把冰箱里面冻过以后,看不太清楚的东西拿出来,码在锅台上,一件件仔细鉴别,想要的就拿一半出来,藏到自己包里。然后再翻冰箱深处的东西,冰箱最下层的塑料盒子里面有一包人参,拇指般粗细,数不清有多少根,一看就是人家送的。陈桂芝眼睛发亮,她不露声色地掀开自己挎包上面的报纸,打开包装袋朝里面倒了一半。不能倒光,倒光碧葭会发现,她自言自语。把人参包好,放回原处。又接着翻,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忽然,她眼睛一亮,看到一个黄灿灿的小东西,摸出来,竟然是一只金戒指。她立刻藏到口袋里。

陈桂芝这样拿东西,已经不止一次了,没有一次被发现过。碧葭眼神不好,和她爸爸一样,戴个近视眼镜。也许,碧葭发现过,只是懒得和她计较,她说不过她,她说的话大多是生活的真相。陈桂芝说的话基本是惯常的诡辩。这两种语言是无法对接的。输家肯定是碧葭。比如,碧葭看到陈桂芝往外套的口袋里倒海参,几千块一盒的高档海参,陈桂芝倒了大半盒,还剩几只,又放回冰箱。碧葭说,放在口袋里腥气,连盒子拿走吧。陈桂芝说,我才不要盒子,盒子占地方,我挎包那么小,什么都装不下。碧葭说,柜子里手提袋多着呢,你装在手提袋里拿走。陈桂芝说,我嫌重,不要袋子,我也不吃你的东西。其实,陈桂芝是不想让碧葭看出来,自己从她这里大包小包地拿了东西。

女儿是别人家的人。要设法在没有出嫁的时候,把她们这么多年吃过的饭钱变相赎回来。平时,她们在家只能吃最差的,好的都是留给大宝和老头子。有一次,碧葭那会儿上大学,放假回家,看到别人送来的奶油蛋糕,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奢华的点心。舔了一点儿上面的奶油,很好吃。忍不住,又舔了一点儿,舌尖就刹不住了。她成了奶油的俘虏,不知不觉中偷偷舔了一层,还是忍不住,又舔了一层。终于被陈桂芝发现。知道会挨骂,就是控制不了自己。陈桂芝为了处罚她,给她吃的菜里放泻药,为的是让她少吃饭。碧葭持续性腹泻了半年多,什么菜都不能吃,只能吃一点儿白稀饭,人瘦得皮包骨头,干巴巴的两只大眼睛深陷在乌黑的青眼眶里,像晚期吸毒病人一样憔悴。经常脱水,三天两头去医院挂水。邻居奇怪,好端端的姑娘,瘦得像个鬼一样,问陈桂芝,碧葭得了什么病?三根筋挑一个头。陈桂芝朝碧葭乜眼,翘着兰花指说,问她自己,这么大的姑娘,也不晓得丑,偷吃奶油,她不拉肚子,哪个拉肚子。

陈桂芝每次偷拿碧葭东西的时候,心里就琢磨,小时候,你吃了我多少饭?为了你少吃菜,我就放很多辣椒炒。她对在她碗里放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过去,她在农村当赤脚医生,去村里给人接生,生了女婴就丢进马桶了结。她没有把这两个丫头弄死,带大到今天,全是她的恩德。现在,我要把你吃过的饭钱赚回来,不然,是我吃亏。尽管,三个孩子都是陈桂芝亲生的,但是,她固执地认为,女儿是替别人家养的,是外人,不能让她们沾了自己家的光。

陈桂芝拿女儿的东西,回家并不自己用,自己用的话,她们回家会看见。碧葭是个马大哈,她心里面怎么想,嘴里面就会怎么问,她会让陈桂芝当着老头子的面出丑,陈桂芝领教过她的直肠子。

陈桂芝悄悄溜到楼梯口,看到楼上的两个人,一个不出声在干活,一个在书房收拾课本。没有什么好搅和的,她悻悻地下楼。心想,这回,可以好好翻翻她的储藏室。

楼上只有小徐一个人的时候,碧葭悄悄过去问,我让你给我妈送去的茶叶,你当时就去了,还是过了几天才去的?小徐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他往墙上刮腻子,微微侧过脸对碧葭说,当时就去了,没有拆开看,直接交给阿姨的。碧葭说,你不要骗我,骗我,你家小孩上学的事情就不要找我。小徐大声发誓,哪个骗你是龟孙子。哪个龟孙子举报你,你告诉我,我去找他算账,老子正愁没得地方打架。小徐丢下手里的铲刀,跳起来,比试一下膀子上的肌肉。碧葭说,好了,不要嚷嚷,不要跟我妈韶叨(唠叨)这件事。记住我的话,不要到处韶,就你话多。小徐连连点头,知道,碧校长,龟孙子才韶出去。

听到楼上的动静。陈桂芝估计碧葭在问这个事情。她竖起耳朵偷听。两万块钱藏在茶叶的下面,她收起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楼下的焦奶奶除外。

碧葭在省城进修期间,遇到了一个男人。男人从讲台上走下来的时候,看她的目光,倏然间像一道闪电,直刺她的心房,心脏骤然间颤动了一下。

这就叫一见钟情,抑或是一见如故。他们更趋于前者。后来的日子,他们互通电话,彼此探明虚实,说好了,待他出差回来再见,他请她吃饭。这个约定,令她期待。

碧葭把衣橱里好看的,平时不敢在小城穿戴的性感的衣服一一挑出来,带到省城去穿。女人不再是少女的时候和男人约会,更需要气质和体面的衣服。
 



碧葭的父亲是个好好先生,他看报纸的间隙,听到母女对话:超市到处都是探头,这样搞,迟早会被盯上的。碧葭的父亲问,你妈在超市干什么?陈桂芝回道,我买绞肉给你炖肉丸子吃,多管闲事。碧葭说,她和楼下的老太学,把打过价码的两根大葱再塞一根进去。生姜卖到十五元一斤,她们嫌贵,就买两份,把价格便宜的条码撕下来,贴到贵的那份上面结账。碧葭的爸爸就不乐意了,他的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报纸还在看着:你不要跟她们学,物价再涨,这点儿大葱生姜我们还是能买得起的,你这样做,干什么。

碧苇家的东西,陈桂芝偷偷拿走送到大宝家。有时,大宝发现会放到客厅门口,叫碧苇过来拿走。大宝看不上碧苇家的那些东西,都是母亲自说自话,拿过去讨好他的媳妇。碧苇下岗了,在别人家做钟点工。碧葭觉得妹妹在别人家做钟点工,面子上过不去。况且,妹妹写得一手好文章,脑瓜子清爽。她找学生的家长,在一家民营的工厂找了个发货的差事,这个差事只做大半天。碧苇下班后,回娘家搞搞卫生,接弟弟大宝家小孩放学。她把原来的家,当成自己现在的家。

老头子是北方人,年轻的时候不做饭,年纪大了就更不用说了。陈桂芝年纪大了,还像年轻的时候一样贪玩,经常不回家做饭。她给老头子做了一辈子饭,现在要革老头的命。她跳着脚,气势汹汹跟碧苇说,人家老头都会做饭,我们家老头不会做饭,我给他烧了一辈子,总不能烧到死。我跟张大妈去卡拉OK唱唱歌,一个下午才十几块钱,又不贵,有什么关系。

父亲在家没有饭吃。碧苇知道后有些心疼。碧苇买了超市活动价格的杂粮馒头送来,给父亲炒个小菜,烧西红柿鸡蛋汤。父亲留她一起吃饭,要她吃了再走。有时候,陈桂芝回来,撞见她在家吃饭会不高兴。陈桂芝说,吃,吃,就晓得吃,大米多少钱一斤还知道啊?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碧苇听了心里难过,慌忙收拾好碗筷走人。以后,就自己带了饭菜过来。

陈桂芝看碧苇跟老头关系走近了一些,开始嚼舌根。她跟老头分析说,碧苇那么小气,自己从来舍不得买好菜吃,总是买下市的倒萝菜,衣服也是捡大宝媳妇不穿的破烂,经常把别人家吃剩的饭菜拿来给你吃,还把做钟点工那家父亲死前穿过的衣服拣来叫你穿。老头慌了手脚,忙问是哪一件?陈桂芝说,还没有送来,她骗我说在商场换季促销的时候给你买的新衣服,商标是后来缝上去的,假装是新的。老头说,我坚决不要,我不穿死人穿过的旧衣服。

送给陈桂芝的茶叶,没有问出什么名堂。就算茶叶盒子里面有钱,估计小徐也想不起来拿。是哪个小人诬陷她?她常常为此失眠。眼看就要当校长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弄出这样的事情,很是焦虑。她找老校长打听,又间接找到一些相关人员,总算知道告她状的那个人,竟然不认识。又设法找到这个人的社会关系,终于找到一条线索,此人有一个老婆婆,姓焦,难道是陈桂芝常常挂在嘴边的焦奶奶?

