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槐园凶宅

来源: meowzilla 2015-10-04 10:31:0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28907 bytes)
回答: 《贼猫》 作者:天下霸唱meowzilla2015-10-04 10:21:01
第一话 金玉奴
 
  话说张小辫这三人,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带着“僵尸美人”混入了灵州城,结果刚一进城,就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迷了路,谁成想这条荒僻幽暗的老街旧巷,竟有一大群野猫盘据,三人顿时被群猫团团围住,别看一两只猫不吓人,可一但成群结队的蜂拥而来,那情形也着实教人心惊。

  灵州这座“猫儿城”里,最是盛产花猫,所谓“花猫”,身上皮毛并非五颜六色,那些黑白相间,又或是黄白相间的杂色之猫,皆属花皮,倘若有遍体一色之猫,则必定是从城外来的,城内之猫,绝无纯粹一色的皮毛。

  此事在当地无人不知,张小辫多次进过灵州城,故此知道一二,他晓得这条全是野猫的巷子在这城里叫做“猫儿巷”,挡住去路的那堵高墙,想必就是传说中极具灵异的“猫仙祠”后墙了,附近百姓不供“狐仙、白仙”,却专喜欢为求猫仙爷保佑,遇到大事小情,必到祠中祈求许愿,这也是本处风俗使然,常常都有人把鱼肉馒头扔到祠后巷中。

  久而久之,那些无家无主满城流浪的“馋猫、懒猫”,就逐渐聚集在“猫仙祠”周围,平时睡懒觉晒太阳,醒了就去吃那些善男信女供神用的鱼肉果子,都被愚夫愚妇们给惯坏了,结果满城当中,再无一只花猫肯在夜里去捉老鼠,所以灵州城除了猫多,老鼠更多,鼠患已然有成灾之势。

  可常言道“世事有一兴,则必有一衰”,近年来天灾连着兵祸,人心丧乱,世风不古,大多数老百姓衣不遮体,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就愁那晚上的,有几个还顾得上孝敬它们这些猫爷猫奶?祠庙道观里的香火,都已惨淡得今非昔比了。

  直苦了古祠堂里这群好吃懒做的大小馋猫,一个个饿得眼珠子发蓝,伏墙卧檐喵喵惨叫,好不容易见有三个人推了辆驴车进来,便以为又有善人前来烧香许愿,按惯例,稍后免不了要发上一番利市,让它们这伙“猫仙爷”的重子重孙饱餐一顿。

  可那三个家伙太不懂事,进来了半天,干坐着不动,也不见取出什么糕饼肉脯来,不由得好生着恼,群猫心头起火、口中流涎,攒着脚步越逼越近。

  张小辫心中八百多个转轴,油滑灵光,见机何等之快,眼瞅着大群野猫来者不善,又想起平时在城里听到的传说,就知道十有八九,这伙馋猫都是来索要吃喝的,此时若不把它们打发了,一旦闹出什么动静,必被城中巡逻的团勇发现,自己这三人藏带着一具古尸入城,即便不被官府当做粤寇的细作,也得被看成挖坟穴陵的盗贼,到时候被揪到衙门里过回热堂,就算张三爷满身是嘴,怕也辨白不清了。

  心念一动,立刻想到麻袋中那些大虾蟆,忙不迭地招呼孙大麻子和小凤,他本想说:“快把驴车上的虾蟆拿出来喂猫!”但脑子里只惦着能换下半世大富大贵的“僵尸美人”,情急之下竟说成了:“快把驴车上的女尸拖出来喂猫啊!”

  孙大麻子和小凤还以为要用僵尸喂猫,僵尸的肉叫“闷香”,据说世上还真有人吃过,却没听说猫儿也吃僵尸,何况担着天大干系把“僵尸美人”运到城里,都是听了张小辫的花言巧语,实不知他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心慌意乱之下,都呆呆地愣在当场,不知该当如何理会才好。

  张小辫见这两个夯货不济事了,急得跳起脚来,还得三爷亲自动手,他蹿上驴车揪开麻袋,将那些闷得半死不活的肥大虾蟆抖在巷中,群猫闻得有腥,顿时眼中放光,呲起猫牙“呼啦啦”向上一拥,按住了虾蟆乱啃乱咬。

  趁着群猫大吃虾蟆,张小辫把那僵尸重新套上麻袋,让孙大麻子抗在肩头,拽了小凤就往巷外溜去,驴车也不要了,他们惟恐踩到那些闷头吃蛤蟆的野猫,只得捉起脚步,贴着墙边而行,刚走了几步,就见猫群里走出一只黄白斑斓的猫来,蹲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三人。

  张小辫等人心知古怪,忍不住多看了那只花猫两眼,只见那花猫不比寻常野猫,年齿也不算大,皮毛光滑,双眼炯炯,极有神采,举止气度都显得雍容不凡,看起来竟是这群野猫的首领。

  张小辫猛然想起那套观猫辨狗的法子,仔细一看,此猫双耳浑圆,异于常猫,应是古籍有载的“金玉奴”,黄斑如真金,白斑似美玉,自汉代有猫以来,便是世间稀罕的品种,他人穷志短,不由自主动了邪念,心想:“倘若把这金玉奴贩到京城,那些嗜玩的贝勒王爷们少不了有识货之人,说不定能……”

  张小辫脑袋里正在打歪主意,却见猫群中的那只“金玉奴”,忽然抬起头来,眯着猫眼嘴角子上翘,竟是冲他三人微微一笑,这一笑险些吓得张小辫等人魂飞魄扬,盖因从古到今,普天下之猫绝无笑颜,谁看过猫儿会笑那真教见鬼遇妖了。

  张小辫看见那猫笑得诡异,顿时想起先前在金棺坟里数猫的遭遇,心中打了个突,再也不敢朝那金玉奴瞧上一眼,脚底下生风,一溜烟似地逃出了窄巷。

  孙大麻子和小凤也都吃了一惊,跟在张小辫后面逃了出来,三人转过一条巷,到了一处有人行走的街角,方才停住脚步,呼哧哧喘作了一团,心中多是惊慌,半晌作不得声。

  孙大麻子把抗在肩头的僵尸美人放到地上,喘些了片刻,问张小辫道:“邪门了,俺长这么大,平日里家猫野猫见过无数,可从没见过有猫儿能笑,听说猫不会笑,是因它们脸上没有喜筋,刚才所见,定是古祠中的妖怪无疑了,须请个法师收服它才是,免得日久为祸,害了无辜性命。”

  小凤却说:“想必是猫祠中久无香火供奉,咱们喂了野猫许多虾蟆,让它们不至挨饿,猫仙爷心中高兴,这才显出灵异,小三你说是不是这样?”

  张小辫道:“你们没见过市面,又懂得什么了?这世上的猫虽是到处皆有,愚俗之人自以为熟识了,却并不真正知道它们的底细,三爷我可不是吓唬你二人,别说猫会笑了,它们还能背地里偷说人语,无论是黑猫白猫还是花猫,皆可口出人言,只不过这些举动犯忌,故不肯说,唯有在避人耳目之处才做。”

  小凤和孙大麻子皆是摇头不信:“你说的是鹦鹉,却不是猫,谁个见过猫儿能口吐人言?”

  张小辫故弄玄虚地低声说道:“有一古法,可逼迫猫儿当着人面说话,你得先抓来一只牡猫,于满月之时把它锁在镜前……”

  孙大麻子是个直心眼,没见过的便以为多是妄言,不等张小辫说完,便不耐烦了,只顾着问他偷运古尸进城,究竟所为何来?为此吃了不少惊吓,若再不坦言相告,可有些不仗义了。

  张小辫被问得紧了,又思量暂且不可将实情全盘托出,只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念过两年私塾,说起话来半文半俗,再加上嘴皮子好使,一番话倒真说得入情入理,直听得孙大麻子和小凤连连点头。

  只听张小辫随口的胡邹道: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你们看这城内南来北往的,有多少穿着绫罗绸段之辈,与咱们一般都是安眉带眼,我等也不比旁人少了些什么,为何他们吃得饱着得暖,而咱们却要家破人亡,穷得身无分文衣不遮身?你二人祖上怎样我是不知,但想我张家祖上,三代无犯法之男,六代无再嫁之女,最是积德行善的好心人家。

  难不成传到张三爷这代便要整日忍饥挨饿,到处受别人三般两样的冷落,如此岂不是老天爷无眼?却不然,有道是“人善人欺天不欺”,原来就真有一心广济穷苦的神仙,要救我等出苦海得荣华,这才在古墓中指点了三爷一场金银成山的路途,可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么句话——命是天注定、事在人作为,那一生一世吃不穷花不尽的大富贵,又怎会得来全不费功夫?其中必定要担些风险,遇些波折,否则人人可为,世上便再也没有穷汉了。

  张小辫又把林中老鬼嘱咐之事,掐头去尾地吐露了一些,说是偷运女尸入城,是要寻得一间“松鹤堂”的老字号铺户,倘若真找到这处所在,那金山银山也差不多就在眼前了,至于“松鹤堂”是做什么生意的?又是在城中什么地方?张小辫就不得而知了。

  孙大麻子和小凤恍然大悟,三人找僻静地方一商量,猜测那“僵尸美人”是件瓮冢山里的古物,“松鹤堂”则是个收售古董玩器的铺子,单听这字号也是古香古色的,想来多半该是如此了,却苦于不知这店铺开在哪条大街。

  好在鼻子底下有嘴,便分头出去打听,谁知找到城里人一问古玩铺松鹤堂,个个都是摇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如今天下盗贼蜂起,除了北京城,哪里还有贩古的?以前的古玩铺子多是关门大吉了,最后只有一个在城中寺庙挂单的和尚,告诉张小辫等人:“灵州城绝无松鹤堂古玩铺,不过却有家松鹤堂药铺老字号,就在城北青石街,街上全是青石板铺就,街上最大的一家店铺就是,离着几百步远就能看见他家招牌,极是显眼。”

  张小辫三人面面相觑,先前想差了,八成就是那家名为松鹤堂的药铺了,难不成药铺里收购古尸合药饵?如此可是犯禁的勾当,心中不禁忐忑起来,但又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且去了再说,大不了撒腿就逃。

  当下横了心,绕小巷子躲过城中巡逻的团勇,到得青石街,果然有诺大一个药铺,离得老远就闻得药草香气扑鼻,门前高挂金字招牌,“松鹤堂”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内衬“悬壶济世”的古扁,三层两楹的楼阁好不气派,药铺店门大开,内外打扫得一尘不染,进进出出的人流络绎不绝,一层是抓药的地方,排着一架架高耸如墙的药柜,柜上除了伙计们忙前忙后,还有专门坐堂诊脉写方子的白胡子郎中。

  张小辫见药铺里的人多,哪敢轻易进去,在街角隐蔽处躲到掌灯时分,看松鹤堂里开始上板关门了,又瞅见左近没有团勇官兵经过,这才让小凤独个等在外边,他自己和孙大麻子抬了“僵尸美人”,快步溜到门前。

  松鹤堂内的伙计正在忙碌,看有两个衣衫褴缕的家伙突然跑了过来,还以为是讨饭的乞儿,就横眉瞪眼地倒攥了鸡毛掸子打将出来,要将他们赶开。

  张小辫忙抱拳扯谎道:“我们是贩珍异药材的,有件行货要拿与你家掌柜瞧瞧。”

  谁知那伙计是做惯了势力腔眼的,眼孔最小,怎会把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这等破落之人放在眼里,举着鸡毛掸子骂道:“你两个没眼的龟孙子是从哪来的?竟敢在松鹤堂门前恬噪,爷爷手中的这件行货,先拿来与你瞧瞧!”说着话,就没头没脑的狠狠抽打过去。

  孙大麻子平日专好弄拳使棍,多少有两下子把式,又是血气方刚,怎肯吃他乱打?抬手抄住那伙计手腕,绷着脸怒道:“俺是来贩药材的,又不是偷城劫寨的响马贼,怎好不问青红皂白的让你打?须教你这厮知道俺拳头的厉害……”

  那伙计被孙大麻子捏得腕子疼痛,杀猪般叫了起来,惊动了店内诸人,立即有几人拎着门栓、扫帚冲了出来,张小辫叫声:“苦也,阎王好求,小鬼难缠,还没等见着掌柜的,就要先被擒住了,此番定要被扭送到公堂上乱棍打死,也不知小凤那丫头有没有良心来为我二人收尸。”

  孙大麻子也是火往上撞,拉开架式就要上前厮打,此时却惊动了松鹤堂里的铁掌柜,书中代言,这铁掌柜,是灵州当地出了名的吝啬奸商,一文不使、两文不用,钱物大秤进小秤出,多要他一文大钱,直如挑他一根大筋,又生得一双斗鸡眼,故此得了个浑号“铁公鸡”。

  “铁公鸡”跟官面上素有勾结,他是唯利是图的贪酷小人,千方百计把城中同行挤兑得关门大吉,如今满城经营药材的大小商号都是姓铁,又趁着“天灾人祸疫病横生”的机会,大发横财,平民百姓正受倒悬之苦,有小病都自行忍了撑着,讨方子买药的都是急等着救命之人,任凭他铁公鸡漫天要价,也只好认了,在他这几帖中药上倾家荡产卖儿卖女的穷人,已不可计数了。

  越是如此刻薄奸滑的商人,越是逐利的先锋,听到门外吵闹,出来一问,才知道是有两个人声称有珍异药材想要出售,而店中伙计看他们衣衫破烂,便看做了是两个没三没四到此耍闲的,铁公鸡本拿着足恭的架子,一脸冷淡的神态,听到“珍异药材”四字,顿时眼珠子一转,那对斗鸡眼刚好落在了张小辫带来的麻袋上,立即露出一丝奸笑。

  虽然那麻袋脏兮兮的几乎都和地皮一色了,但里面鼓鼓囊囊,好似装着什么东西,铁公鸡白手起家,最初发财,就是凭借从无意间得了几株成形的老参,他知道那些山民虽然贫困,可常在深山老林里谋生,掘得奇花异草的机会还是有的,只此一节绝不可以貌取人,管这两个小厮贩的是真药假药,拿出来看看也不亏本,倘若是两个骗子,再命人棍棒相加不迟。

  这念头一动,铁公鸡就喝退了手下的一众伙计,阴阳怪气地嘿嘿一笑,命人把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请到内堂叙话。

  铁公鸡带着心腹帐房先生,引着张小辫二人到得堂中,命其余的人都在门外候着,进去关上门来自行坐下,连杯热茶都不招呼,便斜着眼盯着那大麻袋,对张小辫道:“还愣着干什么呀?这里边装的是什么货色?赶紧打开来看看吧。”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虽是心中打鼓,但此时是有进无退了,硬着头皮扯开麻袋,露出里面赤身裸体没有下巴的一具女尸来,说道:“您老请过目……”

  那帐房先生站得离麻袋最近,他是个老花眼,初时还没瞧清楚,奇道“好大一株人参”,忙举起单片花镜来凑近了细观,一看之下惊得把镜片都扔到了半空:“娘的娘我的姥姥喔,是……是僵尸!”随即叫道:“定是从古坟里刨出来的,好晦气!掌柜的,我这就吩咐伙计们拿绳子,把这两个挖坟穴陵的贼子捆绑了送到衙门发落!”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暗道大事不好,正要转身破门而逃,却见那铁公鸡并未如那帐房先生一般大惊小怪,反而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忽地站起身来扒开麻袋,上上下下看了看那古尸的体态面容,他虽是昧心的奸狡小人,但医药之道却是通晓精熟,多记得古方,是个识货的行家,看罢点头道:“这是前朝的美人盂呀,你两个如实说,究竟是从何处得来此物?”

