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 4 作者:流潋紫 4

来源: 玉珠 2015-05-11 08:39:0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3009 bytes)
回答: 后宫·如懿传 4 作者:流潋紫 3玉珠2015-05-07 05:54:42
第十六章 旋波

如懿赶到时,凌云彻已经挨了满身的鞭子,衣衫破得不堪入目,连绑着他的庑房的廊柱下的石砖上都沾上了斑斑血迹。然而,执刑的太监犹未收手,一鞭一鞭下去,又快又狠,直打得血沫飞溅,皮肉绽开。凌云彻倒也硬气,硬生生忍着,不肯发出一丝呻吟。

如懿脚步一滞,想要近前去看,还是觉得不妥。她扬了扬脸,容珮会意,朝着那执刑的太监摆了摆手,低低道:“皇后娘娘要进去向皇上回话,先停一停手。”

进得寝殿中,烛火下流动着水样的光泽,明明灭灭,樱红色的流苏款款漾漾,一摇一摇地拖出皇帝与玉妍细细长长的影子。皇帝在寝衣外披了一件湖蓝团墨外裳,脸色铁青。玉妍半坐在榻边,散着一把青丝,身上一袭艳梅色缂丝八团春花秋月衬衣,几颗鎏金錾花扣疏疏地开着,露出雪白的一抹脖颈,正伏在皇帝手臂上哭得梨花带雨。

如懿见她打扮得如此艳,不觉蹙了蹙眉,只对着皇帝行礼如仪。

皇帝满脸不悦,并无招呼如懿的心思,便道:“起来吧。夜深,皇后怎么来了?”

如懿和婉道:“臣妾本要睡了,听得皇上寝殿闹了起来,便赶过来瞧瞧。”她含了几分谦卑与自责,“后宫不宁,说来到底是臣妾无能的缘故,还请皇上降罪。”

皇帝摆摆手,气恼道:“不干你的事,到底是朕身边的人手脚不干净,做出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来。”他问李玉:“人在外头,打得怎么样了?”

李玉探头向外看了看道:“打得没声气儿了,执刑的太监手都酸了呢。”

玉妍晃着皇帝的胳膊,恨声道:“皇上!一定要活活打死他,才能泄了臣妾心头之恨!”

如懿轻声道:“李玉,说是不见了嘉贵妃的肚兜,给本宫瞧瞧,是什么肚兜?”

李玉忙答应着捧了上来,如懿看了一眼,却是一个包花盘金鸳鸯戏水的茜香罗肚兜,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四周滚连续暗金色并蒂玫瑰花边纹,周匝压青丝绣金珠边儿,十分香艳。

如懿故意蹙眉道:“这是嘉贵妃的东西么?怎么瞧着便是几个小常在她们十几岁的年纪也不用这样艳的东西呀。”

玉妍轻哼一声,撇了撇嘴,转脸对着皇帝笑色满掬:“皇上说臣妾皮肤白,穿这样的颜色好看,是不是?”

那原是闺房私语,这样骤然当着如懿的面说了出来,皇帝也有些不好意思,掩饰着咳嗽了一声,道:“什么年纪了,说话还没轻没重的。”

玉妍娇声道:“皇上在臣妾眼里,从来都是翩翩少年,那臣妾在皇上身边,自然也是永远不论年纪的。”

如懿听着不堪入耳,便转脸问:“李玉,这东西怎么会落到凌侍卫手里?”

李玉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嫔妃侍寝,都是在围房用锦被裹了送进皇上寝殿的,哪怕是在行宫,规矩也是不改的。嘉贵妃娘娘进了寝殿,围房的宫女便开始收拾换下来的衣物了,谁知这么一会儿工夫,便不见了贵妃娘娘的肚兜。”

如懿目光一亮:“那怎么会跟凌侍卫有关?”

“凌侍卫今夜就守在围房外,且嘉贵妃娘娘进殿后,侍卫便轮了一班。凌大人回过庑房喝茶,又换去了皇上殿前守卫。之后进忠带人搜查侍卫们休息的庑房,才在凌侍卫的替换衣物里发现了嘉贵妃娘娘的东西。”

如懿用两指拈起那肚兜对着灯火晃了晃,笑道:“李玉,你告诉本宫,什么人会偷肚兜啊?”

李玉满脸通红:“这个……这个……”

玉妍翻了个白眼,叱道:“必是浪荡之徒做的下作事情!”

如懿瞥着玉妍笑道:“也是啊!嘉贵妃保养得宜,青春不老,别说皇上喜欢,是个男人也动心啊。干得出这样的事的,总得是思慕嘉贵妃的人才是吧?”

玉妍嫌弃地扬了扬绢子,靠得皇帝更近些,可怜巴巴地道:“皇上,臣妾可什么都不知道。”

玉妍粉面低垂,一身艳梅色八团折枝西番莲花样的纱袄衣裙,灯光下愈加容光夺魄,却比平日倍添妩媚别致。如懿蹙眉道:“也真奇怪了。若是巴巴儿地偷了这不能见人的东西,就该贴身藏着才是啊。怎么放到侍卫庑房那种人多手杂的地方去?也不怕人随手就翻出来,还是故意等着人翻出来呢?”

皇帝道:“皇后的意思,此事有蹊跷?”

殿内安静极了,遥遥听见远处不知名的虫儿有气无力地鸣叫着。鎏金八方烛台上的红烛还在滋滋燃烧着,流下的丝丝缕缕的红泪,似凌云彻身上滴落的血迹,静静淌下。如懿欠身,神色分明:“出了这样的事,嘉贵妃生气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臣妾在想,凌侍卫自伺候皇上以来,一直忠心耿耿,孝贤皇后落水之时他亦不顾性命去救,多年来颇得皇上信任。而嘉贵妃侍寝的次数多的是,为什么偏偏在行宫便出了事?若是凌侍卫真的觊觎嘉贵妃,在宫里下手偷嘉贵妃的肚兜岂不更隐蔽些么?若这件事有人存心陷害,只怕皇上一怒之下杀了凌侍卫不要紧,身边却少了一个忠心得力的人了。”

皇帝乜了如懿一眼,淡淡道:“你是在替凌云彻求情?”

如懿深深地垂下眼,以谦和恭敬的姿态深吸一口气,道:“是。这件事虽然蹊跷,但人赃俱获,皇上要怎么罚凌侍卫都不为过,要是能出了嘉贵妃一口恶气,那更是值当!只是有一桩,如今是在行宫,不比在宫里。这儿地方小闲人多,今夜为此事打死了侍卫的事传出去,怕也不好听。依臣妾的意思,未免冤死了凌侍卫,还是死罪当免,活罪当罚!”

皇帝略略凝神,亦觉得困倦。他抚慰似的拍了拍玉妍香肩:“也罢。那便打发凌云彻去木兰围场做个打扫的苦役,以后再不许回京就是。”

玉妍还欲再说什么,如懿及时打断了她:“连肚兜都会被人盯上,说白了不过是嘉贵妃自己言行上还不够检点。本该是位分尊贵得人尊重的年纪了,偏偏还弄着满身小姑娘的玩意儿。若真传出去,也是嘉贵妃自己的名声了。皇上,今夜既然闹出这么大的事,就不宜再由嘉贵妃侍寝,以免皇上再想起这烦心事。”如懿肃了脸容,一派中宫威仪,“嘉贵妃也宜后宫反省静思,以免日后再惹出这样的麻烦。”

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嘉贵妃,你跪安吧。进保,去接令妃过来。”

进保答应着退下了。如懿亦告退离去。到了门外,如懿见是李玉亲自送出来,便低声道:“多谢你传话过来。”

李玉忙道:“凌侍卫对皇后娘娘有救命之恩,奴才是知道的。且奴才是皇后娘娘在宫里的一只眼睛,凌侍卫便是另一只。奴才可不愿看着旁人生生剜了娘娘的眼珠子去,免得剜了这一只,到时候就来剜奴才了。”

如懿点头道:“你是个乖觉的。好好儿给凌侍卫上点儿药,择日送去木兰围场。一切便靠你打点了。”

李玉答了“是”,恭恭敬敬送了如懿出去。

透破厚厚的云层洒落的微弱月光,在宫巷一片迷蒙的黑暗之中浮荡着,像是一层薄纱摇曳,落下迷蒙的湿润。夜风拂面微凉,如懿心头却不松快,只沉着脸,默默前行。

容珮扶着如懿,低声道:“娘娘以为,今夜的事是不是有人在背后算计娘娘?”

如懿摇了摇头:“事情来得太突然,且本宫是举荐过凌云彻,但他并非明里暗里帮着本宫做事,所以算不得是本宫的心腹,又有谁要算计呢?”

容珮疑心道:“莫不是嘉贵妃……”

“嘉贵妃和凌云彻无冤无仇,不会拖了自己下水去害他,且扯进了肚兜这样香艳私密的东西,她不怕丢了自己的脸面么?”

容珮细想:“要说算计嘉贵妃,宫里算上跟嘉贵妃不睦的,纯贵妃是一个,令妃也是一个,便是婉嫔,也与嘉贵妃不大合得来。”

如懿凝神道:“跟嘉贵妃和睦的人不多,可是本宫看来,那人的目的不只是要拉了嘉贵妃下水,私偷嫔妃肚兜这样的事,更是要对凌云彻斩草除根。所以,谁最忌惮凌云彻在宫里,便是谁了。”

容珮想了半日,低声道:“奴婢听惢心姑姑说起过,从前凌大人和令妃娘娘……”

如懿转过脸,低声喝止:“住嘴!这件事不许再提。”

容珮道:“是。奴婢可以不提。但这宫里能和凌大人沾上点儿忌讳的人就只有令妃娘娘了。这……”

如懿长叹一声:“无论怎样,先送些上好的金疮药去给凌云彻治伤,否则天气热起来,他那一身伤要化了脓也是要命的事,然后悄悄儿送了凌云彻去木兰围场安置好,再得空儿问问他,可曾得罪了什么人。”

容珮见如懿如此郑重,忙答应了不敢再提。

凌云彻的伤养了三五日,便被催着押送去了木兰围场。木兰围场原是皇家林苑,里头千里松林,乃是皇家每年狩猎之处。但除了这一年一回的热闹,平时只有与野兽松风为伍,更何况是罚做苦役,不仅受尽苦楚,更是断送了前程。

如懿自然是不能去送的,只得命容珮收拾了几瓶金疮药供他路上涂抹,又折下一枝无患子相送,以一语凭寄: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容珮叹道:“娘娘是以此物提醒凌大人,希望他无忧无患。”

如懿道:“无患子抗风耐旱,又耐阴耐寒。本宫是希望凌侍卫无论身在何处,能耐得住一时苦辛,图谋后路。再告诉他,走得不体面,若想回来,就必得堂堂正正,体体面面。”

容珮依言前去相送,回来只道:“凌大人走了,只有一句话,娘娘的嘱咐他都知道,请娘娘小心令妃便是。”

如懿的笑意顿时凝在嘴角,冷冷道:“果然是她!”

然而,如懿一时也未有什么动作,令妃照样是万千宠爱,陪伴君侧。而寒的,只是如懿一颗素来提防的心,又愈加凉了几许。

四月过江宁后,御驾便沿运河北上,从陆路到泰安,又到泰山岳庙敬香。五月初四方才回到宫中。

回京后第一件事,如懿便是去储秀宫看望了意欢。彼时海兰亦带着永琪在意欢身边陪着说话。海兰素来装扮简素,身上是七成新的藕丝穿暗花流云纹蹙银线纱衫,云鬓上略微点缀些六角蓝银珠花,唯有侧鬓上那支双尾攒珠通玉凤钗以示妃子之尊。海兰行动间确有几分临水拂风之姿,楚楚动人,然而,却是永无恩宠之身了。

时在五月,殿中帘帷低垂,层层叠叠如影纱一般,将殿中遮得暗沉沉的。意欢穿着一袭粉红色纱绣海棠春睡纹氅衣,斜斜地靠在床上,爱怜地抚摸着永琪的手,絮絮地嘱咐着什么。江与彬便跪坐在一侧,替意欢搭脉请安。

见了如懿来,意欢便是一喜,继而羞赧,背过身去,低低啜泣道:“臣妾今日这个样子,岂敢再让皇后和皇上瞧见。”

如懿微笑着劝慰道:“皇上还在养心殿忙着处理政事,是本宫先来看你。大家同为女人,你何必在乎这些。”

海兰勉强笑道:“这些日子,舒妃妹妹也只肯见臣妾罢了。”她环顾四周,“连殿里都这么暗沉沉的,半点儿光也不肯透进来。”

如懿懂得地点点头,搂过永琪:“永琪病了这些日子,脸也小了一圈,叫皇额娘好好儿瞧瞧。”

海兰心疼道:“可不是,总是断断续续的。幸好二十多日前江太医终于赶回来了,可算治好了。”

如懿蹙眉:“不晓得什么缘故?”

