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 4 作者:流潋紫 5

来源: 玉珠 2015-05-19 05:51:0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4629 bytes)
第二十一章 见喜

嬿婉陪着皇帝进了寝殿,一下一下替皇帝揉着心口道:“皇上别生气了,皇后娘娘也只是气臣妾们伺候了您,所以才一时口不择言的。”

皇帝闭着眼睛道:“你伺候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皇后一向挺喜欢你,今日是发了什么失心疯,一定要这么不依不饶?”

嬿婉伏在皇帝肩头,柔声道:“皇后娘娘也是关心皇上,皇上一碗碗的鹿血酒喝下去,别说皇后娘娘,臣妾看着都怕。”

皇帝暧昧地看她一眼,沿着她的手腕慢慢地摸下去:“怕?你有什么可怕的?”

嬿婉无限娇柔地一笑,咬着皇帝的耳垂道:“臣妾就是怕嘛,怕吃不消您。”

皇帝满脸的阴郁顿时烟消云散,搂过她道:“朕原来只以为你和皇后容貌有些相像,可是仔细辨起来,你们俩的性子却全不相同。皇后是刚烈脾气,宁死不折;你却是绕指柔情,追魂蚀骨。”

嬿婉哧哧笑着,故意笑得大声,然后压低了声音娇滴滴道:“皇后娘娘的样子臣妾可是学不来。皇后娘娘如今的脾气这么刚烈,就是因为她一心只以为是您的妻子,是大清国的皇后,却忘了她和臣妾一样,都先是您的臣子您的奴才,然后才是伺候您的枕边人哪。”

皇帝笑着在她脸上抚了一把:“你倒懂事。”

眉梢眼角缓然生出一段妩媚风情,嬿婉柔到了极处,几乎要化了去,嘤咛一声道:“不是臣妾懂事,是臣妾时时刻刻都记着,臣妾就是伺候您的,只要您高兴,臣妾做什么都愿意!”

皇帝低低在她耳边笑了一声,说了句什么,便道:“这样你也愿意么?”

嬿婉粉脸通红,娇羞地在皇帝胸前捶了一下:“臣妾说了,为了皇上,臣妾什么都愿意。”

也不知跪了多久,秋末的毛太阳晒在身上轻绵绵的,好像带着刺,痒丝丝的。如懿望着门上云蝠八宝团花纹,明明是五只一格的蝙蝠扑棱着翅膀,她的眼前花白一片,越数越多。五只,六只……十只……如懿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容珮……这些蝙蝠怎么多了……”

她的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软,发晕倒了下去。容珮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如懿惊呼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呀!”

如懿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翊坤宫里。床前床后围了一圈的人,一个个笑脸盈盈的,连天青色暗织芍药春睡纱帐不知何时也换成了海棠红和合童子牡丹长春的图案。那样喜庆的红色,绣着金银丝穿嫩黄蜜蜡珠子的图案,牡丹是金边锦红的,长春花也是热热闹闹簇拥着的淡粉色,密密得让她生厌。如懿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没个落处,头是晕乏的,眼是酸涩的,身上也使不上力气。她心下极不耐烦,半闭着眼睛转过身去道:“都笑什么,下去!”

却是皇帝的声音在耳边,喜气盈盈道:“如懿,你有身孕了!”

这句话不啻一个惊雷响在耳边,如懿急忙坐起身来。一起来才发觉自己起得急了,只怕伤着了哪里,于是半僵着身体,瞪大了眼睛看着皇帝,犹自不信:“皇上说什么?”

然而,皇帝是那样欢喜,方才在永寿宫的雷霆之怒全然化作了春风晴日。他握着如懿的手,有些愧疚:“如懿,你方才在永寿宫外晕了过去。朕赶紧抱了你回来让齐鲁一瞧,你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嬿婉陪在皇帝身后,满面的笑中有些畏惧:“皇上一听说娘娘发晕,急得什么似的,丢下了臣妾就抱着娘娘冲出了永寿宫。”

容珮忙挤上前来替如懿在身后垫了几个垫子,把令妃挤到了身后,道:“娘娘仔细凤体,慢慢起身。”

如懿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什么也反应不过来,仿佛是在空茫的大海上飘荡着。怎么会有孩子呢?怎么会有孩子呢?

如懿慌慌张张地抚着肚子,肚子是平坦的,怎么就会有孩子在里头了呢?可若不是有了孩子,皇帝怎么会这样高兴?她急忙唤道:“江与彬呢?”

齐鲁忙膝行上前道:“皇后娘娘安心,江太医还在家中呢。微臣已经跟皇后娘娘搭过脉了,确实是有了身孕无疑。但皇后娘娘之前未有生育,这是第一胎,一定一定要格外小心。”

皇帝的心情极好,朗声道:“齐鲁,朕便把皇后的身孕全权都交予你了。若有一点儿错失……”

齐鲁赶紧趴下了身体道:“微臣不敢,若有闪失,微臣便不敢要这条老命了。”

皇帝笑道:“那就好。皇后一向是由江太医请平安脉,你便和他一起照顾着,以求万全。”

如懿的神色还是有些乏倦,并不愿十分搭理皇帝,连笑也是淡淡一抹山岚。还是李玉乖觉:“皇后娘娘可是乏了?奴才立刻让齐太医去熬上好的安胎药,娘娘好好儿歇一会儿吧。”

嬿婉忙堆了一脸柔绵的笑容,道:“那臣妾伺候皇上先回永寿宫吧。晚膳备好了,是皇上最喜欢的炙鹿肉呢。”

如懿的眼光缥缈拂过嬿婉的脸,皇帝清了清嗓子道:“这些日子都是鹿肉啊野鸡啊,朕都吃絮了,不去了。”

嬿婉还欲陪着皇帝,有些眷眷不舍。皇帝也不看她,摆手道:“你先跪安吧,朕想陪陪皇后。”

嬿婉只得讪讪告辞。众人散去之后,皇帝对着如懿做小伏低:“如懿,朕今日在永寿宫是喝了酒昏了头了。”

如懿侧身朝着里头,淡淡道:“皇上是喝多了酒,臣妾会让容珮熬好了醒酒汤给皇上的。请皇上恕罪,臣妾怀着身孕,怕酒气过给了孩子,还请皇上去暖阁歇息吧。”

皇帝眼里浮起些微内疚,像浮于春水之上逐渐融化的碎冰:“如懿,你别生朕的气,会伤着你腹中咱们的孩子的。”

如懿心中一酸,抚着肚子发怔。是啊,若不是这个孩子,今日她又会到什么田地呢?明明不是她的错,他却能轻而易举将所有错处都落在她身上,在妾侍们面前这样折辱她。

她眼中极酸,像小时候那手剥完了青梅又揉了眼睛,几乎逼得她想落下泪来。可是落泪又能如何?她在永寿宫前落了再多伤心痛惜的泪也无济于事,若不是这个孩子,她的伤心担忧,不过也都是白费而已。

她望着帐上浮动的幽影,轻声道:“若不是臣妾突然有了这个孩子,皇上也不会对臣妾这样说话吧?”

皇帝略略有几分尴尬:“如懿,朕不喜欢你这样。”

如懿长叹一声:“臣妾让皇上不喜欢的地方太多了。臣妾不过是继后,人微言轻,行事莽撞,难免让皇上不喜欢。”

皇上轻吁道:“皇后,你真要为朕一句醉话计较到这种地步么?”

如懿侧过身子,未语,泪先涌出:“臣妾怎敢计较皇上,臣妾是计较自己。皇上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无非是臣妾无能而已。臣妾还有何面目见皇上呢?”

皇帝的神色有几分伤感,仿佛凝于秋日红叶之上的清霜:“如懿,朕是皇帝,也是男人。所有男人到了朕这个年纪,都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朕着急,也生气,那是对着自己的。人啊,气急交加的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糊涂了的。你若在这个时候计较朕的糊涂,朕也无话可说。今日的事,朕是纵情任性了些,但几个年轻嫔妃在侧,朕一时兴致上来,她们也没劝……”他有些尴尬,说不下去,“总之,朕再不那样了就是。”

如懿垂下的眼眸微微一扬:“那臣妾不为别的,只为皇上说的这一句,皇上一时兴致上来,她们也没劝。臣妾就不得不给令妃和晋嫔她们一个教训。”

皇帝沉吟片刻,笑道:“只要你高兴,你腹中的孩子高兴,朕没什么可说的。”

如懿故意盯着他:“皇上不心疼?”

皇帝笑,一字一字咬重了道:“自然。你是朕的正妻,责罚妾侍,朕有什么可心疼的。”

如懿爽然道:“那么,臣妾就请皇上允准,自今日起至臣妾平安诞下孩子满月之后,令妃、晋嫔全数罚俸,秀贵人、平常在、揆常在罚俸一半,如何?”

皇帝笑着抚上如懿的小腹,亲昵道:“朕都由得你。”

如懿半笑着唏嘘道:“有什么由不由得臣妾的,只要皇上爱惜龙体,保养自身,臣妾便什么话都没了。”

殿中有晴明的日光摇曳浮沉,初秋的静好时光便渐渐弥漫开来。这一切似乎是那样完满,自然,也只能以为它是完满的。

海兰与意欢结伴来看望如懿时,如懿正倚在长窗的九枝梅花榻上,盖着一床麒麟同春的水红锦被,看着菱枝领着小宫女们在庭院里收拾花草。

各宫嫔妃都来贺喜过,连太后也亲自来安慰了。如懿应付得多了,也有些疲乏。用过午膳,也许也是有孕的缘故,总是懒怠动弹。宫人们虽都在外头忙活,但个个屏息静气的,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生怕惊扰了她静养。于是,翊坤宫中也就静得如千年的古刹,带着淡淡的香烟缭绕的气息,静而安稳。

如懿戴着银嵌宝石碧玉琢蝴蝶纹钿子,里头是烟霞色配浅紫瓣兰刺绣的衬衣,身上披着玫瑰紫刺金边的氅衣,春意融融的颜色,偏又有一分说不出的华贵,长长的衣摆拖曳在松茸色地毯上,仿佛是被夕阳染了色的春溪一般蜿蜒流淌。

暖阁内的纱窗上糊着“杏花沾雨”的霞影纱,在寂寞的秋末时节看来,外头枯凉的景色也被笼罩上一层浅淡的杏雨蒙蒙,温润而舒展。

海兰比意欢早跨进一步,欲笑,泪却先漫上了睫毛。她在如懿身边坐下,执了如懿的手含泪道:“想不到,原来还有今日。”

意欢忙笑道:“愉妃姐姐高兴过头了。这是喜事,不能哭啊!”她虽这样说,眼眶也不觉湿润了:“皇后娘娘别嫌咱们俩来得最晚。一大早人来人往的,人多了都是应酬的话,咱们反而不能说说体己话了。”

如懿挽了意欢的手坐下:“多谢你们,沾了你们的福气。”

海兰忙拭了泪道:“皇后娘娘,等了这么多年……”

是啊,等了这么多年,梦了这么多年,无数次在梦里都梦见了抱着自己孩子的那种喜悦,可最后,却是一场空梦。梦醒后泪湿罗衫,却不想,还有今日。

意欢接口道:“只要等到了,多晚都不算晚。”她不免感触,“皇后娘娘等到了,臣妾不也等到了么?一定会是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意欢穿着湘妃竹绿的软缎滚银线长衣,袖口略略点缀了几朵黄蕊白瓣的水仙。发髻上也只是以简单的和田玉点缀,雕琢着盛放的水仙花。那是她最喜欢的花朵,也极衬她的气质,那样的凌波之态,清盈亮洁,便如她一般,临水照花,自开自落的芬芳。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一盘花籽香荷包,打开抖出一串双喜珊瑚十八子手串,那珊瑚珠一串十八颗,白玉结珠,系珊瑚杵,翡翠双喜背云,十分精巧可爱。

意欢含笑道:“这还是臣妾入宫的时候家中的陪嫁,想来想去,送给皇后娘娘最合适了。”

海兰笑着看她:“你轻易可不送礼,一出手就是这样的好东西。”

如懿推却道:“既是你的陪嫁,好好儿收着吧。等十阿哥娶妻的时候,传给你的媳妇儿。”

意欢从来对嬿婉也只是淡淡的,如今更多了几分鄙夷之色,失笑道:“哪里等得到那时候,臣妾也不过是什么人送什么东西罢了。虽说令妃每常和咱们也有来往,可她若怀孕,臣妾才不送她这个。”

海兰从藕荷色缎彩绣折枝藤萝纹氅衣的纽子上解下闪色销金绢子扬了扬,嫌恶地道:“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

意欢轻轻啐了一口,冷然道:“要不是她这么狐媚皇上,今日娘娘在永寿宫也不会受这么大的罪过。若是不小心伤了腹中的孩子可怎么好?”

