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一夜 ( 作者: 蔡骏)

来源: 慧惠 2018-02-04 17:12:4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46484 bytes)


我有个表哥,你们都认识,他出生在喀什,名叫叶萧。

叶萧是知青子女,我姑姑的儿子,他十二岁从新疆回到上海,寄居在我家读书。我们是一起长大的。

有一年,早已成为警官的叶萧,忽然跟我说,除去在公安大学的四年,他在上海生活的时间,已跟在新疆一样久了。说完,他有些伤感。我想,他是终于在内心跟新疆作了个永别。

最近一次见到叶萧,他说,很久没有回喀什去看看了。

没过两周,我去了新疆。

第一站乌鲁木齐,第二站吐鲁番,第三站布尔津,第四站喀纳斯,第五站克拉玛依,第六站回到乌鲁木齐,第七站——喀什。

临行前,有人开玩笑对我们说,这时候还敢去喀什?当心被割喉!

我摸了摸脖子,好像头还在,坐上飞机,来到喀什。

2014年9月16日。

喀什。中亚的阳光,奔放热烈。杨树参天茂密。维吾尔商贩的街市,长袍包裹的西域女子,深目高鼻白须的老汉,戴着黑绿帽子。市中心的大街上,也有武警车辆,穿着像特种部队,背着冲锋枪与盾牌的士兵。街头贴着许多“同仇敌忾铲除暴恐”之类标语,皆因近期紧张的安全局势。

入住喀什噶尔宾馆,访问上海援疆指挥部。下午,依次去香妃墓、高台民居、艾提尕尔清真寺。在中国最大最古老的清真寺,我悄悄在捐款箱里塞了一百元。黄昏,我在清真寺旁的维吾尔乐器店,花七百块买了把热瓦甫,不饰雕琢的老琴,声音倒是清亮通透,轻轻弹拨竟有古典吉他的各种音色。自我安慰是阿凡提在毛驴上弹的那把琴。做琴的维吾尔老师傅帮我弹奏了一曲,不少人围观,我们一起吃西瓜,其乐融融。

可惜,行程只安排喀什市区。叶萧的父母,我的姑姑和姑夫,至今仍住在喀什远郊的农三师。我给叶萧打了电话,他让我不必去探望了。

当夜在宾馆晚餐,喀什地委宣传部长接待,自治区“文联”两位维吾尔族主席作陪,讲述喀什过往辉煌,谈及《突厥语大辞典》与《福乐智慧》。我心里想的,却是《书剑恩仇录》的霍青桐,据说陈家洛在香香死后皈依伊斯兰教,也是隐居到了喀什附近吧。

新疆时间比北京时间晚得多,八九点太阳才下山,吃好晚餐,已是深夜十点半。

喀什的夜。

很想出去走走,我打电话给同行的跃辉,他是云南人,棒棒哒小说家,他的胆子不小。

果然,他和我一样跃跃欲试。

结伴走出喀什噶尔宾馆,门口有几个保安站岗,用某种诧异眼神看着我俩——要知道一个半月前,“新闻联播”里那起严重暴恐事件,就发生在喀什地区。

我们也是蛮拚的了,决定步行前往喀什市中心,距离大约两三公里。刚出宾馆那条路,稍嫌荒凉,无甚人家,唯树丛高墙。维吾尔男人们出没,三三俩俩路边聊天,或骑摩托电动疾驰而过。

出门前,我发了条微博,无非是白天拍摄的喀什照片,很快有不少评论。有朋友提醒我注意安全,遇到急事呼叫老榕搭救。好吧,我想他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在深夜行走在喀什街头。为了不让你们担心,我不发微博了。我相信自己逃跑还是挺快的,抄家伙反抗的能力也是有的,不至于再发生昆明火车站那种事。也或许,这就是我们渴望冒险的本能。

拐过一个路口,远远望见亮着彩灯的摩天轮,这个方向没有错。

我喜欢摩天轮,看过《谋杀似水年华》的懂。

为了打破紧张的气氛,我想起跃辉是云南人,便说,上世纪90年代,有部电视剧在上海很热,叶辛的《孽债》,你肯定知道的。讲一群云南孩子到上海,寻找各自的爸爸妈妈——都是跟当地人结婚的上海知青,当年为了回上海抛下孩子,留下一笔孽债终究要还的。

