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实现的梦想易于触摸的悲伤:格非《江南三部曲》读后感。

来源: YMCK1025 2016-09-19 19:46:03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150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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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格非:重返时间的河流YMCK10252016-09-18 13: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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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最近读了清华大学一位老师(格非)所著的很有影响的文学作品“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很受震撼,觉得 作者对宿命、人性的解剖很是到位,也能从作品中隐隐约约地看见其所融入的佛家元素,那种悲苦无常的意境久久不散。

的确,一些看似文学作品中才会有的人物和 事件,其实生活中比比皆是,所谓“此有则彼有,此无则彼无,此生则彼生,此灭则彼灭”。笔者不惧自己生来才疏,在此亦作志大之举,写一些心得体会,以排谴 日常生活的寡淡无味。

 

本文剖析“江南三部曲”中大时代对小人物特别是女性人物的深远影响,试图揭示几位女性人物悲剧命运的前因后果,尤其是她们的成长环 境、生活经历、性格气质与苦难经历及悲剧结局的潜在关系。

 

一、不同时代的女性生态

    无论是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还是男女平等的新时代,女性的生存形态及其命运,都是一个在探讨普遍的人类命运时绕不开的话题。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仿佛为 百年中国的诸多病症作出了明确的诊断结果,特别是对于知识分子的人生、性格及其结局的描画,无不令人沉思回味。

 

而对于女性知识分子,在“江南三部曲”中, 格非则别有用心地赋予了全新的既符合格非本人也符合读者理想的经典形象。她们都有着如诗如歌的绝世容颜和忧郁敏感的心灵,所处时代不同,生活形态相异,却 有着相同的命运。

 

    (一)为革命疯狂的陆秀米

    陆秀米,《人面桃花》中的女主人公,后来的职业革命者。她自祖上继承了一百八十多亩地,父亲是传统的知识分子型官员,只不过在仕途中受人排挤后辞官还乡 了。她自幼过着锦衣玉食的无忧生活,长相出众。这样的世家女子,她完全可以觅得一位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继续过着闲适安逸的生活,享尽富足后以寿终正寝获 得晚辈年年岁岁的祭奠。

 

然而,这个广袤世界究竟是怎样的,社会的结构是怎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尤其是作为一个乡村大户人家的小姐,又该如何度 过自己的一生?这些最简单的道理和最基本的知识,饱读诗书的父亲,竟然从未提及甚至根本也想不到,只醉心于后来证为伪迹的《桃源图》所寓意的梦想,将自己 逼疯出走,消失在遥远的地方。如果说父亲“似乎一生失败,皆为读书所误。”秀米不认同其他人的看法,分明是赞同父亲的。

 

    那么她的母亲呢?同为女人,也识文断字,见过世面,竟连女儿在青春期身体上会发生的正常发育变化也不做启蒙教化,使秀米一度认为那是临死前的症状,身心饱 受困扰。格非用了不小的篇幅来描写陆秀米如何初次和再次探索自己的身体,绝不是没有原因的文字堆积。这让任何读者都能看出,作为生活在清朝末年的乡间女 性,任何知识和信息的来源渠道都是那么的匮乏。

 

加上正值壮年的母亲,与称病来家休养的表哥实为革命者的张季元放肆至极地偷情,对她仿佛是作了一次结实却又 病态的关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亲身示范。这为她后来错误地指认母亲的情人张季元为自己的心中至爱打下了厚重的基础。

 

对于如何面对其他男人,尤其是秀米被掳进 土匪窝遭到凌辱时,格非果然用了一句“她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经验,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也忘了害怕,”而“在她意识到巨大羞辱的同时,她的身体却在迅速的 亢奋。”这在那个总是生产以死来捍卫尊严和贞操的烈女的时代,秀米身体内原始的动物性欲望竟然占了上峰。格非用一句“她最终放弃了抵抗”做 结,语气轻简,虽有怜惜,也有淡淡的嘲讽。

 

当身体又落入花家舍最后的胜利者马弁之手时,更不见她有任何反抗,反而似有一拍即合之感;而在领导村人闹革命的 时期,她的迷茫、无助只好借用另一个年轻的身体来聊作慰籍,尽管那是个无论家世还是个人素质都丝毫不能与之般配的舵工之子,绝不会是因为这个结巴谭四下得 一手好棋。

 

    格非如此安排秀米的家庭背景及后来对自我身体、感情的认知,是要告诉读者,陆秀米的父母除了给她以生命,也让她有了异于常人的性情基因,还为她开启了一扇独特的认识神秘世界的窗户。

