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草原 ( 作者:邓一光)

来源: 慧惠 2018-02-03 06:56:2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97260 bytes)

小姨死了。

那天早上我从医院出来,在医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挂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母亲。我说小姨走了。母亲很长时间不说话,然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把电话放下。我也放了电话,回到医院,在那里等着母亲。

母亲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叹了一口气。

小姨能够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小姨出生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姥爷家族遭到了一群结有冤仇的雪狼的袭击。

那是一群势力强大的雪狼,大约有两百来头。几个月之前,它们在青森草原上与赶着牛羊转移牧场的姥爷家族邂逅。那是草原上兔腴獾肥的季节,平心静气的雪狼们在这样的季节里一向不打牲畜的主意,它们消闲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草棵中姿态优美地递次走过,像一些风度翩翩的绅士。在遇到姥爷家族的畜群时,它们甚至远远地走到一边去,只有几头年轻的雪狼停了下来,以同样优美的姿势坐在草地上,偶尔相互打闹两下,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黑色的牦牛白色的绵羊褐色的驯鹿杂色的骏马从它们面前河流一般通过。

姥爷率先攻击了雪狼。

姥爷那一天兴趣盎然,他喝了太多的烈性烧酒,以致过早地进入了狩猎季节。他骑在马上,就着牛皮酒囊灌了一大口烧酒,豪气冲天地打了一个喷香的酒嗝,挂上酒囊,把沾满糌粑粉的两只手指头塞进嘴里,一声呼哨,带着他的几个儿子朝雪狼冲去。


夏天里的雪狼膘肥肠满,缺乏战斗力,并且对来自这个季节的杀戮十分茫然。它们有点烦躁地在草棵中跑动,试图躲开这场失去了规则的袭击。姥爷和舅舅们根本就没有打算让雪狼们躲开,他们不依不饶,追出了很远。雪狼的奔跑速度是极快的,即使这样,仍然有两头缺乏经验的雪狼崽和一头试图保护自己孩子的母狼做了姥爷和舅舅们刀箭下的猎物。


几个月后,这群雪狼成功地进行了报复,它们沿着梭鲁河北上,在青森草原的一个牧场盯上了姥爷家的畜群,并对它们发动了攻击。所有的人都在姥爷的带领下投入了对雪狼的反击,连五岁的母亲和三岁的小舅都握着苦丁树木做成的粪铲嗷嗷叫喊着,在大人们身后为他们助威。


雪狼的攻击此起彼伏,它们训练有素,目的明确,鱼贯扑向畜群,将犏牛扑倒,封喉毙命,成群结队扑进羊群中,绿眼如焰,将羊儿活活地吓死。姥爷十分兴奋,他骑在马上,领着四个成年的舅舅冲向狼群,用毛瑟枪、英雄铳和平头长刀一次次地击退狼群。马匹和衣袍上浸透了雪狼和他们自己的鲜血,家族中剩下的妇女和孩子则在姥爷的一个寡妇妹妹的带领下点上牛粪火堆,圈阻惊乱的畜群,并大声呐喊着,用抛石绳狙击那些企图偷偷袭击畜群的雪狼。


小姨一开始就选择错了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她在那个时候降生了。


姥姥没要任何人帮忙,独自在毡包里生下小姨。她咬断脐带,用一张羔皮裹好小姨,再收拾好自己,从毡子上爬起来,提着一把割肉刀,撩开毡包的搭帘,一路踉跄着冲进风雪中,去为她的丈夫助战。

风雪迷眼,姥姥在风雪之中寻找着她的丈夫。她挥刀砍倒了一头雪狼,同时被另一头雪狼撞倒在地。她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刀,将那头雪狼的两条前腿砍了下来。雪狼负痛狂嗥着向一边冲去,将一头犏牛撞倒。犏牛轰隆一声扑下去,一张嘴,花花绿绿的五脏六腑从嘴里飞溅而出,牛立刻成了一张空皮,黑云似的瘫塌在雪地里。姥姥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宽大的袍子拂扫着雪地,雪地上洒落下大朵大朵艳红的梅花。


姥姥看见了她的丈夫。他在一群雪狼之中。他的马已经倒在了一旁,喉咙和肚子被雪狼们撕开。他自己的腿和胳膊也被雪狼咬伤了,浑身都是鲜血。

子弹很金贵,子弹射进雪狼柔软的皮毛里的声音也很悦耳,但子弹早已打光了,被鲜血糊住了眼睛的姥爷和他的儿子们只能用他们手中的钢刀。钢刀劈开雪狼头颅的声音同样悦耳,甚至比子弹射进雪狼皮毛里的声音更悦耳,它们让精疲力竭的姥爷和他的儿子们越来越兴奋,而让雪狼们越来越丧失耐心。天将黎明时,雪狼们丢下二十几具同伴的尸首和近百头牲畜的尸首退出了攻击,它们舔着嘴角和趾爪上的鲜血,朝天嗥叫着,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雪原中。

姥姥第一个发现毡包不在了。


雪地上布满了雪狼和畜群践踏的蹄痕,以及冻结成了黑冰的零碎肢体和内脏,毡包却不在了。毡包不知什么时候被雪狼和畜群撞倒了,被狂风刮得不知去向,毡包里的东西随同毡包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煮奶茶的红铜壶都没有留下来。姥姥一路踢溅起雪粉朝雪地上扑去,像母狼一样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啊——啊——


姥姥的喊叫声招来了家人,他们捂着伤口赶过来,沿着风的方向寻找,终于在两里路外的一片荆棘丛里找到了毡包。姥姥甩开家人的阻拦,扑过去掀开毡包——那里面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姥姥真的疯了,她趴在毡包上,一寸寸地摸索着,好像那样可以把那个留在毡包里的孩子摸索出来似的。孩子不在毡包里。姥姥没有摸索到她的孩子。她丢开毡包,反身回去,沿着风来的方向去寻找。她跪在雪地里,向前爬着,用双手在雪地里刨,把冰雪刨得四下里飞扬。那些飞扬起来的雪再一次从空中落下来,好像它们又活过了一次似的。


姥姥就那么拼命地向前爬,拼命地刨着雪,她终于从一个雪堆里刨出了那个羔皮包裹。


所有的人都看见了羔皮包裹里的那个孩子,她一头一脸的雪粉,嘴里也噙着雪粉,活像一个刚刚从天空中落下来的雪孩。她安静地睁着两只明亮的眼睛,小嘴巴咂巴咂地吮吸着,好像那些雪花,它们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姥姥猛地将羔皮包裹搂进怀里,一下子瘫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起来。


那个时候,姥姥开始血崩。


姥爷家里人口众多,上一辈和下一辈的不算,光是母亲这一辈就有兄弟姐妹十三个。


母亲有八个哥哥,一个弟弟,两个姐姐,一个妹妹,那实在是一个繁荣昌盛的大家庭。很多年后,母亲曾经给我们讲过那种繁荣昌盛的景象,她对往事充满了怀念。但是我们这些做孩子的,我们对母亲的怀念十分茫然,我们始终弄不清母亲家那些成员们的关系,弄不清那些舅舅和姨,他们谁是谁。我们弄不明白的原因不光是母亲家里的人太多,多得我们没法记住。我们弄不明白的原因还在于母亲的家在草原上,那里开满了美丽的紫云英和格桑花,牛马遍地,羊群如云,肥硕的牧羊犬快乐地到处撒着欢。那是我们不熟悉的地方,是我们这些母亲的孩子们只在书本和电影中看到过的地方,是我们向往的地方。我们因为不熟悉,因为向往,总是把母亲讲述中的事情和我们印象中的事情搞错。在母亲讲述那些往事的时候,我们总会问,您说的那个在格桑花中按倒小牛犊的人,她是谁呀?或者我们会问,您说的那个用弓箭射死了黑熊的人,他是谁呀?我们这么不明道理地问,总是把母亲问得一愣。母亲愣过之后就叹息一声,轻轻地走开。那以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她会沉默着,不再给我们讲她家族的往事,不再给我们讲格桑花和小牛犊一般大的牧羊犬以及黑熊的事情了。

我们对姥爷家族里的事情一直是含混着的,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小姨。

母亲家有四姊妹,大姨、二姨、母亲和小姨,她们同是那种百里挑一的美人坯子,但她们的美是不一样的。我没有见过大姨、母亲和小姨年轻时候的样子,我不知道她们那个时候的美丽是怎样的。我也没有见过二姨,她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离开姥爷家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我能证明的是,直到中年和老年的时候,大姨、母亲和小姨仍然是女人当中最受人注目的那一类,无论她们在什么地方,都能让人眼睛倏然一亮。即使这样,我仍然很想知道她们年轻时候的样子。我问过我的几个舅舅。我问他们我的女爸爸们她们年轻时是什么样子的?我一问舅舅这样的问题他们就很得意。他们哈哈大笑着,说,还能怎么样,总之在青森草原,要想见到最美丽的女人,你就只能到我们家来,你不到我们家来,你见到的所有美丽都不算数。舅舅们的说法很霸道,基本上是没有商量余地的,并且目空一切,这让我有一点迷惑。我迷惑的原因是姥爷家族的人他们生活在草原上,草原那种地方,到处是丰硕的青草和疯长的鲜花,到处是歌唱着的鸟儿和打着喷嚏的骏马,风吹得无拘无束,任意捉一缕下来摊在膝头上,那袅娜的风都美得惊人,况乎比风更健康快乐的人;草原那种地方天高云淡,自由自在,是辽阔到骑着驰骋的骏马撒开缰绳都能在马背上打瞌睡的,用不着向谁来谦逊。但即使这样,即使草原上的人都美成了云彩,草原上的人都不知道谦逊,舅舅他们也不该这么张扬,他们这么张扬,并且哈哈大笑着,让我们这些没有机会生长在草原上的人还有什么意思?

我没能从舅舅们那里了解到大姨、母亲和小姨年轻时是怎样美丽的,我又新生出了另一个问题。我问舅舅:我的大姨、母亲和小姨,她们当中谁最美丽?这回轮到舅舅们迷惑了。舅舅们迟疑了片刻,说,她们三个人如果是安静的,坐在那里或站在那里不动,最美丽的那一个是你大姨;她们三个人若是动起来,比如说像风或者说像马,那不用说,最美的准是你小姨。

在日后的很多时间里,我一直在想象着舅舅们的话。我在想象我美丽的小姨,她在动起来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子。我想象过快乐的风从金黄色的桦木林上吹拂过的样子,想象过活泼的梅花鹿轻盈地飞跃过溪流的样子,想象过饱满的榛子从高高的枝头毕剥坠落的样子,想象过变幻莫测的云朵在天空中出现又消失的样子,想象过湿漉漉的花籽从一大片草尖的这一头滑动到那一头的样子……

很多年之后,大姨、母亲和小姨有过一次聚会,是她们各自匆匆命运里很多次聚会中的一次。那时我还小,被父母寄存在幼儿园里。星期天,我被接回家。推开家里的门,父亲把我放在地下。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不肯再往前走一步。我被眼前的三个女人给迷惑住了——三个女人,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全都像是我的母亲,她们坐在屋子里,手儿拉着手儿,笑吟吟地说着话。但我知道她们肯定不会全都是我的母亲。我不会同时拥有三个母亲,并且是一个样子的。我想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看见父亲抱着我进来,三个女人一齐转过头来看着我,其中一个女人起身朝我走来,把我从地上抱起来,从衣襟间抽出一块手帕,用力给我擤了一下鼻涕。另一个女人把我从第一个女人手中接过去,笑眯眯地看着我,在我的瓦片头上摸了一下,说,好宝宝。第三个女人则走过来,啪啪地拍了拍我的脸蛋,大声地说,这马驹子眼里的雾越来越多了,长大一准是个知道疼草的。她这么说完,从桌上的篮子里拿过一只红红的大苹果,手心里揩一圈,吭哧咬一大口,凑过身子来,启开雪白的牙齿,喂小马驹似的,嘴对嘴将苹果喂进我的口中。

父亲皱了皱眉头,瓮声瓮气说,别拿嘴喂他,你让他自己吃。

那个女人流光溢彩地瞟了父亲一眼,说,怎么了,怎么就不能喂他了?

父亲没好气地说,他是男孩子。

那个女人说,男孩子?他是不是他妈妈生出来的?是不是他妈妈奶大的?

那个女人说着,又吭哧咬了一大口苹果,把我的脸蛋搂过去,嘴对嘴香香地喂我。我用力咬着嘴里的苹果,嘎嘎地笑了。我太快乐了。我觉得这个游戏很不错,它是我喜欢的那一种。我认出她们三个人谁是谁了——第一个女人,那个用手绢用力给我擤鼻涕的,她是我的母亲;第二个女人,那个笑眯眯地抱起我,叫我好宝宝的,她是我的大姨;第三个女人,那个满口噙着甜蜜蜜的浆汁儿喂我的,她是小姨。

我想,从一开始我就用不着去记住,我甚至用不着去想象,我从骨子里就知道小姨她是什么样子的。

在雪狼袭击青森草原的第二天清晨,血崩不止的姥姥断了气。她在临死之前一直把那个羔皮包裹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那样做,风雪就无法再把它刮走了似的。

姥姥的死给了姥爷很大的打击,那打击的沉重与他失去他那匹雪青坐骑的沉重是同样的,那是双重的打击。姥爷把姥姥和被雪狼咬断脖颈的坐骑埋葬在一起,从此对小姨生出了不肯消解的怨恨,并且从来不掩藏他对小姨的厌恶。他一直认为雪狼夺走了他的雪青马的生命,而小姨则夺走了他妻子的生命;雪狼是他的宿仇,小姨则是家族的扫帚星。

埋葬了姥姥和雪青马的那一天,姥爷领着儿子们把那些死掉的雪狼和牲畜剥了皮,堆成一座小山,用大铜鼎锅煮了,一连吃了几十天。那段时间里,姥爷一直没挪窝,坐在铜鼎锅边,手里捧着一只巨大的牛皮酒囊,咬一口雪狼肉,喝一口熏舒尔(熏舒尔:经六蒸六酿酒力剧烈的马奶子酒)。他一天能吃掉一头雪狼的肉、喝掉一皮囊熏舒尔。姥爷有一大群铁臂铜腰的儿子和如花似玉的女儿,他们全都怕他,尤其在他们的母亲死后,他们更加怕他了。他们也吃雪狼肉,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提心吊胆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的父亲,看他恶狠狠地把雪狼的脊骨和肩胛撕开,把它们分别填进嘴里去。有时候他们从那里默默地走开,去外面圈套牲口,或者去给他们的父亲弄酒。风从掀起的门帘中刮进来,卷着雪花,落入铜鼎锅里,顷刻间便与喷香的狼肉融在了一起。


小姨根本不知道她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出生的。她不知道她坐在铜鼎锅边吃着雪狼肉喝着烈性酒的父亲刚刚埋葬了她的母亲。她只是觉得饿。她挥舞着一双小手大声地啼哭。姥爷红着眼睛转过身来盯着她,就像要把她给吃掉似的。他恶狠狠地将手中的一条狼腿砸过去。那条狼腿差一点砸中了小姨。小姨仍然在哭。姥爷又将手中的酒囊砸了过去。这一回他砸中了她。小姨和酒囊一起滚进牛粪堆里。她哭得更厉害了。姥爷暴跳如雷地喊道,人都死完了?!把她给我弄走!大姨吓坏了,她捂着胸口连忙跑过去,抱起小姨,一溜烟钻出毡包。

小姨一生下来就没有奶吃,她是吃草原上那些牲畜的奶长大的。姥姥死后大姨照顾她,大姨用马奶羊奶鹿奶和牛奶喂她。几个月之后,小姨能够自己爬动了,她不喜欢在毡包里待着,整天在开满鲜花的草原上爬来爬去,和小马驹、小牛犊、小羊羔、幼鹿、牧羊犬一起玩耍,玩累了她就和它们一起去抢母畜的奶头,吃饱了随便倒在一片草棵中睡觉。大姨有时候干完了活回来找她,找不到她,就去母畜的奶头下找,或者去草棵中找,大姨总是能够在那样的地方找到小姨。

在家族中,除了比小姨大八岁的大姨和比她大四岁的母亲外,没有人关心小姨。姥爷从来就不正眼看小姨,好像家里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几个舅舅迫于姥爷的威严,平时也都不敢理睬小姨。没有人管的小姨就像个野孩子。而野孩子比所有的孩子都快乐。她夜里缩在皮袍里悄没声息地睡觉,天一亮就跑到草原上去了。她整天和那些马牛羊鹿待在一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抓住小马驹的鬃毛,攀爬到它们的背上去,用赤脚丫踢着它们在马群里跑来跑去。她气咻咻地和小牛犊转着圈子摔跤,有时候她把小牛犊摔倒了,有时候小牛犊把她给摔倒了,不管谁摔倒了谁,她都会咯咯地大笑。饿了的时候,随便哪一头带了驹子的牲口都是她的母亲,她揪住一头母畜的尾巴,一打滚钻到肚子下面去,叼住奶头就吃,等到她吃饱了,打哈欠了,就搂着羊羔躺到花草丛中去呼呼地大睡,直睡得蜂缠蝶绕,风掩云埋,活活做了一个花草丛中的睡人儿。

