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雁营

来源: meowzilla 2015-10-04 10:41:56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88367 bytes)
回答: 《贼猫》 作者:天下霸唱meowzilla2015-10-04 10:21:01
第一话 雁排李四
 
  有道是「耕牛无宿草,仓鼠有馀粮」,拉犁耕田的黄牛一生辛勤劳苦,却连果腹的草料都未必够吃,临到老更要受一刀之苦,还不如那些窃粮搬仓的鼠类,吃着精粮,养得肥胖安逸。人世之中,往往也是如此,真正任劳任怨出力气做事的,未必讨得到什么好处。马大人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机,筹募团练守城御敌,但那个酒囊饭袋般的旗人提督老图海,却唯恐马大人在灵州城拥兵自重,处心积虑地剪除此人羽翼,首先就是要除掉雁营。

  这雁营之中皆为「雁户」出身,也就是以打雁为生的「雁民」,在灵州城西有好大一片芦苇丛生的沼泽地,被称为「黄天荡」,水草茂密无边,不知覆着多少里数,那些南来北往的大雁途经此地,多会在黄天荡落脚,雁乃守信之物,每到迁徒之期,天空中雁阵翩翩,一队连着一队,漫天皆是,观之不尽。

  世上打猎的猎户,无非是挖陷阱下套子,或是用弓弩、火统击射猎物,如能依法施展出这些手段,要打什么熊罴虎豹,或是狐狸黄狼,自然不在话下,却唯独是打雁最难,俗话说宁吃飞禽一口,莫吃走兽一隻,野雁乃是禽中之冠,自古被视为「五常俱全」的灵物,哪五常?「仁、义、礼、智、信」是为五常。

  说雁有仁心,是因为一队雁阵当中,总有老弱病残之辈,不能凭藉自已的能力打食为生,其馀的壮年大雁,绝不会弃之不顾,养其老送其终,此为仁者之心。

  大雁不仅有仁,更有情义,雌雁雄雁相配,向来是从一而终,不论是雌雁死或是雄雁亡,剩下落单的一隻孤雁,到死也不会再找到的伴侣,这是其情义过人之处。

  天空中的雁阵,飞行时或为「一」字,或是「人」字,从头到尾依长幼之序而排,称作「雁序」,阵头都是由老雁引领,壮雁飞得再快,也不会赶超到老雁前边,这是其礼让恭谦之意。

  雁为最难猎获之物,是因为大雁有智,落地歇息之际,群雁中会有「孤雁」放哨警戒,所谓「犬为地厌、雁为天厌、酆为水厌」,这三种生灵最是敏锐机警,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群雁就会立刻飞到空中躲避,所以不论是猎户还是野兽,都很难轻易接近地上的雁群。

  雁之信,则是指野雁是南北迁徒的候鸟,因时节变换而迁动,从不爽期,至秋而南翔,故称秋天为「雁天」,这「仁、义、礼、智、信」的五常,即便至圣至贤的人也未必能够做足,所以依*猎雁为生的雁户,无不敬重野雁品行。

  雁户猎雁的器械称为「雁排」,是在一个渡水木筏子上铺设排枪,先把排子隐藏在芦苇荡深处,然后再由身手矫健的雁民,身披簑衣,头插雁翎,寻着雁踪,偷偷潜行到雁群栖息之地,约是离着一箭之地便不能再接近了,否则必然惊走雁群。

  雁户们潜伏至深夜,看那月冷星稀之际,便突然点起一枝火把,雁群中哨戒的孤雁好不警觉,立刻振翅示警,也就在这同时,雁户急忙把火把浸到水中熄灭了,继续稍无声息地隐蔽不动,那些大雁从睡梦中惊醒,正要展翅腾空逃命,却发现四野茫茫,一片寂静,不免怀疑是那孤雁误报,便嘈杂着责备了牠一阵,随后放下心来继续歇息。

  雁户们躲在四周,听得群雁逐渐安静下来,已然熟睡,就再次点起火头,孤雁尽忠尽职,立刻再次报警,而雁户们仍是熄灭火把,如此反覆几回,雁群都被搅得心神俱疲,牠们长途迁徒,本就疲惫不堪,又被孤雁一而再,再而三地惊搅起来,而芦苇荡中哪有什么险情?最后终于恼火起来,活活将那孤雁啄死。

  却不知如此一来,正是中了雁户的诡计,一是失了放哨的孤雁,再者三番两次地惊搅,早已是困乏难挡,警惕性放低了许多,雁户们趁此机会,牵动排枪四下合围,待到那些野雁发觉大事不好,从睡梦中猛然惊醒过来,再想逃脱已经晚了,都放雁排的射程罩住,大多难逃中弹身亡的厄运,这个猎雁的法子,唤作「打孤雁」。

  雁户们依*猎雁过活,也只勉强糊口,常被官府盘剥削压榨,赶上离乱岁月,更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其中便有许多人仗着身手敏捷,藏身在芦苇荡裡,劫杀过往的客商,做些替天行道,杀富济贫的勾当,也算是绿林响马中的一路。

  后来这伙人都被马知府招了安,都被编为灵州团勇,号称「雁营」,如今营管阵亡,图海将军就推举张小辫去统辖此营,因为图海暗觉张小辫查出将军府裡藏着妖道,让他自已十分地下不来台,以恐此人日后成为马天锡的左膀右臂,心中自是阴恨起来,打算找个机会要一举除掉这些心腹之患,这正是:「朝中奸党横行日,天下英雄失意时。」

  张小辫却还道这是上官抬举,他哪裡晓得官场上明争暗斗的险恶之处,于是带着孙大麻子和黑猫,大摇大摆地前去应职,想想那雁营裡,少说也有八九百号兵勇,如今都要听张三爷的号令调遣,真是得意非凡。

  雁营中的老营管死后,营中以其子「雁排李四」为首,这李四不过二十几岁,是雁民出身的闹银响马,擅能扎排使统,故此得了个绰号,唤为「雁排李四」,又素有神手之称,手中火器百发百中,他还有个自小相依为命的妹子「雁铃儿」,虽然生得眉目秀豔,体态绰约,却是个巾帼不让鬚眉的女儿家,胜过『水浒』扈三娘,不让『西游』罗刹女,除了能征惯战,更有百步穿杨的手段,随身一张雁头弯弓,七十二枝雁翎箭,向来是箭不虚发,发必应弦,此时也作了男装,跟随在营中征战。

  雁排李四早就觉得充为团勇给官府卖命,虽然出生入死,却不似官军那般有粮有饷,远不如在黄天荡裡杀人越货来得痛快,何苦屈身小就,终日受人懊恼,*吃着顺气丸才能度日?正思量着要带兵反出城去,到时候天是王大,老子就是王二,管你什么清军、太平军,只要胆敢进得黄天荡,便随着爷的性子,一发杀个痛快。

  正这时,忽闻灵州捕盗衙门的张牌头要来统领雁营,雁排李四是足踏风云,气冲牛斗的傲骨之人,最喜欢结交天下豪杰,心想:「久闻张牌头大名,听得耳朵也快起茧子了,既有机缘,何不会上一会,看看他是否果真是个出众的好汉子,然后再走却也不晚。」当下出来相迎。

  谁知双方一照面,雁排李四还以为自已看错了,瞧那张小辫猴里猴气的一脸泼皮相,歪戴帽子斜瞪着眼,小号官服穿在身上都显得肥大,肩膀上还架着一隻黑猫,只有旁边那个麻子脸的,倒是生的虎背熊腰,只看那身量步法,料来也是得过些传授的壮士。

  但灵州自古就有拜猫仙的风俗,雁民们也尊猫仙爷爷,一见张小辫肩头蹲着隻黑猫,雁排李四等人便不敢太多看轻于他,当即上前抱拳行礼,可心中却是有些尴尬,不太相信就凭这个泼皮般的小子,怎有本事剿杀潘和尚和白塔真人那伙巨寇?

  张小辫惯会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又得林中老鬼指点,知道雁营之中多是草莽之辈,便也抱拳拱手,直接就问李四等人:「诸位好汉,以前可都是啸聚山林的响马?」

  雁排李四和雁铃儿等人闻言吃了一惊,「雁营」如今是受了朝廷招安的团勇,官家早就表示对以前的所作所为既往不咎,不知他又提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官府变了心意,要去了我等不成?想到此节,不禁个个戒备起来,悄悄将手按在了腰刀的刀柄上,只等潜伏的官军蜂拥上来,就亮出家伙拼他个鱼死网破。

  谁知张小辫却大言侃侃地说:「想我张家祖上就有人做过响马盗,当年在绿林之中,那也是有字号有踪迹的人物,自古以来,响马多为明盗,遇到过往的客商大户,先是放出一枝响箭为号,这才显身出来拦住去路,并要念动劫山赞子说:『此山为爷开,此树是爷栽,要想打此过,十个驮子留九个,牙崩半个说不字,嘿嘿,一刀一个草裡埋。』这就叫明目张胆,连马颈上也要繫着铃铛,走到哪响到哪,如此方才算得上是梁山本色的明盗响马了,绝不是寻常的草寇*****之流可比,世人愚眼俗眼,哪识得咱们『响马子』的来历,更不知咱这绿林义气,就不是那些龌龊儿男能学得来的,诸位既然是响马出身,想必都是慷慨洒脱的当世英雄,让小弟有幸得遇,实是三生有幸。」

  张小辫前两天曾和孙大麻子暗中掘藏,找出了白塔真人生前埋在城内的一匣子金洋钱,他信从林中老鬼之言,唯恐聚多了钱物招来祸端自毁前程,在没做上高官之前,不敢再动贪念,此刻只好忍痛割爱,把金洋钱全部带到营中,当场分给众人,以表结纳之心。

  古人言:「士为知已者死」,张小辫这几句话果真是说入了巷,满满一匣金洋钱更是动人眼目,那雁排李四等人俱是豪杰的襟怀,草莽的性情,一听之下无不动容,都觉得先不论「张营官」本事如何,单只这番器量,以及仗义疏财的手段,也称得上是宰相之材了,能够说出这等言语,绝非凡品,此时虽然只是个雁营营官,想来日后必成大事,而且同为绿林一脉所出,我等将来如能跟随在侧,怎不得他些好处受用?于是尽皆心服,当场推金山倒玉柱,呼啦啦拜倒了一片,为首的李四说道:「虽然我等多是出身于尘埃之中,却也颇知英雄典故,曾见古今事蹟,晓得世间义气二字最重,如蒙张三哥不弃,愿先就此结纳了,今后同生共死,荣损相连,不论刀山火海枪林箭雨,永远追随左右。」