 

    再看看她的启蒙老师丁树则,一个酸腐自负又猥琐卑微的乡村私塾先生,汲汲于束脩与可笑的名声,“不懂,是先生心目中文章的最高境界。先生有句口头禅,常常挂在嘴边:写文章嘛,就是要让人看它不懂。倘若引车卖浆者之流都能读得通,还有什么稀罕?!”这样的人,同样无法对她进行好的教化和引导。

 

    在物质丰富而精神相对贫瘠的环境中,仿佛只有外来者暨所谓的革命家张季元可以为秀米展示一个更为广阔且壮丽的新世界了,因为 “据母亲说,这位表哥倒是颇有些来历,他去过东洋,长年滞留于南北二京,见多识广,写得一手好文章。”

 

    这个“蓄着小胡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白色上装,戴着一副夹鼻镜,嘴里叨着一柄大烟斗”,与秀米父亲年纪相若的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在乡下人看来是那么的高端、大气、上档次,使“母亲一见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并吩咐“把后院父亲的那座阁楼打扫干净,预备让他歇脚”,而两位家仆“宝琛和喜鹊对他很恭敬”。

 

    果然,张季元没有让人失望,他“口若悬河,说起外面的情形,张口变法,闭口革命;一会儿‘尸骨成堆’,一会儿‘血流成河’”此时,任何人都觉得在他与他的同党们的努力下,这个世界将要有新的样子、普济的“天”要变了,于是,在生活节奏缓慢日常内容单调的乡村女子秀米的内心,开始漾起阵阵涟漪,独自想起了心事。

    故事发展到这里,格非笔下陆秀米疯狂的革命者形象其实尚无端倪。

 

    接下来,格非细细讲述陆秀米面对身体的自然变化时在精神世界所进行的奇怪的建构。“她宁肯死掉,也不愿再去看一眼那处流血的、丑陋的伤口。”这分明暗示陆秀米对美有着一种先天性的病态的高要求,连自己的身体都容不下丝毫的所谓的“瑕疵”,更不用说后来对外面社会现状的不满意,那么,最终成为革命者要建立一个完美的新世界便理所当然。

 

只是,此时,“她想到了死”,可是“应该怎么去死呢?”格非的解剖刀如庖丁解牛般深入细致:“每当她看到戏文中的杨延辉唱到‘黄沙盖脸尸不全’的时候,就会激动得两腿发颤,涕泪交流,既然要死,就应当轰轰烈烈。”再 者,“她在上楼的时候,偶然瞥见从村中经过的官兵的马队,看到那些飞扬的骏马,漫天的沙尘,樱桃般的顶戴,火红的缨络以及亮闪闪的马刀,她都会如醉如痴, 奇妙的舒畅感顺着她的皮肤像潮水一样漫过头顶。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也有这样一匹骏马,它野性未驯,狂躁不安,只要她稍稍松开缰绳,它就会撒蹄狂奔,不知所 至。”可见陆秀米在潜意识中就有喜欢波澜壮阔、不惧枪炮与血肉齐飞的壮烈景象的禀赋,这与张季元及其同党所认为的革命形式暗中吻合,也为她后来成为疯子般的革命者提供了明确的线索。

 

    陆秀米最终能成为疯狂的革命者,除了遗传自父亲陆侃的基因,张季元死后留下的日记,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那本日记,她日以继夜地读,茶饭不思,如痴如醉, 世界的纷繁复杂开始发狂地吸引着她,此时,读者已可隐隐地发现她再也不甘于做一个闺阁人物了。

 

她要结束如一潭死水般看不到任何变化的生活,而且对张季元又 有着如此沉重的追思与哀悼,那么,草率嫁人,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对新生活的靠近,于是,冥冥中,命运牵引她抵达了将自己锻造成为革命者的最后一站---土 匪窝花家舍,仿佛让她离自己另一个世界的爱人又近了一步。

 

    诚如前文所述,在花家舍,陆秀米遭遇了平生最大的污辱,这样的人生变乱,让她炽盛的生命之火必定暴燃,那些潜藏内心的一度只有模糊影象的绮丽梦想,寻找到 了最终孕育成型的温床。如幻如真的梦境,感染了那颗文静外表下的狂野之心。曾经的尼姑韩六一语道破:“你在想,这个王观澄这般无能,这花家舍要是落到我的 手里,保管叫它诸事停当,成了真正的人间天国。”只是,在花家舍,陆秀米的梦想虽已成型但还缺乏实践的条件。