说起这个来,海兰亦是叹气:“皇上年过不惑,怎么越来越由着性子来了呢?”她看着如懿道:“娘娘有时便是太在意皇上了。许多事松一松,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时候,平白让令妃和晋嫔她们看了笑话。”她犹疑着道,“其实皇上多喝几口鹿血酒要寻些乐子,便也由着他吧。”

意欢咬了咬贝齿,轻声而坚决道:“臣妾说句不知死活的话,今日若是臣妾在皇后娘娘这个位置,也必是要争一争的。”

海兰睁大了眼道:“你是指太后会责怪皇后娘娘不能进言?”

意欢摇摇头,微红了眼圈:“不只是太后,便为夫妻二字,这些话便只能由皇后娘娘来说。”

海兰沉默片刻,叹息道:“说句看不破的话,你们呀,便是太在意夫妻二字了。无论民间宫中,不过恩爱时是夫妻,冷漠时是路人,不,却连路人也不如,还是个仇人呢。凡事太在意了,总归没意思。”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沉默了。海兰只得勉强笑道:“臣妾好好儿地又说这个做什么?左右该罚的也都罚了,臣妾过来的时候,还听见晋嫔在自己宫里哭呢。也是,做出这般迷惑圣心的事来,真是丢了她富察氏的脸面!”

她唤过叶心,捧上一个朱漆描金万福如意盘子,垫着青紫色缎面,内中放着二十来个颜色大小各不同的肚兜,有玉堂富贵、福寿三多、瑞鹊衔花、鸳鸯莲鹭、锦上添花、群仙献寿,还坠着攒心梅花、蝉通天意、双色连环、柳叶合心的串珠珞子,簇在一堆花团锦簇,甚是好看。

如懿拣了一个玉堂富贵的同心方胜杏黄肚兜,讶异道:“哪里来这么些肚兜,本宫瞧这宝照大花锦是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内务府最喜欢用的布料,如今皇上用的都没这么精细的东西了,你一时怎么找出来的?”

海兰抿着嘴儿笑道:“只许娘娘盼着,也不许臣妾替娘娘想个盼头么?从臣妾伺候皇上那年开始,就替娘娘攒着了。一年只攒一个,用当年最好的料子,挑最好的时日里最好的时辰。臣妾就想着,到了哪一年,臣妾绣第几个肚兜儿的时候,娘娘就能有身孕了。不知不觉,也攒了这些年了。”

如懿心中感动,比之皇帝的喜怒无常、情意寡淡,反而是姐妹之间多年相依的绵长情意更为稳笃而融洽。或许怀着这个孩子,也唯有海兰和意欢,是真心替她高兴的。她爱惜地抚着这些肚兜:“海兰,也只有你有这样的心意。”她吩咐道:“容珮,好好儿收起来,等以后孩子大了,都一一穿上吧。”

海兰眉眼盈盈,全是笑意,道:“其实皇上赏的哪里会少,臣妾不过是一点儿心意罢了。娘娘只看舒妃妹妹就知道了,自从生下了十阿哥,皇上没个三五日就要赏赐呢。”

意欢虽然带着澹澹的笑意,眼角眉梢却添了几分薄雾似的惆怅。她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虽然是用了假发,但那把青丝还是看起来薄薄脆脆的,让她昔日容颜失色了不少。“东西是赏了不少,可人却少见了。从前总以为多年相随的情分,到头来也不过是以色事他人罢了。若不是这个孩子,只怕臣妾早已经闭锁深宫,再不得见君颜了。”

此话亦勾起了海兰的愁意,她勉强笑道:“不过有个孩子总是好些。红颜易逝,谁又保得住一辈子的花容月貌呢?不过是上半辈子靠着君恩怜惜,下半辈子倚仗着孩子罢了。比起婉嫔无宠亦无子,咱们已经算是好的了。”

如懿怅然道:“你们说的何尝不是。没有孩子,哪怕本宫位居皇后之尊,也是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

海兰与意欢相对默然,彼此伤感。半晌,意欢才笑了笑道:“瞧咱们,明明是来给皇后娘娘贺喜的,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只盼着娘娘宽心,平平安安生下个小阿哥才好呢,也好给五阿哥和十阿哥做伴儿啊。”

如懿亦笑:“可不是。五阿哥虽然养在本宫膝下,但本宫如今有孕,怕也顾不上。还是海兰自己带回去照顾方便吧。”

海兰接了永琪在身边,自然是欢喜的,于是聊起养儿的话来,细细碎碎又是一大篇,直到晚膳时分,才各自回宫去。

翊坤宫中一团喜庆,中宫有喜,那是最大的喜事。皇帝择了良辰吉日祭告奉先殿,连太后也颇为欣慰,道:“自从孝贤皇后夭折两子,中宫新立,也是该添位皇子了。”

而几家欢喜几家愁。永寿宫中却是一片寂静,半点儿声响也不敢出。

嬿婉忍着气闷坐在榻上,一碗木樨血燕羹在手边已经搁得没半点儿热气了。春婵小心翼翼劝道:“怒气伤肝,小主还是宽宽心,喝了这碗血燕羹吧。”

嬿婉恼恨道:“喝了这碗还有下一碗么?停了本宫这么久的月俸,以后眼看着连碗银耳羹都喝不上了,还血燕呢?”她想想更加气恼,“偏偏本宫的额娘不知好歹,又来跟本宫伸手要钱。钱钱钱,哪里变出这么多钱来,难不成还要去变卖皇上给的赏赐么?”

春婵半跪着替嬿婉捏着小腿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皇上喜爱小主,明里暗里地赏赐下来,小主还在乎这点子月俸么?”

嬿婉愁眉不展,道:“月俸虽小,也是银子。在宫里哪里不要赏人的,否则使唤得动谁?银子流水价出去,本宫本来就没有个富贵娘家,一切都指望着皇上的赏赐和月俸。如今少了这一桩进项,到底难些。”

春婵帮着出主意道:“那也没什么。有时候织造府和内务府送来孝敬的料子堆了半库房呢,咱们也穿不了那么多,有的是送出去变卖的法子。左右也不过这一年,等皇后娘娘出了月子合宫大赏的时候,多少也熬出来了。”

嬿婉听到这个就有气,顺手端起那碗木樨血燕羹便要往地下砸,恨道:“舒妃生了阿哥,皇后也有孕!为什么只有本宫没有?!明明本宫最年轻,明明本宫最得宠!为什么?为什么本宫偏没有?!”

春婵吓得立刻跪在地上,死死拦住嬿婉的手道:“小主,小主,奴婢宁可您把奴婢当成个实心肉凳子,狠狠砸在了奴婢头上,也不能有那么大动静啊!”

嬿婉怔了一怔,手悬在半空中,汤汁淋淋沥沥地洒了春婵半身,到底也没砸在地上。春婵瞅着她发怔的瞬间,也顾不得擦拭自己,忙接过了汤羹搁下道:“小主细想想,若被外人听见,皇后娘娘有孕这么高兴的时候您却不高兴了,那要生出多大的是非啊。好容易您才得了皇上那么多的宠爱呢。皇后娘娘这个时候有孕也好,她不便伺候皇上,您便死死抓着皇上的心吧。有皇上的恩宠,您什么都不必怕。”

嬿婉缓缓地坐下身,解下手边的翠蓝绡金绫绢子递给她道:“好好儿擦一擦吧。本宫架子上有套新做的银红织金缎子对衿袄配蓝缎子裙儿,原是要打发给娘家表妹的,便赏给你穿了。”

春婵千恩万谢地答应了,越发殷勤伺候不停。

第二十二章 欢爱

然而,如懿的有孕,并未让嬿婉有意料之中的继得君恩。皇帝仿佛是含了对如懿的愧意,除了每日去陪如懿或是玉妍用膳,平日里便只歇在绿筠和庆嫔处。连太后亦不禁感叹:“日久见人心,伺候皇帝的人还是要沉稳些的好,便足见庆嫔的可贵了。那日永寿宫那样胡闹,到底也不见庆嫔厮混了进去。”

这番话,便是对嬿婉等人婉转的申斥了。如此,皇帝亦不肯轻易往这几个人宫中去,只耐着性子保养身体,到底也冷落了下来。

在得知如懿的身孕不久之后,皇帝便开始了一次隆而重之的选秀。三年一次的选秀是祖宗成例,可是皇帝登基后一直励精图治,将心思放在前朝。且又有从宫女或各府选取妙龄女子为嫔妃的途径,所以一直未曾好好儿选秀过一次。如今乍然提出,只说以奉太后六旬万寿之名选取秀女侍奉宫中,太后与如懿虽然惊愕,也知是祖宗规矩。且自从皇帝冷落了嬿婉等人,如懿和玉妍也有孕不便伺候皇帝,宫中只几个老人儿侍奉也很不成样子,便也只能由着皇帝的性子张罗起来。

因着如懿有孕不能操劳,太后又安于享受六十大寿的喜庆,所以便由内务府和礼部操办,皇帝自行选定了人选。

容珮私下里对如懿道:“选秀本该是皇后娘娘主持之事,皇上却连露面都不允,可是恼了皇后娘娘上回送绿豆莲心汤之事?”

如懿扶着腰肢慢慢在庭院中踱步,抚着一枝开得茂盛的金桂道:“事无万全,你若以为皇上是有心冷落,削了本宫的皇后颜面,那便是如此。你若以为皇上只是体贴本宫有孕,那也便是皇上的一番苦心了。”

太后寿辰之前,皇帝选了巡抚鄂舜之女西林觉罗氏为禧常在,都统纳亲之女巴林氏为颖贵人,拜唐阿佛音之女林氏为恭常在,德穆齐塞音察克之女拜尔果斯氏为恪常在。

许是因为宫中汉军旗女子不少,皇帝此次所选多为满蒙亲贵之女。如懿在皇帝处看到入选秀女的名单时,不觉笑道:“这是皇上第一次选秀,怎么费了这么大劲儿,只选了四个出来?”

皇帝笑道:“这便够了。选了四个,四角齐全就好。”

如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轻笑道:“那想必个个都是才貌双全的美人儿了。只是臣妾想着,皇上今春刚南巡回来,会多选几个汉军旗的女孩子呢。”

皇帝将内务府定好的封号给了如懿看,道:“西林觉罗氏是满军旗,林氏虽然是汉军旗的,但她阿玛拜唐阿佛音是蒙军旗的,拜尔果斯氏和巴林氏也都是蒙军旗的。皇后看看,宫室该如何安排?”