  张小辫哪懂什么是“美人盂”,只好一口咬定,是从自家后院里掘出来的,并不知晓来历,村里有博物之人说这是名贵药材,所以才大老远抬到城里,久闻松鹤堂字号响亮,仁心仁术,童叟无欺……

  不等张小辫说完,铁公鸡便“哼”地冷笑一声,笑骂:“一派胡言,翁冢山附近都是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荒凉地界,除了坟头就是坟头,哪会有什么珍贵药材?这分明就是一具前朝古尸,不过此虽是一件传古的奇物,但值不得什么银钱,灵州地面上除我之外,再没第二个人能识得它,你们能找上门来,也是机巧不过的缘分,所以我就不加隐瞒了,旁的都不提了,不防就此还你们一个公道价钱,谈得拢了,好教你二人得知此物来历……”

  孙大麻子还以为铁公鸡肯出大笔银子,心中大喜,也顾不得听他开价,当即就要应允,此时张小辫脑中一闪,想起林中老鬼所说之言:“把古尸运到松鹤堂中,不管他开出多少价钱,都绝不可要,切莫为蝇头小利动心,只讨了他松鹤堂后院的那只黑猫回去便可,埋在灵州城里的金山银山,没有此猫便取不得分毫,松鹤堂里养的黑猫,就是开启灵州秘宝的一把钥匙。”

 

第二话 槐园
 
  且说孙大麻子正要就地要价,把那具僵尸卖与松鹤堂药铺掌柜铁公鸡,却被张小辫当场拦了下来,没让他开口要钱。

  张小辫嘻嘻一笑,对铁公鸡说道:“我家这大麻脸兄弟一身顽赖皮肉,掌柜的千万别把他的话当真,小人们每每听说松鹤堂布医施药,以种种善举广济世间的穷人,今日侥幸得了这名贵的美……美……美人盂,正所谓物归其主,理应拱手献上,又怎敢问铁掌柜要钱。”

  铁公鸡是十足吝啬之辈,从不肯轻用一厘一毫的银钱,正筹算着要想个法子谋害掉二人性命,空手得了他们这件“美人盂”,便是一个大钱也不打算给的,此时听张小辫说不要银钱,不觉奇怪万分,他以己度人,越想越是不解,思量着天底下怎会有这等不使本钱的生意?既不开价求财,定是另有所图。

  张小辫道:“铁掌柜果然料事如神,您老公平买卖童叟无欺,自是不肯平白收货,可小人们脸皮再厚,也不能昧着良心伸手接您的银子,只好斗胆求取贵宅一件物事。”

  铁公鸡眉头一蹙,狠狠盯着张小辫道:“要钱要物还不都是一回子事?你们用不着跟本掌柜兜圈子,有话在此直说,有屁滚到外边去放,想要什么不妨明说。”

  张小辫的谎言瞎话张口就来,想也不用去想,当即捏造出一番说辞来,声称在老家瓮冢山一带鼠患成灾,鼠夹鼠药也灭不尽那许多硕鼠,现如今正值战乱,百姓们大多食不裹腹,仅有的一点粮食,还要整天提防被老鼠偷啃了,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自古以来,猫鼠便是天敌,居家防鼠多是养猫护宅,但此城方圆数百里的猫儿,皆是灵州花猫,它们都借了老祖宗猫仙爷所留的荫福,一贯好吃懒做,从来不肯捕鼠。

  张小辫说他多曾听闻,在松鹤堂药铺后院,养了一只黑猫,通体滚碳绸缎般的乌黑,精神非凡,擅能捕鼠,而且终日不倦,民谚有云“好狗护三邻,佳猫镇三宅”,这黑猫绝不是本地所产花猫之辈可比,他兄妹三人为了清除村中硕鼠之灾,才冒死将“美人盂”带入城内,想以此物换了那只黑猫回去。

  原来铁公鸡自家宅中,这些年被老鼠闹得伤神,确实是养了一只黑猫,本意是想让它逮耗子,谁知此猫只爱吃鸟雀,每日里爬树上房去掏鸟窝,从不理会在厨房廊下招摇横行的老鼠。

  那黑猫的举动,常常气得铁公鸡翻白了他那对母狗眼,后来找到会相猫的术士一看,才知这黑猫从两眼到猫尾巴尖当中藏有一条金线,只有在星月清光之下方可得见,乃是《猫谱》中有名有号的“月影乌瞳金丝虎”,正因有此金线相贯,所以这黑猫并不是纯色一体的黑猫,而是一只正宗的两色灵州花猫。

  铁公鸡自打知道此事以后,早就有心打发了这只不中用的黑猫,这时见张小辫愿意用“美人盂”换猫,不免正中下怀,只要是不掏自家腰包使钱,他铁掌柜又何乐而不为?惟恐张小辫变卦反悔,当即便立了契约,命帐房先生到后院去抱了黑猫出来交换。

  孙大麻子见状,急得额上青筋突突跳动,把张小辫扯在一旁道:“老三你怎地如此糊涂了?有道是好男不养猫,好女不养狗,男子养猫不免消减阳刚之气,而女子养犬则添厉气而少柔顺,为何咱们放着现成的真金白银不要,却偏偏讨他药铺里的黑猫?”

  可是如今张小辫满身的精神命脉,一发倾注在松鹤堂后院的黑猫之上,认定要得大富大贵,须是忍得这一时片刻,岂能象孙大麻子似的受穷等不到天亮?这时候更是心硬如铁,莫说是孙大麻子,纵然观士音菩萨下凡,也劝不得他回头了。

  此时帐房先生早已将后院里的黑猫抱了出来,张小辫急忙把眼看去,只见那小黑猫虽是满身疲懒之态,显得不甚机灵,但若以高明的相猫之法细观此猫,自可辨其出众之处。

  何以见得此猫出众?有赞为证,真乃“乌龙入眼穿金线,黑云罩体似墨染;爪藏锋锐能翻瓦,尾分七节会掉风”,是灵州花猫中极为罕见的“金丝虎”。

  张小辫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之情,从帐房先生手中接过了黑猫,使出相猫的手段,揪猫耳朵、拽猫尾巴、捏猫骨、数猫坎。他鬼迷心窍,自认为得了此猫,灵州城中那桩奢遮的富贵,定是非他莫属了,却不敢在铁公鸡面前显山露水,只是没口子的称谢不已,假意要带这黑猫回村去捉老鼠,说着话便要辞别离去。

  铁公鸡拿黑猫换了“美人盂”,也道是件不废本钱力气的美事,他有心让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回乡后,再多寻几件此等的行货偷运进城,所以并不急于送客,竟然破例命人斟上一壶“高沫”款待,并对他二人说起这“美人盂”的来历。

  一说之下,满座皆惊,你道为何吃惊?原来“美人盂”是前朝所留,并非满清国朝之物,咱们这回话,讲的是大清咸丰年间之事,前朝则是明代,说起这明朝,自打洪武皇帝开国定基以来,一度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传至明朝后期,合该是朱家气数将尽,圣听闭塞,不用贤能,有许多奸臣宦官趁机掌权得势。

  朝中的宦官阉党无休无止地搜刮民财,由于这些人都是没有子孙的绝户,所以挥霍受用起来变本加厉,格外丧心病狂,为了满足他们畸形病态的精神需求,发明出了许多穷奢极欲的享乐方式,“美人盂”便是其中之一。

  何为“美人盂”?顾名思义,这是一件用活人做的“痰盂”。从使钱买来的奴卑中,选那年轻貌美的,令她终日跪在房中伺候,什么时候听主子一咳嗽,美人立刻张开樱桃小口,接住从主子嘴里吐出去的浓痰,强忍着恶心咽进肚里,这就叫“美人盂”。

  当时的豪族富户对此举争相效仿,谁家权势熏天财大气粗,谁家就要摆个活生生的美人做“盂”,那“美人盂”越是光鲜漂亮,越能显得主人身份显赫,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阉党失势,才逐渐废除。

  铁公鸡虽然人品卑劣,可他识得历代方物,知道瓮冢山里曾经有前朝的墓葬,明末清初之际被贼人盗发过,他一看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背来的女尸,形态非常奇异,跪地仰首还没下巴,料想是临死前用器械把嘴撬开所至,便估计是墓中陪葬的“美人盂”。

  最近几年,铁公鸡正千方百计收集生前含恨屈死的古尸,见了“美人盂”,正如“苍蝇集腥、恶犬见血”一般,但他并非想用僵尸肉制药,而是和张小辫一样心怀鬼胎,表面开药铺,私底下另有许多不能见人的隐秘勾当,怎肯轻易把自家底细合盘托出?他说到后来便有所隐瞒,只告诉他二人:“美人盂其实是具前朝古尸,盗发损毁皆为刑律所禁,咱们寻常百姓要它更是无用,可本掌柜懂得古方,正好要用其肉入药救人,甘愿替你们两个担了这天大的干系,你们切记守口如瓶,回去之后千万不要走露半点风声,否则免不了要吃官司。”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终于知道了“美人盂”是件什么东西,心下一阵耸动,好生地做呕,对铁公鸡后边那些话,都听得有几分恍恍惚惚,并未上心。

  铁公鸡又唠叨了一阵,无外乎是些兜圈子的车轱辘话,张小辫吱应了几句,他得了灵州黑矛,不想再在松鹤堂里久留,抱着黑猫又要告辞,临走前向铁公鸡打听了一件事情:“听说灵州城以前有户姓娄的大贵人,娄家的宅子里种了许多槐树,有个别名叫槐园,自打娄家衰败之后,槐园也随着荒废了,想跟您打听打听这座宅子现在还有没有?”

  铁公鸡闻言一怔:“娄家后人穷困撩倒,早已将祖宅转卖,槐园如今是我铁家的产业了,你这穷小子打听此地想做什么?”

  张小辫只记得林中老鬼嘱咐的事情,是先用翁冢山里的古尸换猫,然后再到槐园中寻宝,却不曾想到娄氏槐园已然换了主家,他灵机一动,借着铁公鸡的话头说:“眼瞅着天色全黑,城门都已关了,城中又要宵禁戒严,小的们在此无亲无故,只想寻个破庙荒宅对付一夜,挨到天明再做理会,想起听人说起过有座槐园荒宅古旧破败,这才动了念头前去,不成想竟然是您铁掌柜的产业。”

  槐园是处古宅,亭廊院落精致典雅,内部多有“石、泉、花、木”组成的园林景观作为点缀,在当地极具盛名,铁公鸡前几年看中了槐园,巧取豪夺占了此宅,谁想那宅中闹鬼,根本容不得活人居住,诺大的宅院荒废至今。

  铁公鸡处处都想占人便宜,他翻了翻眼珠子,心想那槐园凶宅空着也是空着,这几年连打更守夜的都不敢从边上过,更别提再转手倒卖给哪个倒霉鬼了,还不如让张小辫这伙不知情的外来人进去住一住,要是他们命大没死在里边,凶宅的恶名自然是不攻自破,万一被厉鬼索了命去,也只不过是件无头公案,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死几个穷小子又算得了什么大事?打定了主意,便大大方方地取出一串钥匙来丢在桌上说:“各道城门早就闭了,掌灯后即便在破庙旧祠周围,也常有兵勇巡逻,如果遇到流民乞丐,多是不分良贱好坏地拿住,先是要当做细作严刑烤问一番,随后轻则丢进深牢大狱,重则当堂枭首示众,别看灵州城虽大,却哪有容人留宿的去处?唯有我铁家在城南的槐园大宅,是个人去楼空的荒废所在,里面没甚值钱物事,只是常年无人打扫,有些……有些个不太干净,你们要是不嫌弃,倒是可以在里边将就过夜。”

  张小辫闻言,连忙抓起钥匙道:“不嫌不嫌,我们一向是犯法的不做、犯歹的不吃,倘若在夜里没头没脑地被官军抓住下狱,岂不冤杀了我等安分守己之人,恐怕死后也没处叫这撞天的屈。”说罢又是对铁公鸡一番千恩万谢,心中却偷笑:“别看你铁掌柜奸似鬼,今日却成了张三爷发财登天的垫脚石。”

 
第三话 仙祠佚事
 
  话说世间造化变移,兴衰起伏,沧海可以变为桑田,这人活一辈子,他究竟是贫贱还是富贵?从来就没个定数。所以常有许多心怀不足的人,巴盼着撞上一注横财陡然暴富,却不知天底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倒不如安分守己,随缘度日,图个清静平安。

  张小辫偏偏就有些短薄见识,专爱做些小便宜勾当,他发财心切,换取了药铺中的黑猫之后,自以为得计,只道好事全教他一个人赶上了,急于想去“槐园”寻宝,哪还管得了是什么凶宅鬼宅,接了钥匙在手,谢过铁公鸡留宿之恩,便推说天色晚了,和孙大麻子两人匆匆告辞离开。

  灵州城在入夜后,便严禁百姓们出门走动,大街小巷里,都有一队队官兵团勇往来巡防。当时城中守军不足,各家各户都要抽丁助防,铁家有一个老仆,被调去充做了老军,专司打更报时,此人熟知城中地形,可以避过夜间盘查,受铁掌柜吩咐,就由他引着张小辫等人前往槐园。

  先不说铁公鸡如何处置那具僵尸,单表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抱上黑猫,到药铺外边接了小凤,三人慌里慌张地跟在巡夜老军身后,在夜色中穿街绕巷而行。

  张小辫嘴皮子油滑,胡乱搭上几句话,就与那老军熟络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老军随了主家的姓氏,姓铁名忠,从他祖上八代开始数,全是灵州本地人。

  铁忠老汉五十来岁,言不惊人,貌不动众,一看就是个忠厚老实的仆役,他穿了一件破旧褴缕的号坎,手里提着灯笼,身上挂着铜锣和梆子,边走边幺喝:“平安无事喽……小心火烛呦……”

  众人走到一条黑漆漆的巷子中,看似快到地方了,铁忠老汉却忽然停下脚步,告诉张小辫三人:“不是我吓唬你们,灵州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槐园