海兰摇头:“小孩子家的病,左右是晚上踢了被子什么的受了凉,乳母们一时没看严。”

如懿沉吟道:“那这几个乳母便不能用了,立刻打发出去。”

海兰微微点头:“打发出去前得好好儿问问,别是什么人派来害咱们永琪的。”她疑惑,“可若真是害永琪,偏又害得那么不在点子上,只是让臣妾揪心,分不得身罢了。”

江与彬请完了脉,如懿问:“不要紧么?”

江与彬温和道:“就是脱发,其他也无碍。”

意欢缓过劲儿来,终于肯侧转身来。她前额的头发掉了好些,发际线拢得老高老高,只有头上笼着的发髻还异常饱满乌黑。许是觉得额头太高太阔了不好看,又剪了好些刘海儿下来。偏偏她的头发掉得稀稀拉拉的,像枯草般发黄,遮住了前头遮不住后头,越发显得欲盖弥彰。女子素来以“淡扫蛾眉朝画师,同心华髻结青丝”为美,头发少了,难免使她容貌折损。

如懿忙道:“发髻还厚重,可是江太医调理了之后见好了些?”

意欢难过道:“发髻是掺了假发的,若是散下来,臣妾自己的头发已经掉了大半,根本不能看了。吃了多少黑芝麻和核桃,一点儿效果也没有。”

论容貌,意欢乃是宫中嫔妃的翘楚,与金玉妍可算是花开并蒂,一清冷一妩媚,恰如白莲红薇。偏偏意欢的性子与玉妍爱惜美貌逾命不同,她拥有清如上弦月的美貌,却从不以为自己美。但女子终究是女子,再如何疏淡容貌,如今青丝凋零,倒也真的是难过。如懿只得安慰道:“你现如今怀着孩子呢,肾气衰弱也是有的。等生下了孩子月子里好好儿调理,便能好了。”她爱惜且艳羡地抚着意欢高高隆起的肚子,又问,“孩子都还好么?”

意欢这才破涕为笑,欣慰道:“幸亏孩子一切都好。”

海兰抱着永琪慨叹道:“只要孩子好。做母亲的稍稍委屈些,便又怎样呢?花无百日红,青春貌美终究都是虚空,有个孩子才是实实在在的要紧呢。”

意欢怀着深沉的喜悦:“是啊,这是我和皇上的孩子呢。真好。”

海兰这话是肺腑之言,意欢也是由衷地欢喜。如懿怕惹起彼此的伤感,便问:“你又不爱出去,也不喜见人,老这样闷着对自己和孩子都不好。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呢?”

意欢脸上闪过一点儿羞赧的笑色,像是任春风把殿外千瓣凤凰花的粉色吹到了她略显苍白的面颊上。她招招手,示意荷惜将梨花木书桌上厚厚一沓纸全拿了过来,递给如懿,道:“皇后娘娘瞧瞧,臣妾把皇上自幼以来所写的所有御制诗都抄录了下来,若有一字不工整便都弃了,只留下这些抄得最好的。臣妾想好了,要用这些手抄的御诗制成一本诗集,也不必和外头那些臭墨子文臣一般讨好奉承了编成诗集,便是自己随手翻来看看,可不是好?”

海兰笑道:“还是舒妃妹妹有心了,皇上一直雅好诗文,咱们却没想出这么个妙事儿来。”

如懿笑道:“若是人人都想到,便没什么稀罕的了。这心意就是难得才好啊!什么时候见了皇上,本宫必得告诉皇上这件妙事才好。”

意欢红了脸,忙拦下道:“皇后娘娘别急,事情才做了一半儿呢。等全好了再告诉皇上也不迟。”

从意欢宫中出来时,海兰望着庭院中晴丝袅袅一线,穿过大片灿烂的凤凰花落下晴明不定的光晕,半是含笑半是慨叹:“舒妃妹妹实在是个痴心人儿。”

如懿被她一语,想起了自己初嫁皇帝时的时光,那样的日子是被春雨润透了的桃红明绿,如这大片大片绚烂的凤凰花,美得让人无法相信。原来自己也曾经这样绽放过。

诚然,封后之后,皇帝待她是好的,恩宠有加,也颇为礼遇。但那宠爱与礼遇比起新婚燕尔的时光,到底是不同了。像画笔染就的珊红,再怎么艳,都不是鲜活的。

如懿笑了笑,便有些怅惘:“痴心也有痴心的好处,一点点满足就那样高兴。”

海兰深以为然:“是。娘娘看咱们一个个怀着孩子,都是为了荣宠、为了自己的将来,只有舒妃,她和咱们是不一样的。看着冷冷清清一个人儿,对皇上的心却那么热。”

如懿道:“这样也好。否则活着只营营役役的,有什么趣儿呢?”

海兰长叹一声:“但愿舒妃有福气些,别痴心太过了。人啊,痴心太过,便是伤心了。”

二人说着,便走到了长街上。在外许久,突然走在宫内长长的甬道上,看着高高的红墙隔出一线天似的蓝色天空,便觉得无比憋气,好像活在一个囚笼里似的。可是这囚笼里,终究是有人快乐的。

如懿这样想着,却见前头的转角处裙裾一闪,似乎是玫嫔的身影,却没有一个宫女跟着。如懿道:“海兰,本宫是不是眼花了,前面过去的是玫嫔么?怎么鬼鬼祟祟的?”

海兰笑着啐道:“宫里的女人,活得像鹦哥儿,像老鼠,像金鱼,哪个动起心思来不是鬼鬼祟祟的?”她低声道,“皇后娘娘不知道么?玫嫔的身子坏了。”

如懿想起在杭州的时候,她那样费尽心思和庆嫔一起讨皇帝的欢心,最后还是受了冷落,及不上令妃与庆嫔的千宠万爱。而且,她的脸色那样不好,想着便疑云顿生。如懿问道:“是怎么坏了?”

海兰叹口气:“臣妾也是偶然看她吃药才知道的。许是那年生下了那个死孩子之后便坏了,玫嫔这些年总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听伺候她的宫人说起来,常常是大半年都没有月信,一来便是一两个月,身子都作弄坏了。”

如懿惊道:“有这样的事?江与彬也不曾和本宫提起?”

海兰摆摆手,也动了恻隐之心:“这有什么可提的?女人的身体,熬不住就坏了呗。也是常事。何况她这些年不如从前得宠了,年纪到了,也没个孩子,更没什么家世,就这样熬着呗。”

如懿想起玫嫔的身世和那只见过一眼便离开了人世的孩子,心下仿佛被秋风打着,沙沙地酸楚。她想说什么,微微张了唇,也唯有一声幽凉叹息而已。

第十七章 玫凋(上)

人后不防时,如懿便召来了江与彬问起意欢的身体。

江与彬说起来便很是忧虑,道:“舒妃娘娘有孕后一直有呕吐害喜的症状,呕吐之后便有胃疼,这原也常见。为了止胃疼,医治舒妃娘娘的太医用的是朱砂莲,算是对症下药。朱砂莲是一味十分难得的药材,可见太医是用了心思的。这朱砂莲磨水饮服,见效最快,却也伤肾。且舒妃娘娘越到怀孕后几个月,水肿越是厉害。微臣看了药渣中有关木通和甘遂两味药,那都是泻水除湿热的好药,可却和朱砂莲一样用量要十分精准,否则多一点点也是伤肾的。舒妃娘娘常年所服的坐胎药,喝久了本来会使肾气衰弱,长此以往,也算是积下的旧病了。有孕在身本就耗费肾气,只需一点点药,就能使得肾虚脱发,容颜毁损。一时间想要补回来,却也是难。”

如懿听了他这一大篇话,心思一点点沉下去:“你的意思,替舒妃诊治的太医是有人指使?”

江与彬思虑再三,谨慎道:“这个不好说。用的都是好药,不是毒药。但凡是药总有两面,中药讲求君臣互补之道,但是在烹煮时若有一点儿不当,哪怕是三碗水该煎成一碗被煎成了两碗,或是煎药的时间长或短了,都必然会影响药性。”

如懿沉吟道:“那舒妃的头发若要长回来,得要多久?”

江与彬掰着指头想了想:“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六年。”

如懿无奈,只得问:“那对孩子会不会有影响?”

江与彬道:“一定会。母体肾气衰弱,胎儿又怎会强健?所以十阿哥在腹中一直体弱,怕是得费好大的力气保养。只是,若生下来了,能得好好儿调养,也是能见好的。”

如懿扶着额头,头痛道:“原以为是昔年的坐胎药之故,却原来左防右防,还是落了错失。”

江与彬道:“坐胎药伤的是根本,但到底不是绝育的药,只是每次侍寝后用过,不算十分厉害。女子怀胎十月,肾气关联胎儿,原本就疲累,未曾补益反而损伤,的确是雪上加霜,掏空了底子。再加上微臣在山东境内腹痛腹泻,耽搁了半个多月才好,也实在是误了医治舒妃娘娘最好的时候。”

如懿眉心暗了下去:“你也觉得你在山东的病不太寻常?”

江与彬颔首:“微臣细细想来,似乎是有人不愿意微臣即刻赶回宫中。而愉妃娘娘因为五阿哥的身子不好,一时顾不上舒妃娘娘,那些汤药上若说有什么不谨慎,便该是那个时候了。”

如懿闭上眼睛,暗暗颔首:“本宫知道了。”她微微睁开双眼,“对了。听愉妃说起玫嫔的身子不大好,是怎么了?”

江与彬道:“玫嫔小主从那时怀胎生子之后便伤了身体,这些年虽也调养,但一来是伤心过度,二来身子也的确坏了。微臣与太医们能做的,不过是努力尽人事罢了。”

如懿心头一悚,惊异道:“玫嫔的身子竟已经坏到这般地步了么?”

江与彬悲悯道:“是。玫嫔小主底子里已经败如破絮,从前脸色还好,如今连面色也不成了。微臣说句不好听的,怕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了。只是玫嫔要强,一直不肯说罢了。”

思绪静默的片刻里,忽然想起玫嫔从前娇妍清丽的时候,一手琵琶声淙淙,生生便夺了高晞月的宠爱。从前,她亦是满庭芳中占尽雨露的那一枝,到头来昙花一现,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便那样匆匆过去了,留着的,不过是一个残败的身体和一颗困顿不堪的心。

如懿虽然感叹,却无伤春悲秋的余地,第二日起来,整妆更衣,正要见来请安的合宫嫔妃,骤然闻得外头重物倒地的闷声,却是忙乱的惊呼:“庆嫔!庆嫔!你怎么了?”

如懿霍然站起,疾步走到殿外,却见庆嫔昏厥在地,不省人事。她定了定神,伸手一探庆嫔鼻息,即刻道:“立刻扶庆嫔回宫,请齐太医去瞧。余人不得打扰。”

众人领命而去,忙抬了庆嫔出去。

如懿立刻吩咐:“三宝,先去回禀皇上,再去查查怎么回事。”

到了午后时分,江与彬提了食盒进来,笑吟吟道:“惢心在家无事,做了些玫瑰糕,特来送与皇后娘娘品尝。”

如懿惦记着庆嫔之事,便道:“你来得正好。正要请你回太医院去,瞧瞧庆嫔素来的药方。”

如懿正细述经过,正巧三宝进来了,低低道:“皇后娘娘,庆嫔小主的事儿明白了。”

接二连三的事端,如懿已然能做到闻言不惊了,便只道:“有什么便说吧。”

三宝道:“庆嫔小主喝下了牛膝草乌汤,如今下红不止,全身发冷抽搐,怕是不大好呢。”

江与彬惊道:“草乌味苦辛,大热,有大毒,且有追风活血之效,而牛膝有活血通经、引血下行的功效。牛膝若在平时喝倒还无妨,只是庆嫔小主这几日月事在身,她本就有淋漓不止的血崩之症,数月来都在调理,怎经得起喝牛膝汤?”

