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一个字,我写一个鬼故事 (续)

来源: 慧惠 2017-10-06 06:40:0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4968 bytes)
47.缪      
莫娇娇是第一次来香港。  
刚过了圣诞打折季,机票格外便宜。  
她本不喜欢买名牌包包化妆品,因此挑了这个时候,拿了几日假,从深圳下机,罗湖过关,搭了车,到站开了门,呀,这便是香港。    
香港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萧萧条条的街,却人人都匆匆忙忙。  
这个时间,不是上下班高峰,他们都要赶去做什么呢?  
甚至没人在自动扶梯上稍稍站立,只是麻木地,不停地走。    
她觉得自己的步伐也不自觉快了起来,不像是逛街,倒像是充军。  
来不及细细欣赏橱窗街景,只是觉得要走快些,再走快些,融入周围的环境。    
转了几个街角,上了几个长长的阶梯,莫娇娇已经累得走不动了。  
一抬头,唐氏琴曲艺苑,看是家再老不过的茶楼,突兀在圣诞残余的嫣红中。    
半是好奇,半是真的走累了,莫娇娇走了进去。    
一壶香片,几碟小食,还有一个破落的舞台。  
呀,竟是现场伴奏演唱粤戏呢!    
半盲的老人家,无神双目,似是看着台下,又似不是,眼角皱纹深处,竟有泪痕。  
他手拉一把椰胡,一旁坐了二人,古筝秦琴伴奏。  
这音调,幽幽缓缓,隔了一个时空远远传来,迂回折转,牵肠挂肚。  
玲珑一曲,悲如壶中香片,晕化了淡淡的香甜,入喉却苦涩不堪。    
长长的前奏,老人家开嗓唱起——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惟我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  
小生缪姓莲仙字,只为忆多情妓女,咯位麦氏秋娟。  
见佢声色与共性情人赞羡,更兼才貌的确两相全。  
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只令孤舟沉寂对住晚景凉天。  
睇吓斜阳照住呢对双飞燕,惟我独倚蓬窗思悄然。   
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又只见平桥衰柳锁住寒烟。  
第一触景更添情懊恼,亏你怀人愁对月华圆……    
莫娇娇沉浸在这娓娓诉说中,老人家的演唱既不卖弄亦不煽情,说故事般,道出那蒙尘的往事,和着今人来不及静心听的陈腐调子。    
突然,莫娇娇愣住了。  
她该是不懂广府话的呀!  
但此时,她赫然发现,这晦涩南音,她每个字都能听懂!    
手中的杯子一个不稳,落在碟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而就在此时,台上老人家竟失声停住,双目一行清泪,空洞地望着娇娇坐的位置。  
他停下手中的胡,一旁伴奏的人惊讶地也停了下来。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  
老人家站起身,颤巍巍走下台来,摸索着走到莫娇娇面前,重又对着她清唱起——  
远望楼台人影近,人影近,莫非相逢呢一位月下魂。  
……小生缪姓,秋娟你……你仲记得咩?      

48.悯      
将心放一旁,关起门来做文章,求的是他人之“悯”。  
男人罪状一一述讲,无非万般宠爱,现而今成了过眼烟云。  
旁人冷眼,当故事欣赏,却是你最痛最痛的过往。  
即便送足了同情,骂够了薄幸,也并不能帮你。  
说白了,一切是你当初咎由自取。    
有人在我的帖子里贴了一个她自己的故事。  
说的是她曾经被一个男人花了一番心思,追到了手,转而又在她深陷进去的时候,突然消失,另寻新欢。  最后,她问,“我读了18年的书,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你读了18年的书,应该懂得很多道理。  
比如,数学课教你如何计算得失,衡量收支平衡。  
你不会?你贴补男人,多年来都不斤斤计较?  
那,体育课教你要强身健体,适当的时候奋力出击,保护自己。  
你不舍?你束手就擒,等男人对你拳打脚踢?  
这……生理常识课说过,男人天性,就是到处留情,是动物界要繁衍后代的本能反应,女人如果实在无法驾驭,就要认命。  
你不甘?你还是希望他只和你在一起?  
法律基础课也说了,婚姻是对人的利益的保障——请注意,是人的利益,不是爱情。  
你不屑?以为一再努力就能获取他的真心?  
上过物理课吧,知道如果花再大力而没有发生位移,这叫“做无用功”而已。  
你不接受?恨得咬牙切齿?  
化学课有讲的,很多药品能在特殊的条件下,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杀人于无影无形。    
18年的书,这么多哲理,你一条都没有用到过,你真的是浪费了国家和老师对你的苦心教育。    
今天,借这个悯字,我想告诉你:  
你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字了。  
再多同情,再多愤慨,都于事无补。  
受了伤,就要懂得自己修复。  
可以选择哑忍,也可以选择报复。  
前者需要道行,还需要悟性。  
后者就容易多了,只要找个比他好的男人,嫁得风光,过得美满。  
他日重逢,你姿色犹胜当初,最最重要一点,要用最高贵优雅的姿势,对他盈盈一笑,然后深深感激他当日抛弃了你,成全你现在的幸福人生。    