    东渡日本后,她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普济,这个闺阁女子眼里关于社会乌托邦的发源地,成为她践行壮丽梦想的桃源圣境,那人间天国的远景,此时铺锦列绣,放射着妖艳的炫人光芒,召唤着她。

 

    她非疯即魔地进行着革命活动,啸聚来舵工、窑工、铁匠、杀猪匠、接生婆等作自己的帮手,真正的乌合之众,竟也“声势一天天壮大起来。”

 

    她的具体目标不小,也不少。比如要“把普济的人变成同一个人,穿同样颜色、样式的衣裳;村里每户人家的房子都一样,大小、格式都一样。”然而,她不考虑那些她想改变的人作何感想,是否愿意被她改变。她要“每个人财产都一样多,照到屋子里的阳光一样多”,却评估不出实现的难度和障碍,或者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她要“每个人笑容都一样多,甚至连做的梦都一样。”这就明显地带有白日梦的特征了。

 

    当然,她不是纸上谈兵,是付诸行动的,比如她带领追随者们“搞了一个放足会,挨家挨户去让人家放足。”她让人们婚姻自主,无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需要谁,就住在一起;她还成立了地方自治会,要为村里的农业发展作一出贡献,于是“修建一道水渠,将长江和农田连接起来”,想不到却差一点酿成灭顶洪灾。凡此种种,不可谓不果敢,只是,此处,陆秀米的革命,确乎疯癫。

 

 

    (二)孤女姚佩佩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建国之初,硝烟散尽,政治的暗流却无处不在,强权发挥着空前的威力。

    《山河入梦》里的姚佩佩,她的父亲在解放初期以反革命罪被逮捕,随后被枪决,接着母亲上吊自杀,她随即成为孤儿,后来被小县城的姑妈收养。

    被枪决的反革命父亲,应该不是大字不识的社会最底层者。他确乎是个读书人,也有过改造社会的梦想,只是站错了队,运作权力的时候反被权力运作,最终又被更 强的权力所灭。作为失败者,特定的阶级成分,格非不便对姚佩佩的父亲竟究是何许人、有怎样的性情以及人生经历做过多的交待。

 

这种有意的空缺,是格非对历史 和历史人物独特的处理方式。姚佩佩的父亲又必然是个对生活质量有高于普通人的要求的知识分子,是对现实社会的发展有着美好期待的人,是个愿意展示爱与美的 力量的人,是个愿意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懈努力的人……这有蛛丝马迹的证据:姚佩佩的回忆中,父亲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一双皮鞋总是纤尘不染,常去环境幽 雅的地方用餐,被捕之前对女儿深深的舐犊之情,无一不让读者得以清晰地认识。

 

父亲有一双大手,曾经是女儿心底里安全感的来源,当然她不曾知晓的是,这应该 也是在权力之间过招时掀起过风浪的手,可惜的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却只能紧紧地握着女儿那娇嫩的小手,给她最后的温暖和爱。生离死别前夕,他呆呆地看着 女儿无邪天真又幸福地吃着冰淇淋,努力挤出最后的笑容对她表达了最后的慷慨。此刻,他已经预感到妻女今后将命若浮萍,只是他无可奈何!

 

    短短一段文字,读者就隐约看见了姚佩佩孤独辛酸且痛苦的人生已经注定,也能读出姚佩佩对父亲的怀念与尊崇。

 

    接下来,母亲上吊身亡。姚佩佩的母亲有怎样的家世背景与性情,通过其姑妈之口间接道出的,必定也是个长袖善舞的女性。生活经验告诉我们,越是被世井小人骂 得凶的,越是出尘脱俗的。姚佩佩的母亲就是这样。虽然她上吊自杀格非没有讲明原因,但描述她死前从容优雅地梳头,凄惨的脸上硬生生地挤出笑容,还不忘吩咐 女儿回到家独处时不要害怕。

 

一个性情异于常人的女人形象跃然纸上。她虽然担心弱小的女儿孑然一身时会害怕,但她也相信有着优秀基因的女儿最终会在风雨飘摇 中长大,并在成人后读懂她的心,即便人鬼殊途也能与之心心相应。她以死殉夫,一方面可见其与丈夫生死与共的爱情之深,另一方面也是格非以此暗示在那个特殊 的历史时期,一部分人品尝权力运作的胜利果实,另一部分人必然会被打入地狱。

 