  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当时的民团兵勇当中,多有拉帮结伙拜把子的风气,若不用此,便难以在军中立足,这也该着是他们前世的缘份,命中天数近合,一见之下,都觉意气相投,愿意拜把子结为生死兄弟,择日不如撞日,雁营众人当即就撮土为炉,插草为香,张小辫、孙大麻子、雁排李四、雁铃儿以及雁户出身的哨官,一同跪在地,双手抱拳,用大拇指指向自已心口,当着那隻黑猫,对天盟誓,念起「插香令」来,其令曰: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万众齐志,名标青史;

  江湖一把,功业千秋;香火在手,砍血为盟。」

第二话 说书人
 
  且说这座灵州城,从古就以出产花猫闻名,故此得了一个俗称,唤作「猫子城」,虽是个繁华锦绣的富贵之地,却为国家正值用兵之际,连年不断的战乱和灾荒,一边是官府催征盘剥,另一边又是贼寇四处洗劫,附近的十里八乡,多已被搜刮得民尽财穷。

  那些个指*着捕鱼猎雁为主的「雁户」,大多没有养家餬口的活路,纷纷落草为寇,但一打起仗来就是赤地千里,荒效野地中除了成群结队出逃的难民,哪有什么走货的客商富户经过,再也无处去杀富济贫。雁户们无非只剩下两条出路,一是按照从古传下的旧例,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在全伙被收编为团勇之后为国出力,随着官府征剿贼寇;再者就是加入太平军揭竿造反。总之投到哪裡都躲不开冲锋陷阵,要怪只怪自家没赶上好时候,身为社会最底层的雁民,又是生逢乱世,不是刀下死,就是枪前亡。

  仔细权衡起来,毕竟这第一条路有粮有饷,又是名正言顺,而第二条路则是诛灭九族的不赦之罪,另外太平军是拜上帝的,与灵州拜猫仙的风俗水火不同炉,普通民众根本接受不了这个观念,结果雁户们经过商议,青壮之辈就随着首领「老雁头」,一同投了官府,在战阵之中拿命换些钱粮,装养族中的老弱妇孺。

  老雁头死后,雁营裡群龙无首,缺粮短饷,这伙人本是黄天荡裡的响马子出身,又不免时时恐惧官府猜疑,正打算譁变了反出城去,却在此时马大人派张小辫来做营官。

  张小辫使出手段,结之以财,纳之以心,雁营裡的草莽之辈果然感激不已,都愿意追随效命,众人按照绿林规矩设香结盟,虽然只是插野草做香,酌清泉为酒,但这古礼是先贤所留,传到后世,万古馨香不朽,念罢了「插香令」后,各道生辰八字,序过长幼,皇天后土,猫仙爷爷在上,一个头磕在地上,砍血为誓,结成了生死兄弟。

  那些开帮立会的绿林响马,向来是以湖南洞庭湖贼巢中的「盗魁」为尊,在入伙插香时,都要念颂一篇「常胜赞赋」为证,当时就连绿营官军中的兵将,都暗暗效仿此例,更别说是团练这种地方武装了,所以才说官匪本是一家,何以见得?且听结义颂子:

  「雁字营裡传号令,有缘兄弟听分明;今逢吉日开黄道,我等结义来荒郊;探得名山修金楼,地势巍峨气象高;南北英雄齐聚会,到来都是大英豪;正副营官先请到,十二哨头把名标;命人巡山去望风,有无奸细听蹊跷;

  再把盟坛塔筑好,以凭结义认同胞;香焚头把纪周期,羊左当年订此交;

  留下千秋香一把,后人结义胜同胞;香焚二把敬桃园,万古义气尚凛然;

  砍血盟咒何以似,乌牛白马祭苍天;香焚三把为梁山,兄弟论交把命换;

  吾辈今朝来结义,同心心德效古人。」

  这是说结义要学古人一样,做到金石不换、生死不移的才好,古代人交结友,最重的是个然诺,不像当世的人们,只知道口头结交,起先有酒有肉时,如胶似漆,到后来遇到困难就反目无情。

  同营之人按照古例,拜成了把子,自是欢喜无限,虽然按年纪来论,张小辫排不到众人头裡,但他身为雁营营官,众人都是尊他,即便是比他岁数大的,也称他为三哥,张小辫也就稀里糊涂地认了,与大伙称兄道弟,摆开酒肉来拼了一醉。

  原来自打张小辫从塔王古井中起出风雨钟,灵州上空的塔云翻滚,真是云生四野,雾涌八方,使得连日裡暴雨如注,那雨下得就好似「悬河倒海」一般,河道皆满,淹没了不知多少低洼沟壑,灵州城地势较高,才未被水淹,而正在城外围困的太平军粮草不足,本是加以挖掘壕沟困城,实际上仍是淮备穴开地道炸城而入,大雨一连下了几日,火药多是受潮无法使用,眼看军中粮草也已耗尽,再也无力拔城,只好聚拢部队,淮备撤围而去。

  巡抚马天锡在城头上看出粤寇动向,明知贼寇接连折了几阵,加上没有粮草,退得必定慌乱,要是能有大队官兵在週边拦截,灵州城裡的团勇趁机出城相攻,来个内外夹击,必定能杀他个片甲不回,奈河江南数省都已陷落,周围根本没有别的官军可以调动。

  马大人也清楚,正是因为灵州城孤掌难呜,粤寇是想来就来,所以退兵时必定疏于防范,于是就盘算都要派数营精锐,绕出去在路上伏击,但提督老图海却是死活不肯同意,灵州兵勇有限,仅够固守坚城,绝不能轻易出动一兵一卒与粤寇大军野战,否则城防必然不稳,如果贪功丢了灵州,朝廷责怪下来可是万万吃罪不起。

  但图海提督随后又说:「抚标和旗兵不能轻动,但长毛髮逆的气焰恁般嚣张,官兵任其从容彻走,岂不是助长贼势?依本提督之见,咱们灵州的雁营骁勇善战,咱们不妨就调遣此营出去截杀长毛。」

  马天锡心知图海不仅心胸狭窄,更是贪赃枉法唯利是图,常常以各种名目,到处搜刮财帛中饱私囊,实是肥得流油,他以有曾派人把几大车财物运回北京,半路上却都教雁户中的响马子给劫去了,所以他对这伙人怀恨在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早就有心除之而后快。

  自古道:「卵不击石,蛇不斗龙」以这区区一营兵勇,如何对付数万之众的大股粤寇?马天锡本待不允,但转念一想:「现在不能得罪图海这老匹夫,而且如何能做到出其不意,胜败之数还未可知。」当下筹划一番,命雁营多携火器,今天放假一天,好酒好肉饱餐一顿,到得晚间,让他们在夜裡藉着雨雾从水门出城,然后绕到黄天荡裡潜伏藏纳,等粤寇经过之时趁乱截杀。

  雁营上下得了号令,皆知来日必然有场恶战,但雁户多是悍勇之辈,从来无惧生死,吃饱喝足以后,各自忙着整顿器械,只有李四等人,兀自陪着张小辫喝酒未散,孙大麻子和李四都是豪杰器量,拼起酒来接连乾了数碗,都是一饮而尽,又藉着酒兴谈论起武艺,二人各自不服,当场伸胳膊递腿比试起来。

  张小辫量浅,他是「三杯竹叶穿心过,两团桃花上脸来」,只吃了两三碗酒,便已是东倒西歪,坐也坐不稳了,可身边的雁铃儿和几个哨官还在不住劝酒,尤其是雁铃儿,千杯不醉的海量,举杯推给张小辫道:「三哥,今天好兴头,不妨再多吃一碗。」

  张小辫眼花耳热,舌头都短了半截,自知再喝下去三爷就要归位了,赶紧抬手推开送到面前的酒碗,但他喝多了手底下没淮,竟然一把推到了雁铃儿的胸前,一触之下感觉不是太对,便随手抓住,使劲捏了几捏,迷迷糊糊地奇道:「看贤弟的身量也….也不……也不肥胖,为何…为何长了如此一对好奶?」

  那雁铃儿又惊又羞,臊得满脸通红,赶紧把张小辫的手从身上推开,当即柳眉倒竖,「刷」地拔出腰刀,这正是:「蛾眉变作蝉娟刃,要杀席上轻薄人。」一旁的两名哨官见势头不对,立刻站起身把她拦下,雁排李四也知道自已这妹子杀人如麻,伸手五枝令,卷手就要命,她是瞪眼就宰活人,急忙和孙大麻子停下手来,大叫道:「我的小姑奶奶,今天是咱们雁营结义的大日子,怎能动刀动枪,你竟敢对三哥无礼,是不是不把我这个当兄长的放在眼中了?快给我把刀收起来了!」

  张小辫原本的十分酒意,早被眼前这口亮晃晃的利刃吓得醒了一半多,再定睛仔细一看雁铃儿,方才赫然省悟,暗道一声惭愧,竟没分辨出这少年是个女扮男装的美貌小娘子,绿林中最忌「戏嫂欺妹」,这是三刀六眼的罪过,真被人家当场剁翻在地也没什么好埋怨的,饶是他张三爷刚刚还自夸英雄了得,此刻也被吓得气也不敢出,屁也不敢放了。

  雁排李四见这场面不尴不尬的岂是了局,连忙打个圆场,他说:「早就风闻,在灵州城裡有个希奇古怪的说书先生,能讲诸般「袍带公案」类的大书,凡是经由他口中说来,果是好听,更能卜算吉凶祸福的兴衰运数,咱们雁营今天晚上就要出城杀敌,兵凶战危,生死难料,看现在天色尚早,既然喝过了酒,我等不如去街上閒耍一回,听那说书先生讲几段故事,再问问他雁营此去征战,钝利究竟如何。」

  张小辫求之不得,赶紧说正合心意,当下随着众人一同前往,这正是「要知古往今来事,须问高明远见人。」

  此时粤寇围城,城中家家关门闭户,茶馆裡早已经没人去了,只好到说书人的家裡去寻他,一行人转街过巷,最后来到一座精洁雅致的小院跟前,上前叩开了门,便有一个童子出来询问来意,张小辫等人说明要找说书的先生讲古,付过了茶资,就被引到堂中,众人分职位高低在两边客位依次落坐。