49.鬲      
人人都在抢那些圆明园里的小件宝物,精致,又方便携带。  
偏偏约瑟夫先生不屑一顾。  
他还是喜欢摆在库房深处,据说是战国时期的一口巨鼎。    
这鼎,蒙了一层积灰,但图文清晰,造型古朴,透着一股奇异的魅力。  
奇怪,这么大一口鼎,中国人用它来做什么呢?    
约瑟夫先生虽然好奇它本来的用途,但内心早已有了定论。  
他特地雇了一艘大船,小心翼翼运了回去,摆在气派非凡的新家。  
他欣喜若狂地抚摸着,这口巨鼎,青铜在岁月腐蚀中,呈现迷人的蓝绿色,三足中空,饕餮图腾丝毫不曾磨损,外沿翻折,着手处磨得光滑无比。    
他的家,刚刚修葺一新,搬来了不少中国的宝物器皿装饰,别有新意,就差浴室一个泡澡的浴缸,怎样都挑不到合适的。  
千辛万苦把这个鼎运了回国,倒刚好配衬他巨大舒适的浴室,显得豪华而有东方的神秘气息。    
他将热水放入鼎中。  
水不停冲击着鼎的内|壁,激荡出嗡嗡响声,气势恢宏。    
他置身其中,沐浴了上古的气韵,仿若穿越时空,来到了中国的春秋时期。  
中国真是个奇怪的国家,经历了那么多辉煌岁月,拥有那么深奥的千年文明,居然不懂好好珍惜!    迷迷糊糊中,约瑟夫先生忽然见到了一个白衣老妇,她穿了斜襟的布衣,肥大的袖子,袖口紧收,下摆如月牙层叠。  
他知道,那是春秋战国的装束。    
她的手里,持了一把勺子,舀了浴缸里的水,轻柔地浇在约瑟夫先生赤摞的肩头,微烫,十分舒服,简直就是皇帝的待遇。    
他半梦半醒,好奇地问:“这位女士,你是谁?”  
“人人都叫我白婆婆。”  
白衣婆婆缓缓又舀了水,淋上约瑟夫的额头,笑容可掬。    
“哦?请问你是这口鼎的守护神吗?”  
“算是吧。”  
约瑟夫来了劲,原来中国也有阿拉丁!    
“那请问,这鼎原来是用于做什么的呢?”    
白婆婆停了手里的动作,扶了鼎沿,一时感慨。  
“这鼎,叫作鬲。是一种煮饭的炊器。春秋时期,吴越一场战役,吴国君主曾命我,以这口巨鬲,煮制了一顿米饭,击退越十万大军军心,令吴国轻易取得胜利。”    
“这口鬲,竟有如此大的神力?”    
白婆婆不再说话,只是笑着,执了勺,不停在水里搅动着。    
第二日,约瑟夫先生的家人被一股奇异的肉香催醒。  
他们寻着香气,来到了浴室。  
新从中国运来的浴缸里,翻滚着一锅稠粥,蒸腾着,肉欲横流,令人馋涎欲滴。      

50.米      
白婆婆的手,浸泡在水里,荡漾中有些不真实感。  
她不停搅动着米粒,永远顺着一个方向,划出一个圆,再划出一个圆来。  
那些米粒追逐着她的手,不停地在筛中兜转,越来越晶莹。  
普普通通,是吴国的香米。    
她着人抬出一口用了不知有多久的巨型铜鬲,三足中空,饕餮图腾,外沿翻折,着手处磨得光滑无比。  这巨大的铜鬲,放置在吴军营外的空地上,显得白婆婆又小又干瘪,却有着一种怪异的和谐。    
白婆婆将分批淘好的米,一齐置入铜鬲。  
这米,她足足淘了九遍,不能少,也不能多。  
以隔日打起的河水浸泡片刻,再生柴引火开始煮。
起初用的是猛柴,柴要干,火要烈,将水与米逼得不停翻滚交融。    
再转用稻草,稻火性温,柔而不弱,慢慢熏陶,令米在滚水中渐渐吸取水汽,缓缓膨胀,煮至水干。    而后,以无火热碳煨烘,传出第一缕焦香的时候,米便已成炊。    
此时,撤了碳,却不能即刻开盖,要闷上一会儿,等米粒吸收最后残存的火气。    
最后,白婆婆命四名士兵,揭盖而起。  
顿时,一阵滚滚米香冲出鬲内,白莹剔透的米饭,怒放着致命的吸引力。  
白婆婆立刻命三千女眷一同站在鬲边放声哭泣。  
泪水,雨点般撒入鬲内,浸润每一颗米粒,更助长了蒸腾四散的香气,源源不断,暗藏玄机。    
那边厢,越王接到了探子最新来报,说是吴国已经准备投降,备下巨鬲,内有百斗吴国香米煮制的饭,随降书一并送至越国营外。    
越王心想,吴国没准是诈降。  
他知我粮仓耗尽,士兵个个饥肠辘辘,特地备了香米饭,是想下毒?    
他急急忙忙走出营外,却见巨鬲已置于营前。  
一众士兵着魔般被香气吸引,围着巨鬲,争相上前盛饭。    
这米,松松软软,却粘滞筷间。  
放入口内,柔中带韧,湿而不烂。  
初初满腔清甜,而后带出一股微酸,更转而涩苦。  
士兵们只尝一口,便难以下咽,泣不成声。    
这是他们亲人凄苦的盼望,临别的最后一餐。  
没有美酒佳肴,而是简简单单,一碗费尽心思的米饭,藏了无尽担忧。  
他们吃着吃着,泪流入碗中,伴着无奈和眷恋,启程上路。    
就和现在所尝到的,一模一样。    
越国,十万士兵,一夜之间,溃不成军,无人恋战。  
翌日,不战而降。  

51.艳      
五更天,更漏刚敲过。    
宫墙内,桃花临风盛开。  
层层叠叠,浓烈的粉红,令人窒息。  
哀帝和董贤,一夜无眠。  
共坐御花园。    
初晓的迷朦,桃花的盛宴,他与他,醉入桃花宴间。    
“皇上,你为何对我如此好呢?”  
“我对你好吗?我只恨不能倾我所有!纵使给你再多的赏赐,却无法给你一个名份。”    
“皇上不怕群臣们闲话么?”  
“他们可以讥笑我,辱骂我,诅咒我,但没有任何能够阻止,我,爱,你!”    
“皇帝,不都该勤政爱民么?”  
“可是我只想爱你一个人。难道,这就错了么?”    
舍人董贤,眼波流转,清浅的一个笑容,不经任何粉黛妆点,却足以令后宫三千佳丽失色,令江山社稷失君。    
他的艳,惊世骇俗地,胜过所有,直指人心。  
天之骄子,在他面前,如同卑微的凡人,甚至不敢抬头仰视。    
从此,他奋不顾身,爱上“他”。    
这,便是世俗唾骂的爱情。    
“他”的容貌与性别,成为了万民众矢之的。  
是不可逾越的禁忌。    
难道皇帝,就不能独爱一个男人么?  
哀帝叛逆,挑衅全民。  
他掏空了自己,甚至是王位,都可以拿来奉献给他的爱情。    
这样的男人,却只能令世人唾弃?      
七日前,哀帝驾崩,董贤殉情。    
三九严寒,御花园内,桃花竟如梅花般,竞相争艳。  
天方亮起,宫人惊奇发现,花瓣飘落之处,空空勾勒了两个相依偎的人形来。    
肆无忌惮的外戚王莽篡权,不相信董贤就此死去,撬开他的棺木,只见满目桃花,人已无形。

