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腩面 (作者:哲贵)

来源: 慧惠 2018-01-07 09:23:1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9334 bytes)

 一   

  黄伏特觉得,每个人的一生,命中注定会爱上一种食物。牛腩面就是属于他命中注定的食物。牛腩和面混合起来的味道,给他敦实、温暖的感觉。他的习惯是,吃牛腩面之前,要先喝三口热汤。汤下喉咙后,身上的毛孔争先恐后地张开,牛腩面的味道弥漫全身,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碗牛腩面了。 

  吃牛腩面其实有很多讲究。首先是要用生面。现在很多面店为了出面快,都预先把面煮熟了晾在那里,客人来了之后,把面扔进汤里滚一圈就捞上来——这样的面,已经太熟太烂了,入嘴就化。煮面一定要用生面,煮的时候,火候要控制好,面刚在滚汤里翻三个跟头就捞起来,这样的面咬在嘴里才有韧劲,才能吃出面的香味来。其次是对牛腩有要求。一般的人以为,牛腩嘛!牛肚皮下的肉都叫牛腩。这话也没有错。但黄伏特的经验是,真正的牛腩是在牛的第五根肋骨以下。可是,这片肉里也有高下之分,最差的是上边的肉,有七层。最好的是下边的肉,只有两层,一层皮包着一层肉,皮和肉的比例是七比三。不过,黄伏特认为,吃牛腩面至关重要的一点是放什么蔬菜。而这一点,也是最容易被疏忽和草率对待的。就拿牛腩面来说,黄伏特认为最好是放蒿菜。蒿菜的一个特点是清脆爽口,另一个特点是压味。所谓的压味,就是能够把牛腩里的腥味吸收中和了。当然,黄伏特也试过用香菜,香菜也很压味,但香菜把牛腩的腥味压下去,却把自己的味道无限地放大了,起到了喧宾夺主的作用。黄伏特认为还是用蒿菜最合味。 

  这一段时间,黄伏特没有吃牛腩面。没心情。对于黄伏特来说,吃东西的心情很重要。心情不好的时候,容易把胃口吃败了。胃口败了不要紧,最担心的是把对牛腩面的美好感受也破坏了。那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他的老婆季丽妮要在信河街开一家西餐厅。 

  在这之前,黄伏特已经有两家酒店,都是做中餐的,一家叫本味酒家,另一家叫私享国菜馆。本味酒家走的是大众化的路子,规模很大,同时可以容纳一百六十桌的客人。而且,所有的菜都是根据信河街人的饮食习惯设计的,像盘菜生、鱼生、灯盏糕、平阳粉干、咸鲜黄鱼、葱油子梅鱼、芙蓉花蛤、发菜丸、江蟹炒年糕。这些菜,在一般的酒店已经很难吃得到了,就算吃得到,也很难吃出原来的味道。只有本味酒家在努力地挖掘这些菜原来的味道。所以,信河街的人都很乐意到本味酒家来。这七八年来,本味酒家的生意一直是信河街最红火的。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的营业额可以做到五十万。相对来说,私享国菜馆就小得多,只有十八个包厢,大厅只有五个位置。但它走的是高端的路子,光装修设计费就付了两百万。所有的桌椅都是红木的。所有的碗和碟都是从景德镇订做的。所用的杯子都是水晶的。所有的菜都是黄伏特参与设计的。最主要的是,所有的材料都是黄伏特把关的。私享国菜馆是信河街品格最高的酒店。当然,消费也是最高的,一桌朋友进去,没有上万元是吃不出什么名堂来的。别的不说,私享国菜馆里的黄鱼都是特意选来的,每条六斤,以每斤五百元算,这一个菜就要三千元了。 

  对于这两家中餐馆,黄伏特还是比较满意的。这并不是说他已经赚了多少钱。不同的行业,是不能放在一起比的,譬如信河街做鞋的大企业,一年的营业额有一百个亿,这怎么比呢?他是觉得,在他的行业里,他把中餐做出了一种水平,做出了一种氛围,做到了一个高度,一种近乎艺术的高度。当然,在黄伏特心中,中餐就是艺术,他就是一个艺术家。是一个还没有达到最高境界的艺术家。 

  但是,老婆季丽妮却提出来开西餐馆。给了黄伏特相当大的打击。打击来自三方面:一是季丽妮掌管着本味酒家和私享国菜馆的行政事务,包括财务,实际上她是一把手。季丽妮如果开了西餐馆,势必会把很大一部分的时间和精力转移到那边去。这对两家中餐馆来说不是什么好事。第二个方面是黄伏特根本看不起西餐。西餐几乎没有技术含量,所有的菜品,只要定一个标准就可以了,譬如一个烤鸡腿,只要定下这个鸡腿是三两重的,把调料配好,放进烤箱里烤三分钟就行。白痴都会做的事。有中餐的艺术性吗?有中餐的创造性吗?有做中餐时美妙的感受吗?没有嘛!第三个方面也是最重要的,黄伏特觉得目前拥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两个中餐馆再提升一个档次,不断地完善它们,完全没有必要再到西餐里插一杆。 

  然而,季丽妮却提出了人生另一个重大问题。她对黄伏特说“这不是钱不钱和忙不忙的问题。我知道这两家中餐馆已经够好了。正是因为够好了,我才不满足,才会想,难道以后的生活就是这样了?所以,我才要开西餐馆。” 

  黄伏特用商量的口气问季丽妮说“那你说说看,你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季丽妮说“具体什么样的生活我也说不出来,但我觉得,人生总得往前走,不能因为现在已经很好了,就在原地踏步。” 

  这就是季丽妮的性格。黄伏特太了解季丽妮的性格了。她从来没有给自己设定过一个目标。没有设定目标不是说她的人生没有目标,而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里,哪里才是一个底!所以,她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当然,一方面,黄伏特也肯定季丽妮的积极性,季丽妮的这种性格,给了他人生许多鞭策,季丽妮几乎是拿着鞭子催他向前跑,包括这两家中餐馆。特别是本味酒家,原来不过是一个只有不到十个桌位的小酒家,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总共经过五次的搬迁和扩张,每一次都是季丽妮先提出来的。而每一次的搬迁和扩张,都把先前积累起来的资金全部投了进去。每一次都是孤注一掷。黄伏特没有这种魄力。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季丽妮在后面潮水一样地推动,黄伏特的中餐馆肯定做不到今天这个规模。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说,正是因为季丽妮这种积极的性格,给了黄伏特巨大的压力,他看不到这样扩张下去,哪里是个尽头。所以,在开私享国菜馆的时候,黄伏特就暗自下了决心,他不会再开第三家酒店了,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把这两家酒店做好。 

  可是,季丽妮并不以黄伏特的意志为转移。她还是把西餐厅开起来了,名字就叫丽妮西餐厅。 

  西餐厅开起来后,每一天,季丽妮只在两家中餐馆闪一下。晚上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了。这时,黄伏特早就睡下了。所有的人都以为做餐饮的人都是夜猫子,其实,真正做餐饮的人,都是睡得很早的人。就像黄伏特,他每晚八点就睡下了,凌晨三点起床,因为他一个早上要跑三个市场,一个是鱼市,一个是禽市,一个是菜市。季丽妮这么闪来闪去,中餐馆当然是照顾不过来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家里也照顾不过来了。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家里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们三岁的儿子,大名叫黄加季,小名叫常常——为了这个西餐厅,季丽妮把常常送到幼儿园,让他插到小小班里。第一天送他去幼儿园的时候,是黄伏特和季丽妮一起去的,黄伏特抱着常常在前头走,他还很高兴,笑着说,我们出去玩喽!进了幼儿园,来到他的教室门口,两个老师和一个阿姨围了上来,常常这时感觉到情况不妙了,双手箍住黄伏特的脖子,双腿圈住黄伏特的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夸张地叫: “爸爸救命!爸爸救命!” 

  幼儿园的阿姨把他抱过去,他两只手还是直直地伸向黄伏特,眼睛红红地看着黄伏特说“我要爸爸,我不要幼儿园。” 

  黄伏特有点不忍,但他看见季丽妮已经扭头走了,只好转身快步跟出了教室。一直走出很远,黄伏特仿佛还听见儿子的哭叫声。 

        出了幼儿园后,季丽妮也不管黄伏特,开着自己的红色宝马直接去了西餐厅。黄伏特只好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 

  其实,黄伏特也有一辆车。而且,比季丽妮的宝马更高档,是宾利跑车。他特意花了四百万从英国订造的。这事说来叫人难以置信,按照黄伏特的性格,怎么会买这么豪华高档的跑车呢?当时他下了这个决定后,连季丽妮也吃了一惊,她几乎叫了起来,说: “黄伏特,你疯了?” 

  黄伏特说“我就想疯一次。” 

  季丽妮说“你为什么要疯一次?” 