  中确实有厉鬼出没,不知害掉了多少人的性命,四邻街坊无不惧怕这座凶宅,早都搬了一空,这一带除了野猫和老鼠,再没别的活物出没。到了夜间,就连巡逻的团

  勇们都不敢从周围经过,老汉我说句不中听的,你们几个后生,万一今夜撞上鬼死在槐园里,想找个给你们收尸的人都难。若是听我良言相劝,就趁早去投别的宿

  处。”

  张小辫满不在乎,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心想三爷有个浑号唤作“张大胆”,可不是平空搏来的虚名,这些年破庙荒祠没少住过,怎么会怕城里的

  一处宅院?就对铁忠老汉说:“多谢您老人家好心指点,可是这深更半夜的,城中哪还有别的地方能容我等落脚?小人张三又是个破落户,鬼神不收的贱命一条,所

  以胆气极壮,随他千妖百怪,我是绝不怕的。”

  孙大麻子专爱听这些卖弄豪杰事物的大话,当下也说道:“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我辈大丈夫,气吞湖海,一向是行得正、坐得端,胸中又有得是胆量,世间即便真有鬼物,按道理也该是它怕我们。”

  小凤自打进城以来,始终担惊受怕,但乡下丫头,也没什么见识,遇到生人时开口说话都难,她看眼前这一片街巷宅院,全是悄无人声,而且黑压压的没

  有灯火,不由得胆寒起来,正想劝众人别去凶宅,这时忽听得身后屋顶上发出“喵呜”一声猫叫,好不耸人毛骨,吓得小凤险些瘫坐在地,幸亏被铁忠老汉扶住。

  张小辫左右一打量,黑夜中却难辨野猫踪迹,只见周围街巷院墙颇有些眼熟,猛然想起来,原来此地正在先前到过的“猫儿巷”附近。

  铁忠老汉对小凤说:“莫怕,城里野猫多,尤其是在猫仙祠左近,你们胆大包天竟敢夜宿凶宅,绝不是作耍可以了帐的事。奈何我一介打更巡夜的,口中讲不出什么真实道理,看来是劝不住你们,但眼下正好路此间,总该进仙祠去给猫仙爷磕几个头,让他老人家保佑你们一夜平安。”

  灵州有拜猫仙爷的古风,张小辫这三人十分信服,也为了壮些胆色,当下齐声称是,顺路进了古祠,见那堂中神龛里有尊泥塑的神像,青袍长髯,慈眉善目,是个饱学儒者的模样,看神位不是别个,正是在当地屡显灵异的“猫仙爷”。

  张小辫等人虽然久闻猫仙爷的大名,却不知这些古迹的来历出处,也从没进仙祠里烧过香,还以为大仙是只得道的老猫。此时一见,不免觉得诧异,但不

  敢怠慢,恭恭敬敬跪地磕头,在神位前许愿道“小人们都是善男信女,求大仙爷务必保佑弟子们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今后如有寸进,能得些小富小贵,肯定不忘买

  些咸鱼馒头布施庙中野猫;倘若是猫仙爷开恩,能保佑弟子们有场大富贵,那就要给您老重塑金身、造寺建塔,心意至真至诚,还求仙爷灵验感应。”

  拜罢了猫仙爷,张小辫心中好奇,想问个究竟,就跟铁忠老汉打听起来:“小人们一向只听说猫仙是灵州城里的神明,却不知大仙爷得道的这段事迹,到底是出在什么人家?又是怎的起头,怎的了结?”

  铁忠老汉自幼就把猫仙当作菩萨佛祖一般来信,见张小辫等人竟不知大仙来历,便责怪道:“你们这些只顾吃闲饭找闲事的光棍没头鬼,空在祠中拜了一回,怎么连猫仙爷他老人家的事也不清楚?”

  铁老汉随即讲起经过来,传说都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早在那时候灵州城里就以猫多闻名,在城外有“鄙雷寺”古刹,乃是南北朝时期所建,多次毁于战火,但事后又都被重建修筑,规模是越来越大,寺中历代都有高僧住持,香火极盛。

  曾有一位高僧法号“昙真”,这老和尚活了一百多岁,虽年事已衰,但畅晓佛理禅机,能知过去未来之事,讲经说法时妙语无边,有如口吐莲花,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士农百姓,都将其视为鄙雷寺里的活佛,昙真老和尚不理俗务,每天只在庙堂里焚香诵经。

  鄙雷寺庙前有个放生池,当地百姓称其为“鄙雷塘”,是个千年不枯的古潭,绿水幽深,不论天气如何炎热,鄙雷塘附近也是凉意森森。凡是大一点的寺

  庙里都有放生池,里面养着龟鱼之属,放生池一来有佛法好生之意,二来池中蓄水可以防火,池塘的大小则取决于寺庙规模。常有灵州城里的大猫小猫们来到池前看

  鱼,猫不会水,它们看着池塘里的游鱼,只能图个水边凉爽,空流馋涎过过干瘾,所以鄙雷寺前多有野猫出没,寺中僧人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

  又因庙里的和尚们都吃素,故此附近的野猫只在鄙雷塘前游荡,极少进寺,唯有一只满身生赖起疮的老猫,一连数年,整天整夜地徘徊在这座寺庙里。

  扫地的小和尚心善,见到这老猫,就寻些草药给它治疗身上的赖疮,谁知药不对症,猫疮更加窥烂流脓,变得腥臭无比,不用草药倒还好些,那小和尚也就只好不敢再管它了。

  这天早上,昙真老和尚在佛堂前讲罢了南无妙法,唤过扫地的小和尚,对他点手指了指伏在对面墙檐上的赖疮老猫,说道:“此物不可再留,你行个方

  便,替它寻个了断之处去罢。”这意思就是让小和尚找个地方,把老猫宰了,而且还吩咐要在明天天亮之前料理干净,死猫尸体可以埋在后山密林。

  扫地小和尚一听吓了一跳,心想师傅一贯慈悲为本,善念为怀,今天这是怎么了?那老猫虽然肮脏邋遢,却不曾惹出祸事,出家人最戒杀生,如何对它下得去手?想要再问端睨,昙真老和尚却闭上双目入了定。

  师命难违,小和尚不敢多言,爬到墙上捉了老猫下来,想用手掐死它或是棍棒打死,可都下不了手,最后想来想去,就将老猫抱到放生池边,打算将它扔

  进水里溺死,犹豫再三,仍然狠不下心肠,他是胎里素,蝼蚁也不肯踩死一只,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佛门静地,岂容杀生害命?”就偷着把猫撵到寺外,见它去得

  远了,方才回去复命。

  等到昙真法师出了定,就在佛堂上召来小和尚,把那老猫之事相问。小和尚谎称已将老猫淹死在鄙雷塘中了。昙真法师斥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当着佛祖的面怎敢口出虚言?”

第四话 闹宅童子
 
  且说扫地的小和尚领了法旨,匆匆出了山门,一直找到后半夜,总算寻得了那只赖疮老猫,将它抱至鄙雷塘边,叹道:“叵耐你这业畜不晓事,不知怎地

  得罪了老禅师,却要着落在小僧身上,今夜不得不结果了你的性命,这就念经超度你去往西天极乐世界了……”随即硬起心肠,将老猫投入潭中溺死,又捞出死猫尸

  体,埋在了后山密林,这才回转寺庙,向昙真长老复命。

  常言道“入门休问枯荣事,观看颜色便得知”,昙真长老一看小和尚的神色,就知他已将事办妥,长老见此时天光大亮了,就问他是如何将猫了断,当时是否天色未明?

  扫地的小和尚破了杀戒,心中多是恍恍惚惚的,隐约记得淹死老猫之时,似乎是东方刚动,城门也还未开,当着长老面前,不敢再有什么隐瞒,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昙真长老听罢,心想“看来此乃天意,人力不可强求了”,此前只因禅机不可明言,难以对扫地小和尚直说,所以不能如实相告。原来佛家讲个因果循

  环,那只满身赖疮的老猫虽是坠在畜牲道里,但它生来带有道行,每到鄙雷寺中有僧人焚香诵经,敲木鱼的声音一响,老猫必定闻声而至,伏在堂前檐下聆听经文。

  昙真长老慧眼相看,知道此猫是一身道骨,成不了佛,但佛道众生,皆是眷属,它听经多年,早晚会有一段善果,只不过还要投胎在人间有些作为才能得

  大道。正值头天夜里,灵州城有位产妇临盆,胎儿横生倒长,产妇性命垂危,眼瞅着就要乌呼哀哉一尸两命了,接生婆和乳医束手无策,空自焦急。

  外人不明就理,只有昙真长老一人清楚,此猫不死,彼妇不产,这才命小和尚与那老猫行个方便,但是未成想,阴错阳差地误了时辰,如今只能看这老猫自己的造化了。

  当天早上果然有谭员外家喜得贵子,取名为“百徵”,谭家是灵州城中有名的书香门第,到了谭公子这代,已是人丁不旺,千倾地里只有他一根苗,谁知

  这小公子自生下来起,就全身生疮,遍求名医也难以治愈,好在此人生来聪颖,读书过目不忘,年轻时有意考取功名,但他学问虽然到了,福气却不到,任凭胸中锦

  绣,笔走龙蛇,总是没有登科之命,每次皆是名落孙山,好在家产殷厚,不必为生计担忧。

  谭公子有一个怪僻,他平生酷爱养猫,各种《猫经》、《猫谱》从不离手,还常常花大价钱,从两粤之地请人过来相猫,在功名场上屡试不中,心意渐渐淡薄了,此后更是将全部精神命脉,都倾注在了养猫这一件事上,他散尽家财,整日与群猫为伍。

  灵州自古便有老猫能通人言的传说,谭公子逢猫就问:“汝能言否?”看到屋顶有野猫经过,也要追着问:“瓦上郎君留步,你可能通人语?”可不论家猫、野猫,向来没有一只肯理睬谭公子,他的这些怪异举止,被邻居家人看在眼中,也多是以为谭公子是失心疯魔不可救药了。

  有一年谭公子在城郊野外闲走,遇到一只形态罕见的四耳花猫,正伏在树叉上呼呼大睡,全身酒气冲天,似乎是刚从什么地方偷酒喝过,醉卧在此。谭公

  子擅能相猫,一眼就瞧出此猫绝然非凡,似乎是只脱化来的四耳仙猫,不知何以如此?他看得好奇,就坐在树下想要看个究竟,直等到夕阳西下,那只四耳猫方才醒

  了酒,对树下的谭公子看也不看,打个哈欠溜下树来,摇摇摆摆地竟自去了。

  谭公子跟在四耳猫身后进了深山,这一去就是十几年,外人都道此人早已死了,谁知谭公子在山里却有一场奇遇,至于他究竟遇到了什么,却极少有人知

  道,只知他从山里出来之后,身边就带着一只四耳花猫,时常呼朋引类,聚集大群野猫招摇过市,沿街叫卖“猫儿药”,号称能治百病。

  世人多将他看做疯子,谁肯吃他的野药?但也有些行讨的乞丐,病入膏盲却无钱看病,只好拿他的“猫儿药”来吃,总强过活活等死做了“路倒”,谁知竟然是药到病除,被他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活人无算,一时间声名大著,远近相闻。

  那一年灵州城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土焦田燥,河港枯竭,不仅河里没水,水井也多是枯的,百姓们为了取水,把井打到十几丈深,都见不到一丝潮

  气,天空上一轮红日炎炎相照,毒火相逼,不知渴死了多少穷苦人,酷暑更使尸瘟蔓延,原本的富贵盛地、繁华之乡,在旱灾中几乎变为了一座死城。

  满城的官史百姓,都聚集在龙王庙前祈雨,那庙里虽然供养着五湖四海的行雨龙王,却没一个显灵落雨。这时谭公子带着群猫来到龙王庙前,告诉众人,龙王庙大殿梁柱中生有“火蚕”,吸干了地脉中的水气,若不拆毁庙堂,旱情便不会缓解。

  灵州军民虽是求雨若渴,却哪敢做此亵渎神明之举,谭公子之言触了众怒,被逐出城去。当夜,城中龙王庙发生大火,被烧了个片瓦无存,有人见到是几

  只野猫推翻了庙中的灯台,引起火头,料来也是出于谭公子的指使,正要将他绑到衙门里问罪,谁知蓦地里一声惊雷,四野阴云聚合,从空中降下一场甘霖。

  众人这才知道“旱祸”果真起自龙王庙,先前是错怪好人了,此后更是将谭公子视做活神仙一般,不分男女老少、贫富贵贱,人人争服谭家猫儿药,以求

  延年益寿、家门平安,除却行医施药之外,还有人问他休咎祸福,所问之事,无不奇中,又过了数年,谭公子带着四耳猫离开灵州城出外云游,最后不知所踪。

  灵州百姓都说他得道成仙去了,就在城里建造仙祠供养灵州花猫,自打猫仙祠建成后,香火旺盛,数百年不衰,常常都显出许多灵异,当地拜猫之风从此

  兴起,因此留下这段逸事至今。猫仙古迹,真真假假,奇奇怪怪,当世罕闻,各地少见,虽是说来好听,却未必都是属实,传说中涉及了“释、道、儒”三教六众,

  也是本地民风使然。

  老军铁忠对此深信不疑,他指着巷子深处说:“槐园老宅就是在龙王庙旧址上所建,向来是处凶宅鬼府,你们前去过夜,务必多加小心,但盼着猫仙爷显

  灵,保佑你等平安无事,我是年老胆簿,不敢再往前边相送了,咱们就此别过。”说罢,他借了一只灯笼给张小辫三人,就佝偻着身子转身离去了。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都是有些泼皮胆量、泼皮手段的人,满脑子想着到槐园中发笔横财,根本不肯将铁忠的话放在心上,带上小凤和黑猫,提着灯笼放开脚步,径直来在槐园门前,取出钥匙开了大锁,只见里面好大一座园子,门第森严,屋宇连绵,虽非天上神仙府,也是人间富贵家。

  天黑后的槐园中静夜沉沉,四周皆是悄然无声,唯见头顶明月高悬,脚下银光泻地,园中的庭廊水榭、楼台花木,在月影之中看起来显得分外清冷凄凉。

  张小辫到得此处,心中也自打鼓,林中老鬼只说带黑猫进这凶宅,就能挖出金山银山,其余细节却未做交待,不知究竟要如何作为才能取了那桩富贵,此行是凶是

  吉,还要全看张三爷自己的造化。

  眼见这座槐园楼阁院落众多,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只得先打开正堂屋门落脚,但见楼中蛛网闭户,灰尘满布,是个久无人登的所在,房里的家具摆设,早被搬了一空,三人找个角落,胡乱收拾扫抹了一番,就在屋中分吃剩下的几块干粮,想要先填了肚子,再到园中各处寻视。

  白天奔波多时,三人都已饿得狠了,此时狼吞虎咽,谁也顾不上说话,正吃着半截,就听后宅里传来一阵孩童啼哭之声,哭声凄惨飘忽,时远时近,那黑猫极是警觉,它原本蜷伏在地,此刻听到响声,猫耳朵一动,“蹭”地蹿了起来,猫眼充血,它如临大敌,显得十分惧怕。

  张小辫听得真切,又是出乎意料,不免又惊又奇,险些被嘴里的干粮一口噎死,他翻着白眼好不容易才强咽下去,暗骂一声作怪了,在这荒园废宅里,怎会有小孩哭泣?