52.祭        
时过境迁 又是春天    
但诸位亡灵 想必还无法安息     
你们还有好多要担心的问题     
父母有无新家     
子女有无书读念    
救助的物资到底能不能够送到迫切需要的人之手       
各界捐助的数字 每天还在飞涨     
从几千万到几十个亿    
有多少人对这数字虎视眈眈     
也许过了一个冬季 他们已经不再忌惮    
他们完全忘了     
你们 还在天上看      
谁敢擅动灾款     
你们便找他清算     
将你们的怨恨和来不及咽下的那一口气     
化作最狠毒的利器     
惩治那些灭绝人性的贪官污吏     
慢慢耗尽他们的元气     
侵蚀他们的躯体     
掏出他们的心     
让他们     
或在极度富裕中痛苦死去     
眼看着金钱无能为力     
或看自己家人一个个先他而去     
绝子绝孙绝亲绝戚       
今天     
你们所遭遇的不幸     
来日     
他们也必将感同身受     
甚至     
变本加厉       
就让我们在阳间     
与诸位一同欣赏     
他们的报应          

53.怨        
程家新请的阿姨,叫作小凤。  
三十岁上下,皮肤白皙,下巴尖尖,眼睛细长,却并不美丽。    
一般情况下,女人是绝对不会找个美丽的阿姨摆在家里的,甚至连年轻的也难免顾虑。    
可也许程太太对自己的美貌绝对有信心,因此,毫不犹豫地,就把小凤给请了回去。    
虽然是叫她阿姨,但其实小凤只比程先生大两三岁。  
程先生本来经常加班到深夜回家,没有机会接触这位钟点工阿姨。  
但最近经济不景气,公司接不到单子,索性放了员工十天假。  
他便有机会,闲在了家里。    
小凤话不多,做事很卖力。  
她手脚勤快,认真仔细,交待过的事情,绝对不会忘记。  
而且难得的是,她对孩子相当细心。    
程先生的宝宝才六个月大,吃喝拉撒都由小凤一手料理。  
最近,她还发现宝宝成天咿咿呀呀吐泡泡。  
小凤告诉程先生,那是因为宝宝要长牙齿了。  
为此,她又特地去帮宝宝买了一个牙胶,专门让宝宝磨牙。    
有这样一位得力的阿姨,程先生乐得轻松自在。  
白天他无所事事,居然坐在客厅,听着音乐,画起了阿姨的素描来。    
这一画,程先生才发现,小凤长得虽然不美,但居然很像一只……狐狸!  
可惜!  
狐狸,不是狐狸精,两者相去甚远。  
但搞艺术创作的人,总是有很多想象力。  
程先生甚至怀疑,她就是一只狐狸。    
于是,程先生总是不由自主地,留意她擦地板时候的样子。  
看看她翘起屁股蹲在那里的时候,藏匿的尾巴会不会显形?    
程先生第一次开始觉得不对劲,就是在这十天假期的第一个夜里。    
那天,他才留意到程太太特别奇怪,从下班回家一进门,就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不曾看他。  
她时不时和小凤聊天,说着孩子最近的变化。  
一直到小凤忙完了所有的事,到点离开,程太太才好像终于发现自己先生的存在。    
她不再需要他,不再依赖他,只当他是个摆设一样,连亲热都没有了兴趣。  
她做任何事情,都只问小凤,甚至连明天要给宝宝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一一咨询。  
程先生突然觉得,自己反而成了这个家多余的人。    
这样的感觉,在接下来几天里,愈来愈强烈。  
有一天,程先生想去拿自己许久没有穿的一件运动衣。  
但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他打电话问程太太,程太太也说不知道,让他问小凤去。
她还说,家里的每件东西,只有小凤知道摆在哪里。    
程先生又发现,那些他精心摆放装饰品,也好像变了位置,但是日子久了,他又想不起它们本来放在哪里。    
这个家,好像越看越是陌生。    
有一次,宝宝哭了起来,程先生过去抱她,但宝宝两眼水汪汪地看着小凤,她只要小凤。    
第十夜的晚上,程先生终于忍不住了,趁着三个人都在,他决定跟程太太摊牌。  
“老婆,最近我公司不太景气,所以我想,明天开始就不请阿姨了,宝宝我会交给我妈妈带,你看怎么样?”    
小凤愣了一下,转眼看向程太太。  
程太太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和小凤聊着明天要买哪些菜。    
程先生怒了,冲上去拉住程太太的手臂 ,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穿透了她的手臂,抓了个空!    
程先生心下一惊,再试了一次,结果还是如此!    
他猛地抬眼,看向小凤,见她微微露着笑意,眼珠一斜,指向桌边一张全家福的照片。    
程先生顺着她目光望去。  
那上面,原本他在的位置,不知怎么的,竟然替换成小凤!  
照片里,她狐狸般的嘴脸,叫他突然想起,三年前,他和朋友去郊外写生,他幸运地拿一块石头砸死了一只公狐狸。  
那狐狸倒地的时候,身旁就有一只尖叫着逃匿而去的母狐狸!    
程先生,恍然大悟。  
原来,小凤就是那头母狐狸!  
她失去了伴侣,内心的怨,成了动力,忍辱负重,循序渐进。  
最后,她将自己的家,慢慢吞噬,成为了战利品
而程先生,则成了透明的空气。