在一个女人的眼里,这是个政治与强权横行的世界,与其丧失尊严,苟且偷生,不 如一死了之,带走所有可能会让下一代继承的历史债务和包袱。这样的出生背景,正是姚佩佩悲剧人生的起源。

 

    成为孤儿的姚佩佩,众叛亲离,最后被远在小县城的姑妈收养,却一直被当作负担遭到嫌厌,得不到任何怜惜与呵护。姑妈用最难听的话骂她的母亲,以此打击她的尊严;姑妈势利小气,喜怒无常,而姑父同样委琐,总是受困于“寡人之疾”, 使她能得到的来自世界的善意与爱近乎于零,内心一片荒原。

 

因此,她本能地远离政治,害怕权势人物,怕受到关注,以为如此一来,即便孤独,也能安全、平静地 活下去,让那个凭借黑暗的掩护方能自觉为人的念头暂时消失。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将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隐居起来”、“她要把小岛的每一个角落都种上紫云英……阳光下,那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朵,犹如铺锦堆绣一般,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

 

    她的心很脆弱,却有着“深藏不露的骄傲和矜持”,这样的女性,先天禀赋确然不俗,这正是格非笔下最理想的女性形象。然而,在狰狞的现实社会中,为了生存,她不得不在环境恶劣的地方谋生,到澡堂子里卖筹子,到旧时妓院集中的地方当低档旅馆的清洁工,以梦想来支撑自己顽强地活下去。

 

    作者格非对现实是不满意的,对人类的前途是不看好的,那么,一个认为“天道悠远,人世深险”和“别人只要瞥上她一眼,就能见其肺肝,轻而易举就掌握了她的一切”的孤独忧伤的女性,想在滚滚红尘中苟活终老,仿佛也是不可能的。

 

那么,她必然要经历非同寻常的遭遇,宿命般地,这个提到父母就会落泪,忧心于“苦楝树和紫云英花地上的乌云会不会移走”的孤儿姚佩佩,进了县委大院当上了县长谭功达的秘书。这一偶然,竟然仍是出自她一直敬而远之的政治和权力的拨弄。从此,她离梦想越来越远,离政治与强权的旋涡中心越来越近,而恶运与死神的利爪已经遥遥地伸向了她。

 

    好比死刑犯临死前有一顿大餐可以享用一样,谭功达,这个手握权力的人物,竟然对姚佩佩充满怜惜,而后者也无需对之阿谀奉诚,两人完全是坦诚以待,男女之情 在潜生暗长。这样的相遇,看似很温暖,仿佛姚佩佩的苦难,从此可以划上一个有力的句号了。只是,格非的笔下,美好的物事不可能在世间长驻,必定要服务于其 悲剧意旨。

 

    (三)紧跟时代的庞家玉

    五岁丧母的李秀蓉,在童年的记忆深处,恐怕除了大声的呵斥与冰冷的眼神,酒鬼父亲应该没有给过她任何关于温暖与爱的美好之处,致使她“在任何时候都有一种无所依傍的碍事之感。” 少女时期,一度以诗歌为梦,以崇拜诗人为精神皈依,以去往西藏为梦境遨游,哪怕为诗歌或者诗人献身,也被她认为是一种梦境的抵达。然而,她理 想的羽翼尚未展开,走向西藏的梦想才刚刚萌芽,便被无声无息却又结结实实地摧折了,只有看不见的“根”留在内心深处,时隐时现。

 

在一个全民追逐成功的时 代,精神与艺术衰落的当下,盛名在外的诗人,即她后来的丈夫,都在把写诗当作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了,她不得不明智地为自己的人生调转航向,改名庞家玉,成为 律师,追求事业上的成功,紧跟时代步伐,“一步也不能落下”

 

    事事要强的家玉,对美好爱情和幸福家庭的憧憬,应该是她在物欲横流的世界疲于奔命的原动力。可惜,那个曾经以诗人自居且把诗歌当作追逐异性的漂亮幌子的端午,在八十年代末的全国性事件中“以为自己在创造历史,旋转乾坤”的 激情大学生,很快便被冰冷的现实清楚地照见了自己的无能与无用、狂妄与荒诞的丈夫,他选择自我放逐的同时,对周围的任何事物和人物,都用冷漠开始了悍然对 抗,即便是对自己的崇拜者李秀蓉即后来的庞家玉,初次相见,他竟毫不掩饰自己的轻慢与不屑,结婚后也从未停止过敲击妻子心底里那点可怜的自信与尊严。

 

