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3 流潋紫 2

来源: 玉珠 2015-04-25 02:18:4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1524 bytes)
回答: 后宫·如懿传3 流潋紫 1玉珠2015-04-22 13:58:21
第六章 春樱(上)

长春宫中布置清雅宜人,毫无奢丽之气,比之一应年轻嫔妃们的宫中更显简素。如此烟雨时节看去,蒙蒙晦暗之中,更不免有些寡淡。幸好皇后素喜时新花卉,廊下满满置了新开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一片,倒添了不少明媚之色。

如懿扶着惢心的手进了仪门,回头嘱咐乳母:“小心抱着五阿哥,仔细台阶。”

玉妍正站在抄手游廊下赏雨,见了如懿便笑:“虽不是亲生的阿哥,娴妃倒也疼爱得紧呢。”

如懿见是玉妍,便与她行了平礼。玉妍眼睛只看着别处,纤纤十指拨弄着一盆玉版白的牡丹花,笑吟吟地受了如懿一礼。如懿素知她性子,也不愿计较,只是口中淡淡的:“是啊。嘉妃有自己的四阿哥,自然是更心疼了。”

一身艳瑰华衣的玉妍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微启了红唇道:“自己的孩子么,虽然也心疼,但总得严格些,到底是皇子,太娇纵了不好。倒不比娴妃姐姐自己没生养过,一时疼爱得不知道该怎么去疼爱了,也是有的。”

语中的芒刺显而易见,如懿也不理会,只问立在帘外的莲心:“皇后娘娘呢?”

莲心笑吟吟道:“皇后娘娘正与公主说话呢。娴妃娘娘里头请。”她说罢,便掀了帘子请如懿进去。

皇后的殿中阔朗敞亮,因着皇后不喜奢华,殿内不过错落有致地置着几件金柚木家什,一色的湖蓝夹银纱帐用镶银钩挽起,清爽通透。皇后正与和敬公主说话,见如懿进来,便停了口笑道:“外头下着雨呢,怎么娴妃来了?”

如懿扬一扬脸,乳母们便抱着永琪行礼,口中道:“永琪给皇额娘请安。”

皇后忙和蔼道:“快抱稳了,小心跌着。”她就着乳母的手拨开襁褓看了看永琪,笑道:“永琪真是白胖可爱,看来娴妃养育得极好呢。”又道,“璟瑟,快看看你五弟。”

和敬瞟了一眼,冷冷淡淡道:“是很白胖可爱,但嫔妃养育的孩子就是嫔妃养育的,再怎么养着,都没有端慧太子那般清俊聪明。”

和敬所说的端慧太子,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二阿哥永琏。只可惜永琏早夭,难怪她看了哪个皇子都不喜欢。

皇后听了便有些不悦,沉下脸道:“璟瑟,你有些累了,让嬷嬷带下去吧。”

如懿看和敬下去,方含了谦和的笑色道:“臣妾自己没有生养过,永琪壮健,一来是在愉嫔腹中养得好,更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庇佑。”

皇后斜倚着身子,露出雪白一截手腕,凝脂般的皓雪之色映着一双鎏金凤口衔珠镯,有些暗沉沉的。“论起来也是愉嫔自己,怀着身孕的时候胃口好,生产的时候却吃了大苦头。万幸永琪一切顺遂,否则可要怎么好呢?对了娴妃,你可去看过愉嫔了,她可好些了?”

如懿正要应答,一眼瞥见玉妍走了进来,想起三宝说过给海兰催产的太医私下见过玉妍身边的贞淑,索性笑道:“好是好些了。只是太医说愉嫔生永琪的时候太伤了身体,得好好调养几年呢。不过,当时说让愉嫔催产无碍的是太医,现在出了事儿让好好调养的也是太医。这太医的嘴呀,说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可一开一合,谁都能让他说出点什么来。”

玉妍看了皇后一眼,脸上微微一沉,牵动鬓边一串红桃玉串珠流苏轻轻相击,玎玎作声。她轻笑道:“娴妃姐姐这么说,便是不信太医了。也是,我也听说了给愉嫔催产的事,可是这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催产的事哪有以保万全的。倒是可怜那几个太医了,不催产呢只怕愉嫔母子都保不住,催产了呢伤了愉嫔的身体还是要被赶出宫。其实也怪愉嫔自己,怀着身孕的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生孩子的时候当然是会伤了自己的身体。”

如懿见玉妍对海兰这般评头论足,心中早就有气,面上的笑意却愈加温然:“说来也怪呢。愉嫔本不是贪嘴的人,怎么一有孕就这样顾前不顾后了。我听说嘉妃怀永珹的时候胃口可节制了呢,倒和愉嫔不一样。”

玉妍远山藏黛的眉得意地扬起,一双笑靥似喜非喜,掩口轻笑道:“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哪!”

皇后略带嗔怪地看她一眼,语意柔缓得如同绵绵的雨丝:“生孩子的事本就是险事,太医和接生嬷嬷也只能在一旁相助罢了,终究是要靠为娘的自己。幸好愉嫔母子都能平安,其他也罢了。”她看着如懿皓腕三寸,便道,“今日倒是把本宫当年赏你的赤金莲花镯戴上了。本宫看你戴着,倒更想起慧贵妃,她病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怜。”

“这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前些日子不过是松了去绞一绞,臣妾喜欢得紧,怎么会不戴着呢。倒是皇后娘娘一味节俭,手上鎏金镯子有些暗了,也该去炸一炸才好颜色呢。”如懿面色沉静如水,一丝涟漪也无,只是略略做了惋惜的神态,“至于慧贵妃,如嘉妃所言,这都是命哪。”

三人正嘤嘤呖呖说着,只见莲心领了嬿婉进来道:“皇后娘娘,花房命人送了一盆牡丹花来。”

嬿婉放下了花便退到了一旁恭恭敬敬立着。皇后的眼风只落在牡丹缤纷的艳色之上,向二人赞许道:“是难得的姚黄呢。”

硕大的花盘慵慵如春睡的美人,重重叠叠的花瓣薄如轻盈绢绡,一瓣一瓣簇拥着,极尽瑰丽怒放之姿,花香浮漾,无声无息便濡染了裙裾摇曳。

玉妍见皇后喜欢,一径笑道:“臣妾只觉得颜色好看,却不知姚黄是什么?”

皇后端坐于檀木青凤牡丹椅上,徐徐道:“姚黄和魏紫是洛阳牡丹中最好的两品,素有‘绝品万花王’之称。北地天寒,能在这个时节种出姚黄来,也算难得了。”

玉妍正端详着,忽然指着如懿的衣衫道:“哎哟,方才没仔细看,原来娴妃姐姐的袖口上绣着淡黄色的花朵,看着倒像是这姚黄牡丹呢。”

如懿唇角的弧线勾勒出不屑的轻笑,略瞥了一眼,这才发觉相像,便起身道:“臣妾这身衣裳是内务府昨日刚送来的,臣妾看着淡青的衣裳配松黄的花,颜色倒也别致,所以才穿上了,并未留意是不是姚黄牡丹的图案。”

玉妍眼角飞扬,浅笑的唇线带出两朵梨涡:“是么?我想娴妃也是无心的,只是无心也是无心之失啊,牡丹是皇后娘娘才配用的呢。不如娴妃告罪一声,回去把衣裳剪了再不穿,想来皇后娘娘是不会介意的。”

“皇后娘娘当然是不会介意的。因为花中之王后宫之主,本在人心而已。”如懿保持着无可挑剔的恭谨,屈膝道,“臣妾回去之后会脱下这件衣裳送到皇后娘娘宫中,一切但凭皇后娘娘处置。”

皇后微微漾起的笑容缥缈不定,只是深深地看了如懿一眼,转首看着身侧盛开的姚黄:“罢了,你跪安吧。”

如懿神色肃然,默默退下,只是眼中那一点倔强,始终不肯退去。

皇后眼见如懿出去,一张端然生华的面庞慢慢沉下来,仿佛积雨天气时暗垂的铅云,层层压下。片刻,皇后冷然道:“来人,把这盆花撤了,拿去火场烧了。”

听得皇后语气不善,嬿婉赶紧上前,垂着头捧了花蹑手蹑脚出去。

玉妍小心觑着皇后的神色,愤愤道:“这盆姚黄美是美,却送来得不合时宜,也太过耀眼。这样刺目的东西,喧宾夺主,不配养在皇后娘娘宫里。”

皇后扶着头,珐琅嵌玛瑙珠子的护甲横在微微皱起的秀丽眉峰上,才略略遮住她眉心的一丝戾气。皇后凝神片刻,衔着寒意道:“娴妃……”

话音未落,只听殿门前“哐啷”一声,皇后一惊,即刻蹙眉抬头。

素心喝道:“大胆!在娘娘面前竟敢如此惊扰,活得不耐烦了么?”

嬿婉吓得俯首磕头不止,带了哭音惶恐道:“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

皇后凝眸一看,才知是方才捧着牡丹出去的宫婢,在出殿时被门槛绊了一脚,不留神砸了手中的花。

素心见皇后不悦,上去揪住嬿婉的领子,迫她抬起头来,劈面就是两个耳光:“皇后娘娘与嘉妃小主在此,你也敢这样放肆!当长春宫是什么地方?”

嬿婉嘤嘤哭着分辩:“姑姑恕罪,是奴婢不当心,惊扰了两位娘娘,错了规矩。奴婢再也不敢了,还请姑姑饶恕。”

玉妍轻嗤一声,闲闲抚着鬓角簪着的一朵丹红珠兰:“你那袖口晃着的那俩白的是手么?怎么连爪子也不如?一盆花都拿不稳,那手爪子砍了也不可惜。臣妾原就知道花房里伺候的宫女轻贱,原来还是笨手笨脚的蠢丫头。说起来,终究是规矩没立好,才由着那些轻狂婢子没上没下讨人嫌。”

素心立刻道:“嘉妃小主别生气,奴婢自会给奴才们立好规矩。”她略略扬声,“小顺子,把这个丫头拖下去,重重地掌嘴。看谁还敢在娘娘面前不精心伺候!”

殿外的小太监干脆地答应了一声,上前就来拖那宫婢。

皇后长长的睫毛如寒鸦的飞翅,在眼下染就两片晦暗的青色阴影:“慢着!素心,把她带到本宫跟前来。”

素心不明所以,手上却极快地拖了嬿婉到皇后身前。嬿婉吓得浑身发抖,皇后漫然道:“抬起头来。”

嬿婉惊魂未定,瑟缩着抬起头,腮边犹有两痕晶莹水珠。皇后凝视片刻,缓缓浮起两朵笑靥:“嘉妃,你仔细瞧瞧,她的眼睛和下巴像谁?”

玉妍仔细端详,瞬时浮出厌弃的表情,不屑道:“贱婢,长得就是一脸狐媚样子,合该活活打死才算完!”