  不多时那说书人出来相见,只见这位先生,不过四十来岁,颔下留着短鬚,是个白淨面皮,体态削瘦,他自称以说书讲古为生,偶尔给人算命,也一向都是阴阳有淮,但从来不用四柱五行,更不须推演卜算,只须察言观色,就能知道来都的进退生死,别人问他从哪学来的这等本事,他却只推说是博古方可通今,讲古讲得多了,自然能够明白世间造物的兴废之理。

  雁营潜出城外伏击粤寇是军机密事,自不能轻易洩露,另外张小辫自恃有林中老鬼指点,怎会信一个说书人说些有的没的,只是既然来了閒耍,也不能不讨个彩头,所以就直接问那说书人,倘若我雁营临阵作战,兵甲钝利如何?也就是问问他胜败徵兆。

  谁知那说书人一见张小辫,竟然吃了一惊,当堂怔了半晌,脸上更是变了颜色,道声:「失礼了,在下万不敢在列位官长老爷面前卖弄见识。」说罢就要端茶送客。

  雁排李四是响马子的脾气,点火就着,哪受得住一介市井说书之人的如此怠慢,闻言勃然大怒,「啪」地拍案而起,拽出刀来骂道:「恁般不识抬举?你这厮虽不长进,却也是有两个耳朵的人,难道就没听说过咱们营官-灵州张牌头的赫赫大名?且看爷爷割了你这两隻没用的耳朵!」

  那说书先生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也是个极倔的性子,神色傲然,「嘿」的一声冷笑,只道:「自家从来不肯说虚妄之语,但张营官的事情非同一般,说不得,不敢说,说了必死,眼下倘若用强相逼,那么是杀是剐悉听尊便,死得倒还俐落些。」

第三话 撒豆罗刹江
 
  上回正说到众人想要卜算雁营的前程运数,谁知那说书先生非但不肯明言,反而几句话惹恼了雁排李四,李四当即拔出刀来,就要削他一对耳朵,孙大麻子却是耿直之辈,不肯以强凌弱,赶紧在旁劝阻。

  雁铃儿也听得不耐烦了,从位上站起身来,对张小辫说:「三哥,这厮言语不知进退,怕不是个良善之人,休要与他一般见识,咱们回营去了。」

  张小辫心裡同样是不怎么痛快,自已解嘲道:「三爷以前有位老道师傅,就是在江湖上卖卜算命多年的金点大行家,你们这些招摇撞骗的门道儿,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你家张三爷。常言讲得好,有卦口,没粮斗,若信卜,卖了屋。」说罢哈哈一笑,起身迈步就走。

  书中代言,这位说书先生,也不是个平庸之辈,自幼熟读经典,诸子百家,天文地理,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若论起他的才华来,就连那古时的大儒苏东坡、白乐天之流也不肯放在眼裡,真正是胸怀万卷,笔扫千军,辩才无对,文采无双,更擅谈人命数,言下从无落空,但他念及世道衰颓,无心功名,退居在灵州城,只凭着卖卜讲古度日。

  他瞧出张小辫命数蹊跷,只是不敢直言道破,本想把他们打发走了了事,但此人生来便是心高气傲,此时见张小辫走得洒脱,心想:「若是让他们如此走了,其本事岂不真要被人视为江湖伎俩?」于是叫道:「且慢,还望诸位军爷息怒,既然来了,不妨先听在下讲段罕闻的旧事,消遣了再走不迟。」

  张小辫等人本就是来听「讲古」的,为了图个酒后的消遣,看那说书人言语客气下来,便消了无名之火,回转身重新落座,孙大麻子兴致勃勃,咧着大嘴笑道:「不知先生要给咱们讲哪段大书?可会讲武松武大郎大闹飞云浦?俺祖上是山东清河县人氏,最喜欢听这些梁山好汉的事蹟。」

  雁排李四则说:「那些短打的听来总不尽兴,倒不如说一回精忠岳武穆朱仙镇大破金兵,或是说说大明英烈、燕王扫北,这些书才打得热闹。」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乱点,正不知要听些什么,却听那说书人开言道:「列位军爷,咱自今日既不讲史书袍带,也不讲公案短打,只伺候列位爷台一段民间流传下来的奇异说话,这个说话的名目,唤作──《撒豆罗刹江》。」

  众人都道:「这可希奇了,从未听过甚么撒豆罗刹江,想那江水裡也能种豆子不成?不知罗刹江是在哪裡?此事又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只听这个名目,想必应该是水路上的事蹟了?我等愿闻其详。」

  只见那说书的先生整整衣襟,清清嗓音,「啪」地一拍醒木,教听者收敛了心神,才将这《撒豆罗刹江》的说话娓娓道来,抑扬顿挫,张弛合度,讲起来有疾有徐,果是引人入胜,他先是唱了一套入话的定场词,诗云:

  「怒气雄声出海门,舟人云是子婿魂;天排雪浪晴雷吼,地拥银山万马奔;上应天轮分晦朔,下临宇宙定朝昏;吴征越战今何在?一曲鱼歌过晚村。」

  这首古诗,单赞的是钱塘江潮,此潮涨落之势浩大无极,风波险恶凶猛,常常吞落军民,翻覆了过往船隻,所以那钱塘江自古便得了个「罗刹江」的别称。

  话说我国朝初年,就在这罗刹江畔,曾有一户贫苦人家,当家的汉子,姓黄名衫字颢年,同妻子两个,养着全家的爷娘子女,开了间磨豆的磨坊,起早贪黑,辛苦经营,勉强地度日,家中从不曾有隔夜之粮,吃了上顿发愁下顿。

  在早些年,黄家本是地方上的大户,修道积善的人家,造桥铺路屡有善举,正不知是从哪裡触怒了神灵,家业传到黄颢年这辈,竟衰落的不成样子,夫妻两个每日哀歎,求天求地地祷告,不知这苦日子还要挨到几时,要不要家裡上边有老,下边有小,真打算手挽着手,一同投到罗刹江裡寻个了断才休。

  有这么一天,黄颢年在磨坊裡给人家磨了一袋豆子,那坊中没有拉磨的驴子,只能用人力推磨,出了满身汗水,累个半死,收工时天色已经晚了,正待要关门回家,却见不知从哪裡来了一位老客。

  那老客个子不高,小鼻子小眼,水桶般的身材,穿着一件白色的湖绸长袍,装束诡异非常,在黑夜裡煞是显眼,他迳自来到磨房的门前,满脸堆着笑,与黄颢年深深打了一个问寻。

  黄颢年回了一礼:「不知远客到此有何见教?」那老客道:「正要有事相求,故此讨扰贵人。」原来他带了一船货物回乡,行至罗刹江裡,遇到了大风浪,满船的舟子和帮工,都被卷入了水中,这老客侥倖保住了船隻货物,奈何没了舟夫水手,船搁在浅滩上进退不得,此地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故此想请黄颢年帮个忙,替他看守一夜船隻货物,等他到城裡雇来帮手,早上再行启航,当然也不能让黄颢年白忙活,届时愿以一成货物相谢。

  黄颢年虽然穷困,却是个急公好义的男子,见不得别个有难,何况还有好处可分,当下应允了:「这等小事,何难之有,远客只管自去,晚生在此替你看管货物,绝无闪失。」

  那老客再三称谢,叮嘱黄颢年飞万别使货物丢失,即便我转天不能回来,我家后人早晚也会来取,然后匆匆离开,连夜赶到成中雇佣帮工去了,黄颢年就连家也不回了,独自忍着飢饿劳累,到江畔拢了堆火,坐在地上守着船隻。

  到了后半夜,家中妻子放心不下,提着灯笼来寻,黄颢年与她说明原由,妻子也说:「这是急人之难,行善的事,岂可疏忽。」当下两人轮流看守。

  不料接连守了三天三夜,仍不见那老客回来,黄颢年虽然不肯失信,又到城裡去找,四处打听遍了,都没有得到下落。

  黄颢年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同妻子一商量,说不定那位老客倒楣走背字儿,遇到哪路强人害掉了性命,只是这船货物如何处置?既然其中有咱们的一成,何不到船舱裡看看究竟是些什么,然后再做计较。

  夫妻二人打定主意进了船舱,一看满舱都是黄豆,不下千斤,而且颗粒饱满,黄颢年轻营了数年磨坊,从未见过这种上好的豆子,当下拿出大秤,自取了一百馀斤,回到坊间磨了豆浆,没想到这些豆子做成的豆浆,飘香四溢,口感醇厚,喝了一回想二回,在市上口耳相传,很快就卖个精光。

  黄颢年夫妻两个把生意做得顺手了看又过了数日,还是不见那老客踪影,就决定再从船舱裡取些豆子,大不了日后主家寻来,连本带利一併偿还给他,如此一来二去,还不出两个月,就把船裡的千斤黄豆取了一空。

  黄家藉此发了一笔外财,真应了一顺百顺那句古话,黄颢年本就是商贾人出身,手中有了本钱周转经营,自此赶趁时运,不出几年就把家业赚得偌大,置办了广厦良田,家中奴僕成群,一日比一日兴旺。

  黄颢年时常感念当年那位老客,要是没有他那船豆子,哪有咱们黄家今日的光景,他愈想愈觉得此事不同寻常,有时与妻子说起来,都道那老客形貌装束奇异,未必是凡间的人物,料来是五通五显之类的神灵,看我黄家一门善男信女,特意显出神通相助,看来咱们应当修祠建庙,每年多做几回道场,感谢上苍之德。

  可惜好景不常,到了第五个年头上,黄颢年只要晚上一闭眼,就会梦到有人砸门,开门看时,见一伙凶神恶煞般的人直闯进来,这伙人个个相貌丑陋狰狞,皆是身穿白袍,头戴古冠,对着黄颢年连骂带打毫不客气,口口声声说黄家欠了他譬老太爷一大笔钱,并且拿出一个帐簿来,一行行指给黄颢年看,那帐簿上写得清清楚楚,某年某月某日,黄家用老太爷船上的豆子赚了多少多少钱,又在某年某月某日,用这笔钱做了什么什么生意,赚了多少多少利润,你这家伙闷声发大财,还以为天大的便宜都教你佔了,如今还帐的时候到了,快快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黄颢年每天都会从这个怪梦之中惊醒,醒来之后就看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伤痕,吓得他魂不附体,茶饭不思,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自已心裡明白肯定是惹了大祸了,赶紧请来一位能看祸福的居士,询问此事吉凶。