婆婆 精明、强势,处处折磨人,家玉畏之如虎,如丧家之犬般惊惧、羞愧。工作中处处所见的揪心的人与事,她终究不能锻炼出钢筋一样的神经,时常被女性的善良天性 所折磨。追求成功和望子成龙的社会大潮,裹协着她踉跄前行,停不了脚步……现实种种,都使外表坚强内心脆弱的家玉深感疲惫,许多事情她感到厌恶却不得不竭 尽全力地去做。

    家玉执著地要获到端午的爱和尊重,百般努力而不得之后,进退失据,便有些举止失度,这让端午与之更加离心离德。外强中干的女性,内心无处安放,形之于外的 生活自然便近乎张牙舞爪,正如人死前的回光返照一般,她的悲哀谢世之日已经遥遥在望。以盛年之殇的悲剧刺激麻木冷漠的世道人心,格非的企图昭然若揭。这并 不是作者要除之以后快,反倒是一种深度理解的刻意之举。

二、残酷现实对女性的摧残

    格非对历史有深刻的洞见,对人性有准确的体察,对社会现实表现悲观,于“江南三部曲”,他的文字优美中泛着冷峻的光,以穿透时空的力度,为读者揭示出百年 来中国历史演进中的真实面貌:缺乏理性构想、欲望泛滥的贫瘠大地,只能生长出对一切美好事物扼杀殆尽的凶恶元素,特别是女性,恶运难逃。

    (一)梦想的破碎

    革命,是一个深刻又艰深的题目,而中国式的革命,正邪难辩,目标迵异,往往只有血与火的飞迸,权力与政治的角力。陆秀米与他的父亲陆侃、表哥张季元等人一 样,高举天真、荒诞甚至粗暴的乌托邦大旗,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近乎疯狂地革命的结果,革掉的只是自己的美梦和身家性命。

    格非对乌托邦的观点,既非肯定,也非完全否定,只是用笔触描绘了在其阴影笼罩下人物性格与命运所发生的必然逆转。

    父亲陆侃的桃源梦,从一开始就被视为读书人的白日梦,不仅连毫无梦想的普通人会那么看,同为读书人的世交好友也不认同。从父女两人临别的对话,陆侃的追梦结局已被预告。“你要去的地方远吗?”“很远。”[

    是的,此岸的路已然堵塞,在未知的遥远的别处,或许尚存一线希望。

    张季元的大同理想,初始时就显得那么的不真实,革命者的素质也不够专业。他的继承者陆秀米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也“觉得那张脸不属于这个尘世,而是一个胡思乱想的念头的一部分。”

    陆秀米的革命,或许自认为有高出张季元等人的地方,她甚至嘲笑过张季元:“你张口革命,闭口大同,满纸的忧世伤生,壮怀激烈,原来骨子里你也是个大色鬼呀。”以此展示自己将来所为必定无私忘我。的确,她抛家弃子,吃糠咽菜,穿着破旧,为了革命,真可谓勇猛决然。

    其实,一如她的导师张季元及其同党那样,秀米的革命同样没有任何理性的设计,没有明确的纲领,没有科学的行动指南,更没有高素质和精诚团结的志士同仁,只有四肢发达根本不知何为革命的群氓和投机倒把一味追名逐利的邪恶之徒。

    思想幼稚的知识分子型革命者,识不破他人的内心险恶和阴谋算计,更难驾驭时代变换的潮涨潮落。陆秀米的大同理想,在狰狞的世道人心面前,轰然倒塌。她付出了倾家荡产、幼子早夭的代价,得到的只是身陷囹圄、当众受辱。出狱后,她隐居乡间,以泪洗面,禁语自罚,直至寂然而逝。

    (二)强权对女性的践踏

    姚佩佩骨子里就对政治和权力感到忌惮。第一次随谭功达等人下乡的返程途中,遇到来自省公安厅查捕要犯的警察,“吉普车开出去很远了”,她“还是哆哆嗦嗦地浑身发抖,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童年时,父亲因反革命罪被枪毙,权力角逐的破坏力不仅侵入她最初的生命记忆,还蛮横地深入到她的每一个细胞,至死不休。

    她是怎样成年的,格非未作描写,而她对世界的惊恐,对心里安全岛屿的一再设想,分明就是最有力的表达。她总是面临生活的逼迫,不得不无助地左冲右突。这 时,仿佛命运之神开始对她垂青,她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不用再为寄人篱下而委曲求全,竟然可以在气派的县委办公楼里自由出入,并破格成为县长的秘书。然而, 这种阴差阳错,仍然拜她多年来一直敬而远之的权势人物所赐,这也拉开了她被欺骗被凌辱的帷幕一角。