嬿婉吓得连话也不敢说,只俯下身磕头不止。

皇后笑着欠身,用护甲轻轻托起她的脸。护甲尖闪着锐利的光泽拂过嬿婉姣好的面容,皇后柔声道:“这样美的一张面孔,要是打死了她也太可惜了!”

玉妍不屑地嗤道:“宫里有一张这样的脸就够烦人了,这婢子长得虽不是一模一样,但细看起来也有三四分像。娘娘要留了这个婢子在长春宫,岂不添烦?”

皇后温和地看着嬿婉:“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做什么的?”

嬿婉雪白的两颊上浮着通红的指印,眼底全是迷茫惶惑,连声音都颤颤地断断续续:“奴婢魏嬿婉,阿玛曾是正黄旗汉军旗包衣内管领清泰。”

皇后微微颔首:“倒还是好人家的女儿。家人都还在吗?”

嬿婉啜泣着摇头:“阿玛犯了事,已经不在了。”

玉妍不满地看着嬿婉:“再好的人家也不过是狐媚子奴才,连名字都那么妖里妖气,何况如今还是个破落户儿。”

皇后沉吟片刻,眸中闪过一抹亮色:“这名字是小家子了些,本宫给你改个名字。”她沉吟道,“青樱,青樱……”

玉妍一双凤眼斜睨着,满是奚落之色:“跟娴妃一个狐媚样子,就叫樱儿吧,樱花的樱。”

皇后肤色玉华,此刻嫣然一笑,更增端美之态:“还是嘉妃聪慧知趣。素心,你带樱儿下去好好梳洗一番,然后送去嘉妃宫里伺候。”

嬿婉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奴婢,奴婢……”

皇后和声道:“好了,樱儿。不管你犯了什么错,本宫都把你赐给嘉妃了。”说罢便向玉妍道,“妹妹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怎么把一个丫头调教好了。”

素心会意,抿着唇幸灾乐祸地笑:“你福气倒好,还不快谢皇后娘娘恩典。”

嬿婉心知不好,却也不得不毕恭毕敬磕了个头,跟着素心下去了。

玉妍见状,不免有些恼:“皇后娘娘何必对这个贱婢这么好,臣妾也不愿她在跟前,看了就生气……”皇后转脸含笑看着她不语,玉妍恍然省悟,“樱儿樱儿,原来如此……”她一脸喜色,“还是娘娘睿智,有这么个人在,娴妃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不膈应死她!”

皇后微微含笑:“所以,本宫把樱儿赐给你,你可高兴?”

玉妍欢快地施了一礼,恍如一只几欲扑向花丛的蝶,眨了眨眼,那笑容几乎要滴出水来:“臣妾谢皇后娘娘恩典,必不辜负娘娘盛情。”

皇后意态舒然,含笑道:“慧贵妃轻浮急躁,胆子又小,更是个没福气没孩子的。你福气却比她好得多了。本宫喜欢你,喜欢永珹,你也要好好惜福才是。”

玉妍会心地点了点头,谦恭无比:“臣妾出身异族,能有今日,多赖娘娘关照。臣妾愿为娘娘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

皇后含笑示意玉妍往身边的黄花梨琢青鸾座椅上坐了,切切道:“这些年你为本宫做的,本宫心里都有数。当日娴妃进了冷宫,本宫原想着她这一生没了指望,便留她一条性命,就当修一修慈悲。若不是你侍寝时发觉皇上身边放着那块青樱红荔的手帕,连本宫也以为皇上已经不理会她了。”

玉妍哪里沉得住气,气咻咻道:“皇后娘娘心善,潜邸时娴妃深得恩宠,宫里若论出身,也就她和娘娘是大族。她的姑母又是先帝的皇后,咱们不能不格外忌惮些。饶是这样,娴妃进了冷宫,皇后娘娘也不过在饮食上让她吃些苦头,终究没有怎样为难她。要不是因为娴妃在冷宫里还不安分,诅咒二阿哥,咱们也没必要让慧贵妃支使双喜去摆弄那些蛇儿。”

皇后居上座,身子倚在重重石青黄缎的锦茵垫中,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似乎凝神许久:“双喜是慧贵妃的奴才,慧贵妃居然不知他这点本事,还不如你眼明心细,好好用了他这点长处。只是本宫一直也不知道,怡嫔有孕时险些被蛇惊动胎气,那蛇是从何而来?”

玉妍的目睫中有一瞬灼灼的光,唇边的愤愤之色却越发深沉了:“那可真是怡嫔可怜,臣妾听说此事后就说,一定是娴妃安排的,否则怎会那么凑巧是她救了怡嫔,得了皇上的喜欢。也幸好那日有皇后娘娘在,索性把怡嫔推去了娴妃宫里安胎。凭她再如何,总跟咱们无关就是了。”

皇后长叹一声,幽然凄恻:“不是本宫怕事避嫌。那时永琏本就病着,且怡嫔之前已然有玫嫔子嗣有异之事,怡嫔又是本宫房里出来的,若安胎无恙,那是本宫的本分所在,若有丝毫闪失,本宫便是自陷泥淖之中。与其如此,不如推给娴妃,一动不如一静罢了。”

玉妍以温顺驯服之姿徐徐欠身:“皇后娘娘思虑周详。臣妾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看了娴妃这样的人就生气。”

皇后微微一笑:“人哪,都是命该如此。”她切切道,“好了。时辰不早,你也回去歇着吧。至于那个不懂事的丫头,由你调教着便是。”

第七章 春樱(下)

嬿婉随着宫人们回到启祥宫,正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玉妍慢步进暖阁坐下,吩咐丽心道:“带樱儿换身衣裳再上来。”

丽心忙答应着去了。再回来时,嬿婉已经换了一身启祥宫中低等宫人的服色,梳着最寻常不过的发髻,连头上的绒花点缀也尽数除去,只拿红绳紧紧束着。嬿婉一脸不知所措,丽心拿出一副管事宫女的姿态,傲然喝道:“见了娘娘还不跪下?”

嬿婉吓得双膝一软,忙不迭跪下了道:“奴婢魏樱儿,给嘉妃娘娘请安。”

玉妍斜倚在榻上,滟湖色的软茸妃榻,越发衬得一袭玫瑰紫衣裙的她无比娇艳,仿佛一枝柔软的花蔓,旖旎生姿。玉妍拈了一枚樱桃吃了,轻蔑地笑:“你倒乖觉,这么快就喜欢自己的新名儿了。知道皇后娘娘为什么给你取名叫樱儿么?”

嬿婉怯怯摇头:“奴婢愚昧,奴婢不知。”

玉妍慵懒地直起身子,娇声道:“你呀!今天来送花不是错,送盆姚黄也不是错。偏偏最错的是你的脸,眼睛和下巴长得和娴妃那么像。啧啧啧,你说你,让不让人讨厌呀。”

嬿婉吓得眼都直了,连连叩首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玉妍扑哧一笑:“该死倒也未必,如果你肯挖了自己的眼睛,削了自己的下巴,说不准皇后娘娘心情一好,还是让你回花房当差去。既然你长得那么像她,她从前的名字叫青樱,你便叫樱儿,不是很合适?”

嬿婉直愣愣地跪着,吓得浑身发颤:“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玉妍饶有趣味地将嬿婉的害怕尽收眼底,顺手在白玉花觚里取了枝红艳艳的芍药花,一瓣一瓣撕碎了把玩,花瓣碎碎扬扬撒了一地。“知道你舍不得你这张狐媚子的脸。也是,你要毁了容,本宫还怎么得趣儿呢。话说回来,你还是得谢谢本宫,要是落在了慧贵妃手里,慧贵妃恨娴妃恨成那样,不拿一炉子热香灰烫烂了你的脸才怪。”

玉妍扬了扬脸,丽心会意,拧住嬿婉的耳朵用力道:“从此你便是启祥宫的人了。这两个耳光是告诉你,好好伺候娘娘,有一点不周到的,便有你受的。”

玉妍娇美的面容上隐着犀利的冷,忽而轻嗅道:“今儿的香点得好,是苏合香吧?”

丽心忙笑道:“是啊。小主回宫前半个时辰便烧上了。”

玉妍葱绿玉白缎的攒珠绣鞋轻轻点地,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香倒是好闻,只是放得远了,气味淡淡的。樱儿,”她看着嬿婉,多了一抹促狭的玩味之意,“你把那小香炉捧到本宫身前来。”

嬿婉忙收了眼泪和畏惧,殷勤地捧了紫铜象鼎炉来,才捧到玉妍身边的案几上,便烫得赶紧放下,缩手在背后悄悄搓着。

玉妍不悦地摇头:“谁叫你放下了。放在案几上挡着本宫的视线。你就跪在这儿,拿你自己的手当香案,捧着那香炉伺候本宫吧。”

嬿婉想要分辩什么,抬头见玉妍的神色如这天色一般阴晦,只得忍下了几欲夺眶而出的泪,将香炉高高地顶在了头顶上。玉妍瞥了丽心一眼,娇慵地打了个哈欠:“本宫乏得很,进去眠一眠。记着,以后就让樱儿这么伺候。丽心,你也好好教导着她些。”说罢,玉妍便留了丽心在外看着嬿婉,自己扭着细细柳枝似的腰肢,入寝殿去了。

因着丽心在外,跟着进来伺候的是贞淑。贞淑原是玉妍从李朝跟着来的陪嫁,是最最心腹贴身之人。玉妍不喜自己的陪嫁如寻常宫女般劳碌操持,跌了身份,一向只让她在启祥宫中做些清闲功夫,掌着小库房的钥匙,管着皇帝所赐的贵重物事。此刻贞淑见玉妍只身一人,便默默伺候了她更衣躺下,方才低声问:“小主这么折磨一个小丫头片子,甚没意思。倒让人觉着小主事事都听皇后娘娘的,又沉不住性子。”

玉妍斜靠在软枕上,嗤地一笑,牵动耳边的银流苏玉叶耳坠滑落微凉的战栗:“牙尖嘴利,沉不住性子,又依附皇后?外头的人不是一贯这么看我的么?若是连你也这么看,倒也真是好事。”

贞淑蹙着眉头,不解道:“眼下皇后娘娘膝下无子,又疼咱们四阿哥,难道小主是为着四阿哥有个好前程,才这么打算的?”

玉妍的唇角扯起清冷的弧度,慵懒道:“皇后的永琏没了,难免心里着急,又忌讳纯妃的永璋年长,自然少不了要打我的永珹的主意,一时得个依傍也是好的。只是旁人不知道她,我还不知道么?她拼死也要生个自己的儿子的,眼下左不过是拿永珹留个后着儿罢了。我也只是顺顺她的性子。”她瞥一眼寝殿外,丽心的呵斥声隐隐传进,玉妍娇慵地舒展手臂,懒懒道,“否则我拿那丫头作筏子做什么?无非是皇后因娴妃而迁怒这丫头,又碍着脸面不能发作,借我的手罢了。我多折磨那丫头一分,皇后便以为我厌恶娴妃一分,也多依附她一分罢了。”

贞淑掩口笑道:“奴婢说呢,小主费这个心力做什么,原来还是为了皇后。说来这些日子,皇后娘娘可真笼络小主呢?”