  那位居士擅谈因果,听罢了始末,告诉黄颢年道:「阁下果然是惹了因果上的事,你命中本无富贵,但你夫妻不甘贫困,天天在家中对天对地诉苦不休,结果反被那罗刹江裡的邪魔外道听见了,假意前来点化于你,骗你拿了水府中的东西,现在连本带利都得还回去,那五通五显多是山妖水怪,从来不会有善心感应,既有所施,必有所取,个古宿债相偿,谁也救不了你,要是你家产不够的话,恐怕就得拿全家人性命去填。」

  黄颢年被人一语点破,情知大事不好,唯恐祸及家中老幼,自然是不敢怠慢,匆忙备了整整十船上好的豆子,又有猪牛羊三牲等许多供品,行船到罗刹江中,同妻子两个跪在船头焚香叩头,将带来的所有物事全部倾入江中,就看那浊水翻翻滚腾,从江裡涌出无数大鱼,张开大口争相吞食。

  黄颢年暗自念声「阿弥陀佛」,总算是发还了这场宿债,正自侥倖间,忽遇狂风大作,水底老龙惊,半空厉鬼哭,「罗刹江」中巨浪排空,压顶而来,一下就打翻了江面上所有的船隻,使船上之人尽数莽身鱼腹,江水泛滥之灾,又吞没了黄家所在的村镇,可歎黄颢年不肯守命自安,虽得了几年富贵,却赔上了满门性命,真教「凭君纵有千钧力,命裡安排动不得。」

  这回《撒豆罗刹江》的说话,虽是半真半假,却又无假不成真,只为劝那些怨天恨命之辈,休要眼光浅、口头轻,指天叫地地胡言乱语,更不可贪图非分得来之物。须知道「富贵只是五更春梦,功名好似一片浮云,到头来万事皆空。」

第四话 三眼狐
 
  且说「雁营」出战在即,张小辫酒后带着手下哨官们听个说书人「讲古」,讲的是一段《撒豆罗刹江》的说话。

  原来那说书先生看出张小辫命数奇特,知道他惹了大祸在身,而且还要连累灵州城裡的军民人等,不分男女老幼,都得跟着一发死个尽绝,就算是鸡犬猫狗也留不来一条,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他也不敢直言相告,故此託借当年的一段故事加以点拨,但说书人讲的事情,与张小辫所遇之事肯定是不相干的,只有其中的道理相通。

  所谓「书不在厚,有味则馨;言不在多,有理则重」你要问「说书人」讲的这个理是什么理?他正是想告诉张小辫:「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随你小子现在使尽英雄,早晚有一天宿债相偿,凶神恶鬼必定会找上门来,到时候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可是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张小辫虽然隐隐听出些意思心中也觉得颇不安稳,但他骨子裡认定自已绝非凡夫俗子,荣华富贵、飞黄腾达多是张三爷命中注定所得,哪裡肯信这说书人乱嚼舌头。

  张小辫眼珠子转了两转,又想生死总有命,富贵都在天,反正张三爷本就是穷光棍一条,无非凭着偷鸡吊狗的手段,勉强度日过活,想来能有今日光景,也合着「否极泰来」之理,天为宝盖地为池,人生在世是混水的鱼,受用一天,就得一天的便宜。

  说书先生偷眼相观,见那张小辫仍旧是一副全然不以为意的坦然模样,知道对牛弹琴了,心中只是冷笑,抱拳拱手尊诸位:「今日有幸伺候列位爷台一段说话,也算是咱们有缘,咱这说书之人,只不过是凭着耍嘴皮子赚钱餬口,无非讲些个***,谈些个异闻,图个好听罢了,自然做不得真,其中如有疏漏怠慢之处,还望官长老爷们海涵,奈何这良辰短暂,美景易逝,再长的故事终有个了局的时候。」说罢他就推说时辰已经不早了,命侍童送客。

  雁排李四和孙大麻子等人,更是没听出这段说话的玄机,只顾听个新鲜热闹,虽然未能尽兴,也只索罢了,都称谢道:「先生讲的果是希奇,我等今后定当再来讨教。」当下拱手作别,随着张小辫回到营中。

  这些天来暴雨不断,灵州附近的几处江堤都被冲开了口子,一时间洪水暴涨,吞没了好多村庄道路,巡抚马天锡虽是本省的封疆大吏,但还在官府手中控制的地盘非常有限,周围各处多被粤寇攻陷,眼见贼势之盛难以遏制,幸好天降骤雨,引动山洪发作,被大水淹死的贼人不计其数,使得围困灵州城的数万粤寇失了后援,加上粮草供给不上,等到雨停洪落之际,必定撤围。

  马天锡看这两天的暴雨小了许多,察形观势,断定太平军肯定会暂时放弃攻城,等他们流窜到别处大肆劫掠一番,补充足了粮草兵源,才会再次卷土重来,眼下四周的道路都被洪水破坏,如果没有水师接应,这么多太平军想后撤,只能经过南边的黄天荡。

  所以马大人调遣「雁营」趁夜从水门出城,埋伏在太平军的必经之路上,杀他个措手不及,虽然不可能尽数歼灭,至少能重挫粤寇锐气,使其闻风丧胆、心存忌惮,短期之内不敢再犯灵州,这样一来官府才能有时间整顿军备,招练新勇,巩固城防。

  张小辫看看天黑雨住,就率「雁营」团勇焚起大香,一同拜了猫仙牌位,叩求猫仙爷爷灵验感应,慈悲无边,保右「雁营」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随即整装结束,教这近千名团勇,各自背负了火药铅丸,带着抬枪火统,开了城下水门,乘着舢板潜出城去。

  此时乌云压顶,四下裡黑得如同锅底,城外到处都是粤寇,雁营不敢用半点***,全仗着雁民们常年在夜晚狩猎,目力自是不凡,摸黑把一艘艘舢板划入河道,绕着水路直奔黄天荡而行,真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觉。

  张小辫虽然充做军官,却是半点不懂战阵厮杀之道,好在身边的雁排李四和雁铃儿等人,皆是身经百战之辈,「雁营」响马以前经常与围剿的官兵厮杀,也同地方上的民团作过战,到后来又打太平军,也不知做过多少杀人放火的勾当,而且黄天荡是「雁营」的老巢,到了其中就能佔尽天时地利,就算太平军有十万之众,也能在荡中杀他个人仰马翻。

  舢板行了一夜,到了转天,早已雨住雷收,张小辫等人坐在船头四下打望,但见那天地间仍是隐晦无边,水面上漂的一片片全是浮尸,有道是:「人动杀机,物能感知,而天动杀机,人莫能知。」当时天下纷乱,遍地都有杀生害命之举,这大概就是老天爷动了杀念,单是清廷镇压太平天国这十几年的时间裡,因为灾荒战乱而死的人口,就有将近七千馀万,您数数那时候整个大清国总共才多少人?战事最激烈的这几个省真是十室九空,人烟灭绝,行出数十里,也不见半个活人,即便那些没被洪水淹没的村镇田舍,也多是房倒屋塌,空空荡荡,连鸡呜犬吠声都听不到,各处都是一派死气沉重的气氛。

  张小辫做了雁营营官,心下原本极是得意,但在舢板上看到天灾兵祸的大劫之下,满目尽是凄凉影象,忽觉值此乱世,即便真能搬迹了,也难快活受用,便对众人说:「我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咱们雁营捨生忘死,拼着性命平寇杀敌,不为别个,只为了早日国泰民安,让天下百姓再不受这离乱之苦。」

  雁排李四和孙大麻子、雁铃儿等人闻言齐声称是,心中尽皆歎服,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不知张小辫心裡正在思量着:「若非是民丰物足的太平盛世,张三爷空有家财万贯,也没处花销享乐,身居高官还得替上下排忧解难,所谓『将军铁甲夜渡关,朝臣待漏五更寒』,如此整日地奔波劳碌耗费心血,那能有什么兴头?」

  雁铃儿见张小辫身边有隻黑猫,那黑猫虽是疲懒,却生了两隻黄金眼睛,顾盼之际好生灵动,但此猫只与张小辫一人相熟,从不和旁人接近,她好奇心起,就问道:「三哥,听说你在灵州城做捕盗牌头的时候,活捉潘和尚、白塔真人一干巨寇,全凭城中的猫子暗中相助,可否真有此事?」

  张小辫早就有心卖弄些豪杰的物事,此刻被雁铃儿一问,恰是揉到了痒处,便说道:「咱和野猫天生就是有缘,提起灵州城裡那些家猫野猫之事,实是稀罕得紧,怎么个稀罕?真教开天闢地稀得见,从古到今罕得闻,昨天那个说书先生大言不惭,还敢号称什么──褒贬忠奸评善恶,纵横播捭(ㄅㄞˇ)阖论古今,他也不过是能说几套老掉牙的古旧大书罢了,连个老猫能言的说话都不会讲,可恨那厮更是有眼无珠,不识咱们当世的英雄好汉,他要是肯跟在三爷身边做个师爷,保管他这辈十能见些真世面,单是咱灵州野猫的事蹟,也足够他编几个拿手的段子出来。」

  张小辫乘在舢板上随军而行,眼见四野茫茫,还远远未到黄天荡,便顺口答应,趁机对身边的几个人侃起『猫经』,说是咱们灵州花猫,多为汉代的胡种,最具灵性神通,至少有两百多种名品,非是外地的普通猫子可比,别看牠们整天东游西荡只知耍閒,其实这人世间的事情,就没有牠们不晓得的,不仅能够感应吉凶祸福,更有许多奇异能为。

  你看那些灵州之猫,无不是两色相间,凡属此类,都擅于调配「猫儿药」,早年的猫仙谭道人,就曾走街串巷,售卖猫儿药济世救人,不知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但这猫儿药只有野猫能配,就连谭道人都不知全部秘方,他虽精通猫道,却也没办法掌握千变万化的猫儿药。

  原来在灵州城内外,生长着许多草药,如果哪隻野猫被蛇蝎咬了,或是受了什么别的创伤,牠都会自行去衔来几株药草,混合了服食,用以拔毒疗伤,这就是所谓的「猫儿药」,治起病来万试万灵,但这配方随着季节时令变化,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野猫们是怎么配药的,那可真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张小辫正说到兴头上,雁铃儿等人也都听得入了神,忽听一声「雁哨」响亮,众人心中一懔,情知有变,还以为在途中遇到流寇,却不知来了多少敌人,纷纷在船上举起抬枪,却见从远处的水面漂过来一件物事。