如懿的入鬓长眉蜷曲如珠,盯着江与彬道:“你确定?”

江与彬连连道:“是,是!为庆嫔小主调理的方子就在太医院,且这几日都在为她送去调理血崩的固本止崩汤。这一喝牛膝草乌汤,不仅会血崩不止,下红如注,更是有毒的啊!”

如懿沉声道:“三宝,有太医去诊治了么?”

三宝道:“事情来得突然,庆嫔宫中已经请了太医了,同住的晋嫔小主也已经请了皇上去了。”

如懿本欲站起身,想想还是坐下,嫌恶道:“这样有毒的东西,总不会是庆嫔自己要喝的吧?说吧,是谁做的?”

三宝微微有些为难,还是道:“是玫嫔小主送去的。”

如懿扬了扬眉毛:“这可奇了,玫嫔和庆嫔不是一向挺要好的么?”

三宝道:“是要好。所以玫嫔小主一送去,说是替她调理身子的药,好容易托外头弄来的,比太医院那些不温不火的药好,庆嫔小主一听,不疑有他,就喝了下去。谁知才喝了半个时辰就出事了。”

如懿不假思索道:“那便只问玫嫔就是了。”

三宝躬身道:“事儿一出,玫嫔小主已经被拘起来了。皇上一问,玫嫔就自己招了,说是嫉妒庆嫔有宠,所以一时糊涂做了这件事。可奴才瞧着,她那一言一行,倒像是早料到了,一点儿也不怕似的。”

有一抹疑云不自觉地浮出心头,如懿淡淡道:“可怜见儿的,做了这样的事,还有不怕的。”她说罢亦怜悯,“算了,出了这样的事也可怜。容珮你陪本宫去瞧瞧庆嫔吧。”

待到景阳宫里,庆嫔尚在昏迷中,如懿看着帮着擦身的嬷嬷将一盆盆血水端了出去,心下亦有些惊怕。暖阁里有淡淡的血腥气,太后坐在上首,沉着脸默默抽着水烟。皇帝一脸不快,闷闷地坐着。晋嫔怯怯地陪在一旁,一声也不敢言语。宫人们更是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如懿见过了太后与皇帝,亦受了晋嫔的礼,忙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庆嫔不要紧吧?”

晋嫔显然是受了惊吓,忙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庆嫔身上的草乌毒是止住了,但还是下红不止,太医还在里面救治。”

太后敲着乌银嘴的翡翠杆水烟袋,气恼道:“玫嫔侍奉皇上这么多年,一向都是个有分寸的。如今是失心疯还是怎么了,竟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

皇帝的语气里除了厌恶便是冷漠:“皇额娘说玫嫔是丧心病狂,那就是丧心病狂。儿子已经吩咐下去,这样狠毒的女人,是不必留着了。”

太后一凛,发上垂落的祖母绿飞金珠珞垂在面颊两侧,珠玉相碰,泛起一阵细碎的响声,落在空阔的殿阁里,泛起冷脆的余音袅袅。“皇帝的意思是……”太后和缓了口气,“玫嫔是糊涂了,但她毕竟伺候皇帝你多年,又有过一个孩子……”

皇帝显然不愿听到这件陈年旧事,摇头道:“那个孩子不吉利,皇额娘还是不要提了。”

太后被噎了一下,只得和声道:“阿弥陀佛!哀家老了,听不得这些生生死死的事。但玫嫔毕竟伺候了你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且庆嫔到底也没伤了性命。若是太医能救得过来,皇帝对玫嫔要打要罚都可以,只别伤了性命,留她在身边哪怕当个宫女使唤也好。”她斜眼看着进来的如懿:“皇后,你说是不是?”

皇帝显然是恨极了玫嫔,太后却要留她继续在皇帝身边,这样烫手的山芋,如懿如何能接,旋即赔笑道:“有皇额娘和皇上在,臣妾哪里能置喙。且臣妾以为,眼下凡事都好说,还是先问问庆嫔的身子如何吧。”

太后有些不悦:“平日里见皇后都有主意,今日怎么倒畏畏缩缩起来,没个六宫之主的样子。”

如懿低眉顺眼地垂首,恰好齐鲁出来,道:“皇上,庆嫔小主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此番大出血太伤身,怕要许久才能补回来。”

太后双手合十,欣慰道:“阿弥陀佛,人没事就好。”

齐鲁微微一滞:“性命是无虞,但伤了母体,以后要有孕怕就难了。”

太后嘴角的笑容霎时冻住,再不能展开。皇帝一脸痛心地道:“皇额娘听听,那贱人自己不能为皇家生下平安康健的皇子,还要害得庆嫔也绝了后嗣。其心恶毒,其心可诛!”

福珈有些不忍心,叹道:“皇上,按着庆嫔这么得宠,是迟早会有孩子的。但今年是太后的六十大寿,就当是为太后积福,还是留玫嫔一条命吧。”

皇帝的眉眼间并无一丝动容之色:“按着从前的规矩,玫嫔这样的人不死也得打入冷宫。”皇帝脸色稍稍柔和些,“只是朕答应过皇后,后宫之中再无冷宫,所以玫嫔只能一死。且她自己也已经招认了,朕无话可说,想来皇额娘也无话可说吧。”

太后的目光有一丝疑虑闪过,逡巡在皇帝面上。片刻,太后冷淡了神色道:“既然皇帝心意已决,那哀家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当是玫嫔咎由自取,不配得皇帝的宠爱吧。及早处死便也罢了。”她摇头道,“景阳宫的风水可真不好,昔年怡嫔死了,庆嫔又这么没福。”太后伸过手起身:“福珈,陪哀家回宫。”

如懿见太后离去,便在皇帝身边坐下:“皇上别太难过。”

皇帝倒真无几多难过的神色,只是厌烦不已:“朕没事。”

如懿温声道:“那,皇上打算怎么处置玫嫔?”

皇帝显然不想多提玫嫔,便简短道:“还能如何处置?不过是一杯鸩酒了事。”

如懿颔首道:“臣妾明白了。那臣妾立刻吩咐人去办。”她想一想,“只是如今天色已晚,皇上再生气,也容玫嫔活到明日。免得有什么惊动了外头,传出不好听的话来。”

皇帝勉强颔首:“也好。一切交给皇后,朕不想再听到与此人有关的任何事。”

如懿婉顺答应了,亦知皇帝此刻不愿有人多陪着,便嘱咐了李玉,陪着皇帝回了养心殿。才出了景阳宫,容珮好奇道:“皇后娘娘,玫嫔犯了这么大的事儿,是必死无疑的。难道拖延一日,便有什么转机么?”

“没有任何转机,玫嫔必死无疑。”如懿轻叹一声,“犯了这么不可理喻没头没尾的事儿,也只有死路一条。只是宫里不明不白死了的人太多了,本宫虽不能阻止,但总得替她做些事,了她一个久未能完的心愿。”

如懿望着遥远的天际,那昏暗的颜色如同沉沉的铅块重重逼仄而下。她踌躇片刻,低声道:“叫三宝打发人出去,吩咐惢心替本宫做件事。”

到了第二日,惢心一早便匆匆忙忙进了宫。如懿正嘱咐了三宝去备下鸩酒,见了惢心连眼皮也不抬,只淡淡道:“事情办妥了?”

惢心忙道:“一切妥当。娘娘昨日吩咐了出来,奴婢连夜准备了祭礼和元宝蜡烛去了乱葬岗,只是年头太久,那地方不太好找。还是娘娘细心,吩咐三宝找来知会奴婢的人,是当年经过手的人,这才找到了。奴婢就赶在子时前带了风水先生寻了个宝地安葬下去,又做了场法事,希望他……在地下可以安宁了。”

如懿眉心一松,安宁道:“虽然本宫只见过那孩子一眼,但到底心里不安。如今这事虽然犯忌讳,但做了也到底安心些。你便悄悄去玫嫔宫里,告诉她这件事情,等下本宫遣人送了鸩酒去,也好让她安心上路。”

惢心答应着去了,不过一炷香时分,便匆匆回来道:“皇后娘娘,玫嫔小主知道自己必定一死,所以恳求死前见一见娘娘。”

彼时如懿正斜倚在窗下,细细翻看着内务府的记账。闻言,她半垂的羽睫轻轻一颤,却也不抬,只淡淡问:“事情已经了了,本宫遂了她无人敢帮她遂的心愿,难道她还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么?”

惢心沉吟着道:“玫嫔小主只求见娘娘,只怕知道要走了,有什么话要说吧。”她说罢又央求,“皇后娘娘,奴婢看着玫嫔小主怪可怜见儿的,您就许她一回吧。她只想在临走前见见娘娘,说几句话。她是要死的人了,娘娘……”

如懿念着与玫嫔同在宫中多年,惢心又苦苦央告,便点了点头,道:“等晚些本宫便去看她。”

永和宫中安静如常,玫嫔所居的正殿平静得一如往日,连侍奉的宫人也神色如常,唯有来迎驾的平常在和揆常在的面上露出的惶惶不安或幸灾乐祸的神色,才暗示着永和宫中不同于往日的波澜。

如懿也不看她们的嘴脸,只淡淡道:“不干你们的事,不必掺和进去。”

平常在看着三宝手里端着的木盘,上头孤零零落着一个钧釉灵芝执壶并一个桃心忍冬纹的钧釉杯,不由得有些害怕,垂着脸畏惧地看着如懿。揆常在答应了一声,努了努嘴堆了笑道:“皇后娘娘,那贱人一回来就待在自己房里没脸出来呢。也真是的,怎么做下这种脏事儿。说来贱人也不安分,还让自己的贴身侍女请了您来的吧,还是想求情饶她那条贱命么?”

揆常在是五王爷弘昼的侧福晋送进宫来的美人儿,桃花蘸水的脸容长得妖妖调调的,素来不大合如懿的眼缘,眼下张口闭口又是一个“贱”字,听得如懿越发不悦。如懿皱了皱眉,横她一眼:“她做的什么事儿,用得着你的嘴去说么?”

如懿素来不大言笑,揆常在听得这句,更是诺诺称是。还是平常在扯了扯揆常在的袖子,揆常在忙缩到一边,再不敢说话了。如懿懒得与她费唇舌,瞥了惢心一眼,吩咐道:“你去瞧瞧。”说罢,便往内殿去了。

外头的太监们伺候着推开正殿的殿门,如懿踏入的一瞬,有沉闷的风扑上面孔。恍惚片刻,仿佛是许多年前,她也来过这里,陪着皇帝的还是新宠的蕊姬。十几年后,宫中的陈设还是一如往常,只是浓墨重彩的金粉黯淡了些许,雕梁画栋的彩绘亦褪了些颜色。缥缈的暮气沉沉缠绕其间,好像住在这宫里的人一样,年华老去,红颜残褪,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江湖子弟江湖老,深宫红颜深宫凋。其实,是一样的。

晚来的天气有些微凉,殿内因此有一种垂死的气息。尽管灯火如常点着,但如懿依然觉得眼前是一片深深幽暗,唯有妆台上几朵行将凋零的暗红色雏菊闪烁着稀薄的红影,像是拼死绽放着最后的艳丽。

玫嫔独自坐在妆台前,一身嫔装的香色地翔凤团纹妆花缎吉服,暗金线织出繁复细密的凤栖瑞枝花样,正对镜轻扶侧鬓的双喜如意点翠长簪,让六缕金线宝珠尾坠恰到好处地垂在洁白的耳郭旁。她照花前后镜,虽已明艳动人,却仍不满足,从珠匣里取了一枚金盏宝莲花的采胜佩在了鬓边。

如懿依稀记得,那朵采胜是昔年玫嫔得宠的时候皇帝赏赐给她的首饰中的一件,她格外喜欢,所以常常佩戴。那意头也好,是年年岁岁花面交相映,更是朱颜不辞明镜,两情长悦相惜之意。

如懿在后头望着她静静梳妆的样子,心下一酸,温言道:“皇上并没有废去你的位分,好好儿打扮着吧,真好看。”

玫嫔从镜中望见是她,便缓缓侧首过来:“皇后娘娘来了。”她并不起身,亦不行礼,只是以眸光相迎,却自有一股娴静宜雅,裙带翩然间有着如水般的温柔。

如懿也不在意礼数,只是伸出手折下一小朵雏菊簪在她鬓边,柔声道:“好好儿的,怎么对庆嫔做了这样的事?在宫里活了十几年,难道活腻了么?”