如懿思忖着道:“自从先帝的乌拉那拉皇后过身之后,景仁宫一直空着,倒也可惜。还有慧贤皇贵妃的咸福宫。臣妾想着,不如让恭常在和禧常在住景仁宫,颖贵人和恪常在住咸福宫。”

皇帝道:“那也好。即日着人打扫出来吧。尤其颖贵人和恪常在是蒙古亲贵之女,布置上要格外有些蒙古的风味。”

如懿笑盈盈颔首:“是。皇上不久才刚在前朝平定西藏郡王珠尔默特那木札勒叛乱之事,如今准噶尔部内讧,正在蠢蠢欲动,这样的人选,倒是对满蒙尤其是蒙古各部极好的安抚。”

皇帝搁下笔,意味深长地看了如懿一眼,口气温和关切而不容置疑:“皇后有着身孕,才三个月吧,还是不宜多思,尤其前朝的闲话,也不要多听。”

如懿心头陡地一跳,忙欠身道:“臣妾也只是随口说起选秀的家事,若惹皇上不悦,是臣妾的过失。”

皇帝笑了笑,那笑影却未曾漫到眼睛里,只是道:“皇后有孕辛苦,还是早点儿回宫休息吧。朕去瞧瞧庆嫔。”说罢,起身便传轿出去。

如懿看着皇帝的身影,不觉百感交集,抚着小腹,神色黯然。这便是君恩了,虽则有了身孕,虽则是皇后,但永寿宫那场风波,到底是伤了里子了。

借着这样的由头,十一月太后的六旬万寿,皇帝亦是办得热热闹闹,风光无比。除了循例的歌舞献寿,奉上珍宝之外,更在太后的徽号“崇庆慈宣”之后又加四字“康惠敦和”,便尊称为“崇庆慈宣康惠敦和”皇太后。

然而,如懿亦知,这样的尊荣背后,更是因为太后的长女端淑长公主嫁在了准噶尔,对此次的准噶尔内讧颇有牵制之效,皇帝才会如此歌舞升平。但太后每每关心起端淑之事,皇帝便笑着挡回去:“妹妹一切安好,又有公主之尊,皇额娘什么都不必担心。”

到了十二月里,新人入宫,皇帝颇为垂幸,侍寝也常常是这四人。其中颖贵人长得杏眼樱口,脸若粉雪,年轻娇憨又带了几分草原的泼辣爽利,格外得皇帝的喜欢,近新年时便封了颖嫔,可谓一枝独秀。如此,嬿婉日渐被冷落,日子也越发难过了。

年下时天气寒冷,接连下了几场雪,皇帝索性除了养心殿,便只宿在咸福宫里。嬿婉益发不得见皇帝,不觉也着急起来。然而,颖嫔初得恩宠,却也有些手段,和恪常在将皇帝围得水泄不通,嬿婉如何能见得到,去了咸福宫几次,反而被颖嫔瞧见受了好些闲话。“令妃放心,皇上在我这儿好好儿的,怎么也不会贪喝鹿血酒了。”

颖嫔风头正盛,嬿婉也只得悻悻回来了。这一来,嬿婉气急交加,少不得吩咐春婵唤了田嬷嬷过来说话。

田嬷嬷倒也还殷勤,见了面便说笑:“小主这个时候唤奴婢过来,可是看上了嘉贵妃身上的胞衣?算着嘉贵妃可也快生了呢。”

嬿婉一时也不接话,只往桌上一指。那里原放着一匣子银子,嬿婉扬了扬脸,澜翠又添上一小盒珠宝,看得田嬷嬷的眼睛都直了。

嬿婉笑道:“听说田嬷嬷的独生儿子要捐前程了,这些东西正好帮得上忙吧?”

田嬷嬷收回了直要黏到那些珠宝上的目光,会心一笑道:“小主要什么,直说吧。奴婢一定尽力而为。”

嬿婉含笑抿了口茶:“嘉贵妃的胞衣本宫不在意,要就要最好的。皇后身上那张,如何?”

田嬷嬷愣了愣,像被针扎了似的赶紧缩回几欲抚上那些银子的手,咋舌道:“小主的意思是,像对着舒妃那样如法炮制?”

嬿婉抚了抚鬓边一对金蔓枝攒心碧玺珠花,慢条斯理道:“皇后娘娘生产,嬷嬷资历最深,一定会去接生的。一回生二回熟,嬷嬷熟能生巧,一定能再次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田嬷嬷脸都不敢抬起来:“小主,那可是皇后娘娘!”

“一样是女人,有什么不同的?对着舒妃你敢下手,对着皇后就不敢了?”嬿婉莞尔一笑,“本宫也没叫你杀了皇后腹中的孩子,只是希望皇后不要再生育罢了。皇后娘娘三十多岁了,生了一胎再不能生,也不奇怪啊!没人会疑心你的。”她伸出纤细的指爪,“你瞧,这么一剥,撕下胞衣,扯伤了宫体,一了百了。”

田嬷嬷吓得脸都变了,腿脚一软就跪在了嬿婉跟前,哀求道:“令妃娘娘,可不敢啊!那不是旁人,是皇后娘娘!”

嬿婉扬了扬青黛色的柳眉,不屑道:“舒妃也是宠妃,你怎么敢?”

田嬷嬷伏在地上拼命磕头:“舒妃小主是叶赫那拉氏的,不比皇后娘娘是中宫国母。而且皇后娘娘是头胎的嫡出,皇上这么郑重,还去奉先殿祈福祭告了。连太后平日里那么不待见皇后娘娘,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这个节骨眼儿上,便是杀了奴婢也不敢啊!”

嬿婉见她磕得额头也青了,怕旁人见了要问,忙止住道:“好了!”

田嬷嬷吓得忙跪直了身体,直瞪瞪看着嬿婉。嬿婉烦恼地摆摆手:“罢了,本宫也不过随口问一句,你不愿便算了。澜翠,好好儿送田嬷嬷出去。”

澜翠答应着半搀半扶拖了田嬷嬷出去,春婵见嬿婉一脸郁郁,便递了茶上前低声道:“其实要田嬷嬷做也不难,就拿她上回害舒妃的事要挟她,谅她也不敢不对皇后下手。”

嬿婉托腮凝神,道:“田嬷嬷是个派得上用场的人,逼急了她,以后一拍两散,对谁都没有好处。本宫没有娘家,宫里能用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用上。”

春婵愤愤,亦为难道:“皇后娘娘害得小主没有自己的孩子,她和舒妃却一个个都怀上生了,咱们难道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么?”

嬿婉望着窗外墨漆漆的夜色,恨恨道:“本宫也不敢弄死了皇上的孩子,只是要让她们尝尝和本宫一样生不出孩子的痛苦罢了。”清冷的月光洒落在她有些憔悴的泛着鸭蛋青的脸庞上,“唉,要是皇上肯来,本宫也不必那么难过了。要紧的,还是君恩啊。”

然而,天际唯有一抹云翳,淡淡遮蔽了那抹淡月的痕迹。清冷的永寿宫,仿佛连一点儿月光的照拂也不能得了。

如懿怀到六个月时,额娘便入宫来陪伴了。如懿知道是皇帝的恩典,亦是替皇帝陪着已经数月不能侍寝的自己。

太后遣了福珈姑姑来看时亦笑:“到底皇后娘娘好福气。先头孝贤皇后在时,也只在潜邸生二阿哥时娘家的额娘进来陪过,到底也不是入了宫里这般郑重其事呢。”上了年纪的人,论起生儿育女的事来又是呖呖一大篇话,福珈姑姑又是个极健谈的,一口一个“承恩公夫人”,直哄得如懿的额娘十分开怀。

待到人后,母亲问起女儿生男生女来,如懿亦是一脸淡然:“太医说起来,仿佛是个公主。”

母亲便怔了一怔,犹自不敢相信:“是哪位太医说的,准不准?”

如懿倒不甚放在心上:“皇上也问起过女儿,但侍奉女儿的太医齐鲁和江与彬,一个是老练国手,一个是后起之秀,都是在太医院数一数二的。”

母亲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半晌叹了口气道:“也好,先开花后结果,总能生出皇子的。”

其实有孕至五月时,皇帝每每看着如懿渐渐隆起的肚子,便慨叹:“若是位嫡子……”他见如懿笑容淡淡的,便笑着道,“当然,公主也是好的。”

如懿便笑吟吟地缝着一件水蓝色的婴儿衣衫:“也是,皇上膝下只有两位公主,和敬公主又嫁去了蒙古,臣妾也想添一个公主呢。女儿多贴心呀!”

背转身无人之时,如懿便盯着江与彬道:“胎象如何?”

江与彬含笑躬身:“一切安稳。”

如懿掂量着问:“男胎女胎?”

江与彬拱手贺道:“脉象强劲有力,皇上会心想事成,有一位嫡子。”

如懿松一口气:“本宫相信你说的是实话。齐鲁老成谨慎,他不敢对本宫论男女,也不敢对皇上说。”

江与彬笑言:“自然不敢。说了之后,万一不对,可是死罪。”

如懿笑着瞟他一眼:“你却敢说?”

“那是因为皇后娘娘不会杀了微臣。”

如懿扑哧一笑,继而正色,拈了一片酸梅糕吃了:“男胎也好。可本宫不想让皇上高兴得太早,也不想让旁人不高兴得太早。”

江与彬懂得:“胎象的事,除了请脉的人,旁人都不知道。他们若要揣测娘娘腹中孩子是男是女,只能看娘娘的饮食。”

如懿举着酸梅糕笑:“酸儿辣女?”

“民间传闻,有一定的道理。”

如懿微微一笑:“本宫嗜酸,如今可要多多吃辣了。”

于是小厨房流水价端上的菜色,色色以辣为主,辛辣的气味便在翊坤宫中弥漫开来,让所有进进出出的鼻子都闻见了。

便有好事之人开始揣测:“皇后娘娘那么爱吃辣,别是位公主吧?”

有人便附和:“可不是?酸儿辣女。嘉贵妃怀的每一胎,都是爱吃酸的。今儿午膳还吃了一大盘她家乡的渍酸菜和一碗酸汤鱼呢。”

“还是嘉贵妃好福气,胎胎都是皇子。皇后娘娘年岁大了,好容易怀一胎,却是个公主呢,白费力气了。”

“皇上做梦都盼着是位嫡子,要是公主,可不知要多失望呢。”

“啧啧!那嘉贵妃不是更得宠了!”

这样的传言,在乾隆十七年二月初七,玉妍生下十一阿哥永瑆之后更是甚嚣尘上。连宫人们望向如懿的眼神也不觉多了一丝怜悯,似乎在慨叹这位大龄初孕的皇后生不出皇子的悲剧命运。

且不说嬿婉和玉妍,连皇帝新宠的颖嫔亦在背后笑:“好容易怀了孩子,不过是个公主,有什么趣儿。听说今日内务府又送了几匹粉红嫣紫的料子去给皇后腹中的孩子做衣裳呢。”

如懿闻得流言纷纷,亦不过一笑。临近生产,容珮领着合宫宫人愈加警觉。只是那警觉不是明面上的劳师动众,而是暗地里事无巨细地查看。如懿入口的一饮一食均是用银针仔细查验过,再叫江与彬细看了才能入口。连生产时用的银剪子、白软布,乃至一应器皿及衣衫被褥,都反复严查,生怕有一丝错漏,直熬得容珮两眼发绿,看谁都是森森的。

而如懿,便好整以暇地看着钦天监博士张镇息在翊坤宫后殿东边门选了“刨喜坑”的“吉位”,来作为掩埋来日生产后孩子的胎盘和脐带的吉地。三名太监刨好“喜坑”,两名嬷嬷在喜坑前念喜歌,撒放一些筷子、红绸子和金银八宝,取意“快生吉祥”。

如懿陪着母亲和太后笑吟吟看着,满心期待与喜悦,享受着初为人母的骄傲与忐忑。

次日,内务府送来精奇嬷嬷、灯火嬷嬷、水上嬷嬷各十名,如懿亲自挑了两名身份最高、儿女双全的嬷嬷备用。另有四名经验丰富的接生嬷嬷,从三月初一起,在翊坤宫“上夜守喜”,太医院也有六名御医轮流值班,以备不时之需。

如懿只敢把酸杏子藏在锦被底下,偷偷吃一个,吃一个,酸得直冒眼泪。

容珮笑吟吟道:“这是昌平进贡的酸杏,奴婢偷偷拿了的,好吃么?”

