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2 流潋紫 6

来源: 玉珠 2015-04-20 15:22:12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6463 bytes)
回答: 后宫·如懿传2 流潋紫 5玉珠2015-04-19 05:17:17
第二十六章 娴妃

如懿打扮稳妥,扶着李玉的手徐徐起身:"这身衣裳是你挑的?选的是鸳鸯纹饰。"李玉堆了满脸的笑意:"奴才哪里会挑这个,是皇上选的呢。"如懿低头,细细看着那精致的鸳鸯暗纹。是呢,"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 "。

鸳鸯,原是相伴终老的爱侣,可是又有几人知道,雌鸟辛苦受难之际,雄鸟便会另觅新欢,做另一对爱侣。那天长地久,合欢月圆,原是世人自己蒙骗自己的。

她无言,只是由着李玉扶着她的手,缓步踱出这住了数年的冷宫。宫门深锁的一刻,她忍不住再度回首,那破朽灰败的回廊屋阁,积满了蛛网与尘灰的角落,终年长着潮湿青苔的墙壁,她都不会忘记。可是此时此刻,再看一眼,是要自己牢牢记住。

再不能回来,再不能落到这样的境地里。

如懿决然转身,扶着李玉的手稳步踏出去。她一直生活在这后宫里,哪怕发落到冷宫,都从未离开过这里。可是走在旧日熟悉的甬道长街上,周遭东西六宫的殿宇辉灿依旧,钦安殿、漱芳斋、重华宫、储秀宫,都跟往日没有半分差别。连地上青砖的花纹,都是熟悉透了的。

她一步一步稳稳踏在上面,似是踏着自己的心潮起伏。她终于,又走了出来。两边的宫人们见她稳然前行,忙一个接一个地跪倒在地,不敢直视。

如懿含了一缕气定神闲,暗自庆幸原来自己已经那么快适应了重出生天的生活。待走到储秀宫门前,却见一个容色极明艳的女子领着侍女站在门外,轻轻向她一福致意:"娴妃娘娘万福金安。"如懿见她长眉深目,首饰只以绿松石、蜜蜡与珊瑚点缀,明艳不可方物,衣着打扮也格外的明丽华贵,只是十分陌生,便矜持道:"这位是……"李玉忙道:"储秀宫主位舒嫔叶赫那拉氏见过娴妃娘娘。"如懿微微颔首:"舒嫔妹妹有礼了。只是天气冷了,妹妹怎么还守在风口上。"舒嫔微微一福,神色却是淡淡的:"妹妹今日与娴妃娘娘同喜,所以怎么也要来贺一贺娘娘,迎候娘娘入主翊坤宫。"原来这一日是如懿出冷宫复位娴妃之日,皇帝亦册封了舒贵人叶赫那拉氏为舒嫔。这一下激起千层浪,倒比如懿出冷宫更引了众人注目。骤然封嫔在后宫是极为罕见之事,金玉妍生育了四阿哥后恩宠甚厚,也不过被封为嫔;海兰有孕,也只是贵人。可见这叶赫那拉氏是如何善承圣意了。偏偏她的性子,对着皇帝妩媚婉转,冷热相宜,对着旁人却冷冷地不爱理会,所以与后宫诸人都不甚亲厚。

此刻她迎候在外,特意向如懿请安,也不知是何用意。李玉只得借口天色不早,先陪了如懿回翊坤宫。

翊坤宫为东六宫之一,与皇后富察氏所居的长春宫并驾齐驱,相互辉映。绕过影壁便是极阔朗疏爽的一座庭院,正殿五间与前后走廊都绘制着江南娟秀绮丽的苏式彩画,一笔一画都是皇帝素日所钟爱的江南风韵。台基下陈设铜凤、铜鹤、铜炉各一对,一看便知是新添设的。李玉推开万字锦底五蝠捧寿的朱门,步步锦支摘窗上垂着银翠色霞影纱。正殿中间设着地平宝座、屏风、香几、宫扇,上悬皇帝御笔"有容德大"匾额。东侧用花梨木透雕喜鹊登梅落地罩,西侧用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将正殿与东、西暖阁隔开,越发显得殿内疏朗有致,清雅成趣。