  黄伏特说“我也不知道。” 

  黄伏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疯一次”的。其实,宾利买回来后,他几乎没有开过,他开得最多的,还是酒店里采购用的柳州五菱。那辆宾利绝大部分的时间是在他家的车库里睡大觉。私享国菜馆刚开业时,黄伏特把宾利停在门口,引来很多人的围观,还上了报纸的封面。这让黄伏特满足了好几天。但几天过后,黄伏特又把宾利悄悄开回车库了。季丽妮问他说“停在那里可以当一个金字招牌,干什么又开回车库了?” 

  为什么要把宾利开回车库呢?黄伏特想了很久,他也找不出答案。从内心说,他并不羡慕开好车名车的人,就像季丽妮开宝马一样,他并没有觉得有多好。更多的时候,如果时间不急,他倒是喜欢走路。他喜欢这种慢悠悠的感觉。但是,这一次从幼儿园住家里走时,他走得有点恍恍惚惚,有种被人抛弃的感觉。回到家后,发现家里一下子又乱又空,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在家里走圈圈,连卫生间也走了。走到第五圈的时候,他觉得不能再这么走下去了,一个是越走脚步越沉重,另一个是这么走下去有什么意义呢?他决定出门去。 

  出了门后,黄伏特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其实,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往儿子的幼儿园走去。到了幼儿园后,大门已经关起来了,黄伏特趴在围墙外朝里面看,朝儿子的教室看。可什么也看不见。 

  对于儿子,黄伏特觉得自己比季丽妮要上心得多。自从他出生后,无论干什么事,黄伏特心里总是牵挂着他。反倒是季丽妮,儿子出生后,她就完成任务了,好像儿子只是她体内的一个气体,排出来后,就跟她再没关系。儿子三个月大的时候,季丽妮就断了奶。给他喝惠氏奶粉。常常好像也不太稀罕季丽妮的奶,惠氏照样喝得有滋有味,一抓住奶瓶就往嘴里塞。断奶之后,家里叫了一个保姆。一个月一千五百元。保姆是陕西宝鸡人,三十五岁,老家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她来信河街做保姆也有两年了,也算有经验了。保姆来了之后,季丽妮基本上就解放了,她早出晚归,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儿子。一周岁的时候,儿子开始学说话,看见保姆就阿姨阿姨地叫。季丽妮有时心血来潮,想跟他亲热一下,蹲下来,张开手臂对他说“常常,来,让妈妈抱抱。” 

  常常马上停住说“我要阿姨。” 

  季丽妮骂了他一句没良心的。转身出门去了。 

  在季丽妮对待儿子这件事上,黄伏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想明白。他不能理解。但是,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道理来的话,黄伏特觉得,那还是季丽妮性格的原因,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所以,过一段时间,她就要想出一个事来做做,一旦想出来后,就整个人扑上去了,并不怎么考虑别人的感受。就像她要开西餐厅,说是征求黄伏特的意见,其实,黄伏特知道,他的意见一点也不重要,因为她早已经把场地看下来了,手续都办好了。已经扬帆破浪了,还要他这个“踏板”做什么呢

  当然,季丽妮的西餐厅开业后,黄伏特一次也没去过。但他知道,西餐厅的生意并不好,六个月过去了,每个月的账都做不平。越是这样,季丽妮就越是焦急,她想了很多办法,发优惠券啦,跟幼儿园做亲子活动啦,上电视台的美食栏目啦,请乐队进场表演啦,等等。后来,季丽妮把她弟弟季良也调到西餐厅去帮忙了。季良是本味酒店和私享国菜馆的总厨。季丽妮把他调走,等于把黄伏特的一条胳膊拿走了。但黄伏特没办法。季良到了西餐厅后,也是有动作的,他对厨房做了很大的改动,把中餐的一些理念也融到西餐里去,去过西餐厅的人都说,菜的味道比以前好很多了,感觉贴心了,但西餐厅的人气还是没有做出来。还是亏。黄伏特知道季丽妮内心很焦虑。但黄伏特觉得这是她自找的,她没有必要这样做。她现在完全可以停下来,享受已经拥有的生活,回味曾经美好的过去。当然,还可以规划未来。人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肯定不是这样急速地奔跑啊!这些话,黄伏特现在还不能说,因为他知道,即使现在说了,季丽妮也不会听。她听不进去。只有让她自己醒悟过来才行,她才能够把这个弯拐过来。只是,令黄伏特担忧的是,这段时间来,他发现常常发生了一个很大的变化——他说“反话”了。譬如早上一起床,他说: “我要去幼儿园。” 

  到了八点半的时候,他却哭着不出门。 

  还有,他冻得直打哆嗦,两只手冰冷,要给他添衣服时,他却说“我热。” 

  明明肚子饿了,却说“我不饿。” 

  就是带他去买玩具,他看到最喜欢的维尼熊,恨不得从眼睛里伸出两只手来了,问他要不要,他很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要维尼熊。” 

  幼儿园的老师也给黄伏特来过电话,说常常最近的举动很“逆反”,在教室里,小朋友无意中碰了他一下,他当时没有特别的表现,过了一会儿后,趁那个小朋友没有注意,突然冲过去,一把将他推倒。早上到操场做操时,所有的小朋友都听着老师的口令做动作,只有他,眼睛盯着老师,身体却一动也不动。可是,到了午睡时间,所有的小朋友都爬进自己的被窝了,只有他连衣服也不脱,站在过道上,学着老师早上做的体操动作。还有,他最近很喜欢把凳子叠到桌子上,自己爬上去,孤独地坐在上面。幼儿园老师的意思是,三岁左右的孩子,正经历人生的第一个叛逆期,这个时候,父母要多抽时间陪他玩,他对其他人都是排斥的。这种情况如果没有得到及时的排解,孩子的性格会越来越孤僻,脾气会越来越暴躁。是的,这一点,黄伏特也已经察觉到了。最近这段时间,只要有什么事没有由着他,他第一个动作是双手搂着肚子,半蹲下去;第二个动作是眼睛一闭,张开嘴巴,接着就发出一阵尖厉的叫声。 

  黄伏特也把老师反映的情况跟季丽妮说了,季丽妮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不甘心。” 

  黄伏特知道她的“不甘心”指的是西餐厅。她根本就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她不甘心就这么收手。现在收手,等于承认失败。季丽妮是不会轻易承认失败的。可是,黄伏特对季丽妮说,孩子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呀!黄伏特这么说之后,季丽妮抬头瞥了他一眼,一脸的不以为然。季丽妮觉得是黄伏特和幼儿园的老师过于敏感了。她对黄伏特说,常常这样做,无非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想表现自己,想跟别人不一样,这有什么不好?她说她就是想让儿子这样下去。就是要让儿子成为一个性格孤僻的人。黄伏特知道季丽妮心里不顺,说话走极端了。黄伏特就不说话了。跟她说不到一块去。他知道,陪儿子的事只能由他一个人扛起来了。其实,季丽妮开了西餐厅后,黄伏特就这么做了。他尽量减少了工作的时间,把多出来的时间留在家里,只要常常在家里,他就尽量在家里。特别是星期六和星期日,除了凌晨出去做一趟采购,其他的时间就在家里陪他。就是出去采购,他也尽量赶在七点半之前回来,因为常常是七点半起床的,保姆给他穿衣服,黄伏特就给他做早点。黄伏特做的早点,每天都是变着花样的。今天是馄饨,明天就给他烧粥;今天是面,明天就炒蛋饭。儿子现在只吃他做的早点。黄伏特也乐意给他做。这么做的时候,他的内心是快活的。 

      但是,这种快活是短暂的。黄伏特心里其实有很大的遗憾。他觉得无论对儿子怎么好,他还是儿子的爸爸。对于儿子来说,终究是缺憾的。就是对于他来说,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也终究是缺憾的。一个家里,怎么能够缺少女主人呢?更大的遗憾是,黄伏特不知道这种缺憾要持续多久,半年?一年?两年?五年?还是一辈子?似乎遥遥无期。有时,他脑子里会闪过一个不道德的念头,那就是希望季丽妮的西餐厅早点关闭了。她开不下去了。这样,她就会把更多的时间留在家里了,就可以有时间多陪陪儿子了。但是,黄伏特知道,凭他对季丽妮的了解,即使是西餐厅关闭了,她也未必就能够安心地退回到家里来。这事还得靠她自己醒悟过来才行。 

  不过,让黄伏特没想到的是,他的那个不道德的“希望”居然很快就实现了。 

  这话是季丽妮亲口说的,她说,黄伏特,我失败了。黄伏特刚听到这句话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了季丽妮一会儿。季丽妮见他这么看着她,就说“这下你高兴了吧!” 