如懿笑道:“晚膳吃了那么多辣,辣得胃里直冒火儿,现下吃了杏子才舒服些。”

容珮悄悄儿道:“奴婢藏了好些呢。娘娘要吃就告诉奴婢,晚上是奴婢守夜,尽着娘娘吃,没人知道。”说罢又慨叹,“您是皇后娘娘,怀了皇子也不敢随便叫人知道,奴婢看着真是辛苦。”

“树大招风,当年孝贤皇后怀着皇子的时候,多少眼睛盯着呢。本宫比不得孝贤皇后有家世,凡事只能自己小心。”如懿抚着隆起的肚子道,“如今在肚子里还算是安稳的,若生下来,还不知得如何小心呢。”

容珮一脸郑重:“娘娘放心,奴婢拼死也会护着娘娘和皇子的。”

在众人或嗤笑或疑惑的目光中,乾隆十七年四月二十五日寅时,如懿在阵痛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诞下了一位皇子。

寝殿内放着光滑可鉴的小巧樱桃木摇篮,明黄色的上等云缎精心包裹着孩子娇嫩柔软的身体,孩子乌黑的胎发间凑出两个圆圆的旋涡,粉白一团的小脸泛着可人的娇红,十分糯软可爱。

彼时皇帝正守在奉先殿内,闻知消息后欣喜若狂,向列祖列宗敬香之后,即刻赶到翊坤宫。

海兰早已陪候在如懿身侧,皇帝看过了新生的皇子,见了如懿便亲手替她擦拭汗水,喂了宁神汤药,笑道:“此子是朕膝下唯一嫡子,可续基业,便叫永璂可好?”

如懿吃力地点点头,看着乳母抱了孩子在侧,含笑欣慰不已。

海兰笑道:“臣妾生下永琪的时候,皇上便说,璂琪,玉属也。永琪与永璂,果然是对好兄弟呢。”

永璂的出生,倒是极好地缓和了帝后之间那种自永寿宫风波后的若即若离。如懿有时候会想,难怪男人和女人之间一定要有孩子,孩子就是相连相通的骨血。原本只是肌肤相亲的两个人,再黏腻欢好,也不过是皮相的紧贴,肉体的依附。可有了孩子,彼此的血液就有了一个共通的凝处,打不开分不散的。

而皇帝亦对永璂极为爱护,特许如懿养在了自己宫中,并不曾送到阿哥所去。因有乳母照护,又有母亲在身边悉心照拂,如懿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第二十三章 得意

待到八月时,如懿已能陪着皇帝木兰秋狩,策马扬鞭了。她便在那一年,以自己春风得意的眼,再度撞上了凌云彻落魄的面容。

彼时凌云彻已在木兰围场待了很长的一段时日。木兰围场是一处水草丰美、禽兽繁衍的草原,虽然皇帝每年都要率王公大臣、八旗精兵来这里举行秋狩,但过了这一阵热闹,这里除了浩瀚林海、广袤草原,平日里便极少有人来往,只得与落叶山风、禽畜野兽为伴了。

这于凌云彻无疑是一重极大的痛苦,而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背着这样香艳而猥琐、屈辱的罪名离开了宫廷。所以当如懿在围场随扈的苦役之中看见凌云彻消瘦而胡子拉碴的面庞时,亦不觉惊了目,惊了心。

彼时人多,皇帝携了和亲王弘昼、十九岁的三阿哥永璋、十四岁的四阿哥永珹、十二岁的五阿哥永琪,还有一众亲贵大臣,正准备逐鹿围场,行一场尽兴的秋狩。如懿便和几位阿哥的生母跟随在后,望着众人策马而去的方向,露出期待的笑容。

绿筠笑色满目,道:“没想到五阿哥年纪最小,跑起马来一点儿都不输给两个哥哥呢。”

海兰腼腆道:“小孩子家的,哥哥们让着他罢了。”

玉妍亦不肯示弱:“是么?怎么我瞧着是四阿哥跑得最快呀!”

绿筠素知玉妍心性,便也只是一笑置之:“四阿哥跟着嘉贵妃吃了那么多李朝的山参进补,体格能不好么?等下怕是老虎也打得死了。要好好儿在皇上面前显露一手呢。”

玉妍扬一扬手中春蝶般招展的绢子,掩口笑道:“能显什么身手呢?大阿哥和二阿哥不在了,三阿哥这位长子这么显眼,哪里轮得到咱们的四阿哥呢?”

绿筠闻言便有些不悦。自从孝贤皇后丧礼时三阿哥被申饬,一直是绿筠的一块心病。且皇帝渐有年事,对立太子一说抑或是立长一说十分忌讳,大阿哥永璜便是死在这个忌讳上,谁又敢再提呢。

绿筠的脸色冷了又冷,即刻向着如懿,一脸恭顺道:“嘉贵妃是越发爱说笑了,都是皇上纵着她。咱们的孩子再好,也不过是臣下的料子,哪里比得上皇后娘娘的十二阿哥呢。且不说十二阿哥在襁褓之中,便是五阿哥也是极好的呢。”

如懿与海兰对视一眼,亦不作声。这些年如何用心教导永琪,如何悉心培育,且在人前韬光养晦。积蓄十数年的功夫,岂可一朝轻露?便也是含笑道:“这个时候不看狩猎,说这些没影子的话做什么呢?”

皇帝猎兴最盛,跟随的侍卫和亲贵们心下明白,便故意越跑越慢,扯开了一段距离。前头尽数是围场上放养的各色禽畜,以鹿、麋、羊、兔、獐为多,更有几头蓄养的半大豹子混杂其中,以助兴致。

那些温驯的牲畜如何能入皇帝的眼,唯有那金色的奔窜的半大豹子,才让皇帝热血沸腾。他正策马疾追,横刺里一匹不知名的马匹疾奔而过,鬃发油亮,身形高大,马色如霜纨一般,直如一道雪白闪电横刺而过。相形之下,连御马也被比得温驯而矮小。

皇帝眸中大亮,兴奋道:“哪儿来的野马?真乃千里驹!”他手中马鞭一扬,重重道,“此马良骏,看朕怎么收服它!”

皇帝素来爱马,又深憾御马温顺不够雄峻,眼见此良驹,怎不心花怒放。众人深知皇帝脾气,亦不敢再追!

策马奔过红松洼,丘陵连绵起伏,皇帝原本有心让侍从们跟着一段距离,奈何那野马性烈,奔跑飞快,皇帝一时急起来,也顾不得后头,加紧扬鞭而去。

很快奔至一茂密林中,落叶厚积,道路逐渐狭小,跑得再快的马也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缓步悠悠。北方高大的树木林叶厚密,蔽住了大部分阳光,只偶有几点斑驳的亮点洒落,像金色的铜钱,晃悠悠亮得灼目。四周逐渐安静,身后的马蹄声、旌旗招展声、呼呼的风声都远离了许多,唯有渐渐阴郁潮湿的空气与干燥的夏末的风混合,夹杂着藤萝灌木积久腐败的气息,不时刺激着鼻端。

四下渺然,一时难觅野马踪影。皇帝有些悻悻,正欲转身,只见左前方灌木丛中有一皮色雪白的小东西在隐隐窜动。皇帝一眼瞥见是只野兔,却也不愿轻易放过,立刻搭箭而上。然而,在他的箭啸声未曾响起之时,另一声更低沉的箭羽刺破空气的声响死死钻入了他的耳际。

皇帝一惊之下本能地矮下身子,紧紧伏在马背上,一支绿幽幽的暗箭恰好掠过皇帝的金翎头盔。“咔”的一声轻脆的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断了。

是有人在施放冷箭!

皇帝尚未回过神,另一声箭响再度响起。皇帝正要策马往前,只见前头灌木丛中仰起一张野马的脸。那是一张受到惊吓后激起突变的脸,它面孔扭曲,前蹄高高扬起,朝着正前方的皇帝当胸踢来。皇帝有一瞬间的犹疑,若是向前,难免受到惊马的伤害,便是拔箭射杀也来不及;而后头逼来的利箭,已经让他无从躲避,更不得退后。

只那么一瞬,皇帝便觉得一股劲风袭来,有人将自己从马上扑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两下,避过了那随后追来的一支冷箭。皇帝在惊魂未定中看清了救自己的那张脸,熟悉,却一时想不到名字,只得脱口而出道:“是你!”

凌云彻护住皇帝,道:“微臣凌云彻护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这一巨大的响动,显然是刺激到了前方灌木丛中的那匹发性的野马,未经驯化的马匹身上腥臭的风渐渐逼近。

若是寻常,那是不必怕的。比之凌云彻的赤手空拳,皇帝有弓箭在手。然而,在转身的瞬间,皇帝才发现落马之时背囊散开,弓虽在手,但箭却四散落了一地,连最近的一支也离了两三尺远。而那高高踢起的铁蹄,几乎已要落在自己三步之前!

凌云彻有一瞬的绝望,难道一番苦心,真要葬送在野马蹄下?他的意志只软弱了片刻,念及再凶猛也不过是匹野马而已,立刻冷静而坚决道:“微臣会护着皇上!”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斜刺里一个人影贴着草皮滚过,大喊了一声“皇阿玛”,便挡在了身前。同时,一支长箭在身后放出,正中前方野马的额头中心,直贯入脑。只听一声狂嘶,那野马剧痛之下惊跳数步,终于随着额头一缕浓血的流出,倒地而亡。

皇帝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冷汗淋漓,湿透了衣裳。片刻,他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五子永琪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那野马奔袭过来的方向。而四子永珹背着箭囊赶了过来,伏地道:“儿臣救驾来迟,皇阿玛没事吧?”

皇帝从箭翎的颜色上分辨出那是永珹的箭,不觉惊喜交加,紧紧揽住永珹肩头道:“好儿子!是朕的好儿子!”

永珹激动得满面通红,连连谢过皇帝的夸赞。而永琪只是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松了松手脚,默默站在兄长之后。

还是凌云彻先问:“五阿哥没有受伤吧?”

永琪摇了摇头:“皇阿玛没事就好。”

皇帝笑了笑,显然那笑不如对着永珹般亲热而赞许,只是随口问:“方才你先过来抢到朕身前,怎么不先射野马,反而只伸开手待着?”

永琪淡然自若道:“儿臣方才的距离,拔箭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儿臣听师傅说过,猛兽伤人,往往得一而止。儿臣护在皇阿玛身前,那野马伤了儿臣,便不会再伤害皇阿玛了。”

年方十二的孩子,这番话说来十分诚恳。皇帝不觉动容,抚摸他的额头:“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皇帝余悸未消地摘下自己的金翎头盔,发现那金色的尾翎已经被箭矢射断。他示意永珹小心捡起那两支冷箭,仔细看过,冷下脸疑道:“有没有毒?”

永珹仔细查验了道:“无毒。”

皇帝的目光在冰寒如铁中夹杂了一丝不易发觉的恐惧与阴鸷:“谁在施放冷箭?谁想害朕?”

永琪低眉顺目,沉声道:“想害皇阿玛的人,最终都不会得逞的。”

皇帝朝四面的山坡树林眺望着,沉默良久道:“忠于朕的人都来救朕了!害朕的人,此时一定躲得最远!”他沉下声,以委以重任的口吻吩咐永珹:“永珹,带人搜遍围场!朕就要看谁有这样的胆子,竟敢谋害天子!”

十四岁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奋的红晕,大声道:“是!”

而永琪,只是依偎在父亲身边,扶住了他的手,紧紧护卫他左右。

皇帝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凌云彻:“朕记得你本来在朕身边当差的。为什么走的?”

凌云彻有些羞赧,低头道:“微臣被冤偷了嘉贵妃的肚兜,因此被遣来围场做苦役。”

皇帝点点头:“朕从前不信你被冤,现下信了。因为觊觎朕的女人的人,是不会拼死来救朕的。跟朕回去吧,在围场吹风是浪费了你!”

林间的风夹杂着八月初北地的秋意,带给皮肤低凉的温度,却没有心底衍生的滚热更畅快。凌云彻将一缕狂喜死死压了下去,恭声道:“微臣谨遵皇上旨意。”

木兰围场的猎猎风声无法告知暗害者的身份,亦彻底败坏了皇帝狩猎的兴致。唯一可知的,不过是那野马奔驰至林间,是有母马发情时的体液蹭于草木之上,才引得野马发狂而至。而那冷箭,却是早有弓弩安放在隐蔽的林梢,以银丝牵动,一触即发。林场官员连连告饶,实在不知是有人安放弓弩本欲射马才阴差阳错危及帝君,还是真有人悉心安排这一场阴谋。但有人擅闯皇家猎场布置这一切,却是毋庸置疑。皇帝又惊又怒,派了傅恒细细追查。然而,仓促之下,这一场风波终究以冷箭施放者的无迹可寻而告终。

自此皇帝心性更伤,偶有几次惊梦,总道梦见当日冷箭呼啸而过的情景,却不知暗害者谁,唯有利刃在背之感。如懿只得紧紧抱住了皇帝的肩,以此安慰这一场莫名惊险后的震怒与不安。

待消息传到宫中,饶是太后久经风波,亦惊得失了颜色,扶着福珈的手臂久久无言。

福珈温声道:“太后安心。奴婢细细查问过,皇上一切安好,太后可以放心。奴婢也着人传话过去,以表太后对皇上关爱之意。只是这件事……太后是否要彻查?”

