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 4 作者:流潋紫 2

来源: 玉珠 2015-05-05 12:18:4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8441 bytes)
回答: 后宫·如懿传 4 作者:流潋紫 1玉珠2015-05-04 09:59:06
第六章 风波定(上)

纱窗隔断的阳光只留下淡漠的晖迹,遥远天边的云霞却有炫目的光亮。皇帝捻着一个新橙搓揉着:“糊涂也好,僭越也好,朕怎会容他肆意置喙朕的家事国事,又这般广布党羽,群起进言!这朝廷是朕的,可不是张廷玉的。于是张廷玉便奏告朕,以年老上奏请求告老还乡。折子里有这么一句话,说‘以世宗遗诏许配享太庙,乞上一言为券’。”

如懿微微变色:“怎么?张廷玉还怕皇上不许他已经答允的事,一定要皇上有所保证么?这实在是太无礼了。这么看,他这请求告老还乡的折子,竟有几分试探皇上的意思了。”

皇帝接过意欢递来的橙子吃了一片,缓缓道:“他要试探,朕便成全。只要他安安分分从朕眼前走开,朕便许他一个安稳到老。朕已让军机大臣汪由敦拟好了折子来看,明日就可发出去了。”

如懿微微松一口气:“那就好。”她迟疑片刻,还是道,“皇上,臣妾有一事不得不禀告,只请皇上听了不要气急忧心。”

皇帝瞟她一眼,淡淡道:“你说就是了。”

如懿宁静而柔和,含有难得的凝重,和一丝若隐若现的忧虑,她见皇帝脸色松动了些许,才敢婉声劝道:“皇上。永璜的福晋伊拉里氏来回禀,开春之后永璜身上就很不好,一日不如一日。请皇上若得空儿,一定要去瞧一瞧。”

皇帝的侧脸棱角分明,平静而至淡漠:“永璜的病情朕也略知一二。无非是他自己心思重,又都是些不该有的心思。朕已经让最好的太医去瞧了,也吩咐下去,永璜每日要吃山参吊精神,只要他吃得下,便是每日十斤,朕这个做皇阿玛的也给得起。只求他心思安分些,别再做些无妄之念。”

如懿听皇帝口气,仍是对永璜昔年欲为太子之心十分介怀:“那臣妾可否去看望,也好稍稍宽慰……”

皇帝摆手道:“罢了。你如今是皇贵妃,身份贵重。你一去,不知道永璜又要动什么心思。永璜有他养母纯贵妃探视,你便少去这是非之地。”

如懿只得起身应允。正好李玉进来,道:“皇上,张廷玉大人求见。”

皇帝不悦道:“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李玉道:“张廷玉大人喜滋滋的,说知道皇上下旨许他配享太庙,所以特来谢恩。”

这一来,不仅皇帝,连如懿和意欢都变了脸色。皇帝径自起身,走到书房翻了翻奏折,矍然变色:“朕的奏折刚批复完不久,尚未发出,张廷玉怎会知道?”他横一眼李玉,带了一抹厉色道:“李玉!”

李玉吓得忙跪下:“皇上,奴才不敢!”

如懿忙道:“皇上,李玉不敢。内监不得干政,他不敢看皇上的折子。”

“那么,便只有汪由敦了!”皇帝的脸色极难看,“是了。汪由敦出自张廷玉门下,定是他提前给张廷玉透了风。真是大胆!竟敢擅自透露朕的旨意,到底在汪由敦心里,朕是皇帝还是张廷玉是皇帝?朕为天下主,而今在朝大臣因师生而成门户党羽,怎可姑容!”

意欢冷冷道:“皇上自然是皇上,可他这个门生竟忘了天地君亲师,反而将师长凌驾于君主之上,实在是不该!”

皇帝沉下脸:“张廷玉既然来了,朕就见见他。李玉,去传!”

李玉忙不迭去了。如懿与意欢不敢在侧,便也告退离开。才出殿门,便见张廷玉满脸喜色候在殿外。张廷玉行礼道:“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舒妃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与意欢微微欠身,看他踌躇满志地入内。意欢不屑:“自作聪明才自取其辱!他以为扶持了一位富察氏的皇后便得意了,难不成以后每一位皇后都要出自富察氏么?”

如懿悄然一笑:“内外互为援引,一直是后宫与前朝的生存之道。张廷玉即便为三朝老臣,也不能免俗。只是皇上心性极强,岂是轻易可以左右的?”

意欢笑道:“他越是举荐旁人,越是成全了姐姐。我便先恭喜姐姐了。”

果然,皇帝勃然大怒,斥责张廷玉道:“太庙配享的都是功勋卓越的元老,你张廷玉何德何能,有何功绩,可以和那些元勋比肩?鄂尔泰他还算有平定苗疆的功劳,你张廷玉所擅长的,不过是谨慎自将、传写谕旨,竟也狂妄自大如此!”

一席话骂得张廷玉冷汗淋淋,皇帝犹不解气,下令革去张廷玉的伯爵之位,只以大学士衔告老还乡,又下诏解除汪由敦协办大学士和刑部尚书之职,仍旧让他在刑部任上赎罪。自此,再无人敢随意置喙立后之事了。

这一日天高气爽,明朗天光在紫禁城中无遮无拦地流动,宛如潺湲的河水。静静停滞的团云,自由盘旋的飞鸟,连绵如重山的殿脊,沉寂的宫阙掩映了平日的喧嚣,让人心意闲闲。如懿闲来无事,便往储秀宫看意欢。如懿才扶着侍女的手进了殿中,便禁不住笑道:“从前进来,你的殿中草药气味最重,如今倒淡了许多,只闻得花香清淡了。”

意欢正捧了一束新折的玉色百合插瓶,莲青色的缂花袖下露出素白的十指尖尖,纤长的深碧花叶垂在她三寸阔袖上,那袖口滚了三层云霞缎的暗纹边,上头绣着星星点点的橘花,显得格外明艳。意欢的身形高挑,身影最是纤细瘦美,一枚白玉鎏金蝴蝶压发扣在燕尾之上,垂落细长的碎银流苏,被风徐徐拂动,更添了几许难得的柔美。意欢笑盈盈睇她一眼,侧身让了让如懿坐下,轻轻嘘了一声:“去岁听了皇贵妃的话,如今是想开了。皇上照例还是赏赐了坐胎药,嫔妃们也都自己找了方子喝。其实有什么呢,我如今也是有一遭没一遭的,惦记着就喝了,没惦记着也便罢了。”

如懿笑道:“你自己想得开便是了。我如今也不大喝这个了,左右到了这个年纪了,有没有子嗣都看天意吧。”

意欢笑意幽妍:“是啊,心思都在那上头,成日里也不快活。倒不如闲下来侍弄侍弄花草,心里也清静些。”

画眉子和云雀在廊下嘀呖啼啭,一唱一和,啼破金屋无人的静寂。如懿笑道:“皇上喜欢在圆明园养这些鸟雀,你也喜欢。”她眼底闪过一丝促狭,伸手刮着意欢的脸颊道,“只是皇上这样宠爱你,前两日连内务府新绣的一床满绣合欢鸳鸯连珠帐也独赏了你,可算是娇眠锦衾里,展转双鸳鸯。既有了鸳鸯,你还要别的鸟儿做什么呢?”

意欢面颊一红,啐了一口道:“这也是皇贵妃说的话?没半点儿尊重!”她忽然定了乌澄的眼眸,盯着如懿道,“皇贵妃这般说,可是拈我的酸呢?”

意欢的话,五分玩笑,五分认真。如懿心头微微一颤,这清光悠长之中,因了她的猝然一问,触动一时情肠。她不愿去思索,由着性子道:“若说不拈酸,都是女子心肠,难免有时小气。况你初初承宠那些日子,也是我最受苦的日子。这样想起来,我能不心酸?只是自你我相识,总觉得心性投契,且在宫里久了,方知寻常人家的拈酸吃醋到了这里竟也是多余,徒增烦恼而已。”

仿若一滴清澈的雨水无意颤起铺满澄阳的湖面,漾起金色的涟漪点点,意欢清冽的眸光微有痴怔:“姐姐说的这话,也是我的心思。皇上纵然疼我,但见他宠幸旁人,心里也是火烧火燎的,便是对姐姐,有几次也是忍不住。可日子长了,才觉这心思除了挫磨自己受苦,也无旁用,所以我才养些鸟儿花儿,散散闲心。且在宫里,说话做事都不得不逼着自己小心。有时候不能对着人说的话,不如对着这些鸟儿说说,也当解了自己的心事了。”

意欢自在皇帝身边,便深得圣眷。她有时说话尖锐,待人亦不热络,因着皇帝的爱宠纵容,也无人敢明着计较。这些年,在旁人眼中,她总是活得纵情恣意的,可在背人处,她也竟有这样的凄清。

如懿温然相望,抚摸着娇妍的花瓣,柔声道:“那是你不爱往别人宫里去走动。侍奉皇上这么多年了,除了我宫里,也难得看你和旁人来往。”

意欢取过小银剪子,细细修完花枝,洒了一点儿清水在花叶上,转首道:“我肯与姐姐来往,是性子相投。与其费那些力气和不相干的人来往,我还不如拾掇拾掇自己。”

如懿看着疏朗殿内,布置大气,并不像是寻常女子的闺阁香艳而秾丽,除了满架子诗书,再无多少锦绣装饰。“宫里除了你,再没有谁能把自己拾掇得这样干净舒服了。”

意欢道:“人干净了,心也干净。”

“咱们身在这地方,周遭的污浊血腥自是不必说了,有时候难免连自己的手也不干净。能求得心有几分干净,也算难得。”如懿莞尔一笑,看她手边搁着一本温庭筠的诗集,道,“那日在皇上跟前,他不过提了句温庭筠的诗好,你便留心上了。”

意欢脸上绯红如流霞:“姐姐一直忙着,今日难得有空儿,还替我留心起这些了。我不过是听皇上说起,随手翻翻罢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三宝跑了进来道:“小主,小主,不好了。”

如懿沉下脸道:“好好儿回话,这么毛毛躁躁的。”

三宝擦了把汗道:“回娘娘的话,大阿哥府里来传话,大阿哥病重,怕是不好了。”

如懿霍地起身,起得太快,身子不觉晃了一晃,便道:“纯贵妃知道了么?”

三宝道:“大阿哥福晋先来禀报的皇贵妃,钟粹宫只怕还不知道。”

如懿忙道:“纯贵妃是大阿哥养母,让菱枝赶紧去钟粹宫通报。你亲自去养心殿告诉皇上,再吩咐备轿,本宫去瞧永璜。”

意欢见如懿担心,亦叹道:“自从孝贤皇后去世,永璜被申饬,终究积郁成疾。好好儿的一个皇子,唉……姐姐路上小心些,别太心急了。”

如懿哪里还能和她细细分说,忙出了储秀宫去。才过长康右门的夹道,却见一众年长宫女正立在红墙下,一个个四十上下的年纪,都是出宫后无依无靠才继续留在宫中服侍的。一众人等正在听内务府太监的调拨。如懿只看了一眼,芸枝道:“回皇贵妃的话,这是内务府新从圆明园拨来的一批宫女,说是做惯了事极老练的,正训了话要拨去各宫呢。”

如懿点点头,也不欲过问。突然,宫女里一个穿蓝衣的宫女跑了出来,喝道:“赵公公,凭什么你收了她们的银子便拨去东西六宫,咱们几个没钱使银子给你,你便拨咱们去冷宫当差。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如懿听得“冷宫”二字,触动旧事,不觉多看了两眼。那赵公公五大三粗,拉过那宫女拖在地上拽了两圈,抓着她的头发狠狠往墙上搡了一下,喝道:“你们这班圆明园来的宫女,外来的人敢唱内行的戏,猪油蒙了心吧?本公公肯收钱是给你们脸,你给不起就是自己没脸,还敢叫唤?打死了你都没人知道。”

如懿虽然赶着去永璜府邸,亦不觉蹙眉,唤过跟前的小太监小安道:“小安,去把那个赵太监拉过来,说他的专横霸道本宫都知道了,让他自己去慎刑司领五十大棍,从此不必在内务府当差了。”

小安赶紧着上前去了,那赵公公看见如懿来,早吓得腿软了。如懿哪里肯听他啰唆,留下了小安去内务府知会宫女人选的分配,便要离开。方才挨打的宫女忙膝行到如懿跟前道:“多谢皇贵妃娘娘主持公道。”

如懿见她挨了打,神色却十分倔强,一点儿也不害怕,便道:“你倒是个直性子的,只是什么话都喊出来,也不怕自己吃亏么?”