  黄伏特知道她心情不好。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做出这个决定的。因为西餐厅开了六个多月,赔进七十万。这还不包括房租和装修的费用,如果整个算起来,差不多有两百万。如果再开下去,到底需要多少钱赔进去呢?季丽妮觉得看不到未来。这么一想,季丽妮也慌了起来。但是,把西餐厅关掉,季丽妮心有不甘。一个方面,她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在黄伏特面前抬不起头来,在酒店的员工面前抬不起头来,在熟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以后连说话也说不响了。另一个方面,她还不死心,她不愿意就这么一败涂地,她还得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季丽妮把西餐厅关掉后,在大门口贴了一张大红纸,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停业整顿。季丽妮只承认了西餐厅的失败,这是现实。但她没有说以后的打算,不过,“停业整顿”四个字已经很说明问题了,透露了季丽妮内心的真实想法,好像是说:这事还没有完,现在只是中场休息,好戏还在后头呢! 

  有一点季丽妮说错了,对于季丽妮的失败,黄伏特并没有觉得高兴。当然,黄伏特也并没有不高兴。他的感受有点复杂,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当然希望季丽妮就此收手,亏了两百万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还是希望季丽妮能够退回来,跟他一起,实实在在地把两个中餐馆做好。然后,可以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儿子。这就是黄伏特想要的生活。他知道,季丽妮其实也是很喜欢吃牛腩面的,他愿意每天在家里烧一碗牛腩面给她吃。 

  说起牛腩面,它还是黄伏特和季丽妮的媒人呢

  那时,黄伏特和季丽妮还在信河街的华侨饭店上班。黄伏特在厨房,季丽妮在餐厅。在华侨饭店时,黄伏特就在厨艺方面有特别的表现。当然,黄伏特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如果硬要说有特别的话,那就是比别人勤快一点,比别人多思考一点,比别人多总结一点。黄伏特发现,这三点还是很重要的,勤快使他更容易获得别人的好感,把更多的机会交给他。思考使他想得比别人多,比别人深,比别人细,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要的是什么,该让的就让给其他人,只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好。总结使他得到飞速的进步,他知道,中餐最重要的有两个环节:一个环节是选料,另一个环节是要把每个菜的本味做出来。为了做好选料的功课,黄伏特坚持每天凌晨三点钟起床,一个人跑到菜场去,跟鱼贩禽贩菜贩们交朋友,给他们打杂,帮他们卸货,帮他们招呼客人,给他们叫点心,他们去撒尿时给他们守摊。黄伏特很快就掌握了选料的知识:东海的黄鱼在每年的七八月份最好,因为过了这个季节,它们就要过冬了,在过冬前,它们要先把身体养肥,这时它们的肉是最鲜美的。鲥鱼是端午节后最佳,因为这个时候它们正准备去长江排卵,整个身体都是饱和的,鳞白,肉厚。海瓜子是夏天最肥最鲜美。王鱼是七月最厚而且多油。花蛤是春节前最肥最美。鸽子要选落地鸽,所谓的落地鸽,就是鸽子刚出生八到十五天,肋骨和头盖骨都是软的,而且,饲料要用美国玉米,这样的鸽子烧出来之后,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味,等等等等。 

  关于牛腩的知识,就是一个专门卖牛肉的老牛肉贩子告诉他的。他还告诉黄伏特,那个部位的牛腩叫牛坑腩,油脂最厚。当然,牛腩面里一定要放蒿菜,这点是黄伏特后来总结出来的。黄伏特有了选料知识的同时,对做菜也做了很多尝试,在保持每个菜本味的前提下,厨师还要做的就是把这个菜潜在的味道挖掘出来,怎么挖掘呢?黄伏特用了两个手段:一个是炒,就是掌握火候,把菜的本味逼出来。另一个是用其他的辅料,把本味调出来。黄伏特的用功很快得到了回报,师傅很快就让他掌勺了,当然,是一些师傅认为比较简单的菜,像面食就是其中一种。黄伏特并没有因为简单而敷衍了事,他的要求是让每一个菜有自己的想法,每一个调料都要用得恰到好处,为什么这么烧?这个料为什么这么用?为什么这么搭配?为什么这个时候起锅?每一个步骤,黄伏特都要求能够说出道理来。 

  吃过黄伏特牛腩面的人,都说他烧得好。跟别人不一样。季丽妮就是这个时候找上黄伏特的,她说“黄伏特,大家都说你烧牛腩面很有一手。” 

  黄伏特就给她烧了一碗。季丽妮吃得呼呼响,连汤都喝光了。把碗和箸一放,喘了一口大气,看着黄伏特说 “明天再给我烧一碗。” 

  从那以后,黄伏特每晚给季丽妮做一碗牛腩面。大多数的情况下,黄伏特也烧一碗给自己,有时只给季丽妮烧,看着她吃,黄伏特觉得是另一种幸福。 

  在华侨饭店上了三年班后,黄伏特和季丽妮双双离职,出来自己开了一个小酒家。名字是黄伏特起的,就叫本味酒家。 

  也就是从那时起,黄伏特跟季丽妮住到了一起。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就可以看出季丽妮的性格和人生志向。她比较主动。对人生不断会有新的目标。一碗牛腩面当然不够,人生应该有更多更大的追求。于是,她打破了黄伏特生活的平衡,也打破了黄伏特的心境。一想到这一点,黄伏特感到有点茫然。不过,现在的情况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季丽妮的西餐厅终于关门了,她承认失败了,虽然是极不情愿的。当然,季丽妮是否能够退回到黄伏特的步调上来,他没把握。 
 


  二 

  季良的手艺是跟黄伏特学的。但从第一天开始,季良就没按他的程序来。学厨师这个行当,是很讲究规矩和程序的,因为中餐跟西餐不同,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这也是中餐最致命的问题。衡量一个中餐馆成功不成功,最主要的指标就是看它菜品的质量是不是稳定。这很难。因为每个厨师烧出来的菜味道是不同的,就是同一个厨师,在心情不同时,烧出的菜的味道也是不同的。所以,一个不成熟的中餐馆,菜品的质量总是上上下下的,叫人不能放心。成熟的中餐馆基本不会出现这种大起大落的现象,每个菜品都能够保持一贯的鲜度和味道,烧法也是不会轻易变化的。这跟厨师有绝对的关系。跟对厨师的管理也有绝对的关系。一般的情况,每一个大厨,都会有自己一些绝招,如果徒弟不规矩,师傅是不会把绝招教给他的。所以,在中餐里,师傅拥有绝对的权威,师傅的话就是命令,就是泰山压顶,什么事情都得一步一步来,一个学徒刚跟了师傅,第一步要做的就是通煤炉,因为当时的厨房还没有天然气,大家通用的是煤球炉,点火的事就是学徒的第一课。这一通就是一年。一年以后,学徒可以烧菜了,但他烧的菜不是给客人吃的,而是给酒店里的员工吃,叫做员工餐。员工餐烧半年后,才可以做砧板,这个练的是刀功,最少要练半年。然后是炉台,这算是正式烧菜了,但也只是给师傅打打下手,师傅要什么,马上要把菜料递过去,如果慢一点,师傅手里的勺子就会砸过来的。最后半年才可以掌勺,不过还有一个前提,必须是在师傅许可的条件下,如果没经过师傅的许可私自掌勺,那是犯上的罪。黄伏特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季良却全然不管这一套。他跟了黄伏特三天,站在身边看了三天,第四天开始,他就亲自掌勺了。黄伏特也不拿勺子砸他,只是站在边上看,看他能够弄出什么洋相来。季良烧的是盘菜,这个菜学名叫芜菁,是信河街独有的一种菜,它长在地下,上面的叶子跟萝卜差不多,地下的根茎长得像一个盘,所以叫盘菜。盘菜是很难烧的,火候过了,容易烧烂。火候不到,却是生的。最佳的状态是“糯”,一块一块叠在盘里很清爽,也不断筷,但入口之后,牙齿轻轻一碰,就化了。盘菜难烧还在它的味道,如果过分保留它原来的味道,等于没有味道,因为它本身的味道太淡。如果加入别的味料,又容易盖过盘菜的味道。黄伏特做过很多试验,都没有找出最好的办法来,然而,他一看季良的烧法,一下就被点醒了:他先用中火炒大蒜梗和盘菜,炒到半熟,放一小勺料酒,然后倒进少量的冷水,一直烧到水干,让锅里的盘菜变得晶莹透明起来。最最主要的是,起锅之前,他把先前已经用酱油肉做好的汤倒进去,在锅里滚一下,立刻装盘。不用吃,一看颜色,一闻味道,黄伏特就知道,季良用最简单和最直接的办法,烧出了一盘连他也烧不出的好菜。