太后思忖片刻,断然道:“不可!这件事皇帝自己会查,且风口浪尖上,人人都怕惹事,警惕最高,也难查出原委。如今风声鹤唳,皇帝最是疑心的时候,哀家若贸然过问,反倒惹皇帝不快。”

福珈心疼,亦有些怨:“太后也是关心皇上,倒怕着皇上多心似的,反而疏远了。”

太后抚着手中一把青金石嵌珊瑚如意,那触手的微凉总是让人在安逸中生出一缕警醒。恰如这皇家的母慈子孝,都是明面上的繁华煊赫,底下却是那不能轻触的冷硬隔膜。须臾,她郁郁叹道:“毕竟不是亲生,总有嫌隙。皇帝自小是个有主意的人,年长后更恨掣肘。哀家凡事能婉劝绝不硬迫。且你看他如今遴选妃嫔是何等谨慎,便知咱们的前事皇帝是有所知觉了。哀家只求女儿安稳,余者就当自己是个只懂享乐的老婆子吧。”

自木兰围场回宫,风波余影渐渐淡去,却生出一种煊煊的热闹。除了凌云彻成为御前二等侍卫,深得皇帝信任之外,得益最多的便是玉妍的四阿哥永珹。首先是皇帝对玉妍的频频临幸,继而是对永珹学业和骑射的格外关照,每三日必要过问。这一年皇帝的万寿节,李朝使者来贺,皇帝便命永珹应待。而永珹亦十分争气,颇得使者赞许。而最令后宫与朝野震动的是,在重阳之后,皇帝便封了永珹为贝勒。

这不啻是巨石入水,引得众人侧目。因为已经成年娶亲的三阿哥永璋尚未封爵,反而是这位尚未成年的四弟拔了头筹。而对五阿哥永琪,皇帝虽然倍加怜爱,诸多赏赐,但却无对待永珹这般器重,所以永琪也不免黯然失色了。

凌云彻回宫之后,比之从前更加谨言慎行,更因少了世家子弟的纨绔习气,皇帝十分倚重。

这一日皇帝正因木兰秋狩之事欲责罚围场诸人,正巧三阿哥永璋前来请安,听见皇帝龙颜震怒,欲牵连众多,便劝了一句道:“儿臣以为此次秋狩之事查不出元凶,也是因为围场服役之人过多,一时难以彻查。皇阿玛若都责罚了,谁还能继续为皇阿玛查人呢?”

这话本也在情理之中,然而,皇帝经此一事,疑心更胜从前,当下拍案怒道:“你是朕诸子中最长,本应是你救驾才对!一来围场之事有疏漏,你这个长子有托管不力之嫌;二来救驾来迟则属不孝不忠,能力庸常,不及两个弟弟;三来事后粗漏,不能为君父分忧,反而为一己美名,轻饶轻恕,不以君父安危为念!朕要你这样的儿子,又有何用?”

皇帝这般雷霆震怒,将永璋骂得汗湿重衣,满头冷汗,只得诺诺告退。

皇帝随后便问随侍在旁的凌云彻道:“你瞧瞧永璋这般请求轻恕木兰围场之人,那日冷箭之事会否与他有关?”

凌云彻恭谨道:“三阿哥是皇上的亲子。”

皇帝摇头,呼吸粗重:“天家父子,不比寻常人家。可为父子,可为君臣,亦可为仇雠!圣祖康熙爷晚年九子夺嫡之事,朕想来就惊心不已。”

凌云彻道:“皇上年富力强,没有谁敢,也没有能力敢谋害皇上!”

皇帝听得此言,稍稍宽慰:“那木兰围场诸人,你觉得当不当罚?”

凌云彻恭顺地垂着眼眸,感受着孔雀花翎在脑后那种轻飘又沉着的质感,想起在木兰围场那些望着冷月忍着屈辱受人白眼的日子,道:“有错当罚,有功当赏。皇上赏罚分明,胸中自有定夺,微臣又怎敢妄言。”

皇帝笑着画下朱批,赞许道:“甚好。”

这句话不知是皇帝赞许自己的举措还是夸奖凌云彻的慎言。凌云彻正暗自揣摩,皇帝忽而笑道:“你已年过三十,尚未成家,也不像个样子。”他随手一指,唤过御前一个青衣小宫女道:“茂倩,你也二十五了,快要出宫。朕就将你赐给凌侍卫为妻,如何?”

那宫女一怔,旋即跪下,眉开眼笑道:“奴婢谢过皇上。”

凌云彻愣在当地,脑中一片空白,全不知该如何反应。直到李玉在旁推他的手臂,笑眯眯道:“瞧凌大人,这是欢喜傻了吧?快谢恩哪!”

他这才回过神来,看见皇帝已经有些不耐烦的笑意,茫然跪下身行礼,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恩典。

至此,永璋的失宠便已成定局。而永琪得了如懿与海兰的嘱咐,只潜心学业,若非皇帝召唤,亦不多往皇帝跟前去。

这一日,凌云彻自养心殿送永琪回翊坤宫,便顺道来向如懿请安。如懿正在廊下看着侍女调弄桂花蜜。她静静立于飞檐之下,裙裾拂过地,淡淡紫色如木兰花开。夕阳流丽蕴彩的光就在她身后,铺陈开一天一地的华丽,更映得她风华如雪,澹澹而开。

如懿见了他便含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凌云彻屈膝拱手,正色道:“皇后娘娘曾要微臣堂堂正正地走回来,微臣不敢辜负皇后娘娘的期望。”

如懿端详他片刻:“被北边的风吹得脸更黑了。但,能这样风光地回来就好。本宫更得多谢你,救了皇上。”

云彻见她欢悦之色,不觉低下头道:“这是微臣的本分。”

“有功也不忘本,才能在皇上跟前处得长远。你很好。”她笑道,“你在皇上跟前如此得脸,也是该娶亲成家了。皇上亲自赐婚,这是无上的荣耀,旁人求也求不来呢。”

凌云彻心头一抖,忽然一颗心便飘到了木兰围场的那些日子,孤清的寒夜里,常常想起的,居然是如懿含笑的清婉脸庞。

那是唯一的念想,连着她的嘱咐,一路引着他不惜一切也要走回紫禁城,堂堂正正地走回来。

这样的念头不过在脑中转了一瞬,他便按捺了下去,淡淡道:“微臣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是女人。”

如懿的眸光幽然垂落,略带惋惜地看着他:“还是因为她伤害过你的缘故么?”

云彻别过脸,抿紧了薄薄的唇:“微臣不想再记得。”

如懿的笑意愈加清婉,仿佛天边明丽的霞光映照:“不想记得也好。皇上御前的宫女出身尊贵,都是满军旗的女儿,你有这样的妻子,对你的出身和门楣也有益。对了,你家里有谁帮你操办喜事么?”

云彻有些失神,道:“父母已在几年前亡故,无人安排。”他微微苦笑,“微臣终于能回到紫禁城中,不负娘娘所望,但皇上赐婚这样的意外之喜,也实在是太意外了。”

如懿意味深长地目视于他:“无论是否意外,皇上的恩赐是不容许你有一丝不悦和推脱的。茂倩是御前的人,你须得好好儿待她。”她温然含笑,“至于你家中无人,江与彬与惢心就在京中,本宫让他们为你打点,助你一臂之力。”

云彻勉力微笑,振作精神答应:“多谢皇后娘娘美意。”他看着如懿身边的乳母怀中抱着的婴儿,心中有了一丝伤感的欣喜,“虽然微臣身在围场,但也听说娘娘喜获麟儿,微臣在此贺过。”

如懿颔首道:“有心了。”

云彻懂得地道:“彼此过得好才是最有心。”他还想再说什么,皇帝身边的李玉已经来传旨,皇帝会来陪着如懿用晚膳。他即刻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不合时宜,就好像翊坤宫所有描画的鸳鸯龙凤都是成双成对,比翼交颈,花纹都以莲花与合欢为主。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他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连自己,很快不也要如此么?他只得躬身,恭恭敬敬告退离去。

第二十四章 端淑

从翊坤宫出来之后,凌云彻便见到了嬿婉。嬿婉茕茕走在暮色四合的长街上,夹道高耸的红墙被夕阳染上一种垂死之人面孔上才有的红晕,黯淡而无一丝生气。而一身华服的嬿婉,似乎也失却了他离开那时的因为恩宠而带来的光艳,像一个华丽的布偶,没有生气。

在与他目光相触之后,嬿婉眸中有明显的惊异和畏惧:“你回来了?”

云彻有礼地躬身:“有负小主的期望,微臣还是回来了。”

嬿婉很快掩饰了自己不应有的情绪:“那就好。听说你高升了,也由皇上赐婚,即将娶亲。恭喜。”

云彻直截了当道:“小主还是那么喜欢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嬿婉不悦地皱眉:“即便你得皇上宠幸,就可以这样和本宫说话么?害你的人是嘉贵妃,有什么话冲着她说去,别来赖本宫。”

云彻澹然一笑,了然道:“嘉贵妃凭什么要害微臣?宫中谁容不下微臣,微臣明白。”

他走近一步,嬿婉显然对他这样的举动很是不安,诧异地退了一步,道:“你要做什么?你……”她眼中有深深的戒备,“若有证据,你大可去告诉皇上!”

“所谓证据,有时只在一个眼神,一种了解。”凌云彻哑声道,“你不必害怕。你与我都已非从前的自己,只要相安无事就能各保平安。但,你也别想再害我。”他深深地看了嬿婉一眼,如同最彻底的告别,“这些话,便是从前所有的情分所在了。你再敢害我,我也有的是把柄。”

嬿婉靠在墙上,怔怔地看他离开,似乎在思索着他语中的深意。良久,终于自嘲地笑笑:“可不是?一个不得宠的女人,帮得了谁,又害得了谁?”她含了一缕怨恨之意,望着斜阳渐渐坠入西山,浓墨般的天色随即吞噬了她孤清的身影与面容。

从木兰围场回来后数月,如懿很快发觉自己又有了身孕。也许是生子之后皇帝的眷顾有加,也许是江与彬调息多年后身体的复苏。乾隆十七年秋天的时候,如懿再度怀上了身孕。而云彻,也在这个秋天迎娶了茂倩过门。娶亲后的他似乎愈加忙碌,除了该当值的日子,也总是替别的侍卫轮守,一心一意侍奉在皇帝身边,也更得皇帝倚重。

中宫接连有喜是合宫欢悦之事。有了永璂的出生,这一胎是男是女似乎都无关紧要了。于如懿而言,再添一个皇子固然是锦上添花;但若有个女儿,才真真是儿女双全的贴心温暖。

而彼时,意欢的爱子十阿哥却渐渐不大好了。

也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肾气虚弱的病症,随着十阿哥的日渐长大,并未有所好转,反而渐渐成了扼住他生命的一道绳索,并且越勒越紧,仿佛再一抽紧,便能要了他的性命去。

那段时间的储秀宫总是隐隐透着一股阴云笼罩的气息,哪怕太后和如懿已经遣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守在储秀宫延医问药,但意欢隐隐约约的哭声,似乎暗示着阴霾不会散去。

入春之后,为了让十阿哥养息得更好,也为了如懿能好好儿养胎,皇帝便携带太后与嫔妃们去了圆明园暂住怡情。

圆明园从圣祖康熙手中便有所兴建,到了先帝雍正时着手大力修建,依山傍水,景致极佳。到了皇帝手中,因着皇帝素性雅好园林景致,又依仗着天下太平、国富力强,便精心修建。园中亭台楼阁、山石树木,将江南秀丽景致与北地燕歌气息融于一园。