55.青      
普普通通的一家刺青店。  
今日,来了一位戴了墨镜的女人。  
她推开店员递上的图案样本,从自己精致的手提包中,拿出一张照片来。  
只说了一句,“就照这个刺。”    
从来没有人,要求刺这样的图案,师傅惊讶地抬头。  
女人解开衣带,黑色丝绸的风衣滑落,竟是一副赤摞的身躯。    
白皙的肌肤,光滑细腻,几乎不见毛孔,手指触碰上去,宛若温玉。  
女客,师傅见得多了,但眼前的完美,还是令他的手,稍稍带颤。    
她的全身,只剩一副墨镜,遮住大半张脸,藏了身份,却坦然呈上禸体。    
不用机器电针,是传统的手工方式。  
师傅的手,捏着针,照着照片上的样子,从一个点,到一条线,精心雕琢,勾勒瑰丽。    
师傅心下暗自猜测,眼前的女人,何以要来他这样一家小店,刺这样的一副青?  
终于按耐不住,他开口询问。  
女人趴在台上,微微侧了侧头,看不到表情,只见嘴角一丝浅笑。  
“因为这店,叫作‘封影’,于我有特殊意义。”      
最当红的艺人,叫作飞凡。  
她曾在三年前,由一个路人乙的角色,一夜间红遍了海峡两岸。  
她和当年英雄救美的男主角相恋,一时传为佳话。    
但飞凡越来越红,红到甚至压过了他。  
他开始觉得难堪。  
女人5分钟的一次出场,胜过他主演一部连续剧。    
他疏远飞凡。  
搬了家,避而不见。  
飞凡找上门质问,争执间,失手毁去了他最心爱的一件收藏品。    
这夜,飞凡来到他的住处。  
男人摆弄着自己新购得的几个古董,看见她来,连忙紧张地收起,锁上保险箱。    
她不语,微微一笑。  
脱下墨镜,一张脸,因激动而些许涨红。  
“我决定封镜息影!我不要那些光鲜,我只要你!“    
男人愣了一下。  
不是不动容,但又觉得是她施舍,更显得自己没出息。    
飞凡见他迟疑,更上前一步。  
“对了,我要给你一件礼物,你一定喜欢。”    
她脱去黑色丝绸的风衣,仿如脱胎般,剥去旧形体,奉上自己新鲜的内里。  
由脖颈处起,双圈勾勒了一个瓶口般。  
飘逸的蓝,枝蔓纠缠,于胸`前饱满处盛放两朵牡丹。  
线条流转,布局匀称,深深浅浅,浓淡相宜。  
缠枝花卉,妖娆蔓延全身每一处,她的白皙,衬出釉色般光晕,更凸显图腾幽青。    
她姿态万千地躺下,柔软的床垫,微微内陷,仿如置于锦盒中的一尊青花瓷瓶。  
不不不,她整个人,犹如一尊活的青花瓷瓶,易碎的眼神,望向他,带着深情。    
而后,她缓缓张开双腿。  
最神秘的私处,没有一丝毛发,但竟有“永乐年制”的四个篆字落款,围以双圈线和花瓣飘带图样,与她若隐若现的欲望之门,融为一体。    
“你说那是你最爱的青花瓷瓶,不是吗?我那次不小心打碎了,所以我就变成它,让你好好珍惜。”    男人傻了眼,他是喜欢收藏这些古玩,但怎能真的和一尊前朝青花瓶双宿双栖?  
他退了两步,撞了身后的门框,见了鬼似的转身逃跑,再不肯回头。      
飞凡自杀的新闻,一夜间传遍大街小巷。  
便如当初她红的那一夜。    
在飞凡的葬礼上,她临终写下遗书,要求入殓时不穿任何衣衫。  
所有人瞻仰着她完美的身体,失了最后的血色,白得更加彻底,青得更加妖异。  
是她最后痴心的烙印。  

56.艾      
是一场迟了的约会。  
他二十,她十八。  
风华正茂,豆蔻初娇。  
恰又是春天。    
他和她,家里隔了很远。  
他千里迢迢,又克服重重困难,才得以到达这里。  
看见房门上写了她名字,还有死亡年月日。  
一定没错了,这日子,和他一样呢。  
唉,有些难过,却更带甜蜜。    
她开门上来,见了他,激动地说不出话!    
滨海古园,松鹤墓园,真的离了好远!  
白天又不能赶路,晚上又搭不了公车地铁。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这里好住吗?”  
他有些哽咽,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见面,适应不过来。    
“还不错啦。爷爷奶奶叔叔阿姨都很照顾我。只可惜……唉,不过,幸好你还是来了!”  
她笑,脸颊挂了泪珠。  
他也跟着牵动嘴角,好陌生的表情,原来很久不曾笑了。
穿过几个街区,她和他,月下散步。  
避开了繁华的住宅区,来到湖畔,这儿静悄悄的,风景也好。    
也不错啊,他想。  
第一次约会,是在这样一个幽雅的墓地,无人干扰,更没有责备。    
之前活着,太辛苦。  
知道是要大考的,但爱情来了,便管不了许多。  
两人受不了父母的压力,被迫转校隔离。  
但叛逆地,不肯就此放弃。  
最后,约了日子,选了时间,拿着手机,互说一声“我爱你”,双双跳楼自尽。    
父母心有不甘地,故意选了隔开很远的墓地。  
死都不能让他们在一起!    
但没有想到,他还是千辛万苦,来到这里。    
“这里环境真的不错呢!”  
他不由得赞叹。    
“唉,只是出行不太方便呢,周围很荒凉的。有时想吃宵夜,又要跑很远。”  
“以后,我陪你去啊!多远都没关系……”  
“傻瓜,也不能太远,天亮前要回来的。”    
对啊,依然见不得光。  
他叹了口气,但已经比生前好过千倍。  
他拉住她的手,身体轻飘飘的,感觉一如生前。    
父母一定不知,他们的爱情,方兴,未艾呢。   

57.蛇      
躺在床上熟睡的女孩,今年,十五岁。  
粉嘟嘟的脸颊,因为窗外炎炎的日头,而微微生汗。  
花蛇悄悄注视着,渐渐靠近。    
这个下午,很安静。  
静得令蛇可以清楚感受到自己身体滑动在草席上发出的微微动响。    
阳光从窗外照进屋来,落在她的身体上,将她身体的味道蒸发出来,甜甜的香,又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是她!  
苦苦找了十五年!  
原来她不再是一条蛇,转而投胎人世,改变了样子,但气味依然芬芳!    
他记得当时与她游历山间,于溪水边缱绻。  
她独有的气味,令他如痴如醉。  
他缠着她妖娆身体,拧成一种奇异的体态。  
她柔柔地盘卷住他,长长的尾巴因兴奋而拍打着清凉的溪水,激起无数水花,阳光下,折射了金光,梦幻般,笼罩了他们的交欢。  
是交欢,不是交配。  
他爱她,和她融为一体。    
但就在最紧要关头,突然冷不防空中俯冲下来一只鹰!  
它的爪子,狠狠抓了她的七寸,本来紧紧相缠着的身躯一松,她腾空而起。  
霎时,他逃窜到水里。  
眼睁睁看她的身体软软地耷拉着,在鹰爪下,渐渐远去……    
十五年来,他一直苦苦追寻,终于,他还是找到了她!  
她此时静静躺在那里,睡得很香。  
肢体柔软,身体蜷缩着,只有一只右手,伸长了垂在床边,随呼吸微微起伏。    
他蜿蜒上前,忍不住轻轻吻她右手。  
他羡慕她有这样一双手,恨不得自己也有,方能用力将她整个拥入怀中,倾诉十五年来的相思!    但,她惊醒过来,见了他,尖叫着从床上跳起。  
“啊!蛇!蛇!”    
“别怕呀,是我!你不记得了?”    
她显然听不懂,只见这蛇吐了信子,发出嘶嘶之声,眼睛瞪着自己,格外吓人!    
她随手操起了一旁支窗的木棍,闭眼就是一顿猛打。  
他来不及逃,抑或是根本不想逃?  
就这样,生生被她打死!    
他想不到,千辛万苦找到她,却是如此结局。   

