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为止 (作者:何顿)

来源: 慧惠 2017-12-29 16:32:4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47432 bytes)

1


李民警觉得自己是生活得非常幸福的人,前提是在他不晓得他老婆已爱上了别人。李民警的老婆在迎宾路小学教书,这对于女人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职业。教书,与天真无邪的孩子打交道,教他们写字,教他们背诵课文,教他们辨别是非。这多好。所有的孩子都是在老师的爱护和教育下成长的。李民警的老婆就是老师,姓刘,这让他既骄傲又放心。刘老师是湖南第一师范毕业的。那所学校的校规极其严格,有着很多规章制度需要学生遵循,刘老师于做学生时最讨厌那些规章制度,觉得有些制度制定得很没道理就有意违反,所以毕业后她的分配就比较惨,分到了远离故乡——刘老师是衡阳市人——的黄家镇迎宾路小学。

李民警与刘老师是于一次蹦迪中相识的。那家迪厅名叫赵美丽迪厅,过去是舞厅,现在改成了迪厅,为的是迎合街上的年轻人。镇街上的年轻人到处抱怨说这么大一个黄家镇,连一家迪斯科舞厅都没有,太不是人待的地方了。赵美丽听见了,觉得不舒服,还觉得自己是生活在一个落后的地方。一气之下,她开着车去了长沙,亲自考察长沙的迪斯科舞厅,结果发现迪斯科舞厅没什么蹊跷,回来就将舞厅改成了迪厅。于是那一年——那是上世纪末的一九九八年,直接用赵美丽大名取名的赵美丽迪斯科舞厅成了黄家镇最火爆的娱乐场所,是街上年轻人汇集的地方。一到晚上,迪斯科舞厅就一派热闹,音乐声如海浪一样拍击着年轻人的耳鼓,而年轻人却于音乐的节拍中狂热地蹦着,叫着,且摇头晃脑的。

李民警是被派出所黄所长派去抓贩卖摇头丸的民警,有人向派出所告发,说赵美丽迪斯科舞厅里有人向年轻人贩卖摇头丸。这让黄所长深感问题严重,新型毒品居然涌到他管辖的黄家镇来了,这还了得!便派杨民警、李民警、刘民警及三个联防队员便装进入迪斯科舞厅,分头侦查,捕获胆敢在舞厅里贩卖摇头丸的小混混。李民警没抓到贩卖摇头丸的,却于执行任务时无意中与刘珊老师相识了。那时候刘珊老师二十岁,刚刚分进迎宾路小学教书。那天晚上漂亮的刘珊老师被几个女同事邀去蹦迪,那是一个女同事满二十五岁生日,请客。迪厅里,有一伙年轻人围绕着她们几个女老师蹦跳,目光十分邪恶地斜视着她们,想打她们的主意。其中一个男人用肩膀撞了下刘珊老师,且流氓气十足地冲刘珊老师笑了下说:“小姐,你的舞跳得好,我们交个朋友吧?”

在刘珊老师她们看来,他们把她们当成了街上的“鸡”。镇街上确实有一些“鸡”,都是外乡女孩,她们很喜欢跑到迪厅里把自己蹦出一身汗,在蹦迪中,顺便把愿意上钩的年轻人带走。刘珊老师不是“鸡”,没理他们。但那是几个脸皮很厚的家伙,是街上新生的小流氓,不一会儿,又一个男人在刘珊老师的屁股上摸了把。刘珊老师吓了一跳,质问对方:“你干什么?”

那年轻人嬉皮笑脸的,因呷了很多啤酒,人就飘飘然,一点也不在乎刘珊老师的质问,反而安慰她说:“别生气,我觉得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刘珊老师没想到这人竟这般无耻,气愤道:“小流氓。”

那年轻男人对女人骂他流氓倒无所谓,但他计较她把他骂成“小流氓”,他觉得这是看不起他。他虎起一张有着刀痕的面孔,目光变凶了,骂道:“你这*****,你骂我是流氓你要有证据,我流了你还是流了你妈?”

刘珊老师也不是一个怕事的女孩子,当年在学校读书时,老师规定一篇作文要写一千字,她就是只写六百字;老师规定晚上要晚自习,她就是不晚自习。所以,她不示弱道:“你摸我的屁股你不是流氓是什么?”

“我摸你的屁股?”那流氓说,“你的屁股雕了花吧我摸你的屁股?”

刘珊老师气极了。就在这个时候李民警走上去,毫不客气地拍了拍那流氓说:“我警告你,不要欺负小姐。”

李民警穿着便服,年轻流氓就不怕道:“你管什么闲事?她骂我你晓得吗?”

李民警在舞厅里密切注视着一切,什么都看在他眼里了,说:“是你先在她身上无聊。”

年轻流氓不知道他是民警,就瞪着李民警道:“你是想讨打吧?”

李民警嘻嘻一笑,觉得这年轻人活得不耐烦了,说:“那就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你敢打执行公务的民警?你是想到牢里待四年还是五年?”

年轻流氓一听“民警”两个字,忙知趣地走开了。李民警觉得身为人民公安还是有威慑力的,正准备走开,却听见背后有人对他“喂”了声,一回头,是刘珊老师。刘珊老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整整二十年,第一次感到这个混乱的社会,因为有公安,女人在社会上相对就有一种安全感。刘珊老师觉得此刻要不是这个公安民警出面制止,那她真的很难走出这几个流氓制造的困境,所以刘珊老师谢他说:“谢谢你替我解了围。”

她再没蹦迪的兴趣了,兴趣被几个站在远处打量着她们的流氓冲淡了。他们的目光犹如一股浊流,把她们的好心情冲毁了。刘珊老师说:“走吧。”另一个女老师也没兴趣了,“我也不想玩了,我还有一大堆作业本没改。”

寿星也不想玩了,因为她刚才一个劲地蹦迪,蹦累了,“那走吧,我们吃宵夜去。”

她们四个女老师走出来,在迪斯科舞厅门口,她们碰见了中等身材、长着方方脸的李民警。李民警率先开口说:“不玩了你们?”

“不玩了。”刘珊教师说。

李民警打量刘珊老师一眼,蓦地觉得她十分漂亮,一张脸小小的,一双眼睛大而亮,一件束腰的水红色衬衣映衬着她光洁的脸蛋,一条黑健美裤使她的身材显得很青春、婀娜。他心里不由得一喜,对她笑笑。刘珊老师被她看得脸红了,慌乱地说:“走,吃宵夜去。”

李民警不想就这么分手,忙接过她的话说:“你们要吃宵夜,我请你们去一家店子吃,那里的蟹做得很好吃。”

四个年轻女老师相觑了眼,其中一个胖点儿的女老师用肩膀撞了下刘珊老师,表示赞同地大声说:“去咧,有人请客还不去!”

李民警就笑着对站在一旁的杨民警说:“队长,去呷瓶啤酒吧?”他向四个女老师介绍他的同事:“杨队长,我的顶头上司。”

“哇,”刘珊老师表示惊讶道,“队长好。”

杨队长一笑。一行人向李民警推荐的那家饮食店缓步走去。“小李这个人,”杨队长对走在他一旁的刘珊老师说,“非常能干,而且爱打抱不平。”

刘珊老师看了眼走在杨队长前面一点的李民警。李民警听见杨队长的夸奖,忙掉头说:“我最看不得有人欺负女孩子。”

刘珊老师对他吐了下舌头,睨着他说:“别女孩子女孩子的,你好像有蛮大样的。”

李民警就瞥着靓丽的刘珊老师,很有心地问刘珊老师:“你今年十几岁了?”

“还十几岁吧?我都二十岁了。”刘珊老师不满意道,“你还是警察,太没眼光了。”

李民警很高兴,“那你还是比我小。我二十六岁,比你大六岁。”他说完这话,温和地笑了笑,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牙齿。

就是那一瞬间,刘珊老师觉得李民警的牙齿生得很好看。

他们走到了镇文化电影院斜对门的一家名叫四海的饮食店前,店前摆了很多张桌子,就摆在人行道上。四海饮食店的老板是个胖子,街上人叫他六毛。六毛见是杨队长和李民警等人来了,就展开了满脸的笑。“坐坐坐。”六毛客气道,对老婆大声说:“堂客,有贵客来了。”

排档前,还有好几桌人,都围着一张张小方桌吃着红红的大螃蟹,边说着话。他们六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子坐下,李民警要了五斤煮得辣乎乎的螃蟹,三斤辣乎乎的虾子,五瓶白沙啤酒,开始吃起宵夜来了。李民警看着四位年轻的女老师说:“你们不要讲客气。”

刘珊老师觉得是自己的魅力赢得了这餐宵夜,就很高兴地望一眼她的同事,再把目光放到李民警脸上。“那我们不讲客气了。”说着,她抓起一只螃蟹,率先剥食起来。

他们说了很多话。

凌晨一点钟,李民警与杨队长分别送着女老师,李民警送刘珊老师和另一名老师。三个人向迎宾路小学缓缓走去。街上冷清清的,已没有几小时前的热闹了。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天上悬着一弯月亮,南风把街上的树木吹得沙沙响。街上已没什么人走动,静悄悄的,路灯也不那么亮,看上去有些鬼魅。三个人默默走在街中,那女老师识趣,自己走在前面,留一段距离给李民警和刘珊老师。刘珊老师和李民警都猜到了那女老师的用意,就有点尴尬。刘珊老师对那女老师“喂”了声,女老师回头一笑,又继续朝前冲。世界陡然变成了两个人,就有点恋人的味道。李民警心里喜欢她,他尚无对象,在他决定找的对象里,女老师是排在首位的。此刻走在他一旁的便是身材婀娜的女老师,李民警的内心就有一种上天安排他俩相遇的美好感觉。两人无话地走了一段,李民警的内心更加波澜壮阔,就率先消灭了尴尬,“刘老师,你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号码透露给我?”他说得算含蓄,他跟很多女孩子打过交道,这可是他第一次用一种最温柔的声音说话,平常他对女人都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

刘珊老师看他一眼,迟疑了下,说了自己的手机号。

李民警忙掏出手机,记下了她的手机号,“我可以打你的手机吗?”

她可人意的样子一笑,“可以。”

两人走到迎宾路小学前,那女老师已开了侧门,等她。刘珊老师闪身进门前,转头冲他说:“谢谢你送我们。”一笑,进了校门。

李民警看着她窈窕的身影闪进校门,心里不觉升起一抹喜悦,仿佛一个渴望看见大海的人终于看见了大海似的。她真可爱,他想,又大方又可爱。她才是我喜欢的那类型女人。回到家,他因为心里装着刘珊老师,那个晚上他睡得很香。第二天上班,他脑海里满是刘珊老师的倩影和刘珊老师说话时发出的清脆悦耳的笑声,仿佛这个世界因为有这个可爱的女人一下子变得十分美好了。他坐在简陋的办公室,脸上挂着梦幻般的笑,以致杨队长大步走进办公室时,他都没看见。杨队长觉得奇怪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睡着了?”杨队长说。李民警忙掏出芙蓉王烟,递一支给杨队长,自己也点上一支,感到很舒服地吸了口,随后看着杨队长问:“你觉得昨天那个刘珊老师怎么样?”

杨队长睃一眼李民警,“你看上她了?”

李民警不好意思地道:“有一点。”

杨队长从上至下地打量他一眼,“一看你这六神无主的模样,就晓得你遇上黑桃皇后了。”

李民警咧嘴笑了声说:“是啊,我是遇上黑桃皇后了。”

“小伙子,”杨队长开李民警的玩笑说,“爱情这东西,是要让人变神经的。”

李民警盯一眼杨队长,也快活的模样说:“那是变幸福的神经呢。”



2


迎宾路小学是黄家镇最古老的小学,它的前身是一所私垫,这当然是一百年前的事。所以迎宾路小学里有很多棵古树,有棵银杏树都有五百多年历史了,校园里花木葱茏,阳光和煦。但刘珊老师并不喜欢迎宾路小学,事实上她也不喜欢黄家镇。这个镇上的男人都妄自尊大,而女人却妄自菲薄,好像女人低人一等似的。刘珊老师觉得黄家镇的观念是落后的,伦理道德观念也是滞后和落伍的,而眼前的一个个人却是自私自利的。所以刘珊老师很孤独,从而感到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孤寂的世界。每天晚上,当学校安静下来时,她的大量的时间都是于孤寂中靠阅读的方式或静听淅淅沥沥的雨声,及怀想过去中一分一秒来打发的。她干去年秋天分来时,正赶上一个孤独的老教师死去,空出一套没人愿意住的房子,学校把这房子粉刷了下,分给她住。这是上个世纪中叶建的房子,两层,楼板结构,坐北朝南,十几个平方一间,非常宽敞,只是没有厕所。刘珊老师喜欢打开南北两边的窗户,让窗外的新鲜空气扫荡室内的陈腐气。这房子的楼板和墙壁,总是透着一股陈腐气体,让她不得不经常窗户大敞。每天早晚,会有一群麻雀在窗前吵闹一番,然后才安静。南边的窗前有一棵大樟树,少说也有两百年历史了,很大很粗,枝繁叶茂,麻雀们都爱宿在这株樟树上。朝北的窗外更是一片树林,除了樟树和杉树,还有几棵树她叫不出名字。刘珊老师于寂寞中觉得自己是被囚禁在森林里的公主。

这天下午,久违了的太阳照耀着弥漫着沤臭和霉菌的黄家镇,使整整落了一个星期雨的黄家镇有了些许生气。三点多钟,她的手机响了,她当时正上课,没接。五点多钟,当太阳告别了镇上的人们,隐没于厚厚的一堆乱云中时,刘珊老师用胳膊夹着漂亮的手袋,捧着一大叠学生作业本回到空空荡荡的家里(房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办公桌和一个衣柜),她只是刚刚在桌前坐下,手机又响了。这是这天下午第二次手机响。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这是谁?她想,接了,“哪位?”

对方说:“请问你是小刘老师吗?”

在这光线正暗淡下去的黄昏时刻,在一片清脆的鸟叫声中,这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刘珊老师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说:“是呀。你是谁?”

“我是早几天和你还有另外三个女老师一起吃宵夜的李小兵。”

刘珊老师噗哧一笑,“是你呀。怎么想起打我的手机?”

“我想请你吃晚饭,有空吗?”

“现在?”

李民警在手机那头肯定地说:“现在。”

刘珊老师不是那种你一邀,她就屁颠屁颠赴约的女人。她可不愿意轻易就成为某个男人的猎物,电视连续剧看多了,她知道男人的目的。她说:“下次吧,今天我有事。”

她挂了手机后又后悔,这么漫长的一个夜晚,她不又要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打发干净吗?她去校门外买了些散装的瓜子和花生,还买了些水果,想今天晚上就不吃晚饭了。回到家,她坐在窗前听了气归巢的鸟叫,待天黑沉下来,她洗了两个苹果,吃了,便开始批改学生作业本。这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像一只鸟在天上飞,飞得很高,在云层里穿行。是窗外的鸟叫声吵醒她的,她睁开眼睛,嘀咕道:“啊,又是一天。”

过了几天,她差不多想不起那个李民警了,这天下午她的手机又响了,一看号码,是李民警的,接了。李民警又约她吃晚饭,她咯咯咯一笑,问:“还有谁?”

李民警在手机那头特别强调:“就我和你。”

刘珊老师望一眼天,这是下午四点钟的天空,浮着几缕白云。“好吧。在哪里?”

李民警说:“等下我骑摩托车来接你。”


刘珊老师按了结束通话键,与一个女老师说了几句话,缓缓回到家,她蓦地闻见一股芬芳,那是樟树花香。她走到窗前,就见樟树的叶子之间开满了细小的白花,香气扑鼻。她呼吸了几口充满花香的空气,看见一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活鲜鲜的,脸上充满了快乐。刘珊老师太需要快乐了,因为快乐能使一个女人变得更加年轻。她笑道:“吃饭的时候你说你没结过婚,你这么好的条件,人又帅,怎么不结婚?”

       吕医生望着她,“我真正爱过的一个女人是我在医科大的女同学,那是我的初恋,毕业后她分回了常德,六年前她结婚了。这些年我没遇上一个让我动心的女人。”

刘珊老师为他感到遗憾道:“真的没遇上一个你喜欢的女人?”