  小凤被那阵揪人心肺的哭声所吓,惊道:“莫非是凶宅里有小鬼做祟?”张小辫抱起黑猫来,对小凤说道:“怕什么?黑猫、白狗专能辟邪,纵然是厉鬼,也要惧怕它们几分。听这哭声有异,也说不定是园中埋藏的银子成精了。”

  孙大麻子说:“世上之所以会有鬼魅妖邪之物,多是因为人心不平,所谓一正压百邪,倘若问心无愧,就算真是闹鬼又有甚么可怕?”说话声中,他便抄起杆棒在手,壮起一身虎胆,当先寻着哭声找向后园。

  后院是片荒废园林,种有数百株刺槐,如今这些槐树多半都已枯死了,枯树在月光下枝杈戟张,犹如一片片狰狞的鬼影,满院子全是没膝深的荒草,草窠墙缝中没有任何蛙鸣蚓吹之声,一派死寂中,只有那断断续续的小孩啼哭声,不时从草木深处传来。

  早年间曾有许多埋银化物的传说,说是大户人家深宅大院,地下常会藏有隐密的银窖,埋下许多金银财宝,以防后世子孙坐吃山空,但是把银子埋得年头

  太多了,物老生变,就会变化人形作祟,民间称之为“银魄”,张小辫财迷心窍,认准了凶宅藏银、荒园埋宝,思量着那哭声定是积银之兆,挑起灯笼,放开脚步拨

  草折枝,径向槐树丛中走去。

  孙大麻子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糙人,仗着会些拳脚,抡着杆棒同张小辫并肩上前,正待打它个“棒开方舒五内愤,棍发助得一身威”,谁知拨开面前一

  片枯枝败叶,却见到古槐丛中竟有一座两层的木楼,碧瓦朱漆,楼阁玲珑,门窗却都不是全的,显得破败颓废,小儿啼哭之声正是从楼中传出。

  三人在楼前站定了脚步,耳听哭声甚近,触人心神,皆是又惊又疑,正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闯进去看个究竟,就见楼中黑暗处,有团白花花的影子在缓缓蠕动,恰好是月光照不到的所在,看不清是个什么事物。

  有道是财迷人眼色乱心,张三爷是穷神转世,眼里只认得一个财字,哪里晓得此间利害,问声:“谁家孩儿死得苦恼,在此哭闹不休?”举着灯笼望前一照,三人都借着灯光看得真真切切,不看万事皆休,一看看见了,顿时惊得心酥脚麻,不知自家身子是横是竖了。

  原来从黑洞洞的楼阁中,哪里有什么银精银魄,只趴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童子,仅有八九个月大,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在脖子上吊了个长命银锁,那童子正

  自嚎啕大哭,嗓子都哭哑了,他见灯笼晃动,立即转悲为喜,竟然“咯咯咯”的怪笑起来,一阵风似的朝着楼口爬将过来,须臾之间便已到了张小辫三人面前。

 

第五话 筷子楼
 
  有道是“从来人死魂不散,何况死得有冤屈”?且说正值深更半夜,却从槐园孤楼中爬出一个头扎红绳、颈挂银锁的童子,张小辫三人好生吃惊,目瞪口呆的怔在当场,魂魄多从躯壳中蹿蹦出来,不知飞往哪里去了。

  这时那黑猫似乎也有感应,突然“喵呜呜”叫了几声,黑夜里一对猫眼精光暴增,闪烁如炬,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正没摆布处,听到旁边猫叫,直如雪水兜头泼身,当即回过神来,心道“娄氏槐园”果然是个极凶险的所在,若被屈死的小鬼缠上,恐怕这辈子再无翻身出头之日。

  灵州当地是“十里不同乡、五里不同俗”,但黑猫僻邪驱鬼的风俗却是自古已有,无人不知,张小辫念及此节,正想把黑猫扔出去抵挡,一不做二不休,这叫作先打后商量,可是却见眼前一花,那全身光溜溜的孩子从面前一闪而过,转瞬间踪迹全无,楼堂深处黑漆漆的暗不见物,竟不知躲去了什么地方。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又惊又奇,不知是什么直娘狗入的邪祟事物如此作怪,凶宅里还真有鬼魅不成?但他们心中认定在槐园中埋着金银财宝,正在兴头上,人住马不住,如何肯善罢甘休?当下挑起灯笼,要壮着胆子去楼中一探究竟。

  小凤可没他俩这等泼皮的胆识,见楼中闹起鬼来,先自慌了手脚,加上终日里担惊受怕,又不曾吃过什么正经东西,身子极是虚弱,顿时一头栽倒,人事不省了。

  孙大麻子是个仗义的人,见小凤倒地不醒,赶紧回身把她架住,招呼张小辫道:“三弟,小凤这妮子吃不起惊吓,再不管她可就要出人命了。”

  张小辫跺足骂道:“这寡妇偷汉养出的贼妮子,专坏三爷的好事!”但他见槐园中凄风凛冽,怨气弥天,心中不禁发毛,独自一人万万不敢涉险进楼,只好和孙大麻子抬了小凤,一道烟似的望门外便跑。

  谁想这一跑就成了热地上的蝼蚁——半刻也立脚不住,但见天上已是黑云遮月,四下里阴风飒然,那荒废寂静的“槐园”之中,枯枝乱杈摇晃作响,深夜听来,好似有无数小孩子躲在各处角落里不住啼哭,诺大的一座娄氏废园,竟没半个安稳去处,只得夺路出了大门,直逃至街首的“猫仙祠”才停下脚步。

  夜深后,这古祠中常有大群野猫聚集,野猫们伏在梁檐屋瓦上,好奇地打量着三个不速之客,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搭着手,把小凤抬到积满灰尘的供桌上,又是掐捏人中,又是顺气活血,好一番忙活,才算把她救得醒转过来。

  小凤仍是面无人色,刚醒来就哭道:“你们两个都被鬼迷了心壳了?那座大宅子里也不知出过什么血案,使得阴魂缠绕不散,竟至显出如此凶相来,如今留下性命逃出来便好,千万别再回去找什么金银财宝了。”

  孙大麻子说道:“看来阴魂厉鬼果真是有的,而且那小孩子死得煞是不平,恐怕也没个亲人得知,使它们至今不得超度,说不定有什么滔天大变千古奇冤在内,既然教我等撞见了,自然要还他一个清平公道,岂能袖手旁观?小凤妹子你是个女子,不必担这样的风险,只须留在此地等候,待俺同张三弟再去探它一个究竟。”

  张小辫虽比那二人小了一两岁,但论起“看景生情、随机应变”的见识和急智,却远远胜过同辈许多,常有些自作聪明的念头。他此时细细回想,除了在孤楼中见到一个童子,槐园中好似还有许多小鬼夜哭,动静极不寻常,若说“凶宅”中闹鬼,那也是在情理之内,但槐树丛中死了这么多小孩,可就显得大有古怪了。

  按道门里的讲头,“童子闹宅”乃是家破人亡的兆头,不过槐园之事大有蹊跷,张小辫幼年时曾随一位老道云游卖卜,自小耳闻目染,知道许多方外之言,又对金棺墓中遇仙之事深信不疑,连做梦都想在“槐园”中得上一注横财。

  “灵州”是有千年历史的繁华古城,自古便有许多奢遮的富商大户,因为在旧社会,许多财主都有埋金藏银的习惯,所以“老宅埋钱”的传说数不剩数,金银埋在地下年头多了,就会结成精怪,所谓“物有其主”,也只有遇到真正有命收这笔钱财的人,才会显出灵异。

  据传在前朝永乐年间,灵州城里也有一座闹鬼的荒宅,有个外省来的落第秀才,身家贫寒落魄,又无从投奔,整天只能依靠替人写信为生。一天天降暴雨,穷秀才无意中躲进鬼宅,他初到此地,自然不知厉害,见房舍齐整,就夜宿于此。

  谁知到了晚上屋里就开始闹鬼,床头的蜡烛无缘无故就亮了起来,从门缝里钻进一群满身素服的小人儿,身高尚且不足一寸,男男女女皆有,前呼后拥地抬了一口小棺材,敲锣打鼓的边哭边行,正从秀才床头经过。

  那秀才见状惊得呆了,不知是什么怪物,只得侧卧在床上不敢稍动,却见一众出殡发丧的小人儿走到床头,忽然听下脚步止住悲声,一个个挤眉弄眼,凑到一处嘀咕起来,秀才听在耳中,好象是它们在问:“今天这屋里怎么有生人气?”

  秀才正自惊骇莫名,忽见人丛中走出一个披麻戴孝的小妇人,虽只盈盈寸许,但浓妆艳抹,身态娥娜,打扮得花枝招展,谁知她爬到床上,当即指着秀才鼻子破口大骂,污言秽语句句歹毒。

  秀才向来文弱,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根本不敢还口,只顾求饶讨命,一众小人都上前来,七嘴八舌的放出狠话,声称这“仙宅”岂是凡夫俗子能随便进出的所在?非要把秀才生吞活剥了才算解气。

  在秀才苦苦哀求之下,才有人说想活着回去原也不难,只是我家主子日前驾鹤西游了,现在发送的灵柩在此,你这穷酸到棺前磕几个响头,再喊两声好听顺耳的称呼,逗得咱家主母一笑,便饶你性命,权且先寄了你这颗驴头在颈上。

  秀才见有活路,哪敢不尊,当即起身对着小棺材恭恭敬敬的磕头,口称:“大仙爷爷。”

  一众穿孝的小人儿似乎有意刁难,连连摇头道:“咱家本就是神仙,大仙的称呼虽然尊贵,却一向听得腻了,没什么新鲜。”

  秀才惟恐它们反悔了要生吞活剥自己,赶紧又改口拜道:“贤大王灵柩在上,受小人一拜。”

  发丧的小人儿们顿时大怒:“称大王绝然不妥,大王之尊尚不如大仙,你这穷酸敢欺吾辈无知?”

  正所谓“运倒奴欺主、时衰鬼弄人”,那秀才一向是窝窝囊囊逆来受顺,被别人欺辱时从不敢说半个不字,只好再次告饶道:“列位仙家恕罪则个,小可实在想不出别的称呼了,难道……难道竟要称万岁爷才合心意?”

  那些穷凶极恶的小人儿们说:“万岁爷是皇上的称呼,吾等位列仙班,怎会喜欢俗世君王的名号,看你这厮倒不象是个不可救药的啃书虫,如今教你一个乖,不妨尊我家主子一声至圣至贤老夫子。”

  这回轮到秀才生气了,原来他读书读得迂腐了,不懂世故高低,只是尊师重道,把圣贤书看得比自家性命要重万倍,先前苟且求饶也就罢了,一群妖物怎敢充儒道圣贤?闻听此言,当时就火撞顶粱门,一跳蹦起多高,脱下鞋子擎在手里,骂道:“我*****们先人,真真是有辱斯文!”喝骂声中抬手轮起破鞋来,望着人堆儿里便砸,把棺材灵幡多打散了,那位为首的“主母”,当场被烂鞋底子拍作了一团肉饼。

  那些抬棺哭丧的小人儿大惊失色,同时奔向门缝往外逃窜,秀才恼得狠了,莫道老实人好欺负,把老实人逼急了更可怕,只见这秀才真似困水蛟龙遇云雨、狰狞虎豹露爪牙,发疯一般追在后面只顾打,直赶到厨房灶间,就见那些小人儿,都钻进一口水缸的裂缝里不见了踪影。

  秀才打得顺了手,就势砸破水缸,却见缸底早已漏了,缸内空然无物,只接着下边藏的一个地窖,里面装满了金元宝,再回刚才睡觉的房间去看,也多是黄白之物,这才晓得是金银之魄物老成精做怪,合该他命中容得下横财,也算物遇其主,最后竟借此得以爆富。

  这件事在“灵州城”里广为流传,张小辫此时说将出来,只道那“槐园”中出现的异状,多半同属此类,也是埋了什么财帛,却不知是何等珍异宝货,竟能化为童子模样在夜间出没,再不赶去将它掘出来,怕是早晚便要成仙成魔,可就再也无迹可寻了。

  孙大麻子性急,恨不得立刻探明真相,张小辫更是受穷等不到天亮的脾气,二人都觉得小凤是天生贫贱之命,命薄之人纳不得大财,就将她独自一个留在庙中等候,然后收拾灯火,把正同野猫们厮耍的“月影金丝虎”捉在身边,两人一猫再次回去“槐园”寻藏掘宝。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狠下心肠甩脱了包袱,估摸着快到四更天了,天亮后铁掌柜必然要来收钥匙,容不得再多耽搁,真是“心急忙似箭、足底快如风”,当下一溜小跑着回到槐园旧宅门前,按原路找到后宅树丛中的孤楼,那楼中此时是鸦雀无声,也不见半个人影。

  二人一前一后提灯摸进楼中,就觉落足处不太对劲,象是有什么东西硌脚,按下灯笼来一看,就见房中地上散落着许多“筷子”,这些筷子杂乱无章,不仅有新有旧,更是根根不同,连双成对的都找不出来,有些筷子象是平民百姓家粗糙简朴的,也有那富绅大户家精制考究的,只粗略一看,就有犀角的、乌木的、竹子的、象牙的、包银的种种材质。

  张小辫心下惊疑起来,“槐园”中怎有这许多乱箭般的“百家筷子”?一时不得要领,只是隐约觉得不妙,举灯笼在周围照看,这时听得身后有一阵小孩子的哭泣之声,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全没料到,不禁有些吃惊,急忙寻声去看身后,这一看不觉更是惊奇,原来门后角落里有个地洞,洞口宽可容人,里面深不见底,里面冷嗖嗖的阴风袭人,哭声就从洞中断断续续的传将上来。

  张小辫紧紧抱住黑猫凑到洞口向底下张望,这孤楼中格外黑暗,若不走到近处,就不会轻易发现门后地上有个大窟窿,黑猫到了洞前愈发显得不安,吓得猫尾巴上的绒毛都竖了起来,“呜呜”低叫着想挣脱下来远远逃开,张孙二人却未留心于此,反倒在想:“先前那光屁股的小孩儿,可能就钻到地洞里去了,此间究竟是个什么所在?”又寻思:“男儿若无富贵志,空负堂堂七尺身,如今说不得了,这里边就是森罗阎魔的鬼殿,也要先进去探它一遭再做道理。”