那年头,我们班里有许多回沪知青子女,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同学,大部分来自江西、安徽,也有从更遥远的黑龙江和云南来的。

至于远到无法想像的新疆,只有一个,她来自喀什。

她是初一那年来的插班借读生。

我记得,她有双大眼睛,很长的睫毛,脸颊红扑扑的,头发披到肩上。虽然尚是寒冬,大家都裹着厚厚的衣服,她却依然能显出身材,说明比别的女孩发育得早。

班里每个同学都有绰号,她很快有了“古兰丹姆”这个名字,因为大家先叫她新疆妹,后来学校放了部老电影《冰山上的来客》。“90后”不懂的。

其实,她是汉族,姓李,叫李晓梦。

跟许多同学一样,她的父母也是上海知青,到新疆很多年早已扎根,便让孩子回来投靠亲戚借读,有的运气好还能报上户口。

她的学习成绩一般,并非不认真听课,而是从新疆转学过来跟不上。她不爱说话,上海话的水平糟糕,说是在新疆大家都说普通话。她很少跟其他女生一起玩——连我这个感觉迟钝的男生,都能看出女生们故意孤立她,大概是过于漂亮的缘故。

第一个学期,“五四”青年节,学校组织了春游,就在两公里外的长风公园。老师要求每个同学表演节目,想到班里有个新疆来的同学,说她一定会唱新疆歌,跳新疆舞,要是穿上新疆人的衣服裙子,戴上小帽子,肯定很给老师“扎台型”。

然而,李晓梦说自己不会唱,更不会跳,从没穿过新疆人的衣服。大家都不相信。她说,如果一定要她上台表演,可以吹笛子,就是传统的竹笛,江南丝竹的那种。

可是,我们班已经有了一个笛子独奏的节目,那就是我。

春游那天,在长风公园的大草坪上,少先队员雕像前,我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用笛子吹了一首《婉君》。

“一个女孩名叫婉君,她的故事耐人追寻,小小新娘,缘定三生,恍然一梦,千古伤心。一个女孩名叫婉君,明眸如水,绿鬓如云,千般恩爱,集于一身,蓦然回首,冷冷清清……”

说实话,那首琼瑶剧里的曲子,我吹得实在很糟糕。可我不知哪来的自信,居然一点都不怯场,似乎整个公园都传遍我的笛声。

唯独,在坐满草坪的几百名同学里,当我的目光扫到我们班的“古兰丹姆”身上,看到她一脸幽怨的表情,就让我立马吹错了两个音。

“蔡骏,我猜你一定喜欢上了她?”

二十多年后,遥远的喀什的夜,走在我身边的跃辉如是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经过一座大桥,眼前豁然开朗,桥下就是宽阔的东湖,难以想像在这南疆的沙漠中,还会有这么大片的水面。更远处是几栋高楼,另一边则是高台民居。土黄色的千年建筑,倒映在水面之上,有种穿越的感觉。

桥上走过几对情侣,一看就是汉族人,还有外国游客,立刻就让人放心了。

一路有惊无险,穿过摩天轮下的桥洞,我们来到喀什人民广场,最醒目的就是一座毛主席雕像——这是中国现在仅存的几座广场毛像之一。

深夜,高高的台阶上,只坐着两个维吾尔族青年。我们也坐下来,遥望广场的对面,类似金水桥的建筑,前头停着一排警车和军车,许多特警正在值勤。中间的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只是行人稀少。

我们坐着聊天。

在喀什的毛主席像底下,跃辉说着云南农村的种种生活,而我说起刚在《上海文学》发过的一篇小说《北京一夜》——写到在我读初中时,不小心碰落块玻璃,从教学楼顶掉到操场,幸运的是没砸到人。

其实,这件事是真的。

那块致命的玻璃,几乎砸中操场上的一个女生,她就是喀什来的古兰丹姆。当时,玻璃在她脚下砸得粉碎,玻璃碴布满她的裤脚管。她要是再往前走一步,多半就被砸死了,至少也是个重伤,说不定会变成植物人吧。

从那天起,我对李晓梦总觉得有什么愧欠。

不久,放学回家路上,我跟在她背后说,想要给她买根盐水棒冰或冰砖,作为玻璃事件的赔礼道歉。她突然回头,瞪圆了大眼睛盯着我,让人有些害怕。但她点点头,答应了。

吃完我请客的棒冰,她才稍微有了一些表情,说,你的笛子吹得太烂了。

这差不多是她主动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古兰——不,李晓梦,你也会吹吗?