玉妍微启红唇,冷笑声如冰珠落入玉盘,冷而脆地刺耳:“做小伏低了那么多年,她自然信我要比信旁人多些!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们这么看我,我何尝不是这么看她们的?宫里这些人,称呼着姐姐妹妹笑脸相迎,可心里有多污秽,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眼下紧紧抱着团儿,可不过就是有利则交,利尽则散,有什么真感情?你且看慧贵妃那草包美人儿,死心塌地依附了皇后这几年,现如今病成这样,皇后理会过没有?至于娴妃,从前不过是拿她当替死鬼,顺道又做了皇后的人情。”

贞淑极是不平:“当初小主是在娴妃和慧贵妃入潜邸的后几日嫁过去的。不过晚了几日,身份就比她们矮了一头。”她忽而得意一笑,“那时她们俩最得宠,慧贵妃又从格格被封为侧福晋,皇上眼里只有她们,哪里顾得上来看小主一眼,连还是福晋的皇后娘娘都被冷落了,咱们更是险些就没了立足之地。还好小主有主意,见安南国送来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精巧,才想了偷天换日的主意,从此得了皇后娘娘的欢心。否则这些年步步惊心,哪里那么容易了。”

玉妍的容颜本就艳光四射,此时含了几分戾气,更有着诡异难言的阴柔之美:“如今看来娴妃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越早防着她就越是了。左右在这个宫里,我就自己一个,谁也不信,谁也不靠!”

贞淑沉静道:“小主说得是。咱们熬了这么些年,如今大阿哥没有亲娘,二阿哥福薄走了,三阿哥不得皇上喜欢,怎么轮也该轮到咱们四阿哥了。且这宫里要论起宠眷不衰来,除了前几年的慧贵妃,便是小主了。”

玉妍爱惜地抚着自己的面孔,像是触摸着一件稀世珍宝:“天生了我这么美的一张面孔,可不是白白给浪费的。”她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覆在她凝白如玉的面孔上,似山岚蒙蒙的影子,袅袅沉静。她的语气里含着温柔的怅惘,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甜蜜的梦境:“我若不是身为宗室之女,凭着这张脸,凭着我的出身,是一定会嫁与我们李朝的世子。世子虽没有皇上这样清俊的面孔,可是他笑起来是那么温柔,那么好看。”她闭着眼,如同沉浸在最美好的梦境中,如乳燕般呢喃,“从我十三岁入宫拜见王后娘娘,第一次见到世子的那一天,我就被他的笑容打动了。我从没见过那么温柔的笑容,他看着我的时候,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对着我倾倒下来。那一天,我得到了比同行的贵族之女更多的赏赐,甚至在后来的日子里,总有来自宫中的礼物送到我的家中。连我的父亲都暗示我,世子对我很有好感,只要我努力修习女德,终有一日会进入宫廷,成为世子的嫔御。”

贞淑低叹道:“是啊。小主的祖母是王大妃的堂妹,又是出身高贵的金氏,虽然当时世子已经有了世子嫔,可小主入世子宫后成为宠妾,世子继位为王后封为正一品嫔,也是意料之中的。”

玉妍的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水光:“可是人生的很多事,往往都在意料之外。在决定让我嫁往清朝为皇子妾侍的时候,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我不愿意离开生养了我十数年的故土,不愿意离开我的父亲和母亲,却也不能违抗宫中的旨意,只能每日以泪洗面。直到两日后,我奉命进宫向王后辞行,才见到了世子。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愿意让我嫁往遥远的异国,为什么曾经要那样对着我微笑,难道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可是在我看到世子的眼睛时,我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是那样难过。他对我诉说,李朝身为属国一切必须依赖上邦的弱小与痛苦,想要摆脱这种痛苦,就必须让上邦给我们更多。他说,我的美丽不能困在李朝窄小的宫殿里,而要绽放在异国的土地上,去取得属于我们自己的荣光。”她秀美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挣扎的痛楚,“我看着世子的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像着了魔一样,把他的每句话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带到了这里。我活着的每一日,睁开眼睛前,都会想着世子说过的这些话。”

贞淑垂下头,难过地道:“小主这些年的辛苦,奴婢都看到了。”

玉妍晶莹美眸霍地瞬开,脸上的伤感如被烈日蒸发的雨水,转瞬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迹。她伸手毫不犹豫地抹去腮边的一滴泪珠,冰冷道:“我背负着李朝的信任和期望,来到这里争取我和母族的荣光。我忍耐着做一个王府的格格,做一个宫里小小的贵人,一点一点讨着皇上的喜欢熬上来,不为了别的,只希望自己不要辜负了世子,不要辜负了我身上流着的李朝高贵的血液。有富察氏一日,我固然不敢奢求皇后尊位,可若我的孩子能成为大清的来日,那么我们李朝就能摆脱从属之国的卑微了。”

贞淑垂首,心悦诚服道:“小主的心志,奴婢都明白。奴婢一定会竭尽全力,忠于小主和李朝。”

从此,嬿婉的日子便没有再好过过。白日里要替启祥宫的宫女们浣洗衣服,一刻不能停歇。到了晚间,便要伺候玉妍洗脚。逢着玉妍不用侍寝的日子,还要跪在玉妍跟前,捧着蜡烛当人肉烛台,由着滚烫的烛油一滴滴烫在手上,烫伤了皮肉,也烫木了一颗心。

偏偏那一日绿筠来玉妍宫中闲话,瞥见嬿婉跪在地上当香案,便很有些看不上,道:“原来这丫头来了你宫里当差了。”嫔妃们之间闲话最多,一来二去,玉妍便知道了皇帝曾对嬿婉青眼有加。玉妍心胸狭窄,如何还会有好脸色给她,原本只是差事苦,吃穿倒也还好,渐渐地连启祥宫的小宫女都敢对她随意打骂,吃饭也只是剩饭剩菜,连想去见一见凌云彻诉苦,也不得半分空闲,不过是拿着一条命,在启祥宫中一日一日煎熬罢了。

自嬿婉进了长春宫,便再无人提起她的去处。凌云彻再三打听,奈何自己只是个在坤宁宫当差的小侍卫,平素不能离开,想要打听东西六宫的消息也使不上力,竟半分也得不到嬿婉的消息。

这一日恰好云彻跟着太监们去浣衣局取坤宁宫侍卫们的衣裳,才遥遥瞥见了嬿婉一眼,想要追上去询问,偏偏浣衣局里都是各宫来领取或浣洗衣裳的宫女,哪里能容许他走近。好不容易辗转打听了,才知道她如今在启祥宫当差。

这一得空,云彻便趁着送坤宁宫萨满法师出宫的机会,转到了启祥宫门外,果然就见到了嬿婉。宫禁森严,启祥宫外的守卫又格外多,他哪里能走到近前去。可是不必走近,他也能看到嬿婉消瘦憔悴的面庞和满是伤痕的双手。嬿婉跟着几个宫女行走,见了云彻,也不敢哭出声,更不敢多看一眼,只是默默流泪,撩起衣裳伸出手臂,露出全是挨了打受了伤的胳膊。正巧前头的宫女回头呼喝几声,伸手便在她肩膀上拧了一把。嬿婉吓得低眉顺眼,赶紧走了。

云彻眼见嬿婉受苦,如何受得了这个。思来想去,趁着十五之日皇后带着嫔妃们入坤宁宫敬香的时机,一咬牙便告诉了如懿身边的惢心。

如懿听得消息时正哄着五阿哥,不觉皱眉道:“你说启祥宫的人叫她什么?”

惢心道:“凌侍卫说,都叫她樱儿。”

“樱儿?”如懿面上浮起一层冷笑,“好端端的怎么就去启祥宫,还要受她们这般凌辱,那便是冲着我来了。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想要袖手旁观也不能。你且让凌云彻安心等一等,金玉妍既然喜欢折磨樱儿,必定不会教她受太重的伤或是死了。等我找一个机会,看看能不能救她一救。”

所谓的机会,很快便等到了。那一日正是五月端午,宫中多以兰草汤沐浴,悬挂艾叶与菖蒲,吃粽子、白肉和咸鸭蛋,饮雄黄酒,佩戴五色丝线做成的五毒香囊,以求吉祥平安。

到了午后,嫔妃们便聚在皇后宫中,接受皇后亲手制作的五毒香囊。

皇后看着素心把香囊一个个交到嫔妃手中,含笑道:“这香囊里放有雄黄、艾叶和各色香药,能驱蚊虫、避邪气。你们自己一人一个,给孩子们也佩戴上,也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绿筠膝下子女最多,忙起身笑道:“每年端午皇后娘娘都亲手制作香囊赠予宫中嫔妃,臣妾们感念皇后娘娘恩德。”

皇后笑道:“纯妃客气。本宫对你们的心意一年也便端午一次,你们若喜欢,好好收着就是。”说罢便吩咐宫人上了五毒饼来。

所谓的“五毒饼”,即以五种毒虫花纹为饰的饼。其实就是在玫瑰饼上做上刻有蛤蟆、蝎子、蜘蛛、蜈蚣、蛇“五毒”形象的印子,盖在酥皮儿上罢了,也是吃个有趣。

玉妍见众人都在,便有心要让如懿没脸,扬声唤道:“樱儿!”

嬿婉怯怯上前,规规矩矩地守在玉妍身后,接过宫人们递来的五毒饼,利索地跪下膝行到玉妍跟前,高高举过盘子道:“恭请娘娘用五毒饼。”

蕊姬奇道:“这是什么规矩?咱们却不知道。”

玉妍含笑道:“玫嫔有所不知,这叫人肉跪盘。樱儿这丫头笨笨的,可有一样好处,什么都能受着。本宫要闻香的时候,她就是捧着香炉的香案;本宫要看书时,她便是举着蜡烛的烛台。还有形形色色的好处,下回一一给各位姐妹们瞧个新鲜。”

意欢冷着脸道:“嘉妃是李朝人,这怕是李朝才有的规矩吧。咱们这儿,可不这样折腾人的。”

玉妍不以为意,取了一块五毒饼吃了:“你瞧她捧得多稳当。奴才生来就是伺候人的,怎么伺候不是伺候呢。”她觑着如懿道,“娴妃,你说是不是?”

如懿的笑容宁和得恍若一面明镜澹澹,却是海兰道:“我记得这丫头从前在纯妃宫里伺候过大阿哥,如今怎么干起这个活儿来?宫里的宫女们好歹都是八旗出身,皇上一向最宽厚待下的,若是知道了,可不大好。”

玉妍扬了扬嘴角算是微笑:“愉嫔也真是小心太过了。宫女们伺候主子又怎么了,也值得说嘴?且樱儿又不在皇上跟前伺候,有什么要紧。”她盯着嬿婉道,“樱儿,本宫可没逼迫你,都是你自愿的吧。”

嬿婉哪里敢说个“不是”,忙道:“樱儿是奴婢,生来就是伺候主子的。”

玉妍指着她嗤笑道:“樱儿啊樱儿,你这张樱桃小口,答起话来倒利落啊。倒和咱们的娴妃平日里说话一个样子。细看起来,和娴妃也有几分相像呢。”

如懿听她直指自己,便也笑道:“就是为了这几分相像,嘉妃就那么喜欢樱儿伺候么?我记得樱儿本来是花房的宫女,叫作嬿婉,怎么到了妹妹身边,名儿也改了,伺候的活儿也改了?”