 

第六话 猫儿眼
 
  书接上文,话续前言,说的是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这俩家伙,都是胆大顽赖的游侠之徒,向来不知天高地厚,他们见楼内地面上有个黑洞洞的大窟窿,便以为是找到了“槐园”中埋藏金银珠宝的密室暗道,忍不住心中窃喜,哪还管它什么七长八短三七二十一,当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挑着灯笼摸进了地洞。

  地洞下果然是处宽阔曲折的暗道,遍地都是碎土烂泥,还有许多到处散落的“筷子”,周围又有无数大小各异的洞穴交错相连,洞壁上凹凸不平,走势高低起伏,忽宽忽窄,挖掘得甚是粗糙简陋,毫无章法可言。

  张小辫见“槐园”下边有如此一处迷宫般的所在,不禁暗暗乍舌,低声对孙大麻子说:“多半是娄家老宅底下埋藏的珍宝年头太久,才使得它成精成怪,变成了光屁股童子在楼根里乱刨乱钻。听我以前的老道师傅说过,那一千载的枸杞根须能变做小狗,长了一万年的人参可化为女子,却不知槐园里究竟藏了何等奢遮的宝物,竟能有这般灵异?要是能教咱们兄弟找出来,你我二人可就是当今灵州城里的邓通和沈万三了。”

  孙大麻子喜道:“邓通和沈万三可不得了,俺也多曾听说过他们两家财过北斗,乃是富甲天下闻名四方的古人,咱只要能及得上沈老爷家底的一半,每天都有烧鸡和猪蹄子啃,就该心满意足了。”

  张小辫笑道:“麻子你这真是寒酸的见识,只晓得啃烧鸡啃猪脚,咱们要是能有沈万三的一半家业,便是让你整日龙肝凤胆的大吃,也花销不尽那许多钱财。”

  别看孙大麻子大字不识几个,但他和张小辫平时喜欢跟着“草台班子”听书看戏,没事自己还喜欢哼哼两句,一肚子民间小唱本,他们知道在当时的地方戏戏文里,有一出戏叫“招财进宝”,演起来很是热闹,表的是各朝各代的降世财神,凡是逢年过节,或是喜庆摆设,需要找彩头的场合,都会请戏班子来演这出戏文。

  那邓通是汉代的人物,曾被皇帝封赏铜山,可以自行采铜铸钱,有道是“多少金钱满天下,不知更有邓通城”,说的就是此人铸钱之地;沈万三则是元末明初时期的“江南巨富”,传说明太祖朱元璋开国建都,都要向沈老爷借钱造城,真正是一位“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这两位古人,历来被老百姓看做是“财神爷”投胎转世下凡尘,要是拿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被视为发财致富的“偶像”了。所以即便是孙大麻子和张小辫这等无家可归到处乱撞的穷小子,也对邓沈二公在“戏文评弹”中的演义事迹耳熟能详,他们连做梦都想当一回同样的豪富人家,却不知那“邓通、沈万三”两人,到最后都是没得着好结果的。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各念了几遍“猫仙爷和各路财神老爷们保佑弟子大富大贵……”,当下抖擞精神就要寻宝,奈何楼根暗道里的洞口极多,看得人眼花缭乱,一时竟不知该向哪里寻找,正没举措之际,隐隐听到深处有孩儿啼哭之声,二人听到动静,赶紧矮身钻洞,寻着哭声向前找去。

  张小辫虽然财迷心窍,但他毕竟是偷鸡摸狗的老手,端的有些个“贼智”和“贼见识”,晓得要给自己留下后路以备脱身溜撤,他见“槐园”下边的暗道错综复杂,就先将那只黑猫揣在自己怀里,让孙大麻子用短棒挑了灯笼在前开路,他则跟在后头,手掌和膝盖撑着地,边爬边把地上散落的筷子收拢起来,顺手铺排成“一字长蛇”之形当做路标,以防回来时找不到路困死在地底。

  那只黑猫的胆子不大,不知被什么东西吓得瑟瑟发抖,似乎预感到大祸临头,此时蜷缩在张小辫怀中一声不出,仅露出两个精光闪烁的猫眼来,惊恐地盯着四周看个不停。

  张小辫暗自抱怨从药铺中换来的这黑猫没用,《云物通载》遍述世间万种生灵,正所谓“猫有猫谱、犬有犬经”,其中的“猫谱”一篇里写得十分清楚,古时灵州产黑猫极佳,名为“月影乌瞳金丝猫”,这种黑猫金丝穿眼,全身柔若无骨、轻如御风,能够翻瓦跃墙,是爬壁上树、捕蝶捉雀的能手;更可以“入户进宅”偷金窃玉,此猫行动之际,敏捷轻盈如风,即便是光天化日里在众人面前来来去去,人们也仅见其影,不见其形。

  但“灵州城”有拜猫仙的风俗已久,所以当地的猫儿,不论家猫、野猫,尽是又谗又懒,张小辫千辛万苦找来的这只黑猫,就是一只名副其实的“懒猫”,虽然身为罕见的纯种“月影乌瞳金丝猫”,但它祖宗早在几百年前著称于世的那套本领,到它这早已全部失传了,只留下些爬树捉雀儿的微末能耐。

  张小辫还记得前些天在金棺坟贵妃墓里,林中老鬼曾嘱咐他道:“你想到槐园凶宅里取桩大富贵,必须先到松鹤堂药铺里,用僵尸美人换来他家养的那只月影乌瞳金丝猫,没有此猫相助,槐园中所藏的金山银山就拿不到一厘一毫,切记,切记。”这些话早被张小辫当做圣旨真言一般,牢牢印在脑中了,在睡梦中尚且不忘反复念叨,如今黑猫和槐园里的暗道都找着了,但“林中老鬼”当初却没明说究竟如何用黑猫取宝。

  张小辫心想,所谓“天机不可明言”,即便是遇到仙人指路,他们给凡人指出来的道路,也多是在云里雾里,还要靠自己参悟破解才能领会,他胸中见识毕竟有限,连日里搜肠刮肚,也只推想出八成是要用黑猫的“猫儿眼”辟妖克邪,此猫虽然懒散,取宝时也未必没有它的用武之地,眼下尚未探明“槐园”地下究竟藏了什么事物,自然不肯轻易放黑猫逃回去。

  他心中胡思乱想,在狭窄的暗道里钻出数丈,忽听前边水流轻响,孙大麻子也停了下来,原来洞穴走势虽然逐渐宽阔起来,延伸到一处大空洞里,但前边有条深不可测的阴河拦住了去路,槐园中造有大片景致巧妙的“亭廊水塮、楼台殿阁”,如今园内的几座水池泉眼虽已干涸了,但地下水脉尚存,而那孩儿的呜呜啼哭之声,就从阴河对面的黑暗处传来。

  地底洞窟的暗河两侧阴风凛然,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好象离得并不太远,张小辫长这么大,从没听过如此凄惨的哭声,听起来喉咙多半都哭破流血了,心下不禁发虚,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子,就朝着对面的黑暗处骂道:“操你们祖宗十八代,可听过你家张三爷张大胆的名头?想是你们这些金精银魄有了几分道行,竟然知道今晚要被三爷挖回去,就躲在黑处鬼哭神嚎的吓人,却不知你家张三爷是铁石心肠的狠脚色,岂能怕了你们这点小动静。”说罢他就伸手去揪怀中黑猫的尾巴,想让黑猫在此处叫唤几声,把那些金银财宝变异出的妖物吓回原形。

  孙大麻子心中正直,见不得天下有不平之事,听到哭声泣血,显得好生可怜,不象是有意吓人的动静,便拦住张小辫说:“不对啊,三弟你仔细听听,这分明是小孩子在哭,莫非真有鬼魂诉冤?要托咱们替它洗刷生前冤屈……”

  张小辫道:“一两岁大的小小孩儿能有什么冤情?肯定是有什么珍宝聚住了天地间的五行灵气,又躲在地下千年百年,才炼成了孩童之形。这会儿子趁它道行不深,还只会啼哭爬行,正可抓住它换桩富贵回来,否则再等些年,让它得了大道,咱们哪里还寻得到它的踪迹?”

  孙大麻子摇头不信:“这小孩也许是被人抛弃饿死在地洞里的……”他一琢磨推测得不对,又说:“可是颈中挂着银锁,也不象是穷人家的孩子,那多半是被谋夺他家产的奸人偷拐到这里害死的,自然是有满腔怨屈,想不到天底下竟有如此不平的事,真教人气炸了胸膛,总之你我兄弟二人绝不能袖手旁观。”他本就是个不信邪的莽撞人,自道“身正不怕影子歪、脚正不怕鞋歪”,而且深信“为人不做愧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之理,所以向来不惧鬼怪,这时犯了牛脾气,把麻虎脸一绷,硬说是那小孩的哭声是“鬼魂申诉冤屈”。

  张小辫嘴皮子虽然滑溜,却也说不过他,心想:“不管它是鬼是怪,还是什么宝物成精,反正都得等找到近前才能看个清楚,此刻同孙大傻子在这掰扯不清又有何用?”当下也不再多说了,见阴河水深难涉,二人只好想办法绕路过去。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打算找个水流浅窄的地方,然后纵身跳过去,当下沿着河水又走出数丈,就觉脚下筷子越来越多,借灯笼的光亮望四周一照,凹凸起伏的地面上,同样散落着许多杂乱无章的筷子。

  木筷、竹筷都是居家过日子里最寻常不过的事物,寻常到什么地步呢?就好比有飞贼走千家过百户,行偷窃的勾当,一天误入了一户穷人家,发现“四壁陡然、缸中无米”,根本没有东西可偷,但“贼不走空”的规矩不能坏了,只好抽几根炕席里的烂稻草偷走,即便如此,梁上君子们都绝不会去拿人家碗柜里的筷子,因为干稻草能保暖,凑多了还可换钱换物,却从没听说有人肯出钱,来买穷人家用过多年的几根破烂筷子。

  洞窟里的筷子各式各样,显然不是一家之物,乱箭般的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支,谁会吃饱了撑的把这些筷子拿到地洞里?张小辫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其中名堂,只好见怪不怪,但他又向前探了几步,却见地洞深处的水面上,横跨着一座桥梁。

  那桥通体都用筷子搭成,虽然筷子有长有短,材料新旧各不相同,但黏合得甚是坚固平整,桥面微成拱行,宽不足两尺,挑起灯笼来照向筷子桥对面,原来黑暗处还藏有一座城门楼子,也是全部用筷子拼造而成,显得极不工整,可是形神兼备,也有城门、城楼,那“敌楼”上竟然还留有数十处观敌的“箭窗”,两侧都是由无数筷子搭建的城墙。

  这座“筷子城”和城前的“筷子桥”,远比真正的城楼桥梁微小得多,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提住一口气踩着筷子桥,能够勉强过河通行,但到了城楼下,才发现那城门根本就不是给人走的,城门洞比起狗洞子来也大不了多少。

  “筷子城”城门大开,只闻一股股刺鼻的腥风从中飘出,异臭扑面触脑,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赶紧扯块衣襟,裹住口鼻,遮掩了呼吸,再看那无数筷子搭建的“城楼子”底下,遍地都是残骨狼籍,都被啃得稀碎干净,白花花的没剩半丝皮肉,分不清是人骨还是兽骨,二人心下大惊:“娄氏槐园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所在?怎会有如此奇怪的一座城子?筷子城里住的又是哪个?”

 

第七话 清蒸活人
 
  上一回正说到张小辫和孙大麻子两人,夜探槐园的地下暗道,在洞窟深处发现了一座全部用筷子搭造的城门楼子,他们心中惊疑不定,便拿衣服遮掩了口鼻,哈着个腰,蹲在“筷子城”的城门洞前,偷眼窥探那城中的动静。

  张小辫裹在怀中的那只黑猫,虽然胆小,却也好奇的探出脑袋来,一对猫眼滴溜溜乱转,同它的两个主子一起,打量着“筷子城”里的情形。

  只见那城中街巷房舍的格局,都与“灵州城”没什么区别,只是尺寸极其微小,活象小孩子玩家酒的摆设,也不知使用了人间的多少筷子,才搭造出了这座“筷子城”。

  再看城中街市上,更是一派灯火阑跚的景象,在街头巷尾点了许多蜡烛,灯光朦胧恍惚,照得层层叠叠的筷子楼阁分外阴森,烛光中就见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老鼠,在高低错落的房舍门窗之间爬进爬出。

  因为本地花猫从不捕鼠,使得灵州地区的鼠患已经延续了近百年,始终难以根治,虽然群鼠常常在灵州城中招摇过市,但是出于天性,它们仍是有几分怕人怕猫,可这座“筷子城”里的大群老鼠,却一个个目露凶光,根本不把城门处的二人一猫放在眼里,有许多明目张胆的硕鼠,就在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眼前来来回回地爬动。

  张小辫看得直吐舌头,轮起手来赶开了身前的几只大老鼠,暗道:“哪来得这许多大耗子,莫非是进了灵州耗子的老窝?”

  常言道“天上没云不下雨,世间无理不成事”,在乡下多有老鼠嫁女、老鼠出殡的民间传说,但谁又曾亲眼见过?耗子们怎么可能做出人的举动来?一想到群鼠竟然偷窃了千家万户的筷子,在地洞中筑造城池,并且在里面学着人的模样起居过活,张小辫和孙大麻子两人皆是不寒而栗,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岂有此理”?

  张小辫心说这世道可真是要天下大乱了,难不成老鼠们也要学着粤寇的样子起兵造反——在地洞子中自立一个朝庭?可“老鼠”只是搬仓窃粮之物,哪会有筑造城池的心智?看情形多半是天地间反常之兆,不知又要有什么大灾难降临了,乱世之中保身为上,等三爷得上一注横财,就赶紧卷了金银远远躲开才是。

  这时孙大麻子忍不住惊呼一声,指着城中对张小辫叫道:“三弟你快往里边瞧,耗子们可不是只偷筷子,你瞧你瞧……它们竟然还偷小孩子,这群大耗子成精了!”

  张小辫望前一张,果然在正对着城门的一条街巷当中,有那么数百只大老鼠,乌泱乌泱的聚做一团,正托着一个全身光溜溜的小孩往深处挪动,那小孩哇哇大哭,手脚乱蹬着不停挣扎。

  那群偷小孩的老鼠当中,为首有一只老耗子,全身皮毛斑秃泛白,眯着一双狡桀异常的小眼睛,不时爬到小孩身上,把它的老鼠“尾巴尖”呵那小孩的痒,光屁股小孩大概只有一岁左右,时而大哭大闹,时而又被鼠尾搔得咿呀而笑,想必群鼠正是用这种手段止住哭闹声,把小孩子从别人家中偷运至此。

  张小辫看得明白,不胜惊奇,低声骂道:“这群死不绝的鼠辈,怎把你家三爷偷鸡的手艺都学去了!”