春风开紫殿,天乐下朱楼。莺歌闻太液,凤吹绕瀛洲。迟日明歌席,新花艳舞衣。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比之宫内的拘束,在圆明园,便是这样随心如流水的日子。

皇帝喜欢湖上清风拂绕的惬意,照例是住在了九州清晏。如懿便住在东边离皇帝最邻近的天地一家春,紧依着王陵春色。颖嫔恩宠深厚,皇帝喜欢她在身边,便将西边的露香斋给了她住。绿筠上了年纪,海兰恩宠淡薄,便择了最古朴有村野之趣的杏花春馆,带着儿女为乐。玉妍住在天然图画的五福堂,庭前修篁万竿,与双桐相映,风枝露梢,绿满襟袖,倒也清静。尤其四阿哥永珹甚得皇帝钟爱,对他读书之事颇为上心,便亲自指了这样清雅宜人的地方给他读书,亦方便日常相见。

庆嫔和几位新入宫的常在分住在茹古涵今的茂育斋和竹香斋。茹古涵今四周嘉树丛卉,生香蓊葧,缭以曲垣,邃馆明窗,亦别有一番情致。意欢为求十阿哥安静养病,便住了稍远的春雨舒和。如懿因忌讳着嬿婉,便让她住着最远的武陵春色的绾春轩,与同样失宠的晋嫔的翠扶楼相近。太后喜好清静,长春仙馆屋宇深邃,重檐羊槛,逶迤相接,庭径有梧有石,最合她心意。其余嫔妃,便闲散住于其间,彼此倒也惬意。

如懿的产期是在七月初,她除了素日去看望意欢和十阿哥,时时加以安慰,便也只安心养胎而已。后宫里的日子不过如此,有再大的波澜,亦不过是激荡在死水里的,不过一时便安静了。而真正的不安,是在前朝。

因着如懿生下了嫡子永璂,皇帝圣心大悦。五月之时,再度大赦天下,减秋审、朝审缓决三次以上罪。这本是天下太平的好事,然而,国中这般安宁,准噶尔却又渐渐不安静起来了。

昔年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策零死后,留有三子。长子多尔札,因是庶出不得立位;次子纳木札尔因母贵而嗣汗位;幼子策妄达什,为大策零敦多布拥护。纳木札尔的姐夫萨奇伯勒克相助多尔札灭了纳木札尔,遂使多尔札取得汗位。但他的登位遭到准噶尔贵族反对,朝廷为平息准噶尔的乱象,便于当年下嫁太后亲女端淑长公主为多尔札之妻,以示朝廷的安稳之意。多年来,多尔札一直狂妄自傲,耽于酒色,又为防兵变再现,杀了幼弟策妄达什,十分不得人心。准噶尔贵族们忍耐不得,只好转而拥立准噶尔部另一亲贵达瓦齐。达瓦齐是巴图尔珲台吉之后,大策零敦多布之孙,趁着准噶尔部人心浮动,趁机率兵绕道入伊犁,趁多尔札不备,将其趋而斩之,抚定部落。自此,达瓦齐自立。

这一来,朝野惊动,连太后亦不得不过问了。

只因准噶尔台吉多尔札乃太后长女端淑固伦长公主的夫君,虽然这些年多尔札多有内宠,性格又极为强悍骄傲,夫妻感情淡淡的,并不算十分融洽,甚至公主下嫁多年,连一儿半女也未有出。但毕竟夫妻一场,维系着朝廷与准噶尔的安稳。达瓦齐这一拥兵自立,准噶尔部大乱,端淑长公主也不得不亲笔家书传入宫中,请求皇帝干预,为夫君平反报仇,平定准噶尔内乱。

然而,端淑长公主的家书才到宫中,准噶尔便传来消息,达瓦齐要求迎娶端淑长公主为正妻。这一言不啻一石激起千层浪,爱新觉罗氏虽然是由关外兴起,兄娶弟媳,子承父妾之事数不胜数。哪怕是刚刚入关初定中原之时,这样的事也屡有发生,当年便有孝庄皇太后下嫁摄政王多尔衮的流言,便是顺治帝亦娶了弟弟博果尔的遗孀董鄂氏为皇贵妃。

但大清入主中原百年,渐渐为孔孟之道所洗礼,亦要顺应民心,尊崇礼仪。所以顺治之后,再无此等乱伦娶亲之事,连亲贵之中丧夫再嫁之事亦少。而准噶尔为蒙古部族,一向将这些事看得习以为常,所以提出娶再嫁之女也是寻常。

这般棘手的事,皇帝自然每日都在勤政殿与大臣们议政,更抽不得身往后宫半步。

这一日午后,如懿正在西窗下酣眠,窗外枝头的夏蝉咝咝吟唱,催得人睡意更沉。九扇风轮辘辘转动,将殿中供着的雪白素馨花吹得满室芬芳。容珮进来在耳边低声道:“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急着要见您呢。”

这一语,便足以惊醒了如懿。她立刻起身传轿,换了一身家常中略带郑重的碧色缎织暗花竹叶氅衣,只用几颗珍珠纽子点缀,下身穿一条曳地的荷叶色绛碧绫长裙,莲步轻移,亦不过是素色姗姗。她佩戴金累丝点翠嵌翡翠花簪钿子,在时近六月的闷热天气里,多了一抹清淡爽宜,一副乖巧勤谨的家媳模样。她想了想,还是道:“给皇上炖的湘莲燕窝雪梨爽好了么?”

容珮道:“已经炖好凉下了,等下便可以给皇上送去。这些日子皇上心火旺,勤政殿那边回话说,皇上喝着这个正好呢。”

如懿正了正衣襟上和田白玉竹节领扣,点头道:“备下一份,本宫送去长春仙馆。”

长春仙馆空旷深邃,有重重翠色梧桐掩映,浓荫匝地,十分清凉。庭前廊下又放置数百盆茉莉、素馨、剑兰、朱槿、红蕉,红红翠翠,十分宜人。偶尔有凉风过,便是满殿清芬。如懿入殿时,太后穿了一身黑地折枝花卉绣耀眼松鹤春茂纹大襟纱氅衣,想是无心梳妆,头发松松地挽起,佩着点翠嵌宝福寿绵长钿子。菘蓝宝绿的点翠原本极为明艳,此时映着太后忧心忡忡的面庞,亦压得那明蓝隐隐仿佛成了灰沉沉的烧墨。

太后的幼女柔淑长公主便陪坐在太后膝下垂泪,一身宝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长衣,棠色长裙婉顺曳下,宛若流云。柔淑戴着乳白色玉珰耳坠,一枚玉簪从轻挽的如雾云髻中轻轻斜出,金凤钗衔了一串长长的珠珞,更添了她几分婉约动人。而此时,她的温婉笑靥亦似被梅雨时节的雨水泡足了,唯有泪水潸潸滑落,将那宝石青的衣衫沾染成了雨后淋漓的暗青。

如懿见此情景,便晓得不好。彼时她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行动起坐十分不便,太后早免了她见面的礼数。然而,眼下这个样子,如懿只得规规矩矩屈膝道:“皇额娘万安,长公主万安。”

柔淑虽然伤心,忙也起身回礼:“皇嫂万安。”

太后摇着手中的金华紫纶罗团扇,那是一柄羊脂白玉制成的团扇,上覆金华紫纶罗为面,暗金配着亮紫,格外夺目华贵。而彼时太后穿着黑色地纱氅衣,那上面的缠枝花卉是暗绿、宝蓝、金棕、米灰的颜色,配着灼然耀目的金松鹤纹和手中的团扇,却撞得那华丽夺目的团扇颜色亦被压了下去,带着一种欲腾未腾的压抑,屏着一股闷气似的。

太后瞥如懿一眼,扑了扑团扇道:“皇帝忙于朝政,三五日不进长春仙馆了。国事为重,哀家这个老婆子自然说不得什么。但是皇后,”她指了指身边的柔淑道,“柔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哀家见不得儿子,只能和女儿说说话排解心意。但是儿媳,哀家总还是有的吧?”

如懿闻言,立刻郑重跪下,诚惶诚恐道:“皇额娘言重了。儿臣在宫中,无一日不敢不侍奉在皇额娘身边。若有不周之处,还请皇额娘恕罪。”

太后凝视她片刻,叹口气道:“容珮,看你主子可怜见儿的,月份那么大了还动不动就跪,不知道的还当哀家这个婆母怎么苛待她了呢。快扶起来吧。”

如懿支着腰身,起身便有些艰难,忙赔笑道:“儿臣年轻不懂事,一切还得皇额娘调教。但儿臣敬爱皇额娘之心半点不敢有失。儿臣知道这几日天热烦躁,特意给皇额娘炖了湘莲燕窝雪梨爽,已经配着冰块凉好了。请皇额娘宽宽心,略尝一尝吧。”

如懿说罢,容珮便从雕花提梁食盒里取出了一盅汤羹,外头全用冰块瓮着。容珮打开来,但见汤色雪白透明,雪梨炖得极酥软,配着大颗湘莲并丝丝缕缕的燕窝,让人顿生清凉之意。

柔淑长公主勉强笑道:“这汤羹很清爽,儿臣看着也有胃口。皇额娘便尝一尝吧,好歹是皇嫂的一份心意。”

太后扫了一眼,颔首道:“难为皇后的一片心了。哀家没有儿子在跟前,也只得你们两个还略有孝心。只是哀家即便有胃口,也没心思。这些日子心里火烧火燎的,没个安静的时候,只怕再好的东西也喝不下了。”

如懿明白太后话中所指,只得赔笑道:“皇额娘担心端淑长公主,儿臣和皇上心里也是一样的。这日子皇上在勤政殿里与大臣们议事,忙得连膳食都是端进去用的,不就是为了准噶尔的事么?”

太后一扬团扇,羊脂玉柄上垂下的流苏便簌簌如颤动的流水。太后双眉紧蹙,扬声道:“皇帝忙着议事,哀家本无话可说。可若是议准噶尔的事,哀家听了便要生气。这有什么可议的?!哀家成日只坐在宫里坐井观天,也知道达瓦齐拥兵造反,杀害台吉多尔札,乃是乱臣贼子,怎的皇帝不早早下旨平定内乱,以安准噶尔?!”

如懿听着太后字字犀利,如何敢应对,只得赔笑道:“皇额娘所言极是。但儿臣身在内宫,如何敢置喙朝廷政事。且多日未见皇上,皇额娘所言儿臣更无从说起啊!”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既将自己撇清,又提醒太后内宫不得干政。太后眸光微转,取过手边一碗浮了碎冰的蜜煎荔枝浆饮了一口,略略润唇。

那荔枝浆原是用生荔枝剥了榨出其浆,然后蜜煮之,再加冰块取其甜润冰凉之意,然而,此时此刻却丝毫未能消减太后的盛怒。太后冷笑道:“皇后说得好!内宫不许干政!那哀家不与你说政事,你是国母,又是皇后,家事总是说得的吧?”

如懿忙欠身,恭顺道:“皇额娘畅所欲言,儿臣洗耳恭听。”

太后重重放下手中的荔枝浆,沉声道:“大清开国以来,从无公主丧夫再嫁之事。若不幸丧偶,或独居公主府,或回宫安养,再嫁之事闻所未闻,更遑论要嫁与自己的杀夫仇人!皇帝为公主兄长,不怜妹妹远嫁蒙古之苦,还要商议她亡夫之事,有何可议?派兵平定准噶尔,杀达瓦齐,迎回端淑安养宫中便是!”

如懿端然含笑道:“皇额娘说得在理。皇上心中哪有不眷顾端淑长公主的,自幼一起长大,情分固然不同,何况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她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长的隽永,“且皇额娘有心如此,皇上是您亲子,母子连心,又怎会不听皇额娘的话?”

只一语,便是挑破了种种无奈。太后纵然位极天下群女之首,但皇帝实际并非她亲生,许多事她虽有意,又能奈何?