碧葭想起来了,焦奶奶住在陈桂芝家楼下,她的孩子上中学,她确实帮了忙,拿过她的两斤草鸡蛋。当时,是陈桂芝转送的,陈桂芝给她鸡蛋的时候说,焦奶奶媳妇讲的,他们找了教育局的人,是教育局的人帮了他们的忙。一个月后,高中分班,陈桂芝又来找碧葭,要求分到快班。碧葭杵她,她上次不是找教育局的人吗?你让他们去找教育局的人,分班凭成绩,我没得办法。

是不是分班的事情,他们还在记恨她?可是,他们凭什么说别人送她茶叶,钱塞在茶叶下面,茶叶的品种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当时,她并没有翻动茶叶,直接把那盒茶叶交给小徐,叫他帮忙送回娘家。难道茶叶下面真的有钱?她问过陈桂芝,陈桂芝说没有钱。那个送她茶叶的人,是以前教过的一个毕业生,他出差,路过母校,来看看昔日的班主任。

老人的日子是减法。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碧苇要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多照顾他一点儿,等到哪一天,父亲不在了,想孝敬他都没得地方去,那个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这个朴素的想法,支撑着碧苇每天回家给父亲做晚饭,顺带洗洗父亲的衣服。父亲的衣服一股子熏人的老人味道,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洗澡的时候没有人能帮他。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老人,不想麻烦儿女。可是,他自己不提出来,谁能想到这个老人的困境?他需要有人帮他洗澡,即便是在浴室帮他递递毛巾、肥皂之类。浴室的雾气使他白内障的双眼什么也看不见。有一次,他从大池子里上来,看不见喷淋头下面洗浴的人,一下站过去,把人家推了个趔趄。人家发火,要打他。他道歉,像孩子一样无助,说自己老眼昏花,什么也看不见,才算了事。以后,再也不敢一个人去浴室洗澡。现在,父亲和母亲分室而眠。父亲的衣服再脏,母亲也不管他。

碧苇在超市促销酒类商品的时候,买两瓶酒回家,精心炒了几个小菜。酒过三巡,丈夫喝得高兴。碧苇借机提出来,请他带父亲去浴室洗个澡。父亲动作缓慢,在澡堂泡久了一些。丈夫回家就抱怨,嫌他洗澡时间长,耽误自己上班,本来一个小时洗个澡,现在,要两个小时还多。碧苇觉得他不能体谅一个动作迟缓的老人,三个月洗一次澡,身上有多少老肎(泥)。现在,父亲叠被子也感到吃力,正常的洗脸毛巾拧不动,要换成孩子用的小毛巾。人一老,就回到了婴儿状态。她记得父亲年轻的时候盘腿坐在床上,两只大手掌撑开,碧葭和碧苇一人站在一只手掌上。现在,父亲成了她手掌上面的孩子。碧苇看过报道,加拿大的老人,上了年纪,每周会有两次,义工上门为行动不便的老人洗澡。加拿大是寒冷的地区,她羡慕那里的义工制度。

碧苇回娘家干活是没有工资的,父亲体谅她辛苦,把自己买报纸香烟的零用钱,悄悄省下来,塞两个给她。父亲的这个动作是背着母亲的,每次碧苇都要低下头,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闪身,溜到阳台上,装成看花的样子,悄悄抹一会儿眼泪。

陈桂芝要是知道,会蛊述(挖苦)她。总不能老靠我和你爸爸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老赖在家里怎么行。陈桂芝这样讲的时候,很得意。她有一份退休工资,身体很好,街坊邻里都喜欢巴结她,兴许,两个女儿都活不过她的年纪。谁活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赢家。这是邓小平同志说过的话。陈桂芝一直记得。

过几天就是中秋节。碧苇和同事结伴去农副产品批发市场,买一些必须的食品。自行车龙头上挂满了蔬菜、植物油、生鲜牛肉、鱼虾,等等。用陈桂芝说的话,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便宜货。大宝从来不这样送礼,大宝送来的礼品都有奢华的包装,即便是一般的商品,也要夸夸其谈,吹得云里雾里,多是从香港带回来的名贵产品,或者是国际大牌。大宝在陈桂芝心里就是国际大腕。碧苇是那些不值钱的便宜货。碧苇把生鲜果蔬送到陈桂芝楼下的时候,大宝的同事给她打电话,说大宝喝多了,现在人在医院。

碧苇急了,她给陈桂芝打电话,喊她下来拿。一个人急急忙忙往医院赶去。陈桂芝心里不悦,一个毛丫头,不把东西送上楼,丢在楼下就不见了踪影。太不把她这个老娘放在眼里,以为自己是捡垃圾的,这样一想,心里就生气。

回到家,老伴却说,碧苇刚才来电话,叫你下楼去,她刚才匆匆忙忙,把外套丢在楼下。陈桂芝听到这话,心里更火了,她拿起电话,给碧苇打去,气呼呼地吼道,我刚才下去找过了,没有衣服。

碧苇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陈桂打的这个电话的前几秒钟,她还给父亲打过电话,问母亲回家了没有,父亲说,还没有。分明就没有下楼去找。错就错在自己没有把东西送上楼。外套的口袋里面有过节发的购物卡,她想给陈桂芝的,表现一下她也是能挣到购物卡的人。急急忙忙地忘记拿出来给她,是回去找外套,还是去医院救大宝,她选择了后者。

陈桂芝的电话不断打来,一会儿问她外套丢在什么地方,里面有什么东西。一会儿教训她,乱丢东西,陈桂芝找各种借口训斥她。她在医院急诊室到处乱转,专找长得像大宝的男人,急诊室问遍了,没有大宝的踪影。一定是那些酒鬼喝糊涂了,把医院的名字搞错了。她又换一家医院去找大宝。找到第三家医院,才看到大宝躺在急诊室里,他在昏睡中挂水,听到碧苇喊他,醒了,很难过的样子。

中秋节的晚上,大宝开着小轿车,带着老婆儿子,大包小包地回家。碧葭夫妻两口子也开着轿车回家。碧苇一个人骑自行车来的。陈桂芝要她早点儿来烧饭,那么多菜要择洗搭配,碧苇一大早就赶过来。她在厨房里择苋菜,陈桂芝看见说,你买的牛肉一点也不好,纹理那么粗,我们咬不动,下次记住要买小黄牛的牛肉。现在才择苋菜,昨天干什么去了?碧苇反驳,苋菜是早上买的,昨天怎么择?

陈桂芝生气,怎么是早上买的,昨天就买好了,强词夺理。

碧葭听见,走过来说,苋菜是我带来的,我才来,你怎么说是昨天买的。陈桂芝说,你没有带苋菜,苋菜是我昨天买的。

碧苇昨天没有来择菜,事出有因。她去下岗那会儿做钟点工的人家送礼去了。大宝喊她去的。前些日子,碧葭去进修,前脚刚走,大宝后脚就约了姐夫一行去喝酒,喝高了,去夜总会,还招了小姐。遇上扫黄的,被抓个现行。两个人都是公务员、党员,如果被单位知道,问题就严重了。他们不敢告诉任何人,只是通知了碧苇,碧苇去银行取了现金,准备赎人。忽然想起来,过去做钟点工的人家的姐姐,在公安局里是做宣传的领导,自己还帮她写过稿子,那段时间,她的孩子高考,她很忙。也许,她还能认出自己。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碧苇骑自行车,直接去公安局,找那个人家的姐姐。一路上,碧苇心里忐忑不安,一会儿担心人家不在,一会儿担心人家不认识她。后来,又担心起大宝在局子里受苦,脑子里一团乱麻。

急急忙忙赶过去,问了几个人,还算顺利,找到了那个人家的姐姐。人家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但是,写稿子的事情还依稀记得,把她领到会客室,客客气气地给她泡茶。碧苇有些难为情,羞怯地说了大宝和姐夫被抓的事情。时间,地点,过错。这三条,她在路上反复默念,不要说错话,也不要絮叨,人家忙,没有功夫听闲话。她已经准备好钱,马上要去赎人,希望姐姐能帮她一把,不要在局子里留下案底,他们两个都是公务员,这关系到他们的前途。

女人坐在碧苇对面喝茶,观察她,渐渐想起来,过去她不止一次帮自己送过饭,从来不肯收钱,说是顺带的,已经拿过工钱了,偶尔要她跑个腿,帮点儿忙,是应该的。碧苇在家喊姐姐喊惯了,人家姐妹那么信任她,她就把人家的姐姐当作自己的姐姐那样,姐姐长,姐姐短的,叫得蛮顺口的。这一声姐姐,忽然就唤起了那个女警察的记忆,女警察先是安慰她不要着急,问了一些她的近况,在哪里做事情。然后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你等会儿,我去打个电话,然后告诉你具体找谁。

大宝媳妇听到这边在吵,用手指着厨房,戳戳大宝。大宝就过去看看,大宝说,我跟碧葭一起到的,我看到她拎了一大包菜上楼,有什么好吵的,就是择个菜,来不及烧菜,出去吃好了,我请客。

碧苇不说话,她一个人低头在厨房忙碌。姐姐和大宝都在数落陈桂芝,矛头被转移了。只要大宝开口和陈桂芝较真,陈桂芝也拿他没得办法。陈桂芝在心里是心疼大宝的,她一直宠着大宝,让他三分。大宝的事情,碧苇不会跟别人说。但是,姐夫的事情,她是要告诉姐姐的。尽管姐夫一再叮嘱她保密,姐夫还给了她超市购物卡,堵她的嘴巴。她要把卡还给姐姐,不然,瞒着姐姐就是不把姐姐放在眼里。