吕医生说:“现在遇上了,但她又是有夫之妇。”

刘珊老师的脸微微一红。吕医生觉得自己说的话猛了点,就友好的样子举起啤酒瓶说:“为我们纯洁的友谊干杯。”

两人又轻轻碰了下啤酒瓶,吕医生呷了口,刘珊老师也呷了口。两人放下酒瓶,听着一个男人边弹吉他边唱歌。刘珊老师把视线投到弹吉他的男人身上,他是个年轻人,蓄着披肩的长发,一张脸显得很酷。他唱得非常自我陶醉。那乐池前是一个舞池,有几对恋人搂在一起跳舞。他们情意绵绵地跳着,旁若无人样,有个姑娘还把头垂在男友的肩上。酒吧的光线非常昏暗,几乎看不清谁长的什么模样,只能凭感觉去感觉对方。刘珊老师喜欢这种含点儿幽暗和神秘的情调,在这种情调里,她忘记了她有丈夫,觉得自己是一只调皮的母山羊,而她这只调皮的母山羊被吕医生牵到了这里,这里没有草,但有他,有音乐,还有啤酒和很多只骚动的山羊。“你其实可以把条件放低些,找个女人结婚。”她说。

吕医生又跟她碰了下啤酒瓶,“我有个妈,我父亲还在我两岁时就走了,我是我妈一手拉扯大的,她有点变态,看不得我跟女孩子接触,总是打破想跟我好的女孩子。”

刘珊老师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那她太自私了。”

吕医生赞同道:“就是,我妈看不得别的女人与我坐在一起,她非常变态,只要我和哪个女人关着房门说话,她就要吵,就找各种借口敲门。十多年前,那个常德女同学曾到过我家,只是在炒菜时当着我妈亲了下我的脸,我妈就发难了,骂她‘骚货’那种很难听的话,把我那女同学骂跑了。”刘珊老师的手机突然叫了,她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是家里的电话,说明李小兵回家了。吕医生也听到了她的手机叫,问她:“谁打你的手机?”

她淡淡地说:“我老公。”她起身去接了电话,折回来,“你妈肯定有病。”她继续跟他谈他妈,“你是精神病医生,你应该给你妈看看病,不然你妈会干扰你的生活。”

吕医生摇头说:“我给我妈开了药,她不吃。她说她没病,是我想害她。这就是我妈,有时候我甚至想死。可是有什么办法?她是我妈啊。现在我妈见我年龄不小了,她也急了。”他说到这里,看一眼她,“所以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他们说了气这样的话,刘珊老师打个哈欠,说:“我有些困了。”

吕医生想一定是她老公要她回家,他招手买了单。走出新青年酒吧,他叫了辆驶来的摩的,在摩的上,在如此近的距离里两具身体黏在一起,他突然跟通了电一样浑身发热,就冲动地伸手搂她的腰,她轻轻把他的手推开说“不要这样”。他心里一惊,想到自己是在搂一个有夫之妇,便觉得自己对她过分了,赶紧坐直了身体。车驶到学校门口,她跳下摩的,对他一笑说:“你好走。”她掏出钥匙,打开学校的侧门,走了进去。

李小兵在家里等她,手枕在脑后,眼睛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盏大吊灯,原有五盏亮着,已坏了三盏。他正在想什么时候买三个灯泡补上去,就听见妻子走来的脚步声。不用说这是老婆回来了。他没动。她开门,进来了。他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穿得真时髦,凭他多年公安的职业敏感,他觉得她这是去同什么男人约会,便问她:“你去了哪里?你接手机时我听出你那边好吵的。”

“新青年酒吧,与几个朋友在一起喝啤酒。”

李小兵说:“几个什么朋友?有男的吗?”

刘珊老师说:“有,学校的老师,一起玩。怎么啦?”

李小兵干笑了声,“没事,去洗澡吧你,我们好久没做爱了。”

刘珊老师不想跟丈夫做爱,因为她脑海里有英俊的吕医生。“我没心情。”她说,“你把我当成母猪吗?你想做爱了就猴急地招我回家,不想做你就人影都看不见。”

“我那是工作,我们干公安的基本上是没上下班时间的。”李小兵申辩说,“因为犯罪分子又不是上班族,又不按时犯罪的,一有事,当然就得去。”

“别说得那么漂亮。什么工作?黄家镇如果有这么多坏人,早翻天了!”她说,“你每天晚上都出去了,未必每天晚上都是去抓坏人?你不要跟我找借口,实际上你是出去玩。”

李小兵心里承认他有一半晚上是出去与同事玩,他瞟她一眼,她说完这些话,就去洗脸洗脚,把东西弄得乒乒乓乓响。李小兵审视着这个脾气很大的女人,想她哪里不对劲了,火气这么大?他见她脱衣服上床,便说:“亲爱的,我们谈谈心。”

她蔑视他的建议说:“谁稀罕跟你谈心?”一转身,脸朝墙睡下了。

第二天,她一个人很老实地待在家,她以为吕医生会打她的手机。她害怕他打手机,害怕自己拒绝不了他的邀请。整整一个白天,她的手机都没响,她觉得这很好,因为她感到她抵挡不住吕医生的诱惑。她很清楚,她这座堡垒的基石一点也不坚实。她对李小兵一直不满意,很想在丈夫之外找一个情人,让情人温暖她的心。同时,她又很害怕,知道这是玩火,玩出感情了就没法收场。她是教师,为人师表的,道德是被看成首位的,所谓德智体,万一别人晓得她有情人,会在背后议论她。所以她尽管想找情人,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山花烂漫的女人,但那一步她却迈不出去。她曾听人说柏拉图的恋爱是精神恋爱,就是不发生肉体关系的恋爱,她觉得柏拉图式的恋爱比较适合她,这种精神恋爱不会有危险,只是感情上的背叛而并非肉体上的背叛,就算李小兵晓得了也抓不到什么把柄。这样一想,她又盼着与吕医生约会。有天,整个白天她都在想他,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思念,就打他的手机。吕医生接了,开玩笑地问她“有何指示”,她说:“哦,没事,我拨错了号码,误打了你的手机。”

她没聊几句,听见吕医生那边有人叫吕医生,她挂了机,她蔑视自己是个胆小如鼠的假正经的女人。有一个星期,她门都不出,又重新认真批改学生的作业本。她想精神恋爱应该只是一种遥远的祝愿,无须天天在一起。她一个人面对着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晚上,李小兵常不在家。有时她觉得索然无味就跟远在外地的同学打电话,跟她们探讨婚外恋,不说自己而是说她的一个玩得最好的已婚的女友爱上了一名未婚的男医生,她问她的同学说:“我那个朋友很爱那个医生,那个医生确实很帅,她问我这事怎么办,我没想清楚怎么回答她,你觉得她应该怎么办?”她的同学在电话里轻率地说:“怎么办?爱呗。”刘珊老师心里一颤,轻声回答说:“我那个朋友是个典型的有贼心没贼胆的女人。”

又过了一个星期,学校放暑假了。她的时间就变得大量的了。李小兵照例一早出门,半夜她睡熟后才回。她因无事,把家里的什么东西都洗了,床单、被套、枕套、毛衣和柜子里全部的春秋衫,洗了,一件件拿到太阳下暴晒,让热辣辣的太阳去把衣服或被套上的细菌杀死。这样忙了几天,这些琐事也一一干完了,于是每天她又得面对一个个毫无生气的烈日,或者面对一场突然而至的倾盆大雨。一天半夜,一场很凶的大雨把她从梦中唤醒,李小兵不在身边,只她一个人面对着打雷闪电,她打李小兵的手机,李小兵竟没接。她连打了三次都无人接听。她再没睡着,眼睛盯着窗外的雷电和暴雨。李小兵凌晨三点钟回来,她把他从头骂到脚,接着说:“我们离婚吧,李小兵,我真的要跟你离婚。”

李小兵那天晚上也很凶,吼道:“离了这婚也好。”

刘珊老师就满眼的泪,想因为这个男人,她拒绝了那个不嫌她结了婚而追她的男人。次日,她写了离婚协议书,李小兵看了,却不肯签字,说:“你给我三万元装修费,我就离。”她把离婚协议书掷到李小兵脸上,骂道:“你这臭男人,怎么不死?你死了我好找别人。”

李小兵冷冷道:“暂时还不会死,可能还要活几年,所以你趁早打消离婚的念头。”

婚当然就没法离,李小兵表现好了几天,在家陪她看电视,早晨还出门买早点。这样过了几天,李小兵又开始半夜归家了,有时候回家一身酒气。她想起老人们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就泄了气。又过了半个月,李小兵要出差,去抓一个逃跑到兰州的罪犯,因为另一个杀人犯供出他的同伙躲在兰州。这天是星期六,下午三点多钟她午睡醒来,看了两个小时书,觉得很无聊,还很空虚。吕医生犹如一条漂亮的红鲤鱼,游进了她空虚的脑海,在她脑海里逍遥自在地游着。她感到困惑,她怎么就没法把吕医生从她脑海里排除出去。她觉得她应该跟他打个电话。这种思想一旦产生,就有几分莫名的高兴,像一个人在塘边发现了一只大甲鱼。她想,跟他交往一下也没什么,就拨了吕医生的手机,问:“在干吗?”

吕医生说:“在家看书。”

她望着脑海里他那张生动的脸说:“我也在家看书。”

吕医生说:“我在复习英语,我们院长说我可以评副教授了。”

她说:“那祝贺你啊。”

吕医生在手机那头笑笑:“还没评呢,要英语过了才能评。”

她眼里出现了他拿着英语书读的情形,却说:“我们有好久没见面了。”

吕医生说:“想出来吗?我也想出来放松放松。”

她看一眼窗外,“我们去哪里?”

“新青年酒吧怎么样?”吕医生说,“我觉得新青年酒吧有些美国乡村酒吧的味道。那里的卡拉OK也不错,我们可以对唱几首歌。”

刘珊老师觉得这个提议好,唱唱歌,玩玩再回家睡觉,这样比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家里要好。她放下手机时快乐地叫了声“哇”,脸上便出现了兴奋,因为她可以很好地打发完她不愿意一个人面对的晚上。她开始考虑如何美化自己。她试着一件件衣服,最后她选了件穿在身上比较束身的、领口有蝴蝶结的浅灰色短袖衫,这才坐在镜前化妆。她把自己描绘得像年画上的漂亮女人,觉得没什么疏漏了,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今天你要红杏出墙了。”她拎着皮包,穿上高跟鞋,出了门。

新青年酒吧离迎宾路小学并不远,她就没叫在街上驶来驰去的屁股后面冒着黑烟的摩的,那些蓬头垢面的摩的司机开着三轮摩托从她身边驶过时,都回头张望她,希望她叫车。她没叫。地上湿湿的,刚下过一场雨,雨把这些天连续攀升的气温降了下来。有风,风是从田野里吹来的,凉爽爽的,还夹杂着一种稻谷的香味儿。她心情很好地打量着街上的一切,似乎觉得街头巷尾于这些天里有了些变化,原来是增加了一些花花弄弄的雨篷,她听老师们说镇政府为了迎接县里的检查,评上文明城镇,这些天正强制街上的商店拆除旧雨篷和旧招牌,难怪看上去一条街比以前漂亮些了。还在较远的地方她就看见了吕医生,吕医生穿着银色长袖衬衣,一根黑领带在他的胸前飘着,下身一条笔挺的裤子,脚上一双锃亮的皮鞋。他这模样就是站在长沙大街上也有绅士风度,她想,笑着走了上去。


        一只很大很漂亮的蝴蝶在窗前飞舞。她打开衣柜,换了身白西服裙,穿了双黑长丝袜,这才面对桌上的圆镜画着眼影和眉毛。她很漂亮,生着一张白净的瓜子脸,嘴唇红嘟嘟的像两瓣玫瑰,下巴漂亮地上翘着。她画完眼影时,突然想她这是为李民警而打扮,就不再画了。“我这是干吗?”她蔑视自己说,“不就是一个小民警吗?又不是开车来接,骑着辆摩托车来接我,有什么好化妆的?”她起身,出了门。

李民警早在校门外等她了,穿着黑西装,脚上一双黑皮鞋,一旁停着辆幸福摩托车。他看见走出校门的她比那天晚上看见的她还要漂亮,不觉就心花怒放。“你真美,”他瞧着刘珊老师说,“你像一束鲜花样向我走来。”

刘珊老师抿着玫瑰一般鲜红的嘴唇笑了个,脸上是自信和娇媚,“那当然,我们去哪?”

李民警跨上摩托车,一脚踩下去,摩托车启动了,嘟嘟嘟嘟。他说:“上车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农民做的土菜。”

她折着身坐上去,两只手很自然地搭在李民警的肩上。李民警很快活地骑着摩托车朝前飙去。他载着她很快驶离镇街上,在穿越田野的柏油公路上飞奔,一阵阵的凉风吹打着她的脸。她担心起来,对着他的耳朵说:“慢点开好吗?我好怕的。”

李民警说:“我是特意带你兜兜风。”

刘珊老师抿嘴一笑,吃了一口冷空气,说:“你慢点骑,好冷的。”

李民警就放慢了速度,风小了,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在他们身下嘟嘟嘟地响着。李民警说:“那个小饭铺的莱做得很好吃,小菜是直接从地里摘下的,很新鲜。”说着,他将摩托车驶离通往县城的公路,拐向一条农民自己出钱修筑的通向村里的水泥路。这是一条直接从农田和菜地中穿过的水泥路,前面有一幢三层楼的砖粉房,门楣上挂了个白底黑字的牌子:黄家村饭店。李民警把摩托车骑到坪上,对刘珊老师说:“到了。”

刘珊老师跳下摩托车,迎上来的是一条大黄狗,冲她很凶的样子汪汪叫。李民警一个箭步跨上去,冲着大黄狗踹了一脚。大黄狗马上夹着尾巴跑到一旁去了。李民警继续威胁大黄狗说:“你恶,老子打死你。”

刘珊老师听李民警说出这么厉害的话,皱了下眉头,感觉上,李民警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文雅。她的潜意识里,男人应该温文尔雅,像个绅士。农民老板走出来,见来的是李民警,脸上就很灿烂。“咦呀,”农民老板说,“稀客稀客,好久没看见你了。”

李民警觉得自己很有面子样,对刘珊老师殷勤地一笑,“进去吧。”

刘珊老师就一脸傲气地翘着她漂亮的下巴,走进了这间正墙上贴着毛主席像的饭店。



3



李民警心情颇舒畅,因为他昨天请刘珊老师吃完饭,在湘江边上散步时,他在月光下楼住刘珊老师亲,刘珊老师不但没拒绝,还反过来亲了他。李民警觉得爱情是应该光顾他了,因为他快二十六岁了。李民警没爱过什么女人,他出身寒微,但生性高傲,一般的女孩子他是连正眼也不看一下的。在他觉得自己应该恋爱时,刘珊老师正好步入了他的视野,让他眼睛一亮。他想他一直看不上其他女孩,原来是为了迎接她的到来。这天晚上,李民警又约刘珊老师来到了湘江边上,天上一个月亮,脚下是坚固的堤和波涛滚滚的湘江,李民警继续着昨天的爱情,把她揽到怀里,一边望着满天的星星说:“珊珊,我们结婚吧?”

刘珊老师于星空下望着李民警这张模糊的面孔,说:“还早了点吧?”

李民警说:“我想我们早点结婚,结了婚,心就安了。”

“我觉得我们还不够了解,”刘珊老师说,“结婚是大事,我得考虑清楚。”

李民警没允许刘珊老师多考虑,寒假一过,他就把一个有事求他且愿意免费为他搞装修的小老板带进了迎宾路小学,让搞装修的小老板拿皮尺测量刘珊老师住的那两间房。“这套房没有厕所,”李民警说,“能不能弄个厕所?”

搞装修的小老板一心要巴结李民警,因为李民警抓了他那个在街上偷盗摩托车的弟弟,他需要用自己的努力来换取李民警的同情。他建议说:“可以在厨房里做个铝合金推门,隔个卫生间出来,专门装一个管子,接下水道,粪便可以直接排泄到下水道里。”

春天里,常常下雨,刘珊老师正为房里没厕所苦恼着呢,高兴道:“那最好了。”

第二天,搞装修的小老板买来铝合金和毛玻璃,又拎来电锤、电锯,闹腾了整整三天,厕所便在厨房里形成了。搞装修的小老板问刘珊老师还有什么需要动的,刘珊老师指着顶说:“房子太高了,能不能吊个顶?”