嗯。

我想听听。

晚上来燎原电影院的街心花园吧。

八点,我从家里溜出来,带着我的笛子。刚到电影院门口,远远听到笛声。以前我跟老师学过,知道那是传统曲目。大簇鲜艳绽开的夹竹桃下,“古兰丹姆”李晓梦坐在石墩子上,双手持着一根大号竹笛,正鼓着腮帮子吹奏呢。我的耳膜,跟着心里也发潮起来,这声音起码能传出两站路。

月光下,她的脸庞白皙而透明,笛子反手持在背后,如同握着一把宝剑,让我想起《书剑恩仇录》里的霍青桐,那也是我看的第一部金庸书。

好吧,这回轮到我了,硬着头皮掏出笛子,眼睛一闭吹起《梅花三弄》——对不起,不是传统曲目的《梅花三弄》,而是琼瑶阿姨的电视剧主题曲。

那年头,许多男生女生都有本小簿子,抄写各种电视剧里的歌曲。有家《每周广播电视报》,每期有当时热播的电视剧主题曲的简谱,我会把这一小块豆腐干剪下来,天天对着谱子练习。当然,我的水平也仅限于此,最拿手的是《上海滩》。

听我吹完,她笑了。

咳!我很害羞,但也暗暗高兴。因为,第一次看到“古兰丹姆”的笑容。

从此以后,隔三岔五,我们就会来到燎原电影院门口的街心花园,通常是在黄昏时分,偶尔也在月夜之下。常常我吹一首流行歌曲,她吹一首传统曲目。

好吧,她的水平比我好一百倍。《姑苏行》、《鹧鸪飞》、《牧笛》,个个都醉了,最厉害的是一曲《帕米尔的春天》,让人听得简直灵魂出窍。

我问她,笛子是谁教你的?

李晓梦看着天上新月,淡淡道,我爸爸,他在喀什人民文化宫当音乐老师,我从小在文化宫长大。

喀什人民文化宫?

是啊,很漂亮的房子呢,在喀什人民公园里头。

就像上海的人民公园?

差不多吧,里头有许多大树,以前还能看到坟墓,比你们上海的还要大。

你们上海?

李晓梦不再说下去了,她重新举起笛子,吹了一首《鹧鸪飞》。

这是她最常吹的曲子,几乎每次都会吹一遍,悠悠扬扬,似乎无数飞鸟,惊起黑幽幽的林中,有毒的夹竹桃花蕊,纷纷摇落……

以前看笛子谱,说这曲子的意境,来自李白的诗“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至今唯有鹧鸪飞”。

而我听“古兰丹姆”的《鹧鸪飞》,却想起“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随着她的笛声,我想像鹧鸪飞出玉门关,直抵疏勒河,李白出自西域,想必也曾照过喀什的月光吧。

然而,我无数次问她关于新疆与喀什的一切,她的回答却从不超出喀什人民公园的范围。

关于她的父母,除了音乐老师的身份,也很少被她提及,更从没听她提起过妈妈,只知道也是个援疆的上海知青。

那年“五四”青年节,又要表演节目了,我们换了个班主任,依旧指定李晓梦跳新疆舞。

但她死活不肯,顶撞老师说,我是汉族。

最后,她说,那我还是吹笛子吧。

我把吹笛子表演的机会让贤给了她。

五月四日那天,学校操场上搭起临时舞台,先是一群女生表演了四重唱,然后就轮到李晓梦上台了。

那天,她第一次穿了红色连衣裙,老师给她化了淡妆,画面太美简直不敢看。

我和许多男生坐在台下,都流下了漫长的口水。

“古兰丹姆”李晓梦走上舞台,刚刚举起笛子,就发生了意外。

她的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底朝天,连裙底风光都泄露了,这下全校师生哄堂大笑,现在想想真是应该挨个拉出去枪毙。