最先发现小姨变化的是大姨。

大姨发现她最小的妹妹非常喜欢和牲口们待在一起,或者一个人待在花草丛中。她不喜欢和家人共处,她一和家人待在一块就显得十分木讷,像一块安静得让人忽略的奶豆腐。在她不得不和家人共处的时候,比如说,在晚上,她完全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那是最让姥爷生气的。姥爷总是喝斥她。姥爷说,你的魂呢?姥爷还说,你还不如一头马驹子,马驹子还叫两声呢!姥爷喝着酒,眼睛红通通的,恶狠狠地说小姨。小姨则一声不吭。小姨一声不吭并不是她怕姥爷。她从来没有怕过他。她一声不吭,只是因为她那个时候的确是没有灵魂的,她的灵魂不在她身上。而和牲口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和牲口们在一起的时候,小姨是个快乐的孩子,她有那么多的话,她是和牲口们说话。她有时候是大声地说。她说那些当父亲的和当母亲的牲口。她肚子上围着一块羔皮,叉着腰,说,你怎么只顾自己吃草呢?你怎么不管管自己的孩子呢?有时候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差不多是耳语。她蹲在那里,怀里搂着小羊羔小马驹小牛犊小驯鹿的脑袋,她和它们脸蛋贴着脸蛋,悄悄地说着话。她甚至和天上飘着的云彩、地上长着的花草说话。她站在那里,站在青森草原金色的风中,仰起或者俯下身子,像老朋友似的和它们说话,并且大声地笑。有一次她居然和一条剧毒的蝮蛇说话。那条蛇从草丛中爬过,她叫住了它,对它说着什么。那条蛇停下了,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像它真的听懂了她的话似的。那一次大姨正提着一桶奶从草地上走过,看到了那一幕。大姨吓坏了,把一桶奶全泼翻在地上。大姨先是朝她的小妹妹跑去,跑了几步,又站住了,回过身朝毡包的方向跑,然后又站下,转过身来跑近小姨。大姨一把抱住小姨,她拿嘴唇去挨小姨的脸,看她是不是在发烧,又扒开她的衣服,看她是不是出疹子。大姨惊慌失措地对小姨说,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大姨还是忍不住把小姨和牲口、云彩、花草们说话的事告诉了家里的人。大姨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脸色苍白,她在说到小姨和一条路过的毒蛇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浑身发抖。家里的人听了大姨的话,全都拿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缩在毡包一角的小姨。小姨那个时候在和一只灰色皮毛的小旱獭玩,她把那只小旱獭捧在手上,任它在自己的肩头攀上爬下,又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几个舅舅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说,大妹你胡说什么呀,她连话都不会说,她只不过是一只刚被舔干了身子的奶羊,她能和谁说话呢?大姨急了,告诉他们她亲眼看到了这件事,她看见了小姨是怎么和那些牲口们说话的,是怎么和那条蛇说话的。舅舅们听了哈哈大笑,说,那她和不和星星说话?她要夜里爬起来和星星说话,大妹你一定要叫醒我们,你让我们见识见识小妹,你让我们见识见识小妹她是怎么说话的。

只有姥爷相信了大姨的话。姥爷在听大姨说这件事之前本来坐在那里喝着酒。姥爷先是不耐烦地听大姨说,后来他停止了喝酒,酒囊悬在嘴边,盯着大姨。再后来他把酒囊丢开,站起来冲到坐在毡包角落里的小姨跟前,朝小姨大喊道,小*****,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许你再和牲口说话!不许你和花草说话!不许你和云彩说话!更不许你和蛇说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小姨越来越不像姥爷家族中的一员了。她和这个家里所有人都不亲近。她不和他们说话,大多数的时候不和他们待在一起。如果一定要她说话,一定要她和谁待在一起,那她就和牲口们说话,和牲口们待在一起。她和那些牲口们待在一起的时候非常快乐,这一点谁都看出来了。


姥爷对小姨的态度十分奇怪。他对小姨非常冷漠,从来就不正眼瞧她。更多的时候他是粗暴。他老是吼小姨,一点也不耐烦。他冲着小姨吼叫的样子,就像恨不得随时要把小姨拽着胳膊腿扔到草甸子里去。姥爷这么做,仿佛他和小姨有着多少深仇大恨,他必须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来,否则他就没法饶恕自己。但姥爷有时候又做出一些令人费解的事情来。他自己那样冷漠粗暴地对待小姨,却不允许家人这样做。如果舅舅们上马的时候用脚把在一旁玩耍的小姨踢到一边,姥爷就会用他那双总是带着血丝的鹰眼盯着他们,好像他们再要那样做,他就会把他们吃掉。

有一次接羔季节,大群的母羊嫌弃羊羔,不给羊羔哺乳,姥爷家族的女人们在姥爷的寡妇妹妹带领下为羊羔们找奶。她们把母羊的奶水挤出来,搽抹在被遗弃的羊羔脊背上,把羊羔一只只抱到母羊的奶头下,让母羊给羊羔哺乳。女人们那么忙碌着,那些母羊并不听她们的,女人一把羊羔放到它们的奶头下,它们就走开了,去一边舔薄雪之下含着一包甜浆的草籽,如果女人们逼急了,它们就用后腿去踢它们的孩子。小姨坐在一边的雪地上玩,她和一只有着红色皮毛的小猞猁一起玩,一只花脸羯绵羊走过来,想参加到小姨和小猞猁的游戏中去,被小姨赶开了。

姥爷从那里走过,他站了下来,对他的寡妇妹妹看了一眼,寡妇妹妹撩起袍子走过去,去叫小姨帮忙。小姨坐在那里没动,她一边和小猞猁玩,一边大声地唱着:


呔咕!呔咕!


呔咕!呔咕!


那些母羊听到了小姨的歌声,都停下了吃草,抬起头来看着小姨。它们听着听着,眼睛里渐渐涌起水汪汪的泪光,然后它们一个个低下头,迈着碎步朝自己的孩子走去。


姥爷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扬着头走开了。

姥爷一直憎恨着小姨。他把这种憎恨保留了十四年。十四年后,他以一种最为简单的方式了结了这个憎恨——他把小姨嫁掉了。

姥爷把小姨嫁给了一个垦荒局的小官吏,换来了一枝日造步枪和四十发子弹。那个垦荒局的小官吏是个大烟鬼,他对年轻美丽的小姨早就垂涎三尺了,他不断托人来求亲,送上彩礼和一车一车赞美诗,要不是害怕几个虎背熊腰的舅舅,他恨不得天天都守在姥爷家的毡包前。

小姨出嫁之前去姥姥的坟前叩过头。她跪在姥姥的坟前,声音很轻地说,额莫娘,我走了。

十四岁的小姨离开家的时候连看也没看姥爷一眼。她抱着与她为伴的红皮猞猁和旱獭走出毡包,把它们放在草丛中,对它们挥挥手;她穿过牲口群,挨个儿拍拍幼畜的脑袋,和它们道别;她跨上一匹雪白的骒马,昂着脸儿,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小姨的第一次婚姻非常短暂,它基本上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结束了。


那个垦荒局的小官吏是个不中用的男人,他整天躺在炕上一颗接着一颗烧大烟泡,烧兴奋了,就读一册松巴堪布·益希环觉尔整理的《格斯尔可汗传》。他每天都要读那册书,而且每当读到抗击锡莱河三汗大战,格斯尔从锡莱河三汗手中救出了被掳走的爱妻茹格慕高娃那一章时,他都要泪水涟涟,痛哭流涕,拼命捶打自己的头。他有时候也去纠缠小姨。这种时候大多是他把自己的头打疼了的时候。他咬她,掐她,用鞋底子扇她的脸,然后把鞋子丢开跪在小姨的脚下求她饶恕他的罪孽,说他是伟大的好日莫斯塔腾格日光荣的子孙,他是为了扫除人间以强凌弱、以寡欺众的痛苦疾患而降生的,可惜他在降生时弄错了时辰,成了一个废人,所以他才要读《格斯尔可汗传》,并且痛哭流涕,以期寻找灵魂的平衡。接下来他又去烧他的大烟泡。

小姨在受到纠缠的时候竭力反抗,她一点也不害怕那个大烟鬼,不想向他臣服。她连姥爷都没有害怕过,她会害怕谁呢?大烟鬼咬小姨的时候她也咬他,他掐她的时候她就踢他,他用鞋底扇她脸的时候她就扑过去折断他心爱的烟枪。但小姨从来就不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女子,她最终总是被那个大烟鬼折磨得遍体鳞伤。小姨被那个大烟鬼折磨得够呛后还得给他弄吃的。小姨一边打奶糕一边潸然泪下。她把大烟鬼看成一只猥琐的老鼠,但是她认为就是一只老鼠也不该被饿着。那个大烟鬼并不买小姨的账,如果他吸烟没有吸好,或者他正在泪流满面地读着《格斯尔可汗传》,他就会勃然大怒,骂小姨是狐妖赛呼丽高娃,与魔汗胡么布狼狈为奸,用美食迷失他的良心,让他忘掉故乡。他把奶茶泼在地上,把甜兑扔到小姨的头上,痛苦得不知所措。

如果不是英雄满都固勒出现,小姨在老鼠窝中的日子不会改变。

英雄满都固勒那个时候还是屯垦军中一名年轻的士佐。他高大魁梧,英俊的面孔如同草原上刚刚升起的太阳;他有雄狮般的力量,狸虎般的敏锐;他使用的弓箭,箭柄用玛年山上的旃檀做成,箭尾用昆仑山的大鹏羽毛做成,箭翅用玛蓬海里的鲸鱼胶汁粘牢,箭矢出自尼泊尔巧匠之手。他是一名秘密的反日会成员。他的父亲是嘎达梅林的亲密战友,在1931年春天的最后那场战役中,与嘎达梅林一起肩并肩战死在新开河畔。满都固勒起誓要报仇雪恨,他从沈阳习武学校毕业后回到通辽老家,接受了打入屯垦军内部、伺机夺取军事力量的秘密任务,开始了他革命党的生涯。


满都固勒见到小姨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小姨。


小姨那天穿了一套退了色的花布衫,辫子黑云一般盘在头顶上,赤裸着蔷薇色的一双小腿去河边背水。小姨在离开了大烟鬼之后显得十分快乐,她大声地唱着歌,将水桶舀满,弯腰背在背上,沿着开满了鲜花的小路,一路清水淋漓地轻盈走去。满都固勒那天去通辽的公合地局送信,正好骑马从那里路过,他一下子就被那个跣足布衣生动活泼的少女给吸引住了。那个时候有一只红翅膀的蜻蜓飞了过来,晃晃悠悠泊在小姨肩头的水桶沿上,桶里的水溅出来,浸湿了红蜻蜓的翅膀,也浸湿了小姨的肩头,小姨裸露的肩头立刻闪烁出红宝石的碎光。满都固勒的眼睛再也移不开,小姨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呆坐在马上,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小姨扭过头来瞟了他一眼,他就像红蜻蜓似的摇摇晃晃地从马上扎了下来,跌落在草地上,哎呀叫了一声。小姨掩着嘴咯咯笑,笑得没撑住,弯下腰去,一桶清亮的水全泼在了自己和满都固勒身上。


打那以后,满都固勒常常骑着他高大的骏马来找小姨。他坐在草地上,弹奏着三弦琴,用歌声倾诉对小姨的爱慕:


骑上黑马看你的时候,

像那射出的箭一样。

离开心爱的情人,哎哒呼,

就像漆黑的夜里一样。

香甜的鸭梨,


一咬满嘴的水。


热恋的情人,哎哒呼,

一哭满巾的泪。

小姨也被这个英姿勃勃的年轻人吸引住了。他与众不同,像牛群中最健壮的那头牛,马群中最伟岸的那匹俊马,驼群中最高大的那匹公驼;他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魅力,上等麝香一般强烈地吸引着她,使她痴迷,使她无法摆脱。她根本就不想摆脱,她为什么要摆脱呢?她从来就是在畜群中长大的,如果满都固勒身上充满了动物的气息,那他和她就是一类,他们是一类,她当然没有理由摆脱他。


满都固勒一来,小姨就放下手中正干着的活,跑到草地上去和他相会。他们在草地上说话唱歌,快乐无比。大烟鬼很惧怕满都固勒,满都固勒力大无穷,马鞍子旁随时挂着一杆钢枪,还有一帮连王爷的话都敢不听的弟兄,他说要砸谁吃饭的家伙,用不着和谁商量,用不着费多大的力气,大烟鬼不能不怕。满都固勒一来大烟鬼就躲开了,躲到一旁泪水涟涟地读他的《格斯尔可汗传》。


小姨和满都固勒在一起十分快乐。她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有英雄气概,浑身洋溢着光彩的男人,从来没有见过肚子里装了那么多事情的男人,她完全让他给迷住了。满都固勒给小姨讲小日本的野心,讲东北军阀的愚昧,讲王府的无能,讲嘎达梅林是怎么高举反对出荒的义旗带领起义队伍制止东北军阀对辽北的吞并。满都固勒还给小姨讲牡丹姑娘的故事。他要小姨向牡丹姑娘学习,追随嘎达梅林,逃离大烟鬼的凌辱,跟着他一起和黑暗的王公制度以及残暴的军阀统治干,做一个革命者。


满都固勒目光炯炯地说,老嘎达不在了,但我满都固勒在。

小姨痴迷地望着满都固勒说,你在,你怎么不在呢?

满都固勒神采奕奕地说,跟着我吧,你来做我的牡丹!

小姨泪水汪汪地望着满都固勒说,跟着你,我就是你的牡丹!

小姨回家后就向大烟鬼公开表示,她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她要离开他,她要跟着满都固勒走,去做他的牡丹。大烟鬼气坏了,他把手中的《格斯尔可汗传》朝小姨丢过来,跌跌撞撞地从炕上下来,扑向小姨,咬她,掐她,脱下鞋子用鞋底扇她的脸。大烟鬼一边打小姨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你这个骚货!你这个骚货!大烟鬼后来打累了,他在屋子里转着圈,从炕头上取过黑乎乎的烟针,用烟针在小姨的大腿上猛戳。小姨在大烟鬼打她的时候一直抱着自己的头,任他打,一声也不吭,但是大烟鬼用烟针戳她的时候她跳了起来,冲过去,操起一柄割肉的刀,刀尖指着大烟鬼的喉咙,大声地说,别碰我!再碰我我就杀了你!大烟鬼吓坏了,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手中的烟针?啷一声掉在地上,然后他一下子瘫在地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小姨去河边洗净了脸上和身上的血迹,重新结好发辫,回到家,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麻利地打了个包裹,看也不看大烟鬼,径直朝门外走去。大烟鬼从地上爬起来,夺下小姨的包裹,拉住小姨的衣襟,乞求小姨别抛弃他,乞求小姨留下。他说他有钱,小姨跟着他能享福一辈子,他有一大片出荒的土地,小姨跟着他不会受穷。小姨嫌弃地甩开大烟鬼的手,继续朝门外走。大烟鬼回过身把马鞭从墙上取下来,拎在手上。小姨停下了,站在那里,扬着下颏冷冷地看着大烟鬼。大烟鬼朝小姨扑过去时小姨慢慢地抽出那柄割肉刀来。大烟鬼默默地站下,站一会儿,把马鞭丢在地上,转过身去,从地上拾起那册《格斯尔可汗传》,老鼠似的爬到炕上去了。


小姨就这么成了满都固勒的女人。她是自己把自己送到满都固勒身边去的。

屯垦军所有的人都知道年轻的士佐满都固勒从一个垦荒局的官吏手中夺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们全都跑来看。他们一看就软了腿,一个个目瞪口呆,再也走不动路了。

小姨待自己心爱男人的弟兄们很好。她很热情地款待他们。她做好滑爽的醍醐(醍醐:纯酥油),打好喷香的奶茶,煮好热腾腾的手抓肉,用美酒来招待他们。她还给那些士兵们唱曲子。那些男人们全都醉倒了。他们不是被美酒醉倒的,他们是被小姨的歌声醉倒的。


满都固勒经常外出。他要去串联革命者,要去发动举义的人们,他不可能整天弹着三弦琴歌唱他的骏马,歌唱小姨,和小姨手拉手在草地上打滚,躺在蓝天白云之下谈情说爱。满都固勒对小姨说,一个男人,他应该是一个胸怀天地的男人,他应该干一番大事业,不能光守着自己的女人,哪怕这个女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宝贝,他要那样做就是一个没有出息的犊子羔。小姨弄不清满都固勒所说的大事是什么,但他是她的神,她愿意听他的,他说的一切她都不会说不。


满都固勒外出的时候,常常有一些年轻的军官来找小姨。他们用轻佻的语言挑逗她,希望小姨能青睐他们,进一步地,和他们发生一些动人的风流故事,比如在满都固勒身上发生的那种故事。小姨很喜欢那些年轻的军官,他们一个个英俊结实,充满了活力,富有人情味,并且十分地勇敢,他们和通辽过来的胡子打起仗来不要命。但是满都固勒在小姨的心目中装得满满的,一点缝隙也没有,她就像高悬在天空中的白云,纵使美丽得一塌糊涂,旁边的人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摩拳擦掌地往高处跳也好,满嘴燎泡地转圈子也好,总之是不可能有什么作为的。

满都固勒骑着他的骏马外出的时候,小姨就在家里心如止水地等着他。她给他缝袍子,做他喜欢吃的奶兑,擦拭他的钢枪和长刀,并且思念他。她有时候也给那些心里慌慌的弟兄们唱歌。她唱道:

你神气地坐在我家炕头上干什么呀,嘛嘛?


你小心打黄羊的你大爷回来剥你的红筒吧!  (红筒:整剥的牲口皮。)


你丧气地坐在我家火撑边干什么呀,嘛嘛?