58.沫      
我以为我们过了这一关,便能够长相厮守,相濡以沫,永不分离了。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飞机失事的时候,他紧紧拥住我的身体,我们在呕吐袋上写下爱的誓约,而后,他说他要这样一直抱住我,好让我们的身体在着地时,血肉能模糊在一起!    
当时,我感动地得说不出话,只觉得哪怕这样死去,也死得幸福甜蜜。  
但此时,我心里恨得直想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掐死!  
不不不,我们已经死了,哪怕我此时拿了刀把他砍个稀烂,他都不会当回事。    
闹得这个地步,就为了要不要给他那夭折了二十几年的表哥一千万冥币办冥寿宴的事。    
最近经济不景气,他在阳间的亲戚都奔波于活口生计,连香火钱都吝啬了。  
我毕竟是家里独女,母亲再拮据,却还是不忘天天给我们上香烧纸。  
阴间一切,房子、车子、电器,几乎都是我家里烧过来的。  
他呢?  
日子过得逍遥了,倒觉得该多多接济穷亲戚,哪怕是个从未蒙面的亲戚。    
现在阴间,通货膨胀厉害。  
平日里母亲烧的那些冥币都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清明又还未到……  
这一千万,可绝对不是小数目了!  
我也不是抠门,但总想要多存点钱旁身,万一有孩子了呢?对吧!  
但他不以为然。  
“我在这里亲人本就不多,好不容易遇上了他,条件不好,难得办个祭日酒宴,来了那么多朋友,总要撑撑场面,送多一点礼金有什么不可以!”    
“他要办酒是他的事!没钱就不应该办酒!再说了,上次你忌日请客吃元宝蜡烛,他不过就是送了一万块而已,就算你要还礼,五十万都够了!何必要送一千万!”    
他愣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老半天。  “这一千万你就当是投资好了!万一以后咱们落魄了,他也会还啊!”    
“呸!等我们落魄?等他发财接济我们?那时候我早投了七八次胎了!”    
他这下火冒三丈了。  “你到底给不给?你对我亲戚不好,就是对我不好,那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离婚算了!”    
我也火大了!  
结婚蜜月旅行两人就死了,这也就算了!想想大不了到阴间好好过日子!  
但他现在居然为了这么个亲戚就要和我闹离冥婚??    
离就离!哼!    
就这样,一纸协议,当时惊心动魄地相濡以沫,霎时,化作幻海泡沫。    

59.平      
七弦瑶琴,桐木面,梓木底,蚕丝弦,伯牙将它叫作“平”。  
没有任何花哨,不是重金购得。  
就是平平凡凡的一张琴。  
它的无华,更警醒主人,要超越于平平,练就超脱琴艺。    
这张“平”,平易近人,又拒之千里。  
唯一洞悉的,是子期。    
伯牙炉火纯青的技艺,三年蓬莱临海观山的陶冶。  
风景万物,随手弹来,只有他,听山是山,听水是水。  
他穿透他的音律,直达他的内心。    
老师说了,琴材四善,音律九德,皆可缔造。  
惟有一件最可遇不可求的,是情。    
情之于琴。  
惟有令一知音,全身心投入音律中,方能成就。    
可是,大多爱听伯牙弹奏之人,都只是留于他精湛技艺,没有人,真的用心去感受。    
但伯牙还是幸运。  
那日泛舟,遇见子期!    
高山流水,至阳至寒。  
子期听了,由耳入心,侵蚀筋脉,渐渐销魂蚀骨,耗尽形体,翌年便因病死去。      
坟前,伯牙恳切地跪在那里。  
是这样平凡一位樵夫,为什么,偏偏是他?  
也暗合了“平”的含义?    
他举起琴来,重重砸在青石上,这凡胎浊物,再也不需要了。    
“子期,琴已碎,我用它,来祭你这位知音。” 
子期,你已死,我用你,来祭这张“平”!    
琴的最后绝音,“嗡”一声巨响,迸裂青石间。  
蚕丝寸断,当空划出一道异彩,散开来,如凤尾开屏。  
最后,寂静下来。  
只听风吹沙石,空气中,还有一缕琴木的余味,但也霎时殆尽。    
伯牙双手抬起。  
手指玲珑,当空抚送,铮铮音律随风扬起。  
松透,清冽,带了绵绵幽怨,似是虚渺,却令周围万物随之震颤,皆有共鸣。    
子期静静听的面容,一一浮现在无琴之音里。  
他的身体自虚无中渐而清晰,好似化作涟漪,融入百转千折的宫商角徵羽。    
伯牙嘴角微扬。  
对了!  
就是这样,子期的魂,化作琴之深情。    
从此,伯牙手中,再无平庸瑶琴。        

60.祥      
“吉祥,为什么?”  
阿良紧紧搂住怀里的女人。  
她游离的眼神,虚望着自己的右手。    
那摊开的手掌,一道触目惊心的横纹。  
是断掌,克六亲。    想当年,短短半年时间,她家死了十三口人。  
半岁的婴孩,立刻被视作不祥人。  
孤儿院里,没有朋友。  
她冷着一张不该属于她年龄的脸。  
小朋友都怕她身上散发的不祥气息,躲得很远。    
习惯了,她对着自己微笑。  
反而是阿良,怎么丝毫没有畏惧?    
刚恋爱的时候,她问:“你不怕我克死你吗?你不知道我是个断掌的女人么?”    
阿良愣了一下,执起她的手,右手的掌纹,如刺目的烙印。  
她有些紧张,手心中都是汗。    
阿良抚摸着那道纹,低下头去,轻轻一吻。  
手心的痒,传入内心,真实得令她觉得不敢相信。    
“我不怕,我命硬!”  
他调侃的表情,话音却无比诚恳。  
他爱她,牵了她的右手,覆上她的掌纹,不安中,给她坚定。    
那一日,他为她戴上一枚结婚戒指,他说:“我一定会好好爱你,不相信那些迷信的胡言乱语!”    但就是这么巧。  
这一年公司体检,查出阿良的肺部,有一处阴影。    
“吉祥,为什么?”  阿良紧紧搂住怀里的女人。  
她游离的眼神,虚望着自己的右手。    
“你看,我拿来了详细的报告!只是肺炎而已啊!”  
他手里抓了一张检验报告,塞到吉祥摊开着的手里。    
吉祥缓缓弯曲手臂,将一纸证明,贴住起伏的胸口,终于露出一个艰辛的笑容。    
阿良将她搂紧一点,再紧一点。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呢?”    
“我……我不想冒险!”  
她的眼角,流下一行清泪,嘴角,渗出丝丝血痕。    
“我不要这辈子都担惊受怕……会失去你!要你长命百岁,吉祥如意……”    