 从那以后,黄伏特就不要求季良按照他的思路来走了,他只是把料选好,把每个菜的要求告诉季良。黄伏特发现,只要他想得到,说得出,季良就能够烧出来,而且往往比他想的还要好。所以,二十二岁的时候,黄伏特就让季良当上了这两家中餐馆的总厨。相当于第三把手。黄伏特想不明白的是,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的季良,为什么能够几乎完美地烧出每个菜的原味来,无论是在火候上,还是在味道上,就是在色泽上,也都做到让人无可挑剔。问季良,他耸了耸肩,说,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烧菜,但一拿起勺子后,我就觉得这个菜应该是这样烧,那个菜应该那样烧。黄伏特觉得他说的话是真的。在这方面,他是个天才。所以,到了后来,黄伏特就慢慢地把权力放下去了,他更关注的是菜品的走向,还有就是创新,他不能让客人吃来吃去总是那么几个老菜。厨房里的事,季良还是很负责的,就是被季丽妮调到西餐厅帮忙的这段时间,他每天也有一半的时间留在中餐馆里。 

  从西餐厅回来之后,季良马上就有新动作。但这次跟厨房无关,而是把女朋友甩了。

  季良甩女朋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具体多少次黄伏特已经记不得。他二十岁进的本味酒家,今年二十六,一年甩两三个是很正常的,最高的纪录是一年甩十一个。 

  按理说,男女之间谈朋友,是你情我愿的事,分手就分手,私底下说完就算了。但季良的每一次分手都上升到一个事件的高度,因为他所有的女朋友都是酒店里自产自销的,今天是领班,明天是公关经理,后天是楼面经理,大后天是服务员。毕竟是个小环境。再说,这家酒店是他姐姐和姐夫开的,他也可以算是老板。这就不一样了,就不是他说分手就分手的事了,他要分,别人当然不肯,就到黄伏特这里来讨一个说法。一碰到这种事,黄伏特的头就大了,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解决这种事。他没有经验。所以,一碰到这种事,他就推给季丽妮。就是季丽妮也是没有经验的。不过,次数多了,季丽妮慢慢就掌握了路数,大多数来“讨一个说法”的人,都是怀有目的的,如果没有目的还来干什么呢?转身走掉就是了,既然来闹,肯定是想在这件事上要回一点什么。她们要什么呢?季丽妮发现,她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钱。这就好办多了。只要谈到钱的问题,那就已经是生意层面的事了。那就是谈判的问题。这就落回到季丽妮能够掌握的轨道上来了。其实,她们要的也不多,大多数开口也就两万三万,多了也不会超过五万。不过没关系,这是她们开的价格,季丽妮一点也不慌,她只是笑着跟她们谈,也不拒绝,也不答应,就这么拖着。但是,她们经不起拖啊!一拖就可能把什么都拖没了,因为季良的下一个女朋友很快也被甩了,如果新的问题又出来,老的问题就变得无关紧要了。所以,一般的女孩跟季丽妮谈了三次话后,就自动把价码降下来了,三千也行,五千也行,反正有钱拿到就算赚了。 

  在交女朋友这方面,季良好像有点饥不择食,逮住一个算一个。他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会这么反常呢?

  一个解释是季良是个天才。天才总是做一些跟常人不一样的事情。这是虚妄的借口。黄伏特了解到另一个情况,季良做过骨骼延长手术。他生下来时,两只脚的皮纹不对称,并且,右腿比左腿短一些。满月后,把他抱到信河街人民医院,找了骨科医师,医师说他是右脚先天性畸形。医师说他这种情况能做手术,但要等他到十八周岁后,身体的骨骼已经生长完成,才能做骨骼延长手术。所以,在十八周岁之前,季良的两只脚是长短不一的,走起路来是一摇一摆的。懂事以后,他常常一个人关在家里,自己煮饭自己烧菜。他对烧菜的敏感可能就是那时候被激发出来的。到了十八周岁,他的右腿比左腿整整短了三厘米。住进医院后,医师先把他的右腿打断,用牵引器把断腿固定住,每天往外拉长零点一厘米。头尾算起来,季良一共在医院里住了三个月。从医院出来后,季良走路已经不摇摆,但他还是不愿意跟人接触。他姐姐季丽妮觉得他从小就能烧菜,就让他来跟黄伏特学厨师。黄伏特看得出来,对于季良,季丽妮是宠爱的,她看季良的眼神都是柔软的,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对季良说话的口气都是轻轻的。就拿季良甩女朋友这事来说,每一次,都是季丽妮来灭火。但她从来没有说过季良一句。倒是黄伏特说过一句话,他看出季良这种行为已经超出正常人了,就跟季丽妮说,是不是带季良去医院看一下医生。黄伏特说这话时,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季丽妮连看也不看他一下。黄伏特有时在想,季良交女朋友的这种态度,是不是跟他的右腿有关系呢?他觉得是有关系的。是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他又说不出来。从季良的腿,黄伏特又联想到自己,无缘无故订造了一辆四百万的宾利跑车,买来之后又不开,这种行为也很怪异,已经不是自己正常的性格了,那是什么原因呢?黄伏特想来想去,如果一定有原因的话,就是这些年来,季丽妮逼得太紧了,他刚要停下来时,季丽妮又想出一个新的花样,一环接着一环,虽然每一环都是往上走的,都是朝着辉煌的方向去的,但黄伏特总觉得喘不过气来,所以,他才会三更半夜放了一个冷空气,突然订造了一辆宾利跑车,也算是一种发泄吧! 

  相对来说,季良这次甩的女朋友有点麻烦,她是季丽妮从西餐厅带过来的一个领班。跟往常一样,季良一头扎到新的女朋友那里去了,他才不管这个领班要怎么样呢!那是季丽妮的事情,跟他无关。季丽妮也找那个领班谈了,跟她谈了三次。甚至给她开了三万的价格。领班的态度很明确,不要钱。给多少钱也不要。她相当强势地表示,如果季良把她甩了(实质上已经甩了),她就黏着季良,跟他闹,跟他的新女朋友闹,她不好过,季良也别想好过。 

  最要命的是,她把西餐厅过来的服务员都鼓动起来了,总共有三十几个,在晚上七点钟时突然发难——她们罢工了,要老板给一个说法,要季良出来认罪。晚上七点钟正是餐厅最忙的时候,三十几个服务员一停工,整个酒家就乱了套,菜出不去,客人就喊,喊也没用,走廊里一个服务员也没有,她们都跑季丽妮办公室里去了。脾气不好的客人就开始砸东西。酒店经理看看局势不好,赶紧给黄伏特打电话。 

  接到经理电话的时候,黄伏特正在家里陪常常玩。常常现在已经读幼儿园小班了。老师说他在幼儿园里有了相当大的进步,会主动跟其他小朋友接触了。还会跟老师撒娇,要老师抱他。但也出现了新问题,身体动不动就发热发烧。他一热起来就咳嗽,一咳嗽扁桃体就发炎,体温就高起来,早上在三十八度左右,下午最高可以升到三十九度。这个状况,幼儿园是去不了,喝了专门给儿童用的退烧药美林,根本没有用,只好送到医院去打青霉素,一打就要两天。两天之后,烧是退了,咳嗽也好了。可是,过不了几天,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他又咳嗽了,体温又高起来了。碰到这种情况,季丽妮根本不管,她的理论是,人就是经常要发发烧的,发烧可以把人体里有害的细菌杀死,把一些癌细胞杀死。季丽妮自己就是这样,她感冒发烧从来不吃药,也不打针。但是,黄伏特不同意季丽妮的理论,季丽妮是成年人,常常还只是个四岁的小孩,他还没有抵抗力,如果时间烧得久,把他的脑子烧坏了怎么办?再说了,季丽妮说这种话是因为她很少在家里,她没有看见常常发烧时的样子,他整个脸红扑扑的,头上全是汗,眼睛疲疲地看着黄伏特说: “爸爸,常常不要抱。” 

  黄伏特把他抱起来,他像小狗一样趴在黄伏特的肩膀上,说“爸爸,常常不想哭。” 

  他这么一说,黄伏特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去他妈的杀菌,去他妈的季丽妮,她根本就不爱这个儿子,从来就没有把儿子放在心里。黄伏特抱着儿子,带着保姆,开着他的宾利跑车,冲向了医院。这一刻,他心里其实挺恨季丽妮的,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就他当时的心情,说实话,跟季丽妮散伙的心都有了。但也就是那一会儿,当挂完点滴,常常的体温降下来后,他的心情也就平静了。他有点为刚才的心思羞愧了。 

      差不多有半年多了吧!常常的体温总是这么反反复复。黄伏特一直在找一种可以根治的办法。一直没有找到。前两天,常常刚去医院打了青霉素。体温退下去后,常常的胃口就好起来了,吃了晚饭,常常想吃梨。黄伏特就给他炖了一小盅的雪梨。常常刚把雪梨吃下去,酒店经理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接完电话后,黄伏特把常常交给保姆,立即往酒店赶。在路上时,经理又来电话告诉他,季丽妮做了工作,罢工的服务员都已经回岗,酒店的秩序已经恢复正常,现在,季丽妮正在办公室里跟领头的领班谈判。 