    出于本能,她卖力地工作,对别人,她见人就谄媚地微笑,只为求得早年的人生风雨不再肆虐。

    身处权力中心,她无法避免要亲眼目睹权力与权力之间的倾轧,恐惧与忧虑再度包围着她,产生过当初在澡堂卖筹子和在旅馆当清洁工没有什么不好的悔意。好在谭 功达这个顶头上司,对她还算友善。即便如此,她却从未曲意逢迎讨好过他,反倒希望哪天开罪于他,被踢出这个政治与权力的旋涡,最好还能全身而退,去往梦想 中开满紫云英的孤岛。

    这样的女性,无论怎样小心翼翼,终究是在权力的触手可及之处。很快,命运之神再次向她抛出了闪着寒光的刀剑。她被拥有更大权力的省委大员金玉看中,一张专 门为了围捕她的大网无声无息地张开了,她拚了命也无从逃遁。原本可信赖的情义之人竟然阴差阳错地失之交臂,友谊遭背叛,良知被出卖,最后的亲情被弃掷。

 

权 力在这里,再一次表现得无所不能。她因反抗金玉的凌辱,失手杀死了他,像一只惊弓之鸟般亡命天涯,而一张更大的天罗地网在悄然向她逼近。最终,这个已被多 次欺凌的弱女子,在强大得无与伦比的国家权力的围追堵截下,一头扎进了早已张开血盆大口的迫害之笼。逃亡中,她哭诉道:“这世上做官的人,都是坏人,没有 例外。我的爹娘就是死在你们这些当官的手里。这世上的坏事有一多半,都是你们当官的干出来的。”

    的确,强权让她成为孤儿,让她成为别人眼里可供享乐的工具,更让她受尽逃亡路上的种种苦难,最后,强权使她“遗体无人认领,最后被扔到一辆小卡车上,运到医学院的解剖室,进行教学观摩。”肾脏也被摘出,“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中,制成了医用标本,陈列在解剖室外的玻璃橱柜中”。

    世道人心太过凶险、残酷,怨不得格非的文字带着凛洌的寒气。善良的读者,在此处,总能为她洒一掬悲伤的清泪,并投以痛彻心肺的伤悼。格非笔力之遒劲、老辣,尽显无遗。

    (三)社会与家庭的重压

    改革开放了,新的时代来临,商品大潮汹涌而至,有人成为弄潮的高手,有人却被暗流吞噬。但是人类的精神是不灭的,梦想改头换面,同样层出不穷。

    庞家玉,当下现实社会中千千万万要强女性中的普通一员。少女时代的李秀蓉,梦想并不强烈,然而,就是这么不起眼的对诗歌的梦想,在真正的诗人谭端午眼里是那么的可笑。招隐寺的初次相识,她说起自己发表在校报上的小诗,他报以“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声音中不无讥讽”。面对她半推半就献上的处女之身,他竟然有些挑三拣四,只是最终没有抵抗住荷尔蒙的蛊惑。

    鬼使神差地,本来失去联系的端午与秀蓉,一年后再次相遇。改名换姓的家玉,与失去了融入时代的能力的端午结婚了。

    无论是自诩高雅还是逃避现实,端午对家庭所应尽的责任和义务置若无物,家玉只能主动承担起对儿子功课的辅导、家庭经济的建设、双方老人的赡养。其中有多少 辛酸艰苦,端午从未表现过丝毫的关怀和分担的想法,自私地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享受着风雅的阅读之乐与音乐之美,心甘理得地享受着妻子用汗水、心血甚至肉体换 来的一切。

    家玉工作中所遇到的案卷,不是满门抄斩便是拐卖儿童,而自家的房子竟然被无端占领,索回无计。受尽折磨与委曲,房子收回来了,家玉突然又面临死神的威胁,独自在绝望中苦苦挣扎。正如她的合伙人所说:“太多的负面的东西压在她心里,象结石一样,化不掉。”

    也许是宿命使然,从一开始,端午对家玉总是冷嘲热讽,又偏执地认为家玉给自己带来了“冷漠、痛苦、横暴和日常伤害”,从未进行过自我反思,更从未为改善现状作出过丝毫努力。这个对世界“象水母一样的软弱无力”的端午,打击起妻子内心那点可怜的自信的时候,却是强有力的。

 