玉妍放下手中的五毒饼道:“娴妃姐姐这可是多心了。我不过是喜欢她的樱桃小口,所以才叫樱儿罢了。可不是因为姐姐曾经的闺名叫青樱啊。”

如懿淡漠地扬了扬唇角:“这个自然了。太后亲自为我赐名如懿,谁不知道呢。若拿这个来玩笑,可真真是小家子气了。只是方才嘉妃说那丫头长得有几分像我,我便跟妹妹讨个人情,让她跟了我去,如何?”

玉妍“哎呀呀”一迭声唤了起来道:“那怎么行呢!且不说我一时半刻还离不了这丫头,便是给了姐姐,皇上一跨进翊坤宫的宫门,看花了眼拉错了人,可怎么好呢,还是留在我身边稳妥些呢。”

皇后冷眼旁观,含了温和之色道:“不过是个小宫女,娴妃若喜欢,本宫让内务府再挑好的给你。”

如懿与海兰对视一眼,情知无可奈何,便也默然了。

待到从皇后宫中散去,如懿与海兰携了手出来,如懿眉头微蹙,脸上颇有些萧瑟之意,道:“看着金玉妍这般拿樱儿取笑凌辱,不知怎的,心里总有些不好受。”

海兰和婉劝道:“那丫头与姐姐有几分相似,也难怪了。可我还是劝姐姐一句,别想着去救她。一则姐姐开口,嘉妃愈加不肯放,还不如等她腻歪了,自己也觉得无趣,便撒手了;二来……”海兰微微沉吟,“我亲眼见过这丫头在纯妃宫里是怎么在皇上面前抓乖卖俏的,实在不算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如懿颇为意外:“竟有这样的事?难怪她那时会突然要断了与凌云彻的青梅竹马之情,后来被打发去了花房,才知道要回心转意。原来竟有这样的缘故在里头。”她回头嘱咐惢心,“去告诉凌云彻,我眼下也没有办法。没有人不是熬着的,叫他也心疼心疼自己吧。”

第八章 死言(上)

时间过得极快,仿佛晨起梳妆描眉,黄昏挑灯夜读,枕着天黑,等着天亮,旧的时光便迅疾退去,只剩下的新的日子,新的面孔,唇红齿白的,娇嫩地鲜妍地过去了。乾隆八年,绿筠又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皇六子永瑢。如此一来,绿筠便成了宫中生育皇子最多的嫔妃,即便皇帝一向对她的眷顾不过淡淡的,为着孩子的缘故,也热络了不少。连着太后也对绿筠格外另眼相看,对皇孙们也是关爱备至。

这一日皇后亦往绿筠宫中看望,钟粹宫的院落静静的,宫人们皆是垂手侍立,一声不敢言语。为首的太监见了皇后进来,忙道:“皇上来了,在里头陪着小主呢。”

皇后微微颔首:“本宫亦去瞧瞧,不必通传了。”宫女们打起帘子,皇后才踱进殿中,隔着挽起的珠绫帘子,正见乳娘抱着裹在锦绣堆中的初生婴儿,屈下身子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孩子递给斜靠在床头的年轻母亲。绿筠尚在月中,丰腴的脸颊不施粉黛,却有着鲜润饱满的红晕。她漆黑的发丝松松地挽成一个家常的垂云髻,疏疏点缀着几枚累丝珍珠点翠花钿,就如它的主人一般婉顺依人。绿筠狭长细美的眼帘温柔地低垂着,唇边满是恬淡和美的微笑。皇帝正与她头并头,一同逗弄孩子可爱的面容,不时喁喁低语,间或,孩子响亮的哭声会断续响起。那是男婴特有的洪亮声音,虽然稚嫩,却有刚健的底蕴。

寝殿中的气息宁静而甜美,是真正一家人的天伦之乐。此时,无论谁走进去,都会显得那样突兀而局外。

皇后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像是深秋的黄叶即将被风带落前薄薄的挣扎。她默然转身,再度提示宫人无须通禀之后,疾步离开。皇后才走到门外,正见永璜进来。永璜见了她便规规矩矩行礼道:“皇额娘万福金安。”皇后亦无心理会,微微颔首便径自走了。

皇后回到长春宫便有些闷闷的,莲心以为她是要午睡了,忙铺好了被铺,点上了安息香便告退出去。皇后见素心仍旧依伴在侧,不觉郁然感伤:“瞧皇上陪纯妃那个样子,好像又回到了本宫刚生永琏的时候。那时候,真是好啊!”

素心忙道:“纯妃怎么能和娘娘比?娘娘生二阿哥的时候就是福晋,纯妃现在也不过是个妃子,还是汉军旗出身,拿她比娘娘,也不怕折了她的福!”

皇后的苦笑带着凄冷的意味:“有什么不能比的?纯妃如今有两个亲生的皇子,一个养子,而本宫膝下孤苦,只剩下一个公主。纯妃的福气,在后头呢。”

素心大是不满:“纯妃的福气还不是因为娘娘宽宏庇佑?说来,娘娘实在不该让她生下这些孩子的。像慧贵妃和娴妃,一笔子干净了多好。”

浓翳的阴郁积蓄在皇后眉间,久久不肯退散:“纯妃家世低,是汉军旗出身,又不大得宠,性格也温顺胆小。比不得娴妃身份高贵,慧贵妃备受恩宠,本宫一定得防着她们。”

素心连连称是,试探着道:“那嘉妃,皇后娘娘这么抬举她?”

皇后的眉头松了一松:“嘉妃是李朝贡女,并非满蒙出身,想要站稳脚跟,只能一心一意依附本宫。再说慧贵妃病着不得力,许多事若有她在,还能分娴妃的恩宠。她又是个心直口快的,没什么心机,还算得用。”她说罢,便有些乏。

素心服侍了她歪着,又替她盖好云丝锦被,道:“娘娘这些年都急于调理身子,想再生一个阿哥,可皇上不知怎么来得更少了,您这么着急也不是个法子。按奴婢看,大阿哥不是纯妃亲生的,又是长子,您大可把他收养在身边,有个依靠后再慢慢生一个自己的阿哥,也不错呀。”

皇后不悦的神色如遮蔽明月的乌云,阴阴翳翳:“本宫一看到永璜,就想起他早死的额娘哲妃当日是怎么赶在本宫前头得了皇上的恩宠,以致本宫嫁入潜邸时,皇上身边已经有了这么个挺着肚子的侍妾。且哲妃死得不明不白,外头多少言语都以为是本宫容不得她。永璜如今大了,万一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哪里会真正认本宫这个皇额娘,还是远着些好。”

素心半蹲在皇后身边,替她捶捏着手臂道:“皇后娘娘说得是。哲妃过世后,多少闲话都是冲着娘娘的。奴婢真替娘娘不值,明明没影儿的事,怎么都冲着咱们!”

皇后的眉心蹙成黛色的峰峦曲折:“宫里的事,都是疑心生暗云。咱们若有心分辩,不过是越描越黑罢了,便由着她们去。”她的手抚过枕边的三彩香鸭,撩拨着鸭口中袅袅泛起的乳白香烟,“这安息香真好,本宫闻着心里也舒坦多了。”她看一眼素心,“本宫知道你事事为本宫打算,只是本宫若真收养了永璜,他便从庶长子变成了嫡长子,生生尊贵了许多。来日本宫生下了皇子,有这么个嫡长子在,无论立嫡立长都多了一道阻碍,岂不自寻烦恼?”

素心点头道:“那也是。娘娘还是请太医来,好自调养着身体吧。许多事,娘娘其实不必费心,自然有人替您一一想得周到。”

皇后眸中噙着一丝清愁:“慧贵妃虽得宠,但并无多大用处,还好有她替本宫筹谋。这些也罢了,只是论起子嗣,本宫年过三十,会不会再也生不出孩子了?也怪太医无用,大补的汤药整天喝下去,皇上也算常来,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皇后正说着,忽然觉得鼻中一热,伸手一摸,却见手指上猩红两点,她心头大乱,失声道,“素心,本宫这是怎么了?”

素心急得什么似的:“娘娘,娘娘您流鼻血了。”她向外唤道,“太医,快传太医!”

齐鲁赶来把脉时,也是一味摇头:“娘娘您是太心急了。”

皇后倚在床上,六神不安地问道:“本宫的身体到底如何?”

齐鲁连连摇头:“娘娘凤体本无大碍,微臣已经给您开了催孕的坐胎药,您是否又私下进补大量温热的补品?”

素心忙忙道:“如今入冬,娘娘是心急些,服用了大量的阿胶、人参、冬虫夏草和鹿茸。这些都是大补的好东西,难道有什么不妥么?”

齐鲁叹道:“娘娘一心求子,微臣是知道的,所以开的坐胎药都是最合娘娘体质的,而非像当初给宫中嫔妃所喝的那种,只是普通的安胎药,不论体质的。可娘娘一时之间服下那么多补品,导致气血上扬,所以才会体热流鼻血。若是娘娘再不听微臣劝导,胡乱进补,伤了元气到吐血那一日,便再难补救了。”

皇后撑着身子起来,由着素心替她披上外衣,急道:“齐太医,你是太医院的院判,深得皇上和本宫信任,你告诉本宫一句实话,本宫年过三十,到底还能不能有孩子?”

齐鲁忙躬身道:“年龄不是最要紧的,且微臣一直为皇后娘娘以药物催调,总会有孩子的。只是娘娘素来体质虚弱,又忧思伤身,请娘娘一定要安心,再好好调理一段日子。”

素心亦是苦劝:“娘娘放宽心即是。皇上也和您一样盼着嫡子呢,所以这两年总是来咱们长春宫,有皇上这样的恩眷,何愁没有身孕呢?”

皇后听得颔首,不由得万分郑重地嘱咐:“那一切便托付给齐太医你了。”她闭目片刻,似是十分关切,“那么慧贵妃,近来如何了?”

齐鲁低声道:“老样子,整日昏昏沉沉,偶尔还说几句胡话。左右贵妃的身体,是再不能好了。如今到了冬日里,贵妃那样的体质,皇上不去看望已经伤了心,若少些炭火供应,便又是一重折磨了。”

皇后微微凝眸,睇她一眼,婉然道:“素心,你都记得了?”