  黄伏特赶到季丽妮办公室时,她们两个还在谈。季丽妮表现出相当好的姿态。虽然这个领班捅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乱子,但她知道根源是在她弟弟那里。 

  在路上时,黄伏特本来是有气的,但到了季丽妮的办公室,看见她心平气和地跟领班谈话,他的气也消了。说实话,在季良甩女朋友这件事上,黄伏特觉得自己也是有责任的。不仅仅是季丽妮对季良一味地纵容,他也是有私心的。按理说,他既然知道季良这种心理疾病,就应该尽快地把他送到医院里治疗,但酒店里现在需要季良,因为把厨房交代给他,黄伏特是最放心的。难得的是,季良从来没有在厨房犯过错误,连小的差错也没有。这也加深了黄伏特对他的依赖。但是,通过晚上这件事,黄伏特现在已经下定决心了,必须尽快找个时间,送季良去看一看心理医师。他觉得这事不能再拖了,否则的话,以后说不定会弄出更大的事情来。 

  办公室里的气氛还算融洽。季丽妮问那个领班要什么。她说她要季良的爱,季良说过爱她的。季丽妮就把季良右腿的事情告诉了她。不是季丽妮有把家丑外扬的嗜好,她是个很自尊的人,不到不得已,是不会把这事跟一个外人说的。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她这么做,有两层意思,一个是表示自己的诚恳,是把真心话跟对方说的,而且,事情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拿些钱走人是最好的选择。另一层意思是,你看看,季良就是这么个人,他在这方面是有毛病的,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你就是跟了他,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还不如见好就收吧!季丽妮这么说了之后,那个领班果然转变了态度,连连点了好几个头,说,原来是这样啊!口气已经很软了。同时,她也表示今晚的事自己做得也不对,把职业精神做丢了,不是一个领班应该做的事。她表示愿意接受季丽妮开的三万元价格。她希望自己还能在本味酒家里上班。三万元的事,季丽妮当场就叫收银台送过来了。叫她写了一张收据,就把钱给了她。第二个事情,季丽妮没有答应,她对领班说,出了这种事,还是离开好一点,信河街还有好多酒店,凭她的本事,应该会有更大的发挥。季丽妮这么说,那个领班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这件事情过去的第二天,黄伏特很认真地跟季丽妮谈了给季良看病的事。季丽妮这次抬头看了看他,说“我觉得是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师吧!” 

  黄伏特说“你难道不觉得季良有问题吗?” 

  季丽妮说“我知道啊!我一直知道他有病啊!但是,如果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只会让他的病更加厉害起来。” 

  黄伏特说“这话怎么说呢?” 

  季丽妮说“因为他现在在酒店里还有排遣的途径,如果送到医院了,途径就关死了。” 

  黄伏特说“那就一直让他这样下去吗?” 

  季丽妮说“我问过心理医师,医师说,如果他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孩,那个女孩也是真心喜欢他,他的这种疾病就有可能不治而愈。” 

  黄伏特觉得这种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因为季良的病已经太深了,是从懂事起一直积累到现在,积重难返了。黄伏特觉得还是要找个时间跟季良谈一谈,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 

  但是,现在的情况似乎被季丽妮说中了,这一次,季良真的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女孩了。这次这个女孩有点出乎意外,名字叫金小麦。不是酒店里的员工。 

  金小麦是和朋友到私享国菜馆吃饭时认识季良的。她们点了两条烤秋刀鱼。秋刀鱼上来后,远远就有一股焦香飘过来,上桌以后,还发出“哧哧哧”的响声,两条秋刀鱼笔直地躺在盘子里,青色中泛着黑,黑中带着微微的红。拿箸戳一下,鱼皮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夹一丝肉放嘴里,感觉有点像牛肉,但比牛肉细,比牛肉油,还有一种海鲜特有的甜甜的回味。金小麦觉得很对她的味道,就对服务员说,她想认识一下烤秋刀鱼的厨师。所以就见到了季良。 

  见到了季良之后,金小麦立即就喜欢上了他。季良的外部条件是很不错的。他有一米八零的个子。虽然厨师都是胖子,但季良一点也不胖,他偏瘦,长手长脚的,样子有点像仙鹤,他的脸型也有点长,用信河街的话说,他这个脸型叫马脸。有点贬义。不过,用在季良身上,就看不出贬义来了。季良的身材修长,他这样的身材,如果罩一个苹果脸,那就是真正的贬义了。再说,马脸有一个优点,凡是拥有这种脸型的人,都有一只又高又直的希腊鼻。季良就有这样一只陡峭的鼻子。季良还有一个优点是干净。身上没有一点油腥昧。他早上冲一个澡,晚上下班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冲澡,冲完之后,身上要喷一点古龙香水,他的头发是个板寸头,可摩丝还是要打的。虽然穿的是厨师的工作服,却很是风度翩翩。他是金小麦喜欢的那种款式。 

  说起来,金小麦也是一个生活艺术家。她在信河街的纱帽河开了一家服装店。纱帽河号称女人街,是信河街最繁华最前卫的一条街道。金小麦开的是女装店,已经开了好几年了,每个月,她都会去香港深圳那边跑一趟,根据她的眼光,进一批货。除了每月出去几天进货外,金小麦其他的时间都是自由的,她店里请了服务员,卖出的每件服装都有电脑记录,她去不去店里都不要紧,所以,她有很多的时间是在外面玩。金小麦的另一个爱好是美食,有时也在家里做着吃,更多的时候是和朋友在外面吃,听说哪里新开了一家店啦,或者,哪家老店又推出新菜啦,她就约一帮人,开着车,呼啦啦地冲过去。 

  从季良这一方面来说,金小麦给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金小麦跟他以前交的女朋友完全不同。以前的女朋友都是酒店里的员工,活动范围就是在酒店和宿舍之间,今天跟昨天差不多,明天大概又是今天的翻版。金小麦就不同了,她每天都带给季良新鲜的感觉。别的不说,单说吃这方面,金小麦带着季良,把她以前吃过的地方,一个一个地吃过来。这就很不一样了。有季良在,每一道菜上来之后,她都让季良先尝,尝过之后,让他给这道菜打分,再分析这道菜的优缺点。最后,还让季良说说,如果这道菜让他来烧,他会怎么烧,而这里的厨师是怎么烧的。这些对季良来说都是小问题,金小麦却听得眼睛都直了,听完之后,都会捧着他的脸蛋亲一下,说“你太神奇了,我爱死你了。” 

  季良还跟金小麦去了一趟香港。头尾呆了五天。 

  跟金小麦交好了后,季良没有再跟酒店里其他女员工传出什么绯闻。听季丽妮说,他眼界高了,对美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现在连看也不看一眼酒店里的女员工了。 

  金小麦也经常来私享国菜馆找季良。黄伏特就碰见过好几次。金小麦跟季良不同,金小麦第一次见他就叫他姐夫。叫得黄伏特心里酥酥的。有两次他进私享国菜馆时,季良和金小麦刚好从里头出来,季良当作没有看见,金小麦却跑过来跟他打招呼说“姐夫,我们出去一下。” 

  还有一次,季良在黄伏特家里,金小麦居然找到黄伏特家里来了。她在楼下给季良打电话,那天季丽妮也在家里,她问季良是谁,季良说是金小麦。 

      黄伏特说: “是金小麦!叫她上来坐啊!” 

  季良说“还是我下去吧!” 

  黄伏特说“都到楼下了,总要让人家上来坐一下再走啊!要不就显得我们不懂礼貌了。” 

  听了黄伏特的话后,季良就下楼把金小麦带上来了。 

  金小麦进门后,第一声叫的是姐夫。黄伏特听见边上的季丽妮在鼻孔里哼了一下。黄伏特叫金小麦不要客气,随便坐。金小麦也没有坐,她这时看见了常常,大概季良跟她提起过常常,她说“阿姨知道你的名字叫常常,来,让阿姨抱一下好不好?” 