如懿见殿中的摆设虽不奢华,却件件别致典雅,显然是用了一番心思的。李玉忙道:"小主一路过来辛苦,西暖阁中已经备好了茶点,请小主先用吧。"如懿在正殿中向外张望,发觉李玉安排的都是往日在延禧宫中伺候的旧人,一应都是三宝在外头照应,她便放下心来,往西暖阁中去。转过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垂落的明绿色松枝纹落地浅纱被风拂得轻扬起落,一缕淡淡的茶烟袅袅升起,却见一人背身向她坐在榻上,缓缓斟了一杯茶在紫檀芭蕉伏鹿的小茶几上,缓声道:"你回来了?"那种口吻,仿佛如懿只是去御花园中散了散心,去看了春日的花朵、秋日的黄叶回来。仿佛,她一直在他身边,从未这样被抛掷,从来未曾远离。

隔了三年的岁月,他却还是这样的口吻,转过身看着一步步艰辛走来的她,斜坐在明晃如水的日光下,带着闲和如风的笑意,向她缓缓伸出手来。

如懿有一瞬间的迟疑,不知该不该伸出手回应他。皇帝穿着玉白色长衫,仅以一条明黄吩带系住腰身,越发显得长身玉立,翩翩如风下松。周遭的人都退了下去,四周静得像在碧莹莹的潭底,湖水的觳光轻曳摇荡,让她晕眩着睁不开眼。皇帝在迷蒙的光晕里站起身来,上前轻轻拥住她:"朕知道你受委屈了。"他静一静声:"朕一直知道你受了委屈。朕的如懿,不会做那样的事。"她的泪在一瞬间无可遏制地落下来。他知道,他居然都知道。心底多年的委屈骤然成了无限的愤恨,如懿用力挣扎开皇帝的怀抱,恨声道:"为什么?皇上明明相信我,还要把我关进冷宫!"皇帝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朕就是因为信你,才要把你放在冷宫里,绝了那些人继续害你的念头。所以朕故意不闻不问,故意对你在冷宫的境况毫不理会,就是希望所有人能淡忘了你,至少保得住你一条性命。可是如懿,到了最后,朕还是发现,冷宫也庇护不了你,唯有在朕身边,你才最安全,最稳妥。"皇帝的话,似是无理,却也字字入情入理,她没有办法去推敲,去细想。是他送自己进冷宫,也是他拉自己出来。也许他真是害怕,怕自己死在了砒霜之下,焚身以火,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拉她出来,留在他身边。

如懿无声地呜咽着,把泪洇进他的衣衫他的肩。殿外枫叶烈烈,红得蒙住了她的眼睛,那把火,似乎要一直燃烧着,一直烧到她和他的心底去,烧尽所有的疑问与隔阂才好。

皇帝的下颌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柔和得如一匹上好的绸缎:"朕知道你心里有许多的不相信,毕竟这三年你都没在朕身边。你放心,朕会慢慢来,一点一点告诉你。"皇帝似是明白她的生疏与不惯,略坐了坐便往养心殿去了。如懿被他拥住许久,只觉得如释重负。靠着榻上的鹅羽软垫坐了下来,神思尚且游走在对新居的翊坤宫的熟悉之中,她望着茶水中清亮的天光倒影,一时也不觉有些失神。只听得耳边一声熟悉的轻唤:"姐姐,你终于回来了。"如懿转过头,见海兰被叶心和绿痕搀扶着立在花梨木透雕藤萝松缠枝落地罩之后,大约是走得急,有些气喘吁吁的,脸上却挂着止不住的笑容,映着满眼喜悦的泪,盈盈望向她。