小老板仰头盯着顶说:“你喜欢什么形的顶?”

刘珊老师就把小老板带到一老师家说:“我喜欢波浪形的顶。”

小老板看了那老师家的吊顶,随后设计了一个更为复杂的波浪形顶给刘珊老师看。刘珊老师说:“这个顶好看。”

小老板就让他的手下吊了个波浪形的顶。小老板为讨好李民警,还做了挂衣柜、书柜、一个梳妆台、一张书桌和一张既可以用来吃饭又可以打麻将的小方桌及一组摆放音响和电视机的矮柜。李民警问刘珊老师还需要什么,刘珊老师想不出她还要什么,李民警就机敏地一笑说:“现在就是买一张席梦思床和一组沙发了。”

李民警的钱就是比一般老百姓的钱大些。过了几天,他拉着刘珊老师去镇家具市场买床和沙发,一张刘珊老师看中的床要一千二百元,但李民警只用七百元就将那张床买下了。一组羊皮沙发要四千块钱,李民警把那老板叫到一旁,说了几句什么,老板便以二千二百元的赔本价卖给了李民警。李民警付了款,写了地址,让送家具的人送货上门。这是三月里少有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太阳白白亮亮的,能见度很远,河对面屋顶上的电视天线也能看见。两人走进黄春和粉店吃了碗双码肉丝粉,缓缓回到迎宾路小学,送家具的一行人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李民警叫那几个人三下两下地拆了刘珊老师睡的硬板子床,腾出空间摆那张漂亮的席梦思床。那天下午,两人在那张席梦思床上做了爱。两人先是坐在羊皮沙发上休息,刘珊老师在考虑买什么颜色的窗帘,而李民警却在考虑彩电、音响和冰箱这些电器过两天就应该进屋了。刘珊老师休息了会儿,就走进卧室铺床,他跟进来,瞧着她单腿跪在席梦思床上铺床单,翘着屁股,那屁股圆圆的两瓣,一晃一晃,非常性感地呈现在他眼里。他再也控制不住压抑着的那种渴望了,抱住她,将她按到床上,边说:“亲爱的,我再也控制不住了。”

事后,刘珊老师哭了,边哭边说:“我曾对天发誓,第一个夺去我贞操的人,一定是我丈夫。你现在还不是我丈夫我就把自己给了你,李小兵,你让我背叛了誓言。”

李小兵听她这么说,几乎笑晕了,安慰她说:“好了好了,我们明天就去扯结婚证。”

刘珊老师起身,走进卫生间拼命冲洗着身子。李小兵接了个电话,走了。再来时已是晚上了。他坐到羊皮沙发上,对她笑,边说:“我很快乐,我今天终于是男人了。”

刘珊老师瞅着他,“你是个大坏蛋。”

李小兵咧嘴笑了下,“千万不能这么说,我对天发誓,我李小兵永远爱你。”

那天晚上,两人又一次做爱了。这一次刘珊老师没哭,但她担心地说:“你把你那脏东西射在我肚子里了。我现在还只二十一岁,我要是怀孕了怎么办?”

“我真想有个儿子,”李小兵说,瞥着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的她。他打心眼儿里觉得她真美,是一种娇小玲珑和乖巧妖艳的美。他抚摸着她光滑、白净的肩膀,“只要把电器一买,就万事俱备了,我们五一劳动节那天结婚,结了婚,你就永远是我老婆了。”

那年五一劳动节——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民警李小兵与刘珊老师结婚了……



4



婚后,刘珊老师总觉得自己是被李小兵牵着一步步拉进婚姻的殿堂似的,因为回想起她与李小兵结婚,没有一步是她主动的。装修房子是他带人进来装修房子,买家具是他掏钱,买电器也是他掏钱,结婚也是他定的日子。她整个就是跟着他转。就连第一次做爱,她也有被强迫的感觉。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自己有点亏,自己仿佛是只猎物,掉进了他布置的陷阱中。这种感觉一旦产生就驻留在她脑海里了,犹如珊瑚逐渐壮大且浮出了水面。有天,她跟他吵架,她把她的这种思想吐了出来。她叫道:“又不是我要跟你结婚,是你要跟老子结婚。”刘珊老师说话从来都是很文明的,但在盛怒之下,她选择了“老子”两个字。

李民警那天回来得很晚,所以就变得很小心。李民警小声说:“我哪里错了?就算是我想跟你结婚,也是经你同意了的。你不同意,我们能结成婚吗?”

“我觉得我是被你逼的。”刘珊老师愤恨地说,“装修、建卫生间、买家具等等,我要是不跟你结婚,这人情就太大了,所以就随了你。假如你不是在老子房里搞装修,老子早拍屁股走人了。”她越说越有气,因为连续两个星期他天天晚上出去抓坏人——他是这么说的,没一个晚上是给她的。她说:“老子要跟你离婚。”

李民警瞧着他的爱人,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他二十多年的生命里第一次爱上的女人。他确实用了在公安学校里学的逼迫犯人一步步就范的套路。但他用这种套路也不是出于坏心,而是出于爱。他费了这么大的脑筋又用了这么多钱才把她搞到手,现在她居然说要离婚,他冷冷地看着她。他像对犯人似地说:“这样的话你最好不要说。”

这些天,她一个人在家里想,她心里愿意嫁的人,其实不是民警。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她想嫁的是诗人或作家,工作后她想嫁的是有钱的老板,但她一不小心却嫁给了个民警。她心里很后悔,不晓得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等她清醒时,她已经是人家的老婆了。这些受委屈的感觉于这些天像雾一样缠绕着她,让她郁闷。她因恼恨他常夜不归宿,就不客气地对站在床前迟迟疑疑的李民警说:“今天晚上分铺睡,你睡沙发。”

李民警诚恳地说:“你不要嫌我,你一嫌弃,我就觉得我白爱你了。”

刘珊老师不理他。那天晚上,李民警拿起一床毯子,倒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睡了。他想她要生气就让她把气生足,她即使是雌孙悟空,他也是如来佛。李民警觉得自己还是很大度的,没跟女人计较。他睡着了,早晨醒来,她已不在房里了。他走进厨房洗脸时,发觉有什么香气一样。他缩了缩鼻子,觉得有股香气很好闻。他寻着香气走到窗前,桌上堆着学生的作业本,厚厚的几叠。窗户上挂着绿花窗帘,一种好闻的香气从窗外飘进来。李民警陶醉的样子又缩了下鼻子,说:“原来是樟树开花了。”

窗前的樟树枝上开着很多细小的白花。这是阳历四月的一天。他和刘珊老师结婚快一年了。他忽然想,女人要有孩子才不会瞎吵。这天上班,所里无事,李民警就问先他几年结婚的比他大几岁的常常一脸大哥模样的杨民警:“杨哥,你老婆在家里吵吗?”

杨民警瞅一眼李民警,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他老婆:“我老婆是个梦幻型的女人,一天到晚在家里做梦,一不爱打牌,二不爱逛街,只晓得在床上做梦。”

李民警笑了,因为从没人这样说自己的老婆,他说:“女人是要有梦想么。”

中午,他回到家,刘珊老师还没进屋,他忙着弄饭菜。刘珊老师回来,捧着一大堆学生作业本,见屋里一屋油烟,她忙把门窗大敞,坐到桌前批改作业本。窗外樟树花香,尽数飘入她的鼻息,她一吸进这些树木的精髓,心情一下子好多了。吃过饭,她懒懒地躺到床上,头枕在被子上,看着对她傻笑的李民警。李民警讨好她道:“我替你按摩一下脚?”

刘珊老师也想放松一下,便把腿伸直。李民警很用心地按着,从足底开始,直到大腿,一下一下,按到了根部。刘珊老师被他按得升起了欲火,就搂住他说:“吻我。”

他吻她的额头和鼻子,又吻她的嘴。他的手一触到她那对饱满的乳房上,她的热情就高涨起来。他进入了她湿淋淋的身体,就像一头大象闯进了大雨倾盆的热带雨林,在雨林里穿行。但这头大象没千多久就趴下了,像是被偷猎者击倒了样,轰然倒下。

她非常失望,烦躁道:“你太没用了,每次都弄得我很难受。”

星期天,李民警去邻县抓一个在逃犯,刘珊老师一早起床,想吃校园外那个包子铺的肉包子,就出了门。学校的星期天很安静,刘珊老师穿过操坪时觉得今天的阳光真好。她走到包子铺前,买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吃完,决定去服装市场买件春秋衫。她的同事买了件灰色的夹克衫,穿在身上很好看,式样好,布料也好。同事告诉她,那件夹克衫是在镇红星大市场里一个名叫巴黎时装店的店面买的。红星大市场是一个开发商这两年新建的服装市场,门面一个挨一个,都是卖服装。刘珊老师寻到黑底白字的巴黎时装店,迈了进去。店里有个男人正在试穿衣服,这男人身高怕有一米八零,高她至少有大半个头,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打量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她突然觉得这男人有点像香港影星刘德华,她愣住了。那男人转头望她一眼,又回头对时装店的女老板说:“我觉得这件衣服穿在身上小了点儿。”

女老板尖声说:“不小了。这已经是加大号了。”

男人说:“颜色还是好看,但我觉得小了点儿。”

女老板说:“真的不小了。你要这位美女看。不信你问美女看小不小?”

男人目光很凝重的样子望着刘珊老师,“你觉得这衣服穿在我身上小了吗美女?”

刘珊老师从上至下地打量着这个试衣服的男人,她说:“我说不准。”

男人说:“我觉得小了。”男人开始脱衣服,脸上有几分遗憾,“要是还大一点儿就好了。”

女老板说:“那没有再大的了,这是加大号。其实穿在你身上很合适。”

男人正犹豫着是不是走人,见刘珊老师怔怔地看着他,就瞥刘珊老师一眼,刘珊老师忙扭开头,寻找她的同事买的那种款式的夹克衫。男人心里又想要那件衣服,就再次问刘珊老师:“美女,你刚才觉得我穿在身上是不是小了?”

刘珊老师说出了自己的感觉:“其实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很挺,很有风度。”

男人感到快乐地盯刘珊老师一眼,“好,就冲你这句话,我买了。”

男人再次把米白色的竖领衣服穿到身上,再次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又瞟了眼身姿娉婷的刘珊老师,付完款,拎着穿来的衣服,走出了巴黎时装店。



5

男人姓吕,是黄家镇人民医院的医生。

吕医生是个很懂道理的男人,同时也是个怪人。所谓怪,是他几乎不跟人交往,下了班就回到他那两室一厅的阴暗且潮湿的房里,关着门看书或看电视,再不然就睡觉。吕医生不太喜欢把自己交给别人,因为他觉得做客是给别人添麻烦。吕医生就遇到过这样的事,他大学毕业分到镇人民医院不久,有天他去院长家拜访,结果院长一脸坐不住的样子,说他今天不能陪他,因为他得去一朋友家有事。又一次,他去一同事家坐,那同事陪他说了半个小时话,同事的老婆突然气呼呼地跑回来说:“你怎么还坐在家里?人家都在那里等你。”吕医生很不好意思。打那以后,生性高傲、孤独的吕医院就不串门了,为的是不让别人为难,也不让自己不舒服。不串门,不搞关系,一切凭知识和医术吃饭,这成了吕医生的处世原则。吕医生规规矩矩地上班,又规规矩矩地下班,对病人不冷不热,对同事也不冷不热。几年下来,吕医生在一些同事眼里就成了个怪人。同事评价他说:“他有点怪。”

就跟刘珊老师不是黄家镇人一样,吕医生也不是黄家镇人,是邻县人,成长于一个父母离异的家庭。吕医生从小只有母爱,他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与他母亲离了婚,去了新疆,之后就再没消息了。吕医生读小学时很贪玩,有次期末考试,他的数学没及格。他母亲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一见成绩单上的分数这么低,脸就变乌了,第一次下狠心地把儿子绑起来,吊到梁上,用竹条猛抽他,边气恼道:“你不要脸,妈要脸,你太丢妈的脸了。”

就是这场打让吕医生此后的数年里读书很认真。当吕医生考上大学,街坊们跑来祝贺时,他当着母亲的面介绍自己之所以能考上大学说:“我要感谢我妈,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有次考试数学成绩不及格,我妈把我吊起来,打得我皮开肉绽。我其实是小时候怕我妈打,我才坐在教室里认真听老师讲课。”

吕医生大学毕业后,分到了黄家镇人民医院。他报了到,安顿下来,便把母亲接来了。吕母还只四十六岁,还没老,可是为了他,吕母一直没再嫁人。读了大学的吕医生懂事了,觉得母亲真不容易,想为母亲找一个老伴。正好医院里有个姓郑的医生五十岁,早两年死了老伴。吕医生见郑医生还一副健康相,两人在工会娱乐室里打乒乓球时,郑医生抽球还很有力,就喜欢这个郑医生。有天,郑医生上他家玩,他见郑医生与母亲聊天时笑呵呵的,很投缘样,就想撮合两人。郑医生走后,他问母亲:“妈,你觉得郑医生这人怎么样?”

        吕母说:“人还好。怎么啦,儿子?”

吕医生迟疑了下说:“我觉得他挺适合您的,妈。”

吕母拉下了脸,“我要嫁人还等到今天?你要嫌妈,妈明天就走。”

吕医生很敬重母亲,同时也很烦母亲。敬重母亲是他深感母亲把他带大真不容易,为了攒钱供他读书,母亲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穿过。每次他寒暑假回家,母亲做了肉,自己连一口也舍不得吃,总是往他碗里夹。那时他曾暗暗起誓,他一定要照顾好母亲一辈子,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他一跨进黄家镇医院,便把他孤单的母亲接来了,可是麻烦也被他一起接来了。母亲整天盯着他,同事给他介绍对象,或者女护士走进他家聊天,母亲都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那目光是那么明显和那么敌视,这让那些姑娘觉得自己好像小偷样被人监视着,因而坐立不安。吕医生再麻木,也看出那些姑娘起身走的原因。一天,他跟母亲说:“妈,以后来了女同事什么的,你不要是那样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们怕你呢。”吕母面对儿子提出来的问题,理解起来是理直气壮的,说:“我一手拉扯大的儿子,找对象,做妈的,当然有权利管。”

有个女护士比吕医生先分来一年,很漂亮,个子也高挑。她看中了吕医生,三天两头来吕家,对吕母也十分热情。两人的恋爱似乎是朝着一条正常的轨道上慢跑,那年春节,吕医生取得母亲的同意,拎着一袋水果和两瓶茅台酒走进了女护士家,女护士的父母见吕医生长得高大帅气,又是医生,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然而到了夏天,女护士却提出要跟吕医生分手。吕医生吃了一惊,问她:“为什么?”

女护士好半天才开口说:“你太听你妈的话了,我受不了,还只十点钟,你妈说要睡觉了,你就睡觉。你妈说多吃点你就多吃点,其实肥肉吃进肚子里有哪点好?可是你妈说什么你都听,你妈太关心你了,而我感觉我在你家里没一点地位。”

吕医生说:“我两岁时,父亲就离开我去了新疆,我是我妈带大的,你要迁就她。”

女护士在家里也是独女,她在她家,只有父母迁就她的,可是在吕家,她总是要看他母亲的脸色,吕母高兴她才能笑,假如吕母跌着脸,她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因而一头雾水。有天,她为讨好他母亲,主动去炒菜,吃饭时吕母无端端地把碗一撂,说了句在她看来毫无理由的话,吕母说:“这菜吃的!”而在她看来,吕母纯粹是无事找事,是担心她在这个家取代她未来的地位。就是这事让她下定了分手的决心,她指出说:“你妈看不得你对我好。我们分手吧,这对你对我都好,不然,结了婚,也会有矛盾。” 就这样,女护士与吕医生分手了,一年后,成了另一个医生的老婆。


6



李民警太忙了。原来还没这么忙,还有一些时间陪刘珊老师。但自从他升为派出所治安队队长后,工作就多了起来,因为坏人太多了。抢包的、打架的、卖淫嫖娼的、吸毒贩毒的、赌博的等等。他的工作就是去发现他们,追捕他们,把他们绳之以法,或罚他们的款。让他们长记性。有时候他也觉得累,坏人真他妈多,怎么抓也抓不尽,比如小偷和盗贼,比如卖淫和嫖娟的,这些人抓了,罚了,放了,转背又继续干,而且还唆使他人干。有个妓女他都抓了她七次。那天他拍了下桌子,气愤道:“我都抓了你七次,你就不晓得要改邪归正?”