  说着,金小麦把身子蹲下来,双臂张开。常常毫不犹豫地扑进金小麦的怀里,双手抱着她的脖子,把头往她怀里拱。 

  抱了一会儿,黄伏特叫他下来。常常看看金小麦,又看看黄伏特,说“常常不要阿姨抱了。” 

  除了季丽妮,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一个月后的一个休息日,金小麦特意又来了一趟黄伏特家,送了两套衣服给常常,她说在香港进货时顺便带回来的,也不知合适不合适。这一次,季丽妮不在家,常常一见她进来,就阿姨阿姨地叫,黏在她身上不下来。 

  对于季良跟金小麦的事,黄伏特心里是高兴的。唯一不尽如人意的事是,季良跟金小麦好后,在厨房里呆的时间大大地减少了,很快就有嘴尖的顾客反映过来,说酒店这段时间的菜烧得不如以前了,是不是原来的厨师换了?中餐就是这样,很多顾客是跟着厨师跑的,特别是一家老酒店,老顾客已经吃惯了这个厨师的味道了,别的厨师无论怎么烧总是不对味,感觉来感觉去,只好把问题归结到东西不新鲜上。东西肯定是新鲜的,只是老顾客的味蕾已经被那个厨师调教到一个轨道上了,他再也回不来了。黄伏特看得出来,季良个人的风格已经严重影响了本味酒家和私享国菜馆菜品的风格,他不在厨房里,整个厨房就缺少了灵魂,做出的菜就缺少了保证。从内心说,黄伏特是希望季良一天二十四个钟头都钻在厨房里,时时刻刻都在研究菜品,把每一个菜都做成一个独一无二的艺术品。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是自私的想法。现在,季良碰到了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使他快乐,这个女孩子喜欢他,他也喜欢她。从这个角度看,有可能因为这个女孩子,季良的病症就消失了。这是多大的好事啊!黄伏特没有理由不支持,只要季良想出去,就让他出去,厨房的事,还有他嘛!他放心不下的是家里的儿子,在厨房里会走神,耳边总有常常的哭声和咳嗽声。这种状态下,是很难做出理想中的菜品来的。这种时候,他心里会想,要是季丽妮能够多点时间在家里,能够对常常好一点,他就没有后顾之忧了。现实的情况跟他想的恰恰相反,不安分的季丽妮最近又有了新动作,这边季良的事情刚稳定下来,她又踏上了新的征程。 

  季丽妮这次要开的是一家快餐厅。上次的西餐厅给了她一个教训,事后她总结失败的原因,发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在信河街开西餐厅太超前了,也可以说,她这一步跨得过大,所以她缴了一大笔的学费。另一个问题是,信河街是在东海边的一个小城市,人们吃惯了海鲜,喜欢吃出食物的原味来,口味已经固定了,不会轻易接受西餐的口味。有了这两个认识后,季丽妮决定转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头,把西餐厅改成快餐厅。季丽妮说的快餐厅,跟严格意义上的快餐厅有区别,严格意义上的快餐厅只吃饭,菜都是事先炒好装在一个个不锈钢的盘里,盘的下面用热水温着。季丽妮快餐厅的档次相对高一些,有炒菜,也卖酒。也在二楼隔了五个小包厢。走的路子有点像本味酒家,只是更普及,更容易让人接受,价格更实惠。 

  这次就省事多了。季丽妮只是把原来西餐厅的招牌换成快餐厅,从内部格局来说,西餐跟快餐比较接近,原来的餐桌和餐椅都可以用,也不用重新装修。季丽妮从本味酒家调了五个厨师过去,又选了两个领班,三十个服务员。鞭炮一挂,快餐厅就隆重开张了。 
 


  三  

  黄伏特费了很大的心思,终于找到了可以根治小儿咳嗽的药方。小儿咳嗽算不了大病,却很让人头痛,信河街有句话叫“老医师也怕小儿咳”。黄伏特找了很多医师,有西医,也有中医,都没有办法根治常常的咳嗽。后来,他打听到,信河街有一个姓姜的老中医,住在打绳巷,他家有祖传的专治小儿咳嗽的秘方,连吃三帖,包准见效。黄伏特带着常常去找那位姓姜的老中医,老中医是找到了,他说自己已经八十三岁,从八十岁起不再给人看病。黄伏特带着常常去了三趟,都被老中医挡回来。 

  让黄伏特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竟然在本味酒家里见到了那位姓姜的老中医,他一个人,三个小菜,一壶酒,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独自享受。黄伏特问酒店的经理,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经理告诉他,老人是酒家的常客,最少有三年了,每隔两天就会来一趟,点的菜都是一样的:一碟盐水花生,一盘江蟹生,一盘芹菜拌虾皮,外加一壶加饭酒,要五年陈的。他对酒的温度要求很严,一定要在四十五到五十摄氏度之间,低于这个度数他说太凉,酒还没醒。超过这个度数他就说酒酸了,要换一壶。酒上了之后,他要服务员端一盆热水放在桌上,他把那壶酒放盆里保温。一般情况,他都是中午十一点半来,一个人慢慢饮,好像在想什么事,偶尔夹一下菜,一直吃到下午三点钟,才结账离去。黄伏特听了之后,交代经理,老人以后来酒店,每次都送他一份烤秋刀鱼。 

  大约是两个月后,黄伏特接到经理的电话,说那个老人想见他。黄伏特赶到酒店,老人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只说了一句“谢谢你的烤秋刀鱼,以后不要再送,再送我就不来你这里了。” 

  说完就结账走了。 

  黄伏特站在那里呆了很久。 

  过了两天,经理交给黄伏特一张纸条,说是老人给的,黄伏特展开一看,心里跳了一下,这是一副中药的处方,上面写着

  土牛膝3克; 
  罗汉果3克; 
  杏仁3克; 
  桔梗3克; 
  京竹茹3克; 
  桑树枝4克。 

  连续煎服三帖。 

  黄伏特马上拿着这个方子去抓药,拿回家熬。 

  从那天开始,黄伏特每天早晚各喂常常一次中药。第一帖药喝了三天。从第四天起,常常咳嗽时会咳出一点淡红色的痰来。第二帖药喝下去后,常常咳嗽出来的痰多起来了,像一小块的果冻,颜色是黑的。第三帖药开始吃时,常常的咳嗽就少了,偶尔咳出一丝的痰来,颜色也浅了,是淡黄色的。三帖药都吃完后,常常的咳嗽真的好了。 

  黄伏特还是不放心,好是好了,会不会几天后又发作起来呢?这可是常有的事。他提心吊胆地等了几天,这几天,他连夜里也没睡好,他平时的睡眠是很好的,头一沾枕头,马上就睡过去了,一直到凌晨三点钟准时醒来。这几天里,只要常常一声咳嗽,他立即就醒过来。常常是跟保姆睡一个房间,跟黄伏特的房间隔着一个书房,但是,哪怕只要他发出一点点的响声,黄伏特整个人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等了半天,见那边没有动静了,才躺下接着睡。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了一个半月,常常没有再咳嗽,有咳嗽的话,也是吃东西时被呛了,咳几声就过去。也有两次,常常故意咳几声,对黄伏特说“爸爸,常常咳嗽了。” 

  黄伏特也故意咳几声。常常笑了起来,说“爸爸没有咳嗽。” 

  黄伏特终于放下心来了。这个心一放下来后,头顶上的天空就开阔了,忍了好多天,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他对季丽妮说“常常的咳嗽治好了!” 

      季丽妮连看也没有看他一下,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话一说出口,黄伏特后悔了。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想来想去,黄伏特觉得应该感谢一下姓姜的老中医。他算准了一个他来本味酒家的日子,从私享国菜馆调来了一条六斤重的黄鱼。他还特别交代厨师,这条黄鱼要用广式蒸,但又要有葱油的味道。因为老信河街的人都喜欢葱油的味道。 

  那一天,老中医却没有出现。 

  到了下一个该来的日期,黄伏特也备好了酒菜。老中医也没有来。

  黄伏特有点坐不住了。他抽了一个时间,跑到打绳巷去打听。看见老中医家的门锁着,门框上挂着一块红布。黄伏特一看就知道事情不妙,信河街的风俗,只有家里老人过世才在门框上挂红布的。他问了一个邻居,果然,老中医在半个月之前就走了。 

  黄伏特回到本味酒家后,坐在办公室里,看着老中医留给他的那张药方。那张药方在他手里不停地被翻来翻去,这样翻了大概有一个钟头后,他心里已经定下来了,他要做一道药膳,名字叫清热乳鸽煲。用的主要配料都在药方上,外加一个乳鸽,一点冰糖和姜片。其实,黄伏特早就想在两家中餐馆里推出清凉解热的药膳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药方。刚拿到姜老中医这个药方时,他就有这个朦胧的想法,常常喝完三帖中药后,这个想法就坚定起来了,所以,他很迫切地想请老中医吃一顿饭,一方面是表示感谢,另一方面就是想跟他谈这个事情,准备给老中医一笔钱,把他这个药方买断。他没有想到老中医走得这么快。这让黄伏特觉得很过意不去,白拿了老中医的药方。但是,他现在人都走了,黄伏特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怀念他了。这么想后,他就叫经理把季良找来。季良来后,黄伏特把做药膳的想法跟他说,问他的看法。季良也觉得不错。 