那宫女不卑不亢道:“奴婢自己吃亏不要紧,不能让没钱的姐妹都吃了亏。”

如懿见她被打得灰头土脸的,仔细看相貌却也端庄整齐,落落大方,像是个有主意的,想着惢心伤了腿之后自己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人,便道:“你这样的性子是吃亏,可本宫喜欢。等下洗漱干净了去翊坤宫等着,留在本宫宫里当差吧。”她说罢,便急匆匆去了。

待赶到永璜府里时,一众的福晋格格们都跪在地下,嘤嘤地哭泣着。绿筠已经先到了,与伊拉里氏陪在床前,她见了如懿进来,少不得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肃了一肃道:“皇贵妃万安。”

如懿见阁中一片凄云惨雾,忙按住绿筠的手道:“这个时候了,还闹这些虚文做什么。”说罢便转首急急问伊拉里氏:“太医看过了么?可怎么说?”

伊拉里氏哭得两眼核桃似的,听得如懿问,忙止了泪站起身来,道:“回娴娘娘的话,太医说永璜梦魇缠身,日夜不安,心气断断续续的,只怕是……”

如懿心中一沉,脸色便有些不好:“别胡说!永璜才二十三岁,怎么会心气断续?”

伊拉里氏说不上两句,呜咽道:“这两年永璜身上总不大好,忧思过虑,像是总转着什么念头,又不肯告诉妾身。好几次从梦里惊醒,总是大哭说自己不孝。前几日是孝贤皇后的忌辰,永璜梦魇更厉害,说要去找孝贤皇后理论。妾身也吓坏了……”

伊拉里氏话未说完,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掌。绿筠脸色煞白,气急败坏地指着她道:“终究是你没照顾好永璜,还一味胡说八道!永璜最有孝心,他梦魇什么?要去找仙逝的孝贤皇后理论什么?糊涂油蒙了心,红口白舌地来拉扯永璜不孝!依本宫看,永璜身上不好,都是素日里你们这些不知轻重的人调唆得他没养好身子。”

绿筠素来性子和缓,如今突然发作,如懿自然明白是因为伊拉里氏的话没说好。这样的话若是落到皇帝耳朵里,又惦记起昔年永璜和永璋在灵前不孝的事,更会惹得皇帝不高兴。

如懿忙拉住绿筠劝道:“姐姐别生气。媳妇儿素日是懂事的,只是一时情急说话不当心罢了。”她盯着伊拉里氏,温声嘱咐道:“这样的话再不许提了。”如懿看着床上昏睡的永璜,见他满头豆大的虚汗,冒了一层又是一层。她看着心疼不已,忙取过绢子替他仔细擦了又擦,心中愈加内疚不已。永璜似是感觉到她的动作,稍稍有些清醒。他动了动身子,忽然睁开了眼,直瞪瞪地望着帐顶,大声道:“额娘,额娘,你别走,您等等儿子,心疼心疼儿子。”

绿筠忙坐到榻边,拉住永璜的手垂泪道:“永璜,永璜,额娘在这里。”如懿听他呼喊哀切,一时触动了心肠,切切唤道:“永璜。”

两人唤了几声,也不见永璜有任何回应。绿筠便有些讪讪道:“什么额娘?怕是咱们都自作多情了,永璜是在唤他的亲额娘哲悯皇贵妃呢。”说罢又叹,“我虽养了他这些年,可这孩子,到底不太肯叫我一声‘额娘’。”

如懿眼底一酸:“永璜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正巧太医进来,翻了翻永璜眼皮,忙灌了一碗汤药下去,磕个头道:“皇贵妃娘娘恕罪,纯贵妃娘娘恕罪,大阿哥怕是回光返照了。有什么话,能说的就赶紧说了吧。”

如懿听了这话悲从中来,转过脸呜咽起来。汤药灌下去,永璜果然清醒了些,两眼也渐渐有神,盯着如懿道:“母亲来了。”

绿筠叹口气道:“永璜好歹也曾养在皇贵妃膝下过,我是没用,两个孩子都遭了皇上的训斥,抬不起头来做人。有什么话,皇贵妃陪着说说吧。”她说罢,便扶着几个福晋的手一同出去了。

阁中静静的,恍若一潭幽寂深水,日光细碎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一个幽若的梦。永璜咳嗽了几声,轻轻道:“多谢母亲还惦记着儿子。幼时养育之恩,儿子一直不敢忘记。”

如懿含了泪,抚着他的额头柔声道:“好孩子。母亲也都还记得,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唯独母子情分上亏欠了。虽然有母亲和纯娘娘照料,但若哲悯皇贵妃还在,你也不至于如此。”

永璜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苍白的脸上浮起两团虚弱的酡红,过了好半晌,才缓过来一口气:“儿子自知是不能了。这些日子一直梦见额娘对着儿子含泪不语,总像是有许多委屈,却说不出来。前几日孝贤皇后忌辰,儿子更梦见孝贤皇后喂额娘吃些什么,额娘吃完就七窍流血。母亲,儿子心里明白,是孝贤皇后害死了额娘!”

如懿看着他颧骨高耸,两眼深深地凹了进去,难过道:“哲悯皇贵妃之死本来就蹊跷,母亲是听过这样的闲话的。可永璜,闲话是不能过心的,一旦过了心,挣不出来,成了你的心魔,你就害死你自己了。”

永璜呜呜咽咽地哭着,那样幽咽而绝望的哭泣,像于深夜中迷失了方向的孩童。“儿子自幼失了额娘,被人欺侮,儿子很想争气,所以也动过利用母亲的心思。可皇阿玛骂儿子对孝贤皇后不孝,儿子是真的孝敬不了。是她害得我在阿哥所受苦,是她害死我额娘,是她给额娘吃了那么多相克积毒的食物,甲鱼和苋菜,麦冬和鲫鱼……诸如种种,都是同食则会积毒的。我额娘就是这样被她慢慢毒死的,我怎么能对着她尽孝……我……我……再不要、不要在这污秽之地了!”

如懿抱着永璜,心绪哀恸的须臾,有浓墨般的疑惑如同泼洒于素白生绢之上,迅疾流泻,扩散渗染。她抑不住一颗几乎要跳跃出来的心,紧紧攥住他的手道:“这些食物相克积毒是谁告诉你的?愉妃告诉过你是孝贤皇后害死你额娘,可她从来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告诉母亲,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永璜一时急切,一口痰涌了上来,咳咳道:“嘉……嘉……”

多年来如在迷雾中穿行,终于有隐约窥得的明亮,如懿连连追问:“是金玉妍是不是?是不是?”永璜拼命张大了嘴,极力晃着脑袋想要点头。如懿见他如此,吓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忙唤道:“太医,太医!”

永璜在她怀里挣扎着,如同脱水之鱼,苟延残喘。他的眼神渐渐涣散,终于吃力地闭上了眼睛,回归至永久的安宁。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仿佛秋日黄昏时随风涌动的尘埃,轻得几乎没有半分力气,却萦萦绕绕缠到身上,闷住了心肺鼻息,竟生出一种彻骨的惶然无力。仿佛还是在小时候,永璜不过七八岁,下了学乏了,便是这样靠在如懿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太医扯着袍子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进来,摸了摸永璜的鼻息,垂头丧气道:“皇贵妃娘娘节哀,大阿哥已经去了。”

如懿轻缓地摸着永璜的脸,低声道:“好孩子,睡吧,睡吧,你就能见着你的额娘了。”她捂着嘴,压抑着喉间的呜咽,终于在沉默中让眼泪肆意地流了下来。

第七章 风波定(下)

乾隆十五年庚午三月十五日申时,皇长子永璜薨,追封定亲王,谥曰安。

如懿进养心殿向皇帝禀报永璜的丧仪时,皇帝正横躺在暖阁的榻上。金立屏,软烟绮,莲瓣枕,枕边螺钿几上供着一尊釉里红缠枝瓶,瓶中斜斜插着一把姿态妖娆的曼陀罗,雪白浅紫的花瓣碎碎流溢下来,蜿蜒成清媚的风姿。

一切陈设一如往日,却毫无生气。

春日明媚清澈的阳光透过细雕花红木格窗,如一片金色的软纱轻扬起落,无声覆盖在他面上,却亦不能遮去分毫憔悴与神伤之色。

皇帝摩挲着手中一枚子母狮和田青玉佩,听得她足音轻悄,只是微微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嘶哑着喉咙道:“你来了。”皇帝转过脸,露出几日未刮的青青的胡楂,颇有神骨清羸、沈腰潘鬓的支离。

如懿心头一沉,竟泛起些微酸楚的涟漪。原本在永璜府中处理丧仪,皇帝迟迟不肯露面,她虽然只做了永璜几日的养母,心中也不免怨怼,皇帝对这长子竟连最后的颜面也不给。但如今见他这般,如懿亦不由得生出一分哀悯,转了低柔的语声:“皇上放心,一切都料理好了。”

皇帝将手中的子母狮和田青玉佩递到如懿眼前。那是一枚肉质的青玉佩,玉质细腻油润,幽光沉静,刀工古朴流畅,包浆熟美,一大一小两头狮子神态亲昵,依偎在一起,一看便是积古之物。皇帝的言语间凭空透出几许悲凉:“朕找了很久,真的很久。你去主持永璜的丧仪,朕就一直在找,想找出一样诸瑛用过的东西,可以做个念想。可朕一直找不到,还是毓瑚想起来,从库房的锦匣里找到了这个。朕记得很清楚,这是诸瑛的陪嫁。虽然都是富察氏,但她远不比琅,所以这玉也不算十分名贵。可她戴了很久,一直到死才摘下来。朕叫人封存起来。”他絮絮地说着,“你看,这对子母狮多亲热,天伦之乐,毫无嫌隙。”

如懿的瞳孔蓦然收紧:“皇上的意思是,天家父子还不如这一对狮子。”

皇帝瞥她一眼,并不动怒,只是将那玉佩握在手中,细细抚摩:“这样的话,只有你会说。如懿,你倒真的不怕。”他苦笑,声音像是垫在香炉下的霞色锦缎,星星点点溅着烧煳的焦灰迹子,“朕真的觉得对不住诸瑛。她是朕的第一个女人,若不是那一刻的动心,朕也不会留下她。她是那么天真单纯的女子,看见朕就会笑得那么高兴。”

如懿凄惘道:“可咱们,终究没有善待她的孩子。”

皇帝的眉宇间衔着温默与疲倦,缓缓地道:“朕不是故意不给永璜脸面,不去他的丧仪。”他握住如懿的手,“如懿,朕是真的不敢看,更不敢去面对。永璜病着的那些日子,朕不愿意听到一点儿他病重的消息,也不愿去看他。朕怕他看朕的眼光只剩了怨恨。朕更怕,怕自己又一次看见朕的孩子走在了朕的前头。”

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泪光,酸涩之味亦从腔子里慢慢涌上了喉头。他固然狠心,却原来也是这样难。如懿只得柔声道:“臣妾知道。臣妾把皇上的意思都告诉了永璜府里,所有的阿哥、命妇都去致丧了。”

皇帝挪了挪身子,虚弱地靠在如懿的腿上,颓丧得像个受了伤的孩子。“从乾隆三年端慧太子去世,十二年七阿哥去世,去岁九阿哥去世,如今又是朕的大阿哥。朕登基以来,一直敬慕上天,尊崇佛理,为什么朕的儿子一个个先朕而去,让朕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心。朕,到底做错了什么?”

有泪意模糊地盈上羽睫,仿佛暮霭沉沉时分欲落的雨水。如懿低低道:“皇上,人哪,吃五谷杂粮的身子有病,经不住世事的便是心病。这不是您的错。”

皇帝以手覆额,叹道:“朕知道你说什么,也只有你会告诉朕,永璜的死是心病。自从孝贤皇后死后,朕知道永璜有夺嫡之心,朕便忌讳着他。他是朕的儿子,他刚刚成年,还那么年轻,朕却渐渐开始老了。朕不能不忌讳,不能不疑心……”

心中的触动如潮水上涌,如懿伸出手指,覆住皇帝的口:“皇上,您正当盛年,如日中天……”

皇帝的眼底露出几分颓丧和阴郁:“如日中天之后便是夕阳西下,哪里比得上冉冉升起的太阳?”

皇帝似是在问,却无人也无话可以应答。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儿子长成自然欢喜,可长大了,无能让人担心,有野心又让人害怕。如懿,有时候连朕自己也觉得,自己宠爱公主比皇子更甚。因为对女儿,不会又爱又怕。从太祖努尔哈赤以来,长子争权已经成了本朝君王不得不忌惮的事。太祖的长子褚英仗着战功便心胸狭隘,清算功臣,最后被太祖下令绞杀;太宗皇太极的长子豪格觊觎皇位,屡生事端,结果死于多尔衮之手;圣祖康熙爷的长子胤禔因魇咒太子胤礽,谋夺储位,被削爵囚禁;先帝雍正的长子,朕的三哥弘时,为逆臣进言,被先帝逐出宗籍。如懿,朕是经历过昔年的弘时之乱的,朕更害怕,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会和列祖列宗的长子们一样,所以朕申饬永璜比对永璋更严厉,但朕的心里还是疼爱永璜的,毕竟朕的这些孩子里,他是陪着朕最久的一个啊!”