你小心打兔子的你大爷回来剥你的死皮吧!  (死皮:疾病或自然灾害死亡的牲口皮。)


小姨的歌让所有的年轻军官都很悲哀,他们在大悲哀之后,一致认为满都固勒应该战死在战场上,他是一个英雄,力大无穷,富有正义感,武艺超群,他这样的人不战死沙场简直说不过去。那些年轻的军官们心里无限惆怅地想,要是那个跑起来像羚羊、笑起来像流水的可心的小女人成了一个小寡妇,那就好了。


小姨和家族的最后决裂是为了她公然的逃婚。


垦荒局的小官吏不肯就这么便宜地失去到手的肥羊,一状告到姥爷那里。小官吏到底是读过书的人,知道怎样说才能让姥爷动心。他给姥爷带去了二十发子弹作为见面礼,同时委屈得泪流满面。他在姥爷面前只字不提小姨,只说满都固勒,说他根本不管小姨是谁家的女儿,不管她有怎样豪杰如玛年山的父亲和兄长们,强行掳走了小姨。姥爷听罢大怒。姥爷喜欢子弹,但并不在乎小官吏,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个没有骨头的家伙,既然他可以拿枪来换女人并且有着充足的子弹,他怎么不用它们来看住自己的女人呢?但是姥爷不愿意认人轻慢。他知道满都固勒这个人,这个人是英雄,但他不该抢他的女儿,至少应该给自己打个招呼,他连招呼也不打就是对自己的挑战,那他就和那些雪狼没有什么两样了,他就该遭到复仇了。姥爷当下提了枪,挎上刀,带着几个舅舅去找满都固勒要人。

满都固勒不在,他到牧区四处点他的革命火种去了,他相当的忙。姥爷有点遗憾,但他不可能到牧区满世界找满都固勒,找到以后把他给痛揍一顿。牧区很大,无从找起,再说满都固勒在牧民的毡包里坐着,喝着奶茶,吃着手抓肉,谈笑风生,那是别人的家,就算找到了,姥爷带着刀枪和一帮气急败坏的儿子撞进去,那就不礼貌了。姥爷骑在马上,拿眼睛横着小女儿,冷冷地说,咱们回家。姥爷那么说,他打算把小姨带回家去,用鞭子狠狠地抽一顿,再交给小官吏。当然,他在把小姨交给小官吏时也会将小官吏抽上一顿,不过他不会用鞭子抽,鞭子抽小官吏受不了,他会用不屑的目光来抽他。


小姨仪态万方地站在黄泥墙前。她看着她的父亲和兄长们,把下颏轻轻地扬起来,说,不。


姥爷有些意外,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小姨十分平静地说,我说不。我说我不会跟你走。你那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等着满都固勒回来。


姥爷很生气,说,那个家伙算你的什么人?你的男人是钦达嘎,你该老老实实守着他!


小姨说,钦达嘎是你给我选的男人,现在他不是了,我自己选的男人是满都固勒,我要跟着他过日子。


姥爷气急败坏,他一磕马肚,往前一蹿,手中的马鞭出了手,一条青蛇般的痕印立刻攀上了小姨的脖颈。


小姨被抽得一趔趄。她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抬起头来看着姥爷。她的美丽的眼睛里满是憎恨。她把下颏抬得更高了。


姥爷不想看小姨美丽的眼睛。他扭过头去对一个舅舅说,把这个贱货弄上马,带回去!


一个舅舅从马上跳下来,朝小姨走去。小姨反身跑进屋。她再从那里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枝毛瑟步枪。那是满都固勒的枪。小姨把枪口抬起来,一扣扳机,朝天轰地放了一枪,然后哗啦一下又推了一发子弹上膛。一只麻头大雁扑簌簌从天空中落下来,落在姥爷的马蹄前,惊得马一跳。舅舅朝后退了一步,他惊叫道,老妹妹,你要干什么?!小姨把枪平端在腰间,对准了姥爷和舅舅,说,从这里走开,否则我就开枪!


屯垦军的士兵听到枪响,不知出了什么事,提着武器都跑了出来。他们不认识姥爷和舅舅,一看小姨端着枪与姥爷和舅舅们对峙着,纷纷将子弹哗哗啦啦推上膛,拥了上去。


姥爷一腔血直往头顶涌,差点儿没从马上跌下来。姥爷不怕动武,在姥爷眼里,屯垦军不比雪狼们厉害多少,他们不过是人多枪多罢了。但是姥爷不想让外人掺和他的事,外人不配。姥爷连碰都没有碰马鞍下挎着的钢枪,他在马上,鹰眼盯着小姨,朝地上恶狠狠地唾了一口,然后一带缰绳,领着舅舅们策马而去。


姥爷那样一唾,就把小姨从家族中永远唾出去了。


子城之役后的第三年,满都固勒听说失踪了的小姨还活着,在牡丹江。1945年蒙古骑兵团打下了德林感化院,她和一些战友被营救出来,经过甄别之后,由组织上送到晋察冀鲁院学习,经过几年的战火考验,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干部了。满都固勒大喜过望,他托人给小姨带了一封信去,告诉她他也活着,负过几次伤,差点儿没死,现在是察哈尔党组织的领导,同时还是当地地方武装的负责人。他认为他们应该团聚。他希望她能到他那里去,继续做他的牡丹,和他并肩战斗,一同迎接新中国的曙光。当然,满都固勒在信的结尾写道,这件事,你要通过组织上,咱们都是党的干部,咱们要遵守党的原则。


小姨没有回信。战争那个时候正在白热化地进行着,共产党的军队正在迅速地扩大着自己的地盘,他们在每一个地方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他们急着把这样的胜利推向全国。那是一个火热而匆忙的时代,在那样一个时代里,谁还会顾及到个人的私生活呢?


即使这样,满都固勒还是设法去找了小姨一次。他利用开会的机会,绕道几百里路到了小姨那里。


满都固勒没有见到小姨,却见到了小姨的丈夫——某纵队民工部部长焦柳。


焦柳擦着头上的汗说,你就是梅琴说的那个人呀?

满都固勒说,她还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焦柳说,没有。她只说她有过两个男人,别的什么也没有说。她好像不怎么愿意提到你。

满都固勒默然。焦柳也默然。两个男人站在那里闷头抽烟。满都固勒觉得不可思议,他想她怎么就嫁人了呢。他眯缝着眼看焦柳,他看出焦柳是那种相当出众的男人,很壮实,自信而且有力量,这种男人在一万个铜头铁臂的男人中间站着也不会被淹没掉,倒是值得嫁的。满都固勒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想他要是揍焦柳一顿呢?那会怎么样?但是满都固勒没有动手,他知道如果他动手,焦柳不会坐以待毙,也会动手回敬他,他们这么揍来揍去,按双方的实力,得有好几天停不下来,那很耽搁时间。这个时候,有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军官跑来,向焦柳敬礼,报告说,首长,粮食已经装上了车,是不是赶在天黑前上路?焦柳就和满都固勒同时把手中的烟头丢在地上。

后来他们谈得很好了。他们利用上路前的短暂时间做了沟通。焦柳觉得满都固勒是个通情达理的同志,思想相当开朗。他想对方这么通情达理,自己当然也不能没有风格,就表示他退出,把小姨还给满都固勒。满都固勒不干,伸出手去把焦柳摁住,好像那样一来,对方就没有办法把什么东西还给他了。满都固勒说,千万别,既然你们已经做了夫妻,我反倒是外人了,我也不能不讲风格,从同志的炕头上夺女人。焦柳坚持那么做,说小姨上前线去了,等下次见到她,就把这件事提出来。满都固勒生气了,批评焦柳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就不对了,好比这一仗已经让你打上了,你已经把阵地拿下来了,我不能从你手中抢夺胜利果实,我要打我另找地方打去,我要从你手上抢夺胜利果实,那我还不跟蒋该死从庐山上下来的样子一样了吗?满都固勒说,退一万步说,这个阵地我丢失了,毕竟还在咱们自己人手上嘛,也没有让外人给拿走嘛。满都固勒这么一说,焦柳就拿眼来看满都固勒,说,老满,想不到你这个同志还挺风趣的呢。满都固勒就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两人分手的时候,满都固勒突然问焦柳,说,她现在什么样?

焦柳想了想,挠挠脑袋说,我们也是很久没见面了,我都有点忘了她的模样,我只记得她上前线的时候,脸蛋红扑扑的,很饱满,头发上粘着一片黄色的包米秸,要是打个比方的话,就跟剥了皮的新鲜包米差不多。


满都固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哦。

满都固勒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小姨的样子。他想她脸蛋红扑扑的,饱满结实,头发上粘着一片黄色的包米秸,就跟剥了皮的新鲜包米一样,那是一个怎样成熟并且动人的女人呀!

英雄满都固勒在科尔沁草原举事的时候,小姨成了他最忠诚的追随者。

满都固勒一手拎着二十四响镜面匣子,一手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抬手一枪撩倒公务局的特派员,脖颈上青筋毕显,龙嘶虎啸地高喊一声:反了*****的!一脚踢开垦荒局的熊符吊环大铁门,率先冲了进去。


小姨怀里抱着一枝钢枪,紧随其后,跳跃着向前奔跑。小姨的脸蛋儿涨得通红。她非常紧张。她不太习惯密集的人群。她更适合在草原上和牛羊待在一起。她在人群之中总有一种茫然感。但是小姨不会离开她的满都固勒,满都固勒熊一样大步向前走的时候,她就是他身后紧随不舍的羚羊。她把那枝枪紧紧地抱在怀里。她知道他随时都会用上这枝枪。也许她也会用上。如果有人想要暗算她的满都固勒,那她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个人打成马蜂窝。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满都固勒。她愿意为了他去做一切——为他提刀守夜、缝纫战袍、筹备粮饷、高举火把、对准人的脑袋开枪,在没有弹药的时候丢下枪,扑过去,用牙齿把那个人的喉咙生生咬断。她能够做到这一切。

满都固勒领导的起义非常成功,起义军砸掉了公务局和垦荒局,并且打退了王爷派来的旗兵的镇压,义火很快烧遍了鲁北、开鲁和大沁他拉,并向通辽呼呼啦啦燃烧而去。

即使是在最艰苦最紧张的时候,满都固勒也没有忘记他对小姨的爱情。

可以肯定满都固勒是迷恋着小姨的,这方面,他的爱情表现得比姥爷要浓烈得多。我在日后对满都固勒和姥爷做过多次比较,我发现满都固勒更看重他的女人。姥爷也是看重姥姥的,姥爷把姥姥看得和他心爱的坐骑一样重要,他在驾驭他的马和驾驭姥姥的时候能够获得同样的自信心和自豪感,能够体会到同样的欣喜和快乐。姥姥死去之后,姥爷把她和自己的坐骑埋葬在一起,他在放牧归来的时候,常常独自去那个双头坟茔前坐一坐,思念他的骏马和他的爱妻。夕照之下,他沧桑的脸庞上挂满了泪水。


而满都固勒不同。满都固勒和姥爷一样,也是钟情着好马快枪的英雄。他从蹒跚学步时就攀上了马背,很快就能征服最烈性的野马。他整个的成长史是和圆鼓鼓的马屁股粘在一块的。他三岁的那一年放了第一枪,试图用它来打下天上的彩虹,可惜没成功。九岁的那一年他用一枝法造左旋膛步枪朝一个偷马汉射击。这一回他成功了。他把那个倒霉蛋从马背上打了下来,打出了三丈开外,再也没有爬起来。从此以后,他继承了造反的父亲的习性,四下里冲冲杀杀,再也没有和钢枪分离过。但是满都固勒一直没有让他对好马快枪的钟情压倒他对女人的钟情。他在他的一生中不断地调换着他的马和枪,他有时候会对他使用过一段时间的坐骑和佩枪产生厌倦感,它们让他觉得自己的激情在不断地消退。他会把一匹雪花换成青骢,再把青骢换成骅骝;他会把德牌撸子换成柯尔特,再把柯尔特换成王八盒子。他有时候甚至会忽略他的热兵器,在近战肉搏的时候省略掉它们,用镔铁大刀进行痛快淋漓的砍杀。但是满都固勒从来没有忽略过小姨,没有调换过她。他是迷恋着小姨的。他简直太迷恋她了。而且他对小姨的迷恋是一以始终的,从来没有失去过激情。

满都固勒不允许小姨离开他,一步都不许,他要随时随地看到她,知道她在那里,并且在他需要她的时候立刻就能够得到她。


满都固勒喜欢在充满生机和动感的野地里要小姨。满都固勒喜欢野地,他在野地里驰骋、呼啸以及追杀对手,在野地里训练自己的兵、布置伏击和欢庆胜利,并且在月光下的野地里呼呼大睡。满都固勒愿意把最好的事情都放在野地里来干,他觉得只有野地这样的地方才配得上那些美好的事情。满都固勒真是激情澎湃,他将掩卷而来的鲜花一把把撸去;他将一条误撞禁区吐着红信的眼镜王蛇捏住,一掐三断,挥手丢进云彩里;他的鱼化石一般绛红的肌肉在阳光或者月光下熠熠闪耀着,汗水淋漓;他像快乐的骏马一样打着喷嚏撒着欢,在鲜花茂草丛中驰入暴风雨的船一样剧烈地荡漾着,并且高声地喊叫。小姨是另外的一只船,她在风暴之中同样张满了她的风帆,和满都固勒绞缠在一起,此起彼伏。小姨的皮肤像蔷薇花一样饱满而且富有张力;她的腰肢充满了力量,双眼迷离,长发散开,水蛇似的将满都固勒的脖子紧紧缠住。那是她的缆绳,它让强悍的满都固勒无处逃遁,在它的束缚操纵下,他必须兑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不断地死而复生,做他不屈不挠无所不能的征服者。


有满都固勒和小姨的覆盖,草原上生机一片。在他们所有的交配时刻,方圆数里的动物和植物全都在毕毕剥剥地开放着,并且弥漫着浓郁的芬芳。

那样疯狂交配的结果是他们有了孩子。他们一共有过两个孩子。全是男孩。他们和他们的父母一样,是结实和美丽的,就像马群中最漂亮的小马驹。他们差不多在一落地时就站起来跑开了,并且像清晨最早的露珠一样,嘻嘻笑着,轻盈地滑过草叶儿,跳到飞驰的马背上去,在那上面跳舞。但是他们给他们的父母当儿子的时间并不长。他们其中的一个生下来不久就被满都固勒送给牧民了。满都固勒是个革命家,他是一个胸存大业的革命家,忙碌而时时身处危险的革命家,他不能让孩子给缠住了手脚,坏了大事。

小姨那么痴迷地爱着满都固勒。他是她说一不二的男人。她愿意听凭他主宰她的一切。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一片片割去她身上的肉。她的孩子被送走的时候她跑到草原上去躲起来了。她匍匐在一片鲜花丛中,把脸埋进泥土中,用力地咬自己手指,把它们咬得鲜血淋漓。然后她把自己从泥土中拔出来,把脸上的泪水抹掉,把死过去一次的自己收拾活,快快乐乐地回去给满都固勒煮奶茶。

但是满都固勒要把第二个孩子送给别人的时候小姨不干了。小姨她把脸埋进过泥土,咬过了手指头。她告诉自己她必须这样做,必须按照满都固勒的意愿办。但是这一回不行,她把她的手指头咬得鲜血淋漓也不行。她有好几次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忍不住要去拔枪。她想她会打死所有夺走她孩子的人的。


我不能把这个孩子再送给人了。小姨荆棘似的站在穹庐的泥门前,垂着一双鲜血淋漓的手说。我不会让任何人替他操心,但你们谁也别想碰他。

满都固勒非常生气。但他知道他不会征服小姨。他从来没有征服过小姨。他只不过是在小姨愿意的时候征服过她。要是小姨不愿意,那谁都无法征服她。

那个孩子留了下来。

如果没有子城战役,没有那场战役的失败,没有义军的惨痛伤亡和王爷铁骑的残酷报复,满都固勒和小姨之间的爱情故事肯定不是我后来知道的那个样子。在以后的纷繁战事和再以后的和平年代里,满都固勒和小姨应该是这世上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对爱人,他们会共同去迎接同一颗射向他们的子弹,会默契而充满智慧地嘲弄暗算者,会煮大量的奶茶和手抓肉并且把它们全部吃光,会在草棵繁茂鲜花盛开的草地上无休无止地交配下去,并且儿女成群。

王爷的铁骑队破城的时候,义军已来不及逃走了,他们匆忙躲进一个地窖里。

王爷的铁骑队从外面的街道上呼啸而过,刀枪叮?作响。义军拥挤在地窖里,大气也不敢出。地窖里黑乎乎的,弥漫着血腥味和汗臭味,同时还有绝望和恐惧的气氛。小姨背上的孩子突然咳了一下,然后大声啼哭起来。孩子的哭声是那么的大,它让地窖里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满都固勒瞪着一双虎眼,压低了喉咙喊道,别让孩子出声!小姨连忙放下手里的枪,从背上卸下孩子,去哄他。但孩子哄不住,他仍然大声地哭着。小姨解开怀,把乳房送到孩子嘴边。孩子不要,他不要黑暗中的乳房,不要血腥和汗臭味中的乳房,不要绝望和恐惧中的乳房,他不喜欢这些,仍然大声地哭。满都固勒的脸在黑暗里痉挛着,他咬牙切齿低声吼道,掐死他!小姨吓坏了,她没有听懂,她想看清是谁在说那话。又一队王爷的铁骑从外面奔驰而过,并且开了一枪。有人被打中了,急促地惨叫了一声。满都固勒朝小姨走去。他在黑暗中碰到了一条腿,又碰到了一枝枪,差点儿没摔倒。满都固勒说,妈的是谁?都贴到地上去!等死硬了再尥蹶子!满都固勒走近了小姨。他的目光中透射出一道杀气。他朝小姨伸出手去。小姨搂紧了孩子。她一步步朝后退去。她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她恐惧地说,不!不!满都固勒凶狠地说,把他给我!不把这小东西掐死,我们大家谁都别想活!