  说到季良,前几天,黄伏特接到一个金小麦的电话。接到那个电话时,已经是深夜了,黄伏特问她怎么了?金小麦说季良不理她了,跟她吵了一架。金小麦的声音很大,后面还有音乐声,说到最后,她就哭起来了,反复地说季良不要她了。有点语无伦次,有点神经兮兮。黄伏特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他只是劝金小麦说,没有事的,叫她先休息。 

  几天后,黄伏特在私享国菜馆的大厅,看见他们相互搂着朝外走,有说有笑的,就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黄伏特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谈恋爱嘛!闹点情绪总是有的。 

  最近有事的是季丽妮。她这次打了个翻身仗。快餐厅开业当天,就做了个满堂红,中午十一点不到,所有的位置就坐满了。客人还不断地涌进来,很多客人都是点好了菜,站在桌边等。第一天中午,平均每张桌翻了五次台。这个效果是季丽妮没有想到的。晚上来的客人比中午还要多。 

  季丽妮的快餐厅开了半个月,来吃饭的客人不少反多。她就把餐厅的内部做了一点调整,把桌与桌之间的距离缩小,加了一些桌位。 

  季丽妮也没有想到快餐厅的生意会这么好,头一个月下来,营业额做到一百二十万。这是个不得了的数字。虽然另外两家酒店的营业额都比快餐厅高,但快餐厅的花销低呀!店面小,员工少,原材料成本低,资金周转快(谁会吃快餐也挂账呢)。一个月的利润算下来,居然比本味酒家还高些。第二个月的营业额是一百五十万。这时,季丽妮坐不住了。 

  老实说,季丽妮开快餐厅,并不是完全为了钱。可是,两个月做下来后,就把她的想法改变了,她想既然快餐厅的生意这么好,这么能赚钱,为什么不能多开几家呢?对于她来说,既然已经开出了第一家,那么,再开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只要照着第一家的样子复制过去就是。 

  黄伏特也知道,季丽妮已经把棋子布下去了,准备在信河街的东南西北各开一家快餐厅,这几天派人四处去看房子了。 

  也就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季良旧病复发,爱上另一个女孩了。 

  这事的起因是电视台的美食栏目来私享国菜馆做节目,在厨房里采访了季良,采访他的女主持人长得小巧玲珑,有一张娃娃脸,一笑起来左边有个大大的酒窝。季良只是看了她一眼,整个心就被带走了。事情过后,他开始关注每晚电视上的美食节目。 

  从那以后,金小麦到酒店来找他,他不见,给他打电话,不接。金小麦要去厨房找他,他早就交代门口的保安,不要让她进来,如果她使用武力硬冲进来,一定要提前通知他,他从消防通道溜走。 

  金小麦找了一个星期,连季良的味道也没有闻到。她就找到黄伏特了,一边说一边眼泪“噗噗”地流。黄伏特还不知道这事,他只能对金小麦说,季良性格比较孤僻,有时做事不合常规,叫她先别急,明天他找季良问一问,回头再跟她联系。 

  第二天,黄伏特真的找季良谈了一下,季良很坦率地把事情跟他说了。他听了之后,不知道说什么好,黄伏特问季良说“你有没有找那个女主持人表白过?” 

  季良说“没有。” 

  黄伏特又问他“女主持人知道你喜欢她吗?” 

  季良说“不知道。” 

  黄伏特再问他“你为什么会突然喜欢上那个女主持人,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季良摇了摇头,说“没有。” 

  黄伏特问他“为什么突然就不喜欢金小麦了?” 

  季良摇摇头,说“不知道。” 

  黄伏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季良脑子里在想什么。跟季良谈过之后,他就把这事跟季丽妮说。季丽妮全部的心思都在快餐厅上,听完黄伏特的话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这样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说完之后就出去看房子了。 

  这下把黄伏特难住了。他找了季良,连个头绪也没有问出来。可是,他答应过金小麦,帮她问一问季良,做做季良的思想工作。现在的情况让黄伏特左右为难了。他答应要给金小麦一个回信的,这个信怎么回

  黄伏特还是没有能够躲过金小麦。一个星期后,他接到了金小麦电话,他只好照实说了,说他做了季良的思想工作,没有做通。这一次,黄伏特把季良的毛病也说了。可金小麦的态度很明确,她说自己不在乎季良的那点毛病,她说“我爱季良,他的毛病我也爱。但是,如果他不爱我了,那是另一回事。只要亲口跟我说清楚就行了。我要跟他见一面。” 

  黄伏特觉得金小麦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其实,他上次跟季良谈话时,就跟他说了,他要喜欢女主持人也可以,叫他跟金小麦见一面,把事情讲清楚。季良只说一句“我不见”。黄伏特知道,他是天才,说不见就不见。他一直这样。黄伏特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能鼓了很多次勇气,把想了很久的一句话说出来了,他对金小麦说“你去找季丽妮谈一谈吧!” 

  这当然是很无耻的踢皮球做法了。黄伏特知道,把金小麦推给季丽妮是最后的手段,因为到了季丽妮那里,就是谈钱的事了。 

  金小麦说“我给她打电话了,她说她没空。” 

  黄伏特说“她这段时间是真的比较忙。” 

  黄伏特正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时,金小麦那边传来几声“哦哦哦”的短促声音。接着,电话就断了。他等了一会,对方没有再打过来。 

  又过了两天,金小麦没有再给他来电话。黄伏特庆幸地想,她可能也死心了。现在的女孩子,对感情都是看得比较开的。如果真是这样,总还算一件好事,他虽然心里内疚,事情毕竟是过去了,慢慢就会淡下去的。 

       然而,退回来看,季良的状况也是让人不能放心的。他现在每天晚上抱着电视看。电视上的美食节目是夜里十点播,每期半个钟头。一到晚上九点,季良就从厨房消失了,到家后洗澡,喷古龙香水,穿西装,十点钟准时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着电视里的女主持人,一边发出乐呵呵的傻笑声。黄伏特觉得他的病一定升级了,他怎么会放着一个真实的女人不要,偏偏喜欢上电视里的一个女人?而且,看他的样子,一点也没有要去跟那个女主持人见面的意思。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他连菜也不会烧的,说不定他会整天捧着电视机,连家门也不出去呢! 

  黄伏特把自己的想法跟季丽妮说了。季丽妮这次抬头看了看他了,说“真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黄伏特说“你去看看吧!” 

  季丽妮叹了一口气说“好吧!等我把手头的事情理顺再说。” 

  就在黄伏特跟季丽妮说这事的第二天中午,他接到了金小麦的电话,她问黄伏特在哪里?黄伏特说自己在家里。金小麦说她就在他家楼下,黄伏特走到窗口看了看,她果然在楼下。黄伏特只好叫她上来。 

  她一上来后就哭了,说“姐夫你要救救我。” 

  黄伏特吓了一跳,说“怎么了,你慢慢说。” 

  金小麦双手抱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说“我怀孕了。” 

  听了这话,黄伏特的脑子热了一下,心想,事情搞大了。他说“怎么会这样?” 

  金小麦说“这几天总是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今天早上去医院做了检查,医师说我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黄伏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问金小麦说“那怎么办?” 

  金小麦说“我想见一见季良,问问他的意思,他如果真的不爱我了,我就把孩子流掉,如果还爱我,就把孩子留下来。” 

  黄伏特觉得,出了这种事,无论如何也要让她跟季良见一面。他看了看时间,快到十二点了,这时,季良肯定在本味酒家的厨房里,他对金小麦说“我们现在就去本味酒家找季良。” 

  他们到了本味酒家后,先去了黄伏特的办公室。这是他们来的路上就说好的。厨房里又乱又吵,根本没有办法说话,说了也听不见。黄伏特让经理去厨房把季良叫来。不一会儿,季良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戴着白色的厨师帽出现在黄伏特办公室的门口,金小麦原本是坐在沙发上的,她似乎很远就闻到季良的气味,激动地站起来。季良来到门口后,一眼就看见了金小麦,他的长长的脑袋伸了一下,蛇一样缩回去,一个转身,飞快地跑了。金小麦跑到门口,喊了一声“季良”,他已经无影无踪了。金小麦“嗷”地一声哭了起来。 

  黄伏特带着金小麦去厨房找,厨房里的人说他刚才匆匆地跑了,什么话也没说。黄伏特带着金小麦找了整个酒店,依然看不到季良的影子。他肯定是躲起来了。 

  接下来三天,金小麦每天都来本味酒家等季良,季良都没有出现。 

  第四天,黄伏特发现金小麦没来,他去厨房看了看,发现季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厨房里了,他正在做鲍鱼,做鲍鱼是季良的拿手戏。鲍鱼是很难做的,因为鲍鱼本身是没有味道的,做时就要加味,而每个人的口味是不同的,这个味就很难调了。一般的厨师都会受这个因素的影响,做出来的味道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只有季良,他从来不考虑别人的口味,他只是把自认为最好的味道做出来就行了——这一对比,境界就出来了。鲍鱼的色也是很难掌握的,因为它本身没有色,火候掌握得不到,颜色就淡了;烧过了头,就焦了。做鲍鱼最关键的环节是汤,因为它的味道全在汤里,汤一定要浓,既要保持鲍鱼固有的鲜味,又要做出鲍鱼本身没有的香味。这个汤只有季良会做,黄伏特也做不出他的味。所以,见他全神贯注地做鲍鱼,黄伏特本来想问他这三天去哪里了,也就忍住没问。 

  下午四点半,黄伏特在私享国菜馆里接到家里的电话,是保姆打的,她慌里慌张地说“常常不见了。” 

  黄伏特头皮被刺了一下,觉得身体要瘫下去,问她说“怎么不见了?” 