如懿眼中一酸,终于有泪含着温热的气息垂垂而落。她哽咽,极力平复着气息,缓缓道来:“皇上,永璜要是明白您的心思,在九泉之下也会有所安慰。臣妾去看过永璜,他临死前念念不忘他的生母哲悯皇贵妃,深悔自己不能尽孝。”

皇帝的声音极轻,如在梦呓:“朕不是对哲悯皇贵妃的死全无疑心。昔年朕不懂得保护她,让她盛年之时便稀里糊涂离世,如今,又是朕的疑心,逼死了她的儿子。”他轻轻握住如懿的手,手心潮湿而微凉,“如懿,朕在万人之上,俯视万千。可这万人之上却也是无人之巅,让朕觉得自己孤零零的,没有人可以陪着朕。”

如懿的手指抚在皇帝发辫之上,发尾上系着一颗墨绿的玉髓珠子并一颗镂空赤金珠。皇帝束发素来只用明黄一色,然而,不知怎的,如懿只觉得那明亮的金色也变得乌沉沉的,让人心头发坠。她柔声道:“皇上不要多思多虑。您是皇上,亦是人夫,人父,有时候走下来片刻,也未必不好。”

皇帝倦怠地摇头:“这个地方,朕一旦走上去,便已经下不来了。朕从前一直以为孝贤皇后太像一个皇后,而不像一个女人,可如今朕却明白了,她也有她的身不由己。如懿,朕的皇后之位一直空缺,朕很想你快点来,来到朕身边,咱们站在一块儿。”

她意外到了极处,也震惊到了极处,不意皇帝会在这个关节上提起立后之事。然而,心底还是有蒙昧的欢喜:“一块儿?”

皇帝重重颔首,软弱而温存:“如懿,告诉朕,这么多年形影相随,无论朕厚待你、冷弃你,你对朕是否有些许真心?”

“真心?”她的欢喜抽离得如此迅疾。终究,还是清醒的吧。哪怕可以拥有与他并肩而立的荣耀与名位,到底还是在乎那一丝真心。“皇上,臣妾一直以为,相信真心的人是不会这般问的。”

皇帝重重叹一口气,握着她手的掌心潮湿得如被眼泪倾覆:“如懿,朕也很想去相信,时时处处相信,没有半分疑惑。可朕的身边,太多的女子,对朕的心意未必那般真诚。也许,在她们眼里,朕所能带给她们的尊荣与贵宠,甚至朕的这件龙袍,都远远胜过朕这个人。”

“不是的,不是的。”她急急地分辩,仿佛是为了那一缕一直不肯被尘埃泯去的真意,“皇上,自臣妾是青樱,您是皇子时,臣妾相随您左右。臣妾真的希望,臣妾与您,可以是少年时的相伴,白头后的不离。”

她满心满肺的恳切,似是要将多年的心思与委屈一并诉出。皇帝温柔地沉默须臾,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唤她:“青樱。”

如懿微微苦笑,深吸一口气,抖落心底封存多年的疑虑:“皇上,其实臣妾一直很想问,当年臣妾为您兄长弘时所厌弃,不肯娶入府中,让臣妾沦为笑柄。”她仰着脸,深深地望到皇帝眼底,仿佛要从他深不见底的心潭中探知某种真实的情感,“可皇上,为什么在臣妾最尴尬的时候,您会愿意娶臣妾做您的侧福晋,会那样善待臣妾,让别人都知道臣妾嫁得很好,圆满了乌拉那拉氏的颜面?”

皇帝闭着眼睛,伸出手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脸颊。他的手那样轻柔,依稀还如当年那样,爱惜地抚过她的面孔,与她一同在镜中看见最年轻饱满的笑颜,人成双,影成双。皇帝轻声道:“如懿,这是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额头。朕那么熟悉,哪怕是闭上眼睛,你的脸都一直在朕的脑海里。那年朕娶你,娶的是失意的你,安慰的却是同样失意的自己。当年弘时被你的姑母乌拉那拉皇后抚养,几乎与嫡子无异,而朕只是庶出之子。伤心人对伤心人,才能最懂得彼此。娶你入府之后,一开始你总是闹小性子,可时日长了,也渐渐沉稳起来。朕自幼拘束,时时克己,有时候看你的小性子,总觉得那是朕做不到的一面。而你逐渐懂事,朕也很欣慰,因为你的懂事,是为你自己,也是为了朕。所以,朕会和你一起走了那么多年,越来越相知相惜。”皇帝睁开眼,有迷蒙的雾气湿漉漉地浮现,“朕这样说,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朕与你的感情,若说不是男女之情,那实在冤屈;若说只是男女之情,却也是委屈了它。因为朕对你,早已超出了如此。”

如懿轻叹一声,有无限岁月凝聚的酸涩一同凝在那叹息的尾音里:“臣妾有自知之明,宫中府中佳丽如云,臣妾并不是最美,性子也算不得最好。作为儿媳,臣妾并不是太后所属意的皇后人选。”

皇帝嘘一口气:“朕知道,你的姑母乌拉那拉皇后是太后的死敌,太后虽然为你改名如懿,面子上也还可可,但心里总不是最愿意的。不过,孝贤皇后就是当年太后与先帝为朕所选,后来太后待她也不过尔尔。”他深吸一口气,眸中深沉,有星芒一般的光熠熠闪过,朗然道,“可朕是皇帝,朕才是天下之主!若连立谁为皇后都由不得自己,那朕算什么皇帝!张廷玉已经走了,太后也不是当年能事事调教朕的太后,谁也不能再约束着朕。哪怕有谁不愿意,朕也必要纵情任意一回!”

心里有绵绵的暖意,仿佛少年的时光再度回到她与他的掌心,盛放出连枝并蒂的缠绵。曾经,她是那样爱慕他,仰望他,是他给了自己救赎,让自己不必成为一辈子的失意人。如懿依着皇帝的肩,轻声道:“可皇上,也是您说的,那是无人之巅,太过清寒。”

皇帝的笑意如透过云层的光。“所以,咱们在一块儿。”他长嘘一口气,“朕已经失去了一个长子,两个嫡子。朕希望册立你为皇后之后,朕还是会有自己的嫡子。”

如懿垂下头,语意伤感:“可臣妾已经是三十三岁了,未必能有所生育。”

皇帝伸开手掌,与她的十指一根根交握:“天命顾及,自然会诞育嫡子;天命若不顾,你与朕最喜爱的孩子,就交给你抚养,可以是咱们的嫡子。所以,你不会膝下孤单。”

如懿轻轻颔首,垂下脸和皇帝紧紧贴在一起:“那么,臣妾可不可以更贪心一些。臣妾日夜期许的,不仅是与皇上有夫妻之情,更有知己之谊,骨血之亲。”

“如懿,你是觉得男女欢爱太过缥缈?”

“是。”她心意沉沉,“臣妾所有,不过是与皇上的名分所在。如果可以,臣妾更希望牢牢把握不会轻易碎裂的情分。”

他拥着她,以保护的姿态,颔首允诺:“朕答允你。如懿,朕答允你。”

她与他的感情,其实一开始就并不纯粹——是她,为了争一口气,嫁入宗室,半委屈半期待着嫁作他的侧福晋;是他,借着她与旁人家族的显赫,一步一步走到九五之尊的地位,才渐渐生出几许真心。这一路走来,明媚欢悦固然不少,可艰难崎岖,也几乎曾要了她的性命,却从未想过,居然也能走到今日。

窗外,有春色如许,遍耀光年。

仿佛所有带着脂粉气的残酷凄烈,种种的波云诡谲、暗潮汹涌,在那一刻都戛然而止,急速归于平静。待回到翊坤宫中,合宫上下已皆知皇帝的立后之意。虽然在皇长子丧中,欢喜不能形于色,可是这么些年的艰难苦辛、辗转流离,终于到了这一步。

海兰早已等在了翊坤宫中,在垂花门下徘徊相候。如懿远远见了她,穿着一袭新崭崭的天水蓝袍子,衣衫上是不同深浅的亮银与暗蓝的颜色,捧出大朵大朵栀子花的影彩,是静默而深沉的真心欢悦。如懿不知怎的,见了海兰,整个人才从虚茫茫的震动和喜悦里落定了心意。好似方才那一路,欢喜而恍惚,竟是稀里糊涂回来的。

海兰见了如懿,疾步上前,想要笑,却是落了泪,紧紧执着她的手,哽咽道:“姐姐,终于有这一日了。”

如懿亦是慨然,隐然有泪光涌动:“是。只是赔上了永璜一条命,才成全了我。”

海兰闻言止了泪,正了容色道:“只有到了皇后之位,姐姐才稍稍安全些。所以,不管谁赔了进去,都不可惜。”

夏日天光极长,夕阳的余晖斜斜铺开红河金光,曳满长空。晚霞渐渐变为绛紫与暗蓝交织的宝带,晚霞背后是烧灼了的深红色云彩,将天际都燃得空透了一般,影影绰绰烙在殿前“光明盛昌”的屏门上,蔓延倒影在青石砖地上,似水墨画上泼斜的花枝。暮色中的二人披着金黄而模糊的光辉,偶尔有乍暖还凉的风拂掠起袍子飞扬的边角,人也成了茫茫暑气中花叶缭乱的微渺的一枝。

如懿的手心有黏腻的微凉汗珠,她悄然紧握海兰的手,低声在她耳边道:“是。我们所走过的路都是必经之路,所做的事都是不可避免之事。哪怕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但永璜已死,我固然伤心,却也知道一件秘事。原来除了你,金玉妍也对永璜说过哲悯皇贵妃被孝贤皇后所害。”

海兰眼中有迷惑的旋影波转,她惊诧道:“金玉妍?”

如懿含着凛冽的警醒:“金玉妍所言,比你细致许多,连哲悯皇贵妃如何被害死的细枝末节都无一不知,且告诉永璜哲悯皇贵妃是吃了哪些相克的食物而死。”她的声音失却这个季节应有的余温,“皇上曾经与我说过,孝贤皇后至死也不认害死哲悯皇贵妃……我从前从不相信,如今看来,却真有几分可信了……”

海兰深吸一口气,蹙起了眉头,但随即又以一贯平和无害的微笑抚平了那一丝凌厉的警惕:“若孝贤皇后所言是真,那么唯一能把如何害死哲悯皇贵妃的始末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才是真正下手害死哲悯皇贵妃之人。”她屏息凝神,呼吸渐渐有了明显的起伏,“姐姐记得么?孝贤皇后生前对饮食性寒性热之事几乎一无所知,连自己的一饮一食都不甚注意,还是金玉妍偶尔提醒。虽然阿箬和双喜都说过,是慧贤皇贵妃和孝贤皇后在咱们冷宫的饮食里加了许多寒湿之物,可是背后主使,或许另有其人。且还有许多事,孝贤皇后也是至死不认的。”

如懿眯起眼眸,有一种细碎的光刺在她的眸底幽沉地晃:“如今看来,这个人倒更像是金玉妍呢。只是海兰,她出身李朝,看似不如慧贤皇贵妃和孝贤皇后出身高门华第、身份尊贵,但皇上为了顾着主属两邦之谊,不到绝处,绝不会轻易动她。”

海兰侧了侧首,牵动云鬟上珠影翠微,闪着掠青曳碧的冷光。她拍一拍如懿的手,屏声静气道:“从前不知敌人身在何处,才受了无数暗算。如今知道是谁了,又已经剪除了她的羽翼,只须看得死死的,还怕她能翻出天去么?不怕!天长日久,闲来无事,这些账便一笔笔慢慢算吧。”

如懿的声线里有沉沉的决断与冷冽:“是,是要慢慢算。我们在这宫里多年,唯一学会的,不就是将对方最引以为傲、赖以为生的东西慢慢挫磨殆尽么?下半生还长着呢,咱们还在一块儿,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同一份心力。”

她们彼此相握的手指紧紧收拢,关节因为过于郑重和用力而微微泛白。哪怕有更辉煌的荣耀即将披拂于身,她们依然是昔年彼此依靠的姐妹,相伴同行,从未有异。

之后再有嫔妃来贺,如懿一概都谦逊推却了。皇帝在立后的旨意之后,也于同日下旨,在八月初四,也就是立后之后的两天,复金玉妍贵妃之位。这样的安慰,既是因为玉妍的丧子之痛,也是因为立后大典有万国来朝,不能不顾着李朝的颜面。

第八章 凤位

立后的典礼一切皆有成例,由礼部和内务府全权主持。繁文缛节自然无须如懿过问,她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回到了初嫁的时候,由着旁人一一安排,她便只需安安心心等着披上嫁衣便是。如今也是,只像一个木偶似的,等着一件件衣裳上身量定,看着凤冠制成送到眼前来。皇帝自然是用心的,一切虽然有孝贤皇后的册封礼可援作旧例,皇帝还是吩咐了一样一样精心制作。绫罗绸缎细细裁剪,凤冠霞帔密密铸成,看得多了,一切也都成了璀璨星河中随手一拘,不值一提。

惢心自然是喜不自胜的,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在宫中帮忙。这个时候,如懿便察觉了新来的宫女的好处。那个宫女,便是容珮。

容珮生着容长脸儿,细细的眉眼扫过去,冷冷淡淡的没有表情,一身素色斜襟宫女装裹着她瘦削笔直的腰身,紧绷绷地利索。容珮出身下五旗,因在底下时受尽了白眼,如今被人捧着也不为所动,谁也不亲近。她的性子极为利落果敢,做起事来亦十分精明,有着泼辣大胆的一面,亦懂得适时沉默。对着内务府一帮做事油惯了的太监,她心细如发,不卑不亢,将封后的种种细碎事宜料理得妥妥当当。但凡有浑水摸鱼不当心的,她提醒一次便罢,若有第二次,巴掌便招呼上去,半点也不容情。

海兰见了几回,不觉笑道:“这丫头性子厉害,一点儿也不把自己当新来的。”

如懿亦笑:“容珮是个能主事的厉害角色,她放得开手,我也能省心些。”

然而海兰亦担心:“容珮突然进了翊坤宫,底细可清楚么?”