这顿团圆饭很丰盛,大家都到齐了。本来姐夫是要回自己家的,今天也特意陪碧葭来了,他担心她们姐妹见面,碧苇说话不牙疼,走漏风声,所以他特意过来,全程跟踪和监督碧苇。过了这一段时间,等到风平浪静,哪怕碧苇真的说了出来,也是她说走了嘴。他们攻守同盟,绝对不会承认。现在,刚过风头,要看紧碧苇,只要她把话题往这里扯一点儿,他们两个爷们立刻就把话题挑开,转移得无影无踪。况且,要是局子里有什么情况和变故,见了面,碧苇会告诉他们,免得他们给她打电话,好像他们有事情求她一样。

碧苇这个人憨,忠厚,但不傻。更不会傻到在一家人的团圆饭上说出这个话题。况且,还有孩子在场。只是他们心虚了。他们从来不把碧苇放在眼里,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关注过她,这样客气地和她说话。她不过是一个下岗女工,最多会写个宣传稿子。现在,写宣传稿子算什么。只有手中有权力,有筹码交换的人,才被重视。

晚饭后,碧苇洗碗,收拾卫生。碧葭给大家切月饼,陈桂芝切西瓜和水果,众人享受一番,说说笑笑。大宝媳妇是公务员,自恃高人一等,在这个家里最要强,从来不动手,走路都要踮着脚尖,大家让她三分。

一次,当着一桌子人的面,饭吃得好好的,大宝媳妇忽然变脸,扇孩子耳光。碧苇不知其故,劝她,小孩上初中,不能因为考不好就当这么多人面打脸,伤他自尊心。大宝媳妇站起来说,我要钱有钱,要文凭有文凭,我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混成这个死样儿,还管我。说完,一把推开碧苇,甩手而去。

碧苇被推倒在桌子边,坐在地上,有些惶恐。急忙爬起来,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碧葭知道,碧葭不说,看她们表演。碧葭后来告诉她,是因为你现在的工作。你在私企干得好,肯出力,工资涨得比她高了,她气不服。你一进门就告诉我,你又加工资了,她听到不高兴,她就怕别人过得比她好。其实大家都知道,大宝的媳妇连高中都考不上,运气好,早年抵职,进了现在的单位,算是公务员。几张文凭全是花钱买来的假货。

吃月饼和水果的时候,大宝媳妇开始了新一轮炫耀,我的这个LV包是在香港买的,比上次在澳门买的那个贵,一万八千块钱。他们夫妻自说自话,没有人接茬儿。陈桂芝觉得,媳妇是自己家人,媳妇阔绰,她也有面子。碧葭姐妹却不屑她的表演。姐夫看这几个女人的样子,像在看一场闹剧。轻松,有趣。女人,各有各的可爱,浅薄,未尝不是女人可爱的一面。他一直喜欢大宝媳妇的妖娆、媚俗。后来发现她还很浅薄,嫉妒心重,这样的女人也不错。女人,只要狐媚,他就喜欢。大宝媳妇深知姐夫对她的欣赏,她很笃定,自己能搞定他。

一大家子走的时候,陈桂芝跟着一行人下楼相送。大宝说,天黑,你在家歇着,不要送。陈桂芝不依,一定要送,找个理由,跟他们下楼。一路大声嚷嚷,在家门口喊,大宝,你忘了什么没有,再想一下。碧葭,你什么没有带,去省城要带去送礼的鹿茸带了没有?

没有人接话,各自往自己的小汽车走去,想尽快钻进车开回家。陈桂芝终于追上他们,先是拍打大宝的汽车车窗,跟孙子说,再见,跟奶奶再见,喊你爸爸慢点儿开。手伸进窗户,抓着孙子的手不放。沿途路过的邻居看见,她才松手,和邻居打招呼,介绍说,是我家儿子大宝,大宝一家回来看我。大宝终于关上窗户,把脚刹切换到油门上。

陈桂芝又敲打碧葭的汽车玻璃,手伸进窗户里面,跟孩子说,再见,喊你妈妈慢慢开,湿漉漉的油手在外孙脸上瞎摸瞎掐。外孙就怕她这一套,外孙腼腆,害羞,内心愤怒,隐忍,不便发作。碧葭火了,碧葭心里闷了一肚子气,你松手啊,汽车要开了,你挡在大路上算什么,要害我们出事故。

你看你个破嘴,张口事故,闭口事故,哪个害你出事故了?我亲小孩脸一下,我喜欢,我喜欢小孩都不行,你看你那个夹生样。陈桂芝反击她。油腻腻的手,无趣地从孩子小脸上移开,碧葭就加了油门,一溜烟,不见了。

碧苇骑自行车过来。陈桂芝装作没有看见,懒得理她,下岗工人,最没得出息的就算她了。

第二天,陈桂芝有了新的谈资,街坊邻里,炫耀儿子女儿带给她的月饼和礼物。老太太们围在一起咂嘴,流露出羡慕的样子。显摆过后,无聊了,打电话给碧苇,喊她来拿衣服。拿衣服是托词,喊她来家腌制韩国泡菜是真。大宝媳妇喜欢吃韩国泡菜,她最近天天看韩剧,剧里都有吃泡菜的场景,吃泡菜看起来很时髦。陈桂芝竭力讨好这个买得起LV包的媳妇。

大宝媳妇淘汰的不穿了的旧衣服。碧苇也不嫌弃,翻到适合的,就拿一两件回去穿。有时候,还会穿到陈桂芝这里。大宝媳妇看她穿自己的旧衣服,心里很满足。下次再找一些旧衣服来,给她们姊妹两个穿,她就可以穿得更时尚,心里也觉得把她们两个的风头打压下去了。

一次,陈桂芝要碧葭找几件穿。她说,这些衣服很新,一个洞也没有,那么多金子银子片片,挂在上面,富贵得很,当校长的人要穿这些衣服才行。碧葭不要,碧葭有自己专门买衣服的店面,那是一家法国品牌。她觉得,那家的设计师就是专门为她这样的女人设计服装的。陈桂芝不依,非要她穿给她看看。碧葭抗不过她的絮叨,只好假装试试给她看。她就得劲了,非要碧葭穿在身上,等会给大宝媳妇看看。

碧葭不理她,脱下来,换上自己原来的外套。陈桂芝就不高兴了,觉得她不给自己面子,还没有当上校长,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了。大宝媳妇的衣服,料子这么好,款式也流行,你为什么不肯穿,太浪费了。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陈桂芝对着碧葭絮叨,没完没了。这当口,大宝媳妇进门看到,陈桂芝更是了得,越发耍泼起来。

碧葭心里那个气愤,一言不发。进屋和父亲打个招呼。问他手指甲里的黑灰是怎么回事?父亲说是头皮屑,头痒,抓的。碧葭听了难过,用牙签给他挑出来,挑的时候,发现下面一层是头皮屑,上面的一层是黑色的泥巴。他的指甲很短,泥灰镶嵌得紧密。一定是父亲一个人在外面跌倒了,或者抓着地面什么的,父亲不愿意说这些显得自己衰老的事情,这样一个人在外面磕磕绊绊跌倒是常有的事情。人的年纪大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怎么办呢?不下楼走走,一个月下来,腿都是软的。下楼的话,楼梯又陡又高,难免跌倒。

碧葭体谅他,在他的口袋里装了自己的名片,名片上写了姊妹三个的电话,写了父亲跌倒如果打电话告知,她们一定会百般感激并重谢!父亲把这张名片当作救命稻草一样装在他的手机套子里面。

碧葭对父亲耳语一番,拉着他的手,安慰他,晚饭没有吃就走了。陈桂芝有点儿不自在,想劝阻,又下不了台面。碧葭下了楼,打电话给碧苇,告诫她,穿别人的旧衣服,本来无可厚非,但是,别人要是以此而欺负你的时候,你还愿意穿着她的旧衣服?把你推搡到地上,骂你是下岗工人,下岗工人有什么过错?下岗就要受公务员的气?下次不要再穿她的旧衣服了,我有的是衣服,我上周买了五件新衣服,这两年的新款,一上市就会寄快件给我,满意的都留下。我衣服多得穿不了,你到我家来拿。

再过几天,碧葭就要走了。碧苇打算在她走之前告诉她姐夫和大宝干的“好”事。那天中午,碧苇骑自行车赶到学校,一五一十地跟姐姐全部抖搂出来。碧葭问了一些细节,罚款了没有?不要欠人家钱。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是陈桂芝,陈桂芝问她,你上班了?我跟你说,我早上去拿牛奶,看到我们社区服务站请来的医生,给老人免费量血压。我已经量过了,高血压是一百,低血压是七十,喊你爸爸下来量,他不肯下楼,我劝他,他就拿报纸刷我,这个日子,我没法过了……

她不说个五十分钟,电话不会挂。只好让她说,碧葭气咻咻地把手机放回口袋,姐妹两个继续刚才的话题。最后,碧葭叮嘱妹妹,这个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传话出去给任何人。

回到家,碧葭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们去夜总会找小姐的事情,也不是这一次了。大宝是始作俑者,只要她一去外地,他就喊姐夫去找小姐,花纳税人的钱。他们公务员的工资有限,但是,有一点儿小权的人,总要设法把权力用到家。

夜总会的小姐们,那些推销酒水的小姐一看到大宝进门,就像蝴蝶一样往他怀里飞,大宝最受这个。他开始潇洒地分钱,不是他的钱,花起来不心疼,厚厚一叠百元钞票,每个小姐,见者有份,一万,两万,瞬间被分光。然后开始给她们点小吃,点酒水,听她们滴着蜜汁的廉价的浮夸的极度夸张的赞美,这是他最满足和享受的美好时光——嫔妃相拥,左搂右抱。