素心满面恭谨,道:“娘娘放心,奴婢都会安排好的。”

这一厢皇后急着有身孕,如懿亦是感慨不已,虽然皇后赏赐的莲花镯里,翡翠珠里面的零陵香全被剔干净了,她不过戴个镯子装点样子,可终究是悬心。然而她看着皇帝年过三十,一心一意只求嫡子,便也不好说什么,只由着他一日日往长春宫去。

这一日赵九宵轮休,得了空闲便与凌云彻在侍卫的庑房里喝酒。九宵与云彻最是要好,云彻去坤宁宫领了份闲差,他虽然羡慕,倒也常常来往,和从前一样,喝酒闲话。这日午后他拎着酒和小菜过来,见凌云彻愁眉苦脸的,便捶了他一拳道:“坤宁宫这份差事又清闲钱粮又足,你还整天挂着个脸做什么,还惦念着你的小青梅哪?”

云彻给自己倒了一杯,愁眉紧锁:“自从嬿婉进了启祥宫,我要见她一面也难了。一个月前偶然碰上一次,她一个人抱了那么一大桶衣服去浣衣局洗涮。我才问了一句她就哭,说要赶着去洗完,否则晚饭又没得吃。浣衣局有的是人,她是宫女,为什么要这样为难她?”

赵九宵喝了口酒,摇头道:“宫女也好侍卫也好,哪怕伺候再得宠的主子,也就是个奴才的命。你还想怎么样?嘉妃能好吃好喝供着她?留着条命在就不错了。”

云彻难过道:“宫女也是人,不是畜生。嬿婉不敢和我多说话,就说常常吃不饱穿不暖,连一起伺候的宫女都欺负她,什么粗活儿累活儿都给她干!说不上两句话就只是哭,我看着真是……”

九宵听着可怜:“你看着真是心疼!那你怎么不去求求娴妃娘娘?好歹她在冷宫的时候,咱们也帮衬过她。”

云彻想了想,还是摇头:“上回为了让娴妃娘娘搭嬿婉一把,还害得娴妃娘娘被嘉妃排揎了一场,无端受辱。我哪里还有脸请她帮忙!且娴妃娘娘不比嘉妃有儿子,到底两样些。”

九宵愣了愣:“连娴妃娘娘都没办法,你还能怎么样?我劝你,断了这个心思吧。反正嬿婉也对你起过二心,你实在帮不上,也就算了。”

凌云彻摇头,决然道:“她既然已经回来,我便答应过她,会一生一世照顾她。虽然启祥宫里的日子艰难,我已经托人告诉她,要她一定要熬得住,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赵九宵看他如此坚决,便举杯道:“那我便祝你心愿得偿吧。只是你小心,别老吃亏在女人手里。”

到了乾隆九年末的时候,宫里又发生了一桩大事,便是卧病许久的晞月病入膏肓了。年复一年的病痛折磨,曾经宠冠六宫的高晞月,已经熬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仿佛一盏点在风中的小小油灯,竭力燃烧着最后的焰火,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风吹去,丝毫不剩。

太医数次禀告之后,皇帝终于道:“既然病得那么厉害,皇后是六宫之主,让皇后去瞧瞧吧。”

而皇后耳聪目明,更兼悉心调理,便推了身体不豫,不肯出门。如懿得知,亦只是含笑向皇帝道:“这么些年不见她了,皇后不肯去,臣妾去见见也好。”

皇帝郁郁不乐,只摩挲着一枚外头新贡的粉色珊瑚扳指。那珊瑚是浓淡相宜的粉色,如婴儿绯红的面孔,极是喜人,因号“婴儿面”。皇帝随手撂给李玉:“这个赏给纯妃正相宜,去吧。”

李玉会意,便领人退下,皇帝方才淡淡道:“她与你不睦已久,你何必巴巴儿赶去。”

如懿剥着水葱似的指甲,漫漫道:“听说这一向咸福宫里不大干净,又有宫女发了疥疮打发出去了,也不知贵妃怎样?她是病透了的人,若再沾上一点半点,皇上也不好对高大人说起。”

皇帝不置可否:“宫里许久无人去看她了,只怕她也不大愿意见你。”

因是去探病,如懿打扮得亦简素,不过是一袭曳地月华裙,不缀珠绣,只有淡淡的珍珠光泽流动,外面罩着紫色旋纹氅衣,衣襟四周刺绣锦纹也是略深一些的暗紫色,再搭一件淡若银白的烟霞色蝴蝶狐毛坎肩,头上松挽宝髻,梳成有流云横空之势,缀几点翠玉莹莹并一枚羊脂白玉凤簪。

如懿缓缓步入咸福宫中,里头一切供应依旧,只是帘子打开的一瞬,并无惯常咸福宫中冬日那种温暖如阳春的暖意扑来。仔细看去,宫中虽然照例供着十几个火盆,但炭都烧尽了,也无人去换,连地龙的热气也不甚足。

如懿身上有些发冷,紧了紧衣裳,暗想,晞月素来的体质最畏寒不过,殿中这样清寒,对于病重孱弱的她,无异于催命一般。

寝殿内,珠帘重重之后还是清约典雅中略带华丽的气息,卧在被褥之中的晞月依旧是养尊处优的唯一的贵妃。可是,却总少了那么点人气,便是这宫里人人赖以生存的皇帝的宠遇。

这些年晞月卧病,皇帝虽然每每派人安慰赏赐,却再未踏足过咸福宫。

如此华艳,却也寂寞如斯啊。

伺候的宫人们见了如懿,忙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如懿与高晞月相争十数年,两宫中人一向不睦,见了她这般敬畏,倒真是难得之事。看来这些年,咸福宫所受的冷遇苦楚,还真是不少。

如懿一眼望去,便问:“怎么伺候贵妃的人这么少?”

门外伺候的小太监忙赔笑道:“娴妃小主有所不知,宫里有两个宫女发了疹子,也不知是在哪里得的。贵妃小主身子虚弱,怕染上这些脏东西,才叫人领出去了,连着底下同住的人怕不干净,茉心姑姑都吩咐暂时打发出去了。”

说话间,茉心已然迎了上来。如懿道:“你家小主醒着么?”

茉心久不见人来探望,亲自搬了椅子来道:“醒着呢,小主先坐,奴婢着人上茶。”

茶水递上来,便知是旧年的陈茶了,如懿不愿再喝,便道:“殿里这么冷,贵妃的身子怕受不了吧?”

一句话招得茉心眼泪都下来了:“太医总说炭气会熏着小主,不利玉体安康。内务府什么东西都照应着,唯独小主怕冷这一点,怎么也不肯顾及。”

茉心话未说完,背身朝里的晞月挣扎着撑起身体来,凄笑道:“闹了半天,居然是你来看我。”

茉心忙替晞月在身后垫了鹅羽垫子,又给她披上了厚厚的外裳:“小主慢些起身,仔细头晕。”

如懿见晞月双目深凹,憔悴枯槁,瘦得竟脱了形,简直如冬日里的一脉枯竹,轻轻一触就会被碰断。晞月喘着气,整个人嵌在重重帘帏中,单薄得就如一抹影子,仿佛连那披在肩上的外裳都承受不住似的。如懿在她床边坐下,问道:“可觉得好些了?”

晞月僵着面孔,分毫不肯假以辞色:“既然你都来了,自然知道我是好不了了。”她凄然道,“我都到了这个样子,只求见皇上一面,皇上也不肯么?”

如懿笑了一笑:“皇上国事繁忙。”

晞月怅然垂首,似是灰心到了极处:“这种话,你哄哄旁人也就罢了,对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皇上若是忙,怎么还有时间宠爱嘉妃和舒嫔,还和纯妃又有了一个孩子呢?只不过是不愿见我,所以推诿罢了。”

如懿望着她,淡然含笑:“你多年卧病不出宫门,倒是活得越来越通透了。”

晞月仿佛想要笑,可她的脸微微抽搐着,半天也挤不出一个笑容来:“人之将死,还有什么看不穿的。我自知出身汉军旗,比不得你和皇后出身显贵。所以身为侧福晋,享着皇上的恩宠,心里总觉虚得慌。哪怕皇上抬旗封了贵妃,到底也是不一样的。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儿女可以依靠,所以一心一意追随皇后,鞍前马后,从不敢有二心。皇后娘娘对我那样笼络,如今也是弃若敝屣,转头去捧着嘉妃了。”她忽而一笑,“当年皇后与我做了那么多事来对付你,要是带去了黄泉也便带去了,你想不想听一听?”

如懿温婉地抿着唇,凝视她片刻:“不想。你若想说,就自己去说给最该知道的人听。对于我,这些都是无用了。”

晞月捂着胸口连连咳嗽,半天才平息下来,疑道:“你不想知道这些?那你巴巴儿地跑来看我做什么?”

如懿轻轻靠近她,语不传六耳:“我告诉你的,自然比你想告诉我的更要紧。”

晞月眼中的疑影越来越重,挥手示意宫人退下:“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如懿见她枯瘦的手腕上,那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静静蜿蜒其上。那样翠色生生,如碧水清明,越发显得她手腕枯黄一脉,唯见青色的筋络高高突起。如懿伸出手去,指尖落在晞月干枯的皮肤上,慢慢游弋上她枯瘦的手腕。晞月狐疑而不安地看着她,却不知她想要做什么,眼见得手臂上的皮肤一粒粒起了惊恐的粒子,却也不敢缩回手来,只是颤颤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如懿笑意轻绽,有怜惜之意:“这么好的肌肤,从前谁看了都想摸一摸,也难怪你得宠这么多年。只是如今,竟也有这一日了。”她说着,便欲摘下晞月手腕上的莲花镯,晞月一惊,忙护住了不解道:“你要做什么?”

如懿也不理会,径自摘下了在手中晃了一晃:“人都这样了,还吝惜一串镯子做什么?”她伸手取过妆台上的小剪子,霍然剪断,取下其中一颗翡翠珠子,猛然往地上一掼。珠玉碎裂处,掉出一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珠子。如懿用手帕托起,送到晞月鼻端,问道:“香不香?”

晞月看得惊疑不定,直直地盯着那颗黑色珠子道:“这是什么?”

“我和你追随皇上多年,一直未有身孕,都是靠了这样的好东西。”如懿神色微冷若秋霜清寒,“这样好的东西,除了皇后,咱们竟都不识。这可是上好的零陵香啊!产自西南,能让人伤了气血,断了女子生育的零陵香!”

晞月大惊之下气喘连连,她厌恶地推开那样东西,又恨又疑:“你既知道,怎么还一样戴着?”

如懿取下自己的手镯,对着光线道:“我比你的运气稍稍好一点,有次不慎摔碎了翡翠珠子,掉出其中的脏东西来才发现关窍。如今我戴着的手镯,翡翠珠子里头的零陵香丸都是剔干净的了。”她神色凄微,“只是这么久以来我还是没有孩子,安知不是早已被这东西伤尽了根本,已经再不能生育子息了。”

晞月大恸,掩着唇抑制住近乎声嘶的哭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对她忠心了这么多年,什么事都听她的,什么都想在她前头做了,为什么她要断了我最想要的孩子?”