如懿颔首:“三宝都细细查摸过她的底细了。孤苦孩子,无根无依,倒也清静。”

这样伺候了些日子,连惢心亦赞:“有容珮伺候娘娘,奴婢也能安心出去了。”

自此,如懿便把容珮视作了心腹臂膀,格外看重。而容珮因着如懿那日相救,也格外地忠心耿耿,除了如懿,旁的人一个不听,也一个不认。

然而,对于这次的立后,也不是人人都心服的。

自从永璜死后,绿筠更是对亲子永璋的前程心有戚戚,不仅日日奉佛念经,渐渐也吃起斋来。若无大事,也不大出门了。可哪怕温厚避世如绿筠,私下无人偶然相见时,亦黯然神伤道:“皇贵妃,你虽然出身贵族,但细论起来,你家世破落,又不为太后中意,并不比汉军旗出身的我好多少。若论美貌,你也不是宫中最美最好的,皇上对你也不算椒房专宠,更何况你连一个公主都没有生过,可是到了最后,竟是你成了皇后。是为了什么呢?”

绿筠的迷惑,或许也是许多人不能言说的不解吧。

彼时的如懿,正是盛世芳华,着华丽纯粹的郁金香红锦袍,那样纯色的红,只在双袖和领口微微缀绣金线夹着玉白色的并蒂昙花纹,袍角长长地拂在霞色云罗缀明珠的鞋面上,泛着浅淡的金银色泽,华丽如艳阳。也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当之无愧地承担着这样热烈而纯粹的颜色,并以淡然之势,逼得那明艳的红亦生生黯淡了几分。

“是为了什么呢?”如懿自嘲地笑笑,“我本是成也家世,败也家世。我没有最耀眼的美貌,没有深重的宠爱,贤名也不如孝贤皇后。至于孩子,我确实比不上你儿女双全,多子多福。我只有这一条命,一口气,什么都是我自己的。可就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我才可以做一个无所畏惧的皇后。”如懿深深凝睇绿筠渐渐被岁月侵蚀后细纹顿生而微微松弛的脸庞,还有经过孝贤皇后灵前痛责之事后那种深入骨髓的灰心与颓然,像一层蒙蒙的灰网如影随形紧紧覆盖,她不觉生出几分唇亡齿寒的伤感,“还有,换作我,绝不会如你一般问出,凭什么是谁当皇后这样的话。”

绿筠注视如懿良久,遗下一束灰暗的目光,垂下哀伤的面孔:“这些年我不求别的,只求我的孩子能平安有福地长大。为了这个,多少委屈我也受得。终于,等啊等,居然那些人都死在了我这个不中用的人前头。我便生了痴心妄想,也听信了金玉妍的奉承,以为自己也有资本争一争皇后之位,至少能为我的孩子们争得一个嫡出的身份,争得一个不再被人欺侮的前程。可是,我终究不如你命好。所以,你要怪罪我当初和你争夺后位的心思,我也只能自作自受而已。”

绿筠的痛苦如懿何尝不懂得,也因这懂得而生出一分悲悯。如懿面色宁和,柔和地望着她:“你一切所为,不过是为了你孩子的前程,并非有意害我。因为我膝下无子,所以不会偏袒任何一位皇子,更不会与你计较旧事。”

绿筠眼中一亮,心被温柔地牵动,感泣道:“真的?”

如懿坦然目视她,平静道:“自然。不为别的,只为永璜是我们都抚养过的孩子,更为了曾经在潜邸之时,除了海兰,便是你与我最为亲密。”

绿筠迎着风,落下感动的泪。永璜和永璋的连番打击,早已让绿筠的恩宠不复旧日,连宫人们也避之不及。世态炎凉如此,不过倚仗着往年的资历熬油似的度日罢了。而她,除了尊贵的身份,早已挽留不住什么,甚至,连渐渐逝去的年华都不曾眷顾她。比之同岁的金玉妍,绿筠的衰老过于明显,而玉妍,至少在艳妆之下,还保留着昔年的风华与韶艳。

绿筠离开后,海兰却是在长春宫寻到了如懿的踪迹。

长春宫中一切布置如孝贤皇后所在之时,只是伊人已去,上泉碧落,早已渺渺。

如懿静静立于暖阁之中,宛然如昨日重来。

海兰款步走近:“不承想姐姐在这里。”

如懿淡淡而笑:“皇上常来长春宫坐坐,感怀孝贤皇后。今日,我也来看看故人故地。”

海兰轻嗤:“皇上情深,姐姐大可不必如此。”

如懿螓首微摇:“不!时至今日,我才发觉,当年与孝贤皇后彼此纠葛是多么无知!我们用了彼此一生最好的年华,互相憎恨,互相残害,一刻也不肯放过。到头来,却成全了谁呢?”

海兰垂眸:“左右她是对不起姐姐的。”

“我也对不起她!”如懿瞬然睁眸,“是我,害死了她心爱的孩子!只要我一闭上眼,我就会害怕,会后悔!”

海兰沉吟片刻,方问:“所以今日姐姐由此及彼,肯不顾昔日争夺后位的种种,就这样轻易放过了纯贵妃么?”

如懿凝神片刻,缓缓道:“昔日争夺后位,纯贵妃既是因为爱子之心,也是因为受了孝贤皇后临死举荐的牵累,更有金玉妍的挑唆。”

海兰微微蹙眉:“可她到底是有那份心的。”

如懿衔了一抹澹然笑意,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即将正位中宫,许多事,狠辣自然需要,但也须多一些宽和手段,否则逼得太紧了,也是无益。纯贵妃在嫔妃中位分仅次于我,平伏了她,也是平伏了底下一些人。不为别的,只为到底是我牵累了永璜。我一直未曾忘却永璜死在我怀中的模样。”

海兰抿唇而笑,陪伴在如懿身侧:“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只是觉得,姐姐越来越像一个皇后了。”

如懿颦起了纤细的柳叶眉,长长的睫毛如寒鸦欲振的飞翅,在眼下覆就了浅青色的轻烟,戴着金镶珠琥珀双鸳镯的一痕雪腕抚上金丝玉白昙花的袖,轻声道:“越来越像皇后?海兰,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最常想到谁?”

海兰立于她身后,穿了一件新制的月白色缕金线暗花长衣,外罩碧玉色银线素绡软烟罗比甲,手中素白绣玉兰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双眼睛似睁非睁:“姐姐是想起从前的乌拉那拉皇后了么?”

如懿环视长春宫,静静道:“有这一日,我也算略略对得住死不瞑目的阿玛和苦心的姑母。只是我最常想到的,却是孝贤皇后。”她见海兰浑不在意,继续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身为中宫,孝贤皇后明面上也算无可挑剔,为何皇上却总对她若即若离,似乎总有些戒心。细想起来,连我姑母亦是,自成为正妻,便无一日真正快活过。对着自己的夫君,自己的枕边人,如履薄冰。”

海兰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姐姐替旁人操心做什么?”

如懿咬一咬唇,还是抵不住舌尖冲口欲出的话语:“海兰,我一直在想,若孝贤皇后只是妾而非正妻,不曾有与皇上并肩而立同治家国的权柄,会不会皇上待她,会像待其他女人一般,更多些温存蜜爱?会不会——”

海兰接口道:“会不会姐姐的姑母也会得些更好的结果。”她柔声道,“姐姐的话,便是教我这样冷心冷意的人听了,也心里发慌。总不会姐姐是觉得,即将正位中宫,反而惹了皇上疑忌吧?姐姐,你是欢喜过头了,才会这么胡思乱想。皇上固然一向自负,不愿权柄下移,更不许任何人违逆,但……总不至于此吧。”

如懿勉强一笑:“或许我真是多心了。”明灿的日色顺着熠熠生辉的琉璃碧瓦纷洒而下,在她半张面上铺出一层浅灰的暗影,柔情与心颤、光明与阴暗的分割好似天与地的相隔,却又在无尽处重合,分明而模糊。她只是觉得心底有一种无可言喻的阴冷慢慢地滋生,即使被夏日温暖的阳光包围着,那种凄微的寒意仍然从身体的深处开始蔓延,随着血脉的流动一点一点渗透开去。

乾隆十五年八月初二,皇帝正式下诏,命大学士傅恒为正使,大学士史贻直为副使,持节赍册宝,册立皇贵妃乌拉那拉氏如懿为皇后。

册文隆重而华辞并茂:

朕惟乾始必赖乎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恒资于内职,家邦之化斯隆。惟中阃之久虚,宜鸿仪之肇举。皇贵妃那拉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早从潜邸,含章而懋著芳型。晋锡荣封,受祉而克娴内则。今兹阅三载而届期,成礼式遵慈谕。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逮螽斯樛木之仁恩,永绥后福。覃茧馆鞠衣之德教,敬绍前徽。显命有光。鸿庥滋至钦哉。

立后这日清晨,天气并不如何烦热,皇帝执手含笑:“朕选在八月初二,那是你当年嫁入潜邸的日子。八月,也和朕的万寿节,又和中秋团圆同一个月。朕希望与你朝朝暮暮相见,年年岁岁团圆。”

如懿着皇后朝服,正衣冠,趁着立后大典之前前往慈宁宫拜见太后。彼时太后已经换好朝服,佩戴金冠,见她来,只是默然受礼。

如懿伏首三拜,诚恳道:“无论皇额娘是否愿意儿臣成为皇后,但儿臣能有今日,终究得多谢皇额娘指点提拔。”

太后抚着衣襟上金龙妆花,目色平淡宁和:“你虽然不是哀家最中意的皇后人选,但也终究是你,能走到这个位置。”

如懿恭顺低首:“多谢皇额娘夸奖。”

太后平和地摇头:“不是夸奖。是你身上流着乌拉那拉氏的血液,那种骨子里的血性,是谁也及不上的。”太后轻嘘一口气,“便是哀家,当年也未曾真正斗赢你的姑母。”

如懿微微惊讶,在她的印象中,太后一向是城府极深、妙算心至的。而姑母,成王败寇,早已成了一抹云烟,为世人淡忘。

如懿沉默须臾,道:“皇额娘,儿臣有一事一直不明,还请明示。”

太后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说吧。”

如懿直视太后,目光中有太多不解与疑惑:“当年儿臣的姑母贵为中宫,又是孝敬宪皇后的亲妹,圣祖孝恭仁皇后的亲眷,为何会在太后您手下一败涂地,最后惨死冷宫?”

太后微微一笑,眼底是深不可测的寒意:“今日是你的喜日,偏要问这么晦气的话么?”

如懿的笑意静静的,像瑰丽日光下凝然不动的鸳鸯瓦,瑰丽中却让人沉得下心气:“问了晦气的话,是指望自己的来日不会晦气。但请皇额娘成全。”

太后望着殿外浮金万丈,微微眯了双眼,似是沉溺在久远的往事之中,幽幽道:“自作孽,不可活。”

如懿微一沉吟,雪白的齿轻轻咬住:“宫中何人不作孽,为何独独姑母不可活?”

太后望向如懿,细细打量了片刻:“你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你姑母不输天下的气度。只可惜……”太后摇摇头,徐徐道,“你姑母就是太在意了,太在意子嗣,太在意后位,更在意君心。其实,皇后就是一个供奉着的神位,什么都是过眼云烟,只要能不出错,不为人所害,终究等得到一生荣华平安。”

如懿迟疑片刻:“那么子嗣、后位、君心,在乎就不对了么?或者,皇额娘不在乎?”