太后语塞的片刻,柔淑长公主温声细语道:“儿臣记得皇兄东巡齐鲁也好,巡幸江南也好,但凡过孔庙,必亲自行礼,异常郑重。皇嫂说是么?”未等如懿反应过来,柔淑再度宁和微笑,“可见孔孟礼仪,已深入皇兄之心,大约不是做个样子给人瞧瞧的吧。既然如此,皇兄又遣亲妹再嫁,又是嫁与杀夫仇人。若为天下知,岂不令人嗤笑我大清国君行事做作,表里不一?”

同在宫中多年,柔淑长公主给她的印象一直如她的封号一般,温柔婉约,宁静如璧。便是嫁为人妻之后,亦从不自恃太后亲女的身份而盛气凌人,仿佛一枝临水照花的柔弱迎春,有洁净的姿态和婉顺的弧度。而记忆中的端淑,却是傲骨凛然,如一枝凛然绽放于寒雪中的红梅。却不想柔淑也有这般犀利的时刻。她不觉含笑,原来太后的女儿,都是这般不可轻视的。

如懿温然欠身:“皇上敬慕孔孟之心,长公主与本宫皆是了然。只是国事为上,本宫虽然在意姑嫂之情,但许多事许多话,碍于身份,都无法进言。”

柔淑含着温柔的笑意,轻摇手中的素色纨扇:“皇嫂与旁人是不同的。皇嫂贵为皇后,又诞育嫡子,且此刻怀着身孕,所以即便您说什么,皇兄都不会在意。”她的目光中含了一缕寸薄的悲悯与怅然,“皇兄忙于国事,我只是公主,皇额娘也不能干预国事。只是想皇兄能于百忙之中相见,让皇额娘亲自与皇兄共叙天伦。不知如此,皇嫂可愿意否?”

如懿垂眸凝神,须臾,低低道:“其实皇额娘苦心多年,也是知道儿臣的话未必管用。如今的情形,便是孝贤皇后在世也怕是难以置喙。若是舒妃和庆嫔……”

太后眸光微微一颤,含了一缕凄惘的苦笑,道:“不中用了!嫔妃不过只是嫔妃,而你是皇后。”太后有一瞬的茫然,“这些日子,哀家多次让福珈去请皇帝,皇帝却只托言政事忙碌,未肯一顾。哀家是怕,皇帝是有心要让端淑再嫁了。”她眼中盈然有泪,“端淑是哀家长女,先前下嫁蒙古,是为国事。哀家虽然不舍,也不能阻止。但如今端淑丧夫,哀家如何忍心让她嫁与弑夫之人,终身为流言蜚语所苦。”她别过头,极力忍住泪,“哀家,只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回到身边安度余生。皇后,你能够懂得么?”

柔淑在旁轻声道:“无他,皇嫂只把孔孟之礼与皇额娘的话带到即可。我与皇额娘不勉强皇嫂做力所不能及的事。”她双眸微微一瞬,极其明亮,“不为别的,只为皇嫂还能看在皇额娘拉了你一把出冷宫的分上。”

有片刻的沉默,殿中置有数个巨大银盆,堆满冬天存于冰库的积雪,此刻积雪融化之声静静入耳,滴答一声,又是一声,竟似无限心潮就此浮动。

太后的声息略微平静:“若你念着你姑母乌拉那拉氏的仇,自然不必帮哀家。但哀家对你,亦算不薄。”她闭目长叹,“如何取舍,你自己看着办吧。”

如何取舍?一直走到勤政殿东侧的芳碧丛时,如懿犹自沉吟。脚步的沉缓,一进一退皆是犹豫的心肠。

太后固然是自己的恩人,却也是整个乌拉那拉氏的仇人。若非太后,自己固然走不到今日万人之上的荣耀,安为国母?但同样若非太后,初入宫闱那些年,她怎会走得如此辛苦,举步维艰?

第二十五章 女哀

芳碧丛是皇帝夏日避暑理政之地。皇帝素爱江南园林以石做“瘦、漏、透”之美,庭中便置太湖石层峦奇岫,林立错落,引水至顶倾泻而下,玉瀑飞空,翠竹掩映。风吹时,便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凉爽宜人。穿过曲折的抄手游廊,一路是绿绿的阔大芭蕉,被小太监们用清水新洗过,绿得要滴出水来一般。如懿伸手轻拂,仿佛还闻得到青叶末子的香。园中深处还养着几只丹顶鹤,在石间花丛中剔翎摆翅,悠然自乐。檐下的精致雀笼里亦挂了一排各色珍奇鸟儿,不时发出清脆悦耳的悠悠鸣声。

李玉正领着小太监们用粘竿粘了树上恣意鸣叫的蝉儿,见了如懿,忙迎了上来,轻声道:“皇后娘娘怎么来了?您小心身子。”

如懿轻婉一笑,望着殿内道:“皇上还在议事么?”

李玉悄悄儿道:“几位大人半个时辰前走的,皇上刚刚睡下。这几日,皇上是累着了,眼睛都熬红了。”

如懿思忖片刻道:“那本宫不便进去了?”

李玉抿嘴笑得乖觉:“旁人便罢了,您自然不会。皇上这些日子虽忙,却总惦记着您和您腹中的孩子呢,还一直说不得空儿去看看十二阿哥。”

或许是“孩子”二字挑动了如懿犹豫不定的神经,她终于敛衣整肃,缓声道:“那引本宫去见见皇上吧。”

从芳碧丛出来之时,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分。她与皇帝说了什么,自然只有她自己与皇帝知。但是她明白,她说的话,还是打动了皇帝。

夕阳西坠,碎金色的余晖像是红金的颜料一样浓墨重彩地流淌。暮霭中微黄的云彩时卷时舒,幻化出变幻莫测的形状,让人生出一种随波逐流的无力。有清风在琼楼玉宇间流动,微皱的湖面上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纹,好似幽幽明灭的一湖心事。

容珮扶着她自后湖便沿着九曲廊桥回去,贴心道:“今日之事是叫娘娘为难,可娘娘为什么还是去劝皇上了?”

如懿将被风吹得松散的发丝抿好,正一正发髻边的一支佛手纹镶珊瑚珠栀子钗,轻声道:“你也觉得本宫犯不上?”

容珮想一想,低眉顺目道:“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娘娘现下事事安稳,稳坐后宫,何必去蹚这摊浑水呢。”她有些担心,“万一惹恼了皇上……”

如懿淡然道:“皇上和太后到底是母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是要见的。”

“可舒妃和庆嫔是太后的人,太后不用她们,而用娘娘您,这件事便不好办……自然娘娘是能办好的,只是太冒险了些,何况太后昔年到底对乌拉那拉皇后太狠辣了。”

如懿凝望着红河日下,巨大而无所不在的余晖将圆明园中的一切都笼罩其下,染上一抹金紫色的暗光。

“太阳总会下山,就如花总会凋谢。不为过去的恩怨,也不为眼前的得失,只为来日。”如懿的语中带了一分冷静至极的无奈,“来日,本宫总有花残粉褪、红颜衰老的时刻。彼时若因本宫失宠而连累自己的孩子,那么太后还可以是最后一重依靠。哪怕没有权势,太后终究还是太后。本宫没有母族可以依靠,若连自己都靠不住,那么今日帮太后一把,便是帮来日的自己一把了。”

容珮忙伸手掩住她的口,急急道:“娘娘正当盛宠,又接连有孕,怎会如此呢?”

如懿眼中是一片清明的了然:“有盛,便有盛极而衰的时候。谁也逃不过。”

容珮微微颔首,忽然道:“若是乌拉那拉皇后在世,不知会作何感想?”

如懿笑着戳了戳她:“以姑母的明智,一定不会如本宫这般犹疑,而是立刻便会答应了。”

到了晚膳时分,皇帝便急急进了长春仙馆。皇帝进了殿,见侍奉的宫人们一应退下了,连太后最信任的福珈亦不在身边,便知太后是有要紧的话要说,忙恭恭敬敬请了安,坐在下首。

为怕烟火气息灼热,殿中烛火点得不多,有些沉浊偏暗。初夏傍晚的暑意被殿中银盆里蓄着的积雪冲淡,那凉意缓缓如水,透骨袭来。手边一盏玉色嵌螺钿云龙纹盖碗里泡着上好的碧螺春,第二开滚水冲泡之后的翠绿叶面都已经尽情舒展开来,衬着玉色茶盏色泽更加绿润莹透。

皇帝眼看着太后沉着脸,周身散发出微沉而凛冽的气息,心底便隐隐有些不安。名为母子这么些年,皇帝自十余岁时便养在太后膝下,从未见过太后有这般隐怒沉沉的时候,便是昔年乌拉那拉皇后步步紧逼之时,太后亦是笑容恬淡,不露一毫声色。

这样的女子,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皇帝默默想着,在惊诧之余,亦多了一分平和从容。原来再睿智机谋的女子,亦不过逃不脱儿女柔肠。

这样想着,他的神色便松弛了不少,口吻愈加温和孝谨:“皇额娘急召儿子来此,不知为何?若是天气炎热,宫人侍奉不周,皇额娘尽管告知儿子就是。”

太后的脸色被耳畔郁蓝的嵌东珠点翠金耳坠掩映得有些肃然发青:“宫人伺候不周,哀家自然可以告诉皇帝。若哀家自己的儿子不孝,哀家又能告诉谁去?”

皇帝闻得此言,遽然起身道:“皇额娘的话,儿子不敢承受。”

太后冷然目视片刻,沉沉道:“皇帝不敢?国事要紧,哀家不敢计较皇帝晨昏定省的礼节,只是有一句话,不得不问问皇帝。”她深深吸一口气,“自达瓦齐求亲以来已有十日,皇帝如何定夺自己亲妹的来日?”

皇帝垂眸片刻,温和地一字一字道:“端淑妹妹自幼为先帝掌上明珠,朕怎肯让妹妹孤老终身。达瓦齐骁勇善战,刚毅有谋,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太后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双唇颤颤良久,方说得出话来:“皇帝的意思是……”

皇帝和缓地笑:“妹妹嫁与准噶尔许久,与多尔札一直不睦,未曾生养。如今天意如此,要妹妹再嫁一位合意郎君。儿子这个做兄长的,岂有不成全的?想来皇额娘得知,也一定为得佳婿而欣慰。”

太后震颤须臾,厉声道:“端淑初嫁不睦,哀家不能怪皇帝。当时先帝病重垂危,端淑虽然年幼,但先帝再无年长的亲女,为保社稷安定,为保皇帝安然顺遂登基,哀家再不舍也只能遂了皇帝的心意,让她下嫁准噶尔。可如今她夫君已死,准噶尔内乱,皇帝身为兄长,身为人君,不接回身处动乱之中的妹妹,还要她再度出嫁,还是嫁与手刃夫君的仇人,这置孔孟之道于何地?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皇帝不惊不恼,含着笃然的笑意,垂眸以示恭顺:“皇额娘放心。皇家的颜面就是公主再嫁嫁得风光体面,保住一方安宁。孔孟之道朕虽然尊崇,但那到底是汉人的礼节,咱们满蒙之人不必事事遵从。否则,当年顺治爷娶弟妇董鄂皇贵妃,岂非要成为千夫所指,让儿臣这个为人子孙的,也要站出来谴责么?”

太后目光坚定,毫无退让之意:“顺治爷娶弟妇董鄂皇贵妃之时,是我大清刚刚入关未顺民俗之时。可如今我大清开国百年,难道还要学关外那些未开化之时的遗俗,让百姓们在背后讥笑咱们还是关外的蛮子,睡在京城的地界上还留着满洲帐篷和地窖子里的习气?!”

皇帝俊秀的面容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笑容,带着薄薄若飞霜的肃然:“皇额娘不必动气,儿臣何尝不想迎回妹妹?但如今达瓦齐在准噶尔颇得人心,深得亲贵拥戴。朕若强行用兵,一来边境不宁;二来不啻与整个准噶尔为敌,更为艰难;三来,天山一带的大小和卓隐隐有蠢蠢欲动之势,朕若让他们连成一片,必会成为心腹大患。”

太后的面容在烛火的映耀下显得阴晴不定,冷笑道:“皇帝到底是以江山为要,嫡亲妹妹亦可弃之不顾啊!果然是个好皇帝,好皇帝!”