如懿才站起身,眼里便蓄满了泪,情不自禁地落下来,上前几步握住了她手道:"你有着身子,怎么来了?我正要去瞧你呢。""我早来了,见皇上的辇轿在外头,所以一直守着等皇上走了才进来。"海兰握紧了如懿的手丝毫不肯放松,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道,"姐姐清瘦了不少,是受苦了。都怪我无用。""你若还无用,是谁明里暗里照顾了我这些年呢。"心中积蓄多年的感动温然漫上,如懿含泪拉着海兰坐下,"快坐下说话,别累着了。"她边拉着海兰,边吩咐道:"海贵人有孕不能喝茶,上红枣汤来。"如懿已经三年没见到海兰了,可是见到的时候,仍是不免吓了一跳。虽然她也知道,女人有了身孕会胖起来,但她没有想到,海兰会胖得这么厉害,像吹的球儿似的,原本瘦削的身形变成了从前两个人这般大,一张巴掌大的脸儿也成了十五的银月盘一般,肚子高高地隆起,一旦挪步,就得两三个人搀扶着,像一座小山似的挪动。一身宽大的肉桂色折枝花卉百蝶纹妆花缎长袍也遮不住她发福得厉害的身体,紧紧地绷在身上,裹得她行动越发艰难。

海兰才坐下,似是想起了什么,扶着叶心的手盈盈便要行礼:"嫔妾延禧宫贵人海兰,拜见娴妃娘娘。"如懿吃了一惊,忙扶住她道:"身子都这么重了,还行什么礼?赶紧坐下吧。"海兰艰难地起身,微笑道:"只有给姐姐行过礼了,我才觉得安心,知道姐姐是真的回来了。""你还不放心么?我已经活生生站在你眼前了,再不是要和你隔着门板说话,看着你放风筝报平安的人了。"如懿笑中带泪,看着海兰道,"听说你受了朱砂和水银的毒,都好了么?会不会伤及胎儿?知道是谁做的么?"海兰抚着胸口的气喘,喝了口红枣汤道:"也不知是谁要害我,总之能阴错阳差解了姐姐的困局就好。太医已经看过了,一切无碍。"她低头抚着自己的小腹道:"若是连这点风霜都经不住,那便不是能养在宫里的孩子了,也不能做咱们的孩子。"如懿微微吃了一惊:"咱们的孩子?"海兰含笑道:"可不是?纯妃如今抚养着大阿哥和三阿哥,风头极盛,嘉嫔的四阿哥又得皇上钟爱,素日里无事也要去看几次的。看如今的情势,纯妃抚养得大阿哥很好,势必不会再还给姐姐抚养。那么姐姐,你如何能够没有自己的孩子?"如懿心绪激荡,发髻边的紫鸯花合欢圆珰垂落细密的白玉坠珠,玲玲地打在面颊边,一丝一丝凉。她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自然明白海兰语中的深意,不觉激动道:"当真么?""你我姐妹,只不过差了一层血缘罢了,还有什么要分彼此的么?"海兰微微垂眸,叹泣道,"姐姐可方便么?我给姐姐瞧一样东西。"她看了看垂手侍立在外的叶心和绿痕,并不打算让她们进来帮手,径自牵着如懿的手入了寝殿。

如懿不知她打算做什么,一时也不便唤人,只见她解下风毛围脖,一层层脱去外裳,中衣,解开最后一层小衣,露出浅青色绣水绿牡丹花兜肚。如懿起先只是不明,待看到她后腰与肚腹的肌肤,一时间吓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掩住了口。

海兰原本的肌肤便十分白皙,加之养在深宫多年,日日以花汁萃取的香粉敷体,一身的肌肤都养得细白如玉,触手生腻。可是如今一看,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粉红色或紫红色的波浪状花纹,简直像个白皮红纹的西瓜一样,可惊可怖,让人触目惊心。