妓女表情呆板地看他一眼,低下了头。

李队长说:“先关起来。下一个。”

下一个走进来的是嫖客,三十多岁,脸上满脸凄惨,这是他觉得自己今天很倒霉。

李队长不但认识他,还认识他老婆,夫妻俩在迎春路上开了家五金商店。李队长一拍桌子,很鄙视地吼道:“你有老婆还到外面嫖娼,通知他老婆,叫他老婆来交罚款。”

那螵客一听这话,脸都白了,忙说:“李、李李队长,我我只只是想换换一下口胃。你你千万别叫人通知我我那个恶老婆。”

李队长冷笑一声,对手下说:“打个电话给他家,要他老婆带五千块钱来领人。”

嫖客扑通一声跪下,求饶道:“求李队长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李队长很厌恶这些劣等男人,把手一挥道:“把他带走。下一个。”

下一个也是嫖客。他们今天在一家按摩休闲的场所抓了七对狗男女,七对狗男女都在干着同一件事。这个嫖客有四十几岁,相貌堂堂,看上去像中学老师或国家行政干部。李队长盯了这个嫖客几眼,厉声问道:“年龄?”

“三十八岁。”

“职业?”

“没有职业?”中年嫖客说,“我下岗了。”

“下岗了还出来嫖娼?还带手机?手上还戴金戒指?”

中年嫖客说:“这是结婚戒指。”

“很好,”李队长见这男人满脸傲气,就用他的绝招说,“打个电话给你老婆,让你老婆带五千块钱来领人。”

        中年嫖客一脸晦气道:“我老婆早跟别的男人跑了。”

李队长觉得这是个难对付的人,就像惯偷。这样的人是不讲真话的。他懒得跟他啰唆了,因为现在已经凌晨一点了,他得赶快办完事回家睡觉。他烦躁道:“把他带走,关一晚,明天让他讲真话。下一个。”

李队长很忙,他领导的三分队的任何事情他都要亲自处理,抓人、罚款、放人,甚至将罪犯送进劳教所或劳改场的事情他几乎都要亲自到场。因为万一出了差错,责任就会落到他身上。他当然就脾气大,就有理由烦恼和发火。他骂道:“他妈的,都是些公猪。”

李队长觉得自己很有前途,他还只三十一岁,就是队长了。队长在黄家镇也算得上个人物了。想想吧,所长在镇街上发一句话,就会有人发抖。他李队长离所长的地位只有两步,副所长、所长。这两步用五年时间跨过,他还只三十六岁,用十年时间跨到也只有四十一岁。前几天,局长来检查工作,真神气,一辆桑塔纳驶进派出所大院,秘书先下车开车门,局长才下车,穿着白皮鞋,手背在后面,走路的步伐很自信。那自信是哪里来的?不就是权力给予的吗?那天他想,迟早有一天他要坐到局长那个位置上去。到那一天,刘珊老师只会安安心心地在他权力的翅膀下生活。成为他的附属品。李小兵队长一想到这里,就对自己很有信心,觉得自己现在的努力都是为了将来,目的是要通过努力才能达到的。

李小兵是个有心计的人,什么东西他都要算得失,这是他从小成长的环境教会他的。他生长在一个父亲是粮站下力的、母亲是镇红旗织布厂女工的家庭里,这样的家庭从小就被权力压着,让少年时候的李小兵总觉得自己家比干部家低了几等。如今父母都下岗了,靠着一点点最低生活补贴维持生计,在社会的最底层混,更使得做儿子的李小兵渴望权力!当了队长后,李小兵只认所长的指示,所长一句话,他就执行。他很清楚,他之所以能当队长,就是所长一句话。那么当副所长也要靠所长提携。所以聪明的李小兵只看所长的脸色,所长高兴他就高兴,所长不高兴他也跟着不高兴。李小兵队长不再只是个年轻人,在政治上他变成熟了,而成熟的标志就是他在所里对任何人都既热心又谦让,什么人都不得罪。

李小兵队长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钟了。他不敢大大咧咧地开门关门,甚至都不敢大声出气,因为刘珊老师正在梦中。他可不敢把刘珊老师惊醒。刘珊老师要起早床,去教室里管学生。刘珊老师是个很娇气又很容易生气的城市里长大的女人,能嫁给他李小兵,他已经很感激了。他轻轻走进卫生间,洗了脚,又悄悄走进卧室,侧身躺下,扯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身上。刘珊老师却瞪大了眼睛,“你才回?到哪里去了?”

李小兵队长很抱歉,“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刘珊老师说:“你没吵醒我,我没睡着。”

李小兵队长看着妻子,妻子说:“我跟没老公一样,想要你的时候,你不在,还让我担心。因为现在的坏人手上都有枪,就算没枪,至少也有刀。”

李小兵队长对坏人一点也不害怕,这是黄家镇的坏人还没猖狂到不把民警放在眼里的程度。李小兵队长说:“这你倒不必担心。我们执行任务时都带枪。”

刘珊老师随手端起床头柜上的茶杯,喝了口水,不望他,而是瞧着窗外的樟树,有一根树枝差不多伸到窗户里来了。刘珊老师为自己不平道:“你让我成了个神经过敏的人。原来我睡得很好,一睡下去就是天亮。现在,一只老鼠从床下窜过,我也会醒来。你半夜里回来,只要一开门,我就醒了。钥匙开锁的声音都能把我吵醒。这都是因为你。”

李小兵队长满脸惭愧,“我就是这样的职业,有什么法子?如今这社会,坏人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多了,没钱的瞪着别人包里的钱,打着别人钱包的主意,只要有机会就下手抢。有钱的,就去赌博或嫖娼。到处都有犯罪,不抓不管,那不翻天了?”

刘珊老师感到委屈地说:“你总是有一大堆理由,未必黄家镇离了你,就不转了?你眼里有过我吗?你把我摆在什么位置上了?”

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说这话,所以李小兵队长就哄孩子样哄老婆道:“好啦,我保证以后多陪陪你,好老婆,我们睡觉吧。”李小兵队长听一个中年男人说,女人发火的一大原因是性生活没有满足,那些雌性荷尔蒙就蹿到肝上来了,使肝上火。于是,他伸手放到妻子柔软的乳房上,问道:“想不想?想的话,我们现在做一下?”

刘珊老师皱了下眉头说:“不想。”

李小兵队长非常爱老婆,但他更爱自己的工作。他的工作不是让人尊敬,而是让人怕。他喜欢那些罪犯怕他。他喜欢被人怕,所以抓坏人他总是一马当先,与坏人搏斗他毫不容情,招招都比坏人出手快和狠,于是他在黄家镇的一些二流子眼里赢得了尊敬,使那些人一看见他就发抖。李小兵心里很清楚,坏人之所以比他手脚慢是因为坏人在出手时总有些犹豫,因为他面对穿着公安制服的警察,心里总有几分发虚。而且通常情况下,坏人面对公安的第一反应是逃跑,逃跑不成才会搏斗。所以李小兵总是比他们出手快,总是能做到手到擒来。李小兵队长热爱他的工作也是由于他的工作干得很出色,而所长又经常在大小会上表扬他。李小兵喜欢听表扬,因为表扬的话让他感到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很有价值。

       “我只有努力工作才不至于做一辈子普通民警。”此刻,他对老婆说,“人都有一世,我想把我这一世混出点名堂来。这样你身为我的老婆也有面子。假如我是县公安局长,我是说假如,那我们的后代也会脸上有光。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才拼命工作。”

刘珊老师不屑于他对未来的憧憬,“你做好事,等到那个时候我已经是黄脸婆了。”

“黄脸婆又怎么啦?”李小兵队长对老婆说,“黄脸婆也是人,也有面子观念。”

刘珊老师对李小兵队长描绘的未来没表示出任何欣喜和勉励,反而忧伤道:“等你当了什么局长,我已经五十岁了,我的青春早完了。”

她说的是真话。她对未来没有李小兵队长那么有激情,她是个注重现在的女人。她的脑海里没有多少未来,只有今天的生活,只想把每一天过好。深秋里的一天半夜,李小兵爬上车去外地抓一个在逃犯,一个星期后才回家,在家里还没坐上五分钟,所长一个电话又把他叫走了。刘珊教师坐在床上等他,等到半夜一点钟他才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她愤怒了,瞪着他道:“你当初为什么要跟我结婚?你是不是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

“所长要我陪他喝酒,我有什么办法?所长看得起我,我敢拒绝吗?”

刘珊老师咬咬嘴唇,很恨地瞧着这个一身酒气的丈夫,“你眼里就只有所长所长,根本就不关心我的感受。你要我去洗澡,我洗澡还只洗到一半,手机一响,你就跑了。”

“你要理解我,所长是我的领导,我李小兵要当副所长,不巴结他上得去?”他看着妻子,觉得自己现在对她进行补偿还不迟,便说:“现在我们可以做一下。”

“做死呢做!”刘珊老师火道,“我没兴趣了。”

刘珊老师觉得只晓得工作工作工作的李小兵不懂女人,便不再理他,而且不准一身酒气的李小兵睡在床上。李小兵知道老婆是真生气,他本来还想多多解释, 临了,酒劲上来了,使他摇摇晃晃地趴到沙发上,一趴下,他就进入了睡眠。要是在平时,刘珊老师会起身,在这种深秋天气,至少会往他身上盖一床毯子。但刘珊老师那天没有这样做。李小兵是自己冷醒的,他冷醒来,见妻子睡在厚厚的被子里,自己和衣躺在沙发上,赶紧脱去外衣,钻进了被子。早晨起床时,他一个喷嚏打在刘珊老师脸上,鼻涕也打出来了,有几点鼻涕星沫都溅在了刘珊老师那张美丽的脸蛋上。刘珊老师厌恶地把他推开了。



7



刘老师的兴趣已于这个月悄悄转到另一名男子身上了。那男人是吕医生。吕医生是个洁身自好的孤独的男人。他的母亲很自私地护卫着他,使他成了一个无法不孤独的男人。吕医生是镇人民医院的精神病医生。他的工作就是替精神病人开药,让镇上那些想发财想当官而又没有发财和没有当成官因而变得歇斯底里的患者安静下来。那些病人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家园,进入了另一种精神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世界是危机四伏和贪婪自私的,所有的人都是蛇蝎,都令人恐惧。因此那些患者都非常焦虑、不安、担忧、害怕,同时又都极为敏感而善于进攻。身为黄家镇唯一的一名精神病医生,吕医生整天就是同这样的人打交道,把他们拉进电疗室电疗,或强迫他们吃精神病药,不然他们就可能干出匪夷所思的荒唐事来。因为他们脑海里的世界是邪恶的,他们为了抵御邪恶反而会干出更邪恶的事端。“为什么?”吕医生蜕,“这是他们要保护自己。”

吕医生表情诚恳地说:“人即便到了患着严重的精神病的时候,自我保护意识也是极强大的。当然是病态的强大。恐惧和害怕到了极限就会反过来,变得主动出击,去消灭困扰着他的恐惧和害怕。一些精神病患者杀人,并不是因为仇恨杀人。一个正常人可能是因为仇恨杀人。而一个精神病患者则是因为恐惧而杀人,因为他害怕失去什么,于是他杀人。”

吕医生又向听众宣布说:“其实,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着一些精神病的东西,只是有的人多一些,因此无法控制于是成为精神病患者。有的人身上携带的精神病因子少一些,当然就可以自我调节和自我控制。一个人动不动就发怒,动不动就打人,这都是精神病的表现。比如杀人、强奸,这证明在那一瞬,他的大脑被病魔支配。人身上都有魔,这种魔是人身上的毒瘤,它不是表面的毒瘤,而是大脑里的一种霉菌,生长起来就成了精神病患者。”

吕医生就是刘珊老师现在极为感兴趣的一个男人。

她是在她同事的婚礼上认识他的。他是新郎父亲的同事。新郎的父亲是镇医院院长,院长的儿子结婚,“医生自然被应邀而来。吕医生留给刘珊老师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个衣着讲究的男人。他身材高挑,剪着个板寸头,长长的脸看上去很结实和精神。如果你不说他是医生,没有人能看出他是医生,因为他看上去像运动员,假如不像运动员,至少也像电视台的记者,因为他的衣着那么讲究,不像一个马虎随便的人;如果他不说他有三十三岁了,没有人能看出他有三十三岁。这是他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六岁。

       “镇医院的精神病医生。”她的同事见她望着说话的吕医生,便向她介绍。

“你好。”吕医生率先跟她打招呼,伸出了他那双白白嫩嫩的手。这双手像女人的手。

他们握手,吕医生说:“请问你在哪里工作?”

“在学校教书。”刘珊老师回答。

吕医生说:“我还以为你是县电视台的记者。”

刘珊老师瞅着吕医生,想就在几秒钟前她也把他想象成了电视台的记者,难道两人有情感相通的地方?她不解地问他:“你怎么有这种看法呢吕医生?”

“我说不上来,”吕医生坦率地回答,“也许是你太漂亮了。”

刘珊老师与吕医生握着手,两人都没松手,此刻她感觉到两人的手仍黏在一起,就笑笑,把手抽了回来,斜睨着吕医生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不会吧?”吕医生说,“除非是在医院见过我。”

刘珊老师一看见吕医生就想起她于几年前在巴黎时装店见过他,他当时试衣服,犹豫着买不买,征求过她这位顾客的意见。刘珊老师把这事说了,她的同事听见了,夸张道:“那真浪漫啊,几年前见过一面,而且还是在川流不息的时装店,这证明你们有感觉。”

吕医生很感兴趣的样子也用刘珊老师打量他的眼神斜睨着刘珊老师,“你这么说,我好像是有点印象。”

刘珊老师的同事是个三十岁的女人,私生活有些乱,脑海里就有很多淫念,她瞟一眼刘珊老师,又瞟一眼吕医生,嘻笑道:“这汪明你们两个人有缘分。”

这么些年里,生性高傲、孤独的吕医生对镇街上的女人是不怎么打量的,这是他感觉自己并没被什么女人深深地吸引,那些跟他交往的曾试图跟他恋爱的女人,与他一分手,他就想别的事去了,因而他不觉得有什么感情损失。然而今天,吕医生被这个娇小的小妇人迷住了,这个小妇人严格地说不是十分漂亮,但却很对他的胃口。他似乎在梦里梦见过她,而且梦见过还不止一次似的。他目光呆呆地盯着她说:“是的,这应该算是缘分。”

刘珊老师望着这个面相有点像刘德华的吕医生,见他的目光都呆了,就浅浅一笑,“你长得有点像香港影星刘德华。”

同桌吃饭的刘珊老师的几个同事听刘珊老师这么说,都把目光投到吕医生脸上。

一个说:“是有一点点像。”

另一个说:“不太像。不过脸的上半部有点像。”

吕医生知道自己不像刘德华,他又瞟一眼刘珊老师,“请不要把我和刘德华进行比较。他是演员,我是医生。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刘珊老师觉得吕医生说话很有风度,声音也洪亮,不像她丈夫李小兵一脸察言观色的卑微相,就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男人,心里就添了几分喜欢,她赞美医生说:“我倒觉得医生的价值更大,救死扶伤。”

吕医生谦虚道:“我觉得演员也很有价值,医生与演员,是两种不同的价值。”

刘珊老师想到了自己的丈夫,要是李小兵,有人表扬他身为公安的价值的话,那尾巴早翘到天上去了,你看人家吕医生,反而谦虚。她想男人与男人还真不一样。她说:“我认为医生的价值更大,医生可以让病人的生命重新焕发青春。”

刘珊老师于那天在她同事的婚礼上表现得特别兴奋,脸上神采飞扬。她是学师范的,曾在学校举办的学生卡拉OK大赛中获过一等奖,音乐老师甚至说她应该去报考音乐学院,说她的嗓音条件很好,音质有磁性。刘珊老师那天晚上在她同事的婚礼上一开口唱歌就吸引了众多客人的目光。他们瞪着她,像面对一个女歌星表演一样。她唱宋祖英的歌,唱张也的歌,他们觉得她真的有一副非常不错的民歌嗓子。

“你有一副唱民歌的嗓子。”吕医生赞美她的歌喉说。

那天晚上,刘珊老师就被这句话陶醉着。她自己都感觉到由于吕医生的存在,她变得非常兴奋,不用面对镜子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好看。因为她觉得她的血液涌到了脸上,使她的脸发起烧来。那天,她感到这是她来到黄家镇的这些年里,最开心的一天。回到冰凉的家里(李小兵不在),她坐到铺上,拿起一本时装杂志看着。可是她一个字也看不进,她脑海里飘飞着的是吕医生的身影。吕医生的脸,吕医生的眼睛,吕医生说话的神气,吕医生在几年前于时装店里试衣服时的形态也走进了她的脑海。她居然噗哧一声笑出了声。她看不起自己地自语说:“神经病,我。”她觉得自己真的有神经病,她结了婚,有一个干公安的丈夫,居然还对一个其实她根本就不了解的男人产生了不应该有的联想。

第二天,她忙了一天,因为县教育局的领导和镇上的领导来学校检查工作,一早她就指导学生搞卫生,打扫教室和走廊,让一些穿得邋里邋遢的学生迅速跑回家换上干净衣服,迎接教育局的领导来校检查。结果教育局的领导直到下午才来,而且也没在学校待多久,只不过是形式上地检查一下,一行人就走了。她领导学生把教室打扫得那么干净,等于是白打扫了,因为没有一个领导走进来看。身为老师的她站了一天,感觉腰酸背疼的。回到家,她躺到床上,正有一种先睡一下再起来搞饭吃的思想,手机响了。她没看,而是懒懒地拿起手机“喂”了声。手机里传来的不是李小兵的声音,也不是她母亲或同事的声音,而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这声音说:“刘老师你好。”

        刘珊老师愣了下,问道:“请问你是哪位?”