  水面上那东西随波逐流,起起伏伏愈来愈近,顷刻间离得雁营舢板就只一箭之地了,众人方才看得清楚,却是一隻体形极巨的老狐狸,身上跨着一颗大窝瓜浮水而来,那老狐额前顶着个白斑,乍一看就好似是有三隻眼睛,牠挤眉弄眼地骑在瓜瓢上,遇到「雁营」这数十艘舢板和一排排抬枪弓箭,竟然丝毫也不惊慌,直将众人视如无物。

  雁营兵勇虽然骁勇善战,却多是迷信鬼神之辈,见这三眼老狐骑着窝瓜渡水,而且不知避人,物性反常,多半是成了精的妖物,见着牠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杀之也恐不祥,所以空举着排枪,谁也不敢动手击杀。

第五话 黄天荡
 
  且说风雨钟凝聚的云气引得江洪爆发,城郊四野低洼之处,都被大水淹没,雁营的舢板队离了灵州城,隐匿了行踪,从水路奔着黄天荡而行,途中满目所见,尽是洪荒浩劫过后的凄凉景象。

  谁知行到半途,忽然遇到一只三眼老狐,那老狐胯下骑着个窝瓜,远远地渡水过来,转眼间就到了众人身边,雁排李四见这老狐行迹诡异,不知主何吉凶,当下动了杀机,张弓搭箭就要将其一举射杀。

  张小辫在舢板上看得亲切,想起自已先前曾在荒葬岭见过此狐,当时牠被野狗追得走投无路,被迫吐丹逃生,随后张小辫诱杀靼子犬的时候,顺手从恶犬腹中剖出了”狐玉”,这枚玉丹是那老狐吞吐日月精华多年所得,岂肯轻易失却?它此时渡水前来,多半是想向张小辫讨回狐玉。

  张小辫虽然是个好管闲事的祖宗,专撞没头祸的太岁,但眼下军情紧迫,当务之急是要去黄天荡设伏,他一生荣华富贵的成败都系于此战,哪敢掉以轻心,自然不肯为了一枚狐玉旁生枝节,念及此处,赶紧拦住雁排李四的弓箭,说那是狐仙也未可知,大凡物之异常者,绝不可轻易加害,否则必然招灾引祸,不妨留牠一条生路。

  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救了一条赤练红蛇,从而登基坐了江山,医圣孙思邈年轻时治过井底的老龙,才有幸得授四卷奇书,从此医术大进,可见凡是”非常之物”,大多有其灵性,倘若不曾为祸人间,都不应该随便坏了牠们的性命,积德者遇福,种祸者埋怨,冥冥之中因果关连,往往都有吉凶报应跟在后头。

  雁排李四听得分明,奇道:”原来如此。”只得把”雁头弯弓”收了,就见张小辫从怀中摸出狐玉,放在当中一招,那老狐遥相望见,也似是有灵有识,牠本来躲在荒山穷谷之地,大水一到,山里边有无数走兽都被淹死,这老狐为躲洪荒,才骑着窝瓜浮水避祸,侥幸得以逃脱性命,也不知挣扎多少时日,没想到天数偶然,机缘凑巧,竟然遇着雁营取回了玉丹,真是”水中失宝宝再回,海底捞针针已得”,那狐待到近前,一口衔了玉珠吞落腹中,随后再也不向雁营众人多看一眼,自以狐尾拨水,乘在瓜上去得远了,不多时转入一片山坡背后,不见了踪影。

  人心之中的善恶,原本只在一念之间,不管是在暗室之内,还是造次之间,一动恶念,凶鬼便至,反过来也是,倘若你善意萌生,自然就有福神跟随,张小辫难得生出一念之仁,让雁排李四放过了三眼老弧,自以为是积德行善的举动了,却未能辫明妖邪善恶,此事究竟是吉是凶,还留着一段后话要说,眼下暂且不表。

  雁营舢板队又行出十余里,遥看前方水面浩大,丛丛生长的芦苇渐行渐密,总算是进入黄天荡地界,船到荡中,四望无际,一阵阵朔风吹过,惊得散碎芦絮漫天飘飞,灰蒙蒙的天空中,偶尔有几只离群的孤雁哀哀而过,也不知是投奔何方,正是:”水近万芦吹絮乱,天空雁阵比人轻。”

  雁排李四为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指点地势:”这片荡子本是片半涸的湖沼,历来都是野雁南北迁徙的地经之地,北近大江,南压六州,覆着不知多少里数,形势果是险恶,荡中更有无数水鼠衔草洁泥筑成的天然堤坝,形如三环套月,鼠辈造化奇绝,能够调节湖水涨落,所以不管外边有多大的洪水经过,荡子里的水位也不会变化,一年到头,总是半泥水水,雁民自古就在这黄天荡里捕鱼猎雁为生,识得各处坑洼沼泽和水面深浅。”

  围攻灵州的太平军没有水师接应,如今断了粮草供给,只能从陆路向南彻退,但是附近的官道多被洪水毁坏,太平军连日激战,始终打不下灵州城,再拖下去就会陷入进退无路的绝境,所以他们不得不从黄天荡中的水鼠堤上南逃。

  身为雁营营官的张三爷,可对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之事一窍不通,想那粤寇来势极大,自已这边只不过一营弟兄,往多了说还不足千人,相差十分悬殊,大战来临之际,不免有些担心难以应对。

  好在雁排李四曾随老雁头久经战阵,只因他们雁民雁户多为响马出身,虽然被收编成了灵州团勇后屡立战功,却仍有一世洗刷不掉的案底,始终难以取得官府的信任,但他与营官张小辫结为了异姓兄弟,自然要竭尽所能相助,他泰然自若地说:”三哥不必忧虑,兵来将挡,水来土埋,这段长毛中的精锐不过十之一二,其都是裹卷而来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何况这黄天荡是雁营老巢,水路错综复杂,外人绝难识得,到了咱这一亩三分地,管教那些粤寇有来无回,来一个咱宰一个,来两个咱杀一双,我只愁他人马来得不够多。”

  雁排李四说完,抬手命众团勇停住舢板,营中每个兵勇都带着一枝”雁哨”,这哨是用野雁脑壳打穿了制造而成,吹响了呜呜咽咽,曲声极尽哀愁凄苦,还可模仿雁鸣雁啼,此刻同时吹动来,四野皆闻。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两个外行,不知为何满营都吹雁哨,正待要问,就见周围的芦苇水巷深处,忽然涌出无数竹排,排上之辈,多是头插雁翎,身披蓑衣的猎户打扮,而手中所持,尽是杀人的利器,无非是土铳、竹标、渔叉、梭标、雁翎刀。

  原来当初老雁头为了在乱世中谋条生路,带着许多雁民去灵州做了团勇,但荡子里仍然留下了不少雁户,这些人里边虽然不乏老弱妇孺,但真要全伙出来,其中能够提刀杀人的,也跑有不下两千之众,至今还是在黄天荡里做些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有肉同吃、无粮同饿的勾当。

  雁营兵勇都是黄天荡的子弟,双方相见,俱是欢喜,大伙闻听老雁头阵亡的消息,念其往日恩情,不免尽皆哀叹,咬牙切齿地要为”老首领”报仇雪恨,待到悲愤之情稍止,雁排李四便为一众雁民响马们引见张小辫,李四说:”张三哥是个义气过人,手段慷慨的好汉,荒葬岭神獒、筷子城老鼠和尚、躲藏在提督府的白塔真人,都被三爷亲自擒杀,真是为民除害,人皆称快,不仅如此,这位张三爷更学了一身猫仙谭道人留下的本领,深得巡抚大人的赏识,如今咱雁营兄弟们都是追随着他杀贼立功。”

  雁排李四是老雁头之后,论起武艺见识来,他更是数千雁户里一等一的好汉,那些雁民听他是如此说的,无不信以为真,都争着过来与张小辫结拜。

  张小辫暗道一声:”惭愧,想我张三也能得有今日的名头?”当下厚着脸皮对众雁民说道:”也不知前世烧了多少高香,使得这辈子能结交到这么多兄弟,真不枉小弟我为人一世了。我张三是个一刀两断的性子,从不学那黏皮带骨、拐弯抹角的腔调,今日前来,正是要在这黄天荡里与粤寇厮杀一场,还望各位好汉鼎力相助。有道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与其自甘埋没在尘埃草莽之中,何不轰轰烈烈做回好汉,若能立下一场平寇定乱的不世奇功,必能千秋万古,传颂不朽,也好让后世知道天底下曾有过咱自雁营的字号。”

  张小辫更知雁民都是穷苦出身,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对这伙人单单晓以大义,说什么忠君爱国、青史留名的空头话可不顶用,于是又信口胡编说:”自从粤寇作乱以来,从南到北往州撞府,席卷了不知多少金银财帛在身,这些非分所得,可比过往的贩货行商之辈肥得多了。而且据说这寇的首脑,曾是个有名的大海盗,在海上劫过不少的洋人货船,,身上有大把的金洋钱在,另外想必那些做过海盗海匪的人物,也必定寻过龙宫宝藏,所获之物自然都是奇珍异宝,珠是夜光珠,玉是盈尺璧。现在朝廷不分大事小情,无不以平贼定寇为先,只求各地尽早剿灭粤寇,而那些长毛的贼赃所得,谁有本事有胆子拿了,就他奶奶算是谁的,往后官家绝不追究。

  先前张小辫曾给雁营兵勇们分过一些金洋钱,”金洋钱”是民间的称呼,其实就是异域海外的金币,虽然在大清国里不能正式流通,但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真金白银,又铸造得格外精致考究,谁见了谁不喜爱?所以往往要价极昂,远远超出了金洋钱本身的市值,雁民们听了粤寇身边携有金银财宝这些消息,果然群情振奋,纷纷表示愿效死力杀敌。

  另外雁排李四还与周边的一些马惯有勾结,安排人传飞雁令去,把附近能加集来的响马子都找来,眼下战乱连着天灾,各处都没了活路,见有这能发横财的勾当,都肯铤而走险,一天之内就聚集了三五千人马,水旱两路分为数队,各有雁营中的哨官统辖,又预备下土铳土炮,多削竹枪乱箭,乘在雁排上到处埋伏。

 

第六话 猫喊
 
  话说雁营近千名团勇,会合了许多响马子,在黄天荡中设伏,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杀人阵势,这些人多是猎雁叉鱼之辈出身,惯于施展埋伏手段,那片荡子里又是水草横生,芦苇茂密异常,满目萧萧,遮蔽了潜藏的险恶杀机,水野之间荒荒冷冷,静得出奇,在外边根本看不出有丝毫异常。