  孙大麻子对张小辫道:“听说灵州城总丢小孩,常常闹得满城风雨,都道拍花子的手段厉害,俺还以为是街中的谣传,原来祸根却在这槐园底下的筷子城里,那个不知是谁家的孩儿,被群鼠们偷进了城中哪里还能活命,咱俩得赶紧把他救出来才是。”

  张小辫虽不知群鼠偷来小孩想做什么,但料来不是好事,以他的性子,头一件是“好利”,其次就是“好事”,平时见着个风吹草动,就立刻削尖脑袋钻了进去凑些热闹,又常自夸胆识过人,性喜任侠,凡是路见不平,锄强扶弱的勾当,就没有他张小辫不想参乎的,此时激于一时意气用事,要充英雄好汉,便把到“槐园”里寻求大富贵的事端撂在了脑后,打算钻进城门洞里,去救那被老鼠偷拐来的小孩。

  谁知筷子城的城门洞太过狭窄,张小辫身子骨虽然瘦小,却也钻不得,眼睁睁看着群鼠将小孩越带越远,很快消失在了城内,不多时连哭闹之声也全都没有了。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二人见失了先机,便想用蛮力拆掉城门楼子破墙而入,谁知那些筷子间都用鳔胶黏得牢了,虽不比砖石坚固,可只凭他们两个,手中又没有锹镐之类的利器,要拆毁推倒却也十分费力。

  张小辫心中焦躁,猛然一拍自己脑门,心道:“可真是急得糊涂了,何不翻城进去?”想到这里,他急忙挑灯去照城头,只见整座“筷子城”都藏在地洞里,城墙与上边的岩层间果然留有一大块缝隙。

  张小辫拽起孙大麻子,向上打个手势,当下里二人手脚并用,攀着半人多高的筷子墙翻入城中,落脚处“吱吱”几声惨叫,俩人提起灯笼低头看看脚底下,原来刚好踩死了一窝刚离娘胎的小耗子,都被他们两人的鞋底子踏作了肉饼,血肉模糊浑成一团,张小辫赶紧抬脚把鞋子在旁边的筷子楼上蹭了几蹭,口中叫道:“莫怪莫怪,要怪也只能怪母耗子没把你们生对地方。”

  孙大麻子也轮棒子在地上乱敲,把四周的老鼠都驱散赶开,二人在城中放眼打量,群鼠盘据的筷子城里,每幢房屋楼阁中都躲着几只老鼠,满坑满谷的难以计数,低矮的房舍似是绵延无际,星星点点的燃着不知多少灯台和残蜡,可深远处烛光微弱,看不清“筷子城”究竟有多大规模。

  两人一时不知该向哪里去找那个被群鼠偷去的小孩,只好望着城池深处屋宇密集的地方而行,张小辫发现躲在怀中的黑猫吓得全身颤抖,不免心觉古怪,群鼠偷筷子筑城已是物性反常的天下奇闻,想不到连灵州的猫儿都惧怕老鼠,这“老鼠城”里莫非还有什么凶险尚未显露不成?如此境界,不得不仔细提防些个,可别让三爷“吃不成羊肉惹身膻”,到头来不但没发能发财暴富,反倒折了老本把自己的小命都搭进去,想到此处,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二人在两侧筷子房舍林立的狭窄街市中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迎面有一阵阴风吹至,随风飘送来一股异香,味道浓浓厚厚,与地洞里阴冷腥秽的气息截然不同,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虽用衣服遮了口鼻,仍是挡不住香气冲入脑中,两人同时把蒙面的衣襟放下,猛用鼻子嗅了两嗅:“似乎是炖肉的香气啊,可炖的什么肉这么香?牛肉还是狗肉?”

  他们俩许久未曾动过正荤,连那“炖牛肉”究竟是什么味道都快忘掉了,腹中正是匮乏时节,闻到城中肉香扑鼻,不禁被勾得食指大动,连忙吞了吞口水,用破袖子抹去嘴角流下来的馋涎,不知不觉就举步朝着前边肉香最浓处走去。

  转了两个弯子,就来到一座高大异常的“筷子楼”前,这座楼阁高约一丈开外,搭建在十字街心,周围的房屋都比它矮着许多,楼中灯火全无,用筷子拼凑成的门窗仅仅闭着,楼门前边的街上摆着好大一口蒸锅,锅底下是个下陷的灶坑,也不知那锅里装的什么,从虚掩的锅盖缝隙里,呼呼的往外冒着热气。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只用鼻子一闻,便已知道满城飘散的肉香正是来自这口锅中,心想:“这是谁在炖肉?难道筷子城里除了大群老鼠,竟然还有别的人居住?”锅中肉香难以抵挡,二人也顾不上多想,看四周除了老鼠就是老鼠,再没别的异状,就紧走几步来到蒸锅近前。

  张小辫把鼻子凑在锅前,深深嗅了一嗅,眉飞色舞地赞道:“好香好香,众所周知,在灵州城里,最有名的馆子是八仙楼,可八仙楼的厨子虽然惯做南北大菜,却也未必整治得出如此一锅好肉。”说着话忍不住就伸手去揭锅盖,管它是谁家的锅,先吃个痛快再说。

  孙大麻子拦住他说:“咱们都是清白汉子,岂能吃这没来路的东西?”

  张小辫道:“咱们兄弟自然是明人不做暗事,虽然不知究竟是谁在筷子城里居住,可也不能白吃人家的……”他边说边在身上一通乱摸,在金棺村被兵火毁掉之后,他们曾在废墟和死人堆里,找了些干粮和盘缠,此时还剩下两枚老钱,就顺手掏出一枚来摆在灶旁,对孙大麻子道:“现下给过钱了,又如何说?”

  孙大麻子嘴上虽然用强,但肚子里咕咕作响,口水早已流下半尺多长,也不问一个老钱能值什么,咧着大嘴叫道:“既然如此,自是再没什么好说……”话音未落,就迫不及待地用棍子挑开锅盖,想同张小辫二人大快朵颐。

  任凭是铁打的汉子也难忍腹中饥饿,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被锅中肉香吸引,把别的事情统统扔在了脑后,等把锅盖揭开来,拨散热腾腾的白气看去,只望锅里瞧了这一眼,二人就险些把肚子里隔年的饭食都呕出来,原来那锅里蒸熟了光溜溜的四个肥嫩小孩,看样子都只一两岁大,全是童男童女。

  正所谓“难躲的是债,怕见的是怪”,孙大麻子长这么大,仗着胆壮心直,又有一身武艺,从没真正怕过什么,这回可是真从心底里怕了,寒意透骨,从顶阳骨直凉到了脚底板,吓得他赶紧一缩手把锅盖子扔回去:“俺的娘啊,这是清蒸活人!谁敢吃?”

 

第八话 怪僧
 
  上回书正说到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误入“筷子城”,发现这城中古怪颇多,在一座“筷子楼”前的大锅里,竟然蒸熟了几个白花花的大胖小子,小衣服小鞋扔了一地,吓得二人魂魄飞扬,这才觉得锅中热腾腾的肉香格外恶心,险些将苦胆都呕了出来。

  两人正要逃出城去,却听筷子楼后“铧啷啷”一阵锁链声响,似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蠢蠢蠕动,自远而近,来得好快,锅灶四周聚集的大群老鼠,也纷纷躲入街道两侧的房舍之中。

  张小辫常做偷鸡吊狗的勾当,贼智向来机敏,见状不妙,立刻吹息了手中提的灯笼,同孙大麻子两人俯身藏在一排低矮的楼阁后面,那些用各种“筷子”搭造的房屋高低错落,恰好遮住了他们的身形,又可以从间隙中偷眼窥探前边街上的动静。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知道眼下生死攸关,容不得做耍了,虽然秉住呼吸潜伏不动,但仍止不住心脏“砰砰砰”地狂跳,同时更有几分好奇,想看看是谁躲在“筷子城”里吃死孩子肉?

  此时那城中的老鼠们,也都在探头缩脑的向外张望着,四下里一时寂然无声,随着铁链拖地的声音越来越近,就从那座“筷子楼”后爬过黑乎乎一团事物,附近烛光昏暗,也看不十分真切,好半天都没瞧出来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张小辫揉了揉眼睛再仔细去看,原来在那零零星星的残烛灯影笼罩下,出现了一个身裹鼠皮的怪人,身前身后如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许多大老鼠,那人秃着个头,额头上边有戒疤的痕迹,看来象是个僧人。

  这僧人生得就好似肉滚子一般,胖得连脖子都没了,一颗倒三角形的大秃脑袋上,只有头顶有一绺头发,扎成了一个童子般的发鬏,胡乱缠着几圈红线绳,从后脑勺看整个儿就象颗大丫梨,却又象个道童,一张肥肥白白的大脸上是小鼻子小眼,五官全都挤作了一堆儿,要不是在灯底下看去还有几分人模样,活脱就是一只成了精的大白耗子。

  那和尚身裹一件倒打毛的火鼠皮袄,破破烂烂不知在地洞里钻了多少年月,皮毛都已磨得又秃又平了,里面则是一丝不挂,只挂了条极肥极宽的大红肚兜,上面绣着鲜艳活泼的鸳鸯戏水,也不知这人是怎么保养的,全身肌肤光润洁白,吹弹可破,好似能滴下水来。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见是个胖大的僧人,提着的心先放下了一半,但看那僧人装束举止都格外诡异,僧不象僧,道不象道,又想到锅中的几个小孩,不免惧意又增,寻思这和尚多半是哪方妖物所化,莫非专吃人肉?灵州地面上多有“老鼠和尚”吃人的传说,未知真假,难道正是应在此间?

  正诧异之际,就见那穿火鼠皮的僧人已爬到了筷子楼前,停下来趴在地上气喘吁吁,他似乎常年不见天日,身上裸露出的皮肉,白得没有半点血色,他身后象老鼠尾巴似的,拖挂着几百条小孩子戴的“长命锁”,有铜的也有银的,稍微一动就“铧啷铧啷”的跟着乱响。

  那人歇了好一阵子,缓缓起身,嘴里“唧唧咕咕”的念念有词,象是在学鼠叫般自言自语,同时用又短又粗的手指打开“筷子楼”的楼门,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藏在暗处偷眼张望,一看“筷子楼”中的事物,竟是一团珠光宝气,晃得人眼前发花,什么金锭银锭,玉石玛瑙,在那座楼中塞得满满当当。

  这时恰有一群老鼠搬运银子过来,张小辫曾亲眼见过老鼠偷鸡蛋的事情,那是一只老鼠仰面倒地,用四个爪子把鸡蛋抱在怀中,别的老鼠衔住它的尾巴拖拽,如此一来,便可把鸡蛋运回鼠穴,此刻看在眼里,原来“筷子城”里的大群老鼠,正是用这法子偷运金银,将一锭锭大银送至楼下,都由那僧人拾起来纳入“筷子楼”里。

  张小辫见财起意,不觉口干舌燥,看得心里动火,眼珠子发蓝,心想在“金棺墓”遇到的老鬼果然没骗三爷,槐园里真有好一桩奢遮的富贵,只是如何才能取到手中?眼见现下时机未到,只得先行忍耐,继续躲在房舍后面静观其变。

  那地洞里的僧人似乎能驱役老鼠,筷子城中的大小老鼠,无不听他指挥,一趟趟的往返奔走,不断运来银子和竹筷,那人每捡起一块银子,便在脸上反复摩挨,“唧唧唧”的偷笑一阵,然后才恋恋不舍的放进“筷子楼”里,那张怪脸上的神态极是贪婪可憎。

  不久搬完了银子,重新关上楼门,又全神贯注地拿筷子堆砌楼阁,那人大概不会行走,行动时只能和不会走路的孩子一样手足着地,过了好一阵子,他用手揉了揉肚子,似乎觉得有些饿了,便直爬到蒸锅前,用鼻子猛嗅肉香,脸上喜动颜色,嘴边垂下一串馋涎。

  那人揭开锅盖,从中拽出一个蒸熟的小孩,倒拎在手里看了看,随即扯胳膊拽大腿,把骨肉都扔在地上,四周的老鼠们纷纷从房舍中钻出来,扑过去争相夺食,那人“咯咯”怪笑了两声,把手中剩下的小孩脑壳捧住吸允汁水。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看得又是惊恐又是恶心,只好闭了眼不再去窥探,可那“吸吸溜溜”的嘬脑浆子声,以及群鼠“戚戚喀喀”啃咬人肉的响动,仍是不住钻进二人耳朵里来。

  张小辫只好用手去堵自己的耳朵,不料他躲得时间太久,又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腿脚血脉不畅,四肢多已麻木了,一抬手便使身体失去了重心,竟向前扑倒在地,他怀中藏的那只黑猫,本是吓得蜷成一团,这时正好被张下辫拿压了一下,黑猫吃不住疼,立刻发出“喵呜呜”一声惨叫。

  正在分吃死孩子的群鼠忽然听到猫叫,都是一怔,无数双鼠目齐刷刷盯了过来,那身裹火鼠皮袄不僧不道的怪人,也缓缓抬起有来,脸上神色木然,嘴角边挂着肉汁,两只小眼睛直勾勾的不住向四周打量。

  张小辫暗暗叫苦:“乖乖不得了,这回泄露了踪迹,多半也得被抓到锅里活活清蒸了,老天爷不开眼,怎地偏让张三爷如此命蹙?”

  孙大麻子见被窥破了行藏,仗着血勇之气,还欲做困兽之斗,握起手中棍棒想要上前放对,谁知那身穿火鼠袄的僧人,在喉头里发出“咕咕咯咯”一阵轻响,“筷子城”里的无数巨鼠倾巢而出,同时涌向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的藏身之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常言道的好,好汉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耗子多了啃死猫,那密密麻麻成群结队的大量老鼠环攻过来,岂是孙大麻子能招架得住的?