玫嫔轻轻点头,洁白如天鹅的脖颈垂成优美的弧度。“每天这样活着,真是活腻了。”她看着如懿,定定道,“皇后娘娘不知道吧?我和庆嫔,还有舒妃,都是太后的人。”

如懿的惊异亦只是死水微澜:“哦?”

玫嫔取过蔻丹,细细地涂着自己养得水葱似的指甲,妩然一笑:“是啊。天下女人中最尊贵的老佛爷,皇太后,皇上的额娘,也要在后宫安置自己的人。是不是很好笑?”

如懿的神色倒是平静:“人有所求,必有所为。没什么好笑的。”

玫嫔嫣然一嗤:“也是。哪怕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后,也有害怕的时候啊。安置着我们这些人在皇上身边,该窥探的时候窥探,该进言的时候进言,该献媚的时候献媚。太后和长公主才能以保万全无虞啊!”

如懿奇道:“既然你和庆嫔是一起的人,你为什么还要害庆嫔?”

玫嫔看着自己玫瑰红的指甲,露出几分得意:“太后自己的人给自己人下了毒药,绝了子嗣,伤了身子,好不好玩儿?”她慵懒一笑,似一朵开得半残的花又露出几瓣红艳凝香,越发有种妖异得近乎诡艳的美,“反正众人都以为在曲院风荷那一夜,庆嫔占尽风光,我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做了陪衬。那便随便吧,反正我是看穿了,说我嫉妒便是嫉妒好了,什么都不打紧。”

如懿轻颦浅蹙,凝视她片刻:“你若真嫉妒庆嫔,就应该下足了草乌毒死她,何必只是多加了那么多牛膝让她血崩不止,伤了本元,生不了孩子呢?你既是太后调教出来的人,就该知道斩草除根才是最好的办法。这半吊子的手法,除了叫人以为你无能,没有别的。”

第十八章 玫凋(下)

“我无能?”玫嫔抹得艳红的唇衬得粉霜厚重的苍白的脸上有种幽诡凄艳的美,她郁郁自叹,幽幽飘忽,“是啊!一辈子为人驱使,为人利用,是无能。不过,话说回来,有点儿利用价值的人总比没有好吧。这样想想,我也不算是无能到底。”她微微欠身,“皇后娘娘,请您来不为别的,只为在宫里十几年,临了快死了,想来想去欠了人情的,只有你一个。”

“你要谢本宫替你好好儿安葬了你的孩子?”如懿凄微一笑,“本宫这一世都注定了是没有孩子的女人,替你的孩子做了旁人忌讳做的事,就当了了当年见过他的一面之缘。”

玫嫔的眸中盈起一点儿悲绝的晶莹:“我知道。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一个怪物,可是多谢你,愿意为我的孩子做这些事。”

“他不是怪物,是个很好看的孩子。”如懿的声音极柔和,像是抚慰着一个无助的孩子,“他很清秀,像你。”

一阵斜风卷过,如懿不觉生了一层恻恻的寒意,伸手掩上扑棱的窗。玫嫔痴痴地坐着,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唯有眼中的泪越蓄越满,终于从长长的睫下落下一滴泪珠,清澈如同朝露,转瞬消逝不见。片刻,她极力镇定了情绪:“谢谢你,唯有你会告诉我,他是个好看的孩子。不过,无论旁人怎么说,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最好的孩子。”

如懿懂得地凝视着她:“你的孩子进不了宗谱玉牒,死了只能无声无息抛去乱葬岗。本宫曾经想做这件事,但终究不敢。如今选了风水宝地重新安葬,又好好儿超度了孩子,就当是送你一程,让你们母子地下相见,再不用生死相离了。”

玫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面上细细一层泪痕水珠瞬间凝成寒霜蒙蒙,绽出冷雪般的笑意:“是啊!我这个做额娘的,到了地下,终于可以有脸见我的孩子了。他刚走的那些年,我可真是怕啊,怕他在地下孤单单的,都没个兄弟可以和他就伴儿。你猜猜,这个时候,我的孩子是会和孝贤皇后的二阿哥永琏在一起呢,还是更喜欢和他年纪近些的七阿哥永琮?”

如懿见她这般冷毒而笃定的笑容,蓦地想起一事,心中狠狠一搐:“永琮?”她情不自禁地迫近玫嫔,“永琮好好儿地得了痘疫,跟你扯不开干系的,是不是?”

像是挨了重重一记鞭子,玫嫔霍地抬起头:“自然了!孝贤皇后害死了我的孩子,我拿她儿子的一条命来赔,一命抵一命,公平得很!”

如懿极力压着心口澎湃的潮涌,不动声色地问:“七阿哥是怎么死的?”

极度的欣慰与满足洋溢在玫嫔的面容上,恰如她吉服上所绣的瑞枝花,不真实的繁复花枝,色泽明如玉,开得恣意而绚丽,是真实的欢喜。她拨弄着胸前垂下的细米珠流苏,缓缓道:“皇后娘娘,不是只有你见过茉心,我也见了。她求不到你,便来求了我。”

如懿一怔:“茉心求过你?”她的眉头因为疑惑而微微蹙起,“你不过是小小嫔位,不易接近孝贤皇后的长春宫,也未必有能力做这些事,茉心怎会来求你?”

玫嫔语气一滞,也不答,只顾着自己道:“我为什么会生出那样的孩子,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我都蒙在鼓里呢。那时候,你被指着害了我和怡嫔的孩子,其实我的心里终没有信了十分!但是只有你进了冷宫,皇上才会看见我的可怜,看见我和我的孩子的苦,看见我们母子俩不是妖孽!所以我打了你,我指着你朝皇上哭诉!没办法,我从南府里出来,好容易走到了那一日,我得救我自己!不能再掉回南府里过那种孤苦下贱的日子!”她含了几分歉然,“皇后娘娘,对不住!”

如懿也未放在心上,缓和道:“本宫知道。那个时候,人人都认定是本宫害了你们。你怒气攻心也好,自保也好,做也做了。但是本宫出了冷宫之后,你并未为难过本宫。”

玫嫔颔首道:“是了。老天有眼,我日思夜想,终于知道了仇人是谁,该怎么报仇!我一点儿犹豫都没有,立即让人将春娘送去浣洗的贴身衣物偷偷拿去给茉心穿了几日再送回来。茉心穿着那些衣裳的时候,身上的痘都发成脓包了,她还怕不足,特特儿刺破了脓包涂了上去。我再让人用夹子夹了取回来混进春娘的衣物里。真好啊!春娘毫无察觉地穿着,每天都抱着永琮喂奶,神不知鬼不觉地,春娘染了痘疫,永琮也染上了。”她轻嘘一声,晃着水葱似的指甲,森森地笑得前仰后合,“可怜的孩子啊,就这样断送在她狠心的额娘手里了。”她痛快地笑着,眼里闪过恶毒而愉悦的光,“孝贤皇后活着的时候害得你和愉妃那么惨,你们怕是也恨毒了她,茉心求你们,你们居然不答应,白白把这么好的时机给了我。”

如懿张着自己素白的手掌:“因为本宫的手沾过不该沾的血了。因为本宫发觉,有些事,看似是孝贤皇后所为,其实未必是她所为。许多蹊跷处,本宫自己也不明白。”

玫嫔狠狠白了如懿一眼:“不是她,还会有谁要这么防着我们的孩子?一命抵一命,我心里痛快极了!”

阁中静谧异常,四目相投,彼此都明白对方眸子中刻着的是怎样的繁情复绪。

如懿如在梦呓之中:“如今,心里痛快了么?”

玫嫔抚着心口,紧紧攥着垂落的雪珠碎玉流苏珞子,畅然道:“很痛快!但是更痛!我的孩子,就这么白白被人算计了,死得那样惨!甚至,富察氏都比我幸运多了,至少她是看着她的儿子死的。而我,连我的孩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玫嫔狂热的痛楚无声无息地勾起如懿昔年的隐痛,那个曾经害过自己的人,那个或许还隐隐躲在烟云深处伸出利爪的人,还有那个被自己与海兰、绿筠静静掩去的幼小的生命。她的手,比起玫嫔,又何尝干净过。有时候,人静处,瞧着自己保养得宜的雪白细嫩的手,半透明的粉红的指甲,会骤然心惊,恍惚看见了指甲缝里残留的暗红发乌的血迹和零碎的皮肉。那股血腥气,无论如何都是洗不去的了。她不得不涂上艳色的蔻丹,套着尖锐而优雅的护甲,以宝石和金器冷淡的光艳,以护甲冰冷的坚硬,来树起自己看似的坚不可摧。呼吸的悠缓间,她沉声道:“蕊姬,都已经过去了。至少你的丧子之痛,那人已经感同身受,甚至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她的惨烈不下于你!”

玫嫔原本清秀而憔悴的脸因为强烈的恨意而狰狞扭曲:“还好我见到了茉心,否则我这个没用的额娘就什么都做不了,至死也被蒙在鼓里!”

如懿静了静心神,轻声问:“本宫听说,茉心痘疫发作,是跪在地上朝着咸福宫的方向死的。”

玫嫔微微颔首:“我吩咐人把她送去烧了,也算了她一片忠心!”她紧紧攥着手,直到指节都泛白了,“那些日子,听着长春宫的哭声,我真是高兴啊!我从没听过比那更好听的声音。一报还一报,这是皇后的报应啊!”她的嘴角衔着怨毒的快意,一字一字仿佛锋利的刀片,沙沙刮过皮肤,划进血肉,泛出暗红的沫子,“我原以为,这辈子连我的孩子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可那一刻,害死她儿子的那一刻,我真高兴!我苦命的孩子,额娘终于替你报仇了。额娘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她眼中的泪水越来越多,汹涌而出,如决堤的河水,肆意流淌,“可是,我的孩子,额娘却连你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来日到了地下,咱们母子怎么相见呢?额娘多怕,多怕见不到你,认不出你。”

心底有潮湿而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像是孩子轻软的手柔柔拂动,牵起最深处的酸楚。如懿柔声道:“母子血浓于水,他会认得你的。”

玫嫔的眼神近乎疯狂,充斥着浓浓的慈爱与悲决,呜咽着道:“也许吧。孩子,别人嫌弃你,额娘不会。额娘疼你,额娘爱你。”她向虚空里伸出颤抖的枯瘦的手,仿佛抱着她失去已久的孩子,露出甜蜜而温柔的笑容,“我的好孩子,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你,你都是额娘最爱的好孩子。”

如懿看着她,好像生吞了一个青涩的梅子一般,酸得舌尖都发苦了。在这华丽的宫殿里,她们固然貌美如花,争奇斗艳,固然心狠手辣,如地狱的阿修罗,可心底,总有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温柔,抑或坚持,抑或疯狂。如懿不自禁地弯下腰肢,伸手扶住她:“蕊姬,你又何必如此?”

玫嫔仿佛在酣梦中醒来,怔怔落下两滴清泪,落在香色锦衣之上,洇出一朵朵枯萎而焦黄的花朵。“是啊!我何必如此,只是不能不如此罢了。”她抬起脸,死死地盯着如懿,“你真想知道为什么?你敢知道?”