  到了拂晓时分,草尖上晨露未消,芦苇深处的水洼子里一缕缕薄雾缥缈,眼看太平军就要进入黄天荡了,张小辫急忙让雁排李四留下调遣兵勇,准备伏击粤寇,他则带着黑猫,由孙大麻子和雁铃儿两个哨官跟随,三人撑了一架渡水雁排,前往水沼最深处的“雁冢”。

  那雁冢本是黄天荡里的一座土丘,后来被水淹没,据说以前南北过往迁徙的候鸟群中,常有许多年老力衰,或是途中伤病难愈的,它们自知永远也飞不到目的地了,只好自行苦撑到雁冢上慢慢等死,直到断气之前都会抬头望天,眼睁睁看着翱翔天际的同类,从来没人知道-为什么那些将死的候鸟野雁,都会停留在雁冢上。但雁民们自古崇敬义气,延续古时旧例,从来不肯加害降落到雁冢附近的候鸟。

  而关于雁冢,还有另外一个传说,当然就连雁民中最年老的猎户,也讲不太清楚他的年代来历,只是一代代口耳相传下来,说大概是唐朝末年,在五代十国那会儿,有个将军被人害死在此地,荡中的雁民们怜惜他死得壮烈,就在雁家上盖了座低矮简陋的土地庙,把将军尸骨藏在其中,岁岁烧香,年年叩拜。

  即便是冷庙泥神,受得香火多了,也少不得灵动起来,何况土地庙里的尸骸,是个含冤负屈的武将,不知是不是那英灵长存不减,自从雁冢上有了这座“将军庙”,土丘就开始下陷,最终沉到水面以下,随后天兆反常,有无数水鼠衔石投草,围着雁冢构筑起了一圈圈的堤坝,竟然绵延数十里之长,将各条流入黄天荡中的水系疏导贯通,养得荡子里水草丰足,旱涝不侵。

  只是打这开始,芦苇荡子里常有阴风黑雾涌动,使得天地变色,水路迷失,这些天地间的反常异象时有时无,从来没有一定之规可循,雁民说那是雁冢里的将军怨气未散,只要一刮阴风,就预示这世上要有刀兵水火,洪荒疫病之灾。

  以前的人们对此深信不疑,按照年头从外省买来穷人家的孩子,童男童女凑成一对,收拾齐整打扮好了之后,活活投到雁冢周围的水域里淹死喂鱼,以求水底神灵息怒,保佑一方太平无事,可始终也没见真起到什么作用,甭管愚民愚众怎么供奉,战乱天灾该来的是照样会来,所以此地的香火渐渐荒疏了,直明朝末年,这个残忍的风俗才算彻底废除。

  张小辫记得当初在“猫仙祠”中,第二次遇到林中老鬼,曾被告知自已眼下将星当头,在这乱世当中能够武运亨通,只要依照林中老鬼的安排布置行事,无论是平寇还是杀贼,战则必胜,攻则必克,要想在黄天荡中取胜,就得用黑猫将雁冢里的将军尸骸引出来,其中若有丝毫差错,雁营就有全军覆没之险。

  俗话说:“便宜都是套人的网,说话尽是陷人的坑。”这话是一点不假,可张小辫却鬼迷了心窍,竟把林中老鬼之言都当作了金科玉律,当真是言听计从,自然是认定了成败全都在此一举,于是急匆匆赶奔雁冢,正是:“心忙似箭犹嫌缓,排走如飞尚道迟。”

  引路的雁铃儿,自幼生长在黄天荡里,各处水路最是熟悉不过,撑着雁排渡水而行,穿过密密匝匝的芦苇丛,把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带到一片开阔的水面,只见这苇丛深处,水平似镜,烟波浩渺,幽深莫测。

  雁铃儿下竿停了雁排,告诉张小辫道:“三哥,此处便是雁冢了,那座将军庙就沉在水里,底下常有吸人的漩涡卷动,水性深浅难测,这许多年来,从来没有谁敢下去探过究竟。”

  张小辫不太擅长水性,最多会两下子狗刨般的手段,到了水上,禁不住心下栗六,嘴上却硬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雁营都是好汉子,做事只求对得起天地良心,人言都不计较,信什么鬼神之说?小的们只管放亮了招子,且看三爷如何把那埋骨水底的将军请出来见见。”

  孙大麻子历来不惧鬼神,却唯独敬重古时先贤英烈,此刻与粤寇恶战在即,他也搞不明白张小辫为何突然要做这等怪事,闻言急忙劝阻道:“俺的爷,此事可由不得你使着性子胡来,想来那位将军老爷,也债个有英灵感应的水府郎君,你怎好轻易惊动?”

  张小辫道:“倘若水中真有英灵,理当助我雁营平寇杀贼。”说完命雁铃儿把排子撑到坝边,那坝上都是拳头大小的窟窿,被水鼠钻得密布无间,贯穿相连,水鼠这东西有点像是水狸子,同样地牙齿锋锐,能啃倒千年古树,擅于筑坝围堤,但这黄天荡里的水鼠,在民间俗称水耗子或阴鼠精,与水狸、河狸等物并非同类,喜欢阴冷潮湿之所,生性残忍狡猾,可以入水拖了大鱼上岸,又或是咬死栖于芦苇丛中的水鸟野雁为食,其中的硕鼠甚至能够搏杀老猫,它们在这片荡子里,趁着水中阴气愈聚愈多,数量难以估计,只有灵州花猫才能镇伏。

  张小辫按照林中老鬼所授的“相猫之术”,把“月影乌瞳金丝虎”推到水鼠洞前,猫的性子是闻腥即动,虽然灵州花猫从不捕鼠,但造物相克,它嗅得水鼠洞窟里的阴腥气息,还是忍不住“喊”出声来。

  可能有看官要问,怎么是“喊”出声来?原来猫叫之声自古分为数等,凡是猫子,都以能“喊”为贵,比如恋灶畏寒之类的懒猫叫声是“唤”,而最威猛的则称为“猫喊”,那猫子喊非同小可,真个是:“响到九天云皆散,声入深泉游鱼惊。”

  《猫经》里有言,说是:“眼带金线者,声如狮虎,镇宅卧厅堂,虽睡鼠也亡。”而水里的阴鼠精最为惧怕“猫喊”,正是闻声即逃,恐慌的情绪更是一传十、十传百,迅速蔓延开来,那些躲藏在堤坝洞穴里的水耗子们,都以为是大祸临头,就见那母的衔着小的,公的拖着老的,从各个洞窟里蜂拥而出,潮水也似地在堤上望外乱窜。

  张小辫等人都没料到几声猫叫会惹出这么大动静,看那无数皮光毛滑、锋牙利齿的水耗子夺路狂奔,一道道浊流般地在面面涌过,仿佛是天地倾覆的末日即将来临,三人心下也自不胜骇异,真教人头皮子发麻,雁铃儿连忙把排子划向水中,只求离得愈远愈好。

  水耗子数目多得惊人,狭长的“鼠坝”上根本挤不下它们,就有许多被迫掉进了水里,那些阴鼠生来便能够涉水,落水的群鼠挣扎游走,一时间把寂静的水面搅得开锅也似。

  忽然从水面陷落,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吸水漩涡,水鼠们离得稍近,便为卷入其中,这一来使得水耗子更加惊慌,雁铃儿叫道:“不好,多半是潜伏在黄天荡水底的“弥洞陵鱼”。她识得此物厉害,知道水面上是待不得了,就把雁排驶到附近的一块高地上,这地方本是株古木折断后残留下来的树根,勉强可以落脚。

  三人前脚踏上老树根,后脚雁排就被打翻了,只见水波分开,从中露出一个水怪般的大鱼,见头见不到尾,鱼头足比那大号的磨盘还大着三圈,鱼首生得酷似人脸,皮色如石,嘴巴大得惊人,张口吸水,不断吞吃身边挤成一团的阴鼠。

  世上万物依照天道回圈,有道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荡子里聚集的水耗子极多,自然也有专吃水鼠的弥洞陵鱼,所谓“弥洞”,取的是吸水之意,此鱼是个石性,整年整年地伏在水底一动也不动,但这时水面上群鼠云集,嘈乱异常,才引得它现身出来,连带得水底泥沙涌起,都跟着翻上了水面。

  孙大麻子不识得弥洞陵鱼,还道真是水上郎君所化之物,不由得看得呆了,而雁铃儿识得这陵鱼吸水之势能吞牛马,她也不知张小辫如此行事,究竟是意欲为何,只好问道:“三哥,大队粤寇转眼就到,你现在竟要捉鱼吗?”

  张小辫却最是疲懒不过之辈,即便身在险境,也不忘图个嘴上快活,信口就说:“妹子有所不知,你三哥家里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娘在堂,全指望捉住这水底的弥洞陵鱼回去,好卖来养那八十岁的老娘….”

  雁铃儿闻言甚为感动,心想:“我这位雁营营官张三哥,不仅足智多谋,手段慷慨,义气过人,更难得的是为人至亲至孝,出来征战都不忘奉养家里那“八十岁的老娘”,俗话说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现今世风不古,能够如此真乃难能可贵。”自此对他更是敬爱。

  可张小辫尚未说完,就那那陵鱼忽然摇尾拨鳞,竟从弥洞般的大嘴里吐出一具大骷髅来,那骷髅好不硕大,虽然全身皮肉尽消,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饶是如此,也要比身材魁梧的孙大麻子高出半截,周身上下顶盔贯甲,盔是日月飞虎盔,甲是锁子百叶连环甲,兽头护肩,铜镜护心,牛筋皮索为绦,内衬鹦鹉绿的滚绣战袍,不知为何缘故,那一副戎装结束,竟依然鲜艳如新。

 

第七话 血战
 
  话说那黄天荡里水路纵横,覆着万顷芦苇,地广人稀,历来便是绿林中好汉出没的所在,前临剪径道,背*杀人岗,不知屈死过多少行人,所以荡子里阴气极重。

  书里有段交代,当年的雁冢将军坟沉到水下之后,庙祠崩毁,尸骸被那弥洞陵鱼吞下,但那是古时英烈遗骨,披挂着避火渡水的护体宝甲,使得一股无质无形、氤氲涳濛的英风锐气凝而不散,落在鱼腹中虽然皮肉消腐已尽,但白骨盔甲依然不朽不化。