  那妖僧见有生人进了“筷子城”,显得怒不可遏,不待群鼠围拢,便“蹭”地一下当先蹿到近前,他那一身的肥肉足有两百多斤,压得房倒屋塌,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就觉腥风扑面,气为之窒,还来不及挣扎反抗,便已被贯倒在地。

  张小辫自知命在顷刻,便将怀中的黑猫揪住,想投出去来个声东击西,以便趁机脱身,可那黑猫早吓坏了,缩在他怀里不肯出来。

  张小辫没抓到猫尾巴,情急之下,两手各揪住一只猫耳朵,硬生生将黑猫拽起挡在身前,揪猫耳朵本是古代“相猫术”的一种手法,据说判断一只猫的筋骨如何,可以揪住两只猫耳把其拎在半空,如是“善能捕鼠”的佳猫,它耳朵吃疼,就会缩起四个猫爪,猫尾巴卷上头顶,全身团成一个毛球,以此来减轻耳部的疼痛;反之如是懒猫,一旦被人揪住耳朵提起,则只能四爪乱蹬,呲牙咧嘴的惨叫,象这种猫就追不上老鼠。

  讲到这插一句,有道是“说三国离不开诸葛亮,讲赵云离不开长坂坡”,咱们这回话本的名目是《贼猫》,《贼猫》必然离不开传古便有的“相猫、纵猫”之术,乃是咱们这部书的“书胆”,可这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先说张小辫慌乱之中揪住黑猫的两只耳朵,将它拎到半空,那黑猫是家养之猫,比猫儿巷里的野猫更为懒散,借着猫仙爷的荫福,一直在“灵州城”里活得无忧无虑,虽有一身“月影乌瞳金丝猫”的上佳筋骨,却从未捉过老鼠偷过金银,平日只是上树登檐,以追捕鸟雀为戏,饿了就溜进厨房偷鱼偷馒头,此时一双耳朵受疼,便想学它老祖宗那套缩爪卷尾的法子,却奈何争气不来,猫尾巴刚卷到一半已到极限,四只猫爪更是只能在身前乱蹬乱挠。

  恰好那僧人爬到张小辫跟前,冷不防凭空冒出一只黑猫来,正与他脸帖着脸,人眼猫眼四目相对,猫爪子全都挠在他的脸上,立刻抓得鲜血淋漓,那僧人本就容貌丑陋,满脸是血更是显得狰狞无比,他是吃惊不小,那黑猫更是害怕,灵州所产之猫,平时好端端的也就罢了,可它们一旦心觉恐怖,惧怕到了极点,双眼便会迅速充血变红,在月影乌瞳金丝猫那“喵呜呜”的惨叫声中,一双“猫儿眼”顿时变得血红血红,直如暗夜中的两盏红灯一般。

 

第九话 八仙楼
 
  且说那只名贵异常的“月影乌瞳金丝猫”惊骇至极,被张小辫揪着猫耳朵拎在半空,恰好与那怪僧脸贴着脸,四目相对之际,两只猫儿眼充起血来,周身毛发森森俱竖,犹如被厉鬼所凭,与平日里判若两猫。

  那能够驱役群鼠的怪僧,突然被一对充血的猫眼逼视,也自受惊不小,他瘁不及防之下,猛然尖叫一声,仰面向后就倒。

  也合该是猫鼠物性相克,加上此人天生惧怕黑猫,只见那怪僧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短小粗壮的四肢不住抽搐,竟似发了羊癫一般,胸肺间的一口气息再也转不回来。

  孙大麻子趁机从地上翻身跃起,轮起手中棍棒迎头砸落,他是虎力熊心之辈,一条棒子使得发了,卷得劲风呼啸,照着怪僧头顶砸个正着,直打得血肉横飞,将其当场毙在了棍下。

  “筷子城”中的大群老鼠失了主子,顿时犹如大梦初醒,不待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动手,便已争先恐后的逃出城去,四下里鼠洞甚多,眨眼间就已逃了个干干静静。

  张小辫惊魂初定,忙把黑猫抱在怀里,对孙大麻子说道:“此番真是造化了,全仗猫仙爷爷显灵保佑,也幸亏三爷急中生智,拿黑猫破了妖僧的邪术,又有麻子兄一身英雄的手段、豪杰的见识相助,才得以将这老鼠和尚了帐。”

  孙大麻子抹了抹脸上崩溅的血水,对张小辫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上头有满天神佛,当中有官道王法,底下还有阎罗鬼判,怎能全都是睁眼瞎?这老鼠和尚偷拐人家小孩来吃,实是天理难容,却原来不劲打,俺只一棍子便结果了这厮的狗命,实在是太过便宜此贼了,就应该活捉了解送到衙门里发落,一场碎剐是免不了他的。”

  张小辫道:“这厮死在此地,总算是报应不爽了,咱们兄弟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筷子城中所藏的金银财宝,多已是咱的囊中之物了。三爷从金棺坟遇鬼时起,千难万难,受了多少挫折,吃了多少惊吓,最后总算是得了正果,从今往后的日子苦尽甘来,就只剩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的受用了……”说到得意处,不禁忘乎所以,却不知世间之事,向来翻复无常,命里得来非份内,终有一日要偿还。

  二人想起这怪僧刚才吃清蒸活人的恶心情状,兀自有些恨意难消,又在那老鼠和尚的尸身上踢了几脚,随后摩拳擦掌来到“筷子楼”前,那楼中银积如山,端的是动人眼目,两个人四只手,如何搬得过来这许多银子,稍一商量,张小辫脑瓜一转,便想了个歪点子出来,估计这回天快亮了,不如暂且回去,向铁掌柜交还了“槐园”的钥匙,同他扯个谎,说这凶宅里实是闹鬼闹得厉害,根本没敢进去过夜,然后等到明天晚上,推了驴车到后园门口,翻墙进来搬运银子,这条街根本没人居住,如此行事方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稳妥之策。

  两人一拍即和,当即先裹了沉甸甸的一包银子带在身上,钻地洞从原路返回,又把“槐园”里的暗道口遮盖了,等都忙活完了,天上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到了“猫仙祠”找到小凤,三人给猫仙爷重新叩了几个响头,就在巷口等候打更寻夜的老军铁忠。

  小凤独自在破庙里提心吊胆的躲了半夜,又听二人添油加醋的说起槐园中老鼠筑城,偷小孩煮来分食的种种诡异之事,不免更是心惊肉跳,三人都猜测不出那个能驱使群鼠偷银的怪僧究竟是什么来历。

  按张小辫以前的性子,肯定会心存好奇,忍不住要搅些事端出来,但此一时彼一时,只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为现在张三爷的身价不同了,有钱人的命最是金贵,岂能再去涉险闯祸?如今那桩一等一的“大富贵”已然到手,此时该做的,只是想办法把大批银子带出城去远走高飞,才是正理,再不肯旁生枝节。

  三人在巷口嘀咕了许久,先商量今夜如何来运银子,又商量钱到手了如何花用,直商量到张小辫愿和孙大麻子要将这桩富“二八分帐”。因为张小辫在金棺坟幸遇“林中老鬼”,得了仙家的指点,才知灵州城“槐园”里埋着银钱,按理说这桩富贵都是张小辫一人的命中横财,可张小辫自称仗义,也承孙大麻子出力不小,便分给孙大麻子两成。

  孙大麻子感激不尽,对张小辫千恩万谢:“生在这天灾人祸不断的乱世中,每天能有口饱饭吃就心满意足了,承蒙贤弟不弃,周全了俺孙大麻子一场,今后愿意给张家牵马坠蹬,贤弟但有哪厢使用,俺是全凭差遣,水火不辞。”

  张小辫就爱听别人讲他义气,但对小凤却始终心有不满,一文钱也不想分给这拖后腿的乡下丫头,不过念在都是乡里乡亲,就让她今后给张三爷当个听使唤的下人,苦活累活都交给小凤来做,一天早晚两顿饭,逢年过节的时候,要是赶上三爷心气儿顺了,备不住一高兴还打赏她两件小花褂子穿。

  小凤被他气得大哭了一场,越想越是委屈,这真是“得意的狐狸强似虎,败翎的凤凰不如鸡”,以前在金棺村里,谁将这偷鸡吊狗的张三小贼看在眼里,他一个没父没母的野孩子,我们还不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谁知今日此人摇身一变成了财主,连孙大麻子都成了他的狗腿子,自己却是家破人亡无依无靠,将来只得忍气吞生的伺候张三爷了。

  张小辫此前被王寡妇这对贼母女欺负得狠了,如今才算出了这口恶气,正要让小凤给自己捶背捏腿,却忽然担心起来:“不好了,看天上日头出得比山高了,为何打更的铁忠还不来拿钥匙?那老儿莫不是当做咱们已经死了?”

  张小辫三人左等右等,就是不见铁忠老汉来取“槐园”的钥匙,只好到松鹤堂药铺去直接还给铁公鸡,谁知到了药铺前,发现店门上着板,都快赏午了也没开业。向店中伙计一打听,才知道早上起来就不见了铁掌柜的人影,铁家的老仆铁忠也一直没回来,松鹤堂药铺里乱做了一团,正忙着四出找人,店里的生意只好停了。

  店里的伙计和查柜们议论纷纷,都说铁掌柜一向习惯在家守财,入夜后足不出户,现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好生的蹊跷。便有人主张去衙门报官,也有人认为可能铁掌柜夜里去寻哪个小相好的,宿醉未归,用不着大惊小怪,为此事报官不妥,众人人多嘴杂,乱遭遭的不得要领。

  张小辫心中隐隐觉得不妙,铁公鸡好好在家呆着,怎地就突然无影无踪下落不明了?许不是与他收了瓮冢山的“僵尸美人”有关?但此事隐情极深,张小辫根本不清楚铁公鸡要“美人盂”意欲何为,他便是猜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究竟,只好不去理会,打算入夜后就去“槐园”搬运银子。

  三人计议已定,就到街上估衣铺里买了几套新衣服,又到熟食铺里称了十几斤酱肉,回到猫仙祠,把身上肮脏不堪的破衣滥衫换了,将面饼卷肉吃了一饱,剩下的酱肉都分给庙里的野猫们吃了,随即躲在神龛后边,倒头便睡。

  本想睡到晚上动手,可身上有钱了烧得难受,翻来覆去如睡针毡,只觉这一天过得异样漫长,太阳迟迟不肯落山,张小辫恨不得学做古时后羿,张弓搭箭,一箭将那天上的太阳射将下来,最后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便对那两人说:“闲日难熬,与其在庙里枯坐,反正咱们现在有得是银子,不如让三爷带你们去八仙楼吃回大菜,吃饱喝足了,晚上好做活。”

  孙大麻子和小凤连声称好,他们早就听过灵州“八仙楼”的名头,方圆几百里之内,谁不知那是城里最大最奢遮的酒楼,灵州是处千古繁华的名城,八仙楼也是几百年的老招牌老字号了,去那吃酒用饭的,多是达官贵人,和南来北往的富商巨贾,他们乡下穷人哪里有福消受?连做梦都梦不到八仙楼里有些什么山珍海味。

  三个人动了谗虫,也都想去顺便开开眼界,自然说走就走,于是带着黑猫,一路打听着前往八仙楼,那“八仙楼”位于成南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上,这条街的两边酒肆茶舍林立,灵州经商贩货之流最多,尽是些富室大户,虽然城外打着仗,此地依然是笙歌处处、热闹非凡。

  张小辫耳朵尖,一听茶馆里有说书的声音,脚底下就挪不动了,看看天色尚早,去八仙楼吃饭还不是时候,就带着孙大麻子和小凤进了茶馆,点了上好的茶水点心,学着有钱人的模样,坐下喝茶听书。

  馆中说书的先生,正讲着《水浒传》,张小辫和孙大麻子最喜欢听这套书,尤其是喜欢听打虎好汉武二郎的事迹,要是拿现在的话说,这俩人都是武松和燕青等好汉的“超级铁杆粉丝”,他们听到张都监陷害武松,英雄落难这一段,就气得咬牙切齿,拍桌子砸板蹬;等听到武松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把仇人满门良贱杀得一个不剩,又同时抚掌称快,没口子的大声喝彩。

  等听够了书,也快到饭口的时辰了,就直奔“八仙楼”而来,还没到门口,就已闻到楼中一阵阵酒肉混合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三人谁也没进过这么气派的酒楼,但囊中有钱,胆气就壮,迈步进去,立刻就有跑堂的伙计过来招呼。

  那伙计专与客人打交道,看一个大麻脸和一个乡下丫头低着头四处乱看,好象眼睛都不够用了,而另一个小厮则是满脸泼皮无赖相,就知道多半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鬼,但又看三人虽是蓬头苟面,但身上衣服整齐光鲜,也不象是要饭的乞丐,心想这时生意正好客人众多,犯不上连打带骂的将他们赶出去,吃过饭若是没钱结帐,剥了他们身上这几件衣服也抵得过了。

  于是那伙计招呼张小辫等人落了座,他是店大欺客,半没好气的问三位客官想吃些什么?又说咱这八仙楼可不卖阳春面。

  孙大麻子和小凤没进过大饭馆,他们自惭形秽,只顾四处打量,被跑堂的伙计问起,也不知该吃什么,只有张小辫是财大气粗,拍案骂道:“操你奶奶的,敢欺三爷囊中无钱是怎么着?三爷要吃清汤寡水的阳春素面岂能上你这店里来?”说着拍出两锭大银子,大咧咧地说:“今天三爷做东,请两个朋友吃饭,你个没带眼的力*****,还不快给三爷报报你家店里都有什么拿手好菜。”

  大凡做贯了迎来送往的店伙,多是见钱眼开的势力之徒,那伙计听张小辫开口就骂,正想动怒,却又见了银子,满腔火气顿消,立刻换了一副嘴脸,眯着眉眼陪笑道:“是是,您老教训得是,小子确是有眼无珠,还请贵客多多海涵,咱这八仙楼里,请的都是各地名厨,专做诸路南北大菜,号称千古名城第一楼,甭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山里长的、水里游的,想吃什么有什么,且听小子给三位报上菜名。”

  自古道是“开店的不怕大肚子汉”,既然吃饭的有钱,那开店的绝没替他省钱的道理,只见跑堂的伙计忙前忙后斟茶倒水,然后站在旁边唱起一路路菜牌。

  张小辫等人多没听过,也不知那些大菜都是什么,等把那伙计耍弄够了,最后才告诉他三爷吃饭从不问价钱,只管将“八仙楼”里拿手的好菜,掂配着上来十几道就是,不多时那跑堂的就将酒菜流水价传送上来,七大碟子八大碗,把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灵州八仙楼的菜肴名不虚传,果然是色香味俱全。

  张小辫三人撸胳膊挽袖子,举箸运气,正待放开手脚一通大吃海喝,但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就忽听得“八仙楼”外一声呐喊,暴雷也似闯入几十名公差,这伙人行似虎、动如狼,进到酒楼中踢翻了几张桌案,更是不由分说,如鹰拿雀一般,将张小辫、孙大麻子、小凤三人按倒在地,抖出绳索来,捆成了四马倒全蹄。

  张小辫大惊失色,忙叫道:“上下牌爷们高抬贵手,小人是进城来贩虾蟆的,并非粤寇的细作,可是拿错人了?”孙大麻子也大叫:“天大的冤枉!我等俱是良民!”