如懿眼中微有泪光闪烁,冷冷道:“她是皇后,生杀予夺都在她手中。而你,不过是值得被她利用却不能生育的工具而已。当年她把这对镯子分别赐给咱们两人时,这样的念头便已长好了。难为咱们一碗一碗坐胎药喝下去,总怨药石无效,何曾想过,原来早已是不能生了!”

晞月紧紧地攥着胸口稀皱的锦衫,厉声道:“好好好!你既然让我死得明白,我也断然不会辜负你!咱们俩争了半辈子,争恩宠,争名位,不是咱们想争,而是任何人到了这个位子都会争。但到了今日,咱们之间的恩怨慢慢再算!”她的眼里露出狠戾的光芒,如嗜血的母兽,“这辈子我最盼着一个自己的孩子,谁要断了我的念头,便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仰天长笑,掩去腮边泪痕,沉静不发一言。

如懿轻叹一声,复又微笑:“玉镯的手脚就当是皇后做的。那么你再猜一猜,为什么齐鲁替你治了这么久的病,你的身子却越来越坏?据我所知,你的体质是气虚血淤,可是我让人查过齐鲁开给你的药方,按着那个方子服药,表面看着症状会有所减缓,其实会让你元气大伤。”

晞月死死攥住被角道:“不会!那张方子是太医院所有太医都看过的!”

如懿轻笑道:“那么,是谁能嘱咐齐鲁为你越治越坏,而且太医院上下都为你诊过脉,却是同一条舌头说同一句话呢?我想,那个人一定也不知道皇后也防着你会生下孩子吧。否则,便不必费这样的功夫了。”

晞月瞪大了双眼,目光几能噬人,死死盯着如懿:“你是说……你是说?”她凄厉地喊起来,“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如懿安抚地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笑容温柔无比:“我会如你所愿。”

第九章 死言(下)

如懿回到宫中,便见皇帝坐在窗下,一盏清茶,一卷书帖,一本奏折,候着她回来。她解下披风,坐到皇帝跟前道:“让皇上久等了。”

皇帝淡淡道:“去看慧贵妃而已,怎么去了这么久?”

窗外微明的光线为如懿如花树堆雪般的面容镀上了更为温婉的轮廓,她徐徐替皇帝添上茶,缓声道:“原是想略坐坐就回来的,但是看着咸福宫炭火供应不足,贵妃又病得可怜,所以多说了两句。”

皇帝蹙眉,不以为然道:“何必与她多费口舌?”

如懿露出几分怜悯之意:“贵妃也没有别的什么话好说,昏昏沉沉的,只反反复复惦记着要见皇上一面。”

皇帝眉心拧得越发紧,凝视着茶盏中幽幽热气,冷淡道:“朕不去。”他顿一顿,“你来劝朕,高斌也上书进言,牵挂贵妃,言多年来朕对贵妃的眷顾。唉……”

皇帝的叹息幽幽地钻进心底去,她明白他的不忍、他的为难:“皇上不肯去,是因为人事已变,面目全非么?”

皇帝斜倚窗下,仰面闭目:“如懿,朕一直记得,贵妃在朕面前,是多么温柔腼腆。朕真的不想看见,那么多人让朕看见的、她背着朕的模样。”

如懿深深攒起的眉心有自然的悲怆:“皇上不去,自是因为心疼臣妾,也心疼从前的贵妃。臣妾虽然也恨她,可见她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样子,也真是可怜。臣妾想,这些年皇上到底还顾着慧贵妃在外头的颜面,对她还是眷顾,也是安慰她母族高佳氏。如今她只想再见皇上一次,皇上成全了她,也当是成全了高氏一族吧。”

皇帝的眼底渐渐有纷碎的柔情慢慢积蓄,沉吟良久,他终究长叹:“晞月,她伺候朕也有十多年了。罢了,朕便去瞧瞧她吧。”

皇帝去时,晞月已换上最得宠的年月时心爱的樱桃红洒金蝴蝶牡丹纹氅衣,戴着一色的鎏金翠羽首饰并金镶玉明珠蝶翅步摇。她正襟端坐,脸上以浓厚的脂粉极力掩盖着病色,守候在窗下,引颈企盼皇帝的到来。

皇帝步入寝殿时,她竟先听见了,由侍女们搀扶着,吃力地请下安去,仰起脸对着皇帝露出一个极明媚的笑容。她原是病透了的人,只剩下了一副虚架子,皮肉都松松地垂着,这一笑更显得胭脂虚浮在脸上,如套了一张面具一般。皇帝看着她这样的笑意,想起多年来她娇艳绝伦宠冠六宫的日子,亦有些心酸,便虚扶了她一把:“你既病着,便别劳碌了。”

这话原是寻常,可落在晞月耳中,却是深深刺痛了心肺。她不自觉便落下泪来:“皇上厌弃臣妾至此,多年不肯来见臣妾一次,臣妾原以为自己要抱憾终生而死了。”晞月一落泪,脸上的脂粉便淡了一层,她很快意识到这样流泪会冲刷去脸上的脂粉,匆匆拭去泪痕道,“臣妾深悔当年过失,本不该厚颜求见皇上。但臣妾自知命不久矣,许多话还来不及对皇上说,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皇上。”

皇帝叹息:“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朕来瞧瞧你也是应该的。你何必还这样费力打扮,穿着这么单薄的衣裳,仔细冻坏了身子。”他嘱咐,“还不赶紧扶贵妃去床上躺着。”

晞月如何肯躺着,挣扎着跪下道:“皇上。臣妾自知是不能了,这件衣裳,是皇上当年赏赐给臣妾的,臣妾很想穿着它再和皇上说说话。”她吃力道,“茉心,你带着人出去,这里有本宫伺候皇上就是了。”

茉心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带着众人退下,紧紧掩上了殿门。晞月跪在皇帝身前,指着桌上的茶点道:“这茶是皇上喜欢的龙井,点心是皇上喜爱的玫瑰酥。皇上都尝一尝,就当是臣妾尽了伺候皇上的心意了。”

皇帝略略尝了尝,容色慢慢淡下来道:“你一定要见朕,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也免得自己劳累。”

晞月点点头,从供着茶点的小桌底下的屉子里取出用手绢包着的一样物事,摊开道:“皇上,您还记得这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么?”

皇帝颔首道:“这是你和如懿嫁入潜邸不久,皇后赐给你们俩的,一人一串。朕记得。只是,怎么碎了?”

“是啊,这么珍贵的东西,皇后娘娘自己不用,赏赐给了臣妾和娴妃,臣妾真是感恩戴德。这些年,皇后娘娘对臣妾眷顾有加,臣妾也真心敬畏。真是想不到啊,娘娘在这里头藏了这样好的东西。”晞月从碎玉片里拣出一枚黑色丸药状的珠子,惨然道,“这翡翠珠子里面塞了有破孕、堕胎之效的零陵香,长久佩戴闻嗅,有娠者可断胎气,无娠者久难成孕。臣妾与娴妃一戴就是十数年,连自己怎么没有孩子的都不知道。当真是个糊涂人啊!”

皇帝只瞥了一眼,冷冷道:“朕不相信皇后会做这样的事。”

晞月戚然道:“皇上不信,臣妾也不愿相信。可事实在眼前,东西是皇后亲自赏赐,臣妾也不能不信。”

皇帝的脸瞬时冻住如冷峻冰峰,眉心有幽蓝怒火隐隐窜起:“难怪娴妃与你多年未孕,朕只当时机未到,原来如此!”

晞月缓缓、缓缓笑道:“是啊。臣妾自知荣华富贵来之不易,所以一心侍奉皇上,依附皇后。原以为这样的事一辈子都不会落到臣妾身上,却做梦也想不到,竟被人这样算计了大半生!臣妾自知出身不如娴妃,承蒙皇上厚爱后,一颗心糊涂了,自以为可以凌驾于众人之上,才事事与娴妃不睦。”

皇帝并不看她,别过脸道:“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晞月雪白的牙齿咬在涂抹得鲜红的唇上,眼中闪过一丝戾色:“这些是皇上知道的,皇上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臣妾自知不保,病中这些年,一直被皇后反复提点不许多言,以保高氏家族。臣妾知道,皇后出身富察氏,她阿玛是察哈尔总管,伯父马齐是三朝重臣。臣妾虽然蒙皇上抬举,但毕竟不如皇后,所以处处以皇后唯命是从,但求保全自身,保全母族荣耀。”

皇帝看着她,眼眸如封镜,不带任何悸动之色:“朕明白你的意思。前朝是前朝,后宫是后宫,朕不会因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牵连你的母族。哪怕有一*****不在了,你的父亲高斌还会是朕的股肱之臣。”

晞月紧绷的面容渐渐有些松动,她大概是累极了,吃力地跪坐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支撑着道:“臣妾所作所为,罪孽深重。所以到了今日,并不敢祈求皇上原谅,有皇上这句话,便是大恩大德了。”她磕了个头,缓缓道,“若有来生,臣妾再不愿被爱恨执着,也不愿再被旁人指使挑唆了。臣妾要从大阿哥生母哲妃之死说起。”

皇帝听得“哲妃”二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寒,只是隐忍不发,淡淡道:“你说吧。”

晞月含了一缕快意:“哲妃的死从来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嫉妒她比自己先生下了阿哥,又得皇上宠爱。哲妃喜好美食,却不知有些食物本都无毒,但放在一起却是相克,毒性多年累积,哲妃终于一朝暴毙。”

皇帝冷冷扫视着她:“你怎这般清楚?怎么皇后事事都对你说么?”

晞月恨恨道:“皇后娘娘自然不会对臣妾说这个,更不会认。然而哲妃暴毙时皇上正按先帝旨意出巡在外,根本赶不及回来见哲妃最后一面。臣妾也是一时疑心,才让父亲查出此事。皇上且想,这件事谁得益最多,自然是谁做的!当时潜邸之中与哲妃最面合心不合的,唯有皇后而已。长子非嫡子,一直是皇后最尴尬处。臣妾想不出,除了皇后还会有谁要哲妃死呢!这一点皇上您不也疑心么?否则您一直对皇后还算不错,怎的哲妃死后便渐渐疏远了她?”她笑得凄厉,“哲妃死后,皇后也察觉您的疏远,她最怕不知您心意,终日惴惴,所以买通皇上您身边的太监王钦窥探消息,又把莲心嫁给王钦加以笼络。至于阿箬,也是皇后安抚许诺,才要她为我们做事。娴妃入冷宫之后,皇后犹不死心,在娴妃饮食中加入寒凉之物,使得娴妃风湿严重。现在想来,只怕为的就是在重阳节冷宫失火时娴妃逃脱不便,想烧死娴妃。至于娴妃砒霜中毒之事、蛇祸之事,臣妾虽然不知,但多半也是皇后所为了。”她仰起面,“皇上,臣妾所知,大致如此。若还有其他嫔妃皇嗣受害之事,臣妾虽未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但多半与皇后脱不了干系。所以上天报应,皇后也保不住端慧太子的性命!”

晞月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已是极为凄厉可怖,几近疯魔。皇帝脸色铁青:“你倒是说得清楚细致,可是朕却不信。皇后出身门庭显赫,怎会懂这些下作手段?”