如懿惊道:"怎么会这样?你的身子怎么会成了这样?"海兰无声地落下泪来,神色倒还平静:"从第五个月的时候开始长出来,太医也不知为何我会胖得这样快,总说胃口好些对孩子是好事。我总是饿便吃得多,人胖得快,身上就长出了这些纹路。"如懿极力压抑着自己平静下来道:"没事,咱们有江太医,太医院有的是好药,问问他有什么法子或是用什么润体膏,一定能治好这些纹路的。"海兰凄惶摇头,用小衣遮蔽住自己的身体:"来不及了。姐姐,我已经问过专门侍奉生育的嬷嬷了,治不好的。哪怕日后生完了孩子,也总还会有白色的纹路在。如果他日侍寝,皇上看到我身上这样裂纹,会不会觉得恶心?"如懿替她一件件穿好衣裳,道:"不会的,不会的。等你生下了孩子,咱们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海兰很快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将扣子一颗颗扣好,静静道:"这宫里不过是以色事人,所以从那一刻起,我已经知道,我这辈子的恩宠已经完了。我位分低微,孩子生下来未必能养在自己身边。若是送去阿哥所,还不如放在姐姐身边抚养,也就等于是我自己看着他长大了。"如懿抚着她的手安慰道:"你若放心孩子在我身边,我一定视如己出。"海兰挽着她的手出去:"姐姐别只管担心我,左不过是我自己的缘故,孩子平安就好。倒是姐姐……"她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道:"那些砒霜,没给姐姐留下余毒吧?"如懿含笑道:"有你和江太医把握着分寸,安心就是。若真毒坏了,我哪里还能站在你面前呢。"海兰眼中闪过一丝沉稳笃定的笑意:"有的时候为了活命,为了反击,只能兵行险招。只要姐姐没事,那就好了。"如懿送了她回去,见她虽是笑着,心中却也不免担忧。整个后宫之中,只有海兰真心真意对她,那是日久见人心的情分。可是海兰,虽有了身孕的荣宠,但未来如何,实在渺不可知。自己能做的,也唯有替她尽力抚育孩子而已了。

这样想着,便也到了晚膳时分,如懿与惢心在冷宫中简衣素食了许久,骤然看到十数道菜色一一上桌,也不免有些慨然。她大病初愈,胃口并不太好,每样菜略略尝了一口,便都赏给了下人,方才留了三宝和惢心嘱咐道:"仔细看着底下的人,断不能再出第二个阿箬了。"三宝肃然道:"都仔细盘查过了,李玉公公亲自挑的人,已经算小心了。不过奴才还是会仔细留意的。"惢心亦道:"从前吃过这样的亏了,咱们都会一万个小心的。"如懿微微颔首,踱步到庭院中,看着清露寒霜,凝在月色金明的瓦檐上,遥望着宫殿楼阁起伏连绵。这样熟悉的气息,细腻的脂粉气中带着各色香料混合的甜香,那是宫中特有的气息,一丝一缕沁入心脾,她深深地吸了几口,将清冷的寒气缓缓透入肺腑之中,提醒自己要时时保有着这样的清醒。如懿凝神片刻,吩咐道:"惢心,替我更衣。"如懿换了清简寡淡的装束,通身一袭云紫色如意襟暗纹锦衫,发髻间的珠花也以银饰为主,颇有洗去繁华的素雅之意。她披上夜行的墨绿弹花藻纹披风,扶着惢心的手茕茕独行,直至慈宁宫门前。

前去通传的福珈没有半分惊诧之情,仿佛料定了她会来,只一福到底,道:"小主请吧。太后已经备好了茶等您呢。"如懿翩然入内,数年不见,慈宁宫中的布置越发大气精雅,看似都是极古朴的东西,可是一一细辨去,每一样都是名家至宝,是洗练后的奢华。那才是真正的天家富贵,旁人总说白玉为堂金作马,金堆玉砌繁锦绣,殊不知真正的华贵富丽,是洗褪的金沙隐隐,从不是显露于表面的珠光宝气。亦可见,这些年太后稳居后宫,过得并不错。