如懿静静相望:“从本宫踏进这里开始,不管你说了什么,她们都会以为你什么都对本宫说了。”

玫嫔的眼睛睁得极大,青灰色的面孔因为过于激动而洇出病态的潮红,衬着盛妆胭脂柔丽如霞光的红晕,一双点漆黑眸烧着余烬最后的火光,灼灼逼人。她颓然一笑:“你说得不错。所以不管我说什么,都只是为了还皇后娘娘今日为我和我孩子所做的一切。”

心头闷闷一震,仿佛有微凉的露水沁进骨缝,让如懿隐隐感知即将到来的迷雾深深后的森寒。她的点头有些艰涩:“有什么便说吧。”

玫嫔仰着脸,神色坚毅而清冷,嘴角的笑意却是冷冽的妩媚与不屑:“皇后娘娘,你猜,我为什么要害庆嫔?是谁指使的我?”

屏息凝神片刻,如懿凝视着她略带嘲讽的面容,淡淡道:“固然不是太后,但旁人也指使不了你。你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怕。”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意欢,骤然惊道,“难道是……”

玫嫔哧哧地笑着,那声音是透明而坚韧的丝线,扯着尖细的尾音,绷着如懿因极度震惊而混乱的脑仁。雪白的牙齿切切咬在玫嫔暗紫的唇上:“你猜到了,但你不敢说是不是?你不敢说,便是猜准了哈!”她止了笑,厉声道,“太后固然老谋深算,但皇上也不是一个真正足以托付的枕边人。一个男人,能把在深宫里浸淫多年的女人都给算计了,让太后吃了亏都说不出来,只能怨自己选错了人在皇上身边。这样的手段,你说厉害不厉害?皇上的心思一告诉我,我便只有五体投地,心悦诚服,我便知道太后赢不了皇上。罢了,左右我的身子也坏透了,不过就是这几年的命。从我的孩子死后,从我报了仇之后,我已经没有活着的心劲儿了。一个黑锅背下来,能换来家里人几辈子的荣华富贵,便也值得了。”她逼视着如懿,“皇后娘娘,我的话,您都明白了么?”

如懿的背抵在墙上,仿佛不如此,便不能抵御玫嫔这些言语所带来的刮骨的冷寒一般:“是皇上借你的手?”

玫嫔冷笑道:“借谁的手不是手?是皇上可怜我,临死了还给我这么个机会。左右我在太后跟前也是个不得宠的弃子了,能被皇上用一遭便是一遭吧。一颗棋子,能为人所利用,才是它的价值所在,否则它就不该留在这世上。不是么?”

如懿的牙根都在颤抖,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自己冲口而出的话语:“皇上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曲院风荷那一夜,或者更早,为柔淑长公主劝婚的时候。”她瞥如懿一眼,“皇后娘娘,我记得那时您也为柔淑长公主进言了吧。仔细着皇上也疑心上了您。”她轻笑道,“咱们这位皇上啊,疑心比谁都重,却什么也不爱说出来,只自己琢磨着。他以为自己琢磨上什么了,不管你说什么,他都认定自己是琢磨对的了。皇后娘娘,陪着这样一个良人,您的日子不大好过吧?”

如懿心底有些难过,那难过像吃着一个带了虫子的果子,想咽咽不进,想吐吐不出,只得忍耐着道:“好不好过,本宫都是皇后。”

玫嫔的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眼里却有着深深的希冀。“皇后娘娘,告诉您这些话,便算是报了当年您的恩情了。您的日子比我长,只怕受的苦也不会比我眼下少,好好儿过着吧。”她的眼中渐渐平静如死水,“皇上打算怎么赐死我?白绫吊了脖子会成个吐着舌头死的鬼儿,往身上插一刀会有个洞眼。皇后娘娘,我想体体面面齐齐整整地下去见我的孩子,不想吓着他。”

如懿的眼底有点潮潮的湿润,她别过脸道:“鸩酒已经替你准备好了,是皇上御赐的,你不会走得太难过。”她击掌两下,三宝捧了酒进来。

玫嫔笑了笑,起身道:“皇后,我这样打扮好看么?”

心头的酸楚一阵阵泛起涌动的涟漪,如懿还是勉力点头:“很好看。你的孩子见了你,会很骄傲他有一个这么美的额娘。”

玫嫔绷紧的神色松弛下来,温婉地点点头,接过鸩酒一饮而尽,并无一丝犹疑。她走到床边,安静地躺下,闭上眼,含着笑,仿佛期待着一个美梦。药性发作得很快,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嘴角流下一抹黑色的血液,终于回复沉睡般的平静。

那是如懿最后一次凝视玫嫔的美丽,恰如晚霞的艳沉里含露的蔷薇,凝住了最后一刻芳华。这些年,玫嫔并非宠冠后宫,可年轻的日子里,总有过那样的好时候,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笑是甜的,情是暖的,那样迷醉,总以为一生一世都是那样的好时光,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只是,终究年华会老,容颜会朽,情爱会转淡薄,成了旧恨飘零同落叶,春风空绕万年枝。

如懿摘下手钏上系着的素色绫绢,轻柔地替她抹去唇角的血液:“好好儿去吧。你最爱的孩子在下面等着你,和你再续母子情分。”

有风吹过,如懿觉得脸上湿湿的,又有些发凉。风吹得满殿漫漫深深的珠绣纱帷轻拂如缭绕的雾,让人茫然不知所在。

紧闭的门扇戛然而开,有风乍然旋起,是惢心闪身进来。她戚然望着锦榻上玫嫔恬静的容颜,轻声道:“娘娘,玫嫔小主去了?”

如懿微微颔首。夜风扑着裙裾缠丝明丽的一角,宛如春日繁花间蝴蝶的翅,扇动她的思绪更加烦乱。她按下心神,问道:“方才揆常在说玫嫔曾遣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出去,是去了哪里?”

惢心眼波微流,低声道:“奴婢去查了,玫嫔遣了她的贴身侍女去过启祥宫,但启祥宫的人并未见她,连宫门都不曾开。奴婢想着,玫嫔与启祥宫素无来往,怎么巴巴儿地派人去了,问了那宫女,她也说不出什么头尾。只说玫嫔着她向嘉贵妃磕个头,若是见不着,在启祥宫外磕个头便走就是了。”

惢心答得行云流水,想是细细查问过了。如懿微眯着眼,有一种细碎的光凝成疑虑的波縠,在她的眼眸里流过:“你告诉了玫嫔为她孩子超度善后之事,她要见本宫言谢,那也算情理之中。可去启祥宫这便奇怪了,没头没尾的,去做什么呢?”

惢心揣度着道:“奴婢想着,玫嫔小主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娘娘替她了结了她孩子的事,她自然要谢娘娘。且说来玫嫔小主也够委屈的,一辈子的苦楚说不得言不得,不能说出口一句,怕许多事许多话,一辈子也要烂在自个儿肚子里,带到地下去了。”

惢心说者无心,如懿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是被一根银针挑动了最痛楚的神经。她哑声道:“是金玉妍!一定是金玉妍!孝贤皇后的七阿哥莫名染上痘疫离世,玫嫔说是她自己做下的,可是她只是一个嫔位,哪里有能力做到这样左右逢源,天衣无缝!只怕,只怕真正借着她的手去做的人是金玉妍!玫嫔让人去磕头,是因为自己出不去,是因为她想着临死前谢了所有该谢的人,就像她一定要见本宫一般。所以……所以……”

惢心一步上前,紧紧扶住被怒火与恨意烧得灼痛的如懿,隐忍着道:“皇后娘娘,如果孝贤皇后临死前的话是真的,许多事她没做过,那么如今的事,真的很可能是嘉贵妃所指使。若是连孝贤皇后的七阿哥都能死得无声无息,那这个女人的阴毒,实在是在咱们意料之外。”她越说越痛,情不自禁俯下身抚摸着自己伤残的腿脚,切齿道,“皇后娘娘,她能害了奴婢和您一次,就能害咱们许多次。”

如懿紧紧地攥着手指,骨节发出咯咯的脆硬声,似重重叩在心上。她的声音并不如内心沸腾的火,显得格外平静而森冷:“惢心,无处防范是最可怕的事,只要知道了是谁,有了防范,便不必再怕。”

惢心垂着头,懊丧道:“只可惜,嘉贵妃有李朝的身份,轻易动她不得。只是,不能除去这样的人,日日在身边,真是芒刺在背。”

如懿摇了摇头,将无奈躁郁之情深深摁入情绪的最底处,轻吁道:“即便我贵为皇后,许多事也不能如愿以偿。眼下能做的,也唯有如此而已。”

她在踏出殿门的一刻,最后望向玫嫔沉浸在死亡中显得平和的脸容,有一瞬的恍然与迷茫:若有来日,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比玫嫔好一点点?还是一样,终身限于利用和被利用的旋涡之中,沉沦到底?

第十九章 初老

玫嫔的丧礼办得极为草草,没有追封,没有丧仪,没有哀乐,更没有葬入妃陵的嘉遇,白布一裹便送还了母家。皇帝不过问,太后亦当没有这个人,仿佛宫里从来就没有过玫嫔,连嫔妃的言谈之间,也自觉地掩过了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倒是数十日后,与如懿一起时,皇帝才淡淡问起:“那日送鸩酒,听说皇后亲自去了,玫嫔对你说了什么?”

如懿坐在日光晴明底下,拈着一枚白玉棋子,专心于棋盘之上,不以为意道:“姐妹一场,终究得去送一送。玫嫔倒是说了几句,但都是疯话,不值得臣妾入耳,更不值得皇上入耳。”

皇帝含了若有若无的笑意:“疯话也是人话,说给朕听听。”

如懿支着腮,思忖片刻,郑重其事地下了一枚子,方才松了口气道:“玫嫔想知道,当年她死去的孩子长得什么模样。”

静室内幽幽泛着微凉,角落里放着一尊鎏金蟠龙鼎炉,毓瑚捻着尺余长的细金箸,熟练拨弄中炉内浅银色的细灰,又撒落一把龙涎香。香料燃烧,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越发衬得四周的空气安静若一潭碧水。皇帝道:“只是这样?”

如懿扬起眼眸,平视着皇帝:“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能见到自己的孩子一面,是最大的缺憾,足以抱憾终身。”

墨玉的棋子落下时有袅袅余音,皇帝嘘一口气:“你告诉她了?”

如懿的目光微有悲悯:“这是她最后的心愿。”

皇帝微凉的手指像带着微湿的水汽,抚过她的手背:“皇后慈悲。”

如懿有难以言说的心绪,细细辨来,居然是一种畏惧:“是皇上慈悲。玫嫔自裁,皇上并未牵连她家人。”

皇帝的口气淡得如一抹云烟:“她也是一时糊涂。”

隐忍已久的哀凉如涌动于薄冰之下的冷水,无法静止。如懿只觉得齿冷,那种凉薄的心境,如山巅经年不散的浓雾,阴翳成无法穿破的困境。她终于忍不住道:“是。与其一世再这么糊涂下去,还不如自己了断了自己,由得自己一个痛快。”

如此寥寥几语,两人亦是相对默然了。殿中紫檀架上的青瓷阔口瓶中供着一丛丛荼,雪白的一大蓬一大蓬,团团如轻绵的云,散着如蜜般清甜的雅香,垂落翠色的阴凉。置身花叶之侧,相顾无言久了,人也成了花气芬氲里薄薄的一片,疑被芳影静静埋没。幸好,意欢诞育的消息及时地拯救了彼此略显难堪的静默。李玉喜滋滋地叩门而入:“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舒妃小主生了,是个阿哥!”

皇帝喜悦表情后有一瞬的失望:“是个阿哥?”

如懿及时地捕捉到了这一微妙的变化,笑道:“皇上跟前如今只有一个四公主,一定盼着舒妃生一个和她一般玲珑剔透的公主吧?其实阿哥也好公主也好,不都是皇上的骨血么?”

皇帝笑笑道:“甚好,按着规矩赏赐下去吧。叮嘱舒妃好好儿养着,朕和皇后晚上再去瞧她。”

李玉答应着,满面堆笑地下去了。

如懿轻声道:“皇上不高兴?”