他不读书,不看报,更不会关心他人。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读不起书的饥饿的贫病交迫的一辈子都走不出大山的孩子。或许知道一点儿,都是电视新闻里看到的皮毛。他们这个群体热衷于沉溺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弄些权术、诡计,压榨良民。

碧葭受贿学生家长两万元钱的事情已经浮出水面。而且是实名举报。纪委找她谈话,问她有没有这件事情。她矢口否认,根本就没有过。纪委的人让她先回学校好好想一下,什么关口出了问题,不然,举报人说得有鼻子有眼,那么笃定。

受贿的传闻在学校不胫而走。老校长已经正式办理退休手续。碧葭的任命书却迟迟没有下达。教育局考虑派一个新的校长过来,也是有可能的。本来,一切顺理成章。突然冒出一桩受贿案,碧葭不洗清自己,很难办。她决定起诉那个诬陷她的女人。同时,找到那个学生,在开庭的时候,出来作证人。

陈桂芝退休前是一家单位人事科的工作人员,她本来不在人事科,人事科忙碌的时候,喊她来帮忙,帮完忙,就赖着不走了。人事科掌管人事资料、工作安排,权力不小。陈桂芝管一些信件收发,打扫办公室卫生,整理一些普通资料。在这个口子上,并没有什么实权,但是,她善于察言观色,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被她捕捉到,她就去找当事人吹风,表态,耍嘴皮子,玩过不少的把戏。虽然都是一些小把戏,在她看来,只要能从中谋利,得了好处还卖乖,何乐而不为呢,这是陈桂芝一直引以为傲的做人的诀窍。

下午,五点半钟左右,台风来临。碧葭忙着学校的安全检查,率一帮人马巡查。把有隐患的广告牌卸下,免得被大风刮下来砸伤学生,出意外。这当口,手机突然响了。她的左手打伞,右手拿了一捆电缆线,没法接电话。电话就一直在裤子口袋里响个不停。电话铃声固执,不泄气,一直要响到她头皮发麻,响到她的电池断电。来电不接总不是回事情,万一是校长找她或是其他重要的事情,想到此,只好躲到屋檐下,丢下电缆。

陈桂芝打来的电话,陈桂芝问她,你下班了?啊,在什么地方,你爸爸担心你,叫我给你打个电话……碧葭问,你有什么事情?陈桂芝说,我告诉你啊,楼下的焦奶奶的外孙,今年中考,要到你们学校,他现在来了,在他奶奶家吃饭,你过来看看这个娃,长得虎头虎脑,蛮神气的。碧葭说,我在忙。陈桂芝说,再忙回家来吃个饭就走,不耽误你时间。

一阵大风过来,呼啦一下,掀翻了碧葭手中的雨伞。陈桂芝还在电话里唠叨,超市玉米搞活动,两块钱一斤,我买了一点儿,你还要不要?要的话,我再去给你买一些……雨水已经把碧葭的衣服后片打湿了,往里面渗水。陈桂芝没有挂断的意思,又冒出来一个新的话题,新搬来的三楼的女人,她男人病了住院,她原来是二奶转正的,她男人的儿子下午来找我……碧葭没有关手机,她不说个够,绝对不会挂断电话,她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让陈桂芝慢慢唠叨。谁让大宝给她搞了一个家庭免费电话套餐,陈桂芝和她通电话不要钱。想省钱,活该。碧葭骂自己。
 



一个人在外面进修,蛮孤寂的。约好出差回来的那一天到了,她的手机响,是短信,他发的,他说:碧葭,今晚咱俩吃饭吧,我在单位等你过来。老陈。

两句话,碧葭反复看了几遍,咱俩,两个字,这里表达的意义就不同了,好像他们已经相识多年,本来就是一体的。他愿意在单位等她,一点也不见外,碧葭的心就有些波动。他也可以说:我请你。三个字,那样会显得生分。

她立刻给他回复:好!老陈的短信又到:我在办公室等你。碧葭回他:好。碧葭在赶往地铁的路上,手里拎了大包的课本、书籍、资料。进地铁的人,潮水一样往前涌,她停不下来。短信再来的时候,碧葭正想看,手机响了,是陈桂芝的电话,陈桂芝说,你下课了?晚上还回家吃饭?碧葭烦她,不是告诉你,我在外地进修,我怎么回家?你有什么事直接说。陈桂芝说,昨天晚上,你爸爸喝大宝送来的苏酒,喝了一瓶,喝吐了,我都吓死了,现在,还睡在床上,不起来,我喊他吃饭,他不理我,你快回家看看他,带他到医院去,你爸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日子怎么过啊?

碧葭知道,陈桂芝就会虚张声势。父亲喝醉酒是托词,又有什么升学的事情找她是真。不然,碧苇怎么不来电话通气。她懒得理她。

背后是蜂拥而至的人群,碧葭被人推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倒。她赶紧站稳,顺着人流往前跑,下班时间,大家都拼命一样往车厢里挤,这一趟挤不上的,下一趟还是挤不上。

终于挤到车厢里,陈桂芝的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她看短信,是陈老师的,陈老师说:我在地铁大厦边上的六楼,韩林烧烤餐厅等你。碧葭回复:我下午有课还没到呢,等我啊!

碧葭在车厢里,不停地看手机,看时间,恨不得能飞出去。每一个车站,都有那么多人上上下下,终于到了站点,轮到她下车了。她一口气挤出人群,往出站口跑去,跑急了,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裙子下摆像旗帜一样呼啦啦飞扬。没有人知道,这个在大街上飞跑的女人,她要去哪里,她去做什么,她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赶着去做。

陈老师捧一堆书刊和打印稿,独自坐在窗边,心思不定,暗中注视着每一个走进来的女人。

黄昏的大街,小汽车排成长龙,碧葭行色匆匆,穿过大街,找到那栋大楼,进入电梯。她喘得厉害,上楼看见了他。装着没有看见,径直步入。他抬起头,用目光抓住了这个小逃犯。

她乖乖地回到他对面,相视一笑,算是打招呼,尚未坐定,又溜走了。她溜去洗手间补妆,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她仔细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从包里拿出自己喜欢的那一款香水,已经被生产商淘汰了的名字,往自己的两边耳廓上各沾了那么一小点,甩了一下头发,从容地走出去,坐到他对面的沙发椅子里。

他却站起来,匆忙去了洗手间。他也是去照镜子,洗了脸,才回来,忙了一整天,到晚上,连脸都没有顾上洗一把,心里只是想着面前的这个女人。

菜单打开,他纵容她点她喜欢吃的,她看出来他的真心意,就不客气了,点了她自己喜欢的几个菜。她这样做,只是表明她想靠近他,他们之间亲密无间。他要了碗米饭,知道她是南方人,给她要了汤圆,怕她吃不饱,让她也要碗米饭。那么多菜,够了,不能浪费。他给她的小碗里拣菜,盛汤。玉米、猪肚炖的奶白色的浓汤,加了牛奶。她渴了,大口喝汤,看她碗里没有汤了,就用金属调羹及时给她添上。她很享受,有点儿受宠,便真的摆出一副受宠的样子。一个女人,活了这么多年,没有男人这样宠过她。陈老师懂女人,这一招很厉害,一下子俘虏了她的芳心。

两个人渐入角色。一个被浓汤喝得心里热呼呼的。一个有了把握调节对方的掌控感。他给她讲日本人的审丑,吃十六岁少女的黄金大便,人体宴,还有更甚。她有点儿难为情,不好意思,头扭到一边,羞红了脸。他调侃她,你有点儿怕我了。两个人不紧不慢地享受着这顿没有人打搅的晚餐,陈老师甚至把一只小汤圆喂进她嘴里。她还没有咬化,手机尖利地响起来。陈桂芝说,你爸爸还在睡,也不起来吃饭,我搞不动他,你看我怎么办啊?

当着陈老师的面,她什么话也不好说,想了一下,说什么好呢?她说,你打电话给大宝了吗?陈桂芝说,大宝他忙,他在外面应酬多。碧葭说,可是,我在外地,我也来不了啊。陈桂芝就抱怨了,陈桂芝说,你也不来,他也不来,难道你爸爸病了,你都不管不顾,这样不知理,还怎么在外面混?