“吕医生。”吕医生在手机那头说。

她的心于那一刻一紧,仿佛抽搐了下,“你好,有什么事吗吕医生?”

吕医生说:“我有一个病人开了家卡拉OK厅,她今天来开药,要我去她的卡拉OK厅玩,我想起你的歌唱得好,就想邀你,你有空吗?”

她是可以拒绝的,但她没有拒绝,只是说:“我还没吃饭。”

吕医生说:“我是说吃了晚饭后再去。你如果去,八点钟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她脸上一笑,笑声传入了手机,“好的。”

她放下手机,瞌睡和疲劳竟全跑了,好像一大群蝙蝠从屋檐上飞走了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她问自己,“我怎么会有一种恋爱的感觉?”她的心居然在怦怦跳,她吃惊地想,她二十六岁了,和李小兵结婚一晃就五年了,做了五年李小兵的老婆,怎么一接到这个男人的电话,心就怦怦跳呢?“我应该拒绝,我不应该接受吕医生的邀请。”她喃喃地说,“我不能再有爱情,李小兵晓得了那不吃了我?”她把两腿架到沙发上,头就靠在沙发背上,忽然她想,怎么啦?交一个异性朋友不行吗?只有他李小兵可以在街上喝酒和玩,她就得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守空房?操,太亏了。她这么一想,立即走进厨房,烧水煮面吃。



8



她于八点钟准时来到了镇医院大门前,还在老远她就看到医院大门前的梧桐树下站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着一身白衣裤。门前的灯光有一抹涂到了那男人身上。刘珊老师的心又一动,他真帅,她想,像一个圣洁的大男孩。她为什么不早几年认识他?她笑着,走了过去,觉得自己不是向这个男人走去,而是向着爱情的绿洲迈去。有一刹那,她脑海里出现了浪漫的幻影,她看见自己在一片绿洲里高兴地疯跑,脚下是芳草,身旁是羊群,天上飘着一朵白云。“我本来不打算来的,但既然答应了你,还是来了。”她说。

吕医生瞟她一眼,“我想起你的歌唱得好听,就约你去唱歌。”

她欣赏他的样子说:“你穿白色的西服很好看。人精神。”

吕医生说:“医生都喜欢白色,它是一种圣洁的颜色。”

她一怔,想他提到了“圣洁”,而一秒钟以前她看着他一身白衣白裤时也想到了“圣洁”一词,她和他难道真的有情感相通之处?她抿嘴一笑,“是的,我也喜欢白色。”

两人走在街上,秋风有些凉地吹抚着他们的脸,天很凉,街上没什么人。吕医生问她:“刘老师,你结婚了吗?”

“结了。”

“你老公是干什么工作?”

“你有必要知道吗?”她斜睨着吕医生问。她不想告诉吕医生她丈夫是公安,以免把对方吓一跳。她知道一般男人都不愿跟公安的老婆交往,她停顿了几秒钟,撒谎道:“我老公跟我一样,也是学校老师。教高年级数学的。”

吕医生就不再关心她的丈夫,他们很快就走到了那处用杉木板子装修的小歌厅前,老远就看见那歌厅的门框上闪烁的彩灯。吕医生说:“我这个病人二十七岁,曾很想当女歌星,她就是想当歌星把自己想疯的。她有过婚史,离了,她父母有点钱,让她开了这家歌厅。”

刘珊老师吐了下舌头,她吐舌头的样子在吕医生看来十分可爱,吕医生说:“她唱歌跑调,你千万不要露出嘲笑她的样子,精神病人都很敏感。”

刘珊老师觉得吕医生很懂得体贴入,说:“我会注意的。”

两人走进歌厅,歌厅里有几个人,都是三四十岁的男女。歌厅女老板见她的医生来了,还带了个女人进来,先是很高兴,跟着又一脸戒备的神色。那几个人都叫吕医生,对吕医生表示出亲热相,吕医生笑笑,像领导样跟他们一一把手,这才把刘珊老师介绍给女老板认识说:“刘老师,歌唱得很好,我特意叫她来唱歌。”

女老板就睨一眼刘珊老师,尖声说:“欢迎欢迎。”

刘珊老师在女老板的目光里看到了敌视她的内容,心里就觉得好笑,想你一个精神病人,未免爱上了自己的医生?她坐到一张围椅上,荧光屏上正播放着一支张也唱的充满激情的歌曲,但没人唱,因为刚才唱歌的人见有人进来就停止了唱歌。吕医生附在刘珊老师的耳朵上轻声说:“他们都是我的病人。他们是自娱自乐,相互温暖。”

女老板问吕医生:“吕医生,你唱什么歌,我帮你点?”

吕医生说:“点宋祖英唱的《好日子》。”

那几个病人嘻笑道:“哎呀,吕医生喜欢上了宋祖英,唱宋祖英的歌了。”

吕医生笑道:“不是我唱,是她唱。”

那几人就望着刘珊老师,刘珊老师也看他们一眼,觉得这些个人好像是从阴间里走出来的,个个脸色灰暗或苍白,表情也古怪,她不免佩服起吕医生来了,他居然不嫌弃他们。她唱了,她一开口,那些人就鸦雀无声了。她一唱完,迎接她的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唱得好唱得好,你真唱得好。”一个面孔虚肿的女人说,边对她竖大拇指。

刘珊老师一高兴,又唱了几首歌,她的声音那么好听,以致她不唱时,没人再开口唱。她坐到一旁,笑着,突然她感觉脖子刺痛,一回头,那个女老板用尖利的眼光盯着她,她感到害怕,担心这女老板在她脖子上抹一刀,就起身说:“吕医生,我们走吧?”

吕医生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起身对女老板说:“我们走了。”



9



吕医生有很多幻想,这个在家前有株大枫树下长大的男人,少年时候被美丽的枫叶勾起过很多幻想。他少年时候,在学校的水泥台子上打乒乓球打了全校第一名,领回了他一生里第一张奖状,这让他曾幻想当一名乒乓球运动员。但是,正当他幻想天天打乒乓球直打到奥运会上去拿世界冠军时,他母亲把他的乒乓球拍劈成了两块,母亲说:“现在读初中了,我不准你再打乒乓球。”一个梦想就这么被母亲掐灭了。新的梦想诞生于他读高中的时候,他想成为一名航天科学家或是一名宇宙科学家,然而录取通知书却是湖南医科大学。

后来他才清楚纯粹是他那个在教育局工作的舅舅搞的鬼。舅舅是县教育局副局长,副局长当然有能力改变他的命运。舅舅向他母亲指出说:“搞航天,那以后是看不见人的,因为中国的航天工业都在大西北。”他母亲说:“我想让儿子当个医生。”那是他读大三的暑假,舅舅告诉他的。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所谓了,笑笑说其实当医生也不错。

吕医生这辈子也有过一次爱情。他读大学的时候爱过一个女人,那女人姓邓,常德人,也爱他,对他好。关心他,跟他洗衣服、洗被子,甚至他的鞋子脏了,她也拿到她寝室里去洗,洗干净,晾干,再拿给他。小邓于他们读大四的那年寒假,到了他家。他母亲却不让他们睡在一起,让小邓与她睡一张床,盖不同的被子。他母亲看小邓的目光也十分冷淡,仿佛小邓是天外派来的妖怪,要夺走她的儿子似的。小邓说:“你妈不喜欢我。”吕医生说:“只要你是真心对我妈好,我妈会慢慢接受你的。”有天,没一点事,事先也没任何预兆,吕母忽然在吃饭时摔碗。叭,吓得小邓一脸苍白,吕母大声骂道:“骚货,不要脸。”小邓和吕医生都望着吕母,吕母仍生气道:“骚货,不要脸。”家里除了吕医生母子,就剩了小邓,小邓的眼泪水哔哗哗地涌了出来。她炒菜时,不过是因为高兴,当着吕母在吕医生右边脸上亲了口。她哭了,跑到屋外伤心地哭了一个小时,哭完后,收拾了下东西,走了。

大学毕业时,小邓分回了常德的一家医院,小邓走时,吕医生垂着头默默无语地送她,小邓抽口气,望着他说:“你爱我吗?”吕医生深深地点下头说:“我当然爱你。”小邓在学校的大门前当众亲了他一口,“你如果能来常德工作,我一定嫁给你。”他问:“我能把我妈带来吗?我是她一手拉大的。”小邓摇下头,“不能,我与你妈前世有怨。”汽车开走了,把他深深爱着的女人带走了。他痛苦地觉得,她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走了。

在黄家镇的这十年里,他几乎没有恋爱,开头几年,他谈一个他母亲就出面干涉,对与他相爱的女人提出种种要求,比如做饭菜,比如搞卫生等等。前几年,有个当会计的女人,基本上把什么都答应了,但有一条她无法接受,那就是她和吕医生讨论结婚的事项时,吕母说:“男人的身体十分重要,都说一滴精是十点血,你们一个星期只能同一天床,其他时间要分房睡。”那女人和吕医生都瞪大了眼睛,吕母板着脸强调说:“再买张床,放在我房里,”吕母毫不容情地望着那女人,“平时你就睡我房里,或者我儿子睡我房里我也同意。星期六,再睡在一起。那事做多了,害人。”那女人的脸白了,气得手打颤。吕医生忍不住火道:“妈,你说什么啊?”吕母却固执道:“过去,皇帝为什么寿短?就是那事做多了,那是要男人的命的事。所以你们结婚后一周只能同一次房,这点要写上。”那女人再也受不了吕母的横强干涉了,对吕母一笑,“那好吧,您就让您儿子活一百岁吧。”说着,那女人弃下钢笔,拿起包,走了。吕医生追出来,她对吕医生说:“你跟你妈过一辈子吧,你是她的宝贝儿子。”

吕医生对他母亲又恨又气,同时又深感无奈。他知道他母亲有病,他给母亲开了药,但他母亲一粒药也不肯吃,所以他就不再考虑结婚的事。这样又过了几年,他不再是那种条件优越的年轻人了,加上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比贴身保镖和联邦调查局的特工还让人头痛的母亲,就都不跟他介绍了,似乎就是要看这对母子的笑话。吕医生也不急,每天上班,除了上班,业余时间会在工会的娱乐室里打打乒乓球,剩下的时间他就在家陪母亲看电视。有天,母亲在厨房里摔了跤,把腿摔断了,脸也跌肿了。那三个月他照顾母亲,早晨他爬起床就煮面,中餐和晚餐去食堂打饭,给母亲换药,替母亲端屎倒尿。母亲五十多了,头发也白了一半,脸上的皮肤也皱了不少,这一跤似乎把母亲摔醒了。一天母子俩吃饭时,母亲叹口气说:“你也三十岁出头了,该找个女人了,妈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吕医生捂住了耳朵,母亲再说这话时,他起身进了房间,“我对女人没兴趣,妈,你死了,我一个人也能过。”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几年,一个女人跳进了吕医生的眼里,这个女人深深地吸引着他,让他觉得自己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在浪费生命。这个女人就是刘珊老师。这个女人很像他大学里时爱过的小邓,不是说长得像,而是刘珊老师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小邓,使他对当年他放弃的那个女人产生了深深的眷恋。是的,刘珊老师才是他应该去爱的女人。那天,在院长家收儿媳妇的喜酒上,他被她的那两片嘴唇迷住了。那两片嘴唇似曾相识,好像香港女演员舒琪的嘴唇。他喜欢这样的嘴唇,那个小邓也是这样的嘴唇。

他们在那家卡拉OK厅唱歌时,他不断地打量她,正面、侧面、前面、后面,反正只要她的目光不在他身上,他就用目光侦察她。他是精神病医生,能窥伺人的内心。他发现这个女人感情很丰富,还有一股媚劲儿一媚劲儿出自于她的眼睛和嘴唇,就像那个小邓,眉宇间有一股健康的媚劲儿,犹如阳光下的花朵,充满朝气和活力,更像河边随风摇曳的杨柳,让他旌旗摇撼。他偶尔为逃避母亲,随几个朋友去塘边钓鱼,每当鱼被钓上来时,总是拼力甩着尾巴。他觉得这个女人是鱼变的,因为她的嘴唇真的有点像鱼的嘴形。

两人走出那处歌厅时,吕医生有一阵没说话。刘珊老师在夜空下笑道:“那个女老板见我唱歌,咯咯咯咯,吃我的醋呢,眼睛盯着我的脖子,好恐怖的。”

吕医生说:“没那么严重,他们都是我的病人,由于别人都嫌他们有精神病,他们就自己聚在一起,唱唱歌,玩玩。”他又说:“其实他们是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有的是被丈夫抛弃,或是被老婆抛弃的人,甚至可以说是被社会抛弃的人,因为一旦单位上晓得他得了精神病,”吕医生望一眼刘珊老师,“这个单位就不会要他工作了。他们一旦晓得自己的处境十分糟糕,病情就更进一步恶化,非得用药物才能控制他们的情绪,使他们不至于那么敏感和自卑。很多精神病人都变得相当孤独,他们生活得很悲惨。”

刘珊老师觉得吕医生的胸怀博大,这让她更加喜欢吕医生了,因而她不再嘲弄那几个表情古怪的患者了。两人一走出歌厅,刘珊老师很希望吕医生说“我们到哪里去坐坐吧”,但吕医生没这么说,所以两人就只好沿着来的路走去。刘珊老师瞟一眼吕医生,吕医生走在她一旁,眼睛看着前面,前面一家商店正放着《青藏高原》。吕医生望刘珊老师一眼说:“我喜欢这首歌,这首歌虽然是女人唱的,却带一种粗犷的野性。”

刘珊老师点点头说:“我也喜欢这首歌。”

吕医生说:“那我们的趣味相近。”

刘珊老师忽地脸红了,好在这是在光线昏暗的迎宾路上,他看不出来。吕医生虽然没看出她的脸红,却看见她颤栗了下。吕医生没有多少恋爱经验,这个少年时被母亲管得很厉害的单亲家庭里走出来的男人,从来没有主动爱过谁,就是当年在大学里与小邓恋爱,也是小邓主动向他发起进攻。所以吕医生不知道刘珊老师的颤栗是因为遭到了爱的电击,他问:“你身体还好吧?”