棋盘上密密麻麻落满黑子白子,皇帝懒懒地伸手抚过:“没有。皇后多思了。只是有了那么多阿哥,又添上一个,没有从前那般欢喜罢了。”

彼时如懿与皇帝尚未踏足储秀宫,太后已经由福珈陪着去看了新生的十阿哥,欢喜之余更赏下了无数补品。其中更有一支千年紫参,用香色的宫缎精致地裹在外头,上面刺绣着童子送春的烦琐花样,足有小儿手臂粗细,就连参须也是纤长饱满的——自然是紫参中的极品了。恰好嫔妃们都在,连见惯了人参的玉妍亦连连啧叹:“太后娘娘的东西,随便拿一件出来便是咱们没见过的稀罕物儿。”

福珈笑道:“可不是!这也算咱们太后压箱底的宝贝之一了,还是旧年间马齐大人在世的时候孝敬的。太后一直也舍不得,如今留着给舒妃小主了。”

意欢自然是感激不已:“太后,臣妾年轻,哪里吃得了这样的好东西。”

太后笑叹着慈爱道:“自孝贤皇后去世后,皇帝一直郁郁不乐。你诞下皇子,这样让皇帝高兴的事,哀家自然疼你。且你生这个孩子受了多少的辛苦。临了生了,肚子里孩子的胞衣又下不来,硬生生让接生嬷嬷剥下来的,又受了一番苦楚。哀家疼你,更是疼皇帝和皇孙。”

意欢抱着怀中粉色的婴儿,仿佛看不够似的:“只要孩子安好,臣妾怎么样都是值当的。”

嫔妃们见太后如此看重,愈加奉承得紧,储秀宫中一片笑语连绵。

待回到自己宫中,嬿婉才沉下脸来,拿着玉轮慢慢地摩挲着脸颊,一手举着一面铜鎏花小圆镜仔细端详着,不耐烦道:“陪着在那儿笑啊笑的,笑得脸都酸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长出细纹来。”

澜翠正蹲在地上替嬿婉捶着腿,忙笑着道:“怎么会呢?小主年轻貌美,哪像舒妃在坐蓐,眼浮面肿,口歪鼻斜的。”

嬿婉丢下手里的小镜子,懒懒道:“舒妃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丑,本宫看她除了头发少些,也没什么大碍啊!”

澜翠不敢接嘴,却是春婵进来道:“小主,田嬷嬷来了。”

嬿婉神情一变,忙敛容正色道:“请她进来。”

田嬷嬷是个半老的婆子了,穿了一身下人的服色,打扮得倒也干净,一看就是在宫里伺候久了的嬷嬷,十分世故老练,只是一笑起来,那笑容便能腻死个人。

嬿婉见她进来,倒也不急着说话,由着澜翠给田嬷嬷搬了张小杌子坐下,自己慢慢喝了一碗冰豆香薷饮,才闲闲道:“如今天热了,不喝点子解暑消闷的东西,心里总是闷得慌。”

田嬷嬷忙赔着笑脸道:“令妃娘娘说得是。这过日子谁没点儿闷着憋屈着的时候呀,奴婢这不就给您送痛快来了么?”

嬿婉的表情有些不大舒服:“舒妃不知道?”

田嬷嬷信心满怀:“这个自然。女人生下了孩子之后,总得一刻钟到半个时辰的工夫,这胞衣才会娩出来。奴婢便假称舒妃小主的胞衣脱不下来,时辰未到就硬生生探手到宫体里给她硬扯了下来。”她得意地摆弄着右手道,“这一扯呀,手法可轻可重。奴婢的手一重,便是伤着宫体了。舒妃小主生下了十阿哥是她的福气,可再要生育,那便是再也不能了。”她说罢,眼巴巴地瞧着嬿婉,谄媚地笑,“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的。小主的吩咐,奴婢做得还好么?”

嬿婉强忍着恶心与害怕,点点头:“做得是不错。可接生的嬷嬷不只你一个,还有太医在,你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田嬷嬷得意道:“人虽多,但奴婢是积年的老嬷嬷了,论起接生来,谁的资历也比不过奴婢。奴婢说的话,他们都得听着,都信。且太医到底是男人,虽然伺候在旁,却不敢乱看的。小主放心就是。”

嬿婉这才笑了笑,示意澜翠取出了银票给她:“三百两银票,你收好了。”

田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将银票仔细叠好收进怀里。

嬿婉惋惜地摇摇头,撩拨着冻青釉双耳壶扁瓶中一束盛开的雪白荼,那香花的甜气幽幽缠绕在她纤纤素手之间,如她的神情一般。“只是舒妃到底有福气,十阿哥平平安安,全须全尾地生下来了。”

“不能不生下来,那么多太医和嬷嬷在,又有太后万全的嘱咐。小主便容她一回吧。”田嬷嬷笑得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生下来了,养不养得大还是一说呢。舒妃小主有孕的时候肾气太弱,生的若是个公主还好,可是个阿哥,那就难了。”

嬿婉眼中微微一亮,不动声色道:“真的难?”

“真的难!”田嬷嬷会心一笑,“那奴婢不扰着小主歇息,先告退了。”

嬿婉凝视着田嬷嬷离去的背影,冷冷地笑了笑,任由微红的烛光照耀着她恬美容颜。

日子平静地过去,仿佛是随手牵出的大片锦缎,华美绚烂又乏善可陈。

玫嫔蕊姬与庆嫔缨络的事仿佛也一页黄纸,揭过去也便揭过去了。太后依旧是慈宁宫中颐养天年的太后,皇帝依旧是人前的孝子皇帝,连庆嫔身体见好后都依旧得宠,一切仿佛都未曾改变。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意欢这一次生育到底伤了元气,头发也没长回来多少。皇帝虽然常常去看望意欢和新生的十阿哥,并且嘱咐了太医仔细治疗脱发之症,但甚少再传她侍寝。意欢将何首乌汤一碗碗地喝下去,效果也是若有若无的。幸好她一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得闲便整理皇帝的御诗打发时日,倒也不甚在意。

而十阿哥仿佛一只病弱的小猫,一点点风凉雨寒都能惹起他的不适,扯去意欢所有的心血精力。但,这也不过是漫长年岁里小小的波澜而已。日子就这样平静祥和地过着,仿佛也能过到天荒地老去。

然而,打破这平静的,是平常而又不平常的一夜。

作为一个陪着同一个男人从少年同眠到中年的女人,如懿是难以忘却这特殊的一次的。

养心殿中小小一双红烛的火光跳跃着,照得双眼发涩。风凉而软,吹得帐幕微微掀起,那灯光便又忽忽闪闪。这是一个寻常不过的秋天的夜晚,窗外天色阴沉,半点月光也没有,连星星都被银线般的雨丝淹没了,细雨绵延不绝地落在殿前的花树上,从树叶黄灿的枝条上溅起碎玉般凌冽的声音。

皇帝在她身上吃力地起伏着,分明已经汗流浃背了,却还是徒劳。如懿敏锐地发现了皇帝眼睛里深深的恐惧和迷乱,像一张布满毒丝的蛛网,先蒙住了他,然后蒙住了自己。

如懿的手指像春水一样在皇帝身上淙淙流淌,抚摸过他的面颊,他的耳垂,他的胸膛。她极力镇静着自己的心神,以此来面对皇帝从未有过的突如其来的失败。

皇帝的声音像漏着风,失去了一贯的沉稳笃定,变得软弱而胆怯:“如懿,如懿。”好似这样,便能唤回一点儿自信与精神似的。

如懿用明黄色赤线腾龙滑丝锦被遮住自己的身体,凝视着窗上一小块被雨淋湿的旋罗绢的窗纱,那种半干半湿的痕迹像某种开到糜烂的植物,散发着香气熏人而行将枯萎的气味。她的心绪烦躁而恐惧,有个念头秘不可示地转过,年过四十的皇帝,开始出现衰老的迹象。

皇帝绷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松弛下去,成了一摊软绵绵的滑腻的肉。养尊处优多年,皮肉是光滑而富有弹性的,夹杂着力不从心后汗水黏腻的气味。她情不自禁地哀伤起来,对着这个比自己大了七岁的男子,可是,这样的情绪她又怎敢流露。终于,克制住心神,极尽所能地柔声道:“皇上日理万机,是太累了。”她替他掩好被子,“皇上,先睡一会儿歇一歇吧。”

皇帝把身体翻转过来,仰面朝着空茫无迹里的一点儿,嘴唇颤动着,摇着头说:“不是不是,我不相信。”

皇帝一向自重身份,对尊卑之分极为看重,很少在旁人面前自称是“我”,便是如懿陪伴他多年,在登基后的日子里,也极少极少听他这样自称。

他静了静,向外呼喝道:“李玉,李玉!朕的参汤呢?”

这样的呼喊含着某种暴戾的气息,李玉不知就里,忙端着参汤上来。皇帝一口气喝了,将珐琅戗金盖碗狠狠砸了出去,喝道:“滚出去!”

李玉吓得连滚带爬出去。皇帝还未等他将沉重的殿门合上,便再度翻上了如懿的身体,低低喝道:“再来!”

这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皇帝的手势很用力,像发了狠劲在宣泄着什么似的。半透明的霞影纱帐下,被子上的腾龙仿佛是活的,缠绕着一个女人饱满的躯体。如懿忍着身上传来的痛楚,用力地咬住嘴唇,把那种声音变得更像是一种隐忍的不能克制的呻吟。她无法感受到欢悦的来临,只能死死盯着帐顶。微弱的烛火照在那帐上,上头所绘碧金纹饰,便泛起如七宝琉璃般的华彩。

那样的璀璨夺目在夜里看来像是锐利的芒刺,直刺入心似的。如懿一根一根数着穗子的数目,来抵挡无计可施后的迷茫。良久,皇帝的精神气也没被那一碗参汤唤回来,他瘫下疲软的身体,虚弱而敷衍地亲了亲如懿的耳垂:“你来。”

如懿是懂得这句话的含意的,所以当她的唇吻上了皇帝的身体时,只觉得一把绯色的火影颤抖着在自己的血液里焚烧起来,恍如野火,把浓浓的夜色焚成了情欲的艳娆。

然而,是徒劳的。这把火终究没烧到皇帝的体内。最后,连皇帝自己也不耐烦了,推开了她,侧转了身。寝殿里很静,连平缓而迟钝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皇帝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他身上滚热的气息逐渐散去,只剩下了冷汗流淌过的迹子,湿嗒嗒地腻。如懿摸索着悄无声息地换上了寝衣,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偌大的床帐里,溢着一晕一晕昏黄的光,那寂寞和空虚也是一晕一晕地荡涤着,逐渐湮没了帐内的全部空隙。

如懿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倚在枕上暗自神伤。窗外的纱绣宫灯在夜来的风雨中飘摇不定,而庭院里的枯得有些蜷曲发黄的芭蕉和满地堆积的黄花上响起一片沙沙之声。这样的雨夜里,许多曾经茂盛的植物都在静静等待腐烂。

如懿黯然地想,原来好时光就是这样逝去的。不仅是精力,亦是肉体的颓靡。而她,竟然也和他这样慢慢地步入了不可预知的衰老,一步步走向白头。她这样念着,转过身,从背后拥住皇帝,很想对他倾诉,他会老,她亦会老。男欢女爱的欢愉终有一日会在他们身上逝去,那并不要紧。所谓的相濡以沫,并非只是以体液彼此温润。如果可以,绛纱帐内的十指相扣,并枕而眠,一夜倾谈,更能于身体痴缠的浅薄处,透出彼此相依为命的深情。

只是这样的话,她如何敢说。尤其是皇帝良久后寥落的一声:“如懿,朕是不是老了?”

她只得愈加紧地拥住他,温言道:“不。皇上只是为国家大事操心,太累了。只要慢慢养着,你的精神会回来的。”

的确,皇帝这些日子是忙而累的。自从七月河南阳武十三堡黄河决口之后,皇帝便重新起用备受贬斥的慧贤皇贵妃的父亲高斌赴河南办阳武河工。这似乎意味着高氏家族的复恩之兆,高斌自然是尽心竭力去办这一桩河南阳武黄河决口合龙的辛苦差事。

前朝的事错综复杂。如懿虽然不喜高斌的复起,但也习惯了不轻易表达。皇帝倦倦地追问了一句:“是么?朕只是累了而已么?”

如懿用力颔首道:“自然。嘉贵妃不是又怀上身孕了么?皇上怎么会老呢?”