陈桂芝说话的声音很高,陈老师一定听见了,有些为她担心的样子。但是,陈老师不好插话。陈桂芝还在电话里面嚷,她怕陈老师听见,赶紧掐断了电话。

她调出碧苇的电话,打过去。碧苇说,我刚从妈那里回家,爸爸不肯去医院,他昨天晚上吐的,现在,人很清醒,只是没有胃口,不想吃饭,没得事情。大宝呢?碧葭问。大宝不知道爸爸吐了,妈没有告诉他。爸爸说,你送的苏酒不上头,不知不觉就喝高了。妈非要说酒是大宝送的,好东西都是大宝家的。

他们离开的时候,陈老师有些不舍,心里慌乱,一不小心把方形的靠垫碰掉在地上,弯腰去拣,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慌乱,还是被她看到了。她飞快地帮他拣起,放回座位。像个小尾巴,尾随在他身后,依偎在他身边。走到地铁口的时候,她落单到他身后,他不习惯地看了看她。她明白他那一瞥,他是想要她和他并肩走在一起。离开地铁口,她走到他身边,心里有点儿忐忑,不知道他下面要带她去哪里。前面的路口停了一排排汽车,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停车场拿车来。

她不知道他会开一辆什么样的汽车过来接她,她很小心地留意出口处每一辆开出来的汽车。这个时候的等待,甜蜜而刺激。一边是到手的幸福,另一边是未知的惶恐。终于看到了他,她打开车门坐到他的身边。他在嚼口香糖。

她是敏感的,嚼口香糖暗示了什么。她知道他要把她送回学校,有点儿不甘心,她现在已经开始依恋他,不想和他分开。却很害羞,说不出口。一顿两个人的晚餐,他已经成功地试探和俘获了她。

这个晚上,她被他的气息深深吸引,这么快,刚吃过晚饭就要分开,她恋恋不舍,却羞于表达。他的汽车开得很慢,在她看来,还是那么快就到了学校南门附近的拐弯口。他停下车,打开中控锁,眼看她就要开门下车,却忽然像条扭曲的水蛇,面朝他缠了上去。

他以为她行告别礼,抱住了她。但她没有松手的迹象,而是更紧地缠住他脖颈深呼吸。他意识到什么,轻柔地抚摸她的后背,音质诚恳缓慢地说:碧葭,你这样抱着我,我都不想让你下车了。这正是碧葭一直在等待的话。碧葭声音颤抖、细密:那就不下了。把脸贴着他的颈项,整个身体都缠了过去。她浑身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他动情了,还是那么诚恳的声音:开房吧,开房好吗?这是碧葭期待的一句话,她松了口气:好!松开缠绕。

他们绕了几圈才在离学校稍微远些的地方停下来,他去开房,她在车内等他,一会儿他就出来了,问她要身份证。她一半是耍嗲一半是哭腔地拉长了腔调对他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的身份证。身份证上面的照片多难看啊,像个逃犯。她不想他看到那个猥琐的样子。他立刻投降转身上车说,我们再重找一家。

他们继续在路上兜圈,两个人开始闲聊,他谈到自己的家庭,妻子无论如何不肯生孩子,一定要领养地震灾区的孤儿。而他,却执意要生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

除了对孤儿的同情心,还有什么更深的理由?他说,怕生了孩子破坏身材,还有就是怕疼,她母亲从小就跟她说,生她的时候,难产,疼得在地上爬,差点丢了性命。这个故事搞得她心理上有阴影。她说叫她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拖着大肚子,疼得在地上爬。

也许,领养个孤儿,带一段时间有感情了,母性觉醒,战胜了早年的阴影,你们就会有自己的孩子。碧葭安慰。唉,陈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是能像你说得这么简单,就好了。谁也不愿意妥协,每个人都坚持自己的真理,别人家的小孩都能打酱油了,我的小孩在哪里呢?想想自己奋斗一辈子,房子、车子、票子,样样都有了,到老来,交给谁呢?我为谁奔波劳碌?

过年回老家,看着我哥哥、弟弟一家子拖儿带女的。我母亲就急,她说不管生男生女,生个娃儿出来,不要你们养,趁我手脚还利索,我来帮你们养。母亲还劝我老婆到医院去看看,有什么毛病不怕,现在,医学发达,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而且,试管婴儿技术也很成熟,不行,就去做个试管婴儿,多大的事儿,钱她来出。这个话讲多了,我老婆就不乐意了,她觉得我们不可理喻,一家子人都不理解她,自己生的孩子和别人生的孩子,有什么差别,差别是我们内心的魔鬼,小孩子都是一样的,只要好好教育,都能成才。现在,我老婆都不愿意跟我回老家,也不跟我住一起,她跑回娘家去住了。我一天不答应她领养孤儿,她就一天不回来。

陈老师专注于他的叙述,汽车像幽灵一样在夜晚的街头溜达,他始终在长吁短叹。碧葭很是同情,却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来安慰他。为了讨好他,尽量附和他的意思,陪他一起唏嘘叹息。内心里,她真是为他难过,一个成功男人,不能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够为他分担,她在竭力思索,有什么好的法子能使他不再苦恼呢?这个世界上看似美满的人,原来也有纠结和烦恼,就像自己一样,只有在事业上寻找人生的立足点。

又兜了几条街,找到一家宾馆,标识跟警察有关,她害怕,不喜欢。但是他不在乎,她依从了他。她收到他的短信后,装模做样地钻进他的房间,两个人终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的裙子高贵典雅,他试图打开,不得要领。她指引他解开裙子的腰带和拉链,露出腰间细腻的凝脂。他有些心动,又解开胸扣,浑圆的侧乳如巨大的白银闪落,他的心猛然间跳起来。她羞涩,让他关好门和灯。他小心地褪去她的长裙。

他淋浴出来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的被子里,盖着被子的碧葭不再羞涩,看着他的脸,神情放松而专注。她一直是慌张的,现在,她的沉静,让他感到他们像老夫老妻似的。他调侃自己。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羞怯地笑了。羞怯的女人使男人充满自信。他上床,掀开被子的一角,矫健的身体像头猎豹,要把她吞噬。她轻轻抚摸他的腿,像猎豹一样的腿,他的强悍的体魄。大自然的曲线是多么美好,她这样想,喜欢他憨厚的面容,微胖的体魄,喜欢他手指滑过她身体的感慨:多么光滑的丝绸啊。她想,即使他变成卡西摩多的模样,她喜爱他的感觉,依然不变。

枕边,电话突然响起来,这么晚了,谁来找她。她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又是陈桂芝,她不接,干脆挂断。她刚挂断,铃声又固执地响起来,她再挂断,再响,最后,她听到陈桂芝说,你爸爸撵我走,我没得办法活了。陈老师问,是谁?她说,是我妈,肯定是我爸爸醉酒的事情,碧苇去过了,根本没得事,她唠叨不休,每天要找我几遍。她心里有些烦,不想影响陈老师的心情,便换个话题,说些轻松的事。

她告诉他,进修班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新疆来的同学很有趣,总是在夜晚的校园里,弹吉他唱歌,唱新疆民歌。他们唱的什么民歌呢?他好奇地问她。她笑,想不起来了,旋律很有特色,过耳不忘。他说,你哼一下。她羞涩,笑得不好意思,转过脸去。再想想嘛,他一定要她想起来,你会唱吗?她说,天天晚上听,会哼一点儿。唱一下,他想听她唱歌的样子。她就爬起来,脸对着他的脸,轻轻哼了两句,节奏感出来,一下子就连续哼出一段来。他说,我想起来了,你唱的是《新疆的英孜》,对,是的,乌鲁木齐有三宝,马粪牛粪芨芨草,维族姑娘满街跑。

两个人开始唱起来,你一句,我一句,渐渐地把一首歌的歌词慢慢填补出来。后来,陈老师即兴发挥他的表演才能,他会玩魔术,玩小沈阳玩过的一些魔术,逗她笑,满屋子都是两个人的笑声。他在唱,唱碧葭是他从阿西巷子带来的维族姑娘,他要把她拐走,去红山饭店喝酒……

后来,他送她回学校,还是那个路口。已经没有晚饭后的慌张,他停好车说,亲一下。在他快要停车的当口,她就做好了亲一下的准备,她把腿上的书包、课本、笔记全部任性地丢在脚下,为了使自己的上身能像水蛇一样缠绕他猎豹一样的身体,她又一次缠了上去。他没有想到,碧葭的身体是这样柔软,像蛇一样光滑,水一样流畅,似一股升腾不休的气流。他很久没有这样和女人亲密过了,很是满足。
 



小徐从老家回到小城。他给碧葭带了农村的新米,还有大灶烧饭留下的锅巴。碧葭说,我在外地,不要客气,你自己留着吃。小徐执意要送,说等她回来。碧葭说,等我回来,大米都变成霉米了,你还是自己吃吧。小徐媳妇特意叮嘱他,一定要送到碧老师家,不然,以后小孩上学,怎么好意思去找她帮忙。小徐不敢违命,骑着电动车,一路找到陈桂芝那里。

陈桂芝很高兴,笑呵呵的。看到有人上门送礼,这是好事。她客气一番,假装推托不掉,然后帮碧葭收下。她对小徐说,你的手艺真好,我家碧葭都夸你能干,等她回来,我叫她把她们学校的一出新工程给你做。小徐一听有工程做,大喜,脸上笑开了花,不知道说什么话是好。闷了半天,才挤出一句,阿姨,那这个事情就拜托你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好好谢谢你的。陈桂芝说,你看你,客气什么,我都不拿你当外人,你也不要见外,我看你确实能干,等你哪天有空,帮我把家里的橱柜和门油漆一下。她带小徐看厕所的门,时间久了,门上的油漆已经开始起泡剥落。小徐说,这个要全部铲掉,重新来做,我帮你做仔细,包你满意。

陈桂芝逮到一个愿意倾听她说话的对象,而且是竭力迎合她的年轻男人,她来了劲头,越说越远。最后,连碧葭高考那年摔了一跤都扯了出来,还扯到碧葭的婚姻,怎么进的学校,先是教初中一年级,后来才升到初三。碧葭在初中部教了好多年,要不是我管她,她哪里能进高中部,怎么也轮不到她当校长。