刘珊老师一怔,说:“还好。”

两人继续走在寂静的大街上,他们很快就走到了迎宾路小学门前,小学校门前有一盏路灯,路灯十分昏暗,这是路灯被蜘蛛网遮去了许多光线。门旁有一棵大樟树,投下了一大片阴影。吕医生站在那一大片阴影里说:“今天很抱歉,下次一定找一个好点的地方玩。”

刘珊老师掉头一笑,“好的,我一般晚上都没事。”

吕医生有一种失望的感觉。她是个有夫之妇,这让吕医生觉得不太对劲。那天晚上,回到家,他躺在床上抽了好几支烟。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我其实不应该与她进一步交往。我爱的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她的歌真唱得好听,他想,我应该忘记她。

但是他无法忘记刘珊老师,早晨一起床,刘珊老师就随他一并起床了,在他眼前晃荡。她的笑,她的牙齿,她唱歌时的神态,她的身材,她走路的姿势,一切都在他眼前晃荡。以致他母亲对他说什么,他竟没听见。他母亲见他没刷牙就吃面,就说“你还没漱口的”,于是他放下筷子去漱口。中午回到家,他手也没洗就端起碗吃饭,母亲提醒平时挺爱卫生的儿子说“你还没洗手啊”。晚上,他站在凉台上看着月亮,一看就是三个小时。

整整一个星期,吕医生都丢三落四的,手上拿着钢笔却找钢笔。一天晚上,他和母亲很努力地找着电视机的遥控器,找了大半个晚上也没找到,第二天他无意中发现遥控器竟跑到了他的枕头下。还有他爱打的一根领带,他个个柜子都找了也没找到,不几天却发现原来那根领带在他白西服的口袋里睡着大觉。母亲看出来了,说:“儿子,你丢了魂啊。”

吕医生说:“还好。”

在吕医生身上,理智不让他去追刘珊老师,但情感却非常强烈地让他思想她。理智说:不能;情感说:为什么不可以?理智说:这是玩火;情感说:那么什么叫做赴汤蹈火?情感总是能打败理智。理智要他安静下来,情感却鼓励他像个男人一样活着。但尽管如此,吕医生还是控制了自己给她打手机,倒不是害怕,而是面子问题。吕医生的面子观念胜过了他的情感观。这么多年里,他可从没主动跟哪个女人打过电话。上次打刘珊老师的手机,确实是他的病人开了家卡拉OK,请他去玩,他想起她的歌唱得好而打的电话。有两天,他把刘珊老师手机号码都按到最后一个数了,临了,他却没按通话键。这样过了一个月,冬天里,树木都掉光了叶子,世界变得凄冷无比了,一天,下雪了,南方很少看见的鹅毛大雪弄得孩子们十分兴奋。就是那天下午三点一刻,他坐在精神科室里看着外面下雪,桌上,他的手机响了,手机屏上显示着“刘老师”三个字。

       吕医生压抑着蹿到喉头的喜悦说:“你好,刘老师。”

刘珊老师在手机那头说:“我们好久没联系了。”

吕医生说:“是的,有两次想跟你打电话……”

她急不可待地问他:“怎么不打呢?”

“怕你忙就没打。”吕医生说,“晚上有空吗你?”

“有空。”

吕医生想她也很想见面,就说:“我们见一下面怎么样?”

刘珊老师说:“行。”

吕医生想到了一家茶馆,那茶馆是专给情人们开的,都是两人座的包厢,进去就可以把包厢的门关上。“湘江边上有一家丽人行茶馆,我们在那里见面怎么样?”

“你是说堤上的那个丽人行茶馆?”

吕医生想她知道就好,“是的,这样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人看见我们在一起。我倒没什么,我是单身汉,而你有老公,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刘珊老师在手机那头笑了笑,“你想得真周到,好的。”



10



两人交往半年后,刘珊老师觉得吕医生越来越有味道了,心里就越来越喜欢他。在她眼里,吕医生风趣,说话幽默,不像她老公,话里没一点弹性,长是长短是短,梆硬的。刘珊老师还喜欢吕医生的眼睛。有的小说形容女人的眼睛会说话,在刘珊老师看来,男人的眼睛也会说话。那双眼睛仿佛在对她说“我爱你”。刘珊老师在这双眼睛的鼓动下,不觉就更爱美了。女为悦己者容。她要把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展示给吕医生看。她跑到服装城买了好几套衣服,那几套衣服都很暴露,敞胸露背的,不适合走进教室,但适合她穿着与吕医生约会。

“你真漂亮。”吕医生瞪大眼睛赞赏她说,“你越来越美了。”

这天傍晚边上——这一天是星期天,下午吕医生午睡醒来,打她的手机,问她:“晚上一起吃餐晚饭怎么样?”

刘珊老师正觉无聊,当然就同意了,“在哪里?”

吕医生想起了街上新近开的那家中西餐厅说:“去中西餐厅怎么样?”

她拒绝他选择的地点说:“别去中西餐厅好吗?”

吕医生想起街尾有一处竹林,那里有一家叫四方来餐馆,就提议上四方来吃饭。刘珊老师咯咯一笑,爽快地答应了。吕医生放下电话就步入厨房刮胡子和洗脸,吕母一看他这情形就知道儿子要出门了,在一边搓着手,望着儿子微笑道:“把她带回来让我看看?”

吕医生不愿让他母亲知道说:“妈,我不是跟女孩子约会。”

六月的黄家镇,傍晚时分其实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因为遭受太阳暴晒了一天的大地,此时正将吸收了一天的热能释放出来。刘珊老师和吕医生坐在四方来餐馆,他们的前面有一台很大的电风扇,正对着他俩使劲吹。餐厅里除了他俩还坐着几桌人,都是来吃饭的,嚷嚷叫叫,餐厅里就有点吵。刘珊老师望着吕医生,吕医生也望着刘珊老师。刘珊老师身上的衣服有些儿湿,那是体内分泌的汗浸湿了她这件淡紫色的领口开得很下的短袖衫。她的一对乳房把棉质短袖衫撑得很开,于是有一些白白的颇有坡度的让吕医生要联想的肉非常露骨地展现在吕医生眼里。他盯着这个漂亮女人,问她:“忙吗?”

她说:“还好,不那么忙,只是杂事情多。”

“今天是星期天。”

她感到开心地一笑,“是的,星期天。”

菜上来了,一只陶钵,木耳炖土鸡。吕医生将筷子插进陶钵,夹出一只鸡腿敬给她说:“我敬你一只鸡腿。”

刘珊老师忙谢道:“谢谢。”

接着又上来一碟笋子炒腊肉,吕医生又将一块看上去非常好的腊肉夹着放到她碗里,刘珊老师又说:“谢谢。”

一桌饭吃到天黑,吕医生买了单,他看着她问:“我们泡吧去?”

刘珊老师也想泡吧,这是她觉得这么早就回家也太没情趣了。她喜欢这个对她很殷勤的男人。她喜欢男人殷勤。李小兵对她也殷勤,但那是另一种味。她说:“走吧。”

他们来到街上一家名叫新青年酒吧里,这是一家看上去很粗糙其实很别致的酒吧,酒吧里有很多人,都是年轻人。他们在一隅坐下,吕医生要了两瓶啤酒,还要了碟手撕鱿鱼和一碟凉拌黄瓜及一碟韭菜。吕医生举起啤酒瓶,示意刘珊老师也拿起啤酒瓶,两人轻轻碰了下,吕医生说:“为我们共同的好运干杯。”说着,他率先一仰脖子,喝了口。

刘珊老师当然不能不喝,因为她也希望自己有好运。她对吕医生说的“为我们共同的好运干杯”一点也不反感,相反,她觉得舒畅。她想她应该找一个医生,医生不像公安,搞什么零点行动,半夜里开着警车去抓人,让人讨厌。医生是治病救人,不是抓人。刘珊老师很愉悦的样子看着吕医生,呷了一口啤酒,见吕医生用一种热切的目光望着她,就抿嘴一笑,把目光抛到另外一些年轻人身上。刘珊老师觉得这里真好,在家里,她只能面对电视机或是面对枯燥乏味的学生作业本。


11



吕医生有很多理由放弃追刘珊老师,其中最硬的理由就是她有老公。但在黄家镇这个很少能看见美人的小地方,她显得太漂亮了,漂亮得他无法不勇往直前。他大胆地想,爱情是可以冲破原有婚姻的。吕医生尽管有无数勇敢的思想和追求幸福的强烈念头,实际上他却是个高傲、孤独、腼腆和拘泥的男人,像他的母亲,辈子部可以不靠别人。自从一个多月前,他在摩的上搂她的腰,被她拒绝地推开后,吕医生一度想趁早收手,以免自己的感情滑进爱情的深渊。事实上,吕医生的情感早像一只皮球样掉进爱情的深渊里了,只是他不肯承认。他对自己说“我还没有掉进爱情的深渊”,这话不过是自欺欺人和自我安慰而已。当刘珊老师一打他的手机,他的心立即飞离了英语书,像一只蝴蝶样扇动着热情的翅膀飞向了她。

吕医生是那种洁身自好的男人,他的生活很干净,上班,看医药书,学习英语,每天看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每周与同事打三场乒乓球,打出一身汗,回家洗个澡,睡觉。通常他这个年龄的男人,不是在家管孩子,就是陪老婆逛街或上岳母家吃饭、聊天。吕医生没有这些烦心事,家里的一切都被老母包了,甚至连饭和茶也是母亲弄好了端到他手上,所以他有的是空闲时间看书、打球和看电视。有天他吃惊地发现,他眼角有了细小的鱼尾纹,皮肤也没早两年光滑了。“人都会老的,”他伤感地自语说,“可是我还是个处男。”

吕医生的一生是孤独的,从小就被母亲那双警惕性很高和自尊心很强的眼睛看管着,不准他这不准他那,其结果是把他变成了一个很孤独又很胆小的男人。尽管吕医生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性格有些踟蹰不前,因踟蹰不前害他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如今他还像一只饥饿而又茫然的公狼,在感情的荒原上漫步和等待。吕医生很想改变这种现状,使自己获得爱情。“我以前吃亏就吃亏在总是等待,”他自语说,“我要吸取教训。”现在,她来了,笑着,款款而至,那步态那身姿,不是让他兴奋和甜蜜,而是让他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不由得腿都僵硬了。“你好。”他等她走到身前才想起要打招呼。

她对他一笑,回答:“你好。”

天并不冷,吕医生却打了个冷噤,接着他搓了搓手,“这是一个姹紫嫣红的世界。”他一副怕冷的样子对着手哈气,又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子太没道理太可笑了。“我们医院的花坛,开了很多玫瑰花。”他跟她说轻松的,“今天早晨我从花坛前经过,人都醉了。”

她觉得他很风趣,“是吗?”

“是的。”他说,想他怎么一见到她就紧张?他奇怪他怎么越来越没胆量接触女人了?怎么在女人面前变得这么假?医院的花坛其实七零八落的,哪里开满了玫瑰?他心里“啊”了一声,淡淡一笑,“我一接到你的电话,立即觉得这个世界姹紫嫣红的。”

她很高兴他这么说,“谢谢,我也很高兴。”

吕医生想,尽管他有很多理由放弃对这个已婚女人的追逐,但同时他又有很多理由追逐这个已婚女人。其中最大的一条理由就是她让他心动。“我们进去吧?”他说。

两人走进了新青年酒吧。酒吧里云集着很多年轻人,好像在搞谁的生日宴,酒吧的深色墙上贴着张黄纸,纸上用红漆写了祝某某小姐生日快乐。吕医生皱了下眉,正打算退出,酒吧女招待说:“楼上有包间,可以吃饭,也可以唱卡拉OK。”

吕医生说:“那就上楼看看。”

吕医生跟着酒吧女招待上楼,刘珊老师脸上挂着笑,跟在吕医生后面。三个人上楼,走进了一间装修成黑色的包房,墙上贴着粗糙的黑布,顶上好像是谁随手把天花板涂成了深蓝色,还顺手画了一个个不规则的五角星。沙发是墨绿色,很大,可以坐四五个人,还有。只很大的玻璃茶几,再就是音响和电视机。这一切配在一起,感觉上就有几分深沉和暧昧。女招待介绍说:“这间包房的音响效果是最好的,因为墙布吸音。”

女招待又指着天花板说:“这也是布,是那种很粗的大布。”

原来天空是画在布上的,难怪笔触显得粗犷、生硬和横蛮。吕医生见刘珊老师坐下了,就问她:“你看怎么样?”

刘珊老师想了想,街上也没什么其他好玩的地方,赵美丽迪厅确实太吵了,而且那里容易碰见熟人,而这是个包房,不会有第三个面孔出现。她说:“就这里吧。”

女招待问:“喝什么茶你们?”

吕医生要了两杯毛尖,又要了一份手撕鱿鱼、一碟豆皮香菜、一碟凉拌海带和一盘水果拼盘及两瓶啤酒。女招待记下了吕医生要的东西,为两人打开音响和电视机说:“你们想唱什么歌,自己点就是。”她出门,将门关了。

所有的声音都被关在门外了,门外是一个乱纷纷的嘈杂的世界,包房里却是一个两人世界。所有让人不舒服的光线都被黑布和深蓝色的麻布顶吸走了,只剩了不多的柔和的光线照在一张偌大的沙发和他俩身上。于是室内飘浮着一种暗淡的因而更加温馨的情调,爱神丘比特似乎也来了,正嬉戏地洒泼着爱情的香水,使他俩有一种晕眩的感觉,仿佛这里是创世纪初,是亚当与夏娃的伊甸园,禁果就在他们身上。吕医生坐在沙发的这一头,她坐在沙发的那一头,中间隔了两个人的位置。吕医生很想对她说“你坐过来啊”,但他孤独和高傲的性格让他一到关键时候就说不出口。他望一眼她,“你想唱什么歌,我给你点?”

       刘珊老师笑笑,“你先唱。”

吕医生拿起遥控器,点着自己喜欢的歌曲,楼下控制台马上将吕医生点的抒情歌曲放了出来。于是《在那遥远的地方》便在这间昏暗的包房里激动人心地飘扬起来。吕医生把身体站直,让自己尽量放松,唱道:“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女招待推开门,送来了酒水和一碟碟凉菜。

吕医生充满激情地唱道:“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刘珊老师的脑海里闪现了青藏高原,闪现了穿藏袍骑白马的藏族姑娘……吕医生唱完这首歌,她鼓了掌,“吕医生,没想到你的歌也唱得好,我都不敢开口了。”

吕医生自己都觉得自己唱得很投入,说:“我是献丑。你唱什么歌,我来点?”

刘珊老师指着茶几上的食物和酒水,“先吃点东西好吗?我饿了。”

吕医生把音响的声音拧小,两人便吃起了东西,边谈论着各自的喜爱和对生活的感受。他说:“我最大的向往就是去西藏那样的地方旅游。”

她很奇怪,他唱歌时她想到了西藏,看到了雪山和草原,他就说到了西藏,难道她和他真的有心灵相通之处?“我也想去西藏旅游。”她说,“那一定很有意思。”

吕医生说:“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所以人活着还是要多看看世界,我要不是我母亲,早扛着背包流浪去了。到处流浪其实是一种很诗意的生活。”

“我也想过一种流浪的生活。”她想象着说。

吕医生说:“我少年时候因我妈老是管我,曾想从家里逃跑,一个人去流浪。”

她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头脑里充满浪漫思想的男人,问:“那你为什么没付诸行动?”

吕医生一笑,“我怕我妈伤心而死。”

刘珊老师笑了,回忆自己曾有过的愿望,“我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最大的心愿就是躲到没有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在鲜花和草地上生活。其实我们有很多相通的地方。”

吕医生望一眼这个迷人的女人,“是吗?那好啊。”

话说到这里,应该是朝着更进一步的方向发展了,但这个只晓得同精神病人打交道的吕医生一抬手,把浪漫的情调驱散了,“你唱什么歌?我来点。”

她惊了一下,“看有王菲的歌没有,我今天想唱王菲的歌。”

吕医生就拿起遥控器搜索歌曲,当然就找到了一大串王菲的歌。他把音响的声音调大,把麦克风递给她。刘珊老师就坐正身姿,唱起王菲的歌来。等她唱完,吕医生很高兴地拍着手,赞美她说:“你唱得真好,你应该去当歌星。”

她其实是想唤起他的伤感,问他:“你不觉得王菲的歌有些伤感吗?”