除了我。

我很难过,看到她趴在地上起不来,我冲上了舞台,没想到脚底依然打滑,仿佛踩到了什么油腻上,果然也摔了个狗啃屎。

我和李晓梦倒在舞台上,膝盖和肩膀都摔破了。看到她眼眶里的泪水,还有台下几个笑抽了的女生,我一下子明白了——就是刚才的四重唱,那些小*****们,下台时悄悄洒了些油在台上,为了让李晓梦当众出丑。

“听着让人好难受啊。”

2014年,喀什的深夜,云南人跃辉站起来,回头看着毛主席像。

我也站起来,不想再回忆下去了,说,去对面走走吧。

走过大街,穿过喀什人民广场,回头看着月光下的毛主席像,真是让人恍惚的画面。几个武警警惕地看着我们。广场上也有些汉族在聊天,两个男人坐在微缩版的“金水桥”上手拉着手,估计是GAY吧。

我们一直往里走去,却看到喀什人民公园的牌子。

还要往里走吗?跃辉问我,他说自治区“文联”的工作人员,听说我们半夜跑出去,已经急得要命了。

然而,我怔怔地看着这块牌子——喀什人民公园?

1994年,“古兰丹姆”唯一跟我提到过的喀什的地名,竟如此不真实地扑到眼前。

于是,我又不得不回忆起她。

那一年,几个嫉妒李晓梦的女生,在学校表演的舞台上,故意洒油让她摔倒出丑。

因此,她的腿严重扭伤,几天不能走路,躺在家里休息。

我去她家探望过一次,她寄居在叔叔家里,楼梯下的亭子间,刚够摆上一张床。她的叔叔婶婶还有表妹都住在楼上。

屋子小到让我抬头就会撞到后脑勺,她说,就坐在我的床上吧。

我很紧张,却又无法抗拒,便坐在她的床沿,这是我第一次坐到女孩子床上。

床头的墙上,挂着她最喜爱的笛子,也在舞台上摔坏了,裂开一道深深的口子。我帮她用透明胶反复缠绕,但音色已无法恢复。她难过地说,那是她爸爸送给她的笛子,在她离开喀什去乌鲁木齐转车往上海的长途汽车站上。

唯一的床头柜里,她掏出几张发黄的相框,那是1968年,许多上海知青离家远行,胸口戴着大红花,在火车窗口向家人挥手告别,似乎个个意气风发,其中有一个就是她爸爸。

她说,她爸爸离开上海的时候,吹了一曲笛子《我们新疆好地方》。在火车站,有不少人听了这首曲子,就主动报名来了新疆。没想到,二十年后,这些人都跟她爸爸成了死敌,说是当年被他骗来了新疆,一下火车才发现上当了。但,所有人再也回不去了。

你爸爸回来过吗?

嗯,半年前,我爸爸好不容易回了一趟上海,却跟我叔叔打了一架。叔叔说,能容纳我住下读书已经不错了,怎可能再让我落个上海户口呢?她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脸色苍白无奈。她说,他们兄弟打到头破血流。最后,爸爸还是独自回新疆去了,当时我真想跟他一起回去啊。

后来,我才明白,这种事情太常见了。当年离家的知识青年,为了给自己或子女赢得一个回城的户口,却要征得原籍的兄弟姐妹签字同意,常常因此反目成仇乃至大打出手甚至闹出人命。

不久以后,学校里又传出一件大事,关于李晓梦。

大家都在说——“古兰丹姆”真的是古兰丹姆,她不是汉族,她的妈妈是维族人。

就连学校领导也来过问,说已经发公文去喀什调查,要搞清楚李晓梦是不是身份造假才来借读的?