所有的人都看着小姨。他们看见小姨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她的手臂中是那个孩子。她是要把那个孩子交出来,交给孩子的父亲。但是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姨突然地收回了那个孩子。她把那个孩子更紧地搂抱在怀里,撞开人们,朝地窖口跑去,掀开地窖盖爬了出去。有两个反应快一点的义军赶过去,想要拽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小姨连滚带爬地钻出地窖,抱着孩子跑出了院子。两个义军也朝地窖外爬去,想救回小姨来。满都固勒在后面吼道,狗东西回来!都给我回来!想把大家伙全暴露呀?!别管她!


地窖口很快盖上了。又一队铁骑过来了。地窖里的人们听见那队人喧马嘶的铁骑停了下来。他们听见一片喊叫声:那里有个女人!捉住她!他们听见纷乱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他们听见小姨的踢打声和叫骂声,以及那个孩子急促的哭喊声。孩子的哭喊声突然一下子停止了,然后是小姨长调一般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

很多年后小姨和满都固勒再度相见,那时满都固勒已经是权震一方的省委书记了。他听说小姨的丈夫被捕下狱,被判了七年徒刑,小姨的处境很不好,就专程从他那个省赶到小姨所在的城市里,和小姨见了一面。

小姨十分憔悴。她面色苍白,眼睛深凹,弱不禁风。她那个样子让满都固勒感到了深深的震惊。


满都固勒朝秘书和勤务员挥了挥手,让他们退出屋去,然后激动地叫了小姨一声。他像二十年前那样,叫她牡丹。他说,跟我走,到我那里去,我会重新安排你的工作……当然,还有生活。

小姨很奇怪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呢?我的工作在这里,我的生活也在这里,它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理由跟着你走。


满都固勒说,我的妻子两年前去世了,我现在一个人过日子……我是说,我们可以……把断掉的日子重新续起来。


小姨看着满都固勒。她的目光有点冷。那是英雄满都固勒,他已经不年轻了,但他仍然那么春风得意,那么刚愎自负,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姨走过去,把他手中的茶杯拿了过来,放到一边。那是一开始她递到他手中的。


小姨说,你是怎么想的?这让我太奇怪了。你以为那是什么?你要我的时候我就是你的女人,你不要我的时候我就是你一个可以牺牲的同志,可以轻易地丢给敌人,让我承受本该你也承受的劫难。我被那些男人按在地上用绳子捆绑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人剥掉衣裳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时候你在哪儿?


小姨有点激动。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只毛皮闪烁的梅花鹿。她高高地扬着下颏,是迎着风的样子。


满都固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半天他才控制住自己,说,你知道那是迫不得已,我是负责人,我不能让更多的人牺牲掉。我也很痛苦,那是我的孩子。我后来的妻子她没有给我留下孩子。我把自己的孩子亲手杀死了,我难道心里好受吗?你是一个受过党培养和教育的革命者,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小姨决绝地说,不,满都固勒,你用不着再说什么了。你可以抛弃我一次,你就可以无数次地抛弃我,我怎么会再一次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你手上呢?我不会的。

小姨说完这句话后走过去,把门拉开。她对满都固勒说,好了,你可以离开了,我得出去,我要去监狱看我的丈夫。


满都固勒当天坐火车离开了小姨生活的那座城市。火车穿过富饶的华北平原时,满都固勒流泪了。英雄满都固勒从来不流泪,战争年代他的胸口被炸开了花他没有流泪,后来的“文革”时期坐了八年的冤狱他也没有流泪,但是现在他流泪了。据我所知,这是他这一辈子两次流泪中的一次。


在满都固勒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的母亲刚好来到这座城市。她和满都固勒一样,是听说了小姨的事来看望她的。


那一夜母亲和小姨睡在一张床上,两个人小声地说着话,彻夜未眠。有一阵母亲忍不住伸出臂膀去把小姨搂进了怀里。小姨颤抖了一下,她的身子在那一瞬间有些发硬。小姨的皮肤光洁滑润,湿漉漉的,被母亲搂进怀里的时候立刻化成了水,像刚出生的羊羔。小姨其实就是一只羊羔,她一生下来,还没有被母羊舔干身上的毛就被羊群给抛弃了,她走得太远,再也回不到羊群中去了,她注定了一辈子都是这种湿漉漉的样子。

母亲心里涌起一股刻骨铭心的疼痛。

很多年以后我从母亲那里知道了那一次她们两人的谈话。

小姨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泪水流淌下来,浸润进床单里。小姨说,姐,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他是一个单纯的男人。他很有力气。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把人揉碎。每一次躺在他怀抱里的时候我都想,让我死去吧,让我为他死去。但是姐呀,你别相信男人,别相信任何男人。他们不会让你去死。他们不敢承受孤独。而你要是爱上了他们,就得为他们的一切欲望而活着……


小姨流着泪说,为什么老天造了人出来,要分男人和女人呢?


小姨和焦柳的婚姻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一年之后他们离婚了。

那时部队已经进了城,焦柳作为干部骨干留在了一座小城市里,没有随大部队继续往前开拔。组织上为了照顾焦柳,也把小姨留了下来。焦柳和小姨都在军管会工作,焦柳是军管会的领导,不久以后他当上了这座城市的市长。


焦柳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领导干部,他很有领导才干,处理事情非常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在他的领导下,饥民的问题得到了解决,瘟疫的问题得到了解决,隐藏特务的问题得到了解决,饱受战争摧残的城市很快就得到了复苏,并且有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焦柳同时还是个爱憎分明刚正不阿的铁面清官,他对革命队伍中的那些个蛀虫非常痛恨,痛恨到一点也见不得蛀虫人物,一见了就恨不得上去用脚猛踢他们,把他们踢倒,再把他们碾死。他碾死过很多这样的异己分子。有一次军管会公安处送来一份案卷,有两个干部贪污了几千万公款,那笔款子是用来给灾民买粮食的,结果没有粮款,粮食没买够,饿死了人。焦柳看过案卷,勃然大怒,朱笔一挥:枪毙。案件当事人中有一个是焦柳的部下,跟随焦柳很多年,立下过汗马功劳,那个部下在死牢里写了一封泪迹沁笺的信,托人送给焦柳,苦陈半生以命相搏的功劳,恳求老首长能姑念自己昔日死死追随的忠诚和战友情谊,刀下留头。焦柳看过信,冷冷一笑,三下两下将信撕碎,伸手取过笔,在案卷的天头上重新批道:贪污公款,数额巨大,枪毙一次;饿死了人,民愤极大,再毙一次;共毙两次,查核报我。写罢将笔一丢,对公安处长说,执行。

焦柳有了这样的魄力,自然博得上上下下一片称赞,组织上很看重他这个党的好干部,老百姓拿他当焦青天,一段时间里,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有怀着血海深仇的老百姓拦驾喊冤,还有老大妈大热天颠着小脚抱着土罐来给他送绿豆汤,让他喝了败火,好多杀几个坏蛋,让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舒坦一点。


焦柳样样都好,就是有一个毛病,喜欢女同志。战争年代的时候忙着打仗,顾不过来,他这个嗜好被压抑了。和平年代了,不打仗了,也没有太多的蛀虫供人碾死,焦柳的嗜好就有了充足实现的机会。


组织上知道焦柳这方面的毛病,也对他做出过严肃的批评,甚至处分过他,降过他的级,但他就是改不了。他痛心疾首地拿拳头拼命擂自己,说,我他妈的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小姨是最后一个知道焦柳有这方面毛病的人。那个时候小姨刚刚生下了她和焦柳的孩子。小姨知道这件事以后,二话没说,提出和焦柳离婚。焦柳不干,他觉得小姨不该那么小题大作,他那个毛病只不过是毛病,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但是他是真心爱小姨的。焦柳就要组织上出面做小姨的工作。


组织上找小姨谈话。谈话基本上是组织上谈,小姨听。组织上的谈话循序渐进,很有条理。组织上先谈焦柳这个同志根红苗正、苦大仇深、立场坚定、对党忠诚这样的基本情况,然后谈焦柳这个同志劳苦功高、功大于过、大方向正确、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这样的历史情况,接下来再谈焦柳这个同志需要耐心细致的帮助、要给出路、不能一棍子打死这样的现实情况。在结束谈话的时候,组织上掏心窝里的话对小姨说,说老实话,当初组织上同意焦柳同志和你结婚,也是看你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也有让你看住他,进而慢慢改变他生活作风上的毛病这个考虑的,所以说,这方面,我们大家都有责任。


组织上谈话的时候小姨一直坐在那里听。她的样子很安静,目光始终在组织的脸上,好像所有发生了的问题全都写在组织的脸上。有一阵她把头低了下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满是了愤怒。

小姨说,你们的意思,他做下的事责任在我?

组织上说,我们不是这个意思,至少不全是。

小姨说,按你们的意思,我占了多少呢?


组织上有些为难地说,这个问题,就不大好说了,这没法拿数字来统计,总之呢,夫妻之间的事,大家都有责任。


小姨站了起来。她看着组织上的脸,说,那好吧,组织上如果认为我有责任,该怎么处分我都接受,组织上还可以把我一棍子打死,但是,小姨把她骄傲的下颏扬了起来,说,组织上怎么原谅,怎么把眼光放远一点,怎么看一个人的大方向,那是组织上的事,我不原谅。我不要他了,这就是我的想法。

小姨说完那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姨并没有受到处分,实际上,小姨还受到了组织上的保护。


年轻漂亮的小姨提出要和年龄比她大不少的丈夫离婚,在她的丈夫和组织上都不同意的情况下她仍然坚持那么做,等于她是把她的丈夫生生地抛弃掉了,这件事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议论。离了婚的小姨仍然有说有笑,一点也不悲伤,不愁眉苦脸哀声叹气。她倒是常常发愣。有时候她走在大街上,会突然停下来,站在那里,看街上步子细碎摇摆着长鬃走过的马匹,或者抬起头来,看天空中伸展着双翅正在飞过的鸟儿。她看它们的时候有一种迷迷惘惘的样子,眸子中有一层雾霭升上来,凝止在那里,突然地扩散开。然后她低下头,匆匆地走开。这种样子很奇怪,有些不正常,人们因此认为小姨的离婚是有着复杂背景的。在一个单纯的年代里,人们不太喜欢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显得有些异样,不在常规之内。人们心里想,小姨这个人,看起来很可爱,充满着活力,像是一个新世界的宁馨儿,其实不然,她的内心深处不知埋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东西呢。人们这么一想,就自然对小姨产生了敌视,人们就以猜测和臆想的方式在背后传说着林林总总有关小姨的故事。而另一件事情则反证了人们对小姨的认识。焦柳和小姨离婚后,有一段时间非常沮丧,愁眉不展,那基本上就是人们普遍认为的痛苦了。人们觉得这一次尊敬的焦市长是受到了真正的打击,他太让人同情了。所以两个月后,焦柳和一位二十岁的女大学生结婚的时候,人们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齐心协力地为焦市长感到庆幸,并且对那个柳叶眉瓜子脸天真烂漫的女大学生报以钦佩和感激。

人们的这些想法并不代表组织上。组织上毕竟是组织上,它比群众的觉悟高得多。但组织上也不可能不考虑一些具体的问题,比如说,焦柳同志的创伤,比如说,群众自发的看法,比如说,小姨是否还适合待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还比如说,孩子的问题。这些问题一旦经过综合考虑,组织上就作出决定,在焦柳同志新婚之前和他严肃地谈一次话,要他作出保证今后绝对不能旧辙重蹈;将原来在军管会里工作的小姨调到郊县工作,避开焦市长的创痛和人们的议论。当然,小姨离开是她一个人离开,孩子得留下来。组织上对这个问题是征求过焦柳同志意见的。


这样,小姨就从军队转业到地方,同时遇到了她生命中的第四个男人。


七十年代末期,母亲和大姨有过一段时间密切联系,她们从各自生活的城市里把信写到对方生活的城市里去,或者把电话打到对方生活的城市里去,不厌其烦地讨论小姨的事。她们在吃过晚饭,洗涮过碗筷,收拾好老头和孙子们之后,急匆匆地坐在书桌旁,开始讨论孤家寡人的、一身疾病的、脾气乖张的、不与人合作的小姨的问题。那些信件和电话带来的是一大堆被眼泪和鼻涕弄得脏兮兮的纸巾,以及对她们最小的妹妹后半生日子的设计。

小姨生下了三个孩子,一个死了,一个送给了人,一个远走高飞了。死了的那个孩子,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或者说,他曾经是孩子,现在是一?没有指望的泥土;远走高飞的孩子,虽然没有变成泥土,而是一名正在茁壮成长的工农兵大学生,但他只是在要钱的时候以一份简短电报的方式出现,然后他就消失掉,同样指望不上;能够指望的,或者说有可能指望的,只有那个送给了别人的孩子。母亲和大姨商量的结果,是想方设法找到那个送给别人的孩子,让他来照顾小姨越来越糟糕的日子,慰藉小姨苦难的余生。在那个年代,这种寻找丢失孩子的事情非常普遍,虽然大多数孩子就像离开了枝头的青果子一样,不可能全都找回来,再把它们嫁接到枝头上继续生长,但果子毕竟是果子,即使不能生长了,还是自己枝头落下的,涩了烂了也是自己的。找回孩子来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找到的孩子不是自己的,而是战友的或不相干的人的。


母亲和大姨为此下了很大的力气,她们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并且在经过推测可能性极大的几个省份登报寻人,终于在黑龙江五大连池找到了被一对收旧货的老人收养了的那个孩子。

母亲和大姨非常高兴,她们分别从各自生活的城市坐火车或者汽车去了五大连池,在经过小心翼翼地询证和有关方面细致的核实之后,她们肯定了那就是她们要找的孩子。


孩子是个老实的孩子,并且成年了,并且勤劳。但是孩子不愿离开他的养父母。他的养父母没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从一个牲口贩子手中花十八个铜板买下了他,把他从小带到大,为此吃尽了苦头,如今他们老了,再干不动活了,他一旦离开他们,他们就没法活下去了。


要不,你们让那什么跟着我爹妈一块儿过,我有力气,我能养活咱家四口。那个孩子有些腼腆地说。那个孩子很朴实,他站在那里,下意识地搓着一双粗糙的大手。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对付突然出现的生母。他管他的生母叫“那什么”。


母亲和大姨当然不会把小姨送到那个堆满了废纸旧布破铜烂铁玻璃渣滓的低矮棚子里去,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母亲和大姨还是希望那孩子搬去和小姨一块住。那孩子非常为难,皱着眉头,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高兴地说,要不,我把我爹妈带上,去那什么那里,咱们一块儿住,咱们还是一家,热热闹闹的一家,问题就解决了。他这么说着,用力抠着头,眉开目散,喜气洋洋,好像他真的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问题真的解决了似的。


母亲和大姨相互看了一眼,没说话。

毫无疑问,这个办法也不行。


当地陪同的领导不干了,对那孩子说,你这个小同志,讲什么条件,这又不是买条萝卜搭棵葱的事,是要你去照顾你亲生母亲革命母亲的事,话再说白了,是要你去享福,你还有什么条件好讲。


孩子的养父母慌了,他们害怕孩子得罪了人,连忙在一旁说,满地呀,可不能和人这么说话,人家是领导,占着理儿,再说人家帮你找到了亲娘,你该磕头才是。满地呀,你就跟着这两位大婶去吧,你去享福,我们不要你管,我们能对付自己,你磕完了头就去,去服侍你亲娘。


叫满地的孩子一下子就火了。他不光是火,他还犟。叫满地的孩子说,我干嘛要去享福?我干吗不管你们?我磕头行,但不管你们,我还是满地不是满地?我还是人不是人?我现在就磕头,我磕完了还留下,守着你们,给你们养老送终,让别人享福去。


叫满地的孩子说完转过头来,对母亲和大姨说,两位姨,你们大老远的来,不容易,你们留下来吃顿饭,吃完饭我送你们去车站,我亲娘那边,要么我去把她接来,要么我带上我爹妈一块过去,她来还是我们一块过去,老人们我都管了,粗茶淡饭,谁我也不怠慢,但我不能一个人跟你们走,要我丢下我爹妈,除非我满地没了。


叫满地的孩子说完这话扑通一声跪下了。他跪下了,给母亲和大姨嗵嗵磕了三个头,转了方向,又给当地的领导嗵嗵磕了三个头,磕完头,起身,拍干净膝盖上的泥土,去屋里淘米做饭,再挑了一担旧报纸,去卤肉店换了一块酱肉,去小卖铺换了半瓶酒,收拾出一桌饭,让母亲和大姨在小桌边坐了,把养父母扶到上首坐了,自己端了一碗饭,拈一块咸菜疙瘩,蹲到一边去,大口往嘴里扒饭。那以后他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母亲和大姨空手而归。她们回到各自的城市,又开始了频繁的通信联系。在见过外甥满地之后,母亲和大姨冷静多了,纸巾也用得少多了,这样反而加快了商量的速度和质量。她们商量的结果是,把她们自己孩子中的一个过继给她们的小妹妹,让这个孩子照顾她剩余的日子。


她们决定要过继的那个孩子是我。


青年书生叶灵风默默地看着小姨。他的目光中饱含忧郁。在一个同事用一种轻慢的口气议论小姨的经历时,他把手中的一杯水兜头泼了过去,同时重重地挨了那个同事一老拳。叶灵风没有还手。他是一个清高的书生。面对这个混沌的世界,他只有清高的藐视。叶灵风一声也没吭,他抹了一把鼻血,弯腰从地上捡起书和瓷缸,谁也不看,走掉了。


事件发生在小姨调去郊县文化局后的两个月,那个时候,叶灵风没有和小姨说过一句话,他和小姨遇上的时候,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

小姨听说叶灵风为自己挨了打,一下子就对这个清清瘦瘦、满腹经纶、倨傲不庸的剧作家有了抱歉。


小姨在一次全局大会开完后径直走向叶灵风,对叶灵风说,谢谢你。

叶灵风仍然没说话。他的目光中仍然饱含忧郁。他对小姨点了点头,然后走开了。


一个黄昏,小姨到河边去散步,在那里遇到了叶灵风。叶灵风独自坐在薰风轻拂的河边读着书。在没有人,只有麻鸭、青蛙和蜻蜓的黛色河畔,叶灵风朗朗有声:

……


不用再怕贵人嗔怒,

你已超脱暴君威力;

无须再为衣食忧虑,

芦苇橡树了无区别。

健儿身手,学士心灵,


帝王蝼蚁同化埃尘。

不用再怕闪电光亮,

不用再怕雷霆暴作;

何须畏惧谗人诽谤,

你已阅尽世间忧乐。

无限尘寰痴男怨女,

人天一别,埋愁黄土。

没有巫师把你惊动!