皇帝脸色渐渐不豫,仍极力勉强着口吻上的恭顺:“皇额娘指责儿子,儿子无话可回。但皇额娘可曾想过,即便朕即刻发兵前往准噶尔平息达瓦齐,但端淑妹妹身在准噶尔早已被软禁,若达瓦齐恼羞成怒,一时毁了妹妹名节,或不顾一切杀了妹妹,皇额娘是否又要怪罪儿子不孝?这样的结果,皇额娘可曾想过?与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将妹妹嫁与达瓦齐,便也无事了。也当是妹妹初婚不慎,多尔札对妹妹不甚爱重,如今天意所在,要让妹妹得个一心想娶她的好夫君吧!”

太后像受不住寒冷似的,浑身栗栗发颤,良久,朗然笑道:“好!好!好!皇帝这般思虑周全,倒是哀家这个老婆子多操心了。”她缓缓地站起身,那目光仿佛最锋利的宝剑一样凝固着凌杀之意,直锥到皇帝心底,“其实皇帝最怕的,是达瓦齐要用你妹妹的性命来要挟皇帝付出其他的东西吧。如今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平息了准噶尔的叛乱,皇帝你自然是肯的。”她仰起脸长笑不已,“宫里的女人啊,哪怕是贵为公主,还是逃不掉受人摆布的命运。真是天可怜见儿!”

烛火在皇帝眉心跃跃跳动,皇帝十分镇定,慢慢啜了口茶,道:“皇额娘不必过于担心。孝贤皇后是儿子的结发妻子,当年蒙古求娶孝贤皇后的嫡女和敬公主,她亦能深明大义啊。”

“皇帝有此贤妻,真是皇帝的好福气。”她颓然含笑,脸上多了几许无能为力的苍老,“哀家无用,这辈子只得两个公主,帮不了皇帝的千秋江山多少。如今啊,你的皇后又怀了身孕,皇帝你已经有那么多阿哥了,若是得个公主多好,来日一个个替你和亲远嫁,平定江山,可胜过百万雄兵呢。”

皇帝脸上的肌肉微微一搐,有冷冽的怒意划过眼底,旋即含了不动声色的笑意道:“皇额娘说得极是。女子倾城一笑,有时更胜男子孔武之力。当年孝庄皇太后为力保顺治爷的江山,不惜以一身牵制摄政王多尔衮。”他将这一抹笑意化作深深一揖,“自然了。儿子不会那么不孝,舍出自己的亲额娘去。自然会为皇额娘颐养天年,以尽人子孝道。”

太后一怔,跌坐至九凤宝座之内,伸出手颤颤指着皇帝道:“你……你……皇帝,你好!你好!”

皇帝含笑,恭谨道:“有皇额娘调教多年,儿子自然不敢不好。夜深,皇额娘早些睡吧。不日端淑长公主大婚,一切礼仪,还得皇额娘主持呢。这样,妹妹才好嫁得风风光光啊!”

太后看着皇帝萧然离去,怔怔地落下泪来,向着帘后转出的福珈道:“福珈!福珈!这就是哀家当年选出的好儿子!他……他竟是这样任性执妄,听不得旁人半句啊!”

福珈默然落泪,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言语,只得紧紧拥住太后,任由她伤心欲绝。

鎏金青兽烛台上的烛火跳跃几下,被从长窗灌入的凉风忽地扑灭,只袅袅升起一缕乳白轻烟,仿似最无奈的一声叹息,幽幽化作深宫里一抹凄微的苍凉。

数日后,如懿与海兰结伴而行,后湖上一湖新荷嫩绿,风凉似玉,曲水回廊悠悠转转,倒有不胜清凉之意。

海兰搀扶着如懿缓缓行走,端详着如懿的身形道:“娘娘的身子更圆润了些。臣妾瞧着上一胎肚子尖尖儿的,这一胎却有些圆,怕是个公主吧。”

如懿见侍女们远远跟着,低声笑道:“生永璂的时候多少谨慎,想吃酸的也不敢露出来,只肯说吃辣的。如今倒真是爱吃辣的了,连小厨房都开玩笑,说给本宫炒菜的锅子都变辣了。”

海兰小心翼翼地抚着如懿的肚子微笑:“是个公主便好。女儿是额娘的贴心小棉袄,臣妾便一直遗憾,膝下只有一个永琪,来日分府出宫,臣妾便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如懿望着湖上碧波盈盈,莲舟荡漾,翠色荷叶接天碧,芙蕖映日别样红,水波荡漾间,折出凌波水华,流光千转。风送荷芰十里香,宫人们采莲的歌声在碧叶红莲间萦绕,依稀唱的是:“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歌声回环轻旋,隔着水上觳波听来,犹有一唱三叹,敲晶破玉之妙。她知道,那是玉妍承宠的新主意,十分合皇帝的心意。

这样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唱起来歌喉如珠,十分动人。如懿有些黯然,谁知道此刻欢欢喜喜唱着歌的少女,来日的命途又是如何呢?

她抚着自己肚子的手便有些迟缓,郁然叹道:“真是公主又如何?你且看太后亲生的公主尚且如此……”

海兰瞧了瞧四下,连忙掩住她口:“娘娘不要说不吉之言。”

如懿黯然垂眸:“本宫不过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罢了。”

海兰闻言亦有些伤感,便问:“端淑长公主再嫁之事定下了么?”

如懿颔首道:“已成定局。皇上已经下旨,封准噶尔台吉达瓦齐为亲王,于九月十二迎娶端淑固伦长公主,如今礼部和内务府都已经忙起来了。”

海兰微微颔首:“再忙也是悄悄儿的,大清至今未出过公主再嫁之事,到底也是要脸面的。公主这次大婚可比不上上回风光了。”

“公主上回远嫁,正逢先帝垂危,一起仓促就事,哪里能多体面呢。这次嫁的更是自己的杀夫仇人。听说皇上已经给了公主密旨,要她一切以国事为重,不许有轻生之念。”

海兰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公主在外是太后的掣肘,太后在内更是公主的顾虑,彼此牵念,最后只能遂了皇上的心意了。”

如懿明艳饱满的神色逐渐失去华彩:“端淑长公主如此,孝贤皇后亲生的和敬公主亦如此,别的公主还能如何呢?不过是生于帝王家,万般皆无奈罢了。”

海兰默然哀伤,亦不知如何接话,只掐了一脉荷叶默默地掰着,看着自己新月形的指甲印将那荷叶掐得凌乱不堪。

正沉吟间,只见三宝匆匆赶上来,打了个千儿道:“皇后娘娘,愉妃娘娘,舒妃那儿……”

如懿遽然转身,问道:“是不是十阿哥……”

三宝垂首道:“是。十阿哥不幸,已经过世了。”

如懿与海兰对视一眼,只觉得心中一阵阵抽痛,那个孩子,尚未来得及取名的孩子,幼小的,柔软的,又是如此苍白,竟这么去了。她不敢想象意欢会有多么伤心,十阿哥病着的这些日子里,意欢的眼睛已经成了两汪泉水,无止境地淌着眼泪,仿佛那些眼泪永远也流淌不完一样。

如懿情不自禁地便往回走,三宝急得拼命爬到她身前磕头道:“皇后娘娘,您不能去,您不能去!”

如懿喝道:“起开!”

海兰忙扶着了如懿,手上加紧了力气,扯住如懿道:“娘娘!是不能去!您怀着身孕,快要生产了。丧仪悲伤之地,您是不能踏足的!”

如懿吃力地撑起腰肢,正声道:“本宫是皇后,一切邪妄不至本宫之身。本宫不怕的,本宫的孩子自然不会怕!”

如懿和海兰赶到春雨舒和之时,宫人们都已经退到了庭院之外,开始用白色的布缦来装点这座失去了幼小生命的宫苑。

如懿悄然步入寝殿,只见意欢穿着一袭棠色暗花缎大镶边纱氅,一把青丝以素金镂空扁方高高挽起,疏疏缀以几点青玉珠花,打扮得甚是清爽整齐,并无半点哀伤之色。如懿正自诧异,悄悄走近,却见意欢安静地坐在孩子的摇篮边,双手怀抱胸前,紧紧抱着一个洋红缎打籽彩绣襁褓,口中轻轻地哼着:“风吹号,雷打鼓,松树伴着桦树舞。哈哈带着弓和箭,打猎进山谷,哟哟呼,打猎不怕苦。过雪坎,爬冰湖,藏在老虎必经路。拉满弓来猛射箭,哟哟呼,除掉拦路虎……”

她轻轻地哼唱着,歌声中带了如许温然慈爱之意,一抹如懿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如涟漪般在她唇边轻轻漾开,一手抚摸着怀中孩子已经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

如懿望着她,心口似一块薄瓷,渐渐蔓延上细碎而酸楚的裂纹。她回首看了海兰一眼,海兰走近了,柔声笑着哄道:“好妹妹,你也抱得累了。我来替你抱一抱十阿哥吧。”

意欢警觉地抬起头,紧紧抱着孩子往后一缩,以戒备的目光看着如懿和海兰。

海兰温声道:“你唱得累不累?是不是渴了?”她从桌边倒了一盏热茶,招手道,“快来喝口水,否则嗓子唱哑了,可不好听了。十阿哥不会喜欢呢。”

意欢无限爱怜地看了看怀中的孩子,温柔道:“十阿哥不会喜欢?”

海兰笑意温婉,亲热道:“可不是?十阿哥听了你唱歌可喜欢呢,等下我的五阿哥也来,好么?”

意欢微微松了松手,不知是否该放下怀中的孩子。如懿好声好气地哄着道:“你去喝水吧,孩子的襁褓该换一换啦!本宫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十阿哥,本宫来吧。你放心的,是不是?”

意欢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到如懿怀中,爱怜地摸了摸孩子的脸,浅笑如冬日里最贴身的锦衾一般暖和。她柔声道:“额娘去喝口水,立刻回来。好孩子,你别怕啊!”

意欢双手放开的一瞬,如懿摸到了孩子的脸,那脸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活气,甚至有些僵硬了。如懿心中一酸,泪水情不自禁地滑落下来。她如何敢给意欢瞧见,慌忙背转身擦去了。

意欢匆匆喝完水,只盯着如懿怀中的孩子,迫不及待伸手便要抱回。她迫切而不舍地道:“我的孩子只肯要我抱的,给我吧。”

如懿见她如此,仿佛还不知孩子早已死去,只得柔声道:“意欢,你累了。本宫替你抱一会儿吧。”

意欢脸上的慈爱之色顿时消去,如一匹警觉的母狼,狠狠盯着如懿道:“你要做什么?你要抢我的孩子做什么?”

海兰忍不住拭泪道:“舒妃,十阿哥已经过去了。你……”

她话音尚未落,意欢用力搡了如懿一把,扑上前从如懿怀中夺过孩子紧紧抱住,将脸贴在他全然失去温度的小脸上。她的神色旋即温和,温柔甜美的笑容像从花间飞起蹁跹的蝴蝶,游弋在她的青黛眉宇之间。她继续轻轻地哼唱,回首盈然一笑:“小点儿声,十阿哥睡着了,他不喜欢别人吵着他睡觉呢。”

海兰看了看如懿,带了一抹酸楚的不忍,轻声道:“舒妃妹妹怕是伤心得神志不清了。”她转而担忧不已,“这可怎么好?”

暮色以优柔的姿态渐渐拂上宫苑的琉璃碧瓦,流泻下轻瀑般淡金的光芒。穿过重重纱帷的风极轻柔,轻轻地拨弄着如懿鬓边一支九转金枝玲珑步摇,垂下的水晶串珠莹莹晃动。风里有几丝幽幽甜甜的花香,细细嗅去,竟是荼的气味,淡雅得让人觉得全身都融化在这样轻柔的风里似的。

明明是这样温暖的斜阳庭院,如懿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日,仿佛还是意欢初初承宠的日子。某一日绿琐窗纱明月透的时候,看她独立淡月疏风之下,看她翔鸾妆详、粲花衫绣,轻轻吟唱不知谁的词句。那婉转的诗句此刻却分明在心头,“淡烟疏雨冷黄昏,零落荼花片、损春痕”。

如今的余晖斜灿,却何尝不是淡烟疏雨冷黄昏,眼看着荼落尽,一场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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