如懿深深福了一福,道:"久未向太后娘娘请安了,太后万福金安,福寿延年。"她抬起头,只见太后笑吟吟的,便道:"太后一向喜欢焚檀香,今日怎么不焚了?"太后微微一笑:"留了上好的茶给你,若用了檀香,反倒冲了茶香的好气味。坐下吧。"如懿含笑往榻边坐了:"太后知道臣妾今夜必定会来?"太后抬手端起桌旁放着的定窑茶盅,用盖碗撇去茶叶末子,啜了口茶,袖子落下,露出一段手腕,腕上一只蓝宝石的镯子,蓝得像一汪深沉不见底的海水。她推了一盏给如懿:"是上好的小龙团,原是宋朝的茶叶精品,如今已经很难得了。你尝尝。"她的眼神笃定而温和:"你若不来,岂不辜负了哀家的好茶?"如懿轻轻啜了一口,恭顺道:"臣妾不敢辜负。"太后盘腿坐着,胸前一汪琉璃翠的流苏佩长长地坠落,静静蜿蜒而下。那样的颜色,总是让人看了心静。半晌,太后才笑了一声:"皇上没有白心疼你,哀家也没有白心疼你。你到底是熬出来了。"如懿低首道:"有太后挂怀,臣妾不敢自暴自弃。"太后点点头道:"你也算乖觉,知道一把火烧得你冷宫里待不下去了,便兵行险招拿自己作筏子。现在满宫里连着皇上都疑心是慧贵妃或是慎贵人给你下的砒霜,连皇后都逃不脱疑影儿,可是哀家却想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给自己下毒,哪里还能保得住命等人来救?"如懿心中一沉,只觉得背心凉透,已然情不自禁地跪下:"太后英明,臣妾也不敢欺瞒太后。"太后瞟她一眼:"你倒老实。"

如懿俯首低眉:"臣妾敢欺瞒所有人,也不敢欺瞒太后。"太后蔼然一笑,伸手扶她:"好了,大病初愈的,别动不动就跪。也难为皇帝疑心她们,原是她们做得过了,一而再,再而三不肯放过你,否则也不会逼得皇帝立时把你从冷宫放出来。只是既然出来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呢?"殿中漏声清晰,杯盏中茶烟凉去。如懿立在太后身旁,听着纸窗外冷风吹动松竹婆娑之声,仿佛自己也成了寒风冬夜里摇曳无依的一脉竹叶:"臣妾本无所依靠,唯有凭太后一息怜悯得以苟延宫中。往后一切,还请太后垂怜。"太后微微颔首:"你既懂事,自然是好的。皇后富察氏出身满族显贵,有老臣张廷玉支持。慧贵妃的父亲高斌在朝中得皇上倚重,是汉臣中的翘楚;慧贵妃一向依附皇后,两人互为援引。哀家不喜欢宫中只有一蓬花开得艳烈,百花盛放才是真正的三春胜景。你若能明白这一点,便也能好好生存了。"其实如懿也有一瞬的疑惑,太后已经位高权重,为何还要如此在意?念头一转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一事,忙屈膝道:"太后所出的端淑长公主已经许嫁蒙古,如今只剩了柔淑长公主养在庄亲王府中,臣妾无能,自居深宫,一定会替两位公主好好孝敬皇太后,侍奉太后颐养天年。"太后闻得此言,似乎触动心肠,神色也柔和了不少:"你既明白,哀家便收你这一份孝心。"如懿闻言,亦放心不少,才起身告辞。

回到宫中,如懿也便歇下了。独居翊坤宫的第一夜,她梦到的人居然是自己已经逝去的姑母。她穿戴着皇后衣冠,鬓发花白却风姿不减,只是向她含笑不已。记忆中,那应该是她第一次得到姑母首肯的笑容,哪怕她一直畏惧姑母,害怕姑母,可是此刻,亦觉得她的笑如此亲切,带着乌拉那拉氏族特有的骄傲,意态清远。