太后从容笑道:“总有人不在乎一些,总有人更在乎一些。更在乎的那些人,露了自己在乎什么,就等于告诉别人自己的致命伤在何处,总让人有机可乘,害了自身。而且,哀家可以再说一次,哀家从未斗赢过你的姑母。能斗赢你姑母这位当年的皇后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先帝,当时的万乘之尊。”

如懿听闻过旧事,抬起明亮的眼眸注目于太后:“是。可是昔年,后宫缭乱,姑母的后位也并不稳当。”

太后的声音是苍老中的冷静,便如秋日冷雨后的檐下,郁积着的水珠一滴滴重重坠在光滑的石阶上,激起沉闷的回响:“你错了。历朝历代,即便有宠妃专权,使皇后之位不稳当的,那也只是不稳当而已。从来能动摇后位的,只有皇帝一个。成亦皇帝,败亦皇帝。”

如懿了然于心,扬眸微笑:“所以儿臣一身所系,只在皇上,无关他人。儿臣只要做好皇上的妻子便是了。”

太后亦是笑亦是叹:“能说这话,所以你能坐上后位。但你要明白,你不仅是皇帝的妻子、盟友,也是他的臣子、奴才。即便你是皇后,也是一样。”太后注目片刻,忽而笑得明澈,“从此,你就是万千人之上的皇后,但是,大清的乌拉那拉氏皇后,少有善终啊。”

太后的话,似是诅咒,亦是事实。太祖努尔哈赤的大妃乌拉那拉氏阿巴亥,被太宗皇太极殉葬后,又因顺治爷厌弃其子多尔衮,阿巴亥死后被逐出努尔哈赤的太庙,并追夺一切尊号,下场极为凄凉。而自己的两位姑母,又何尝不凄凉,一个个无子而死。到了自己,自己的来日,又会如何?

她来不及细想,亦没有时间容她细想。喜悦的礼乐声已经响起,迎候她成为这个王朝的女主人,与主宰天下的男子共同成为辽阔天日下并肩而立的身影。

如懿叩首,缓步离开。走出慈宁宫的一刻,她转头回望,日色如金下,慈宁宫的匾额恍如灿灿的金粉挥扬。或许有一日,与太后一样成为慈宁宫的主人,鞠养深宫终老一生,将会是她作为一个皇后最好的归宿吧。

册立之时,钦天监报告吉时已到,午门鸣起钟鼓。皇帝至太和殿后降舆。銮仪卫官赞“鸣鞭”,丹陛大乐队也奏起“庆平之章”的乐声。皮鞭落在宫中的汉白玉石台上格外清脆有力,仿佛整个紫禁城都充满这震撼人心又让人心神眩晕的巨大回声。

如懿站在翊坤宫的仪门外,天气正暑热,微微一动,便易汗流浃背,湿了衣衫。容珮和惢心一直伺候在侧,小心替她正好衣衫,除去汗迹,保持着端正的仪容。其实,比之皇贵妃的服制,皇后的服制又厚重了不少,穿在身上,如同重重金丝枷锁,困住了一身。然而,这身衣衫又是后宫多少女子的向往,一经穿上,便是凌云直上,万人之巅。明亮得发白的日光晒得她微微晕眩,无数金灿灿的光圈逼迫到她眼前,将她绚烂庄重的服色照得如在云端,让人不敢逼视,连身上精工刺绣的飞凤也跃跃欲试,腾云欲飞。

终于走到与自己的男人并肩的一刻,如懿忽然想到了从前的人。同样是继后,她的姑母,在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是否如自己一样,激动中带着丝丝的平静与终于达成心愿的喜悦,感慨万千。

而翊坤宫之侧便是从前孝贤皇后所居的长春宫,比对着翊坤宫的热闹非凡、万众瞩目,用来被皇帝寄托哀思的长春宫显得格外冷清而荒落。或许,连孝贤皇后也未曾想到,最后入主中宫的人,居然会是她,乌拉那拉如懿。

阳光太过明丽眩烈,让如懿在微眯的视线中看见正副册使承命而来,内监依次手捧节、册、宝由中门入宫,将节陈放于中案,册文和宝文陈放于东案。再由引礼女官引如懿在拜位北面立,以册文奉送,如懿行六肃三跪三拜礼。至此,册立皇后礼成。

次日,皇帝在王公和文武大臣的陪同之下,到皇太后宫行礼。礼毕,御太和殿。诸王、文武百官各上表行庆贺礼。而如懿也要到皇太后宫行礼,礼毕再至皇帝前行礼。之后,贵妃携妃嫔众人及公主、福晋与内外命妇至翊坤宫内行礼。

而那一日,如懿见到了归宁观礼的和敬公主。一别数年,公主出落成一个明艳照人的妇人,蒙古的水草丰美让她显得丰腴而娇艳,风沙的吹拂让她更添了一丝坚毅凛冽。她扬着美眸望着如懿,那目光无所顾忌地扫视在身上,终于沉沉道:“我没有想到,居然是你成了皇后。直到皇阿玛下旨命我回来观礼之时,我都不能相信。总觉得是纯贵妃也好,嘉妃也好,总轮不到你的。”她的笑意有些古怪,有些鄙夷,“凭什么呢?你配么?”

如懿对着她的视线静静回望:“世间事唯有做不到,少有想不到。何况配与不配,今日本宫与公主,终究也成了名分上的母女。”

和敬骄傲地仰起头:“我皇额娘是嫡后,我是嫡长公主,你不过是继后而已。民间继室入门,见嫡妻牌位要执妾礼,所以,无论如何,你是不能与我皇额娘比肩的。”

如懿笑意蔼蔼,不动声色地将气得脸色发青的容珮掩到身后:“孝贤皇后以‘贤’字为谥,本宫自认,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一个‘贤’字为谥了。德行既不能与孝贤皇后比肩,家世亦难望其项背,本宫只有将这后位坐得长久些,恪尽皇后之责,才能稍稍弥补了。”

和敬乍然变色,但闻得周遭贺喜声连绵不绝,她亦不敢多生了是非:“只可惜……我皇额娘早逝,幼弟也无福留在人世,才落魄如此,由得你这般破落户忝居后位。”她重重地咬着唇,衔了冷毒的目光,忽而冷笑声声,“享得住这泼天的富贵,也要受得住来日弥天的大祸。我且看着,看你得意多久?”

如懿望着她年轻的面庞,仔细看着,真是肖似当年的孝贤皇后。她不觉叹了口气,和缓了语调道:“公主,当年孝贤皇后执意将你嫁去蒙古,为的是保有尊荣之余亦可以避开宫中祸端。既然如此,你何不平心静气,好好儿守住自己这一段姻缘。要知道,如今你是蒙古王妃,你的一言一行,系着蒙古安宁与富察氏的荣耀,切记,切记!”

如懿才说罢,便有执礼女官催促她往皇帝身边去,只余下和敬呆立当地,怔怔不言。

日光是一条一条极细淡的金色,如懿仿佛走了很远,终于走到了皇帝身边。皇帝望着她,含着笑意,向她伸出手来,引她至自己身边。

如懿立在皇帝身侧,只觉得自己俯视在万人之上,看着欢呼如山,敬贺之声排山倒海。她有渺茫的错觉,仿佛在浩瀚云端飘浮,相伴终身的人虽在身边,却如一朵若即若离的云,那样不真实。

可是,终也是他,带自己来到这里,不必簇拥在万人中央,举目仰望。如懿的眼角闪过一滴泪,皇帝及时地发现了,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朕在这里。”

如懿温柔颔首,微微抬起脸,感受着日光拂面的轻柔,浅浅地微笑出来。

第九章 鸳盟

种种繁文缛节,如懿在兴奋庄正之余,亦觉得疲累不堪。然而,那疲累亦是粉了彩绘了金的,像脸上的笑,再酸,也不会凋零。

真正的大婚之夜,便是在这一晚。

虽然已是嫁过一次的了,然而,皇帝还是郑重其事,洞房便设在了养心殿的寝殿之中。自大婚前一月,皇帝已不在养心殿中召幸嫔妃,仿佛只为静待着大婚之夜。

如懿缓步踏上养心殿熟悉的台阶时,有一瞬的错觉,好像这个地方她是第一次来。如何不是呢?从前侍寝,她亦不过是芸芸众妃之一,被裹在锦缎被幅中,只露出一把青丝婉转,被抬入寝殿,从皇帝的脚边匍匐入内。

比起那时,或许此刻的自己真的是有尊严了太多。如懿静静地想,或许,她所争取的只是这一点儿生存的尊严吧。当然,这或许是太过奢侈的事。

她缓步走完重重台阶,那样静,连裙角拂过玉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仰起脸时,先看到的居然是凌云彻的面孔,他笑意欣慰,屈膝行礼:“皇后娘娘万安。”

这两日一声声入耳皆是“皇后娘娘”,听得连自己都恍惚了,此刻从他口中唤出,才有了几分真实的意味。如懿含笑:“凌侍卫。”

凌云彻起身相迎:“微臣在此恭迎娘娘千岁。恭喜娘娘如愿以偿。”他微微侧身,“这一路并不好走,幸好,娘娘走到了。”

如懿盈然微笑:“多谢你,等本宫走到这里。”

他拱手,神态萧肃:“微臣会一直陪着娘娘走到想去的地方。”

如懿颔首,亦不多言。彼此懂得,何须再多言呢,就如她伤心之时,凌云彻只默默身后相随,便是最好的陪伴与宽慰。

如懿行至殿外,是李玉躬身相迎:“皇后娘娘,里头布置妥当,请娘娘举步入内。”

如懿推门而入,素日见惯的寝殿点缀满了让人炫目的红色和金色,连垂落的云锦鲛绡帐也绞了赤金钩帘,缀着樱红流苏。阁中仿佛成了炫彩的海洋,人也成了一点,融入其中,分不清颜色。如懿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换下白日的皇后吉服,按着皇帝送来的衣衫,穿上了八团龙凤双喜的正红色锦绣长袍。那锦袍用的是极轻薄软和的联珠对纹锦,触肌微凉,袖口与盘领皆以金线穿雪色小珠密密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金云鸾纹小轮花。裙底以捻银丝和水钻做云水潇湘纹,显出蔚蓝迷离的变幻之色。两肩、前后胸和前后下摆绣金龙凤同合纹八团,以攒枝千叶海棠牡丹簇拥,点缀在每羽花瓣上的是细小而饱满的蔷薇晶与海明珠。除此之外,通身遍饰红双喜、团金万寿字的吉祥纹样,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透着繁迷贵气。锦袍下质地轻柔的罗裙,是浑然一体的郁金香色,透明却泛着浅淡的金银色泽,仿佛日出时浅浅的辉光,光艳如流霞。

这并不是寻常的皇后服色,乃是皇帝亲许内务府裁制,仅供这一夜穿着。连佩戴的珠饰也尽显玲珑别致的心思。绿云鬟髻正中是一支九转连珠赤金双鸾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其尾坠有三缕细长的翡翠华题,深碧色的玉辉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间隐有光华流转熠熠。髻边点缀一双流苏长簪,流苏顶端是一羽点翠蝙蝠,蝠嘴里衔着三串流云珍珠红宝石坠角长穗,都以红珊瑚雕琢的双喜间隔,垂落至肩头。髻后是三对小巧的日永琴书簪,皆是以白玉做成,在云鬓间温润有辉。因如懿素喜绿梅,点缀的零星珠花皆以梅花为题,散落其中。而宫中素来爱以鲜花簪发,如懿便在内务府所供的鲜花中弃了牡丹,只用一朵开得全盛的“醉仙枝”玫瑰,如红云初绽,妩媚姣妍。

那时容珮便笑言:“衣裳上已经有牡丹,再用牡丹便俗了。还是玫瑰大方别致,也告诉别人,花儿又红又香却有刺,谁也别错了主意。”

是呢。这样步步走来,谁还是无知的清水百合,任人攀折。再美,终究亦是带了刺的。

李玉引着如懿坐下,轻声道:“皇后娘娘安坐,皇上稍后便到。”

如懿安静坐下,描金宽榻上的杏子红苏织龙追凤逐金锦平整地铺着,被幅四周的合欢并蒂莲花纹重重叠叠扭合成曼妙连枝,好似红霞云花铺展而开。被子的正中压着一把金玉镶宝石如意和一个通红圆润的苹果。她凭着直觉去摸了摸被子的四角,下面果然放置枣子、花生、桂圆、栗子,取其早生贵子之意。

如懿怔了怔,缓缓有热泪涌至眼底,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能哭,忍了又忍,只是没想到,重重的失望复希望之后,皇帝还这样待她,以民间的嫁娶之道,再还她一次新婚之夜。

因为,那是她所缺失的。当年以侧福晋身份入府,到底也是妾室,哪里有红烛高照,对影成双的时刻,那时她的房中,最艳的亦不过是粉色而已。而粉色,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侧室之色。

如今,皇帝是补她一次昔日的亏欠,让她再无遗憾。

浸淫在往事的唏嘘中,皇帝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内,凝视她道:“想什么这样出神?”