61.清      
哥哥仔,无端端又想心事?    
哼,那些新闻纸又乱写……    
哦?今次又有什么新鲜?    
哈哈哈,你实想不到,说我还未过身,去了欧洲某国隐居。    
不是吧?香港的狗仔队想象力真是登峰造极。    
呵呵,总好过台湾那个人,说我艾滋病。    
得啦,别想这些衰事,他们怎知真相?只知道乱讲!    
阿梅,其实,你觉得真相,真那么重要么?这么多年了,为何世人不肯放过?    
他们随便捏造一条,垃圾都能卖个满堂红,当然全心全意制造最离奇的内幕。  
他们不曾当我们是艺人,只当我们是有价值的新闻。    
有时候想想,演艺圈,真是个入不得的地方。  
人前光鲜,背后呢,无时无刻都要提防。  
生活每个细节都透明,上街买支咳嗽药水都要被说成吸毒成瘾,影射你事业危机。  
做每一件事,都觉得如履薄冰。  
到后尾,连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好似活在虚幻里。  
你总说我不肯去看心理医生,但我真的不敢出门。  
那一年,手脚一直抽筋,我照镜,自己都觉得几恐怖,惊他们影到相,又周围唱我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病。  
唉……我一生没做坏事,为何这样?    
嗯,也许是报应,你太过完美,天都妒忌你。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  
浮浮沉沉,四十六年,风光过,亦痛苦,他们是不会懂的。  
有时候,甚至觉得“他”都不懂。  
好孤独。  
好像没有为自己活过。  
扮演了太多角色,最中意那个,亦同我一样,捡了自尽。  
好像真的没有其他出路。  
想想,都是因为世俗,他不在乎,但“他”却介意的。    
张国荣先生,那么,我们好不容易离开这个世俗,无谓再去介意,你还看这些无聊的新闻做什么?  
清者自清,逍遥世外啦。  
谨以此篇,献给愚人节辞世的“哥哥”。          

62.悔      
日出的时候,沙滩上份外的冷。    
恬心的一双脚,浸没在细腻的沙中。  
海浪一个接着一个打过来,摩挲着肌肤。  
这感觉,熟悉而又陌生。    
她的手,略微有些颤唞,拿出随身小包里放着的一件东西。  
手帕包着,细细摊开,里面是一块半溶的巧克力。    
海风卷来,带着晨晖的浅红。  
甜腻的香味浮动起来,掺入风中,转眼飘送出去,跟着褪去的一个波浪,渗入海中。    
她的心跳得很快,胸口随着海浪起伏,双眼痴痴望着海面。    
日头渐渐跃起,脱离了地平线。  
终于!  
她看见了!  
是他!    
他乌黑的短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  
肌肉饱满,晨光中泛着金光的点点,像是未褪尽的鳞片。  
头顶的两个犄角,对称展开,其中一根分叉上,还挂了一根海带。    
呵呵,还是这么不修边幅又贪吃的龙王太子。    
他快速地向她游来。  
海从他身上滑分开两边。  
他的下半身显现了出来。    
“恬心!”  
他远远就叫她的名字。  
“你怎么回来了?还有……巧嘎力?”    
“是巧——克——力!还说喜欢呢!连它的名字都记不住!”  
恬心迎了上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帮他拿掉那根海带。    
“我记得你的名字不就行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夺过她手里的巧克力,整块塞进嘴里。  
“哇,还是一样好吃!……可是,你的样子怎么变了那么多呢?”    
恬心眼神一黯。  
空空的手,皮肤褶皱,斑斑驳驳。  
“是啊,我变成了人。而人,是会变老的。”    
“变老?变老了会怎么样?”    
“变老之后,就会死。”    
“会死?你当初不是说,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他不懂,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恬心。    
“永远?呵呵,人哪里有什么永远?他上个月就死了。而我,也迟早会死。”    
“那你为何不选我,而选他?”    
因为一块巧克力啊!    
海边的英俊少年,手里拿着一块海里没有的旖旎香甜巧克力。  
她义无反顾吃下去,爱上这味道,也爱上他。    
但原来,人类的甜蜜是如此短暂。  
再长,也不过相爱几十年而已。    
当初,一时蒙蔽了头脑,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化成人类和他在一起。  
现在想来,只是做了一场春梦。
但醒时,悔之,晚矣。            

63.独      
Il dolce suono  Mi colpi di sua voce  ah  quella voce  M’e qui nel cor discesa  Ester  lo ti son reso   …    
巴黎歌剧院,今日没有表演。  落幕的台上,却兀自有一缕声音响起。    
咏叹调《烛已燃起》。  
七分鬼魅,三分妖异,缭绕在沉寂昏暗的空气里。    
华丽的调子,清丽的唱词。  
滑、跳、颤,起承转合,无懈可击!    
舌尖撩动唾液周旋口内。  
齿间触碰,双唇摩攃。  
喉中震颤的气息。  
透如一汪泉水,川流不息。  
超越不可能的音域极限。  
完美呈现百年来无人能演绎的绝响。      
台下第一排,观众席上,坐了一排十二、三岁的学生。  
老师正在为大家讲十七世纪法国歌剧。  
这没来由响起的歌声,自严严实实的帷幕后缕缕传来,令所有人都惊呆了,一片哗然。    
突然这时,座位上一个男孩轻轻叹了一声。  
这叹声,悠悠扬扬飘散开来。  
老师愣住了,停下来看着他。  
所有同学亦惊愕地转头望去。    
只见他,旁若无人,站起身,张开双臂,迎向舞台去。    
红绒帷幕,镶金绲边。  
随着他的动作,缓缓由两边升起,显露出足以容纳四百多人的空旷舞台。    
他眼神,忽而变得柔媚,长长的睫毛,闪烁星光。    
Si, ti son reso 我回到你身旁  Fuggito io son da’ tuoi nemici 逃出你敌人的魔掌  Ah Nemici 我逃出魔掌  Un gelo mi serpeggia nel sen 我激动的颤唞  Trema ogni fibra 激动的颤唞  Vacilla it pie 我脚步不稳  …    
这歌声,好似从帷幕后逐渐显现,但依然看不见人,它竟从空气中凝聚而成!    
男孩微微一笑,轻巧地张嘴,喉结颤动,嗓音迎了上去。  
Ah…  Ah……  Ah………  
天籁重叠,丰富了那不可思议的最高音,又融化在一起,依旧成了独唱。  
但这次,真真实实出自男孩之口。    
是她!    
转世的绝色歌伶。  
成了一个十二岁的男生。    
一曲咏叹,是她当年的傲世独场。  
无人超越,令一切黯然失色的表演。    
空灵的穹顶,浮华的巴洛克。  
是默然不语的见证。  
而她的歌声,是一缕无形的魂。  
凝结在这里,成了幽灵。  
等她百年之后,前来重逢,回到他的身体。            