皇帝虚软地点了点头,如意绞金丝帐帷层层叠叠地垂落下来,把两个孤清的身影隔绝在芸芸众生之外。他们所拥有的,除了那高处不胜寒的唏嘘,还有世人都会有的、对于苍老逼近后的深深惶恐。

玉妍的再度有孕是在意欢诞下十阿哥不久之后。这个喜讯足以让复位后受过惩罚曾经一度惴惴不安的她再度趾高气扬起来。然而,再如何得意,对如懿亦不会再有一毫放松。

也是。对于一个入宫便恩宠不断的女子,在三十八岁的年纪再度怀孕,的确是让人万分欣喜的。这足以安慰了玉妍痛丧九阿哥的哀伤与难过,更意味着她在皇帝跟前长久的恩宠不衰。这一点,足以羡煞宫中所有的女子。

那一日,酷暑炎炎的天气下,玉妍兴致恹恹地看着嫔妃们一一向如懿请安,一手搭在腹部,似笑非笑地看着如懿,许久不肯起身。

如懿久在宫中,怎肯为这一点儿小事向她发作,遂也只是微笑:“若嘉贵妃伺候皇上伺候得手足酸软,本宫也不勉强嘉贵妃了。”

玉妍迎着她的目光站起身,慢悠悠抚着平坦的小腹,骄傲地抬起脸:“让皇后娘娘费心了。臣妾只是又有了身孕,所以起身才有些迟缓……”她说着,便作势欲呕,赶紧有宫女七手八脚地替她端茶的端茶,抚胸的抚胸,忙作一团。

绿筠很有些看不上玉妍的矫情样子,拿绢子掩了掩鼻子,向着海兰轻声不屑道:“瞧她那样子,像谁没生过孩子似的。”

海兰贝齿轻露,微微一笑:“这个年纪还能有,当然不容易。”她说得轻婉,但咬在“这个年纪”四字上,让两个女人都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

玉妍并不理会她们,只是微斜了凤眼,瞟着嬿婉道:“其实本宫的雨露之恩哪里比得上令妃妹妹呢,只是令妃妹妹的肚子有点儿不大争气啊。”

这下庆嫔亦有些不悦:“令妃姐姐还年轻,不怕没有孩子。”

玉妍轻蔑地笑了笑,傲然道:“是么?”

如懿感受酷暑的烈日照透宫殿后那种薄薄的云翳似的微凉,她含着淡如浮云的笑意,徐徐道:“嘉贵妃不是第一次做额娘的人了,也不当心些。有话慢慢说就是了。”

玉妍娇俏一笑,直视着如懿,以倨傲的姿态相对:“臣妾一次次有身孕,让皇后娘娘费心,实在是过意不去。说来,皇后娘娘自己都没有孩子,还要顾及臣妾的龙胎,恐怕真是费心不少了。”

玉妍手上的赤金红宝珠子护甲太过耀眼,在阳光下流转出针芒样的刺眼光芒,如她的话语一般让人觉得不悦。

如懿太阳穴的青筋倏地一跳,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容珮便笑道:“皇后娘娘抚养着五阿哥,又是所有阿哥公主的嫡母,自然是把每一位皇嗣都照顾得妥妥帖帖的。除了皇后娘娘,还有谁能、谁配操持这份心呢?只要嘉贵妃自己当心,龙胎在您肚子里自然是安安稳稳的。”

玉妍的眼风在容珮脸上凌厉一转,笑着扶了半月髻上的赤金流珠累丝簪:“可不是。皇后娘娘是所有皇嗣的嫡母,为了公平照顾,不偏不倚,哪怕委屈自己些暂时没有孩子,也是应当的。到底臣妾见识短浅,不及娘娘宅心仁厚,思虑深远。”

玉妍嘴上这样说,手却搭在自己腹部,露出无限得意之姿。如懿微微黯然,脸上却维持着一个皇后应有的威仪与和蔼,平视着前方,将自己无声的痛苦,默默地掩饰在平静之下。

玉妍得意扬扬地离开之后,如懿不无伤感地道:“平时总说嘉贵妃嘴上刻薄,人也轻佻,可是她的福气就这般好,伺候皇上这么些年,就一次接一次地怀上了龙胎。不管是男是女,那总是为人母亲的福气啊。”

容珮咬着唇,低声道:“会生孩子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有娘娘在,她还能翻出天去。”

如懿愈加黯然。或许,昨夜皇帝意外的失败,更是昭示了她终身不可有孕的悲剧。她这样沉默着,脑海里盘旋着玉妍趾高气扬的笑声,忽然有些难掩地恶心。

但这样的情绪,是会让向来敏感的皇帝误会的。她只能极力忍耐着,无趣地想,这才九月初,怎么秋凉这么早就来了呢?

第二十章 离隙

这一夜半梦半醒,睡得便不太安稳。四更时分,皇帝起身,如懿便也醒了。皇帝一早便犯了起床气,脸色阴沉沉的,如同眼睛底下那一片憔悴的青晕一般。宫人们伺候得格外小心翼翼,还是免不了受了几声呵斥。如懿想着是睡不着了,便起身亲自侍奉皇帝更衣洗漱。一切停当之后,李玉便击掌两下,唤了进忠端了一碗银耳羹进来。

这一碗银耳羹是皇帝每日早起必饮的,只为清甜入口,延年益寿,做法也不过是以冰糖清炖,熬得绵软,入口即化。

这一日也是如此。才用完银耳羹,离上朝还有一些辰光,皇帝仍有些闷闷的。如懿见皇帝梳好的辫子有些毛了,想着皇帝不看见便好,一旦看见,那梳头的太监少不得是一顿打死。恰巧李玉也瞧见了,只不敢出声,急得满脸冒汗。

如懿灵机一动,便道:“皇上,臣妾好久没替你篦头发了。时辰还早,臣妾替你篦一篦,发散发散吧。”

皇帝夜来没睡好,也有些昏乏,便道:“用薄荷松针水篦一篦就好。”

皇帝对吃穿用度一向精细,所用的篦子亦是用象牙雕琢成松鹤延年的图案,而握手处却是一块老坑细糯翡翠做成,触而温润,十分趁手。如懿解开皇帝的辫发,蘸了点薄荷松针水,不动声色地替皇帝梳理着头发。

然而,在一切行将完成之时,她却彻底愣住了。

皇帝乌黑浓密的发丝间,有一根银白的发丝赫然跃出,生生地刺着如懿的双眼。她反反复复地想着,皇帝才四十一岁啊,居然也有白头发了。

她下意识便是要掩饰过去。拔是不能拔的,否则皇帝一定会发觉。但若不拔,迟早也会被皇帝发现。这么一瞬间的迟疑,皇帝便已经敏锐地发觉了,立刻问:“什么?”

如懿知道是掩饰不过去了,索性拔下了那根白发,轻描淡写地道:“臣妾在想,臣妾的阿玛三十岁时便有白发了,皇上怎么如今才长第一根。”

这句话大大和缓了皇帝紧张的面色,他接过如懿手中的白发看了一眼,紧紧握在手心里道:“这是朕的第一根白发。”

如懿见皇帝并未大发雷霆,心头大石便放下了一半:“圣祖康熙爷在世时很喜欢喝首乌桑葚茶,臣妾也想嘱咐太医院做一些,皇上愿意将就臣妾一起尝尝么?”

皇帝看她一眼,神色稍稍松弛:“皇后喜欢的话,朕陪皇后。”

如懿恍若无事般替皇帝结好了辫发,皇帝低低道:“再没有了吧?”

皇帝的语气是微凉的潮湿,如懿点点头,温柔道:“哪里来这样多,一根而已。臣妾倒想着,若臣妾与皇上都有了白发,那也算是白头到老了呢。”

皇帝笑了笑,静默着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也难怪。皇帝素来极重养生保养之道,每日晨起必得先饮一碗银耳羹,早朝回来便在庭院中打一套五形拳舒散筋骨,午睡后照例是一碗浓浓的枸杞黑豆茶,晚膳后必含了参片养神片刻,到了睡前又是一碗燕窝宁神安眠。这些规矩,如懿跟了皇帝多年,也学了大半。除了不懂打拳,早晚也是如是保养。此外,皇帝连一饮一食都格外注意,喝酒必不多饮,更不曾醉,顶多喝一些太医院和御膳一起调制的龟龄酒和松龄太平春酒,可活血安神,益气健身。而壮阳气的鹿肉更是膳食上最常见的东西,除此,便是十分清淡的新鲜时蔬了。

皇帝这般精心保养,最恨自己见老。此时见到自己华发暗生,又想起昨夜的失败,如何能不气恼伤感。如懿虽然有心开解,却也只能无言。这样静默着,她便又觉得有些恶心,只好极力忍耐着道:“皇上,时候不早,臣妾恭送您早朝。”

接下来一连数日,如懿便再难见得到皇帝,一查敬事房的记档,才知这些日子皇帝得空儿便在几个年轻的嫔妃那里,不是饮酒作乐,便是歌舞清赏。而去得最多的,便是嬿婉宫中。

容珮神神秘秘道:“最近嘉贵妃忙着替腹中的龙胎挑选乳娘,听说令妃宫里也悄悄挑了几个呢。”

如懿正对镜敷着脂粉,闻言不觉停了手,疑惑道:“平白无故的,她要挑选乳娘做什么?”

容珮见四下并无其他人,压低了声音道:“听说皇上这几日都歇在令妃宫里,每日令妃都命奶娘挤了人乳,兑了奶茶给皇上喝。”

如懿入耳便不舒服,一个恶心,胸口有难言的窒闷,不禁弯了腰呕出了几口清水。

容珮吓得赶紧给她递了绢子擦拭:“皇后娘娘,您是怎么了?这几日您的面色都不好看呢。”

如懿摇头道:“本宫是听着太恶心了。”

容珮忙道:“娘娘这几日老觉得胸闷不适,奴婢还是去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如懿摇头道:“惢心刚生了孩子正在坐月子呢,江与彬从两个月前便忙着照顾惢心,本宫就干脆打发他回去休息三个月再回宫当差。除了他,本宫也不放心别人来请脉。也就是恶心一下,不打紧的。”

容珮犹豫地猜:“娘娘不会是有喜了吧?奴婢看娘娘有两个月月信未至,而且嘉贵妃有喜了,就是这么恶心啊恶心的。”

如懿不以为意:“本宫这一世要真能有孩子便好了,只怕梦也梦不到。那月信……本宫一向是有的没有的,也惯了。”她撇开话,只管又问,“那些人乳皇上都喝了么?”

容珮有些不敢说了:“为了能延年益寿,青春常驻,皇上当然喝啊。令妃也陪着喝,还兑了珍珠粉,每天都不落下。”

如懿只觉得胸腔里翻江倒海似的,只差没再吐出来。她想起前几日绿筠看她的眼神,是那样暧昧而揣测,只是心照不宣地彼此暗示,皇帝的身体起了异样。

而太医院得来的消息更让人震惊,除了大量进服补益强身的药物之外,皇帝已经开始每日饮用新鲜的鹿血酒了。

如懿是知道鹿血的功效的,鹿血主阳痿,益精血,止腰痛,大补虚损,和酒之后效力更佳。御苑中便养着百十头马鹿和梅花鹿,随时供宫中刺鹿头角间血,和酒生饮。先帝晚年沉迷丹药之时,亦大量地补服过鹿血,甚至在年轻时,因为在热河行宫误饮鹿血,才在神志昏聩之中仓促临幸了皇帝相貌粗陋的生母李金桂,并深以为耻,以致皇帝年幼时一直郁郁不得重视。

容珮忧心忡忡道:“皇上服用那么多鹿血酒,本就阳气大盛,若再频频临幸,只怕是伤身哪。”

这样的话,宫中也只有如懿和太后劝得。然而,皇帝却未必喜欢太后知道。如懿想劝,却又无从开口,沉吟许久才道:“容珮,去炖一碗绿豆莲心汤来。”

容珮讶异道:“皇后娘娘,已经入秋,不是喝绿豆莲心汤的时候啊!”