小徐听到这里,瞪大了眼睛,对陈桂芝一脸崇拜的表情。他很想在城里认个干亲,如果这个老太太肯收他做干儿子,他将来在城里混就没有工地上的痞子敢欺负他,有了这样的背景,就能理直气壮地做油漆工,不愁接不到活干。

陈桂芝留小徐吃晚饭,小徐受宠若惊。他试探着,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他的心思。陈桂芝满口应承,她说,就当是我又添了一个儿子。然后,开始接着韶大宝的出生,到工作,似乎都是她张罗的。其实,几个孩子的工作跟她没有一点儿关系。

这座城市地脉浅,说谁,谁就到。刚才提到大宝,大宝一家就到了。小徐一看大宝和他媳妇那个架势,他们身上穿金戴银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开始坐立不安,好像他是来骗老人家的骗子,他赶紧和陈桂芝打个招呼,说是有事情,急忙溜走。

大宝两口子没有挽留他,也没有追问他是谁,仿佛他是隐形人一般。一会儿,碧苇也来了,她知道大宝一家晚上要来,小侄子喜欢吃她家门口的盐水鸭,她去家门口斩了新鲜的盐水鸭过来。

她刚进门,鞋子还没有换,陈桂芝说,菜配好了,你炒一下。大宝从里间出来,点了根香烟,递给父亲。然后,自己点一根,说,妈,你上次给我带回家的花生米全部霉了,钟点工倒掉了。

陈桂芝大惊,啊?怎么回事,我一粒一粒挑出来的,怎么可能霉呢?陈桂芝打碧葭电话,电话一通,陈桂芝就说,碧葭,我跟你说个事情,我上周给你和大宝的花生米你还吃了?碧葭说,没有,我在外地怎么吃啊。陈桂芝说,你哪一天回来拿给大宝看看,怎么可能霉呢?

这一次,是陈桂芝主动挂断的电话。她接着问大宝,那么多啊,都倒掉了?大宝说是的,我看到钟点工都倒掉了,她剥开给我看的,霉得一塌糊涂,根本不能吃。大宝说完,掉头离开厨房,不屑的样子。几斤花生米,大惊小怪的,老子在夜总会给小姐发钱,成千上万。没得见过世面。

后来,碧苇私下告诉大宝,上周走了以后,大姐把她的那份花生米给我了,都是好的,我吃了一部分。个个香喷喷的,怎么会发霉?大宝说,我们家的钟点工是可信的,端午节的时候,你嫂子给她工资,把两百元超市券包在里面一起给她,结果,她拿出来就还给你嫂子。她不还,我们也不知道。碧苇说,做钟点工的女人也会在一起串,这是把房门钥匙交给她们,又要考验她们是否可靠的一种手段,这种小伎俩,业内都知道。你蒙人家,人家蒙你,大家都一样。

大宝不承认他媳妇会干这样的事情,她不是考验她,就是忘记了。碧苇说,现在女人的钱包都大,长条的,一百元理得整整齐齐,怎么可能把那么小的超市券包在里面。大宝语气就重了,我跟你说,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你家嫂子绝对不会干那样的事情。难道你以前被人考验过?碧苇说,我没有,如果人家这样给我工资,我要看她钱包里的钱是否都是这样乱裹乱放一团糟。不然,就是考验我,我会立马辞职不干。大宝懒得再搭理她,一根筋的人。哪个给钱多,给哪个干活,管那么多屁事。

下午,陈老师下课后,告诉碧葭,他要去她们学校做演讲。碧葭问他几点到,他一直没有回复。后来告诉她,正开车。碧葭就回他,真好!注意安全。这次,陈老师立刻回复,碧葭我两点左右到。

碧葭告诉他自己的宿舍,我在房间等你。陈老师不知道碧葭是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他不想遇到她的同学,要不我在车里等你呢?我把书籍给你,完了我上二楼的报告厅。碧葭想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告诉他:听您的。两点差十分的时候,陈老师短信到:我在大门口,下来吧。

碧葭在教学大楼的一楼门口看到陈老师的车子。他在泊车,看见了她,打开车门,面带微笑。她说,你等我一会儿,我上去拿菩提树苗。很快,碧葭把菩提树苗拿下来,放进后备箱,仄身钻进车后排坐下。她大概是想陈老师也坐到后排,两个人在一起说说话。陈老师回头看她说,我们一起上去。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把手搭在他膀子上。他没有动,她抽了回来。他们各自去了自己的楼层,她在观摩一场讲课,心神不宁,不停地回头看,期待他会出现,最好不要在轮到她讲课的时候进来。他在电梯里说过,他完了会溜上来看一下,听听她怎么讲课。一个下午的模拟讲课结束了,最终,他没有上来。

陈老师只是给她发了个短信,碧葭我有事,先走了,讲课很成功吧。喝你的酒,滋味最美了。她回道:你没事的时候把我一起带走。他说:好,改天。喜欢你自酿的酒。

后来,陈老师在短信里告诉她,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内容固然重要,形式感也很重要,你悟性好,会教好课的。即便是回去做了校长,依然要兼课,不能脱离教学第一线,不然,你镇不住那些老家伙,更镇不住那些教学有方的年轻教师。

碧葭告诉他,蒋教授课程无聊,想睡觉,读您的著作,来了精神。现在午睡前再读几页,在回味中进入睡眠。读您的感觉真好。您让我知道一部作品的出处,形式感的形成,两者的差距。这样的阅读比什么导师大课都有效。你这让人着魔的法师啊,世间美酒皆因你而酿。

陈老师说,我正喝你的酒,陈年五粮液,味道很好。

不要酒后驾车啊。

放心,下周有空去看你。

陈老师和几个老乡斗蟋蟀,正在兴头上。碧葭来了精神,不想午睡,想试试陈老师的反应。女人一旦得到宠爱,会像孩子一样变得调皮。她想逗他一下:下周学校散伙,明早飞机回家。

陈老师的蟋蟀斗输了一只,用竹筒换了一只,对方也换了一只,个头相当的,继续斗。他输了一局,有些走神。啊?你明早走?

是的,亲爱的,再见了。

我会想你的。陈老师记挂着他的蟋蟀。

就这么散场,原来,两个相爱的人,这么简单,就散场了。碧葭很伤感,立刻告诉他,要进修一年时间,才两个月不到,还早呢。怎么会不打招呼就走,怎么舍得不见一面就走,逗闹的,不要生我气,对不起啊!亲爱的,我还等你来,等你带我走呢。她打他电话,想告诉他,后天,她和同学去大理的洱海。

陈老师的蟋蟀反败为胜,连胜了两局。来了劲头,索性关了手机。

已经无法午睡,碧葭心里有些乱。下午的课,她没有心思听,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黑板。晚饭后,过了很久,陈老师的短信才到:我到达银川了,要去额济纳。

在大理的洱海,碧葭和各地来的同学一起唱歌,喝茶。男同学请她跳新疆舞,她不会。新疆的女同学能歌善舞,站起来就跳。后来,轮流唱,每个人所知道的民歌,都要唱一下。碧葭第一次发现,新疆的民歌那么多,真是好听。还有甘肃同学唱的民歌,也是那么有趣,贴近生活的本质,贴近人性。后来,就乱了,你唱你的,我唱我的,有人唱起了《新疆的英孜》。

碧葭沉湎其中,她突然想起一个场景,想起陈老师和她同唱这首歌的时候。那是一个女人一生中多么美好的记忆。心里像被折断的树枝戳了一下。

苍山印在湛蓝的天幕上,山顶犹如竖立的刀锋;洱海,像一条绵延弯曲的蓝色缎带,柔韧,无边。碧葭的同学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畅游在这条风光带里,唯有碧葭在风光带之外。她的心不在这里,她期盼这里的旅行早早结束,重返学校。

大理人家安静的四合院,她住在楼下的房间。大家游兴正高,不想回来。她借口头晕,一个人溜了回来,体温渐渐升高,浑身发烫,人却怕冷。沮丧地躺在床上发愣。

窗外,微风吹进来

小狗安静地卧在花丛边

雍容的牡丹在窗口眺望

有一朵,从窗口探身而入

她们对视,无语,时间静止一般

良久,那朵花的叶片扑闪了几下

似乎说了些什么

微小的声音,一些窸窣

一些馨香的暗示。

她忽然明白要做什么。她想,他是那么的优秀,而自己的基因,异常健康,如果他们两个人生的孩子,一定会是完美的结合。这个想法确定的时候,内心渐渐平静,平静得能听见花叶根部的声音。算好了时间,她想,只要一次,一次就能怀上他的孩子。等生下孩子,满月就可以交给他,越快越好。

当一个女人想去为一个男人生孩子的时候,这个女人就在火魔身边。她燃烧自己,全然失去这个世界的理性。她给陈老师发短信,要给他泡酒的老参,新疆的雪莲,却没有谈生孩子的事情。陈老师回复:跟我别那么客气啊,我在草原。

碧葭和同学们在外面聚餐。她觉得陈老师在找借口回避她,她的直觉告诉她,陈老师哪儿都没有去。他就藏在某个地方,他甚至不需要藏身,该干啥就去干啥。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内心忧伤,眼泪像凋谢的花瓣,大滴滚落下来。心口有无数的锥子扎在上面,她又开始给他发信息。明天上午我们返回,下午就可回家。买周一的票是想周三四能见到您,没有您的日子是多么孤独忧伤,内心绝望。陈老师说,唉,好遗憾。