如懿有些不好意思,忙拭了拭眼角道:“皇上万安。”

皇帝温然含笑,眉目澹澹,似有无限情深:“今夜,朕不是万岁,而是寻常夫君。”他有些愧然,“如懿,朕很想还你一个真正的大婚之夜。但再四问了礼部,皇帝只有登基之后第一次册立皇后,才能在坤宁宫举行大婚,否则便不能了。朕思来想去,祖宗规矩既不能改,那么朕便许你一个民间的婚仪,明媒正娶一回。”

如懿只觉得一颗心温软如春水,绵绵直欲化去:“虽然皇上不是亲自来迎娶臣妾,但能有此刻,臣妾已经心满意足。”

皇帝仔细端详她,温柔道:“寻常的皇后服制太过死板严肃,朕希望给你一夜美满,所以特意嘱咐内务府制了这身衣裙,既有皇后服色的规制,也不失华美妩媚。朕希望朕亲自选定的皇后,可以与众不同。”

如懿温柔绵绵,如要化去:“即便只穿一夜,臣妾亦会珍藏。”

皇帝牵着她手并肩坐下,击掌两下,福珈和毓瑚便满面堆笑地进来,把皇帝的右衣襟压在如懿的左衣襟之上。毓瑚端上备好的红玉酒盏,道:“请皇上皇后饮交杯酒。”

如懿与皇帝相视一笑,取过酒盏互换饮下。许是喝得急了,如懿唇边滑落一滴清绵酒水,皇帝以手擦去,温柔一笑。

福珈喜滋滋端过一盘子孙饽饽,屈膝道:“请皇上皇后用子孙饽饽。”

如懿取过银筷子夹起吃了一口,连忙皱眉道:“哎呀,是生的!”

福珈笑得满脸皱纹都散开了:“千金难换皇后这句话呀!”

如懿这才回过味来,不觉脸上飞红。皇帝已笑得痴了,便也吃了一口道:“皇后说是生的,那自然是生的。”

福珈道:“交杯酒已经喝过,子孙饽饽也已经吃了,请皇上与皇后听一听《合婚歌》吧。”她说罢,打开寝殿的长窗,窗外庭院中立着的四位年长的亲王福晋唱起了《合婚歌》。《合婚歌》共分三节,每唱一节后,左首的年长福晋即割肉一片掷向天,注酒一盅倾于地,以供神享,祝愿帝后和和美美。

终于,曲终人亦散去,寝殿中亦安静了下来。

皇帝的眼中有如许情深,似要将如懿刻进自己的眼眸最深处:“如懿,这两天,朕虽然亲自下旨册封你为皇后,可也只有此时此刻,你与朕宁静相对,朕才觉得,你是真的成了朕的皇后了。”

如懿温婉侧首:“臣妾与皇上一样,如在梦中,此刻才觉美梦成真。”

皇帝轻轻握住如懿的手,低头吻了一吻,那掌心的暖意,便这样分分寸寸地蔓延上心来,一脉一脉暖了肌肤,融了心意。

皇帝执着她的手,声音低而沉稳,仿若青山逶迤,岿然不动:“如懿,朕能许你天下女子中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却不能许你一心一意的夫妻安稳。哪怕从前,此刻,还是以后,朕都不能许你。这是朕对不住你的地方,亦是朕最不能给你的。”

如懿微微低下头,鎏金百合大鼎里有缥缈的香烟淡若薄雾,袅袅逸出。她从未曾发觉,那样轻的烟雾,也会有淡淡水墨般的影子,笼上人阴翳的心间。

这样的话,从前她不是不知,一路妻妾成群过来,她不能,也不敢期许什么。哪怕是午夜梦回,孤身醒转的一瞬,曾经这样盼望过,也不敢当了真。可如今听他亲口这样说出来,哪怕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内,也生了几分失落。

她依偎在皇帝胸前,轻声道:“皇上说的,臣妾都明白。臣妾所企求的,从来不是位分与尊荣。”

皇帝轻轻颔首,下颌抵在她光洁的眉心,仿佛叹息:“可是如懿,不管皇额娘是否反对,朕都会立你为皇后。或许皇后之位也不是最要紧的,朕能给你的,是朕心里的一份真心意。或许,这份真心意抵不上荣华富贵、权倾后宫来得实在,可是这是唯一能由着朕自己、不被人左右的东西。”

如懿心头震动,仿佛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眼前这个相守相伴了十数年的男子,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多疑他的反复,也不是不知道他身边从来有无数的姹紫嫣红。可是她深深地觉得,哪怕是陪在他身边最长久的时刻,也比不上这一刻内心的百感交集,倾尽真心。

他不过是弘历,她也只是青樱,是红尘万丈里最凡俗不过的一对男女。没有雄心万丈,没有坐拥天下,更没有钩心斗角、你死我活。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一刻的真心相许。

如懿微微含泪,紧紧伏在他胸口,听着他心跳沉沉入耳,只是想,倾这一生,有这一刻,便也足够了。她这般凝神,伸手缓缓解下衣袍下一个金线绣芙蓉鸳鸯荷包,荷包上缀赤金红丝流苏,鸳鸯成双,花开并蒂,是花好月圆影成双的文采。

她轻轻解开荷包,一样一样取出其间物什,呢喃低语:“这是臣妾嫁给皇上那日戴过的一双耳坠,这是皇上第一次写给臣妾的家书,这是臣妾在潜邸第一次生辰时皇上所赠的玉佩……”她一一数了七八样,无一不爱惜珍重。

皇帝拈起一个薄薄的胭脂红纸包抖开,里头是两束发丝,一粗一细,各自用细巧红绳分别扎好,并排放着,显是属于两个不同的人。皇帝的眼里忽然沁出星子般的光,冲口而出:“朕记得这个。这是你初嫁那夜,朕与你各自剪下一缕发丝作存,以待来日白首之时再见。你竟然真还存着!”

浅笑的唇线牵动一弧梨涡浮现于如懿面上:“臣妾一直仔细保存,便是进冷宫前,亦交由海兰保管。幸好,一直以来都未曾错失。”她有些不好意思,引过华彩映红的袍袖掩在唇际,“只是那年,臣妾嫁与皇上为侧福晋,所以这两束发丝可放在一处已是皇上格外垂怜,却不可行结发之仪。”

皇帝慨然微叹:“那年大婚,与朕能结发的唯有嫡妻,所以朕与琅是结发之礼。”

这样明好的夜里,谈起故去的人,总有几分伤感。皇帝很快撇开这些情绪的浮缕,和声道:“不过今夜,你终于是朕的妻子了。”

一双明眸水光潋滟,如懿将手心之物珍重存起,期许而感慨:“臣妾左思右想,皇上为了今日费尽心思博臣妾欢悦之心,臣妾所有皆是为皇上所赐,无以为报,只能将旧年岁月里值得珍惜之物一一保存妥帖,以表臣妾之心。”

皇帝的眼里是满满的感动:“谁说你无以为报?这两根头发不能结也罢了。”他手指轻溜,滑至她发髻后拨出细细一缕,取过紫檀台上的小银剪子,又缕出自己辫梢一缕一并剪下,对着灼灼明火用一根红绳仔细结好,放入胭脂红纸中一并叠好,“那是从前的不够完美,这是今夜结发往后,一并存起。”

如懿怔怔地看着,有泪水轻轻溢上眼睫,她只是一味垂首,摇头道:“皇上不可。少年结缡,原配夫妻才可为结发。臣妾不是。”

皇帝将温柔眸光深深凝住:“朕知道与你不是原配,结发之礼不甚相宜,所以只取其‘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之意。”

莫名的情绪泛着巨大的甜蜜,和那甜蜜里的一丝酸楚,她无言,只能感受着泪水的润与热,与她的心潮一般,温柔地汹涌,喃喃细语:“结发与君知,相要以终老。满人不可轻易剪发,皇上是为了臣妾,臣妾都知道。”

他且行且笑:“是了。满人头发珍贵,若无决绝之事,不可断发,否则形同悖逆。可今夜朕与你,是欢喜之事。”他缓身行至攒枝金线合欢花粟玉枕边,俯身取出一个浮雕象牙锦匣,打开莲瓣宝珠金纽,里头薄薄一方丝帕,只绣了几只殷红荔枝,并几朵淡青色的樱花。他叹道:“青樱,弘历,并存于此,便是你最好的回报。”他轻吻她眉心,温柔得如同栖落花瓣的蝶,“你出冷宫之后,朕告诉过你,希望和你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如懿,如今你是朕的妻子,生同床,死同穴,会一直一直、永永远远和朕在一起了。”

她无言应对,唯有以感动的蒙眬泪眼相望,还报情深,低低吟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皇上说过的话,臣妾都记得。”她垂首,略有几分无奈,却终究仰望着他,切切道,“臣妾知道,往昔来日,臣妾择不尽皇上身边的人。臣妾所求,唯有一句。”

皇帝拥着她,问道:“什么?”

她郑重而恳切:“臣妾不敢求皇上一心,但求此生长久,不相欺,不相负!不管去到何处,皇上总是信臣妾的,便如臣妾信皇上一般。”

皇帝亦是沉沉慨然:“如懿,此生长久,不相欺,不相负!君无戏言,这个君,既是天子君王,亦是你枕畔夫君。”

如懿有说不出的感动,一颗心像被浪潮裹袭着,退却又卷近,唯有巨大的喜悦与温情将她密密匝匝包裹,让她去释怀,去原谅,去遗忘。

皇帝的吻落下来,那是一对经年夫妻的轻车熟路,彼此熟知。她以温柔的低吟浅唱相应,看着红罗帐软肆意覆落,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唯余龙凤花烛,红影双双,照彻一室旖旎。

殿中的烛火越来越暗,终于只剩下了一双花烛如双如对的影子。守夜的太监在廊下打开了蒲团和被铺守着。李玉打了个呵欠道:“皇上和皇后都睡下了。你们也都散了吧。”便有小太监将檐下悬挂的水红绢纱灯笼摘下了一半,守在养心殿外的侍卫也散去了两列。凌云彻亦在其中。

李玉拱手道:“这一日辛苦了。凌大人早些回去歇息吧。”

凌云彻道:“哪里比得上李公公的辛劳,皇上大婚,一刻也离不开您上上下下打点着。”二人寒暄罢,便也各自散了。

八月初的天气,即便是夜深,也有些许残留的暑意。这几日的喧闹下来,此刻只觉得紫禁城中安宁得若无人之境。凌云彻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喜是愁,倒像是汪着一腔子冰冷的月光倒在了心里,似乎是分明地照着什么,却又是稀里糊涂的。

他这样想着,脚也不知迈去了哪里,并非是自己平日休息起居的侍卫房,抬头一看,却是到了坤宁宫。他想了想,左右赵九宵也在这里当差,便进去他所住的庑房。赵九宵见了他来十分欢喜,二人倒了一瓮酒,拨了几个菜,相对而饮。赵九宵拿胳膊撞了撞他,道:“你在皇上跟前挺得器重的,今儿又是皇上大喜的日子,你怎么不高兴?是不是看着皇上娶亲,自己也想娶亲了?”

凌云彻笑道:“你自己这样想便罢,别扯上我!”

赵九宵搓着手道:“你还别说,我倒真为了一个姑娘朝思暮想呢。”

凌云彻好奇:“谁?是宫里的宫女么?”

赵九宵凑近了道:“就是令嫔娘娘宫里的澜翠,那模样那身段儿,我……”

凌云彻横了他一眼,道:“别人也就罢了,要是永寿宫,想都别想!”

赵九宵啧啧道:“你这个人也太小心眼儿了!人往高处走嘛,也不能都说她不对。你就这么忌恨令嫔娘娘?”

凌云彻冷冷不言,赵九宵也无趣了:“弄了半天,你不高兴也不是为了令嫔娘娘?我还当皇上立了新后,你是心疼她被冷落了呢。”

凌云彻喝了几大杯酒,那是关外的烧刀子,入口烫喉,一阵阵热到肠子里,却也容易上头。他有些昏昏沉沉:“皇后?你以为立了皇后就好么?从前的孝贤皇后出身名门,还不是活得战战兢兢的?我是心疼,心疼坐到这个位子上的人会受苦。”

赵九宵也有些晕了,往他胸口戳了一拳,道:“谁的婆娘谁心疼!你心疼个什么劲儿?这个年纪了,也不成个家,孤零零的什么意思?”

凌云彻按着自己的心口:“我也不知道,孤零零地为了什么;我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在我心里落了个影儿。这么个只能远不能近的影儿。她伤心的时候我只敢远远看着她,可是她的伤心,我都明白。如今见她好,我自然高兴,可是高兴了还是担心来日她还会遇到什么。”

赵九宵吃了筷牛肉,伏在桌上昏昏沉沉道:“你看,你看,你还是想着令嫔娘娘不是?”

凌云彻苦笑了一刻,仰起头,把酒浇入了喉中。任由酒气杀烈,弥漫心间。

福珈回到慈宁宫中时已是夜深,她悄然入内,却见暖阁中灯火通明,太后托腮凝神,双眼微闭。听得她来,太后只是轻声相询:“回来了?”