吕医生随口说:“我觉得王菲的歌很抒情。”

又一首王菲的歌曲出现在荧光屏上,刘珊老师又唱起来。

“你唱这首歌时,我想到了广漠的新疆。”吕医生脸上充满了憧憬,“我还被你的歌声带到了想象中的内蒙古大草原,有一会儿我似乎是躺在大草原上遇思我的未来……”

她喜欢地看着他说:“你真能想象。”

“是的,我年轻时候喜欢诗歌,诗歌让人梦想。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去蒙古包做客,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却是睡在星空下,那才是很诗意的生活。”

刘珊老师觉得吕医生真是一位浪漫型的男人,她想起她出门时对着镜子说的“今天你要红杏出墙了”,就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投到了吕医生的怀中。吕医生一愣,立即搂住她,用充满激情的嘴吻她的额头。他的嘴一触到她的肌肤,就像汽油着了火,全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身体顿时就滚烫滚烫的。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说:“亲爱的,我爱你。”

刘珊老师在他的手碰到她温柔的脸蛋和发梢时,浑身哆嗦了下。他的手有着她无法抗拒的魔力。她只是在拼命地抵抗着像潮水一般涌来的爱情,这股爱情的潮水不光是来自于他,而且还来自于她的心底,那里似乎有一条不听她指挥的暗河在外界的引力下相应地奔涌。她的身体感觉到了他那如岩浆一般火热的爱情,他的嘴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的嘴便不由自主地打开,且伸出了被他的爱情之火点燃的舌头。那舌头上已注满了爱情的蜜汁。他噙住了她柔软、湿濡且同样火热的舌头,犹如一只狗叼住了一根从大铁锅里掉下来的滚烫的肉骨头。但是,当他的手伸向她的乳房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一惊,看着他,他也呆望着她。她折身,看茶几上的手机,手机上显示着学校一老师家的电话号,她接了。当她挂掉手机,他重新搂着她亲吻时,味道就没起先浓和香了,仿佛是第二道茶,味淡些了。她意识到她这是朝着放荡的泥塘滑行,当他的手再伸向她的乳房时,她惊慌地说:“不、不,不要这样。”

吕医生一听这话,就仿佛一个巨浪打在他头上,把他呛了一口似的。他松开了手,见她整理着被他解开了两粒钮扣的衣服,他也冷静下来了,回答说:“刚才……真对不起。”他坐直了身体。他一点也不知道,他那高傲和敏感的心性能随时把他从悬崖边上逮回来,犹如一只威武的老虎,能把被它捕获的企图逃离的山羊一把按住样。事实上,吕医生更是个被传统观念、道德思想和积极向上的情感教育纠缠不清的矛盾体。他自己都很痛苦他怎么会是这样的男人!当年那个爱他的常德女人小邓,曾打算把自己给他,但在节骨眼儿上,小邓突然害怕地说“不行,我怕怀孕”,他就跟着退缩了。这些年里他都在想这事,为什么在那种令人激动不已的时刻,他居然还能控制自己,缩回自己的脚步?此刻,他照样把伸出去的一只脚缩了回来,表示自己已完全恢复理智了地一笑,对她说:“我们唱歌。”

      这天晚上,直到分手,两人再也没有亲昵的举动。



12



吕医生有一种真正很幸福的感觉,这种幸福当然是刘珊老师给他的。刘珊老师是值得他用一生去爱的女人,所以他要珍惜。他不愿意刘珊老师把他视为偷情的男人,他要刘珊老师把他当做未来的丈夫。他对她说:“我相信我们会长相守的,是两盏永远不灭的灯。”

刘珊老师也很高兴,说:“好的,我喜欢你,你是个很正派的男人,这很难得。”

吕医生被她的称赞感动和制约了,就更加坚定地说:“我喜欢光明正大,不喜欢偷偷摸摸。”吕医生是那种一且说出话来就要履行的很负责的男人。“我最痛恨那些说了话而不履行诺言的男人。”吕医生表白说,“是男人,说话做事都应该正大光明。”

两人仍然是在新青年酒吧的那间光线暗淡的包房里,一边吃着煲仔饭,一边唱歌,一边说着话。她都感动地依偎在他身上了,但吕医生只是表示他可以接受地搂抱了她一下。“我们都要理智。”吕医生率先说,为此他痛苦地站起身,“像这样抱在一起,我会受不了。”

回到家,吕医生看着他母亲,吕母也看着他,吕母关心他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是背着妈跟女孩子约会去了吧?你老实对妈说。”

吕医生觉得他不应该隐瞒什么,就回答母亲说:“不是女孩子,是一个已婚女人。”

吕母瞪大了眼睛,“那可使不得啊,儿子,你这是扮第三者。”

吕医生说:“我们只是在一起吃饭和唱歌,我还没发展成第三者。”

吕母说:“你还没有过婚史,可不能做第三者,那太亏了。”

吕医生不想跟母亲说这些,对于他来说,只要能与刘珊老师在一起就够了。吕医生觉得奇怪,一旦他一离开刘珊老师,一想起刘珊老师晚上回到家,触摸她的是另一个陌生男人,他就受不了,就六神无主,就希望刘珊老师快点离婚。吕医生回到自己的房间,吕母走进来看着他。吕医生瞟一眼母亲说:“你再管我的事,我这一辈子就只能打光棍了。”

吕母批评他说:“亏你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说话就像街上那些没文化的市民。”

吕医生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刮胡子了,原先他要三天才刮一次,现在他每天都刮,为的是让自己的脸保持那种青春的新鲜相。在穿着上吕医生也更讲究了,上班自然是白大褂,但一下班,他就西装革履的,皮鞋绝对擦得锃亮,头发也梳理得非常光滑。哪怕他那一天同刘珊老师没有约会,他也是这样要求自己。吕医生再也不看别的女人了。以前,他还偷偷打量几眼别的女人,但自从他爱上刘珊老师后,所有的女人都自动从他眼睛里消失了,成了空气。有的女护士看见他而对他笑,他也视而不见。昨天晚上,在新青年酒吧那间灯光都被黑布和深蓝色布吸得所剩无几的幽暗的包房里,他又一次问她:“你什么时候可以离婚?”

刘珊老师坦率地回答:“也许要半年时间,因为我现在还没同我老公讨论离婚的事。”

吕医生表白说:“你晚离一天,我就要多一天痛苦。我真的越来越爱你了。”

刘珊老师也愉悦地告诉他:“我也一样。”

后来,两人离开新青年酒吧,因为吃多了便到湘江边的那片柳树林里散步。这片柳树林在河堤下,只有在恋爱中的男女才会有闲情逸致地光顾这片柳树林。柳树林的前面是清澈的湘江,湘江的对面是一座座不高的山林。吕医生感到这里真好,景致好,空气更好。吕医生瞅着月光下于河风中摇曳的树梢,瞅着碧蓝一片的天卒和那轮皓月(空气中除了柳树的芬芳,还有野菊花的淡淡的香气),吕医生说:“你觉得吗,爱情使人变年轻?”

“真是这样。”刘珊老师说,“我觉得我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心里一片阳光。”

他们在柳树林里散了很长时间步,直到月亮开始西斜,他才把她送到学校门口,看着她身姿轻盈地步入学校,他才放心地离开。吕医生觉得他的爱情是真正的爱情,没有现代年轻人的邪念。他和她都遵守着道德的法则,都不越过那一步,尽管他和她是多么想冲破那处道德的篱笆,而且有几次已经把一只脚跨过去了,但临了,他又把那只脚缩了回来。他忧伤地说:“不行,我一定要得到完整的你。我想起你还要回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我就觉得我不能那样。”他又说:“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我不想要这个世界上我得不到的东西,我母亲在我小时候对我说,‘不要眼红别人,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想要也要不到。’亲爱的,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要的是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吕医生躺在床上,想着自己说的每一句话,觉得自己是对的,自己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很实在。吕医生进入了梦乡。早晨,母亲起床的声音吵醒了他。他起床,吃了母亲煮的面,就上班去了。这天下午,他和两个同事打了两个小时乒乓球,之后,他回家洗了个澡。然后他接到了刘珊老师的手机,她在手机里说“我爱你”。吕医生在手机里给了她一吻,接着他坐到桌前吃饭。吕母盯着他说:“你把她带来让妈看看吧。”

       吕医生回答母亲:“现在还不是时候。”

吕医生吃过饭,就去赴他与刘珊老师的约会了。



13



就跟什么地方都有东南西北似的,什么事情都会有开头和结尾。不可能是无止境的开头,也不可能还没开头就看见了结尾。对于婚外恋的结尾,一般是可以想见的。往往是以美好的感觉开头,然后是以怨恨而结束,因为一方总认为另一方带有欺骗。但是对于刘珊老师和吕医生却不是这样。刘珊老师认为自己找到了很真挚的爱情,在她眼里,吕医生是那么尊重她那么爱她,而且是个很善良和很纯洁的男人。吕医生也相信自己找到了很好的爱情,因为她事事都替他着想,要他少抽烟,要他早上喝一杯牛奶吃一个鸡蛋,还要他每天为她吃一个苹果。她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说:“亲爱的,牛奶和苹果都对肤色有好处。”

吕医生忙表决心说:“那我保证每天为你喝一杯牛奶吃一个苹果。”

刘珊老师感到放心了,又说:“你每天还要吃一个鸡蛋。”

吕医生说:“好,我保证每天吃一个鸡蛋。”

刘珊老师感到苦恼地说:“我很苦恼,我老公不肯跟我离婚。”

他们中间横亘着一座冰山,那座冰山就是李小兵,他现在是镇派出所的李副所长。就在上个月,刘珊老师的丈夫忽然升副所长了,成了黄家镇派出所三十七名干警里排在第四的人物。李小兵一当副所长,出门和进门就都有人跟着了,一个电话,就有人屁颠屁颠地为他效劳。而且明显多了一些人往她家打电话,找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客气,叫她嫂子,语调中都含着一点讨好。早儿天,她跟李小兵提出离婚的事时,李小兵副所长瞟她一眼说:“离婚?我哪里对不起你?我一没在外养二奶, 二没在外找情人,你以为结婚、离婚是在网络上玩游戏?说离就拜拜?我不会跟你离婚。”

吕医生说:“那你怎么打算?”

刘珊老师抿嘴一笑,“会离的,只是需要时间。”

吕医生那天与她分手时心里就有点惆怅,觉得她离婚的事不是那么简单。她这么漂亮、动人,是男人都舍不得放手啊。回到家,吕医生躺在床上想,也许她只是跟他玩感情,并没打算与他结婚。“我不可能一条心走到底啊。”他喃喃自语,觉得自己很可怜,“我能给她什么?也许爱情只是个幻影,也许爱情不过是建立在瓦砾上的土屋,很容易坍塌。”

吕医生很快就退到了孤独中,用保持沉默来对抗他那不可收拾的情感荒原。“我再不跟她见面了,每次见面我都被她的美貌折磨得痛苦不堪,我是表面上装得高兴。”吕医生盯着花坛里的黄菊花说,“也许我在她眼里只是一个与她丈夫不同的男人,也就是这点吸引力,所以我应该把自己的爱情冷却下来。”那天下午,他看着漫漫雨雾,看着花坛里的菊花瓣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心中十分凄凉,以致晚上回家吃饭也不香。他母亲问他怎么了,他都懒得回答。吕母说:“你病了?”伸手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冰凉的。吕母说:“儿子,你额头不发烧啊。”吕医生看一眼母亲,母亲的面相也十分憔悴,皱纹纵横交错的,他说:“我又没说我病了,只是感觉疲劳。”

八点钟,吕医生就上床睡了,那天晚上有一个白衣女人步入了他的梦,在他身边坐下,说她精神不好,晚上睡不着觉,总是觉得有人要害她。他给她看病,她抓住他的手,边笑,说:“吕医生,你的手指好长啊。”他抽回手,吃惊地看着白衣女人。白衣女人说:“我晓得你至今还是个处男,可是你要死了,我让你变成男人吧。来,到我身上来。”说着,白衣女人就脱衣。他很惊讶,问这女人:“你是谁?”白衣女人浅浅一笑说:“我是阎王爷的侍女,阎王爷派我来的。”吕医生吓得魂都飞出了身体,转身就跑,他听见白衣女人在他身后咯咯咯地笑,他跑得很远了那笑声仍在他身后追着他。醒来已是早上了,他躺在床上久久地思想着这个怪梦。吕母煮好面,轻轻推开房门,见他醒在床上,又走过来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上有着细汗珠,是那个噩梦吓出来的。吕母说:“哎呀,儿子,你这是出虚汗呢。”

他起床,吃母亲煮的面时感觉面条半生不熟的。他没吃完就上班去了。那天上午没有病人,他就坐在桌前看花坛里的秋海棠和菊花。这是金色的十月,阳光金灿灿的,使花坛里那簇黄菊更加黄亮夺目,让人迷恋。他想,他是多么热爱花木啊。下午,他看了几个病人,其中一个是那个开了个简陋歌厅的女病人,她找他开精神病药,顺便告诉他,她要结婚了,他说:“恭喜恭喜。”四点钟,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街上水流成了河,他的手机于此刻响了,响声与他设置的铃声不一样,他开始还以为不是他的手机响,想谁的手机落在他桌上了,一看,是他的手机在叫,再一看,是刘珊老师打他的手机。他在大雨把人的心情落得很荒漠的时刻,很高兴地接了。刘珊老师在手机那头问他:“你怎么才接呀,我正准备挂机。”

吕医生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嗅着雨雾中飘来的泥土腥味,边说:“怪不?刚才手机响时不是我手机平时响的铃声,像敲门声,怪怪的,我以为是病人落下的手机叫呢。”

       刘珊老师一笑,问他:“我们有几天没见面了?”

吕医生盯着花坛里于雨中盛开的菊花说:“有四天了吧?”

“是五天没见面了。”

吕医生想,看来她是惦记他的,就高兴道:“今天见面吧?”

刘珊老师一笑,说:“新青年酒吧怎么样?”

吕医生的眼睛仍盯着花坛,眼里却闪现了他们常聚的那间光线昏暗但感觉温馨的包房,他说:“那好,我们八点钟见。”



14



他们坐在新青年酒吧楼上的包房里,两人觉得这儿还是很不错的,因为坐在这样幽暗的包房里可以避开一些人的视线。黄家镇就这么大,一不小心就碰见了熟人。他们都不希望碰见熟人,尤其刘珊老师,她似乎有一种秘密接头的癖好。街上有很多学生,还有学生的家长,另外还有派出所的人,他们都认识她。她毕竟不希望李小兵知道她跟另一个男人约会。“你能不能跟你老公离婚?”吕医生把这几天里的困惑抛给她,盯着她那张光洁而风骚的脸,“你是为了赶时髦而找婚外情吧?”

刘珊老师瞥他一眼,“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吕医生见她用责备的目光瞥他一眼,就觉得她不像也不应该是那种轻浮的女人,但他也没有把握她是什么女人,他阅历的女人很少,除了十多年前与常德女人小邓有过一次脱去了衣服的肌肤拥抱,跟其他女人几乎连手都没碰过,他对女人的了解都是来自于书本和电视连续剧,没有多少实战经验。他感到迷茫地望着她问:“那你怎么不离婚?”

刘珊老师娇声说:“暂时还不可能离,因为我老公很爱我。”

吕医生很纳闷,一些电视连续剧里,那些出门搞婚外情的女人都是丈夫对她施暴,或丈夫先有了外遇,或丈夫不爱她了,于是她们才出来找爱。既然她老公那么爱她,她干吗还要上他这只船?她不是很有爱情吗?她有那么多爱情却还要在外面寻找爱情,那她不是太贪了?但刘珊老师不让吕医生深想这些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东西,她解释她之所以跟他在一起的原因说:“我老公古板,不浪漫。”

吕医生盯着眼影画得稍微浓了点的她说:“我也不浪漫啊。”

她说:“你比他懂浪漫,也比他正派,他有点搞阴谋诡计,喜欢曲意逢迎领导。”

吕医生想,这样看来她的丈夫不太正派。但同时,他觉得自己也不正派,因为他在与一个已婚女人偷偷约会,虽然在约会中他们没做什么事,但这也不能说是正派啊。他心里并不痛快,甚至指责自己这样做不对。他希望她早日离婚,好让他与她的爱情能正大光明。他看她,见她含情脉脉地盯着他,目光犹如温泉样流到他脸上。他拉起她的一只手,她的手指很纤细。他抚摸着她纤细的手指和柔软的手背,正想他是不是该拥抱她一会儿。她的手在他大腿上按了下,用媚眼瞅着他,忽然笑着问他:“亲爱的,你真的是处男?”