  雁冢水底的弥洞陵鱼贪婪无比,只顾着吞吸落水的大群阴鼠,奈何腹腔中有具骷髅堵着,难以吞个痛快,只得把肚子里的物事倒呕出来,就见黑水滚滚翻涌,从弥洞中冒出一具顶盔贯甲的大骷髅来,白森森、水淋淋,骷髅头的两个眼窝深陷,好似两个无神的黑洞一般直视天空,被宝甲托着,浮在水面上忽起忽落。

  当初在猫仙祠里,林中老鬼曾告诉张小辫:“只要你在水面上见着了白骨将军,雁营必能大破粤寇。”其余的细节则一概未说。

  张小辫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猜不透其中的奥妙,他虽然先前对此事深信无疑,事到临头却也难免在心中忐忑起来,暗自骂道:“娘的娘是臭脚老婆养的,看雁冢里的这具大骷髅,虽然生前威风八面,现如今可只是一堆无知无识的白骨,怎能指望它去上阵厮杀?林中老鬼那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他可别一时犯了糊涂掐算不准,支给我一记昏招儿,连累得张三爷把小命都搭进去。”

  正自胡思乱想,蓦地里一阵阴风透骨,这阵阴风非比寻常,吹动地狱门前土,卷起酆都山下尘,霎时间刮得天地变色,雾气皆散,张小辫三人全身打个冷颤,再看水面时,就见弥洞陵鱼与那白骨将军都已沉回了水底,只剩下大群水耗子在堤下夺路奔逃。

  雁铃儿看雾气散了,不敢怠慢,急忙拖回翻倒在水面上的排子,载着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躲入芦苇丛中,会合了埋伏在附近的雁营团勇。

  张小辫伏在雁排上,心中兀自狐疑不止,实在想不出那葬身水底的骷髅将军能有何作为,他却不知道,原来那骷髅身上披挂的宝甲,是套久经战阵的古物,其中沉积的煞气极重,千年来不见天日,一旦出世,顷刻间就引得阴风拂动,吹得万千芦絮随风摆摇,把笼罩在黄天荡里的薄雾都卷散了,待得煞气散尽,那具宝甲也自支离破碎,再次与骷髅白骨没人了雁冢的水底。

  您别看这阵风来得容易去得快,可在兵家成败之事上,却往往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想来古诗有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当年后汉三国,赤壁矶头一场大战,要是没有“泥鳅造洞”引发东风,什么苦肉计、连环计、反间计,也只落得奇谋无用,倘若武侯借不来东风,哪能有后来的火烧连营?所以有篇赞子,单赞这天底下风的好处,其赞曰:“风、风、风、东西南北风,无影又无踪;收拾乾坤尘埃净,移阴现日更有功;擒杨花,催败柳,江河能把扁舟送;拥白云,出山峰,轻摆花枝树稍动,钻窗入帘去,烛影又摇红。”

  雁冢水底的宝甲引出了一阵阴风,与雁营在黄天荡设伏又有什么相干?原来太平军起兵攻打灵州城,师久无功,又逢四周洪水陡涨,断了粮草补给,使得军中人心慌乱,只好趁着雨停洪落匆匆撒兵。

  可官道被洪水冲毁了大半,许多地方根本无路可走,唯一可容大军通过的去处,只有黄天荡了,大队歹平军偃旗息鼓,连夜撤退,从山路上逶迤下行,相次到了荡边,队伍已多不齐整,一步懒似一步,拂晓时就见那荡子里薄雾弥漫,静得出奇。

  太平军中统兵的首领,是久经沙场之人,熟识兵机,疑心也重,能够通过占风望气,来相形度势,他虽然知道灵州周边没有大队官兵,但到得近前,看出那黄天荡的雾气里,隐隐有杀机浮现,料来此地险恶,一时未敢轻入,正要派出探子另觅道路。

  却在这时,忽见从荡子里逃出许多水鼠,就从身边掠过,往着野地里乱蹿,而天地间又是疾风卷动,扫净了荡中雾气,那太平军的首领看得明白,反倒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深知水鼠习性,水耗子惧人,见人就钻洞,既然遍野逃窜,那黄天荡里肯定没有伏兵,只是物性反了时令而已,再说雾尘消散,进去就不会担心迷失道路,就算里边藏着些个*****草寇,量也不敢冲撞我大队军马,除非他们活腻歪了。

  再加上连夜行军,士卒疲惫松懈,如此一来,太平军也就大意了,连探路的前哨都不曾派遣,一队接着一队蜂拥而来,从各道鼠堤上进入了芦苇丛深处,密密麻麻的军卒犹如一条条长蛇,见头见不到尾,穿过黄天荡,缓缓向南移动。

  中军行到深处,正自慌慌而走,就听得一声雁哨凄厉,长长的呼啸声,撕破了隐晦的天空,哨音未落,已从四面八方的芦苇丛里,冒出无数雁排,上面架着土铳土炮,更有许多团勇使用抬枪,朝着堤上毫无防备的太平军攒射起来。

  一时间枪炮之声大作,震耳欲聋,荡子里硝烟弥漫,血肉横飞,太平军猝不及防,做梦也想不到荡子里能有清兵,看情形绝不是小股人马,芦苇深处的雁排忽隐忽现,不知来了多少官军。

  而且太平军行军时,摆出的是几条一字长蛇阵,突然被打到七寸上,不得不仓促应战,各队人马之间,难以互相接应,首毛也不能相顾,兵卒心中多是惶恐,混乱之下突然接敌,在狭窄的水鼠堤上你拥我挤,根本辗转不开,人撞人,自相践踏,马撞马,尸横遍地,大队人瞄一乱,十杆抬枪里放不响一杆。

  但那“雁营”早已埋伏准备了多时,正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排火枪轰过去,太平军就倒下一片尸体,眼见死的人多,一具具尸体不断滚落水中,把湖水都染作了赤红。

  这支围攻灵州城的太平军,大多是被裹来的俘虏和乱民,十成之中,倒有七成多是乌合之众,遇着恶战一打就散,他们不知荡子里的深浅,数万人马都涌向没有官军截杀的沼泽地,也有慌不择路地纷纷跳水逃窜,带队的官长喝止无用,只好提刀砍了几个逃兵,但此时兵败如山倒,又哪里遏止得住。

  雁营备了许多丈许长的竹枪,这种竹枪又长又利,即使对方想欣身近战也构不着,一排排攒刺过来也根本无法抵挡,团勇们见粤寇阵势大乱,便从后赶杀过去,举着竹枪到处乱刺,把落水的太平军都刺死在水里,其余陷到沼泽里的更是不计其数,死尸填满了水面。

  唯有行到雁冢附近的太平军中军,都是来自粤西老营的精锐,而且太平军里为首的将领也清楚,要是不能在荡子里杀条血路冲出去,这支兵马就会全军覆没,所以不顾死伤惨重,指挥着在排枪轰击下幸存的兵卒,把那些中枪伤亡的同伴堆成掩体,抵挡住芦苇丛中不断射来的弹丸,并且火铳弓箭还击,就地死守不退。

  埋伏在四周的团勇、雁民、响马子,杀散了大队粤寇之后,发现整个黄天荡里就剩下雁冢一带还在激战,便以雁哨相互联络,各队人马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雁营虽然骁勇善战,但遇到太平军精锐之部,也难轻易占到上风,双方兵对兵,将对将,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只见刀枪并举,剑戟纵横,迎着刀,连肩搭背,逢着枪,头断身开,挡着剑,喉穿气绝,中着戟,腹破流红,直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这正是:“棋逢对手无高下,将遇良才没输赢。”

  张小辫在灵州城里多次见过战阵厮杀,都无眼前这般惨烈,眼见自已雁营里的弟兄们死伤无数,也不禁咬牙切齿,两眼通红,正在两军难分上下之时,众人远远地见粤寇阵中,有一个身材魁梧之人,连鬓络腮胡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骑着高头大马,穿了一身锦绣黄袍,身上带着宝剑和洋枪,指挥若定,周围有数十名军士举着盾牌将他护卫其中,看他那装束气魄皆是不凡,料来是个为首的草头伪王。

  雁铃儿久和粤寇作战,能识得伪王服色,点手指道:“此贼必是统兵的占天侯。”说罢挽开雁头弓,搭上雁翎箭,开弓好似满月,箭去犹如流星,口里叫个“着”字,“嗖”地的枝冷箭射出,正好穿过盾牌缝隙,把那占天侯射得翻身落马,摔倒在地,太平军顿时一阵大乱,知道主帅阵亡,再也无心恋战了。

  雁排李四见粤寇军中首脑中箭落马,知道时机已到,鸣鸣吹动雁哨,雁营团勇们听得号令,都拔出雁翎刀在手,蜂拥着冲上前去,翻过堆成山丘般的尸体,舍身撞入人群里挥刀乱剁。

  雁户所用的“雁翎刀”,身长柄短,背厚刃薄,最适合阵前斩削,在近战之中尤其能发挥长处,只见凡是长刀挥过之处,就是一颗颗人头落地,整腔整腔的鲜血喷溅,真可谓当者披靡,孙大麻子也杀红了眼,在人丛中一眼瞥见那占天侯中箭带伤,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就抡着朴刀上前,杀散了持盾护卫的太平军,打算一刀削下那占天侯的人头。

  谁知占天侯身边常带着一个容貌绝美的侍童,那厮在混乱中倒地装死,趁孙大麻子不备,朝他身上一剑刺去,孙大麻子虽是武艺清熟,临阵厮杀的经验却不老道,他贪功心切,只顾着要杀占天侯,不曾提防别个,猛然间只觉后心一凉,已被利刃穿胸而过,当场血如泉涌,竟教那侍童坏了性命,可叹“瓦罐不离井上破,为将难免刀下亡。”

  雁排李子恰好在旁边看个满眼,但乱军之中事发突然,想去救人已经来不及了,他与孙大麻子是结拜兄弟,兄弟死如断手足,不由得怒火攻心,眼前一阵阵发黑,断喝声中抬起手来,把雁翎刀劈将过去,只一刀就剁翻了占天侯的侍童,抬脚踢开尸体,又待再去剁那为首的占天侯。

 

第八话 赏孤令
 
  且说雁营与太平军在黄天荡里一场恶战,真杀得“人头滚滚如瓜落,尸积重重似阜山”,雁排李四在混战之中直取敌首占天侯,不料中了冷枪,饶是他机敏过人,躲避的极快,奈何离得太近,竟被铅丸铁沙射瞎了一只眼睛,倘若再偏个半毫一厘,恐怕就得当场被铅弹射穿了脑袋。