没有符咒扰你魂魄!

野鬼游魂远离坟冢!

狐兔不来侵你骸骨!

瞑目安眠,归于寂灭;

墓草长新,永留追忆!


小姨站在浑然不觉的叶灵风身后,有些发愣,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美妙的诗句,她被抑扬顿挫的叶灵风和激情澎湃的叶灵风迷住了。她从后面看叶灵风,她看叶灵风灵魂出窍,径直地飘浮至河面上,就像他身边的芦苇,是和河水一道在傍晚的清风中流淌着的。小姨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被他吸引住了,不知不觉在他的身边轻轻坐下了。


叶灵风发现了小姨,突然地住了声。他侧过脸来看小姨,目光倏然一闪,像有一颗流星划过去。

那是什么。小姨轻轻地问。


《辛白林》。叶灵风轻轻地答。


真好。小姨如梦地说。


是。叶灵风痴迷地答。


然后他俩陷入长久的沉默。

风从河面上吹过去,泼下涟漪的网,一网一网反复着,却什么也没有打上来。一只麻鸭找不到同伴了,嘎嘎叫着从芦苇丛中飞起来,经过他们的头顶,在天空深处变成一个黑点。叶灵风拾起一片落苇叶丢进河水里,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说莎士比亚,说《辛白林》,说《暴风雨》、《第十二夜》、《雅典的泰门》、《李尔王》和《爱的徒劳》;他给小姨背诵《爱的徒劳》中怪诞的西班牙人亚马多的侍童毛子的一段独白:要是她的脸色又红又白,你永远不会发现她犯罪,因为白色表示惊恐惶迫,绯红的脸表示羞耻惭愧;可是她倘然犯下了错误,你不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因为红的羞愧白的恐怖,都是她天然生就的颜色。叶灵风说那个侍童的意思是红色和白色是两种危险的颜色,但他不同意他的观点,他更喜欢它们,因为它们承担着那样的危险,是和别的自私狭隘的颜色不同的;他急匆匆地说着,没有停顿,目光迷茫地泊在碎金点点的河面上,一点也不关心他身旁的那个听众是否喜欢这个话题;他的样子是如此地富有着魅力,一下子就把小姨给征服了。

那以后,他们熟悉了。他们的熟悉是熟悉中的熟悉,有一种会心和默契,不必礼节和客套,自然也不是那时同事间通常的沟通,只有直率和一统,没有层次。他们是有层次的,比如说平时在单位里见了面,他们的话不多,工作上的事,凭着约定就能完成,没有话的时候,只是相视一笑,笑不是脸上的,是眸子里的那一种,流星凌空,一掠而过,之后风平浪静,别人看不见,留着他们自己点点滴滴地回味。这样的熟悉直接越过了表面,同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让小姨觉得奇怪,有些迷茫。小姨迷茫的是在此之前她并不认识他,不认识叶灵风,也不认识莎士比亚,她认识醉着花草芬芳的《撒曲拉》和《翁吉剌惕歌》,认识苦着奶香的马头琴和长调,惟独不认识他和他,她怎么会对他有着那么强烈的好感?但是这无妨,叶灵风会告诉她这一切,叮叮咚咚、琴拨瑟抚、高山流水、如吐珠玑地告诉她。叶灵风告诉她那个出生在英国中部斯特拉福德城市民家庭,名叫威廉·莎士比亚的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戏剧家和诗人,他的经商、马夫、仆役、演员和编剧经历,他的三十七部诗剧、十部历史剧、十部喜剧和十部悲剧;他在告诉她这些之后会背诵一些诗人的十四行诗给小姨听,那个时候他的文弱荡然无存,光华斐然。


叶灵风是东北联大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做过短期的政府文员和记者,后来在一家剧团里当编剧。东北解放后,他应召进入革命大学,然后分配到县文化局当编剧。他才华横溢,写了很多出色的剧本,颇有名气,因为如此,省城里的几家剧院想要调他去,军队也想要他从军,但都被生性清高的他拒绝了。叶灵风人很文弱,但性格里却有一种桀傲不驯、睚眦必报的血性。他很少与人交往,工作之余,总是一个人读书作诗、吟咏弹唱。单位里对没有成家的人采取的是半军事化管理的方式,集体住宿,每四个人一个房间,叶灵风却为自己找了一个房东,一个人在老乡家住宿和搭伙。这件事在同事中引起了议论。事情反映到领导那里,领导找叶灵风谈话,叶灵风淡淡地说,你们知道我是要夜里工作的,你们知道我工作起来是要来回走动和吟唱的,我不能要求大家在半夜三更起来和我一起那样做,那样做你们觉得合适吗?领导想了想,叶灵风说得有理,那样做的确不合适。领导这么一想也就算了。领导算了,同事们却不算,同事们就对叶灵风产生了不满情绪,大家平时都不愿理他,不和他交往,孤立他,这样,叶灵风在单位里就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独往独来的人。


小姨的到来使叶灵风有了知己。叶灵风依然特立独行,却不再独往独来。工作之余,他们经常待在一块,谈天说地,读书吟诗。叶灵风一读起书吟起诗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一颦一笑全让人心动。小姨觉得叶灵风并不像同事们认定的那样孤僻,他的内心深处燃烧着火一样的激情,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男人,让人感到钦佩和亲切,只是人们不能接受他,容易把对他的钦佩换成妒忌,而且看不到他的亲切罢了。


小姨对叶灵风从不设防,叶灵风问起她的经历时,她毫不隐瞒地把自己的过去全都告诉了他。叶灵风坐在那里听着,手攥得紧紧的,脸上布满了痛苦和愤怒,他站起来在屋子里快速地走来走去,然后站下来,大声地说,那些个男人,他们全都是一些愚蠢的家伙!而小姨一提起离开她的那三个孩子,泪水禁不住涌出来时,叶灵风就站在那里,一副承担了太多要风化掉的样子,眼圈儿红红的。有一刻他走了过来,想要拥抱住小姨。后来他忍住了,递给小姨一块手绢,轻轻地说,别难过,那不是你的错。


叶灵风是一个馋猫。他喜欢美食。他请小姨尝他亲手做的黄米切糕和烩羊杂碎。他有本事把微少的伙食尾子变成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他还吹箫给小姨听。他吹《渔樵问答》,吹《苏武牧羊》,但他更多的是给小姨吟咏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叶灵风吹箫的时候小姨就坐在他的对面,依在他的床铺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她看他把那管长长的紫竹竖在饱满而固执的唇间,双目微阖,长舒短诉。小姨如同进了梦幻中,她想起她的草原,想起她的赭红色的小牡马、雪白色的羊羔、毛皮晶亮的牛群和斑驳七色的驯鹿,她坐在那里,无来由的,眼睛就湿润了。


小姨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想起草原来。


叶灵风说,风在草原孕育,雨在草原孕育,阳光在草原孕育,四季在草原孕育,那之后便是你,你惦念着草原,你是属于它的。


小姨说,我怎么老是让人讨厌呢?我怎么到任何地方都遭人白眼呢?我到底哪点做得不对,或者我根本就不该和人群在一起?


叶灵风说,人们正是因为喜欢你才作践你,人们正是因为仰视你才换之以白眼,人们正是因为自己的不能才指责你不对,人们因为胆怯和阴暗,不得不聚集成人群,你又为什么哭泣呢?


小姨看着叶灵风。她是有点吃惊。她在心里想,他说得多大胆哪,他说得多么好啊。小姨这么想着,心里充满了对叶灵风的敬佩和感激。


文化局的支部书记是一位老革命,他的妻子在战争年代被打死了,他很喜欢小姨,经常关心小姨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情况。支部书记不大会说话,他有些口吃,平时还好,要是心里一犯急,说话准断句。支部书记原来是不口吃的,那年四平保卫战,他的连遭遇了排炮的轰击,整整两天时间他们趴在坑道里没敢抬起头来,一个连的士兵被炸死了一多半,打那以后他就口吃了。


支部书记因为不会说话,先捱了一段时间,后来熬不过去了,就找小姨,向她慎重地提出了两个人结成革命伴侣的建议。小姨一口拒绝了支部书记的建议。小姨根本就不打算再考虑和谁结成伴侣这种事,不管那伴侣是不是革命的。小姨被这种事弄得寒心了,她感到恐惧了。而且小姨觉得虽然支部书记是个不错的领导干部,对工作兢兢业业,也很爱护下面的同志,但小姨不可能和所有工作兢兢业业并且爱护同志的领导干部结成革命伴侣,这就是她的想法。支部书记遭到拒绝后一点也不灰心,相反他更加地热情了,他想到任何革命的成果都是来之不易的,没有一番艰辛而持久的努力,革命是不可能成功的,这才符合革命的基本规律。支部书记不断向小姨发出这样的建议,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向小姨建议一次,很有毅力。在他这种持之以恒的追求之下,奇迹发生了。当然这里说的奇迹不是指小姨,小姨那头除了耐心地拒绝之外,仍然是古水一潭,什么奇迹也没有。奇迹来自支部书记,他在追求小姨的过程中越来越热情,越来越想说话,越来越会说话,他可以把任何地方都当成他说话的场所,不管是食堂里还是上厕所的路上,他可以一开口就说上一两个小时,不让人插嘴,而且,最大的奇迹是,他的口吃的毛病不治而愈。


小姨被追逼不过,就想到了叶灵风。小姨一想到叶灵风心里就怦然一动。她想,就算我一定得有个伴侣,为什么不是叶灵风呢?为什么一定是支部书记呢?小姨这么一想,就去找叶灵风。


小姨一进门就对叶灵风说,你告诉我,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叶灵风愣了一下,说,什么怎么想的?


小姨说,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叶灵风看着小姨,点点头。


小姨说,那好,那你就娶了我。


叶灵风有些发呆,说,为什么?


小姨说,为了伴侣。为了我得做人的伴侣。为了我不想做别人的伴侣。


叶灵风仍然看着小姨。他手里拿着一枝派克金笔。他正在写一个剧本。那枝金笔很气派。它的笔尖闪闪发光。叶灵风就这么握着他的笔。他就这么坐在那里,看着小姨,长久地看着小姨。然后,他转过身子,伏下身去,继续写他的剧本。


小姨失望极了。她没有想到叶灵风是这个样子的。小姨也许不会因为他的拒绝而失望。他可以拒绝她,但他至少应该说话。而他现在连话都不说。他热情浪漫的凝视到哪儿去了?他自由不羁的言谈到哪儿去了?他至情至性的紫竹箫到哪儿去了?他忧郁的莎士比亚到哪儿去了?小姨整个儿地被退到后台的叶灵风、被完全不肯出场的叶灵风出卖了。她以为他才是她的伴侣,他们做搭档,可以上演无数出美妙绝伦的戏。现在她才知道他不是。他是一个懦夫。他的莎士比亚只不过是一个连一句台词都不敢说的后背。小姨盯着叶灵风的后背。她想他的勇敢全都是他剧本中人物的,而他自己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呀。她这么想着,骄傲地扬了扬下颏,转过身,一摔门走了出去。


小姨决定去找支部书记。她无法让这件事情继续下去了。她得把它结束掉,把一切都结束掉。她要告诉他,她不想和他结成伴侣,不想和任何人结成伴侣,她对伴侣这种事已经厌恶透了;她要告诉他,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的领导干部,一个令人尊重的老革命,她对他的印象很好,她对他的关照心怀感激,但那和伴侣没有关系,她不能因为心怀感激就嫁给他,做他的伴侣;她希望他明白这一点,能尊重她,她想他会那样做的,他难道不该那么做吗?如果他不,他不想尊重她,他只想要她做他的伴侣,那她也就没有必要尊重他了,她就会扬起下颏对他说,走开!她想她会那样说的。


小姨找到了支部书记。支部书记正在写材料。支部书记写材料很费劲。他的文化程度不高。他倒是把自己弄得一手一脸的墨水。


支部书记说,你找我?有事吗?


小姨说,是的,我想和你谈谈我们俩的事。


支部书记一听高兴坏了,放下笔,拍拍炕头说,你快坐下,你坐下谈,慢慢谈。


小姨站在那里,说,不用坐,我只有一句话,说了我就走。


支部书记说,干嘛那么急?我知道只有一句话,这个我清楚,但是你说完了那句话,我还可以接着说,我们都说完了,还可以讨论讨论嘛。


小姨说,讨论就不必了。我是想来告诉你,我不可能和你结成伴侣,永远都不可能,希望你今后别再提这件事了。


支部书记有些发懵。他把桌子上的那份乱七八糟的材料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说,怎么了?怎么是这样一句话?出了什么事?不是好好的吗?你把我搞糊涂了。


小姨有些发急,说,这有什么糊涂的呢?你说结成伴侣,我说不,情况就是这样。


支部书记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好像小姨说的是一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件让人不可理解的事情。他的脸上糊了一些墨水,手上也有一些,他张着大嘴看着小姨,这样他就是一副更加不明白的真实样子了。他说,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小姨想她还能怎么样呢?小姨站在那儿,突然发现自己很愚蠢,她根本就不该来这儿,不该企图申明自己,那一刻,她绝望至极。


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了,青年剧作家叶灵风走了进来。他手里仍然捏着他的那枝金笔,脸色有点发白,那个样子就像握着一杆长矛的中世纪骑士。他的步子有点像舞台步,因为他是挺着胸膛,昂着下颏,目光炯炯的。他看着小姨,从一进门就那样看着,自始至终没有移开过。


支部书记被人打扰了,有点不高兴,说,你干什么?


叶灵风看着小姨说,我有事要说。


支部书记说,那你就快点说,说完你就走。


叶灵风仍然看着小姨说,对不起,我不是找你,我是找她。


小姨的心突然一下子抽紧了。


叶灵风扬了扬下颏,目光明亮地大声说,梅琴,我要娶你,请你嫁给我!