吕医生曾跟她说过他是处男,同时他也想到了梦里那个白衣女人也提到了“处男”,他的心颤栗了下,感到不解地问她:“你问这干吗?”

她俏皮的模样一笑,用挑逗的目光看着他问:“帅哥,我能看一下你的处男之物吗?”

吕医生的脑袋嗡地一响,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地看她一眼,她却用鼓励的目光大胆地看着他。他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那目光能让他晕眩。他本能地自卫道:“不能,那样的话,我们的味道就变了。”他眼前出现了一团黑雾,那团黑雾里却好似有一个白衣女人在撕扯着一团团黑雾。他想就在几秒钟前她赞扬他比她老公正派,这话还在他耳壁上余音缭绕呢,他当然要正派给她看,他说:“我有一个原则,绝不沾人家的女人。”

她觉得她和他虽然没做那些荤事,但也超出正常接触了,便说:“你已经沾了,只是我们都很理智,没做那事。”她一笑,“知道我为什么想看吗?昨晚我们几个女老师私下聊天,有个刚结婚半年的女老师说她很痛苦,她男人阳痿,他们结婚前,她并不晓得她男人有这个毛病。她现在要跟她丈夫离婚。她说,婚前不加以了解,婚后只有痛苦的。”

吕医生明白了,想她怀疑他没结婚,八成是猜测他生理上有毛病。吕医生脸红了,觉得自己被她怀疑错了,想难怪她不离婚,也许她早就有这个担忧!他看她一眼,勇敢地站起,把裤子脱了下来,让她看他的处男之根,那东西于那一刻猛地亢奋起来,直挺在她眼中。“它并不阳痿,我每天早晨醒来时它都是硬的。”他想她现在可以放心大胆地离婚了。“我们到此为止。”他好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好像是说给她听,忙骄傲地把裤子系上。

她红着脸抿嘴一笑,“你的阳具好大的。”

吕医生很不好意思,在他与常德女人小邓分手的十多年的生命里,他这是第一次让一个女人看他的生殖器!“我生理上没毛病。”他说,脸呈羞赧之色,边想自己刚才太冲动了,有悖他思想上的那根道德底线。她没说话地看着地,绞着手。隔了会儿,他为调节包房内渐渐凝固的空气,做出轻松的模样说:“房里太闷了,我们唱歌,我先唱。”



15



新青年酒吧的一楼里坐着好几堆人,他们在呷啤酒,说话,聊天。其中有一堆人此刻正处在进退两难的矛盾中。这一堆人是镇派出所的,为首的是杨队长。杨队长的民警生涯比李副所长长,但他的命没李副所长好。李副所长三十出头就是副所长,而他三十八岁了仍只是名队长。他当民警时李副所长还在警校读书呢。当上个月的那个大雨滂沱的星期二下午,李副所长被县局干部科科长宣布为副所长时,杨队长坐在那间简陋的会议室里极不舒服,觉得自己被人耍了似的。一个月来,他心里很不平衡,做事没精打采的,目光含着怨气,动不动就发火。今天,他的手下为了让他能开心点,特意请他来新青年酒吧散散心,消消火,没想他还真的消了火,因为他于无意中看见他妒忌的李副所长的爱人跟一个年轻男人上了楼,并且——他看了下表——两个小时整了——迟迟不下来。他以多年干公安的经验判断,两人的关系绝非一般。他在两人上楼后不久,曾把一个女招待叫到面前,问过一番话:“刚才那一对经常来吗?”他指着楼上,“就是刚才那一对上楼的。”

女招待笑笑,“好像来过几次。”

“几次?”他追问次数,不等犹犹豫豫的女招待回答便说:“有十次吗?”

女招待想了想说:“可能有。”

“队长,”他的手下等女招待走开后说,“是不是给李副所长打个电话。”

杨队民用一双锐利的眼睛扫一眼他的手下,“等一等。”

现在,他们就坐在一隅讨论这事,核心是将这事透露给李副所长好还是不告诉李副所长好。一个姓刘的年轻民警说:“应该告诉,毕竟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他娘的,李副所长是我们的头,头戴绿帽子,我们这些做手下的不都当王八了?”

另一个姓黄的年轻人——他原来是镇红星民族乐器厂的职工,后来红星民族乐器厂垮了,他通过杨队长的关系,成了镇派出所的一名联防队员——说:“这事还是郑重点儿,万一捅出漏子来了,我们负责任不起。”

还一个姓马的联防队员粗声说:“捅什么漏子?怕什么?这事应该由杨哥说了算。”

杨队长看着刘,黄,马,他比较喜欢他们三人。他们三人跟他比较久,可以算得上他的铁杆。有些事情,他一声令下,他们就拼力去干。这让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有一定的组织才能和领导才能。他说:“这事你们说怎么处理?”

黄联防队员说:“这事不太好办,但认真想一下,还是应该告诉李副所长。”

马联防队员说:“我也觉得应该告诉李副所长,免得以后李副所长怪我们知情不报。”

刘民警想了下说:“毕竟这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好像汤里面有只苍蝇。”

杨队长望一眼他们三人,把烟揿灭,打开三星牌手机,拨了李副所长的手机。

李副所长心情很好。黄家镇除了镇政府,第二就是镇派出所,镇人大、镇政协和镇妇联都是空架子,没有实权,只是在镇政府里设一间办公室,弄一个专职秘书接接电话,上下联系一通而已。上个星期在怡园酒店,李小兵副所长感到镇政协主席的面子还没他这个副所长大。尽管在行政级别上,政协主席比他高,但没有人巴结政协主席,因为政协主席在镇上办事也需要求人。李副所长就是被政协主席找到怡园酒店吃饭的,请客的是街上一个做服装生意的老板,老板的弟弟昨天坐“摩的”不付钱还纠集一伙人打伤了摩的司机,被派出所的干警抓了。做服装生意的老板通过政协主席联系上李副所长,希望他网开一面,少罚点款和早一点放人什么的。政协主席也这么说,脸上不但很客气,还有点讨好他,希望他李副所长给面子。李副所长当然给了政协主席面子,这是他觉得还是不得罪这些带长字号的人为上策,这些人虽然没权,但与上面的人多少还是有些关系,不然也坐不到政协主席的位置上。李副所长干了十年公安,心里明白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好,给政协主席面子政协主席就会到处宣传李副所长人好、仗义,李副所长就是需要政协主席这样的人宣传他。

李副所长在短短的几年里一升再升就是他奉行多栽花少栽刺的行事原则,只要是可以栽花的地方他绝不会像所里的某些干警样给自己栽刺。他不高傲,不在犯人的亲属面前摆谱,反而指导犯人的亲属这事应该找谁,或这个案子的处理结果最轻是什么程度,最重又会是什么结果。李副所长办案总是从法律的最轻处着手,以致犯人和犯人的家属都或多或少地对他含着感激之情。李副所长对那些对他怀着感激之情的人说:“以后做人注意点儿。”

李副所长知道自己这个副所长是黄所长给的,因而他称黄所长“师傅”,为黄所长的指示是听,黄所长也很高兴,觉得自己有了个得力干将。黄所长说:“好好干,你会有前途的。”黄所长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李小兵副所长就更加听黄所长的。他当了副所长后,每天办事都要请示黄所长,为的是让黄所长觉得他心里有黄所长。

       这天晚上,李小兵副所长就陪黄所长在怡园酒店喝酒,怡园酒店的老板是黄所长的小舅子,这桌酒就是小舅子请的。黄所长对李小兵副所长说:“再过两年我就退休了,到时候我小舅子的怡园酒店,你要多关照。”

“师傅放心,”他喝了酒,就说着大话,“谁敢跑到怡园酒店吵事,我就灭了他。”

喝完酒,时间还早,小舅子嚷着打麻将。黄所长家里来了客,就让李副所长留下来打麻将,自己先回家了。李副所长喝得醉醺醺的,但手气却不错。怡园酒店的两个部门经理陪着李副所长打麻将。他们已打了三个小时,李副所长已赢了两千块钱。并非他真的很会打睥,而是黄所长的小舅子和他的两名部门经理都不和他的牌,他们只是相互和牌,他们都假惺惺地说李副所长的牌打得好,一个晚上不放一炮。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让李副所长赢钱。他赢了钱才会高兴,一高兴才会维护怡园酒店的生意。怡园酒店是黄家镇最大的酒店,装修与大城市的三星级宾馆没什么两样。黄所长一旦退了休,怡园酒店就没有靠山了。怡园酒店在很多老板眼里是安全的,镇上的很多老板还有县里的很多老板都开着车来怡园酒店消磨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晚上。那些晚上原本同黄家镇的山林一样单调、寂寞,但一进入怡园酒店就变得美好了。这是怡园酒店有很多美女,她们来自四面八方,她们把她们年轻貌美的身体奉献给来玩的男人,既为自己赚钱,同时也为酒店赚了大把大把的钞票。

李副所长正高兴地收钱,手机响了。李副所长以为是老婆打他的手机,正犹豫着是不是接。洗牌机在洗牌时,他还是拿起手机看显示屏,一看是杨队长的手机号码。他接了,问杨队长说:“有什么事吗杨队长?”

杨队长说:“李所长,有一个这样的情况,比较复杂,电话里三言两语讲不清。你最好来一下,我们在新青年酒吧。”

李副所长可以拒绝说“我现在正有事”,但他不好拒绝杨队长,杨队长比他干公安的时间长,然而这一次局里提升的是他而不是杨队长,这让杨队长心里不畅快。有两个星期杨队长都没跟他说话,现在杨队长主动打手机,要他过去,他如果拒绝,杨队长心里会有看法。他说:“我就来。”他望着黄总他们,“我打不得了,有情况要我处理。”



16



李副所长赶到新青年酒吧时是十一点一刻,他心情很好,这是他赢了两千三百元。他一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加起来也只有这个数。新青年酒吧里光线昏暗,且很多人,一堆一堆地坐在酒吧里喝酒、聊天。他的目光四处搜索时,看见刘民警起身冲他招手。他走过去,在杨队长的对面坐下,扫了眼杨队长,刘民警、黄联防队员和马联防队员都对他笑了下。刘民警递了支银白沙烟给他,又啪地按燃打火机,替他点了火。他吸了口,眼睛望着杨队长说:“什么事老杨?是不是有人贩毒吸毒?”

老杨摇摇头,举起酒杯,“有件事真的不好跟你说。”老杨说,望着他表情古怪地一笑,“我跟你一打完电话又后悔,觉得这事不应该向你通报。”

李副所长接过刘民警给他倒的啤酒,说了声“谢谢”,把目光温和地放到老杨脸上,“什么事说得这么神神秘秘?”

老杨说:“先干一杯啤酒,压压惊。”

李副所长端起酒杯,“我今晚喝了很多白酒,现在脑袋还是晕的,我只喝一口。”他说。就喝了口啤酒,想杨队长他们搞什么鬼,又说:“你不要绕弯子,什么事你说。”

老杨摇下头,“我说不出口,你要他们说。”他说着,把背靠到椅子背上。

刘民警开口了:“李所长,你老婆在楼上。”

李副所长满脸惊愕:“我老婆?”

“还有一个男人和你老婆一起在楼上。”黄联防队员说,“我们看见他们上的楼。”

马联防队员忙说:“我看了下表,他们八点钟上去的,现在还在楼上。”

李副所长感到自己好像被人抓了七寸似的,脖子都凉了,身上的醉意也惊去了大半,他没想到他那个同他闹离婚的老婆,会同一个鸟男人坐在楼上并且被他的同事看见了。他将有何面目与他的同事朝夕相处?他表情待板地望着他们。老杨啪地按燃火机,重新点上支烟,将一口烟雾很好地吐出来,对他说:“我问了这里的女招待,你老婆和那个男人来了至少有十次。每次来都是待在楼上的包房里。这我们不好处理,只好请你自己做主。”

李副所长的脑袋轰地一响,他一听这话就觉得齿冷。老杨又说:“假如不是你老婆,我们也不会管。但偏偏是你老婆,这事就得向你汇报。因为不向你汇报就对你不住。所以你自己拿主意。”老杨斜睨着他,哧地一笑,“你看怎么办,给弟兄们发一句话。”

李副所长没有主意,因为他不晓得应该怎么办。上楼抓人吧,这又关系到老婆的名誉,本来不香的事情会闹得沸沸扬扬,而且他也没面子。所以李副所长的脑袋空空的,比一片空旷的田野还空旷。刘民警见李副所长一脸茫然的样子,就开口道:“李所长,你一句话,我们就跟你办。嫂子总不能被别人白日一通。”

       李副所长觉得这话特别刺耳,心就一阵抽搐,机械地问:“怎么干你们说?”

“我们可以敲开门,查他们的身份证。”刘民警出着馊主意说,“说我们怀疑他们卖淫嫖娼,然后把那个男的弄到派出所去打一顿,关他十天半月……”

李副所长摆摆手,“这绝对不行。”他说,想他们这是故意让他难堪,“没有证据随便抓人关人是违法的,你以为这是早几年?他可以告我们滥用职权,还告我们侵犯人权。”

马联防队员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那男人揍一顿,揍得他半身不遂。”

“对,李所长我看这是最好的办法。”黄联防队员也起劲地说,把拳头举了起来,“打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又不晓得是哪个打的。这叫做送鬼打了。”

李副所长望着老杨,老杨用一双狡猾的眼睛也望着他。“老杨你看呢?”李副所长内心很矛盾,因为这个办法是下三滥的办法,有些龌龊,所以他盯着老杨。

老杨觉得他不好出主意道:“那不随你?你一句话的事。”

就在他们说这话时,楼上有了响动,一个男人走到楼梯口前嚷道:“小姐,买单。”

男人的身影退回去后,刘民警低声对李副所长说:“就是他。”

女招待应声上去了,接着又下来了。不一会儿,刘珊老师跟吕医生一前一后地从楼梯上下来了。吕医生走在前面,李副所长的老婆羞涩的模样跟在后面。楼梯很陡,吕医生回头牵着刘珊老师,生怕她一不小心失踏一样。李副所长见他老婆与一个男人如一对恩爱夫妻样于众目睽睽中下楼,且这些人又都是他的手下,肺都气炸了。他那只没夹烟的手捏成拳头,视线从老婆身上移开,盯着老杨和刘民警。他们也把视线从他老婆和那男人身上收回来,落在李副所长那张云集着乌云的脸上。李副所长感到一股久违了的嫉妒之心油然而生,天晓得他老婆和这个男人在楼上干了什么事!“办吧!”李副所长从牙缝里吐出了两个字。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刘民警说,“我们会要他有八开的。”

“他们出门了。”黄联防队员提醒李副所长。

李副所长回头望了眼,他没看见老婆,当然那个男人也不见了。他转过头,望一眼刘民警、马联防队员和黄联防队员,一脸郑重地交代说:“你们莫搞出人命啊。”

刘民警说:“这个当然。”他起身,对黄联防队员和马联防队员说:“走吧。”

李副所长目送着刘民警和马联防队员、黄联防队员走出新青年酒吧,又把目光放到老杨脸上,他感觉老杨脸上有一抹浅浅的讥笑,他被这抹讥笑弄得很不舒服。他把脸扭开,脑袋重重的,很想躲到哪里去哭一场。老杨嘿嘿嘿笑出了声,拿起桌上的啤酒瓶,替李副所长盛满酒,自己也盛满。他举起杯子,冲李副所长说:“想开点儿,来,喝酒。”

李副所长端起杯子同老杨碰了下,一仰脖子,把那杯啤酒喝了下去。他放下杯子时心里有火地骂道:“他娘的,日起老子的老婆来了。”

老杨又嘿地一笑,“你老婆太漂亮了,只能怪那个勾引你老婆的男人欠揍。”

李副所长认同地点下头,骂道:“这个*****,怕是活久了!”

次日晚上八点钟,黄家镇电视台播了条这样的新闻:

今天凌晨五点钟,镇防卫站负责迎宾路段卫生的黄江莲和刘桂花两同志,于打扫街道卫生时无意中发现地上躺了具男尸……经查,死者姓吕,三十多岁,是镇人民医院的精神病医生。镇派出所的民警对尸体进行初步检查,发现死者身上多处受伤,头部、胸部、背部及腿部均有伤痕。经县法医鉴定,致命伤在头部,头部被砖块击破,颅内严重损伤。目前,镇派出所正在立案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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