一个看似无用且失败的人,成功地将无用转化成有用。一次偶发的冲突,端午竟然“不假思索地骂了一句难听的话”,那是压垮家玉精神支柱的最后一击,然后他“咳出一口痰来,直接啐在了她的脸上。”终于,家玉的尊严被彻底摧毁。本该是最亲的人,此时比任何陌生人的伤害性都要大。

 

    格非的确看透了个体在社会剧变中所面临的诸多不适与痛苦,一语道破“家庭的纷争和暴戾,作为社会压力的替罪羊,发生于生活的核心地带,让人无可逃遁。”

    当然,这样的女性形象和故事,并不新鲜,甚至细节也似曾相识,但是,“恰恰是在不回避当下、直面生存现实的层面才显见了格非直面当下的勇气和担当。”非典型的故事折射着千千万万现实中人的非典型生活形态,琐碎的日常,夹带着销蚀生命元气的破坏力,融解个体,浇铸历史。

三、欲望对女性的伤害

    在“江南三部曲”中,无论是男性对女性的欲望还是女性自身的欲望,最终都对女性产生深重的伤害。

    (一)男性对女性的欲望

    男性对女性的欲望主要体现在性欲望上。大家闺秀陆秀米,在被强盗掳掠到花家舍后,高贵的处子之身一再被土匪玷污。如果说这是不可抗拒的来自外界的暴力,那么她自认为与之“就象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谈天说笑”的张季元,难道对她就没有性的欲望吗?

 

他在日记里写道:“恨不得一把搂住她,把她的胳膊搂得咯咯响”,这不是平等的爱与尊重,只能是占有和索取,因为他面对同党薛举人评价秀米“此女虽冷傲,却极易上手”时,两人竟哄然大笑,丝毫没有为秀米的形象和名声进行维护之意。

    革命初期,秀米身边的乌合之众,有几人不是因为她的美貌才聚集到她的旗下?只因她出身高贵,不敢轻举妄动罢了。革命中期,秀米身边有谭四,龙庆棠便想方设 法算计她的财产,难道不是对其身体觊觎不成的变相掳掠?革命后期,那些游蜂浪蝶仍对其美色念念不忘,以各种名目来拜访搅扰,只因秀米已看破一切,方能拒以 千里之外。

    《人面桃花》中,家世良好的革命者陆秀米尚难摆脱男性荷尔蒙的纠缠与威胁,如翠莲和孙姑娘之流,或者被奸杀,或者利用后遭抛弃,生命无不卑贱至极。

    《山河入梦》里,姚佩佩在忧伤中长大,身如飘萍,胆小敏感。她没有任何对物质与名望的野心,不会因为本身的欲望而招惹祸端。她的不幸,完全就是天妒之美。 美丽本身不具有杀伤力,而是现实社会中,一般来说,丑陋的总是要占有美丽的,但美丽者不肯被占有时,丑陋者便要毁灭美丽者。这是被几千年来的人类历史验证 过的定理。省委大员金玉,外表的丑陋应证内心的邪恶,而姚佩佩,只因为太过美丽,便在上天的视而不见中死去。

    即便是谭功达,他对姚佩佩的怜惜,同样也是因为她长相不俗,而在遇到比姚佩佩更加吸引眼球的白小娴时,姚佩佩就退居次位了。若不是造化弄人,白小娴移情别 恋,谭功达仁途中止、功名被除,他身处孤岛情无所寄而姚佩佩此时已沦落荒野,估计他的心还不能回到姚佩佩处。诚然,他们的爱情乌托邦,在作品的结尾达到了 高潮,美轮美奂。只是这看似可以告慰读者的结局,已是彼岸风光。

    再看《江南春尽》。早年的李秀蓉,漂亮得有些青涩,虽不符合情场老手端午的胃口,终究可以使他的原始欲望得以发泄,那么,送上门来的秀蓉,怎能不被羞辱!改 名换姓了,还是法律工作者,社会地位没有让自己受污辱的命运得到丝毫改变,为使儿子转入当地最好的学校,家玉不得不献上仍算漂亮的中年女性的肉体,让教育 局长在她身上发泄原始的动物性欲望,多年如一日,没有餍足。就连一个非法营运的黑车司机,在她最无助、绝望需要帮助的时候,也要先借用她漂亮的身体享受一 下最低级的快乐。

 

    (二)女性自身的欲望

    陆秀米,步其父亲和张季元的后尘,将一腔热血尽付革命,把全部家产用于事业,与其说是普渡苍生的理想使然,不如说是建功立业、流芳百世的野心作祟。这种野 心,就是欲望。可惜得很,建立在野心或者欲望基础上的乌托邦,无论看上去多么美好,终究像一把随身携带的藏在精美套子里的短剑,只有自戕的作用,没有杀敌 的功能。