  保姆说“我四点二十分去幼儿园接常常,幼儿园的阿姨告诉我,常常被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女人接走了,她自称是常常的阿姨,说带常常去找爸爸。” 

  听到这里,黄伏特已经猜到了,是金小麦接走了常常。可是,她把常常接走干什么呢?会去哪里呢?怎么事先没有跟他打个招呼呢?黄伏特心里又急又气,但又不能对保姆撒,他匆匆挂了电话,正想把这事情告诉季丽妮。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叫了起来,一看,是金小麦打来的。金小麦整个口气都变了,声音又急又尖,这次也没有叫他姐夫,开口就说: “黄伏特,如果你想要儿子,就把季良带来见我。” 

  黄伏特问她说“你在哪里?你不要乱来啊!” 

  金小麦说“我在纱帽河的服装店里。” 

  黄伏特叫金小麦让常常听一下电话,他听到电话里叫了一声“爸爸”,就被金小麦接过去了,她已经哭起来了,但依然咬着牙说“黄伏特,你如果一个钟头内不把季良带过来,我就让你再也见不到儿子。” 

  黄伏特听见电话里传来常常的哭声,他拼命说“好的好的,你别乱来,我一定把季良带来。” 

  挂断电话后,黄伏特给季丽妮打了电话。季丽妮半天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来后对黄伏特说“马上去本味酒家,先找到季良再说。” 

  黄伏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本味酒家,用了十二分钟。季丽妮这次的动作却是出人意料地迅速,她已经在酒店里了,正在办公室里跟季良说话。季良只说了三个字“我不去。” 

  季丽妮口气还是很轻“就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季良低下了头,把厨师帽摘下来,捏在手里,什么话也不说。季丽妮去推他,根本推不动。季丽妮见他这个死样,说话已经带着哭腔了“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每次惹了事拍拍屁股走人,也太不负责了。” 

  说着,季丽妮又伸手去推,要把他推出门外,一起去金小麦的服装店。这时,季良身体歪了一下,黄伏特知道他想干什么,伸手去抓,没有抓住,他在门口一晃,就不见了。 

  看看时间已经过去半个钟头了,两人只好往纱帽河赶。赶到纱帽河时,已经过了四十分钟。金小麦服装店的门半关着,黄伏特叫了一声常常,里面传出常常的声音,他叫道“爸爸。” 

  接着是金小麦的声音,她说“黄伏特,你把季良带来了吗?” 

  黄伏特说“让我们进去再说好不好?” 

  金小麦说“进来吧!” 

  进去后,黄伏特看见,金小麦抱着常常,坐在墙角里,她左手搂着常常的腰,右手拿着一把十厘米左右的水果刀。一看他们进来,金小麦哭起来了,说“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把季良带来的。” 

  黄伏特说“我们做了很长的思想工作,他不肯来。” 

  金小麦说“放屁,你们根本就没想让他来见我。” 

  黄伏特说“你别这样,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总会解决的。” 

  金小麦突然冷笑起来,说“好,我们现在就解决。” 

  说着,金小麦右手的水果刀举起来,架到常常的脖子上。季丽妮看见金小麦把水果刀对着常常的脖子割下去,吓得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这个时候,坐在金小麦怀里的常常突然尖厉地叫了一声:“妈妈——” 

  听见常常的叫声后,金小麦右手的水果刀突然停住了,左手缩回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就在这时,常常双脚一蹬,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金小麦的怀抱,一头扑进季丽妮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 

  金小麦左手摸着肚子,眼睛愣愣地看着常常和季丽妮,举着的右手缓缓地垂了下来。黄伏特见她嘴皮动了动,咧出一句什么话,没听清楚。他看着金小麦,想说句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黄伏特想离开,但他还是有点不放心,万一金小麦想不开怎么办?她手里还拿着刀呢!他让季丽妮抱着常常先出去,然后打了一个电话给本味酒家的经理,让经理来看着金小麦。经理来了之后,他们一起把金小麦手里的水果刀拿了下来。金小麦倒没怎么反抗。然后,他再三交代经理,一定要看住金小麦,有什么事就给他打电话。 

  回到家后,常常还是紧紧贴在季丽妮怀里,时不时地抽泣一下。保姆要来接手,季丽妮说不用。黄伏特摸摸他的头,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转了一个方向,在季丽妮的身上拱了拱,把脸埋得更深。 

  从纱帽河回来后,季丽妮一直抱着常常,她什么话也没有说,眼睛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盯一会儿,就低下头,在常常的额头上亲两下。每亲一次,她就把常常抱得更紧一些。黄伏特知道她抱得已经很吃力了,因为常常的身体总是往下滑。滑下去后,季丽妮就用大腿顶一顶,把常常的身体往上送一送。黄伏特要替她接一把手,她摇了摇头,不让。黄伏特让她在沙发上坐一会儿,这样轻松一些。季丽妮还是摇了摇头。她抱着常常,在客厅里,慢慢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常常先是整个人趴在季丽妮的怀里的,手臂箍住季丽妮的脖子,双腿圈在季丽妮的腰上。后来,季丽妮把他换了一个姿势,侧着把他抱在怀里,这样,能够更清楚地看见他的脸。季丽妮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在他的脸蛋上亲一下。 

  这中间,黄伏特接到经理的一个电话,经理说金小麦的朋友到服装店来了。黄伏特问她,金小麦的情绪怎么样,经理说基本稳定了。黄伏特就让经理回酒家去了。 

  常常躺在季丽妮怀里一直没有出声。无论是趴在季丽妮怀里,还是被她侧抱着,他的双手都是紧紧地抱着季丽妮,好像只要他的手一松开,季丽妮就会跑掉。黄伏特问他肚子饿不饿,他摇了摇头。一直到了晚上九点钟的时候,他才慢慢闭上了眼睛。不久后,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他睡熟后,双手依然紧紧地抱住季丽妮。季丽妮把他放到床上,她也跟着躺进了被窝。 

  等他们都睡着后,黄伏特才发现肚子空空的。他拿了车钥匙,轻轻地带好门,来到楼下,给金小麦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两声,金小麦接了,声音很轻很轻,说“姐夫,对不起!” 

  黄伏特听了她的声音,知道她已经平静下来了,提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不过,这也在黄伏特的意料之内,下午在她的服装店里,常常叫了一声“妈妈”,好像把她心里某种东西叫醒了,黄伏特就知道,接下来,她不会再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情来了。所以,他对她说“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听见电话那头“嘤嘤嘤”的哭泣声。他想了想,又说了一句“我明天就把季良送到医院去,他也会好起来的。” 

  黄伏特说这句话不仅仅是为了安慰金小麦。这句话是季丽妮说的,就在下午去金小麦服装店的路上,季丽妮对黄伏特说“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把季良送到医院看一下。” 

  黄伏特当时没有心思深究,只是点了点头。现在想来,季丽妮这句话肯定不会是随便说说的。 

  挂了电话后,黄伏特开车去本味酒家拿牛腩面的料。回来后,见季丽妮搂着常常仍然睡得很熟。他就去厨房煮牛腩面。煮好面后,已经是十点多了,他把季丽妮叫醒。季丽妮轻轻地摸了摸常常的额头,他的额头一层密密的细汗。季丽妮用毛巾小心地擦干,然后,慢慢地抽身起来。到了餐厅,看见饭桌上的牛腩面,季丽妮的眼神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看黄伏特。黄伏特叫她吃。季丽妮犹豫了一下,好像不敢坐下来。让黄伏特惊奇的是,她的脸上居然出现羞涩的表情。但她终于还是坐下来了,先是慢慢地喝了三口汤。喝一口,对着碗里吹一口气。三口汤过后,她抬起头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又低下头,吃了一口面。吃完一口面后,再往嘴里夹了一块牛腩。然后,她用箸往面下挑了挑,挑出一棵青翠的蒿菜。她眼睛定定地看着那棵蒿菜,看着碗里升腾上来的热气,突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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