  雁排李也也当真悍勇,不顾自已眼眶里血肉模糊,侧地后翻身便起,发狂了一般,挺着雁翎刀合身扑上,一把揪住那占天侯披散的头发,硬生生从地上拎起来,夹在服下勒住颈项,在阵前将其生擒活捉。

  其余的太平军见大势已去,顿时四散溃退,丢盔弃甲,争相逃命,走不及的纷纷弃械投降,雁营团勇杀顺了手,根本不肯留俘,追赶上去逐一剿杀,抡着刀,看见活的就砍,撞见动的就杀,这场恶战,直打到黄昏薄暮才停,荡子里的水都被鲜血染红了。

  雁营派人飞驰灵州城报捷,剩下的大队人马都留下收治伤者,归殓尸骸,从古到今,兵凶战危,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一举击溃了大股粤寇,还活捉了贼酋占天侯,但到最后清点下来,已方营中的“团勇、雁户、各路响马子”也死伤了不下两千多人。

  雁排李四坏了一只招子,满面都是鲜血,所幸弹丸没有入脑,有随军的郎中赶来,用能化五金的水银,化去嵌在他眼窝里的铅子,才算保住一条性命。

  张小辫在旁,看见身受重伤的雁排李四,与横尸就地的孙大麻子,当时就想要嚎啕痛哭一场,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来,心里边都凉透了,要多后悔有多后悔:“要是早知道林中老鬼指点的这场荣华富贵,是要搭上自已手足兄弟的性命,三爷我宁可不要也罢,孙大麻子与我豆过命的交情,当初二人一同从金棺村里逃难串来,向来是互相照应帮衬,如兄似弟,后来大伙拜把子结成生死兄弟,只盼着将来有朝一日,能够同享荣华,共分富贵,想不到今天竟已人鬼殊途了。”

  以前张小辫没少看过生死之事,可那都是与自已不相干的,见得多了,心也木了,直到此刻真正折损了手足兄弟,方才知道生离死别之苦,一场仗打下来,原本好端端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心里如何能是滋?他便有心弃了雁营营官之职,打算远远逃开为上,可又一寻思,值此天下大乱之际,世上哪还有什么太平的去处?现今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倘若不是奔着这一条道跑到黑,孙大麻子岂不白死了?他脑中胡思乱想的,好半天也没个定夺。

  雁铃儿为兄长裹扎了伤口,二人就过来劝解张小辫,毕竟打仗没有不死人的,而且人死不能复生,但是经过今日一战,咱们雁营必定名扬天下,这些兄弟们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与其献俘邀功,不如就此将那贼酋开膛摘心,祭奠阵亡兄弟们的在天之灵。张小辫心神恍惚,点头道:“全凭四哥作主。”

  这时暮色低垂,黄天荡里凄风凛冽,笼罩着愁云惨雾,“雁字营”的一众团勇们,早已把尸骸收拢掩埋,坟前草草地设了灵棚牌位,雁排李四命手下人,将那被俘的“占天侯”,捆成五花大绑,带到灵位跟前。

  那占天侯肩上中的箭簇尚未拔出,伤口处的鲜血不断滴落,跪倒在雁排李四面前,乞命道:“告壮士,饶我性命则个……”

  雁排李四拔了钢刀在手,冷冷地指着一排排灵位道:“饶你这厮性命不难,你只须让我这许多兄弟点头应允。”说罢手起刀落,一点清风过处,占天侯一颗人头落地,满腔的鲜血冲天,雁排李四又让在旁站立听命的两个刀斧手,上前挖出人心,就于那灵棚下祭飨了。

  雁营中的阵亡之人,多是黄天荡雁民的父兄子弟,设灵之时哭声震天,有妻子哭丈夫的,有老娘哭儿子的,也有那兄弟哭手足的,按照绿林旧例,有哨官抛撒纸钱,念颂“赏孤令”。

  令曰:“山遥遥、水迢迢,两座明天搭座桥;端起连浆带水饭,又拿香锞(ㄎㄜˋ)并纸钱;高声叫住众英魂,黄泉路上停一停;站住脚步莫回头,听我赏孤把话传;当日有缘结金兰,恩义可比日月辉;恩深似海恩无底,义重如山义更高;同来吃粮把兵当,共赴沙场血染袍,为兄弟命丧黄泉,阴阳相隔难相见,冥钱烧纸虽不多,还望英贤来领受,愿你等早升天界,佑我等福寿绵绵,今生不得重聚首,来世还当效桃园。”

  开罢了令咒,众人在一片悠悠鸣动的雁哨声中,焚化发送了灵位,当夜就在荡子里宿了营,转天接着军令,雁营要返回灵州城,那些前来助战的雁户和各路响马,都在战场上的死人堆里剥取了许多财帛,有的人得着钱物,就辞别了自行回去,更有不少野心大的响马草寇,不把生死当做一回事情,只想趁着战乱接着发财,便投奔到雁营之中充为团勇。

  如此一来,雁营出城时不过近千人的队伍,经黄天荡一战又折损了许多弟兄,但收兵回去的时候倒反多了一倍有余,于是就在半路上重新结纳整顿了,入伙必须插香立誓,这是当时民团里的一种风气,只有结成生死兄弟,相互之间才能以性命相托,无非是设下插香堂,排令开山。

  以营官张小辫和雁排李四为首,底下的哨官和团勇,都依次排开,放令道:“东山的汉子西山来,鸟为食来人为财,蝴蝶只为采花死,赵老儿伴着珠光亡。有缘兄弟到山堂,管你登台不登台,先设三十六把金交椅,次摆七十二条银板凳,龙归龙位,虎归虎位,有位的入位,没位的站排。”

  天下的盗贼响马虽然散布四方,但从汉时有绿林军赤眉军造反以来,也自行结成一党,在各地遥相呼应,各朝各代均有盗中魁首作为统领,那盗魁也称“总瓢把子”,占据着八百里洞庭湖,洞庭湖万山环列,连着三江,司掌着天下形势,历来就是盗贼的老巢,黄天荡里的雁户响马,只不过是其中的一脉分支而已。

  由于这回进雁营入伙的多是外人,必须由雁排李四,亲自拿“套口”过问新进团勇:“今日午时开山门,众位兄弟听真切,九道安了生死路,哪个敢进这山门?不是能人莫入门,不做兄弟你别来,身家不清早早走,底子不足早回头,冒充行家赶紧走,查出来了要人头,不是为兄情面冷,今日山中正凶险,上四排兄弟犯了令,自已挖坑自已跳,下四排兄弟犯了令,三刀六眼定不饶。”

  入伙之人听清了规矩,则要各自报清身份来路,也都得拿切口套词来讲,比如说“耳听兄长把我唤,整顿衣冠来参见,今与众兄幸相逢,实是前生信有缘,众兄有胆又有识,个个都是有名人,怜我愚笨是后进,言语不周望海涵,某地就是生我的丝,某乡某村那是我家园,某年某月我母有难,某月某日我就下了凡,某山某寨插了香,今日结义投雁营,入营自当遵号令,吃咒赌誓表心迹,上不敬兄把头断,下不爱弟挖心肝,如不敬兄不爱弟,让我短命落黄泉。”

  营官还要问:“有何凭证?”后进就答道:“以裁香为凭。”这时要把手里的草香折断,表示倘若有违此言,就如这炷香一般,落个一刀两断的下场。

  雁排李四把能留的人都留下,根底不清的则一律打发回去,重新清点营中团勇,共计两千二百出头,实力扩充了一多半,自是欢喜庆幸,只有张小辫心下犯着嘀咕,眼见兵马愈来愈多,这可是仗要愈大愈大的兆头,大概死的人也会愈来愈多,照这么打下去,还不知要死伤多少手足兄弟,张三爷眼下走的这条路,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尽头?料来多想也于事无补,听天由命罢了。当即整顿队伍,回城听命。

  雁营在黄天荡大破粤寇之事,果然震动了天下,京城里的皇上听得捷报,喜动龙颜,谓我国朝中兴在望,当即亲提御笔,写了“忠勇雁营”四字,让兵部破例给张小辫加了参将之职,别看是正三品的武官,也拿着朝廷的俸禄,但实际上却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还是让他做他的营官,另外作为封赏,今后营中的团勇皆加双饷。

  图海提督本想藉着太平军的刀子,除掉灵州雁营,谁想得了这么个结束,反倒成全了此辈,又觉得张小辫和雁排李四的手段了得,在城中又是死党众多,要逼得他们紧了,恐怕生出别般大乱子来,也只好暂且衔恨隐忍在心,而且调遣雁营截击粤寇正是他出的主意,当然免不了奏报朝廷给自已邀功请赏,这些事情都按下不表。

  只说时光易逝,寒来暑往,过完了秋冬,又到了春夏之交,张小辫蒙受巡抚大人赏识,充做了雁营营官,他虽不懂战阵杀伐之道,但手下的雁排李四等人,多是当今世上骁勇善战的将材,更肯为他用命,统率着雁营团勇,接连不断地与粤寇交战,到处攻城拔寨,收复了灵州城附近的好几处重镇。

  这一天雁营回来休整队伍,张小辫寻了个空,独自来到“猫仙祠”里,那些野猫们见有熟人来了,都拥到祠中与他厮耍。

  张小辫喂那些野猫们吃了些东西,便翘起二郎腿倚倒在神龛上,这半年多来,他经历了无数杀伐之事,蓦然间生出一阵感慨,当初做梦都想求一场荣华富贵,可天底下刀兵四起,也不知张三爷何年何月才能有顿安稳饭吃?早知道作人辛苦,先前投胎的时候,还不如求那轮转阎王给三爷托生成个灵州野猫,倒落的逍遥快活,强似整日出生入死,无休无止。

  正恁般烦恼,忽听有个枯柴般的声音冷冷说道:“兀呀,故人别来无恙否?”张小辫心中一惊,忙从神龛上跳起身来,抬眼看时,已见猫仙祠里多了一人,那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灰袍,就好像是从古墓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古旧服饰,又蒙着个面,只露出两只毫无生气的眼睛,不是旁人,正是以够指点祸福吉凶的“林中老鬼”。

  张小辫半年不见此人,想不到今天竟自已找上门来了,正有些紧要的话想问他,连忙唱个大喏,谁知还来不及多作叙谈,却听那林中老鬼突然开口道:“张三爷,你大祸临头,性命都将不保了,还有心思在此闲耍!”这正是:“你自闭门家中坐,难防祸从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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