如懿拂袖起身,道:“本宫何尝不知道是不合时宜。但,也只能不合时宜一回了。”

如懿进了永寿宫的庭院时,宫人们一个个如临大敌,战战兢兢。伺候嬿婉的太监王蟾端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黄杨木方盘从内殿出来,见了如懿刚要喊出声,容珮眼疾手快,“啪”一个耳光上去,低声道:“皇后娘娘面前,少胡乱动你的舌头。”

容珮看了看他端着的盘子上犹有几滴血迹,伸出手指蘸了蘸一嗅,向如懿回禀道:“是鹿血酒。”她转脸问王蟾:“送了几碗进去?有一句不尽不实的,立刻拖出去打死!”

王蟾知道怕了,老老实实道:“四碗。”

里头隐隐约约有女子响亮的调笑声传出来,在白日里听来显得格外放诞而妖调。如懿听了一刻钟工夫,里头的声音渐渐安静了下来,方才平静着声气道:“谁在里头?请出来吧。”

王蟾慌慌张张进去了。不过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艳妆女子鱼贯而出。

如懿原以为永寿宫中只有嬿婉,却不想出来的是平常在、揆常在、秀常在、晋嫔,一个个都在,又毛躁了鬓发,钗环松散。尤其是晋嫔,一颗织金缎玉片扣还松松地解开着,她自己却未发觉。

如懿见她们如此,可以想见寝殿之内皇帝一碗碗鹿血酒喝下去是如何地胡天胡地。她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几乎是要破裂一般,冷冷喝道:“跪下。”

年轻的女子哪里禁得起这样的脸色和言语。平常在、揆常在和秀贵人三个先跪了下来,晋嫔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也不敢一个人站着,只好也跟着跪了下来。

如懿不屑与她们说话,只冷着脸道:“好好儿想想,自己的错处在哪里。”

其余三人涨红了脸色低首不语,眼看窘得都要哭出来了。倒是晋嫔扭着绢子嘟囔着道:“什么错处?不过是侍奉皇上罢了。”

如懿扬了扬唇角算是笑,眼中却清冽如寒冰:“孝贤皇后在世的时候最讲规矩,约束后宫。要知道她身死之后她的族人富察氏的女子这般不知检点地侍奉皇上,那可真是在九泉之下都蒙羞了。”

晋嫔仗着这些日子得宠,气鼓鼓道:“臣妾伺候皇上,皇上也愿意臣妾伺候,有什么蒙羞不蒙羞的?皇后娘娘别是自己不能在皇上跟前侍奉讨皇上喜欢,便把气撒在臣妾身上吧?”

如懿似笑非笑道:“果然是富察氏家出来的,牙尖嘴利。”她扬了扬脸,容珮会意,上前揪住晋嫔的衣领子一扯,笑嘻嘻道:“晋嫔小主,光天化日的,您散着领口的纽子和皇后娘娘说话,您不觉得羞耻,皇后娘娘还替您觉得羞耻呢。这要传出去或是被人瞧见了,您富察氏家大族的颜面还要不要呢?”

晋嫔一低头,不觉含羞带气,手忙脚乱地低头扣上了纽子。

如懿扫了四人一眼,望着王蟾道:“怎么?就她们几个,永寿宫的主位呢?”

正问着话,嬿婉穿着一袭家常的桃花色直径地纳纱绣金丝风流散花氅衣,一壁急急地系着水色芙蓉领子,忙跪下了满面通红道:“不知皇后娘娘凤驾来临,臣妾未能远迎,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如懿看了看她,发髻显然是匆匆挽起的,还有几缕碎发散在一边,几朵金雀儿珠花松松地坠着,犹自有些娇喘细细。

如懿心中有气,却也极力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呢?”

嬿婉一脸楚楚:“皇上刚睡下了,臣妾在旁伺候,不敢打扰。”

如懿问:“喝了四碗鹿血酒就睡了?”

嬿婉听她直截了当挑破,更不好意思,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如懿慢步上前,以护甲的尖锐拨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道:“鹿血酒喝了是要发散的,你都不让皇上发散出来就睡下了,是成心要皇上难受么?”

嬿婉嗫嚅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转着,半晌,声如蚊细道:“已经发散了。”

“发散了?”如懿脸色骤然一变,又是心痛又是气急,“凭你们五个?”

嬿婉一脸无辜地望着如懿道:“皇后娘娘,臣妾也想劝皇上注意龙体,可是劝不住啊。皇上一定要累了,才肯睡过去。”

如懿逼视着她,沉肃道:“这些天皇上都在永寿宫里,都是这样才肯睡下的?”

嬿婉窘得满脸紫涨,只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看了看其余几人,道:“是。”

如懿的目光冷厉如剑:“这几个人中就属你位分最高,又是永寿宫的主位,偌大的永寿宫都归你处置。你若劝不住,大可来告诉本宫和太后。你存心不说便是居心不良,有意纵着皇上的性子来。”如懿唤过三宝:“三宝,去传内务府的人过来记档。十六年十月初二未时二刻,令妃、晋嫔、秀贵人、平常在、揆常在于永寿宫侍寝。”

嬿婉登时脸色大变,面上红了又白,哀求道:“皇后娘娘留些脸面吧,皇上说了,今儿的事不记档。”

“不记档?”如懿的神色淡淡的,望着游廊雕梁上龙腾凤逐的描金蓝彩,并不看她们,“那若是你们几个之中谁有了身孕,那算怎么回事儿?没有记档的事情可是说不清的。”

嬿婉惨白了脸道:“就当臣妾替晋嫔她们几个求求皇后娘娘了。这不是臣妾们几个的脸面,是皇上的脸面。”

如懿冷笑道:“皇上的脸面?皇上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在永寿宫了。”

晋嫔犹自不服:“皇上就是要咱们几个伺候,那便怎么了?令妃娘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是皇上的女人,伺候皇上是光明正大的。”

嬿婉急得狠狠瞪了她一眼,呵斥道:“你懂什么?”

如懿的目光扫视着她们,疾言厉色道:“晋嫔是不懂,但其中的厉害,令妃你是懂得的吧。太后一旦查问起来,看了记档问皇上为何会有五女相陪,且是青天白日的这么不爱惜自己,你们这五条性命还要不要?淫乱后宫、迷惑皇上的罪名,是连你们母家的族人都要一起担着的。”

话音未落,只听见永寿宫正殿的大门霍然打开,一个气恼的声音道:“是朕要她们伺候的,一切都由朕担着。”

如懿见皇帝扬声出来,身上穿着一件蓝色江绸平金银缠枝菊金龙纹便袍,想是方才的话皇帝都听到了,便索性道:“皇上万福金安,臣妾恭请圣安。”

皇帝不耐烦道:“朕有什么安不安的,连个午觉都睡不安稳,听着你们吵吵闹闹,不成个体统。”

他这话虽然是对着众人说的,然而,目光只落在如懿身上。晋嫔立刻看懂了皇帝的眼色,揉着膝盖娇声道:“皇上,臣妾跪得膝盖都疼了,臣妾能起来么?”

皇帝皱眉道:“大白天的,一排跪在滴水檐下成什么样子,回自己宫里去。”

晋嫔得意地扭着腰身站起来,朝着如懿横了一眼。如懿也不愿在众人面前再僵持着,便由着她们离开。晋嫔等人走得,嬿婉却走不得。

皇帝瞥了嬿婉一眼道:“你还跪在这儿做什么?不是给朕炖了茯苓地黄大补汤么,还不叫人端了来。”

如懿使了个眼色,容珮端着绿豆莲心汤上前。如懿尽力温婉了声线道:“皇上若是渴了,臣妾熬了绿豆莲心汤来,正好解渴。”

皇帝不悦地看了一眼:“又不是大伏天,送这么不合时宜的东西来做什么?!”

如懿婉声道:“皇上这些日子连着进补鹿血酒,那东西的性子是最热的。臣妾怕皇上烈性的热东西喝得多了,所以特意送了性凉解热的绿豆莲心汤来,请皇上一尝。”

皇帝的目光倏然冷了下来:“皇后什么时候学会拐着弯子来骂人了?”

如懿忙屈膝垂首:“皇上,臣妾不敢。”

“不敢?”皇帝冷哼一声,“你晚上扫朕的兴致,白天也来扫朕的兴致。你就这么容不得朕舒心一会儿么?”

这句话仿佛一个突如其来的耳光,打得如懿晕头转向。她怔了半天,只觉得眼底一阵阵滚热,分明有什么东西要汹涌而出。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住了唇,仰起脸死死忍住眼底那阵热流,以清冷相对,道:“是臣妾扫了皇上的兴致么?”

皇帝正被几个年轻貌美的嫔妃百依百顺奉承得惯了,如何受得了这一句,不觉冷笑连连:“皇后没扫朕的兴致,难道是令妃和晋嫔她们扫了朕的兴致么?朕倒觉得,在她们跟前,朕也年轻了许多,不像对着皇后,不温不火惯了。”

如懿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芒刺堆里滚来扎去,扎得到处都痛,偏偏又拔不出刺来,却又实在忍不得这样的罪名和指责,只能低首道:“皇上的兴致若要一碗碗的鹿血酒和大补汤吊着,臣妾也不敢劝皇上要爱惜身子这样的话了。臣妾立刻去奉先殿跪着,向列祖列宗请求宽恕便是。”

皇帝登时恼羞成怒,喝道:“你去奉先殿?就凭你是皇后么?”

如懿镇声道:“是!皇上封了臣妾为皇后,臣妾便不能不言。”

皇帝在懊丧中口不择言:“且不说你是继后,便是孝贤皇后这位嫡后在这里,也不能拗了朕的性子!且你能去奉先殿做什么?去奉先殿告诉列祖列宗身为朕的皇后却不能绵延子嗣,为爱新觉罗氏生下嫡子嫡孙么?皇后无能,无皇嗣可诞,朕为江山万代计,宠幸几个嫔妃又怎么了?”

是啊,她原本就是继后,哪怕是他亲自封了自己为皇后,心里到底也是这般瞧不起的。

如懿满脸血红,一股气血直冲脑门儿:“臣妾无子是臣妾无能,但皇上不爱惜自己的龙体,便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和天下苍生。”她接过容珮手里的汤盏捧过头顶,极力忍着泪道,“臣妾不敢有什么劝谏的话,所有臣妾要说的都在这碗汤里了。”

皇帝登时勃然大怒,拂袖挥去,一盏绿豆莲心汤砸得粉碎,连着汤水淋淋沥沥洒了如懿满头满身。那碎瓷片飞溅起来,直刮到如懿手背上,刮出一道鲜红的血口子,瞬间有鲜血涌了出来。

嬿婉吓得花容失色,指着如懿的手背道:“血!皇后娘娘,有血!”

如懿猛地擦去手背上的血液,浑身狼狈,却不肯放柔了口气,道:“臣妾这点子血,比起皇上的精血实在算不得什么。皇上生气,要打要罚臣妾无怨无悔,但皇上不爱惜自己,臣妾哪怕是觍着脸也要跪在这儿求皇上明白。”

皇帝又气又恼,狠狠推了她一把:“你要跪便跪在这儿,少去奉先殿丢人现眼!”他转身吩咐:“令妃,跟朕进去。朕要你伺候着。”

如懿进退不得,直直跪在殿门前,看着嬿婉携着皇帝的手亲亲热热地进去了。

容珮吓得脸色发青,忙陪着如懿跪下,低声道:“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如懿望着那紧闭的门扇,镂花朱漆填金的大门,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云蝠八宝团花纹,团花以芍药为心,五蝠衔银锭、灵芝、如意、菊花、珊瑚分布于四周,本是极热闹的华彩,却像是缭乱纷飞的蝙蝠翅膀上的刚刺,一扑一扑,触目刺心。

“何苦?”她怔怔地落下泪来,“皇上的身体……难道是本宫的错么?夫君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作为妻子不能劝一劝么?即便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本宫是臣子,亦不能一劝么?”

容珮无言以对,只得踌躇着道:“出了这样的事皇上也不高兴,也在气恼的性子头上,皇上他……不找自己亲近的人撒气找谁呢?”

如懿用力抹去腮边的泪:“所以,本宫就要忍受皇上当着妾侍的面这样羞辱么?”

容珮扶住了如懿,忍耐着抹去眼角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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