小姨和叶灵风结婚那天非常快乐。她把自己收拾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叶灵风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小姨,眼睛都直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姨在镜子里看见叶灵风的样子,噗嗤一声乐了,扭过头来说,怎么,不认识呀?叶灵风老老实实说,人是熟悉的,隔一会儿不见,还是让人不能相信。小姨就咯咯地笑。小姨那么一笑,叶灵风就受不了了,慌忙站起来往外走,一时没留意,一头撞在门框上,撞得捂了头哎呀叫一声。这下小姨更乐了,笑得捂了肚子直不起腰来。


结婚那天,小姨和叶灵风商量,拿出平时储蓄的几个伙食尾子,请同事们来吃顿饭。叶灵风不同意。叶灵风说,请他们干嘛?他们是一帮庸俗的家伙,我连话都不想和他们说,我不想让他们恶心了我的好事。小姨劝他,说,都是志同道合的同事,能在一起共事已是前世修下的福分了,好比牲口,能在一个草场上吃草必定是缘分,相互间犄角顶犄角的事也有,顶完了就完了,不兴结冤的。小姨恳求说,我喜欢大家在一起,大家在一起,就像一个家庭的兄弟姐妹一样,不该有生分,你就答应我吧。叶灵风虽然不愿意,小姨那么一说,也就同意了。


小姨把新房布置得整整洁洁的,买了些糖块和果子,还弄了一只油囟鸡,到傍晚的时候,收了油灯,点上一对红蜡烛,就等同事们到来。谁知一直等到半夜,同事一个都没有来,倒是房东家几个孩子不断地跑进来,乘人不注意的时候从盘子里抓糖块和果子吃,叶灵风要赶,小姨不让,说,吃吧,让他们吃吧,糖块和果子总是要人来吃的,总不能我们自己把它吃完吧。那些糖块和果子终于被仨瓜俩枣地消灭了,孩子们满足得要命,在屋子外面唱歌,一会儿探个头进来看一看,看盘子里有没有新糖果出现。新糖果没有出现,同事们也没有出现,有风从门外吹来,把红烛吹得摇摇晃晃,让屋子里的人、人的影子都变得有点虚幻。叶灵风坐得腰酸了,直了直背,冷笑道,我说不请他们,你不听,现在倒让他们摆了谱。小姨很难过,站起来,收了桌子上的空盘子,去屋檐下的水缸里舀了水来,默默地洗脸。叶灵风站在一旁,站一会儿,反倒是没了话。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叫门。小姨拎着湿漉漉的毛巾冲过去开门,进来的是支部书记。支部书记一脸一头的雾水,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进门就说,哎呀,我去市里开会,回来搭了郭庄的车,走到半路上,牲口病了,车老板心疼牲口,不肯再挪窝,我只好自己走回来——我来得不算晚吧?支部书记说着,拉过凳子来坐下,从牛皮文件包上取下毛巾来揩汗,一副终于赶到的喜滋滋的样子。


小姨和叶灵风两个人都有点发呆,站在那里不动。小姨先省悟过来,把手里的毛巾丢开,去拿糖果,拿起盘子来,才发现盘子空了,放下盘子,又去倒水,递到支部书记手上,再拿了油囱鸡,放到支部书记手边,然后站在一旁,不知再该做什么。支部书记一气将水灌下去,抹一把嘴,把水碗放下,就手撕下一块鸡肉,很满意地转了头,叉开大脚,鹰张豹望地打量新房,这么一打量,才发现小姨和叶灵风两人赤了脚,手上拿着毛巾,是洗了准备睡的样子。支部书记连忙搁了鸡肉站起来,说,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来得不是时候,我走,你们休息。支部书记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来,站下了,从牛皮包里往外摸索东西,摸出一个红皮本子,一枝钢笔,递给小姨,说,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给你们的,在市里开会的时候买了这个本子和这枝笔,你们是文化人,送这个礼物最合适,祝你们,这个这个,结婚愉快。


支部书记说完就退出门去,出去了又回过身来,把门给掩上,在院子里和房东大声打了招呼,这才走了。


小姨手里捧着那枝笔和那个笔记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红了。


小姨和叶灵风婚后的日子非常幸福。他们在工作上都是单位里的骨干,而且他们都热爱自己的工作,对自己的工作热情十足,面对新时代充满了憧憬,这样的憧憬为他们的婚姻增添了金色的基调。叶灵风经常跑到乡下去采风,收集写作资料,他常常在老乡家里一住就是一两个月。小姨也常下乡去搞工作,有时候路过叶灵风住的村子,就去看看他,替他洗洗衣裳,剃剃头,料理一下他的生活。叶灵风对小姨的到来总是满怀欣喜,他为小姨积攒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甜瓜呀,脆枣呀,粉瓤柿子呀,煮落花生呀,小姨一来,他就把这些好吃的东西全拿出来给小姨吃。小姨有时候得马上赶回工作点去,有时候不,组织上为了照顾她,同意她在丈夫这里住上一宿。碰到这样的时候,叶灵风就格外高兴,他有很多新鲜的事情要讲给小姨听。他白天要忙着和乡间艺人们拉呱故事,小姨就在老乡家给他浆洗收拾,晚上叶灵风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吃过饭,他就拎两个蒲团,拉小姨到院子里去坐下,给小姨讲他收集到的民间故事。叶灵风眉飞色舞地讲,小姨聚精会神地听,两个人正当年轻,精力旺盛,如胶似漆的一对,那样的话,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一直说到大天光,东方有了鱼肚白,喜鹊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喳喳叫了,小姨才余兴未尽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去井边洗把脸,赶回自己的点上。每次小姨走,叶灵风都要送出很远,一直送到小河边,看着小姨过了河,叶灵风在河这头站着不离开,扬着胳膊招手,小姨上了岸,在河那边招着手,这样两个人长亭短亭,杨柳依依,招手招个不停,把手都招酸了。后来还是叶灵风惦记着要回去记谱子,这才把扬起的手收回来,做成一个喇叭,隔了河喊,走吧。小姨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小姨和叶灵风这个样子,让房东很羡慕。房东对叶灵风说,叶同志,你和梅同志,你们俩那个好呀,就像古书里说的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你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双,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别真是上天下来的一对神仙,让我们这些百姓开眼的吧?叶灵风严肃地说,大娘,谢谢您夸奖我俩,但是您夸奖我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是对的,您说我俩是神仙就不对了,梅同志是党员,我不是党员,但我是无神论者,我们都有自己的信仰,我们不信神仙,也不当那个神仙,神仙的话以后您别再说了。房东说,当神仙有什么不好?像我们这些凡人,我们想要当还当不上呢。叶灵风说,大娘,您也别当什么神仙,您还种您的包米高粱,织您的布,您空下来了给我讲讲古,唱唱小曲,您这日子,就是神仙也没法比。房东就掩了缺了牙的嘴笑,说,叶同志真逗。


房东这么说,房东也不是没有疑惑,房东就是疑惑这小两口哪有这么多的话说。有一次小姨又来看叶灵风,两个人吃了饭坐在院子里说话,房东送了凉茶过来,没忍住,就说,叶同志,梅同志,你们年纪轻轻的,你们见面也不容易,见了面就这么聊大天,一聊一通宵,一聊一通宵,把个好时光全聊瞎了,你们就没个避人眼的热乎心事?你们就是聊,就不能去屋子里关了门搂着抱着说说枕头话呀?房东这么一说,把两个人说成了一张大红脸,幸亏那时月儿刚懒懒地升起来,不曾走亮了,两个人在朦胧的黑暗处,谁也看不见,只是自己臊得慌。叶灵风朝小姨的方向看看,说,要不,要不,咱们进屋里去?小姨连忙对房东说,大娘,屋里热,我又难得来一次,叶同志想说话,我也想听他说说话呢。房东一万个想不明白地摇着头,走开了,嘴里自言自语地说,这两个孩子,还说不是神仙,要真不是神仙,怎么就和我们平常人生得不一样呢?


结婚的时候,小姨和叶灵风商量,他们不再要孩子了,至少暂时不再要。小姨一次次地失去自己的孩子,她割自己身上的肉一样生下了他们,却无法留住他们,她被这种事情弄怕了,不想再经历这样的事情了。叶灵风很体贴小姨,小姨一和他提出,他就同意了。叶灵风说,我们都有事业,应该把事业干好,做一个让人刮目相看的人,你就是不提,一时半会儿的,我也不打算要孩子。


结婚没多久,有一次两个人见了面,正聊着天,叶灵风突然说,梅,我在想,咱们是不是要个孩子?小姨一时没有准备,打了格愣,说,不是说好,咱们不要孩子吗?叶灵风说,说是说,还真不要呀?小姨看看叶灵风的样子,看出他是认真的,就坐近了他,拉起他的手,掏心窝里的话对他说,灵风,你应该理解我,我的孩子一个个离开了我,我真的是心里发疼,我很害怕咱们的孩子再有什么不好的命运。叶灵风从小姨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盯着小姨的眼睛说,你是不相信我?你觉得我和那些男人一样?小姨说,不,灵风,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知道你是真心爱我的。叶灵风看了看小姨,有些不高兴,隔了一会儿说,那好吧。


那以后,叶灵风的情绪一直不高,小姨到他那里去,他的话就少多了,他也不给小姨念诗了,目光里总是有一种忧郁的成分,有时候看着房东的孩子,呆呆的,一看老半天。小姨先是没有觉察,后来房东大娘提醒小姨,把小姨拉到一边小声说,梅同志,你和叶同志没拌嘴吧?我怎么看叶同志最近眉眼老是展不开,他还一个人夜里吹箫,那曲儿像是有委屈呢。


小姨问叶灵风。叶灵风淡淡地,只说工作上不太顺心。小姨知道那不是真的,心里想,还是孩子的事了。小姨坐下来,坐在叶灵风的对面,看着叶灵风,说,灵风,告诉我,你是真想要孩子?叶灵风看了小姨一眼,说,是。小姨点了点头,说,那好,那咱们就要。


叶灵风始终充满了忧郁之心,他的浪漫情怀就像六月间的云彩,在天上轻轻地飘浮着,随时会降落到小姨的身上。叶灵风对小姨的迷恋有时候会令小姨感到害怕,他和小姨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不念诗,他会长久地坐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姨。他在醒来的时候会梦呓般地赞美小姨,他说小姨前世是一株素心兰,不是人世间的人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是不是因为小姨是一株素心兰,叶灵风害怕去碰小姨。他总是万般钦慕地仰视着她,把她当成他的女神。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小姨睡熟了的时候,他会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单腿跪在床前,将小姨的手轻轻地握住,捧在自己脸上,一直到清晨。婚后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他害怕去碰小姨的身体,他一碰到小姨的身体就会全身发抖。小姨不明白这是不是一种诗人的崇高情怀,她只是对她的爱人充满了怜惜和心疼。她总是突然间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伸出手去,把在数九寒地里站着的叶灵风拉过来,拉到她的身边。她把他的头埋在她的怀里,把她的暖意传给他,把她没有丝毫保留的挚爱传给他。小姨轻轻地说,你真傻,你真傻。她说一遍,心里对叶灵风的爱就增添一分。她这么一遍遍地说着,月亮就很快地沉下去了,好像月亮也受了小姨的感染,承载了太多的爱,再也承载不住了,要坚决地沉下去似的。


小姨决定了要给叶灵风生一个孩子。但叶灵风并没有作为。他没有让小姨怀上孩子。


小姨和叶灵风做了三年夫妻,一直到反右的时候。


叶灵风被划了第一批右派。他的问题很复杂。他有大量的反动言论。他的那些剧本全是铁的证据。他的群众关系十分恶劣。他还有历史问题,解放前在旧政府做过高级职员,对那段经历他讳莫如深,就算前面的那些罪状不算,只后面一条就足以置他于死地了。


那个时候,小姨终于说服了叶灵风,要他去看医生,经过治疗,他们刚刚怀上了他们的孩子。


叶灵风被划成右派后,组织上找小姨谈话。组织上谈话的目的一是要小姨揭发叶灵风的反党罪行,二是要小姨和叶灵风划清界线。小姨怎么也想不通,她坚决不相信丈夫会反党反人民,她没有什么罪行可以向组织上揭发的,她也不会和丈夫划清界线,她倒是一次次地找组织上谈丈夫的问题,但她谈的全是丈夫的好处,是丈夫没有问题的话。组织上很生气,认为小姨觉悟太低,在关键时刻没有大是大非,丧失了立场,考虑到她不是知识分子,又是一个抗日战争参加革命的同志,组织上对她网开一面,没有追究她的包庇罪。


叶灵风的问题很快升了级,最终被公安部门逮捕了。叶灵风在收监前的一段时间里就有所预感,他的情绪糟糕透了,那差不多是一种绝望。有几次他流露出要保持尊严、以死相拼的心事,都被小姨劝阻住了。小姨安慰他,要他把眼光放远一点。小姨说,风雹雨雪的事哪能没有?遇到了旱季,草原上连一根草都见不到呢,羊儿就靠啃泥土下的草籽活,就靠舔戈壁滩上的石头面儿活,要相信天晴的日子总会来的,返青的日子总会来的。我们草原上有一句话,叫倒下了你就是具骨头架子,活下来你就生儿育女,你就把生命延续给后人。小姨说,灵风,你不能倒下,你得活下来。


收监那天,叶灵风一被带上铐子就哭了起来。给他带铐子的那个公安是个新手,没经验,叶灵风一哭他就慌了,铐子带了半天没带上,他很烦,抬腿踢了叶灵风一脚,骂道,你哭个屁呀,还没空出手来揍你呢,谁叫你反党反革命了?活该吧你!小姨开始很冷静,公安来带叶灵风的时候她要他们等一等,她进屋去给叶灵风收拾换洗衣服,又问带队的:他关什么地方,我什么时候能看他一次?那个新手抬腿踢叶灵风的时候她不依了,冲过来喊道,你踢他干什么?杀人偿命,犯罪坐牢,他凭什么该你来踢?然后她转过头来冲着叶灵风喊,灵风,你是个大男人,砍头不过碗大个疤,你哭什么?!叶灵风就抽泣着,擤一把鼻涕,收住了眼泪。


叶灵风坐牢后,小姨想去探望他,但她不知道他被关在什么地方。小姨去找组织上。组织上当然知道,但是组织上不能告诉她。组织上觉得小姨越走越远了,走得已经不像是人民内部矛盾了。组织上很严肃地和小姨谈话,教育小姨,要把小姨拉回到人民这边来。谈话的时候小姨很认真地听,还拿出一个本子来记,谈完了,记完了,小姨把本子合上,说,现在请你们告诉我,他关在什么地方。


终于有一天,组织上决定让小姨去关着叶灵风的那个监狱了。有一天,县文化局里来了两个公安,和文化局的领导一起找小姨谈话。他们把门关上,叫小姨站起来,然后拿出一张纸来念。小姨站在那里,开始没明白,后来明白了,他们念的是对她收监的决定。那个决定里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根据反革命分子叶灵风的揭发交待,梅琴策划、煽动和指使他从事了大量的反革命阴谋活动,梅琴是长期隐藏在我党内部的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分子。小姨冷笑了一声,说,你们真是天真,以为我会信?他一辈子都不会说这种话。你们尽管撒谎吧,你们想怎么撒就怎么撒吧。两个公安也冷笑,说,真是死到临头了还顽固不化,我们也不想和你多说,你在这里按手印,到里面自然会让你看叶犯的交待材料,那个时候我们再来看究竟是谁在撒谎。


两个公安过来给小姨带手铐。小姨没有哭。倒是支部书记站在那里,阴着脸不说话,公安叫他去把门打开,他白了公安一眼,没有动。公安知道这个支部书记不是一般的支部书记,他是老革命,老革命大都有点犟,不大容易差使,就不和他计较,自己过去把门打开了。


十天以后,小姨在牢里看到了那份揭发材料。审问者在审讯遇到了顽强抵抗的情况下,将它气壮山河地抛在小姨面前。小姨一下子就认出了那种熟悉的字体,那种字体写出过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剧本,每一个剧本她都不止一次地读过,不止一次为它们的才华横溢流下过热泪。小姨长久地盯着揭发材料后面的那三个字,然后,她移开目光,把材料放回桌子上,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三天之后,小姨提出了堕胎的申请。申请经过狱方研究得到批准。这是一个小手术,远不如战场上的枪弹伤复杂,一名长着酒糟鼻子的年轻狱医奉命完成这个手术。按照医科学校传授的知识,他使用米腓司酮来进行手术。他将几粒药片包在一张牛粪纸里送到女监,令小姨服下,告诉她发作之后向管教干部报告,然后到狱医室引产并做清宫术。一刻钟后他接到女朋友打来的电话。女朋友约他晚上去看电影。他放下电话后拿着药瓶去了女监,令小姨再次服下加倍剂量的米腓司酮。小姨很快发作了,并出现大出血症状。浑身鲜血的年轻狱医手足无措,惊慌地叫来了老狱医,他们经过三十秒钟的商量,做出了摘宫的处理决定。


一个小时后,小姨被送至县人民医院。


六十年代后半期,小姨已经和我们生活在一个城市里了,这样,我就可以经常去小姨那里。那段时间学校里搞运动,不上课,我有时候白天去大街上看忙忙碌碌革命着的人们,晚上就去小姨家。有一天我去小姨家的时候,小姨正在收拾东西,我一进门她就对我说,早点洗了脸脚睡觉,明天我们去山东。我说,我们去山东干什么?小姨说,你别问,去了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们就乘火车去了山东。到了那里我才知道,我们是去看焦柳的。省商业厅厅长焦柳在革命运动中被揪了出来,经过一段时间运动后,被发配到山东的一个临海农场里劳动改造。农场里的生活很苦,焦柳想不通为什么自己革命了一辈子会落到如此下场,会成为革命的敌人,他就给小姨写信,希望小姨能去看他。他在写给小姨的信上说,我们是多年的战友,我们还做过夫妻,别人不理解我,难道你还不理解我吗?