64. J      
妖怪J最近十分头疼。    
黑白无常忙得没有空陪她。  
因为这阵子,是清明。    
少了两个长舌鬼陪她聊天,妖怪J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空虚。    
她空虚到想要吃人。    
吃人容易!  
偷偷溜出鬼门关,上来人间,随便走进一家咖啡店。  
因为大部分人都去扫墓踏青,店里空荡荡,只在靠窗位置,坐了一个男人。    
眼前这个男人,不帅,不高,普普通通,引不起妖怪J任何食欲。  
但没辙,遇见了,也算是缘分。    
妖怪J舔了舔略感干燥的嘴唇,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开诚布公,表明身份来意。  
“你好,我是妖怪,我要吃你。”    
男人本是专心调着加了奶的咖啡,此时抬起眼来,看见对面黑色拽地长裙的女人。  
她脸上带一抹冷冷的笑,口气真诚。    
“噢,那要来杯咖啡吗?怕你噎着。”    
妖怪J一愣,“你怎么不怕我?”    
“怎么会!被你吃,是我的荣幸。”  
他礼貌地笑,伸手示意,替她叫了一杯抹茶拿铁。    
拿铁黑色的香气,暗藏了抹茶的味道。  
妖怪J尝了一口,满嘴人间的暧昧。    
“你怎么不扫墓去?”    
“为了等你呀。我去了,你吃谁?”    
妖怪J挑起一根眉,突然觉得这男人,比黑白无常这两个老家伙要有趣多了。    
门开了,店员出去送外卖。
冷风灌进来,夹带着小雨。    
妖怪J打一个哆嗦,袒露的脖子和胸口,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男人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  
“你冷不冷?”  
他的手,坚定而暖和,温度源源不绝传递过去,令她冰凉的皮肤,微微灼烧,开始发烫。    
妖怪J有些紧张,但仍故作镇定。  
老半天,她才又开口说了一句,“换只手,这只焐热了。”    
于是,他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  
双手将她两只手拢起,捧到唇边,呵着热气。    
整个下午,阴郁的天气,掩不住窗外枝条抽出的绿意。  
咖啡店里,妖怪J和陌生男人,一共喝了二十九杯咖啡。  
等妖怪想起要吃他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撑得吃不下任何东西。    
回到下面,黑白无常立刻警觉她有些异样。  
“妖怪J,你怎么怪怪的?”    
“我哪里怪了?”    
“你怎么老是在发短消息?发给谁?”    
“噢,没什么,发给一个男人。”    
“男人?你……在恋爱?”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爱上自己的食物?”  
她矢口否认,半天又转过头来追问。  
“什么是爱?怎样才算爱上?”    
不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也不觉得样样满意,况且,根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充其量,只是不讨厌而已!”    
黑白无常一齐摇摇头。  
也许,一切都是从不讨厌开始吧。    
他们已经发现,妖怪J这次回来,身上多了一样东西。  
是体温。  
她带着他的体温,带着人类心跳的声音。      
清明,人间的鬼节。  
行人只道纷纷雨中欲断魂,却忘了,清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节气——春意盎然,万物复而萌生,也是人和妖,身与心,全新的开始。    

65.柒      
很体面。  
柒牌的西服,挺括的立领,面料垂顺,裁剪得体。  
穿了它,就像是大公司的老板啦。    
叶立认真地扣上每一颗扣子。  
他的手,特地洗了又洗,但还忍不住冒出汗来,不小心擦到衣料上,浅浅一滩印迹。  
买了火车票,明天就要回家了,赶回去给阿爹做周年。    
怎么日子过得那么快?  
一晃就是一年!  
去年这个时候,出门前,娘还反复叮嘱,去城里做事要卖力,也好他日荣归故里。    
但是,所有的积蓄,昨晚一副牌,就输得精光了。  
怎么办?  
一定要风风光光,为娘挣个脸!    
最后,只能找个同乡借了几百块钱,又借了他结婚时穿的一身柒牌西装。  
这西装,还算是国产名牌哪!    
他小心翼翼拉直了下摆,又爱不释手地摸着袖口。    
第一次穿得如此正式呀!  
望着镜中,好像脱胎换骨了似的。  
叶立左看右看,都觉得好看。    
回头让村里二丫见了,一定叫她后悔当初没有选自己呀!  
女人哪,怎么就那么物质啊!  
那村长那老头不就有几个臭钱么!  
她竟然就跟那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东西好上了!    
他仿佛已经可以看见二丫怀里抱了一个长得很难看的娃,活像村长那个大饼脸。  
她站在村口,见了他玉树临风回来,一定懊悔地肠子都青了!    
火车坐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早上醒来,家乡在望了。  
这火车,晃得他总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但心里又禁不住有些得意。  
抹了一下头发,然后悄悄低头看了一下衣服——嗯,名牌就是名牌,火车上,一夜睡下来,都那么挺啊!    火车到站,再走3个多钟头山路。  
依稀可以看见家门口那颗老树。    
咚咚咚!  
叶立的娘打开门。    
“娘!我回来啦!”    
娘笑得合不拢嘴,拉住叶立就往屋里拽。  
“儿子,娘都想死你啦!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里屋的灯亮了起来,娘却突然愣住,“儿子,你的脸怎么了?”    
叶立摸了摸自己的脸,侧头看向一旁大衣柜上斑驳的镜子。  
灯下,他的脸,布满了红色斑点,眼球向外凸出,眼角严重充血。    
他穿了立领的脖子,被勒出一圈肉来,弹在领口之外。  
整个头,被一件不合身的西服,勒得充血肿胀!    
叶立愣住了。  
屋里,只有娘的不安的喘熄。  
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    
一旁的破旧黑白电视里,正在播放柒牌西服的广告。  
李连杰兀自挥舞着拳头,对抗那挥之不去的叶子。  
深沉的广告语幽幽响起——男人,就要对自己狠一点!    
这时,有人在门外大叫,“叶立他娘!不不不好啦!你家叶立昨晚在火车上死过去啦!正被人抬回来哪……”    屋内,叶立听了,身子一软,倒在了娘的怀里。              