晚上,碧葭被同学拉出去喝了酒。回到住处,又在大理人家的四合院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下半夜回房睡觉,夜里醒来,想起他上次出差前他们在电话里的约定,那是一个肯定不止一次的约定。现在,只有一次,就要结束。想到此,很伤感,又发信息。虽然,她知道这个信息也许永远都不会得到回复,那样,她会更加绝望,但她忍不住要赌一把,不然,她无法度过这个失眠之夜。

想念你的拥抱/想念你宽厚的容颜/亲密的声音/结实的胸膛/你的味道和扎入的胡子/梦见到你来/梦醒湿衣裳。

醉酒的人,就是那么固执,甚至是偏执。碧葭不断地给陈老师发短信,发到最后,陈老师也没回。

陈老师有些不懂碧葭了。他怕被人纠缠,出门在外,看风景都来不及,他的心情和碧葭的心情,风马牛不相及。

发完信息,碧葭躺在床上无眠,怕同学看见她屋里的灯光,他们还在院子里喝酒,这会儿在唱歌。她压低声音,哭了一会儿,然后起来,坐在桌前发呆。直到天蒙蒙亮,才迷糊睡去。脸上满是泪痕。

恋爱中的碧葭,神情恍惚。她体内的化学指标上窜下跳,严重失常。陈老师喜欢散淡的女人。而这个碧葭,是块不懂得疏离感的玉石,纵然再剔透,温度过高,也难免羁绊在杂芜中。
 



大宝的媳妇上午在办公室里悠闲地上网,喝茶,突然被外面来的两个男人请走。楼下停的是检察院的车子。她走后,她的电脑、办公桌抽屉被查抄。有同事看到,一个漂亮的点心盒子,打开的时候,里面有银行卡、购物卡、储值卡等有价值的卡片,累计起来有几尺高。

碧葭中断了行程,从丽江赶回家。大宝跟她商量对策。大宝说,那些卡片,有的是分管单位送给他的,有的是送给她的,她全部拿到单位。连用完的都集中在一起,烧包,拍照片,发在微博上炫耀。现在,出事情了,全部成了罪证。

碧葭手机响了,是陈桂芝的电话,我告诉你啊,上次那个三楼女的,她男人前妻的儿子今天上午来我家敲门,要送我两袋麦片,一袋奶粉。我哪儿敢要,莫名其妙送上门来,那个男孩喊我奶奶,你就收下吧,是我爸爸喊我来给你的,我爸爸住在医院,我爸爸叫我问你,还看到有叔叔来找妈妈吗?陈桂芝的电话,来得不是时候。碧葭焦虑,有些恼火,心急,手机滑掉在地上,踢了一脚,真想踩扁。

大宝说,她一个人肯定扛不住,从实招来,自己也要受到牵连。那些储值卡,有的是去年送的,现在,想不起来是谁送的,要不了两天,检察院肯定会来抓我。大姐,你就说是你送给我的,我就没得事情了。

碧葭说,怎么行。检察院的人问我从哪里来的,送你这么多有价值的卡做什么?你这样,把我连累进去,自己也脱不了干系。想串口供,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唉,碧葭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现在都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要我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老实交代,你们证据都在人家手上。没有证据的案子还能想想法子。那些卡,是赖不掉的。你家里的房产证,票据,有价值的,需要转移的,时间容不得你细想了,快快回家操办。

两个人分手的时候,大宝急促地说,大姐,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儿子就拜托你先照看一下,或者叫碧苇接回家过。不要给妈知道,不然,会更麻烦。她要是找我,就说我出国了。大姐,你要想办法帮我们找找关系,拜托,我现在全靠你了。

大宝刚走,陈桂芝就找到碧葭学校。絮絮叨叨,状告老伴。碧葭只好赶回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陈桂芝高八度嗓门,又蹦又跳指责老伴撵她走。父亲低头坐在椅子上,沉默良久才说,我就担心大宝,他总是在外面喝酒,花那么多钱,他哪儿来的钱,又是买汽车,又是买房子,还要送孩子去国外读书。

一些不堪入耳的话从陈桂芝嘴巴里蹦出来,接二连三炸响在碧葭头上。碧葭很崩溃。父亲八十多岁的人了,他怎么承受得了?他的手背上有女人指甲的深深抠痕,皮下的血迹瘀在那里。一定是陈桂芝抠的,她想。小声问父亲,父亲说,还不至于打我。男人再老,也是要面子的。后来,碧葭发现父亲的食指断裂,要送他去医院,他怎么也不肯。他说,大宝很久没有回来,他去了哪里?我要在家等他,要是我出去,他刚好回来怎么办,真是为他担心啊!

近一个月的时间,陈桂芝没有在家做饭。她现在和老伴分室而居。老两口矛盾的焦点,姊妹两个理不出头绪。陈桂芝除出门逛街以外,就是在家发飙,破口大骂。碧苇回家,见她哭哭啼啼的,说老头欺负她,伺候他一辈子,到头来,撵自己走,真是不想活了,要不是怕她们姊妹出丑,早就跳楼了。碧苇心想,就怕你不跳,你要是跳楼,天下就太平了。她不理她,送一包面食给父亲,怕他不会做饭,饿着。父亲动作越来越迟缓,她蹲在父亲脚边,轻轻摸着他受伤的手,眼泪在眼眶里缠绕。父亲身上一股尿骚味和老人味儿,她问他多久没有洗澡?父亲说,有个把月。

陈桂芝还在骂,碧苇头要炸了,她劝父亲和她下楼,出去吃个晚饭再回家。父亲低声说,就怕出去了,再也回不了家。碧苇听不懂父亲的意思。陈桂芝却喊,我跟你出去吃饭,我现在没得地方住,我要住到你家去。说着,就去换衣服,并数落起碧葭来。碧苇崩溃了,落荒而逃。

陈桂芝这段时间对老头的态度越来越恶劣。姊妹两个不知道原因。只是在心里估猜。第二天,碧苇往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下午再打,父亲接的,说他上午在家洗澡。碧苇说妈到哪里去了,她怎么不接电话?父亲说,她不在家。父亲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她很担心,告诉碧葭。碧葭说,晚上回家看看。

下班回到家,刚进门,就听到陈桂芝在嚎叫,你作死了,你洗的什么衣服,水也不拧干,都滴到阳台里面。碧葭说,我来拧,他手骨头是断的,你叫他怎么洗衣服。陈桂芝就哭了,我的衣服,哪个帮我洗过,我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你们不管我,还护着他。我不想活了,我去死算了。

既然你们都不能洗衣服,找个钟点工回家洗。碧葭说干就干,她付工钱,找来钟点工。连续三个,都被陈桂芝吵得头晕,她们前后来找碧葭要钱,一天都不肯再干。父亲没有吃的,碧苇在家做好了菜送去。她要上班,自己的孩子,大宝的孩子,两个都要接送。不能天天给父亲送饭,买一大包面食送回家,放在冰箱里。父亲吃了一个月的玉米、荞麦、燕麦、黄豆等各类杂粮馒头。老人在南方生活久了,习惯了瓜果蔬菜,突然没有这些果蔬,他开始便秘。

大宝受媳妇的牵连,很快被请了进去。证据确凿,没有什么好抵赖的。碧葭在升职的节骨眼上,无心给他们两口子找人。她在准备自己的官司,洗清自己的冤屈,不然,她在学校里永远抬不起头来。

法院开庭的那天,碧苇上早班,没有到场。她给碧葭发了短信,叫她安心打官司。父亲睡不着,一大早起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地下楼,颤巍巍地站在街上,拦出租车。没有空车,即便有空车驶过,都忙着挣钱,谁愿意带他这样的老人。

站了很久,站不住了,跌倒在地上。两个上学的孩子看到,去拽他,拽不动。一个中年男子看到,过来,三个人,把他拖起来。他坚持要到法院。一个开私家车的女人路过,停车载他,把他送到法院。他给那个女人钱,女人坚决不肯要,赶着上班的样子,匆忙离开。法院的门还没有开,他活了一辈子,没有进过这种地方,他很担心和害怕。他为碧葭担心,虽然,她已经长大成人,还是他的孩子。他来这里,把拐杖跺得“咄咄”响,给她撑腰,以父亲的名义。他的心跳得厉害,脸上却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碧葭没有请律师。她自己去辩护。她觉得,这是一桩诬陷状,案子很简单。八点整,法官已经到场。父亲,陈桂芝,焦奶奶以及她的媳妇,学生,均已经到场。

起诉书念毕,法官问被告,让她陈述碧葭受贿事实。被告陈述完毕,法官问她,你看见碧葭收钱没有?被告说,我没有,但是,是婆婆看见的。焦奶奶坐不住,站起来反驳。法官命她坐下,问她和被告的关系。被告说是婆媳关系。婆婆告诉她的,婆婆亲眼所见。

法官问焦奶奶,是你告诉她,你亲眼看见的吗?焦奶奶摇头,我没有告诉她茶叶里面有钱。法官问,你告诉了她什么?焦奶奶说,我告诉她,碧葭给她妈的茶叶很高级,是金骏眉。法官问,你怎么知道原告送茶叶给陈桂芝?焦奶奶说,那天,我们一起买菜,回家择菜的时候,陈桂芝给我看的。法官问,你看到了什么?茶叶。除了茶叶,你还看到什么?焦奶奶摇头,没有,只有茶叶。