见面以后,他就开始给小姨讲他的事。他说他想不通,自己为革命做过那么多的贡献,怎么会成了革命的对象;他说他不明白当年那些同事和部下,怎么一个个都一抹脸成了白眼狼,争先恐后地揭发他,把他往死里踹;他说他现在身体很不好,老是犯失眠,夜里睡不着,睡着了就做恶梦,肾脏也有问题,有时候尿不出尿来,很痛苦;他说他想去找谁谁谁,他是他的老首长,他还在台上,他了解他的情况,应该出来保他;……他从中午一直讲到傍晚,这中间他起身去水缸边舀水来喝。我渴坏了,也去水缸边舀水。他这才像刚看到我似的,问小姨,这孩子是谁?是你的?然后他不等小姨回答,又接着讲他自己的。后来小姨打断他。小姨问,建国呢?建国在哪?他说,一早上就疯出去了,大概是去滩涂上摸小虾了吧。小姨说,这么老半天了,怎么也没见他回来?焦柳说,天黑了他自己会回来的,他总是天黑了才回来。小姨说,天晚了,我们赶了几天路,饿了,你给做饭吧,我去找建国。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走,住下了。小姨借住在一个老乡家,我和焦柳焦建国父子俩睡一个炕。


第二天一早起床,小姨就带着我们哥俩走了,临走时她把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都留给了焦柳。焦柳很高兴,焦建国也很高兴。焦建国一路上都在和人打招呼,说,我要走了,离开那个反动的爹,我去我妈妈那儿,一辈子也不回来了,我妈妈是革命家,她还是领导,谁要是当了反革命她可以随便揍他,操他妈这一回我非揍个痛快不可。小姨没有听到那些话。小姨一直走在前面。她是想尽快带着我们两个孩子离开这里。小姨回到家后听到了那些话。回到家后,小姨让我们俩洗了澡换了衣服,她给我们熬白糖粥喝。焦建国一气喝了六七碗白糖粥,喝得肚子圆鼓鼓的。他把碗放下,满意地出了一口长气,说,操他妈,这一回吃饱了,不像那个反动的爹,粥都不让喝饱,真他妈不是玩艺儿。小姨放下筷子,伸手就给了他一个耳瓜子。焦建国捂着脸说,打我干嘛?小姨说,第一,不准骂人;第二,别做白眼狼。他小时候也没有喝饱过粥,他至少是个敢作敢为的人,你先把他的优点学到,然后再开口说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小姨动手打人,那是第一次。我很同情表哥焦建国,他的话一点没错,他饿得都成了麻秆儿了,人比我大几岁,个头比我高一大截,身子骨轻飘飘的,还没有我重。


支部书记先给焦柳同志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梅琴同志的情况。支部书记在信中说,我单位广大革命群众一致认为叶灵风的检举揭发材料不实,是诬陷,组织上对梅琴同志的处理缺乏慎重态度,应该予以甄别纠正。


焦柳同志没有多久就回信了。焦柳同志在信里说,要相信组织上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梅琴这个人一贯自以为是,遇事容易冲动,爱走极端,在脱离了党的帮助和教育的情况下,走到了人民的对立面,这是令人痛心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梅琴有冤枉,仍然要相信党,要接受党长期的各种方式的考验,做党忠诚的儿女。焦柳同志还说因为他和梅琴有过那么一段众人皆知的关系,不便出面为她说话,特别是说情的话,云云。


支部书记看过信后骂了一句粗话,把信给撕了。支部书记是一位老革命,他的资历一点也不比焦柳同志低,他有资格撕掉另一位老革命的信,尤其是在另一位老革命装腔作势在他面前摆谱的时候。支部书记撕掉焦柳同志的信后并没有放弃,他又给另外两个正当红的老同志写了信。那两个老同志曾经和梅琴在一起共同战斗过,他们虽然有时候也摆摆谱,但是他们和梅琴没有那种众人皆知的关系。


支部书记的判断很正确,那两个老同志接到他的信后,果然过问了这件事。他们做了一些调查工作,弄清了基本情况。他们打电话来骂人,要有关方面重新调查。他们最后说,行了行了,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就是个善后问题吗?你们把案子结了,人交给我们,别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我们保证她离开你们市,你们就当她失踪好了。


小姨在被关押了一年之后放了出来。她来到了我们家生活的那个城市。把小姨弄出监狱的那两个老同志,其中的一个是我们这座城市省里的领导,他把小姨安排在文化局工作,职务是人事处长。小姨那个时候三十出头,但她参加革命时间早,是抗战干部,有资历,像她这么年轻又有资历的干部并不太多,她和省里的领导是血雨腥风的战友,上面看重她,下面尊重她,再加上她和我母亲终于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了,我母亲能够照顾她,她的好日子总算是来到了。


小姨上班的第一天,局里开了一个隆重的欢迎会,局领导和机关科室部门的负责人参加了这个欢迎会。局党委书记在最后的总结发言时说,梅琴同志的到来为我们局的工作增添了一份希望,让我们再一次以热烈的掌声对她表示欢迎!


欢迎会散会的时候,有一个面目清秀个子修长的青年人走进了文化局。他的名字叫鲁辉煌,是本市京剧院的一名小生演员。他来送一份请调报告,有人指给他看新来的人事处长。一分钟后,他走进人事处长办公室,坐到了小姨面前。


单位的人很快就知道了小姨的经历。他们知道小姨三十出头,年龄不大,但经历却十分丰富——她打过仗,蹲过伪满大狱,吃过共产党的冤牢饭;她从别的城市里调来,安排在他们这个充满激情的局里;她单身,但她曾经嫁过四个男人,后来都离了。这样的经历让人颇感兴趣。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魅力十足的女人,她的过去充满了神秘感,这样的女人再加上有过四个男人的经历,就足以成为故事中的人物了。文化局这样的单位从来就不缺少浪漫的故事,别的不说,只说下属十几个演出团体,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老艺人,有几个没有过浪漫的故事呢?但新来的人事处长不同,她是政工干部,是党里的人,她不能和艺人比,她的经历可以丰富,但应该单纯,可以曲折,但应该执著,她不该有入戏的权利,否则她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艺人吗?


单位的人很快弄清了小姨经历中那四个男人的情况。他们知道那四个男人中,一个是敌伪官吏,两个是革命者,另一个是身陷囹圄的剧作家。这一清楚就使他们有话可说了。第一个男人成分不好,又是包办婚姻,这样的婚姻不接受是正常的。后两次婚姻呢?对方是老革命,是领导干部,论人生经历思想觉悟,哪一点能比你差呢?最多也就是年龄偏大一点,相貌稍差一点,再就是文化程度问题,这些并不是原则问题,不值得提到离婚这个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上来处理。更令人同情的是那个剧作家,那是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是他们的同行,他会有什么不好?也让她有理由抛弃他?把他一个人丢在监狱里?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那样义无反顾,离开了第一个男人,又离开了第二个男人,接着离开了第三个男人,然后是第四个男人,她这样不断地离开过去离开过来,自由自在得一塌糊涂,简直就是为所欲为,毫不节制,她要是没有问题,未必还是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有了问题不成?人们这么一分析,有关新来的人事处长的形象就一目了然了。


接下来,人们又看到了另外一件事。那位省里的领导经常来局里看望人事处长。人们听说他还经常给她打电话,他们在电话里充满感情地回忆当年的战斗友谊,一回忆就是一两个小时,回忆得两个人经常是热泪盈眶。人们还听说省里的领导不仅和人事处长共同回忆,他还和她说一些私房话,比如说,省里的领导告诉人事处长,他的家庭生活非常不幸福,他的夫人一点也不支持他的工作,他和她没有一点共同战斗的基础和语言,等等。


小姨在那段日子里听到过不止一次别人背后的议论。她知道没法去向人们解释,也不想解释。只是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躲开那些无聊的议论。有一次她和母亲说私房话。母亲说,小妹,你还是躲老王远一点,免得人们说你闲话。小姨不明白地说,为什么?老王我们是战友,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我们之间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干嘛要躲开他?母亲说,你怎么就不懂,你这种经历,现在又是个独身女人,该要找多少闲话呀?小姨说,什么闲话?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呀,都折腾成这种样子了,还不学会保护自己,你是要怎么样才能明白呢?小姨冷冷地笑了一下,说,我倒是很明白,我是太遭人说话了,好像我生下来,就该是人的一个话把子,不明白的是我要怎样去做人们才能满意,才能放过我呢?可是我偏偏不那样做,我就是能做也不做,我又不是活给别人的,我就不相信,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他们会拿石头来砸我。


在那段时间里,只有一件事情让小姨有了一点安慰。小姨接到好几封信。信是同一个人写来的。写信的人义正辞严地谴责了人们对小姨议论,认为那是人们的一种阴暗心理作祟,希望小姨不要被这种无聊的事所纠缠住,挺起胸脯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骄傲的人。那些信的落款是:京剧院演员队鲁辉煌。


小姨回想了一下,依稀想起她上任的第一天到她办公室里来送请调报告的那个京剧院小生。


鲁辉煌的信源源不断地写给小姨。鲁辉煌后来在信中不再批驳人们的阴暗心理,改为赞美小姨了。他对小姨的称呼也在不断地改变。他先称小姨为梅处长,再称小姨为梅琴同志,接下来他开始省略称呼,称小姨为梅琴,继而称小姨为梅,最后他把梅这个称呼稍稍往后挪了一下,小姨就变成琴了。在称呼小姨为琴的同时,他向小姨表示了他“长久以来埋藏在心灵深处的火辣辣的爱慕之心”。


小姨觉得这太荒唐了,有点像演戏。在此之前他们只不过见了一面,充其量算是熟人。当然那以后他们就经常见面了。鲁辉煌想调到国家京剧团去,他认为凭他的能力待在地方剧团太窝才了,他一直在活动调动的事,从小姨的前任活动到小姨。他总是找机会到局里来见小姨,每一次来,他都会给小姨带一枝花来。他很英俊,风流倜傥。他坐在小姨的办公室里,一坐老半天,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小姨,发烧似地说着一些思恋的话。小姨哭笑不得地说,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不明白你的感情是打哪儿钻出来的。鲁辉煌说,真正的感情是一见钟情,而不是对对方有多少履历表上的了解。小姨说,我三十多岁了,你才二十多岁,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这种可能。鲁辉煌说,年龄不是爱情的障碍,燕妮比马克思大得多,他们同样组成了令人羡慕的家庭。小姨说,就算这样,我对你一点想法也没有,这总该是障碍吧?鲁辉煌胸有成竹地说,我会点燃你心中的爱情之火,让时间来考验我对你的忠诚吧。小姨实在没有办法,她不想让这个年轻人陷得太深,就说,这样吧,你不是想调到北京去吗,我想办法和北京方面联系一下,争取让你的想法成为现实。鲁辉煌坚定地说,不,我现在哪儿也不去了,我就待在这里,待在你身边,我将为伟大的爱情献出我的一切。


鲁辉煌开始公开追求小姨。他不断地到局里来找小姨,并且不再以谈工作为理由。他手里捏着一枝香石竹或是红鹤芋,嘴里快乐地哼着曲子,三步两步跳上楼梯,笑嘻嘻地对机关里的人说,我找梅琴,她在吗?如果小姨不在,他就会对机关里的人说,我就在她的办公室里坐一坐,我等着她。但是他待在小姨的办公室里,他并不坐,而是走来走去,把花瓶里的旧花拿掉,换了水,把新花插上,然后把办公桌上的文件一份份整理好,把小姨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拿下来掸一掸,再挂上去,这才哼着曲子坐在小姨的座位上,接打进来的电话。他不断地给小姨打电话,在他排练的时候、演出的时候、晚上睡觉之前,总之是任何时候。他在电话里说,我是多么的想念你呵!他知道很多有关小姨的事情,在别人谈到小姨时,他总是以小姨的代言人自居,说,你们知道什么?你们什么也不知道。下班以后,或者是星期天,他就跑到小姨的家里来看望她,帮助她做家务活。他给小姨买鱼来炖汤,买年画往墙上贴,在小姨生病的时候给她端汤送药,并自告奋勇地要教小姨唱京剧。他还往我们家里跑,俨然是我们这个家庭中的一员。我父亲很讨厌他,说他粉头粉脑的,有皮没骨头。母亲对父亲说,你不要对小鲁那么凶,梅琴刚来,在这个城市里连个熟人也没有,你总不能看着她就这么一辈子下去吧?父亲就说,她还要怎么样,她把全世界的水都搅浑了,还嫌不够呀?该歇歇了。


小姨很反感鲁辉煌的做法。她要他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游戏。鲁辉煌到局里来找她的时候,她就很严肃地问他有什么事,如果没事就请他离开。她警告他别把她的办公室当作他的排练场,别动她的文件和衣服。他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显得很冷淡,当他说出那些滚烫的话时她就把电话扣掉。她要他别以她的代言人自居,不要随便去她家或者她姐姐家。她对他说,把你的鱼拿走,把你的年画拿走,我不学什么京剧。她说,你走吧,我现在正发着烧,不舒服,想一个人呆一会儿,请你别打搅我。但是第二个星期天,鲁辉煌又来了,这一次他没有拎着鱼和年画来,他把它们换成了牛瓦勾和人民画报,并且拿来一大包阿斯匹林。


鲁辉煌追求小姨的事很快在局里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小姨为此很恼火,她对鲁辉煌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明确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你还要怎么样?!


鲁辉煌站在小姨面前。他就像他在舞台上扮演的穷困潦倒的书生,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的英俊的面孔变得十分苍白。他的明亮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他说,为什么?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我只不过是爱你,只不过是爱你,难道这也有错吗?


小姨真是疲惫极了。她有一种陷入海绵中的无可奈何的感觉。她说,鲁辉煌同志,我要对你说多少遍你才会放弃这种愚蠢的念头呢?!


鲁辉煌清秀的脸上泛着光芒,他就像一个孩子,一个受了委屈的、固执的、不顾后果的孩子,大声地说,不!海可枯,石可烂,我爱你的心,永远不可变!


父亲对母亲说,你把你那个妹妹管着一点,她和那个小白脸的事闹得全世界都知道了,闹得我们单位都知道了,丢人不丢人?


母亲说,你是说小鲁吧?怎么了?有什么可丢人的?


父亲说,要么叫那个小白脸滚远点,要么叫你那个妹妹嫁给他,别扯来扯去不明不白的,她不寒碜,我还替她寒碜呢!


母亲说,我问过了,他们现在只是同事,没有那种关系,小鲁追梅琴,梅琴不愿意,情况就是这样。


父亲说,情况远远不是这样,还有一个老王。老赵今天告诉我,老王已经放话了,要和老何离婚,老王说,老何连小梅的一个小拇指都比不上。你看看,老王革命了几十年,到头来成了老昏头,这事闹成这样,扯淡不扯淡?


母亲觉得事情真的有些严重了,就找小姨了解情况。小姨据实说来,说鲁辉煌已经闹得她不得安宁,只恨不得找人把他锁起来才好,她又不能骂他,不能踢他,真锁当然也不行;老王常来电话,有时间也来看她,话没说白,但意思也能听出来,她正为这事犯愁呢。


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那你考虑好了没有,你到底跟谁?


小姨不明白地看母亲,说,什么跟谁?


母亲说,这两个人,小鲁和老王,你到底想要哪一个。


小姨明白过来了,坚决地说,哪一个也不要。


母亲说,那怎么行,小鲁为了你,人家可是什么事都做了,就只剩下给你跪下磕头了;老王这一头也是风雨欲来,分明要鱼死网破地搏一场,这两个人对你都动了心,你不能让人对你白动心,你总得要一个。


小姨看着母亲,说,姐,凭什么我得要一个?是我前世欠了还是今生该了?你只说他们对我动了心,你只说我不能让他们白动心,可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母亲就问,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小姨慢慢地扬起了下颏。她的脸在游走于屋内的暗光中像一片澄澈的云母。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再要男人了。我已经对男人厌倦了。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让一个男人走近我。决不。


实际上,小姨并没有兑现她的诺言,在说出“决不”之后不到半年,她就嫁给了鲁辉煌,做了他的妻子。


一个朋友给小姨打电话,告诉她叶灵风出狱了,正在到处打听她的去向。叶灵风对他所见到的所有人说,他当年是出于无奈才出此下策的,他伤害了梅琴,他将向她做出解释,乞求她的原谅,并请求她回到他的身边去,他将复归为她的奴仆,永远为她吟咏莎士比亚那些惊艳美妙的十四行诗。


小姨在电话里喊道,不!让他走远一点!别让我见到他!我不想见到他!


朋友在电话里为难地说,恐怕不可能,叶灵风已经在路上了,他说了,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你。


小姨那一天失魂落魄的,办事老是出差错。下班后,她昏昏沉沉地走在大街上,过马路的时候没留意,被一辆汽车给撞倒了。有人目睹了那场车祸。目击者证实说,小姨站在路当中,好像有点犹豫,好像在想什么问题,那辆高速行驶的汽车扭着屁股急刹车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看着它,脸上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茫然的笑意,然后她叹息似的轻轻叫了一声,扬开双臂高高地飞了起来,她那个姿势就好像从草叶上凌空飞过似的。目击者发誓说,他们真的看到了草叶上的露水随着她一起亮晶晶地飞起来,他们甚至听到了那些露水粉碎开来的声音。


小姨是第三天才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她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母亲,第二个就是鲁辉煌。鲁辉煌脸色蜡黄地坐在床头,两只手绞合在一起,焦急地看着她,当她醒过来时他惊喜地喊道,她醒了!她醒了!


医生对小姨说,手术很顺利,他们从她的跗骨上取下来几根碎裂的骨刺,从腹腔中抽出了一大盆积血,她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当时可有点抓瞎,血库里一点血浆都没有,医生笑笑说,幸亏鲁同志为你献了600CC血,要不你真的有可能过不来了。


小姨听完医生的话后又昏睡了过去。等她再一次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五天。一个护士进来拉开了窗帘。太阳照进来,刺疼了她的眼睛。仍然守在病床前的鲁辉煌走过去,把窗帘重新拉上。她把眼睛闭上了,然后启开,虚弱地对一脸倦容的鲁辉煌说,我不会再要孩子。


鲁辉煌开始没有听懂。后来他懂了。他高兴地差点儿没蹦起来。他一连声地说,我们不要孩子!我们要什么孩子!我们只要我们俩,那就是一个完整无缺的世界!