福珈吃了一惊,忙道:“太后怎么还不安置呢?时辰不早了。”

太后淡淡一笑,睁开眼道:“知道。只是喧闹了这两日,总觉得喜悦声还聒噪在耳边,嗡嗡的,让人不想睡。”

福珈忙道:“那奴婢去点安神香吧。”

太后摆摆手,支起身来,道:“人老了就是心事多,不容易睡着。你陪哀家说说话。”

福珈应了声“是”,在太后膝边坐下。太后出神片刻,似是自言自语:“养心殿那儿都好了?”

福珈嘴角不觉多了一丝笑意:“都好了。这个时辰,怕已经安置下了。洞房花烛,皇上对皇后真是有心了。”

太后颔首道:“皇帝肯用心,真是难得。”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空茫的一点,隐隐多了一丝沉溺的微笑,“肯被人这样用心相待,又能用心待之,真好。乌拉那拉如懿,到底是有福的。”

福珈垂下脸,恭谨道:“皇后的福气再好,又怎能与太后比。”

太后微微侧首,一串碧棱双枝长簪垂下蓝宝流苏微微摇曳:“哀家到底没有做过皇后,不能与她相比了。只是皇帝的用心,男人的用心啊……”

福珈低眉敛目:“太后见过的真心,绝对胜于今时今日皇上对皇后的。”

太后似有万千感触,眼中莹然有光:“是。只是怕真心相待太短,伸手挽留也留不住。”

福珈微笑:“但是只消一刻,便已经胜却人间无数。”

太后唇边有沉醉的笑意,片刻,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镇静:“是啊,但愿男女相悦之心,能得长久,而非一时之兴。”

如懿睡在皇帝身侧,一夜都做着繁迷的梦。梦里,有皇帝的执手相看两不厌,有琅的泪眼哀怨,亦有云彻与海兰的相伴在侧。但是梦见最多的,居然是姑母唇边不退的微笑。姑母穿着与自己一样的皇后冠服,神色悲喜交加,更是欣慰。那声音似远忽近,是姑母的叮嘱:“乌拉那拉氏不可出废后!如懿,乌拉那拉氏再不能有弃妇了!”

她终于松一口气,原来只与自己有数面之缘的姑母,是那样深刻地活在自己的记忆里,又深远地影响着今时今日的自己。

她从梦中醒来,隐隐觉得夜凉如水,似游弋浮动在身侧。皇帝仍在熟睡,眉心带着舒展的笑意,大约是个好梦。她披衣坐起,才发觉寝殿的窗扇不知何时已微微开了一隙,凉风徐徐穿入。她正要起身关窗,忽然周身的血液一凉,竟呆住了。

案几上所供的龙凤花烛,不知何时,那支凤烛上的火焰已然湮灭,只余一卷烧焦了的烛芯,映着累累烛泪,似一只流泪至盲的眼睛。

心中的恐惧骤然冰裂贯入,不是没有听说过,龙凤花烛要在大婚之夜亮至天明,若有一支先灭,便是夫妻中有一人早亡,或是半路分折,恩爱两绝。民间传闻虽然有些无稽,谁能保证夫妻能白首到老,又同年同月逝去,只是这样夜半夭灭一支,却也实在是不吉。

她回头见皇帝犹自沉睡,忙关上了窗扇,又仔细检视一遍无碍,重新点燃了凤烛。做完这一切,她才觉得自己的双手有些发抖。

原来她还是怕的,是那样怕,怕夫妻恩情中道断绝。如懿回到皇帝身边,紧紧依在他身侧,仿佛只有他的温热才能提醒着自己一切的美好才刚刚开始。

第十章 穿耳

这样思虑,再度入梦便有些艰难。蒙蒙眬眬中,便已天色微明。皇帝照例要去早朝,嘱咐她起身后再休息片刻。如懿想着今日是嫔妃陛见的日子,也随着皇帝起身,一同穿戴整齐,含笑送了皇帝出门,亦回自己宫中去。

金玉妍自九阿哥夭折之后脾气越发不大好。皇帝看在她丧子之痛,着意安慰,又在立后次日重新复她贵妃之位以示恩遇,沉寂多时之后,她也终算扬眉了。

这一日是立后之后嫔妃第一次合宫拜见。如懿不愿摆足新后的架子,便按着时辰在翊坤宫与嫔妃们相见,倒是众人矜守身份,越发早便候在了宫中。

因着是正日,如懿换了一身正红色龙凤勾莲暗花纱氅衣,发髻上多以纯金为饰,夹杂红宝,喜庆中不失华贵雍容。

彼时嘉贵妃玉妍与纯贵妃绿筠分列左右首的位置,绿筠下首为愉妃海兰、令嫔嬿婉、婉嫔婉茵、庆贵人缨络、秀常在,玉妍之下为舒妃意欢、玫嫔蕊姬、晋贵人、平常在、揆常在及几个末位的答应。为免妨皇后正红之色,嫔妃们多穿湖蓝、萝翠、银朱、淡粉、霞紫,颜色明丽,绣色繁复娇艳,却不敢有一人与如懿的穿戴相近,便是嫔妃中位列第一的苏绿筠,也不过是一身橘色七宝绣芍药玉堂春色氅衣,配着翡翠银丝嵌宝石福寿绵长钿子,有陪同着喜悦的得体,也是谦逊的退让。

嫔妃之中,唯独新复位的玉妍一身胭脂红缀绣八团簇牡丹氅衣,青云华髻上缀着点满满翠镶珊瑚金菱花并一对祥云镶金串珠石榴石凤尾簪,明艳华贵,直逼如懿。

如懿心中不悦,却也不看她,只对着绿筠和颜悦色:“本宫新得了乌木红珊瑚笔架一座,白玉笔领一双,想着永瑢正学书法,等下你带去便好。”

绿筠见如懿关爱自己儿子,最是欢喜不过,忙起身谢道:“皇后娘娘新喜,还顾念着臣妾的孩子,臣妾真是感激不尽。”说罢便向着玉妍道:“嘉贵妃复位,又贺皇后娘娘正位中宫之喜,难得打扮得这样娇艳,咱们看着也欢喜。”

嬿婉温婉道:“臣妾等侍奉皇后娘娘,穿得再好看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是博皇后娘娘一笑罢了。能让皇后娘娘高兴,也不枉嘉贵妃穿了这么一身颜色衣裳。好赖都是讨主子娘娘喜欢罢了。”

玉妍的笑冷艳幽异:“令嫔一心想着讨好主子娘娘,本宫倒是巧合,只不过惦记着皇上说过,喜欢本宫穿红色而已。”

嬿婉有些窘迫,掩饰着取了一枚樱桃吃了,倒是海兰笑道:“皇上与皇后娘娘本是夫妻一体,嘉贵妃记得皇上,便是记得皇后娘娘了。”

玉妍见如懿端坐其上,慢慢合着青花洞石花卉茶盅的盖子,热气氤氲蒙上她姣美的脸:“皇后是新后,翊坤宫却是旧殿。臣妾记得当时皇上把翊坤宫赏赐给还是娴妃的皇后娘娘居住,便是取翊为辅佐之意,请娘娘辅佐坤宁,原是副使的意思。怎么如今成了中宫之主,娘娘住的还是辅佐之殿呢?”

这话问得极犀利。如懿想起封后之前,皇帝原也提起过换个宫殿居住,但东西六宫中,只有长春宫、咸福宫、承乾宫和景仁宫尚不曾有人居住。长春宫供奉着孝贤皇后的遗物;咸福宫乃是慧贤皇贵妃的旧居,慧贤皇贵妃死后便空置着;景仁宫,如懿只消稍稍一想,便会想起她可怜的姑母,幽怨而死的姑母,如何再肯居住。皇帝倒也说起,承乾宫意为上承乾坤,历来为后宫最受宠的女子所居住,顺治帝的孝献皇后董鄂氏便是。但年久失修,总得修一修才能让如懿居住。只是,这样的话何必要对她金玉妍解释。

如懿便只是浅笑不语,不去理会。嬿婉抿起唇角轻笑,纤细的手抬起粉彩绣荷叶田田的袍袖掩在唇际,带着一丝讥诮的眸光潋滟,拨着耳上翠绿的水玉滴坠子,柔柔道:“皇后便是皇后,名正言顺的六宫之主,不拘住在哪里,都是皇上的正妻,咱们的主子娘娘。”

玉妍笑意幽微,微微侧首,满头珠翠,便曳过星灿似的光芒,晃着人的眼:“主子娘娘倒都是主子娘娘,但正妻嘛……”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对着绿筠道:“纯贵妃出身汉军旗,自然知道民间有这么个说法吧?续弦是不是?还是填房,继妻?”她甩起手里的打乌金络子杏色手绢,笑道,“到底是续娶的妻子,是和嫡妻不一样的吧?”

这话,确是刻薄了。绿筠一时也不敢接话,只是转头讪讪和意欢说了句什么,掩饰了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的沉吟,如懿想起了她的姑母,幽怨绝望而死的景仁宫皇后,或许,她生前也是一样在意吧?在意她的身份,永远是次于人后的继后。如懿忽然微笑出来,坦然而笃定。其实,有什么要紧?真的,在这个位置的唯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人,之前之后,都只是虚妄而已。

如懿侧脸,召唤容珮:“去将本宫备下给纯贵妃与嘉贵妃的耳环呈上来。”

容珮答应了一声,立刻从小宫女手中接过了一个水曲木镂牡丹穿凤长盘,上面搁着两只粉红色织锦缎圆盒。她利落打开,按着位序先送到绿筠面前,那是一对玛瑙穿明珠玉珏耳环,颜色大方又不失明亮,极适合绿筠的年纪与身份。绿筠忙起身谢过:“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如懿淡淡含笑:“等下还有三把玉如意,你带回去给三阿哥、六阿哥和四公主,也是本宫的一点儿心意。”

绿筠再四谢过,神色恭谨。容珮又将另一对耳环送到玉妍面前,如懿温然含笑:“这一对耳环与纯贵妃那对不同,专是为你选的。嘉贵妃应该会喜欢吧?”

玉妍只瞟了一眼,矍然变色,如懿恍若未见,如常道:“给嘉贵妃的这一对是红玉髓的耳环,配着七宝中所用的松石和珊瑚点缀,在最末垂下拇指大的雕花金珠,颜色明丽,很适合嘉贵妃这样亮烈妩媚的性子。只是,红玉髓到底不如玛瑙名贵,那也是没办法的,纯贵妃到底资历深厚,儿女双全,自然是在嘉贵妃之上了。”

这话,既是褒奖绿筠众妃之首的超然地位,稳了她永璜和永璋被贬斥后惶惑不安的心思,亦是提点着玉妍当日意图用七宝手串暗害她的事。前因后果,她都记得分明。

玉妍果然有些失色,脸色微微发白,并无意愿去接那对耳环。

如懿的脸色稍稍沉下,如秋日阴翳下的湖面:“怎么?嘉贵妃不愿接受本宫的心意么?”

绿筠到底还乖觉,忙摘下自己耳垂上的碧玺琉璃叶水晶耳坠,将如懿赏赐的耳环戴上,起身道:“皇后娘娘赏赐,臣妾铭记于心,此刻便戴上,以表对娘娘尊敬。”

如懿满意地颔首,平静目视玉妍,玉妍勉强道:“谢过皇后,臣妾回去自会戴上。”

嬿婉轻笑,脆生生道:“这是咱们第一日拜见皇后娘娘,嘉贵妃若有心,此刻戴上便是了,何必分回去不回去?再说了,怎么回去不都是在皇后娘娘所辖的六宫里。”

意欢素来不喜玉妍,侧目道:“嘉贵妃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何必伪作托词,可见为人不实。”

婉茵亦劝:“嘉贵妃,皇后娘娘赏赐的耳环极好看,也便只有你和纯贵妃有,咱们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玉妍只得伸手掂了掂耳坠,勉强道:“皇后娘娘可真实诚,这么大的金珠子,想必是实心的吧,臣妾戴着只怕耳朵疼呢。昔年孝贤皇后在时,最忌奢侈华丽,这么华贵的耳坠,臣妾实在不敢受。”

这一来,已经戴上耳环的绿筠不免尴尬,还是海兰笑道:“孝贤皇后节俭,那是因为皇上才登基,万事草创。如今皇上是太平富贵天子,富有四海,便是贵妃戴一双华贵些的耳环怎么了,只怕皇上瞧见了更欢喜呢。”

玉妍仔细看那耳坠,穿孔的针原是银针做的,头上比寻常的耳坠弯针尖些,针身却粗了两倍不只,便道:“这耳针这么粗,臣妾耳洞细小,怕是穿不过的。”

如懿不欲与她多言,扬了扬下巴,容珮会意,便道:“戴耳坠原不是嘉贵妃娘娘的事,穿不穿得进是奴婢的本事,肯不肯让奴婢穿便是嘉贵妃自己的心意。”

如懿微微斜过身子,拨弄着身旁一大捧新折的深红芙蓉,笑吟吟道:“嘉贵妃自然知道本宫为何要赏你红玉髓耳坠。本宫的心思,你明白就好,若是说穿了,你这个贵妃之位复位难得,别再轻易丢了。”

玉妍满脸恼怒,到底也不敢发作,只得低下了头对着容珮厉色道:“仔细你的爪子,别弄伤了本宫。”

容珮答应一声,摘下玉妍原本的耳环,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她的耳孔便硬生生扎了下去。那耳针尖锐,触到皮肉一阵刺痛,很快被粗粗的针身阻住,怎么也穿不进去。容珮才不理会,硬生生还是往里穿,好像那不是人的皮肉耳洞似的。玉妍起先还稍稍隐忍,后来实在吃痛,转头喝道:“不是教你仔细些了么?你那手爪子是什么做的,还不快给本宫松下来!”