晞月怔了一怔,仿佛也不曾想到这一层。然而转瞬,她便笑得不可遏止:“皇上,一个人想要作恶,有什么手段是学不来懂不得的!”

太阳穴上青筋突突跳起,皇帝的鼻息越来越重,神色间却分明是有些信了,他的手紧紧抓着紫檀木的桌角,镇声道:“你虽然病得快死了,但若有半句虚言,朕还是会让你生不如死。你要明白,皇后是中宫之主,污蔑皇后是什么罪名!”

“臣妾知道。皇后在您心中是一位最合适不过的皇后,她克勤克俭,整肃六宫。她高贵雍容,不争宠夺利。她有高贵的家世,也曾为您生育嫡子。所以哪怕您知道她的不是,也会给自己许多不去追问的理由。因为您害怕,怕她就是让你失望的那个人。”晞月连连冷笑,虚弱地伏在地上,喘息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妾带着这一身的罪孽下到地狱去,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只是皇上细想想,这些事除了皇后得益,还有旁人么?若不是她做的,臣妾想不出还会有谁!今日臣妾全说了出来,也省得走拔舌地狱这一遭,少受一重苦楚了!”

皇帝眸色阴沉,语气寒冷如冰,让人不寒而栗,缓缓吐出两字:“毒妇!”

晞月大口地喘息着,像一口破旧的风箱,呼啦呼啦地抖索。她朗声笑道:“皇上说得对。臣妾自然是毒妇,皇后更是毒妇中的毒妇。可是皇上,您娶了我们两个毒妇,您又何曾好到哪儿去了。皇上与皇后,自然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般配也没有了。您说是不是?”

皇帝听她出语怨毒,却也不以为意。良久,他脸上的暴怒渐渐消失殆尽,像是沉进了深海的巨石,不见踪影。他只瞟了她一眼,神色冷漠至极:“你的话都吐干净了么?还想说什么?”

晞月见他不怒不愦,一脸漠然,没来由地便觉得害怕。不知怎的,胸中郁积的一口气无处发泄,整个人便颓软了下来。她仿佛是累极了,抚着起伏不定的心口,吃力地一字一字慢慢道:“臣妾实在是不成了。还有一句话,臣妾实在想问问皇上,否则到了地底下,臣妾也死不瞑目。”她从袖中取出一叠药方,抖索着道,“皇上,这是齐鲁和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给臣妾的药方,臣妾越吃越病,气虚血淤加重,以致不能有孕。如今臣妾想想,您和皇后娘娘真是夫妻同心,都巴不得臣妾怀不上孩子。臣妾自问除了受命于人,对您的心意从未有半分虚假。您让臣妾从潜邸的格格成了侧福晋,又成了您唯一的贵妃,为何还要这样算计臣妾,容不得臣妾生下您的孩子?”

皇帝的眼底闪烁着阴郁的暗火,殿中格外沉静,带着垂死前挣扎不定的气息。片刻,皇帝徐徐笑出声来:“算计?朕自诩聪明,却哪里比得上你们的满心算计。便是朕说未曾做过,怕你也是不信的吧!”

晞月猛地一凛,死死盯着皇帝:“皇上所言可真?”

皇帝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似有无限感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的温柔:“真?什么是真?晞月啊,你待朕有真心,却也算计过朕。朕若不是真的喜欢过你,这么些年对你的宠爱也不是能装出来的。朕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是何等温柔娇羞,即使后来你父亲得势,你在朕面前永远是那么柔婉温顺,所以,哪怕你成了贵妃对着旁人娇纵些,朕也不计较。可你如何会变成后来的狠毒妇人,追慕富贵,永不满足。是朕变了,还是你变了?既然咱们谁的真心也不多,你何必再追问这些?”

晞月薄薄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像再也承受不住皇帝的话语,热泪止不住地滚滚而落,仿佛决堤的洪水,将脸上的脂粉冲刷出一道道沟壑。她泣然:“原来皇上就是这样看待臣妾?”

皇帝幽幽道:“朕年少时,只想做一个讨皇阿玛喜欢不被人瞧不起的皇子。后来蒙太后抚养,朕便想平平安安做一个亲王。再后来,先帝的子嗣日益稀少,成年的只剩下了朕与五弟弘昼。朕便想,朕一定要脱颖而出,成为天下之主。人的欲望从来不受约束和控制,只会日益滋长不能消减。朕如今只盼望有嫡子可以继承皇位,其他的孩子,有能生的自然好,若有不能生的,也是无妨。”

晞月听着这些话一字一字入耳,仿佛是一根根钉子钻入耳底,要刺到脑仁儿深处去。皇帝看着她哭残的妆容,缓缓闭上眼睛:“你也累了,好好歇着吧。你身后的事,朕会好好安置,会给你一个好谥号,一个好结果,也不枉你跟着朕这许多年。”

晞月在绝望里抬起婆娑泪眼,痴痴笑着道:“谥号?皇上连谥号都替臣妾想好了?那就容臣妾自己说一句吧。臣妾这一辈子便如一场痴梦,后悔也来不及了,只盼下辈子不要落入帝王家,清清静静嫁了人相夫教子,也做一回贤德良善之人便好了。”

皇帝站起身,负着手徐步踱出:“这是你最后的请求,朕不会不答应。朕便以此‘贤’字,作为你下辈子的期许,赐给你做谥号吧。”

泪眼蒙眬中,晞月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吃力地瘫在榻边,冷笑中落下泪来:“皇上,即便您不肯认,臣妾还是对您恨不到极处。”她抚摸着皇帝坐过的垫褥、靠过的鹅羽垫子,痴痴笑道,“那么,就让臣妾再小小算计您一回,就这一回吧。”

她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一直咳到唇角有鲜血涌出。她任凭喉头涌出鲜血,慢慢地抚摸着,只是微笑。茉心听得动静,赶进来一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道:“小主,小主您怎么了?”

晞月睁大了双眼,死死抓住她的衣襟道:“茉心,你是在我身边伺候最久的,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千万,千万别忘了皇后是怎么害我的!”

茉心见她乌水银似的眼珠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来,骇得魂飞魄散,啼哭着劝道:“小主都这个样子了,还念着这些做什么?到底自己的身子骨要紧啊!”

晞月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扭曲得如要蹿起的青蛇,嘶声道:“我是不成了,可你要是还活着一天,还念着我对你的好,你一定要记得皇后是怎么对我的!她以为什么事都吩咐了素心来告诉我,便是我当着她的面问了一二她都装糊涂撇清,我便不知道是她指使的了!原是她害了我这一辈子啊!”

茉心含着泪道:“小主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至死不忘。小主,奴婢赶紧扶您去床上歇着吧。”

晞月竭力伸出手,指着皇帝坐过的垫褥和靠过的鹅羽垫子,嘶哑着喉咙道:“快去,快去烧了。脏东西,留不得。”

第十章 慧贤

皇帝坐在步辇上,看着月色苍茫,想起晞月方才所言,只觉得前事茫茫,亦有花落人亡的两失之感。李玉善察皇帝心思,便道:“今儿皇上也还没翻牌子,此刻是想去哪里坐坐?”

皇帝的眼神不知望着何处,只觉得身体轻渺渺地若一叶鸿毛,倦倦地问:“李玉,朕从前,是不是很宠爱慧贵妃?”

李玉不知皇帝所指,只得赔着笑脸道:“是。可皇上也宠爱舒嫔,宠爱嘉妃,六宫雨露均沾……”

皇帝倏然打断他:“你伺候了朕多年,有没有觉得,朕宠了不该宠的人?”

李玉吓了一跳,也不敢不答,只得道:“能不能得宠是小主们的本事和福分,至于皇上宠不宠,怎么宠,这可没有该不该的!皇上仁厚,后宫这些小主,皇上从没冷落了谁,也不见特别专宠了谁。”他一壁说着,只怕哪里答得不慎,惹得皇上不悦,便越发战战兢兢。

皇帝只是浅浅一哂,流水似的月华泻在他俊逸清癯的面庞上,愈加显得光华琳然,却有着不容亲近的疏冷。皇帝的语气里有着无限寂寥:“或许,朕知道怎么宠她们,却不知如何爱她们,所以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李玉伺候皇帝多年,深知他心性难以捉摸,更不敢随便言语,只得苦着脸道:“皇上,奴才哪里懂得这些。您和奴才说这些,岂不是对牛弹琴么……奴才就是那牛。”他说着,轻轻“哞”了一声。

皇帝忍不住失笑,便吩咐道:“瞧你那猴儿样子。罢了,去翊坤宫吧。”

皇帝进来时如懿正换了玉色湖水纹素罗寝衣,从镜中见皇帝进来,便道:“夜深了,怎么皇上还过来?”

皇帝拉着她的手道:“你这儿让人心静,朕过来坐坐。”他的手指触到如懿手腕上的莲花镯,眼中闪过一丝深恶痛绝之意,伸手便从她手腕上扯了下来抛到门外,道:“这镯子式样旧了,以后再不必戴了。明儿朕让李玉从内务府挑些最好的翠来送你,再让太医给你开几个进补的药方,好好补益补益身体。”

如懿没有任何疑义,温顺道:“是。”她挽着皇帝坐下,“皇上去看过慧贵妃了?”

皇帝支着头坐下:“是。她和朕说了好多话。”

如懿从妆台上取过一点茉莉薄荷水,替皇帝轻轻揉着太阳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免会话多些。”

皇帝握着她的手,抚着她如云散下的青丝万缕,低声道:“如懿,有一天你会不会算计旁人?”

如懿的眸光坦然望向他,“会。若是此人做了臣妾绝不能容忍之事,臣妾会算计。”

“你倒是个直性子,有话也不瞒着朕。”皇帝凝视着她,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那你会不会算计朕?”