出事以后,她没有跟任何一个同学说过一句话,包括我在内。

感觉再也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第七天,她消失了。

我去李晓梦家找过她,她叔叔说晓梦回新疆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是初三中考前的一个月。

哎,我再没有见到过她,我的“古兰丹姆”,整整二十年。

这一切,都在我的脑海中,没有告诉身边的跃辉。

2014年9月16日,深夜,喀什人民公园。

寂静的园子里布满参天大树,仿佛回到南方的公园。已近子夜,大门却敞开着,幽暗的灯光下,聚拢着四个维族人,三个老头,一个年轻人,坐在地上聚会,让我有些害怕。

我们走近一看,才发现他们四个在打扑克牌,我们相视一笑。

月黑风高。

继续往喀什人民公园深处走去,这回真是渺无人烟了。古人说“黑夜遇林莫入”,我们两个是胆大包天。此处回头再看人民广场,似是两个世界,只能依稀眺见对面毛主席像的灯光。

忽然,我的眼前出现一栋建筑。

正面看起来很不起眼,只有一层楼,门口还有颗红星,像是苏联式的建筑,前面有块指示牌——喀什人民文化宫。

我的心脏,不知被什么刺了一下,这个名字,仿佛也从冰库里缓缓解冻,苏醒,复活……就像“古兰丹姆”的眼睛。

绕到这栋建筑的侧面,才觉得规模不小,有个具有民族风格的边门,古朴典雅,让我想起某些人,在二十或三十年前。

这时,我听到了笛声。

江南的,竹笛,颤音,滑音,换气,各种技巧,棒棒哒呢。

跃辉讶异地看着我,谁都不曾想到,在这喀什的黑夜里,整个中亚和维吾尔文明的中心,竟会突然响起江南的竹笛。

这笛声,这旋律,我依稀记得,不,是永远难忘。

鹧……鸪……飞……

就是这首曲子,二十年前,我的“古兰丹姆”李晓梦,她最爱在燎原电影院街心花园的月夜下吹奏——而今那座电影院早被拆了至少十年。

那指法,那气息,那节奏,还有特别的转音,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少一分,多一秒,都绝不会搞错,在耳朵中,在心里头。

是她吗?

两年前,我梦到过一次“古兰丹姆”,突如其来,毫无理由。梦中的她长大了,依然还有她的笛声,就是此刻耳边的《鹧鸪飞》。当时,我有某种恐惧感?她会不会死了?才会给我托梦?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到现在,我才明白,我一直,一直,很想,很想,她。

我的“古兰丹姆”。

喀什的夜。

从前,她未曾跟我说起过高台民居,也从未提过香妃墓,更没有艾提尕尔清真寺,她只跟我说起过——喀什人民公园,还有喀什人民文化宫,这是我的中学时代,对于喀什仅有的两处印象。

古兰丹姆,我终于来到你身边,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也如《鹧鸪飞》似的,走过五千六百公里,你还在吗?

循着笛声如诉,我疯狂地在林子里寻找她,也许就在我的背后,在某棵大树的转角,在人所不见的黑暗里。

你在哪里啊?我好想再见到你,哪怕你已嫁作人妇,儿女绕膝……我只是,想要对你说句话——

二十年前,我托表哥叶萧,在他暑假回新疆跟父母团聚时,顺便打听一下喀什人民文化宫的李老师。

表哥回来后告诉我一个秘密——

李晓梦的妈妈,是维吾尔族女歌手,曾经在喀什非常有名,家住老城的高台民居里。李晓梦的爸爸是上海知青,在工人文化宫当音乐老师,他俩因此相识,虽遭所有人反对,还是宣告结婚,当年也算是桩新闻。但在李晓梦三岁时,她的妈妈死于难产,跟未出生的弟弟一起埋进了维吾尔墓地。

那一年,开始了知青回城的大潮。

按照当时的政策,像李晓梦爸爸这种跟当地人结婚的,是很难得到回城名额的。在李晓梦十三岁那年,她爸爸托了许多关系,跟一个离婚的上海女知青假结婚,修改了李晓梦妈妈的身份信息,终于获得了让女儿回上海借读的机会,只要将来弟弟同意,就可以让女儿落户。

这个秘密,李晓梦始终守口如瓶,这也是她从未提起过妈妈的缘故。

而我的表哥叶萧,真是有做警察的天赋呢。

但我从未有勇气告诉过李晓梦。我怕她会立刻跟我翻脸,这样永远都没得朋友做了。我想,她是打心眼里不愿让别人知道的。

后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秘密会泄露出去了?虽然,世上永远纸包不住火,但如果我不托叶萧去调查的话,在上海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

后来我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吧,是我逼走了“古兰丹姆”,因为我那该死的好奇心,因为我喜欢你。

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要对你说的话。

“在那里!”