    庞家玉,非常能代表当下社会中对生活不满足,苦心经营的一部分女性。格非说她“人生的信条是:一步也不能落下”。其实,正是她 内心的欲望驱使着自己忙碌得像一台赚钱的机器,心心念念都是家庭收入的多寡,耿耿于怀的是不能驾驶更高档的汽车去见故人。

 

她对金钱物质与社会名声有着强烈 的渴求,连亲生儿子也成为自己无边欲望的寄托,因此,她为儿子每一次考试的分数抓狂,又为了儿子的择校升学献上漂亮的身体以取悦又老又丑、手握权力的教育 局长。诸如此类。她用尊严和生命换来了想要的一切,死去后,遗愿却难以实现,因为“端午在母亲的极力劝阻下,没有按照家玉的临终嘱托,把她的遗骨葬在门口 的石榴树下。”

 

不过,端午为她挑了一块价格高得离谱的墓地,总算是让她享受了一回最后的富贵。尘埃落定,欲望的本来面目一览无余,疑惑的是格非笔下女性本身的欲望仿佛并非只为一己之私。

 

结语:一曲女性悲剧命运的挽歌

    亚圣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于是乎,饱读圣贤文章的中国文人,前赴后继地怀揣着或创造历史或扭转乾坤或普渡 苍生的梦想。然而,历史一再证明,长于纸上谈兵的知识分子从来就没有在历史的旋涡中担任过舵手,他们充其量只是统治阶层的工具或者棋子甚至是被利用后遭淘 汰的废人。

 

尽管如此,男子初心不改,女子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历史的烟尘中,女性从未缺席,于是乎,造梦容易,逐梦艰难,终究是噩梦一场。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几乎每一部都切中了特定历史时期的脉搏,好比一株扎根于华夏土地深处的参天大树,高大繁茂,气象万千。作品意境幽秘,文字秀雅,处处 设伏,余韵悠长,尽精微而致广大,既是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激情梦想与生命的哀悼,也是一曲对身处其中的特定女性人物悲剧命运的隽永悲歌。

    格非笔下的女主人公,都有近于孤儿般的飘零身世,一定程度上,暗示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像是在雾霾弥漫的荒原上踽踽独行,不知道最终的目标。

    罕见而脱俗的美貌,优雅的举止和敏感忧郁的气质,也是作为格非“江南三部曲”女主人公的必备条件。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她们的心灵才会备受煎熬,生命注定要在污浊的欲望国度里不是被算计污辱,就是早夭或壮年便奔赴黄泉,以悲剧结局让读者受到持久的震撼,体验悲伤的浓郁。

    格非还赋予了女主人公自我意识的觉醒能力,如陆秀米在硝烟散尽后回到普济,借禁语来进行自我惩罚,在夜夜揪心的悔恨中,重新认识了自己,用融入普通人的琐 碎生活来对耻辱进行自我清理;

 

姚佩佩亡命天涯中的痛苦思索和哀怨倾诉以及至死不灭的爱情梦想,生命虽短,却如诗如歌;庞家玉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楚中,以 对家人无边的爱净化自己的心灵,即便死去也要拚取尊严的回归;绿珠在不断出走中对人生存在价值的苦苦追问,最终和光同尘,勇于正视现实,过一种“踏实而朴 素的生活”

 

那么,她们虽然命运多舛,结局令人伤心,却都有可以被理解和原谅的地方。由此,可以说,格非的文本,字里行间都充满着对女性的深切同情和无限悲悯。

    中国自古就有以桃花喻少女的习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的美丽容易消失,让人徒生惆怅。桃花源的美好只存在于传说中或文人杜撰的作品里。桃花和与其相关的影像、符号,数度在格非的笔下散发出氤氲的香气。紫云英明艳而凄迷,花丛上方的阴影,是灾难、分离与死亡的兆头,格非取其形表其意。

    “江南三部曲”文本中出现得最多的,是长于污淖却不被染浊的温婉莲花,其色洁白,其香幽远,其性修洁。在三部曲的结尾,格非附以一首名为“睡莲”的诗篇,作为赠与饱受苦难的悲剧命运的女性的挽歌,那么,读者似乎可以相信,她们必定能在彼岸世界实现自己的终极梦想。

 

    后记:由于篇幅已经太长,一些作为引用的参考文献暂时略去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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