如懿心头一颤,有无限的为难委屈夹杂着愧疚之意如绵而韧的蚕丝,一丝丝缠上心来。她对他,并不算坦荡荡,所以这样的话,她答不了,也不知如何去答。良久,她抬起眼,直直地望着皇帝,柔声而坚定:“但愿彼此永无相欺。”

皇帝望了她许久,轻轻拥住她道:“有你这句话,朕便安心了。”他长长地叹口气,“如懿,朕今日见了晞月,听她说了那么多话,朕一直觉得很疑惑。人人都以为朕宠爱晞月,连晞月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是到头来,彼此的真心又有几分?”他抓着如懿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隔着绵软的衣衫,她分明能感触到衣料经纬交错的痕迹下他沉沉的心跳。皇帝有些迷茫,“如懿,朕知道怎么让一个女人高兴,怎么让一个女人对朕用尽心思讨朕的喜欢,可是朕忽然觉得,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一个女人。从没有人告诉朕,也没有人教过朕。父母之爱是朕天生所缺,夫妻之爱却又不知如何爱起。或许因为朕不知道,所以朕有时候所做的那些自以为是对你好的事,却实在不是朕所想的那样。”

如懿看着他的神色,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极力寻找着想要去的方向,却又那么不知所措。她无言以对,只是紧紧地拥住他,以肉身的贴近,来寻觅温暖的依靠。

许久,皇帝的神色才渐渐安静下来,向外扬声道:“李玉,传朕的旨意。”

李玉忙进来答应了一声,垂着手静静等着。

皇帝沉着道:“贵妃高佳氏诞生望族,佐治后宫,孝敬性成,温恭素著。着晋封皇贵妃,以彰淑德。娴妃、纯妃、愉嫔,奉侍宫闱,慎勤婉顺。娴妃、纯妃着晋封贵妃,愉嫔着晋封为妃,以昭恩眷。”

如懿忙敛衣跪下:“臣妾多谢皇上厚爱。”

皇帝扶住她道:“要你和纯妃同时晋位贵妃,已经是委屈了你。可纯妃为朕诞育了两位皇子,又抚养了永璜,朕不能不多眷顾。”他顿一顿,“愉嫔生育之后一直不能侍寝,朕也不勉强她,至少她生下了永琪,让你和朕都有了安慰。”

如懿微微动情,按着永远平坦的小腹,感伤不已:“是臣妾无能,不能为皇上诞育子嗣。”

皇帝抚着她的肩膀道:“会有的,以后一定会有的。”

星河灿灿,盈盈相语。这样静好的时光,宛如一生都会凝留不去。

两日后,乾隆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填仓日[5],皇贵妃高佳氏薨。

众人都说,高佳氏是熬死在咸福宫中,更是盼着皇帝盼了这些年,活活盼死的。当然,这样的话只会在宫闱深处流传,永远也流不到外头去。

在外人眼里,他们所看到的,是高晞月被追封为慧贤皇贵妃。追封的册文亦是极尽溢美之词、哀悼之情:赞雅化于璇宫,久资淑德;缅遗芳于桂殿,申锡鸿称。既备礼以饰终,弥怀贤而致悼。尔皇贵妃高氏,世阀钟祥,坤闺翊政,服习允谐于图史,徽柔早着于宫廷。职佐盘匜,诚孝之思倍挚,荣分翚翟,肃雝之教尤彰。已晋崇阶,方颁瑞物。芝检徒增其位号,椒涂遂失其仪型。兹以册宝,谥曰慧贤皇贵妃。于戏!象设空悬,彤管之清芬可挹,龙文叠沛,紫庭之矩矱长存。式是嘉声,服兹庥命。

这篇册文,不仅极尽哀情,宣昭皇帝对早逝的慧贤皇贵妃的悲痛哀婉之情,连私下作诗娱情,皇上亦是念念不忘。皇帝将亲笔所书的挽诗《慧贤皇贵妃挽诗叠旧作春怀诗韵》亲自在祭礼上焚烧,以表长怀之意,六宫妃嫔无不艳羡。连皇后亦道:“皇上待皇贵妃情深意长,皇贵妃死前请求皇上以‘贤’字为谥,皇上答允。但愿来日,皇上亦将此‘贤’字赠予臣妾为谥号,臣妾便死而无憾了。”

皇帝不以为然:“皇后春秋正盛,怎么出此伤感之语?”

皇后悄然注目于皇帝,试探着道:“我朝皇后上谥皆用‘孝’字。倘许他日皇上谥为‘贤’,臣妾敬当终身自励,以符此二字。”

皇帝的神色并不为所动,仿佛是在褒扬,却无任何温容的口气:“皇后好心胸,好志气。”

皇后垂泪道:“皇贵妃去世之后,皇上悲痛不已,再未进过臣妾的长春宫,定是皇上想到臣妾与皇贵妃相知相伴多年,怕触景伤情罢了。”

皇帝漠然一笑置之:“皇后能这样宽慰自己,自然是好的。”

皇后福一福身道:“这些日子皇上除了娴贵妃,很少召旁人侍寝,但请皇上节哀顺变。”

皇帝并不看皇后一眼,只道:“皇后的心思朕心领了。朕也想皇后与慧贤皇贵妃相伴多年,她离世你自然会哀痛不舍,所以不去打扰皇后。至于朕对皇贵妃的哀思,每年皇贵妃去世的填仓日,朕都会写诗哀悼,以表不忘皇贵妃因何逝世。”

皇后面上苍白,身体微微一晃,勉强笑道:“皇上情深意长……”

如懿在侧道:“皇上自然是情深意长,所以今夜只怕还要悼念皇贵妃,对着皇贵妃的画像倾吐衷肠。只怕皇贵妃临终前说不完的话,梦中相见,还要与皇上倾诉呢。”

皇后勉强撑着笑容:“皇贵妃早逝,最牵挂的不过是家中父兄。臣妾恳请皇上,若是眷顾贵妃,也请眷顾其亲眷,让贵妃瞑目于九泉。”

皇帝不置可否,只是凝眸于皇后:“皇贵妃福薄身死,不能追随朕左右,朕哀恸不已。然而其父兄之事,当属朝政,岂干后宫事宜?譬如皇后兄弟犯法,朕当奈何?不过一视同仁而已,那么皇贵妃父兄若不勤谨奉上,朕也不能以念皇贵妃而稍稍矜宥。”

皇后神色愈加难堪。如懿温言道:“皇上内外分明,不以私情而涉朝政。皇后娘娘陪伴皇上多年,自然也清楚。皇上何必以此为例?话说回来,皇上也正是器重皇后娘娘的弟弟傅恒大人的时候呢。”

皇帝如常含笑:“是。皇后无须多心。”

皇后欠身为礼:“傅恒年轻,还缺历练,皇上多磨炼他才好。否则身为公卿之家,凡事懈怠,臣妾也不能容他。”皇后目光一滞,忽然凝视如懿手腕,笑吟吟道,“娴贵妃,本宫赏你的莲花镯呢?怎么不戴了?”

皇帝仿佛不经意似的,道:“那镯子本是和皇贵妃的一对,既然皇贵妃离世,那镯子也戴得旧了,朕让娴贵妃换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朕想着大阿哥的生母哲妃死得可怜,朕会一并下旨,追封哲妃为哲悯皇贵妃。”

皇后讷讷道:“那,也好……”

皇帝并不容她说完,语气冷漠:“你跪安吧。”

皇帝许人“跪安”,于外臣是礼遇,对内嫔妃,则是不愿她在跟前的意思了。皇后如何不明其中深意,脚下一个踉跄,到底稳稳扶着素心和莲心的手,含悲含怯退下了。

待回到长春宫,莲心便出去打点热水预备皇后洗漱。寂然无人之时,皇后才露出强忍的惊惧之色,拉住素心的手惶然道:“你说,高晞月临死前是不是和皇上说了什么?皇上说哲妃死得可怜,哲妃死得有什么可怜的?当日闲言四起,本宫还特意着人查问了,太医也说了是暴毙而亡,并无疑迹啊。”

素心忙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奴婢去问过彩珠,皇贵妃临死前是单独和皇上说过话,但说了什么也无人得知。至于皇上说哲妃死得可怜,大约也是怜惜她年轻轻就走了,没什么旁的意思!”

皇后神色恍惚,唯有一种破碎的伤痛弥漫于面容之上。她紧紧捏着素心的手腕,几乎要捏出青紫的印子来,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寻得支撑躯体的力量:“本宫与皇上多年夫妻,可是哲妃死后,皇上渐渐有些疏远本宫,他所思所想,本宫全然不知。太后也一直对本宫有所防范,若非如此,本宫又何必安排成翰在太后身边?皇上对本宫若即若离,本宫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合不合皇上的心意,会不会一个不测便失去所有的一切!本宫永远都在茫然的揣测中惶恐不安。若非如此,本宫也不会急着笼络王钦,逼着莲心嫁给王钦,才能借着王钦窥得皇上的一点点心意。”

素心抚着皇后瘦得脊骨突出的背,柔声劝和:“娘娘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皇上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皇后潸然落泪,连连摇头:“或许本宫真的是错了,莲心不堪重托,嫁与王钦也是白费,反而断了王钦这条路子。或许当日是你嫁给王钦,周旋圆滑,一切都会好些。只可惜本宫当日一念之差,听了嘉妃说你得力,又见莲心是汉人出身,才做主将莲心嫁了出去。”

素心的眼底闪过一丝怯色,抚着皇后的手不觉加重了力气,勉强笑道:“皇后娘娘别这样说,是奴婢无用,不能替娘娘分忧。”她眼珠一转,笑吟吟道,“娘娘且宽心,皇贵妃为人糊涂,一向敬畏您顺从您。但有一样她是明白的,若是出卖了您,便是出卖了她自己,还会把高佳氏全族给连累进去。她不敢!您且看皇上追谥她为皇贵妃,便知道皇上什么都不知情呢。”

皇后的手按着心口,凄然笑道:“她不敢!但愿她不敢!”她的神色陡然变得凄厉,“即便她敢,本宫也是唯一的皇后,永远是皇上唯一的妻子!谁也别妄想动摇本宫!”

皇帝对皇后的冷落,便是从慧贤皇贵妃死后而起。那三个月,除了必需的典庆,他从未踏足长春宫一步,连皇后亲去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蚕坛行亲蚕礼这样的大事,也只草草过问便罢了。

那种冷落,实在像极了慧贤皇贵妃生前的样子。然而,皇帝这样的冷落也并未引起六宫诸多非议,因为除了皇后宫中,东西六宫他都不曾踏足,身体的抱恙让他无暇顾及六宫嫔妃的雨露之情,只避居养心殿中养病。

这病其实来得很蹊跷,是从慧贤皇贵妃死后半个多月皇帝才开始发作的,一开始不过是肌肤瘙痒,入春后身上渐渐起了许多红疹子,大片大片布及大腿、后背、胸口,很快疹子发成水疱,一个个饱含了脓水,随后连成大片,不忍卒睹。且随着病势沉重,发热之状频频出现,皇帝一开始还觉得难以启齿,不愿告诉太医,病到如此,却也不能说了。

最先发现的人固然是如懿,一开始她还能日夜伺候身侧,为皇帝挑去水疱下的脓水,再以干净棉布吸净,可是皇帝发病后,她的身上很快也起了同样的病症,方知那些红疹是会传染的,且如懿日夜照顾辛苦,发热比皇帝更重,也不便伺候在旁,便挪到了养心殿后殿一同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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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如懿传3 流潋紫 3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100695 bytes) () 04/26/2015 postreply 14:25:05

后宫·如懿传3 流潋紫 4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100747 bytes) () 04/29/2015 postreply 04:24:36

应该没完吧。谢谢玉珠。 -wumiao- 给 wumiao 发送悄悄话 wumiao 的博客首页 (315 bytes) () 04/30/2015 postreply 15:09:52

有。度假中,等回房间就贴。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5/01/2015 postreply 11:16:45

后宫·如懿传3 流潋紫 5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98382 bytes) () 05/01/2015 postreply 13:14:22

后宫·如懿传 3 作者:流潋紫 6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129330 bytes) () 05/02/2015 postreply 14: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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