鲁辉煌果然说话算话,结婚后,他一句有关孩子的话也没有提起过。我们一开始就说过了,鲁辉煌自己就是一个孩子,一个英俊而聪明的孩子,他需要别人来照顾,比如说小姨,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我们在这里说的照顾不是指生活上的照顾,在生活上鲁辉煌非常能干,他能做一手美妙绝伦的豆瓣鱼,能把衣服熨烫得有棱有角,能让卧室里整天充满花香,能买到别人买不到的糖果和排骨,他甚至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早上出门后天气会不会变,会不会下雨,这样就可以决定洗过的衣服是晾晒在屋外还是晾晒在屋内。实际上,结婚之后鲁辉煌在生活上并没有让小姨照顾他,相反,更多的时候是他在照顾她。鲁辉煌首先让小姨吃上了可口的饭菜,让她摆脱了长期吃食堂的生活方式,然后他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事。鲁辉煌在剧团当演员,如果是没有演出和排练的时候,他的时间是很充足的。他不要小姨动手做家务,小姨一动手他就把活抢过来,说,你别动,你坐着,你该看文件看文件,该休息休息,这点事用不上你。接下来,他开始收拾和打扮小姨。谁也想不到,鲁辉煌有着一手上好的缝纫活,或者我们换言之,一手上好的女红。他能剪裁出各式各样的服装,特别是女式的卡腰服和裙装。他从绸布店里买来料子,嘴里衔着皮尺,把小姨当做一个私家模特,转来转去地比了量了,夜里点上灯忙活一阵子,第二天早上就为小姨添置出一件漂亮的衣裳。鲁辉煌还为小姨设计发式。他弄来一把火钳,在火炉子上烧热,用荷叶包了,湿漉漉地给小姨烫发。小姨从来没有这么打扮过,不习惯,他就批评小姨说,你现在是领导了,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小姨说,我也不是现在才做领导,我早就是领导了,从来也没有打扮过。鲁辉煌认真地说,你那过去是什么领导,现在你在一座大城市里,你是文化部门的领导,你要不注意形象,让群众怎么说你?小姨叹息说,跟你这种年轻演员过日子,真累,你还有多少讲究呀?鲁辉煌说,你别一口一个年轻年轻的,你才多大岁数呀,不信咱们走在街上试试,知道的会夸咱俩天作地合,不知道的还会说,鲁辉煌,你妹妹来看你了?小姨就笑,说,你一张嘴呀,能哄死人。


小姨其实是喜欢鲁辉煌的,这一点我们都看出来了。小姨经常带鲁辉煌到我们家里来串门。小姨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更多的亲人,她只有我母亲这个亲姐妹,如果她要到谁家串门,只能到我们家来串。实际上,在和小姨结婚以前,鲁辉煌已经是我们家的常客了,结婚之后,他反而不大愿意来我们家。鲁辉煌不愿意到我们家来的原因是我的父亲。父亲很不喜欢鲁辉煌这个人,他把他的不喜欢公开地表示出来。他从来不和鲁辉煌握手,鲁辉煌叫他姐夫他也不答不理,等小姨和鲁辉煌走了之后他就大发雷霆地对母亲说,我是他什么姐夫?他一个小屁孩子,他才比咱们老大大几天?乳臭未干不说,再加上一身的胭脂味,他凭什么叫我姐夫?他也敢?操!鲁辉煌早就看出父亲瞧不起他,他对小姨说,你是个大忙人,难得有一个休息日,咱们应该在自己家里待着,别去人家家。小姨知道鲁辉煌为什么才这样说的,她要父亲别那样对待鲁辉煌。他是我丈夫,小姨这么说。父亲鄙夷地对小姨说,我知道他是你丈夫,但他同时是一只虱子,一只让人心烦的虱子。小姨生气了,大声地说,不许你污辱他!父亲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他值得我污辱吗?他怎么配?小姨咬着牙说,姐夫,不用你说明,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我不管你们怎么想,这是我的日子,用不着谁来指手划脚,我就这么过了,你们能怎么样?父亲冷笑道,你不要在我这里大吵大闹的,你爱怎么过,你去你自己家过,这是我的家,别让我看了心烦。母亲要拦父亲,父亲一甩门走了出去。母亲连忙转过身来安慰小姨。小姨半天没出声,再出声时,红了眼圈对母亲说,姐,就这样吧,鲁辉煌是不能来这个家了,这个家容不得他,其实这个家真正容不得的是我,既然如此,鲁辉煌不会再来了,我也不会再来了,以后有事,就让四儿去我那里传个信吧。


小姨这么说过之后就走了。她从我们家走出去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就像一缕风,在院子门口停顿了一下,好像犹豫着要改变方向,看看去什么地方合适,然后她迈出门坎,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内。从那以后,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她再也没有跨进过我们家的门坎一步。


结婚后不久,鲁辉煌就向小姨提出工作调动问题。鲁辉煌想换行搞行政。他说他因为长期练功伤痛严重,不再适应吃演员这碗饭,这碗饭如果再吃下去,他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瘫倒在床上,到时候再没有人来关照小姨,反过来得要小姨照顾他了。小姨觉得鲁辉煌说得有道理,她倒并不在乎要他照顾,相反她更愿意照顾他,但他有伤病这是事实,天一阴他就青着脸捂着腰腿嘶嘶地抽冷气。经过考虑之后,小姨谨慎地向党委和局里作了汇报,她那个时候已经是副局长了,局里当然很重视她的汇报,他们很轻松地就把鲁辉煌从演员队抽出来,安排到剧院里做了一名一般性的干部。


没过多久,鲁辉煌又提出他想搞政工。他认为自己出身好,根子正,思想觉悟高,再加上一副好口才,具备了搞政工的素质,像现在这样待在办公室里做一般性的收收发发,一来为国家贡献小,二来自己也荒废年华,再说点小心眼的活思想,也配不上小姨这样的老革命。小姨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她也希望他能做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为国家多做贡献,他能有这样积极向上的想法,她当然会高兴并且支持他的。这样,没过多久,鲁辉煌就改行做了一名政工干部。


鲁辉煌后来向组织上交了一份热情洋溢的入党申请书,要求加入党组织。这一回他没有要小姨关照,自己找了组织部门。他对组织部门说,我和梅琴同志是这种关系,别人说,连梅局长的爱人都不在党内,这对党的形象是多么大的损害呀,我还是应该早日加入党组织,让别人说不了闲话。这样,不久后他就入了党。


等到小姨发现鲁辉煌利用她的关系在下面做工作的时候,他已经把很多事情都做得差不多了。他完成了从一般的政工干部到剧院党总支书记这个上升过程,下一个目标则是京剧院院长。小姨那段时间对鲁辉煌飞速的进步感到有些惊讶,她发现他是一颗令人吃惊的政治新星,正在闪烁着通过文化局的天空。小姨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但鲁辉煌在那以后并没有找她办事这是事实,也就是说,他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有了那些飞跃的。直到有一天,局里宣布过任命鲁辉煌为京剧院院长后,党委书记找小姨谈话,党委书记对小姨说,梅琴同志,鲁辉煌同志的事情我们按照上面领导的意图办了,请你在适当的时候向领导转达我们的工作情况。小姨才发现事情完全超过了她的想象。党委书记告诉她,鲁辉煌对京剧院说,他当院长是梅琴同志的意思,他对局里说,那是省里领导的意思,他向他们学着省里领导的口气说,梅琴同志和鲁辉煌同志,他们不光要做夫妇,他们在政治上也要比翼齐飞嘛。


小姨气坏了,回去以后关上门和鲁辉煌大吵了一架。小姨说,你凭什么打着我和老王的名义对京剧院和局里说那样的话?那样的话我从来没有说过,老王也没有说过,那是你自己的编造,你这样做是在蒙骗组织。


鲁辉煌瞪着一双天真的眼睛,好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他说,我怎么是蒙骗组织呢?难道你和老王就不希望我进步吗?难道我们俩在政治上比翼双飞不应该吗?我进步了,我当京剧院院长了,又怎么埋汰你了呢?


小姨说,你进步就光明正大地进步,就靠自己的能力进步,不要搞阳奉阴违这一套,这样的进步才算是真进步。你现在去把这件事向组织上讲清楚,全部坦白地讲清楚,一点也别保留,听候组织的处理。


鲁辉煌为难地说,我怎么向组织上讲清楚?我又怎么能够向组织上讲得清楚?你想想,我们是夫妇,老王又是你多年的战友,你和老王有关心我成长这一层意思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有反而是不正常的,我要去说了,我说梅琴和老王谁都不关心我,他们巴不得我不进步,这话说出来谁会相信呢?弄不好,人家以为是咱们对这样的安排不满意,咱们还需要更多的安排,是要挟,那不是给组织上出难题吗?


小姨冷冷地说,你不要用这种话来堵我,人家没有那么傻,不会像你说的这样想。你要不去说,我去说。


鲁辉煌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伤心地说,没想到你会这样,你对我的政治生命会这么不关心,会这么冷漠。好吧,你要想去你就去吧,去说清楚吧,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骗子,是一个政治投机分子,让所有的人都轻视我,瞧不起我,朝我吐唾沫,让我彻底地毁掉,这样你就满意了吧?


小姨在鲁辉煌说出那番话之前已经走到门口了。她被他的那番话钉在那里。她明白他说的是实话。如果她那样做,她去把事情说清楚,他就会成为人们唾弃的对象,真的有可能给毁掉。她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小姨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过身来,疲倦地坐在床上,好半天才开口说,好吧,这次我就原谅你,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这种事你再也别干了,如果你再干,我不会听你说任何好听的话。


鲁辉煌千赌咒万发誓,说他再也不会这么做了,说他会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切,说他会积极努力,发奋工作,报答小姨对他的信任。


事实上,鲁辉煌从来就没有兑现过他发过的那些誓。打那以后,他的野心越来越大,他利用小姨和老王的关系频繁地活动着,他甚至直接找到了老王,并且通过老王认识了不少各级领导,和这些领导打得火热。小姨企图阻止他那样做,但没有用,他在小姨警告和严责他的时候会说,行,我可以不去找他们,但你必须帮我,我总不能不要求上进,我总不能在要求上进的路途上独自奋斗,半途而废,你要不帮我,我只能去找别人。小姨要阻止鲁辉煌而不能,她始终处在这种矛盾的状态中。


直到那个档案事件发生。


有一天,党委书记碰到小姨,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鲁辉煌同志原来有着那么丰富的革命斗争史,比局里很多领导的资格都要老。小姨十分敏感地问,你说的是什么?他的什么斗争史?党委书记就告诉小姨,最近有关部门转来一份鲁辉煌的材料,这份材料证明鲁辉煌于1949年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参加了地下党组织,并担任地下党某机关的负责人,因为他的工作属于保密级的,是单线联系,所以直到现在这个秘密才被解冻。小姨一听,头嗡地一声响,血一下子就涌到脸上。她盯着党委书记,问,你相信有这事吗?党委书记说,这份材料是上级组织转来的,怎么会不相信呢?小姨决断地说,他的情况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1949年他没有十四岁,只有八岁,还在戏班子里抹着眼泪翻跟头呢,根本就没有什么革命斗争史。党委书记看了看小姨,看出小姨是认真的,没有诱供的意思,这才说,梅琴同志,不瞒你说,对这事我们也有疑虑,其实不光这件事,对鲁辉煌同志的很多事我们都有疑虑,只不过考虑到你的原因,我们不好多说什么。小姨差点儿没有哭出来,她仍然盯着党委书记,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组织上将此事慎重地调查一下,我要一个清白。


伪造历史的事情一经败露,鲁辉煌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这一回,鲁辉煌主动找小姨大吵了一架。


鲁辉煌说,我走过那么多地方,听过那么多故事,演过那么多戏,见过那么多世道,这还是头一次知道妻子可以出卖自己的丈夫,把自己的丈夫弄得里外不是人!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彻底地毁了我!


小姨平静地说,这次你做得太过分了,我不能眼看着你这么继续干下去,如果说到毁,那才是真正的毁。


鲁辉煌说,我毁什么?我毁了什么?我在靠自己的奋斗上进,我孤军奋战,没有任何人帮助,我只是要你保持沉默,不要自以为是,你连这个都做不到,你算什么妻子?早知道,我何必还娶你!


小姨有些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盯着鲁辉煌,说,当初是你追着要娶我的,这个你清楚。


鲁辉煌痉挛着他那张英俊的脸,说,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要你?你以为你还是什么香饽饽?论年龄你都可以做我的妈了,论经历你都可以和母马比了,我要不是看你能帮助我进步,我什么样的人不能要?


小姨站在那里,晃了一晃。有一刻她闭上了眼睛,整个儿地深陷入黑暗之中。她在黑暗中听见鲁辉煌咻咻地喘着粗气,是玩急了眼的架势。小姨的心脏一阵搐痛,呼吸一瞬间停止了,黑暗中弥漫起一片红色。她让自己镇定下来,一点一点的,摸索到呼吸,拽紧了它。然后她睁开眼睛,看着鲁辉煌,平静地说,那么孩子,你听好了,你先乖乖地去洗把脸,换件干净的衣服,拿上你那些糖果和玩具,去别的地方玩去。


小姨和鲁辉煌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间才正式离婚。在此之前,鲁辉煌一直恳求小姨原谅他,别抛弃他,他愿意做牛做马地服侍她。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他和小姨实际上一直处在分居的状态里。他住剧院,有时候也住在一些单身演员的宿舍里,并且尽可能地保护着因为和小姨的婚姻建立起来的那张关系网。


“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鲁辉煌很快和小姨离了婚。这次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他去小姨那里,拿走了所有他认为自己应该拿走的东西,包括他给小姨做的那些布拉吉和几包过了期的药片。鲁辉煌痛心疾首,他对自己那支造反派队伍的战友说,我真是瞎了眼呀!我整整荒废了两年的生命和光阴呀!我怎么会知道两年之后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呢?怎么会那么糊涂呢?我他妈恨透了那些资本主义当权派,是他们把这个世界弄成这样的,我吐血都来不及呀!


鲁辉煌的那支造反派队伍名叫“反戈一击有理战斗队”,鲁辉煌是队里的一号联络员。战斗队成立后,鲁辉煌和二号联络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后鲁辉煌赢得了胜利。


当天,“反戈一击有理战斗队”揪出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梅琴。


没有人通知鲁辉煌,他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了小姨去世的消息,自己赶到了殡仪馆。因为手头上有人命案,“文革”后他坐了十年牢,从牢里放出来后他失去了公职,一度靠着到处混嘴上饭过日子,人变得有些神神道道的,越来越猥琐。


没有人搭理鲁辉煌,他和所有的人打招呼别人都不理他,他也不怎么在乎,是死了脸的样子。


满都固勒是最早赶到我们这座城市的。前顾委成员如今已经明显衰老了,身体有了很多的毛病。在知道小姨去世消息之后,他服用了一粒进口的心脏病药,然后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满都固勒坚决要来给小姨送行。他的家人反对。他发了脾气,摔碎了一只青磁花瓶,还把几个阻止他的孩子臭骂了一顿。后来家里商量了两天,决定让老伴陪同他一块来,这才算把事情了结了。谁知满都固勒一到我们这座城市里就犯了病,是心脏病,人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他这种情况不能参加任何活动,尤其是那种有可能刺激病人情绪的活动。


但我接到满都固勒的老伴从医院里打来的呼机。我回了机。满都固勒的老伴在电话那头惊慌地说,小四,你能不能来一趟,你满伯伯不好了!我说,怎么个不好法?她说,他流泪。他从早上起来就开始坐在那里流泪。他一直那么流着。我说,就是流泪吗?她说,是。我说,小姨还没有走,我得送小姨,我晚上来看他。她说,那你满伯伯怎么办?我说,让他流吧。


叶灵风是除了我们自己家人之外来的老人中我惟一见过面的。我走过去和他握了一下手。他立刻认出我来了。


离开殡仪馆之前,叶灵风走过来,走到我面前,问了我一句话。他的头发雪白,气宇轩昂,这使他身上始终不渝的那种忧郁更加地强烈了。


他很认真地问我说,请你告诉我,你真的是梅琴的孩子吗?


不管怎么说,我得承认,有一点他和小姨极其相像,当他们受到外界挑衅的时候,或者他们想要表示自己的不沟通的时候,他们俩都爱高傲地扬起他们的下颏,像一只美丽的梅花鹿。


焦柳没有来。他一辈子没再娶。他说女人全是靠不住的,当她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一棵大树,当你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就成了一只兔子。


最他妈可恨的要属焦建国,他始终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我也烦。我烦透了。小姨在医院里时我一直守在那里,焦建国去了两次,以后再也不见他的人影了。小姨去世后我打电话给他,要他以家属的身份来医院办手续,给小姨换衣服。他说,我是研究哲学的,我不讲那一套,实在不行,你帮我请一个钟点工做了得了。他说完就放了电话。母亲和大姨在一旁叹息说,如果小姨的儿子不愿做,那就她们来做。我对母亲和大姨说,不用,还是我来做。我说你们都管我叫小四,只有小姨管我叫四儿,四儿四儿,好歹我也算个儿子。我就做了那个儿子。我做着小姨儿子的时候小姨很安静,躺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我想起小时候舅舅们说过的那句话,如果动起来,小姨她是最美丽的。我用给小姨洗脸的毛巾捂着眼睛、眼泪就流下来了。


小姨弥留之际,有一次我给小姨洗脸。我用温水沾湿了毛巾擦拭她的额头。我擦拭着,小心地把小姨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拈起来,捋顺到头发中间去。我在那个时候突然有了一种幻觉。我看到小姨的头发不是我习惯的花白色,而是青青草地的绿色,它们葳蕤荏苒,已经长出了草原铺天盖地的样子,在那中间,盛开着各式各样的鲜花,有七色的蝶儿飞起来,翩翩的,然后是鸟儿的鸣叫声,是草原上盛产的那种百灵,它们从蝶儿中间穿过去,啾啭着,插入云际间……


小姨在那个时候醒过来了。小姨她冲着我困难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小姨她说的是,四儿,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草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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