法官问陈桂芝,你和原告的关系?碧葭是我女儿。法官问,她送你茶叶是吗?是的。你把茶叶里面的钱拿走了?陈桂芝急起来,我没有。你是没有拿钱还是拿了?听到这里,碧葭有些愤怒,法官怎么能这样误导陈桂芝。法官的提问偷换概念,他假设两种可能,一个是拿钱,另一个是没有拿,前提是不论拿,还是没有拿,钱是客观存在的。碧葭抗议法官的暗示性误导。

住嘴。法官打断她。法官继续问讯陈桂芝,原告什么时候送的茶叶,谁看见了,里面有没有钱,你是否给被告婆婆看过。陈桂芝逐一回答,基本上和焦奶奶口供一致。

现在,被告站在不利位置。被告对焦奶奶翻白眼,愤怒地盯着她。焦奶奶低下了头,她不敢直视媳妇的目光。她已经找陈桂芝打听过,即使媳妇败诉,原告要求赔偿一百元精神损失费,最多再加上一个诉讼费几十元,焦奶奶来给媳妇垫付。这个钱,自己出,媳妇是冤的,是她告诉媳妇茶叶里有两万元钱。但是,她在这里不能讲真话,她不能毁了碧葭的前程,况且,她的孙子进这所名校念书,是碧葭帮的忙,怎么能恩将仇报?做人要有点儿良心。

现在,传证人学生出庭。学生相信他的真话一定会打动法官。学生陈述他和碧老师的关系,他是碧老师过去的学生,因为家境贫寒,碧老师资助过他上大学。现在工作了,路过母校,回来看看昔日的老师。学生有些激动,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同学们中午去食堂吃饭,我一个人躲在教室里做作业,因为父母生病,没有钱给我上学,读完高一可能要面临辍学,我很珍惜这一年的学习时光。

碧老师发现我没有吃午饭,就给我申请了助学金,这个钱给父母拿去还债了,我还是没有吃上午饭。碧老师就每天从家里给我带一份盒饭,高中三年,我是吃碧老师家的饭长大的。

每天中午,别的同学到食堂吃午饭,我到碧老师的办公室吃午饭,因为碧老师已经给我在微波炉加热好。有时候,碧老师有课,我就自己去加热。碧老师看我瘠瘦的样子,总是给我的饭里带足鸡腿、排骨和鱼。

每次我考好了,碧老师会有额外的奖励。我在碧老师那里,有过很多第一次,比如,第一次吃到进口巧克力,第一次吃肯德基,第一次看3D电影,第一次听演唱会。这些,对城里的孩子不算什么,但是,对一个乡下的孩子,很重要。学生说了这么多,是在为他下面的真话做铺垫。

法官有些不耐烦,上午有好几场官司要判,他没有时间听这个年轻人讲故事。他打断学生的叙述。问他,你送老师茶叶没有?学生说,有。法官紧接着问,你送老师钱没有?学生的情绪还停留在先前的叙述里,他说,我把自己生平第一次的年终奖学金,学生说到这里,看到碧老师瞪着惊恐的眼睛看他,学生在心里急忙改了口:我只给老师送了茶叶,没有送钱。

法官追问他,你的年终奖学金交给谁了?这一次,学生恢复了理性。学生说,交给父母了。法官反问,既然碧老师资助过你学费,你现在工作了,有没有想过归还老师过去的资助?学生说,努力做个好人,报效社会是对碧老师最大的回报。法官无语。当庭责问被告还有什么话要陈述,被告说没有,心里却是不平。法官宣布判决结果,劝原告和被告接受调解,达成和解。碧葭坚决不同意,她需要一份判决书,需要澄清自己的无辜,这关系到她的政治前途。

法官当庭宣布碧葭胜诉,择日去法院拿判决书。

碧葭请学生一起出去吃个便饭。学生回想起中学时代,他想在学校食堂吃个便饭,他很怀念那个地方。他相信碧老师没有收到这个钱,但是,钱去了哪里?他想把真相和自己的怀疑告诉碧老师,况且,他也是有一点点私心的,他想要报恩的心没有得到认领。他犹豫了一个中午,见了几个任课的老师,他没有说。他决定,在对的时间里说正确的话。碧老师需要的是正义的真相,而不是事件的真相。他在教室门口,用手机跟碧老师拍了一张合影。像这个时代的孩子们热心的自拍那样,很满足,心里想好,回去传到校园网上,让过去的同学们分享一下。

大宝夫妻被抓的事实,终究是被父亲知道了。老两口矛盾的焦点更加突出。碧葭稍稍猜出几分。因为,父亲求过碧葭,希望她能站在大局的关口,帮大宝退赔一部分赃款。父亲把自己一生的积蓄全部拿出来给大宝退赔,陈桂芝不同意,陈桂芝觉得自己辛苦一生节约下来的几个养老的钱,全部给了大宝,往后自己老了怎么办?

碧葭说,大宝自己有存款。他想减刑,自己会退赔。父亲说,他平时大手大脚惯了,吃顿饭就几千元,去澳门给媳妇买个包,花好几万元,他没有存款,不然,不会受贿。碧葭说,他就是没有存款,也有两处房产,卖掉一套房产,足够退赔的。父亲说,我担心他买房子的钱也有问题,所以,你一定要帮他退赔。我已经没有钱给他了,不然,不会求你。碧葭说,受贿的人,不是因为没有钱,而是因为贪婪。如果没有钱就受贿,下岗工人都要受贿,农民更要受贿。问题是他们有受贿的土壤。父亲不语,良久才说,碧苇是靠不住的,只有靠你。我这把老骨头,要是能换几个钱,你帮我打听一下,我想捐献器官,我已经活到岁数了,再活也没有意思,把我的身体捐出去,换几个钱给大宝退赔。

碧葭难过,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碧苇是个靠谱的人,大宝才不靠谱。父亲辩解,她那天晚上来送年货,衣服没有掉,非要你妈下楼去找,她总是跟你妈过不去。谁说的。你妈说的。你就相信她的话,她衣服肯定掉了,不然,她神经病啊?她就是没有掉衣服,不可能掉的。碧葭没有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把父亲的话用手机录下来。他一再嘱托碧葭,我活着已经没有意思,现在要为大宝做一点儿事情,就是帮助他退赔赃款,你帮我打听着捐献器官的事情。

父亲在家重重摔了一跤,瘫痪在床上。他说他的器官是好的,他想全部捐献出去,要给大宝筹钱退赔。碧苇要母亲交出父亲的工资卡,她好把父亲接回家照看。母亲大吵大闹,口口声声说把工资卡给她,就是不拿出来。

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饿死,最后,碧苇妥协,即便是没有父亲的工资卡,她也要把父亲接走照料。但是,父亲不肯跟她走,他不想连累她,他说他活够了,要是碧苇还能听他一句话,就去打听一下捐献器官的事情,他想换几个钱,再少都行。碧苇给碧葭打电话求助,希望得到她的声援,劝父亲跟她回家。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碧葭知道。碧苇在电话里哭,哭求碧葭劝父亲一下。碧葭实在无奈,只好把那天录音的一段话,播放给碧苇听。碧苇只听了一段,就坐在地上掩面大哭,她没有想到,原来,她在父亲眼里是这样的不堪入目。她把父亲当作神明一样,而她在父亲眼中,却是这样一个荒谬的人。

这是什么原因?她双手抱头,追问碧葭,也追问自己。每天,她都在想这个问题。过去,她不能接受父亲的离开,现在,想到自己在父亲眼中是如此荒谬,这荒谬给了她一些安慰,教导她,这个世界上要发生什么的时候,一定会发生,她是阻止和改变不了的。她还在找理由,这个理由使她想到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被掩饰与被遮蔽的,她在心里反复重复这句话:被遮蔽的,真相是什么?

判决书下达的第二周,新来的校长报到。碧葭即便是洗清了自己,也错过了升职的机会。她又回到省城进修,开始她的学习生涯。以后,还会有机会的,好好学习才是正道,她安慰自己。

陈桂芝除了晚上回家睡觉,白天不见踪影。打她手机,她就一个劲儿告状,破口大骂。越劝,骂得越凶。想到父亲一个人,孤单单躺在床上等死的样子,碧葭潸然泪下。她请了几天假,赶回去看看,不然能怎么办?

那天,她路过地铁车站,赶火车回家。地铁里形色匆匆的人流从地下通道走上来,走了一段路,像是被风吹散的落叶,人流忽然消失。她看到了那天和陈老师吃饭的那栋大厦。大厦在晚霞中呈斜线在漂移,大厦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心里有些感慨。天黑了,也差不多是上次见面的那个时间,那个地铁口,他们就是一前一后地从这里经过。那个晚上,发生过吗?她开始怀疑。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影子。她一个人走在从前的路上,有些恍惚。一切进入眼帘的景物都和他有关,都使她绝望,人生真的没有意思。她想尽快离开这里,一分钟都不能停留。

这个时代,情感是虚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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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听过林肯的轶事 他天天在外面折腾就是家有悍妇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09/2018 postreply 21:22:35

有些人是这样,可能他们善于把外界的刺激变成内在的动力,我不行,我生气什么都干不下去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0/2018 postreply 09:53:48

me too啊 -笑含- 给 笑含 发送悄悄话 笑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0/2018 postreply 20:18:45

:) -慧惠- 给 慧惠 发送悄悄话 慧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1/2018 postreply 16:5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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