子夜,喀什人民公园的树林里,还是跃辉帮我发现了端倪。

我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在人民文化宫的屋檐下,端坐着吹笛子的模样。

一点点接近,笛声越发婉转,轻微的悲怆。

我抱住她了。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我可以想像,她月亮般的双眼,长长的睫毛,红扑扑的小脸,好像王洛宾歌里的人儿。

那是二十年前的她,现在她会怎样?

不知从哪里,亮起了一盏灯,微弱的光线里,我只看到一个老头。

晕,我怎么抱着一个老头,虽然没有亲他,但总让人满面尴尬。

老头是个汉人,手里握着笛子,神情并不慌张地,看着不速之客的我。

跃辉连忙代我道了几声对不起——虽然,我本就是来说对不起的,也许这才是这次喀什之行的真正目的。

老头继续吹起了笛子,鹧鸪接着飞,在喀什的夜。

看着汉人老头的眼睛,忽然令我想起什么?

在喀什人民文化宫的屋檐下,我知道他是谁了,我猜。

忽然,在我们的背后,又响起了别的某种声音。

是某种维吾尔乐器,弹拨的弦乐,听起来如此熟悉,分明就是……热瓦甫……

对,黄昏时我在艾提尕尔清真寺边买的那把热瓦甫琴,就是这种音色与旋律。

笛声还在,热瓦甫声也在,难以想像,这两种乐器,并不冲突,产生管弦二重奏的效果。笛声如鹧鸪飞入夜空,热瓦甫声却如流水潜入地底——宛如几天之前,我在吐鲁番的高昌古城,突现一个鬼魂般的维吾尔老头,坐在一千年前的佛寺遗址里弹奏的琴声。

终于,我看到了弹琴的人儿,是个维吾尔少年。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戴着小花帽,坐在一棵大杨树下,浑然忘我,右手弹拨,左手按弦,竟比黄昏时我听到老艺人的热瓦甫,多了某种东西,就像魂。

月光从云间洒出来。

喀什人民公园,笛声与热瓦甫,我想我们都会毕生难忘。

我什么都没说,就连酝酿了二十年的那句对不起,也未曾说出口,便匆匆离开此地。

后半夜了,回到公园门口,那三个维族老头和一个年轻人,居然还在地上打着扑克牌,不晓得是“斗地主”还是“大怪路子”?

跃辉不解地问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于是,我把心底的秘密,都告诉了兄弟。

他沉默半晌后问,你是说?吹笛子的汉人老头,就是李晓梦的爸爸?

嗯,我猜是吧。

蔡骏,你不用内疚的,你知道吗?当年,李晓梦的秘密泄露,其实,跟你没有半根毛的关系。

跃辉替我分析。既然,我严格保守了秘密,唯一可能泄密的人,在上海就是她的叔叔啊。因为李晓梦读书与落户的问题,兄弟俩早已反目成仇,为把讨人嫌的侄女赶回新疆,不至于将来成为分房子分家产的负担,便到处说李晓梦的妈妈是维族,因为身份造假才回上海读书的,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他说得我哑口无言,呆坐在公园门口的栏杆上,却丝毫不曾减少内疚。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

待到公园里的笛子与热瓦甫渐渐平息,我们才走出喀什人民广场,在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维族小伙子,车里放着巨响的维吾尔语电声音乐,我只说了句回喀什噶尔宾馆。他很快把我们拉回了宾馆,下车时收了五块钱起步费。

第二天,告别喀什。

9月19日,我从乌鲁木齐回到上海,连夜给表哥叶萧警官打了个电话。

二十年前,那个秘密是他为我调查出来的,现在也应该由他来终结的为好。

今晚,在上海苏州河畔的家中,恰逢台风“凤凰”来袭。风雨声声,令人怀念喀什,怀念干燥的阳光与清凉的月光。

我接到了叶萧的电话。

根据查询户籍系统,李晓梦就住在喀什。她早就结婚了,丈夫是维吾尔族,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全家人开了个民族乐器行。她改了自己的身份证,在民族一栏标注的是维吾尔族。

听到这里,我吐出了有二十年那么长的气,抚摸从喀什买回来的热瓦甫,用手指拨出几个清亮的音色。

李晓梦变回了古兰丹姆。

你好吗?

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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