  其中一个做公的捕快闻言大怒,轮起手来,左右开弓,各抽了张小辫和孙大麻子十几个耳光,打得二人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口鼻中都留下血来,牙齿也掉了几枚。

 

第十话 造畜
 
  上回说到张小辫三人在“八仙楼”中要酒要菜,正得意间,却闯进来一群如狼似虎的公差,不由分说,就将他们拿翻在地,一旁的那只黑猫见机不好,嘴里叼住桌上一条糖醋鲤鱼,一阵风也似的逃出门外,遁入了街巷深处。

  众公差当场搜出白花花一包银子,公差里为首的“牌头”骂道:“天杀的贼徒,此乃朝廷押在藩库的银锭,如今人脏并获,还有何话说?”当即便命手下人等,将张小辫、孙大麻子和小凤三人绳捆索绑,押回去打入牢中,听候官家发落。

  张小辫本以为“林中老鬼”指点给自己的一场富贵,乃是桩“无主之财”,从来没去琢磨“筷子城”中的大批银两究竟是什么来历,他又不识得铸在藩库银锭上的花押,哪料到会惹上这么一场弥天大祸?直到被“牌头”一语点破,才如大梦初醒,追悔无及,自道这次实是引火烧身万劫不复了,真好似“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万念俱灰之余,还不忘在心中骂遍了“林中老鬼”的祖宗八代。

  列位看官听说,原来“灵州城”地处水路要冲,又是南北商贾钱货往来集散之地,从清初便设有“藩库”,江南两省的税银钱粮,全都押在这座库中,到得限数再一并送往京城,灵州藩库所在的街巷,名为“银房街”,居住的多是银匠。

  税银收缴的多是以“毫、厘、钱、两”为计的散银,到了藩库中还要再行熔铸聚合。由于江南富庶,钱多粮广,收取上来的各项税赋,乃是朝庭的命脉所在,故此防卫格外森严,库中墙壁都是内外双层,造得坚厚异常,称做“虎墙”,并且“铜门铁户、数重关锁”,派有专门的库兵看管把守。

  自太平军从粤东粤西两地起事,席卷北上,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灵州城以南的各处重镇,尽数被粤寇陷落,几路兵马对灵州形成了合围包夹之势,藩库里押存的大批税银还没来得及运走,也同当地军民一并被粤寇困在城里。

  灵州城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壕深墙高,固如金汤,而且城中商贾众多,他们不惜血本,出钱出粮帮着朝庭募集团勇,城里又有许多洋枪洋炮,火器非常犀利,所以太平军接连打了数次,却始终未能得手,但太平军的首领们,也知道灵州城中设有藩库,库中积银无算,虽是前几阵折损了不少人马,仍是欲得之而后快,随时都会再次卷土重来。

  灵州藩库里的银子太多,难免动人眼目,不仅是大股的粤寇意欲相夺,更有许多飞贼大盗,也想趁着战乱从中捞上一票,这些人或是三五成群,或是独来独往,踪迹飘忽不定,最是难以防范,官府为了保住库银,派兵日夜巡逻防卫,银房街里的明哨暗岗下了无数,乱世要用重典,一旦抓着了意图盗银的贼人,立刻凌迟枭首,杀一儆百,决不宽容。

  可纵然是如此看护,最近这库中银子仍是不断失窃,奇的是虎墙高耸,铁锁俨然,并不知是哪路贼人,又是使的什么手段神通,竟能在重兵把守之下,把白花花的银子偷出藩库,还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线索。

  库银失窃非同小可,官府红了眼睛,凡是出城的,一律严加盘查,防止贼人运赃出城,并且下了死限,命捕盗衙门里的一众差役,在限期内缉拿贼人追缴赃物,否则便用全家老小抵罪。自古从来都说“官匪是一家”,寻捕官与城中的贼偷强盗向来多有勾结,公家擅能养贼,所以耳目最广,凡是地面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没有他们打探不出来的,而且做公的眼睛最毒,让他们找寻做贼之辈,便如同是仙鹤寻蛇穴,远远的“占其风、望其气”就能查知。

  谁知多方打探下去,这桩天字一号的大案,竟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得胡乱抓了些草贼充数,虽是逼着屈打成招了,却仍在不断丢失库银,如何交得了差?

  众差人正急得没处豁,“牌头”忽然得着了一些风声,在估衣铺里有人用银锭买衣服,那银块底部正铸有灵州藩库的记印,线火子看得明白,再也不会差的,“牌头”当即撒出眼线,命手下在街上秘密寻访,最后在“八仙楼”里,将全伙贼人一举擒获。

  灵州本来是个直隶州,但是因为附近城镇都已被粤寇攻陷,本省几位大员的脑袋多已搬了家,加之战时平乱所需,所以各道各司,乃至提督衙门和巡抚衙门这些全省的中枢机关,也都临时设在城中,现在的灵州城是“督抚同城”。并由治地内幸存下来的一众官史们,协助巡抚马天锡,就地筹备钱粮,募集团勇守城,藩库失窃之事早就惊动了朝庭,巡抚马大人闻听拿到了飞贼,不敢稍有怠慢,当即传令连夜升堂,要亲自会同有司审问案情。

  就见堂上灯火通明,诸般刑具陈列,衙鼓咚咚作响,差吏肃排两边,真是“胜似生死阎王殿,不输吓魂东岳台”,张小辫等三人跪在地上,看了这般阵势,早已惊得面如土色体如筛糠了,这正是“有翅膀你腾空飞上天,有爪子你刨地钻进洞,既无飞天遁地术,休惹官司到公堂”。

  张小辫心知这回的事闹大了,事到如今只好竭力澄清,他惯会见风使舵顺口扯谎,也不等马大人动问,忙呼道:“不劳烦大刑伺候,爷爷青天神鉴,小人们不打自招。”

  那马大人城府极深,为人阴狠果断,素来以“折狱问案”出名,知道凡是重大之狱,都需要三推六问,详细审辨,他见张小辫和孙大麻子两人的形貌,便知是市井间游侠惹闲的顽赖泼皮,想那库银被窃,捕盗衙门多日里遍查无果,竟没一丝踪迹,如此手段,必不是等闲小可之贼能为。而堂下所跪的这三个人,看年纪都不过十六七岁,其中还有一个姑娘,只凭他们几个小脚色,怎做得下如此遮天大案?但库银又确实是从他们身上搜出,看来其中必有曲折,须是察言观色明辨秋毫,问他们一个水落石出。当下一拍惊堂木,在灯下详细推问起来。

  张小辫好不乖觉,问一答十,满脸无辜的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衙门里的规矩他是知道的,要先说名姓出身,可张小辫、孙大麻子三人都是乡下的光棍没头鬼,又有什么大号了?那小凤随她娘王寡妇的姓氏,就唤作王小凤;孙大麻子是家中老大,自小就满脸麻子,所以得了这么个浑号,从来没有大名。

  张小辫祖籍并非是在“金棺村”,而是有些来历的世家,祖上曾做过京官,后来败了家流落至此,他是自幼就识得礼法的,名字本是有的,只是那时年纪尚小,多已记不得了,现在细细回想,好象是叫做张什么贤,贤是圣贤书的贤,却不是管闲事的闲,中间那个字记不清了。后来流落江南,也不知是从哪论的,在金棺村里被排做了是“官老三”,叔叔大爷们见了就是“小三”,同辈之间称兄道弟的,无不以“三哥、三弟”来称呼他。

  张小辫先把自己说得守法重道、知书识礼,并称将来还打算寒窗苦读,考取一场功名,图个光宗耀祖,也好为朝庭出力,为非作歹偷鸡摸狗之事是从不肯做的,可怎奈刀兵无眼,战火无情,使得“金棺村”毁于一旦,这才不得不和孙大麻子、小凤二人背井离乡,平时只好在山里捉些虾蟆,进城换些柴米度日。

  只因最近鼠患猖獗,恰好前些天在山里挖到了一些稀罕的药材,就拿到灵州松鹤堂换了只擅能捕鼠的黑猫,想带它回去看家镇鼠,但当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了,又担心露宿街头被巡城的团勇当成细作,便象铁公鸡铁掌柜就借了他家的“槐园”空宅过夜。

  马大人听到这点了点头道:“嗯……槐园曾是娄氏老宅,早已空废多时了,据说宅中闹鬼,是个不干净的去处。”

  张小辫道:“大人真是体察民情爱民如子的好官,连这等小事也了如指掌,那座槐园中果然是闹鬼闹得厉害。”随后将他们在“槐园”中,如何如何遇到老鼠偷运小孩,如何如何在地窖里发现“筷子城”,如何如何看见一个怪僧,拿锅子活活煮了小孩来吃,他又是如何如何用黑猫吓得那怪僧抽了羊癫,才得以为民除害的经过说了一遍。

  最后才说在“筷子楼”里找到大笔银子,并不知道是官府之物,自己这三人只不过是想得点小便宜,就随手拿了几块来花用,至于在金棺坟遇着“林中老鬼”,以及在瓮冢山里挖出“僵尸”的事情,则是只字未提。

  马大人又分别审问另外两人,孙大麻子和小凤对整件事情并不完全知情,说起来前后多不囫囵,但大体也如张小辫所言。

  马大人问到此处不禁暗暗吃惊,饶是他胸中渊博,遍通刑狱,也没料到库银一案竟然牵扯出这等异事,“灵州城”近年来常常有小孩丢失,始终没能破案,眼下粤寇大兵围城,官府哪还顾得上去抓拍花的拐子,想不到却与库银失窃有关,连忙派人到槐园之中搜查,并到松鹤堂拘来铁公鸡对证。

  “松鹤堂”药铺的铁掌柜下落不明,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里带得到堂上?只把店中的伙计帐房等人拿来盘问,果然都与张小辫交代的毫无出入。然而一众做公的差役捕快赶到“槐园”,从地窖下去找到“筷子城”,发现失窃的库银果然都在其中,更有许多民间的金饰珠玉等物,而且那和尚头上中了一棍,却只是昏死过去,并没有断气,当即被拿到堂上。

  马大人深知案情重大,不敢怠慢,会同了驻防灵州的旗人官员,继续挑灯夜审,那和尚过了一道热堂,却抵死不认,他也知道自己犯得罪非同一般,认下了就得受一场“碎剐凌迟”的极刑,还不如在堂上熬刑而死,倒还来得痛快些个。

  马大人先命人打了老鼠和尚二十大板,见其冥顽不化,只称自己是云游化缘的和尚,便逼问道:“好个贼子,果然是不秃不毒,不毒不秃,现今刀兵四起,民不聊生,哪里有余粮斋僧,况且出家人吃斋念佛,以清贫淡薄为本,怎养得出你这一身肥厚的膏脂?必是吃人肉吃出来的,此等奸狞的恶贼,还敢在本官面前花言巧语?如此大罪,以为搪塞得过吗?”那老鼠和兀自浑辨道:“善哉善哉,只因我佛慈悲,贫僧是越饿越肥。”马大人知道此贼是想熬刑,心想“本官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铜铸铁打的罗汉”,便喝令左右施以酷刑,却不可坏了老鼠和尚的性命。

  官府中的刑吏是干什么吃的?自有对付这等恶贼的手段,也不对他用水火酷刑,只把他周身上下剥个精光,只拿块污糟的黑布蒙住双眼,提在柱子上倒吊起来,再用滚热的蜡烛油慢慢滴他脚心,此法有个名目,唤做“步步生莲”,脚心穴道密集,是人体敏锐异常的所在,三五滴蜡油下去,足底尽是一片片紫泡,嘶喊出来的惨叫已全然不是人声,任你是金钢罗汉也熬受不得。

  那和尚果然吃不住此刑,不得不招出口供,原来世上有一伙妖邪之徒,专会切割死人器官,合以五行药石,烧成丹头服食,称此法为金钢禅,炼到高深处,须食胎男童子一百六,可成大道,这和尚就是此辈中人。

  由于这伙人行事诡异,手段神秘,而且总带这各种生灵畜养在身边驱役,大到猪牛羊,小到蝼蚁昆虫,无所不有,民间的百姓们不知其详,往往越传越邪,都说这是“造畜”,就是指有人会妖术,能用药把人变成牲畜,借此拐卖人口牟取暴利。其实炼金钢禅的人,主要是把死人肉烧炼药饵,喂给百兽生灵吞吃,那些个虫兽吃上瘾了,就会受制药者的驱使奴役。

  以往的太平之日,守文之时,找不到太多死人,所以就偷坟掘墓,挖出新入土的死人割肉剔骨,才能炼此邪法。如今南有粤寇作乱,各地盗贼蜂起,战事过后,到处都是无主尸骸暴于荒野,所以这门都快灭绝了的邪术,竟又得以死灰复燃。

  这和尚俗家姓潘,人称“潘和尚”,他生来愚蠢,不识一字,不知为什么,身上竟有种筑楼搭塔的怪僻,出家后杀师烧庙,现今是个无主的野僧,以前就常做些个拐买小孩的勾当,长得形同肥大的白鼠,故此在民间又被呼为“老鼠和尚”,他常常学那两三岁孩童的举动装疯卖傻,一直就在“灵州”等地作案,后来练起了金钢禅,学会了控鼠的手段,就躲在“槐园”这座空宅里闭关修炼,他役使大群老鼠,从藩库里往外偷运银子,官兵们做梦也想不到,银子竟然都从老鼠洞里出去了。

  “老鼠和尚”丝毫不将官府放在眼里,虽被拿到公堂之上受了大刑,仍然神态狂傲,说自己虽然失手被拿,不过是一时大意,着了别人的诡计,大不了就是一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城里城外还有许多同伙,捕盗衙门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对付得了那些造畜仙法,藩库里的银子早晚还得被偷走拿去孝敬祖师爷。

  马大人勃然大怒,他同旗人图海提督商议道:“普天下最可恶的——便是习炼邪术的妖人,自古剑侠专诛其人,史书上说早从五代年间便已绝迹了,其实在我国朝至今仍有余孽未除,以提督大人之意,该当如何处置这厮?”

  图海提督虽是统辖军务的高官,但除了官场上勾心斗角的本事,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才能,实是个昏庸无能之辈,连夜听审,困乏以极,正自打着磕睡,被马大人一问,连忙打了个哈欠,吸了吸鼻烟提神,又欠起半个屁股向北拱手抱拳说道:“咱们大清国隆福齐天,当今的皇上更是英明神武,岂容世上有这等小丑施恶行凶?既然拿住了,还多问什么,趁早按律处决了就是,到时候咱去看他一场大出红差,也好取些乐子。”

  巡抚马大人立刻迎合道:“本官也正有此意,这老鼠和尚虽只一介跳梁小丑,不足以惊动圣听,但做下的案子却着实不小,法理难容,而且身怀妖术,还有擅于造畜的同党未能收捕,倘若打入死牢里时日久了,恐其施展手段挣开禁锢反狱逃脱,又或绝食自尽逃避极刑大律,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就在三日内押付市曹,当众千零万碎,搓骨扬灰,以宣我国朝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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