66.葬      
月黑风高夜。  
最适合杀人弃尸。    
孔小姐一双颤唞的手,抓了方向盘,夜色中疾驶。  
她的汗,滴下来,滑入领口,有点痒痒的。  
但及不上背后一股阴冷刺骨。    
后排座椅,负心人坐在那儿,绑了安全带,盖了个大大的帽子,遮住整张脸。  
但她总觉从他的身体里,一股寒意不断往外扩散,穿透了厚厚的驾驶座靠背,搔着她的背脊。    
杀人不难。  
难的是杀完如何处理。    
孔小姐事先也没有想过这个。  
她下手干净利落,遮了他人耳目,杀得痛快淋漓。  
负心人连挣扎都来不及。    
但她蹲在他的尸体边愣了老半天。    
真奇妙啊,这就死了?和睡着没太大差别啊!  
唯一就是,他不会打呼,也不会再醒来说些令她轻易就能揭穿的谎言。  
当时她还觉得,死人不如传说中那么骇人啊!    
但现在,孔小姐开始害怕了。  
死人的身体渐渐冰冷,脸色铁青,肢体僵硬。  
更可怕的是,他坐在后排座椅,像活生生坐在那里。    
她有些后悔把他掩饰成一个活人放在后座,让他有机会吓唬自己。  
早知道就该塞进后备箱去!    
好在,快到目的地了。  
那是她能想到的最适合地点——她和他初吻的僻静小树林。    
她停了车,拿了铁锹开门出去,一脚踩了一滩泥泞。  
白天刚下了雨,小树林就像个沼泽地。    
她咬了牙,一脚深一脚浅,找到当年的接吻地点。  
一铁锹下去,挖了一个小坑,但旁边湿湿的泥立刻填充进去,恢复平地。    
孔小姐试了又试,还是老样子。  
她回头看看车里的他,好像悠哉地坐在那儿,嘲笑她白费力气。    
这男人真讨厌!  
死了还要给她找麻烦!    
突然,她一拍脑袋,对啊!何必这么麻烦呢!  
她打开车门,拽了他的身体,一路拖到地上,放放平,翻过身,脸朝下,省的他一张臭脸盯着自己。    她抄了旁边的泥,往他的身上盖去。  
一锹,一锹,渐渐的,他已经看不见了,只有一个轮廓。  
再过一阵,连轮廓也不见,只有一个大土包。    
大功告成!    
孔小姐顾不得周身脏污,靠了车,不停喘气。  
累得已经没有心情害怕了。  
只想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上床美美睡觉。      
第二天,孔小姐最要好的女友出嫁。  
她要先去女友家里帮着“拦新郎”。    
到了那里,却见化了盛装的新娘在那里嚎啕痛哭!    
这是怎么了?  
伴郎和一众来接新娘的男宾都垂头站在屋里,独独新郎不见踪影。    
“发生什么事了?”  
孔小姐奇怪地拉过伴娘问。    
伴娘惨白了一张脸说:“昨天他们在开‘告别单身派对’,结果突然新郎就直挺挺倒下去死了。喊了救护车,抬去医院的时候,他身上却不停地有湿漉漉的泥巴掉下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孔小姐愣了愣,“啊?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她转头看着伤心欲绝的新娘。  
几天前还见她甜蜜地依偎在未婚夫怀里,叫她好生妒忌!    
咦?真奇怪!孔小姐突然发现,她此时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新郎的脸。  
他是谁?干什么的?和新娘怎么认识的?  
全部记忆一并消失!    
曾经刻骨的痛,心酸回忆,和那勾搭好友的负心人一起,统统封存埋葬在那个泥泞的小树林。

67.云      
是个温温暖暖的午后。    
通透的玻璃窗。  
阳光把上面零碎的图案庸懒随意地投影到我们坐的小桌上。  
好像连情绪也有了明明暗暗的花纹,但很安静,随着阳光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天很蓝,也很空。    
午后的小茶馆,人很少,也许就我们两个吧。  
店主在玻璃窗外修剪着枝叶。  
连音乐都午睡了,留出空白给我们对话。  
但是,没人说话,因为早知道对方会说什么,自己该怎么回答。    
所以,我们都只是默默喝着自己的茶,眼光轻轻落在玻璃窗外,也许不经意间也把心里的图案投影在某个地方。    
这杯茶真是神奇,从此将两个肌肤相亲的人变得陌生。  
我感觉自己的目光缓缓移动,不想看你,也不想看别的什么,只是想缓缓移动,是种掩饰呀。  
我不要让你看见我目光中闪烁的某种东西,那对你来说,也许是负担呀……    
不知道,我还能再为你做些什么?  
不过还好,我再也不必知道。    
真滑稽,最后一次相对,是默默无语。    
两杯相同的茶,从同一个壶里倒出来,你我却各自付账,各自离场。  
顺便走出对方的世界,再不牵连。    
我转身欲走的时候,店主进来收拾残局,竟把两个杯里剩下的水又倒回在一起。  
可是,我们却从此划清干系。    
我的知觉,被最后的下午茶淹没,不知道害怕,不知道伤心。  
阳光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无力回头看最后一眼,站在那里,等待你悄然退场。    
我想那必然是个优雅轻柔的姿态。  
你无奈地淡笑,然后从我身边滑过步子,衣袖擦过我的手背。  
那么一个刹那,手背竟然很刺痛很刺痛。  
但我已无暇顾及,生怕一去计较就让所有知觉苏醒。    
我等闻不到你的气息,听不到你的任何声音才确定,自己也该离去。    
阳光柔柔的,一切已经谢幕了。    
怎么突然有风?  
哦,原来刚才静静观看,现在四散而去了。    
我的一滴泪,终于忍不住涌出眼眶。
但却没有坠地。  
而是飘了起来。  
它好像水雾般瞬间蒸腾到空中。  
最后,成了阳光下,小小的一抹棉絮状,漂浮的一朵云。    
唉……  我总不见得告诉你,我是仙女,求求你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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