容珮面无表情,手上却不肯松劲儿,只板着脸道:“不是奴婢不当心,是奴婢的手不当心,认不得人。当初嘉贵妃把惢心姑姑送进慎刑司,自己可没做什么,可慎刑司那些奴才不就是嘉贵妃您的手爪子么,您的手爪子遂不遂您的心奴婢不知道,可现在奴婢的手爪子不听自己使唤了,非要钻您的耳朵,您说怎么办呢?”

玉妍又惊又怒,痛得脸孔微微扭曲:“皇后娘娘!你就这么纵容你的奴婢欺凌臣妾么?”

如懿含笑不语,似乎只是看着一场有趣的笑剧,吩咐道:“惢心,给各位小主添些茶点。你的腿脚不好,慢慢走吧,不必着急。”

玉妍见如懿如此,愈加惊恼:“惢心的腿坏了,是慎刑司的人下手太重,皇上也已经贬斥过臣妾。如今臣妾复位,那是皇上不计较了。皇上都不计较,皇后还敢计较么?”

如懿看着她,和煦如春风:“皇上不计较是皇上仁慈,本宫不计较是与皇上同心一体。所以,本宫眼下是赏赐你,而不是惩罚你。你可别会错了意。”

容珮冷着脸道:“嘉贵妃,耳针已经穿进去了,您要再这么挣扎乱动,可别怪自己不当心伤了自己的耳朵。再说了,您规规矩矩一些,奴婢立刻穿过去了,您也少受些罪不是?”

玉妍恨得双眼通红:“皇后娘娘,您是拿着赏赐来报自己的私仇!臣妾不服!”

如懿笑得从容淡然:“你从来都是不服的,也不是这一日两日了。而且,本宫大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不是本宫要报自己的私仇,而是你承担自己做过的事!所以对你,赏也是罚,罚也是赏!”

嬿婉伸着柔若无骨的指,缓缓地剥着一枚枇杷:“皇后娘娘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身为嫔妃,对着皇后娘娘你呀你的,敬语也不用,还敢撞了皇后娘娘的颜色。说白了,嘉贵妃再尊贵,再远道而来,还不是和咱们一样,都是妾罢了。我倒是听说,在李朝遵守儒法,妾室永远是正室的奴婢,妾室所生的孩子永远是正室孩子的奴婢。怎么到了这儿,嘉贵妃就忘了训导,尊卑不分了呢?若是皇上知道,大约也会很后悔那么早就复位您的贵妃之位了。这么不懂事,可不是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么?”

玉妍听得“皇上”二字,到底也不敢再多争辩,只得红了眼睛,死死咬牙忍住。容珮下手毫不留情,仿佛那只是一块切下来挂在钩子上的五花肉,不知疼痛、不知冷热的,举了耳针就拼命钻。玉妍痛得流下泪来,她真觉得这对耳垂不是自己的了。这么多年来养尊处优,每夜每夜用雪白的萃取了花汁的珍珠粉扑着身子的每一寸,把每一分肌理都养得嫩如羊脂,如何能受得起这般折腾。可是,她望向身边的每一个人,便是最胆小善良的婉茵,也只是低垂了脸不敢看她。而其他人,都是那样冷漠,只顾着自己说说笑笑,偶尔看她一眼,亦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玉妍狠狠地咬住了唇,原来在这深宫里,她位分再高,皇子再多,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异类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容珮终于替玉妍穿上了耳坠,那赤纯的金珠子闪耀无比,带着她耳垂上滴下的血珠子,越发夺目。容珮的指尖亦沾着猩红的血点子,她毫不在乎的神情让人忘记了那是新鲜的人血,而觉得是胭脂或是别的什么。倒是玉妍雪白的耳垂上,那过于重的耳坠撕扯着她破裂的耳洞,流下两道鲜红的痕迹,滴答滴答,融进了新后宫中厚密的地毯。

有须臾的安静,所有人被这一刻悲怒而绮艳的画面怔住。

如懿面对玉妍的怒意与不甘,亦只沉着微笑。她忽然想起遥远的记忆里,她偶然去景仁宫看望自己的皇后姑母,在调理完嫔妃之后,踌躇满志的姑母对她漫不经心地说:“皇后最要紧的是无为而治,你可以什么都想做,但若什么都亲手做,便落了下乘了。要紧的,是借别人的手,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懿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早已违背了姑母的这一条禁忌。但,她是痛快的。此刻的痛快最要紧,何况作为新任的皇后,自己从妃妾的地位一步步艰难上来,她懂得要如何宽严并济,所以平抚了苏绿筠,弹压了金玉妍。

如懿笑意吟吟地打量着玉妍带血的艳丽耳垂,那种鲜红的颜色,让她纾解了些许惢心残废的心痛和自己被诬私通的屈辱。她含笑道:“真好看!不过,痛么?”

玉妍分明是恨极了,却失了方才那种嚣张凌厉,有些怯怯道:“当然痛。”

如懿笑着弹了弹金镶玉的护甲:“痛就好。痛过,才记得教训!起来坐吧。”

玉妍身边的丽心吓得发怔,听得如懿吩咐才回过神来,畏怯地扶了玉妍起身坐下。

意欢瞟了眼丽心,语气冷若秋霜:“你可得好好儿伺候嘉贵妃,别和贞淑似的,一个不慎被送回了李朝。贞淑有李朝可回,你可没有!”

丽心吓得战战兢兢,哪里还敢作声。

容珮见玉妍脸色还存了几分怒意,便板着面孔冷冷道:“嘉贵妃的眼泪珠子太珍贵,要流别流在奴婢面前,在奴婢眼里,那和屋檐上滴下的脏水没分别!但您若要把您的泪珠子甩到皇上跟前去,奴婢便也当着各位小主的面回清楚了。皇后娘娘给的是赏赐,是奴婢跟您戴上的,要有伤着碰着,您尽管冲着奴婢来,奴婢没有一句二话。但若您要把脏水往皇后娘娘身泼,那么您就歇了这份心吧。所有的小主都看着呢,您是自己也愿意承受的。不为别的,只为您自己做了亏心事,那是该受着的。”

众嫔妃何等会察言观色,忙随着为首的绿筠起身道:“是。臣妾们眼见耳闻,绝非皇后娘娘之责。”

如懿和颜悦色,笑对众人:“容珮,把本宫备下的礼物赏给各宫吧。”

如是,嫔妃们又陪着如懿说笑了一会儿,便也散了。

到了晚间时分,皇帝早早便过来陪如懿用膳。如懿站在回廊下,遥遥望见了皇帝便笑:“皇上来得好早,便是怪臣妾还没有备好晚膳呢。”

惢心俏皮道:“可不是!皇上来得急,皇后娘娘亲自给备下的云片火腿煨紫鸡才滚了一遭,还喝不得呢。”

皇帝挽过如懿的手,极是亲密无间:“别行礼了,动静又是一身汗。”他朝惢心笑道:“不拘吃什么,朕批完了折子,只是想早些来陪皇后坐坐。”

如懿笑道:“皇上说不拘吃什么就好,有刚凉下的冰糖百合莲子羹,皇上可要尝尝么?”

皇帝眼底的清澈几乎能映出如懿含笑的仿佛正在盛放的莲一般的面容:“自然好。百合百合,百年合欢,是好意头。”

如懿婉然睨他一眼:“一碗羹而已,能得皇上这样的念想,已是它的福气了。”

惢心顷刻便端了百合莲子羹来,又奉上一碗冰碗给如懿。那冰碗是宫中解暑的佳品,用鲜藕切片,鲜菱角去皮切成小丁块,莲子水泡后去掉皮和莲心,加清水蒸熟,再放入切好的蜜瓜、鲜桃和西瓜置于荷叶之上,放入冰块冰镇待用。这般清甜,如懿亦十分喜欢。

如懿才舀了一口,皇帝便伸手过来抢了她手中银勺:“欸,看你吃得香甜,原来和朕的不一样。”说着便就着如懿用过的银勺吃了一口,叹道,“好甜!”

如懿奇道:“臣妾并不十分喜甜,所以这冰碗里不会加许多糖啊。”

皇帝便道:“不信,你自己再尝尝。”

如懿又尝了一口,道:“皇上果然诳臣妾呢。”

皇帝忍不住笑了,凑到她耳边低低道:“是朕自己心里觉得甜。”

如懿笑着瞋了皇帝一眼,啐道:“皇上惯会油嘴滑舌。”

皇帝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油嘴滑舌?也要看那个人值不值得朕油嘴滑舌啊。”他陪着如懿用完点心,话锋骤然一转,“对了。方才嘉贵妃来养心殿见朕,哭哭啼啼的,耳垂也弄伤了。是怎么了?”

长长的睫毛如寒鸦的飞翅,如懿羽睫低垂,暗自冷笑,金玉妍果然是耐不住性子去了。她抬起眼,看着皇帝的眼睛笑意盈盈道:“是是非非,皇上也已经听嘉贵妃自己哭诉了一遍,臣妾便不饶舌了。”

皇帝慢慢舀了一颗莲子在银勺里:“她说的话自然是维护她自己的,朕想听听你的说辞。”

如懿不假思索道:“后宫是归臣妾的,更是归皇上的。臣妾不会蓄意惹是生非。”

皇帝粲然一笑,眉毛一根根舒展开来:“有你这句话,朕便放心了。其实你不说朕也知道。嘉贵妃刚刚复位,难免有些桀骜,从哪里争口气来恢复自己往日的尊荣,挣回些面子。你初登后位,若不稍加弹压,往后也的确难以压制。”

如懿低眉颔首,十分温婉:“皇上说得是。嘉贵妃出身李朝,本该格外优容。可是前两日臣妾见到和敬公主,深觉公主有句话讲得极是。”

皇帝饶有兴味,笑道:“和敬嫁为人妇,如今也不再任性。她说出什么话来,叫朕听听。”

如懿拨着手里的银匙,轻轻笑道:“公主说,享得住泼天的富贵,也要受得住来日弥天的大祸。”

皇帝轩眉一挑,显是不豫:“前两日是朕的立后大典,她说这般话,是何用心?”

如懿知他不悦,浅浅笑道:“公主这句话放诸六宫皆准,臣妾觉得倒也不差。皇上开恩垂爱,嘉贵妃便更应谨言慎行,不要再犯昔日之错。”

皇帝摆手,温言道:“嘉贵妃之事你已经处置了便好。和敬……她到底已经出嫁,你也不必多理会。对了,再过几日便是朕的万寿节。朕想来想去,有一样东西要送与你。”

描绘得精致的远山黛眉轻逸扬起,如懿笑道:“这便奇了。皇上的生辰,该是臣妾送上贺礼才是,怎么皇上却倒过来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眼中有绵密情意:“朕今日往漱芳斋过,想起你在冷宫居住数年,苦不堪言,而同住的女子,多半也是先帝遗妃。所以,朕已经下了旨意,将这些女子尽数遣往热河行宫,择一处僻静之处养老,不要再活得这般苦不堪言。”

有轻微的震动涌过心泉,好像是冰封的泉面底下有温热的泉水潺潺涌动,如懿似乎不敢相信,轻声道:“皇上的意思是……”

“朕不想宫中再有冷宫了。”皇帝执着如懿的手郑重道,“没有冷宫,是朕要宫中夫妻一心,再无情绝相弃之时。”

心中的温热终于破冰而出,如懿回望着皇帝,笑意温柔:“皇上情意深重,六宫同沐恩泽。”

殿中清凉如许,如懿只觉得心中温暖。只是在那温暖之中,亦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惆怅涌过。其实,冷宫也不过是一座宫殿,若有朝一日皇恩断绝,哪怕身处富贵锦绣之地,何尝不是身在冷宫,凄苦无依呢?

只是这样的话,太过不吉。她不会问,亦不肯问。只静默地伏在皇帝肩头,劝住自己安享这一刻的沉静与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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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懿传 4 作者:流潋紫 3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108137 bytes) () 05/07/2015 postreply 05:54:42

后宫·如懿传 4 作者:流潋紫 4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103009 bytes) () 05/11/2015 postreply 08:3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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