或许这样骄傲而笃定从容的笑意,也是她此后半生,着意追寻的吧。

第二十七章 恩宠(上)

如懿回宫的第一夜,皇帝并未留宿在她宫中,只是如常召幸了新封的舒嫔,倒叫许多人松了一口气。第二日的定省,如懿也不敢疏忽,早早去长春宫中见过了皇后,皇后嘱咐了几句,细问了她饮食起居是否习惯,便也嘱咐众人散了。纯妃见她出来,自然是还高兴的。倒是嘉嫔与慧贵妃一向对她淡淡的,也不亲热。而阿箬,更是对她退避三舍,视而不见。

或许,这样也是好的。

如懿出冷宫后三日,皇帝倒也常常去见她,只是并未召幸,也不留宿,却让旁人也看不懂这恩宠如何了。这一日恰逢立冬,宫中备下了家宴吃饺子,除了太后畏寒不肯出慈宁宫,宫中的嫔妃倒是齐全了。

所谓家宴吃饺子,原本是因为立冬乃秋季与冬季的交子之时,宫中嫔妃长日无聊,便由各宫都自己做了饺子,凑成一宴,讨皇帝欢心而已。皇帝白日里去京郊察看了农桑,回来听皇后说起,倒也高兴,便在长春宫赐宴。嫔妃们自然是别出心裁,除了寻常的菜馅儿肉馅儿,又做了海鲜馅儿的,酸菜馅儿的。独独皇后和舒嫔最有心思,皇后的饺子是用过冬刚摘下的嫩白菜叶子做的皮儿,为的是京中人人都惯于在冬日囤积白菜过冬,也是勤俭而新鲜的吃食。皇帝对这样的心思自然是赞许不已的。而舒嫔的那一道,只逼着皇帝非咬了那一口,辣得皇帝眼泪都出来了,又好生敬了一杯酒灌足了,方才笑靥频生,道:"这样的饺子吃过了,皇上往后再吃到什么饺子,都不会忘了臣妾的了。"皇帝笑得不止,击掌道:"皇后,你看她那个矫情样子,比慧贵妃往日如何?"皇后温婉含笑,只是不语。慧贵妃饱含了醋意道:"皇上不就是喜欢舒嫔这样的矫情样子么?何必拿臣妾来比呢。"到了如懿时,她却只捧出了一壶醋来,含笑道:"臣妾比不得各位姐妹的手艺,做不好饺子,特意用红玫瑰花瓣酿了一壶醋来。吃饺子少不得醋,臣妾就当略作点缀吧。"皇帝薄薄的笑意却温煦异常:"朕若要吃饺子,必少不得醋,否则也是食不甘味。你的东西虽不是最要紧的,却是最不能少的。"皇后注目含笑道:"你这点点缀,却是怎么也少不得的。娴妃,难怪皇上对你如此牵挂,连在冷宫里都要一意放你出来呢。"如懿不卑不亢,只是略略含了淡薄的笑意:"有皇后娘娘日夜挂怀,皇上与皇后夫妻一心,自然也是挂怀臣妾的。"她转过头,看着打扮清贵却神色郁郁的慎贵人道:"阿箬,你也是一样的,是不是?"此时阿箬已是皇帝的妃嫔,如懿仍以旧时称呼相对,显然未曾把她十分放在眼里。慎贵人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强忍着不敢发作,只是闷头灌了一盅酒。

皇帝望着阿箬,和颜悦色笑道:"慎贵人是该喝酒尽兴。如懿为慎贵人旧主,如懿脱离冤屈,终于让朕知道她不是谋害怡嫔与玫嫔皇嗣之人,沉冤得雪。慎贵人乃是如懿的旧仆,理应同庆。"皇帝字字句句,呼阿箬为"慎贵人",对如懿只以名字相唤,亲疏早已十分明显。阿箬最恨旁人提她是如懿的旧婢,早已窘得满面通红,握着酒盏的手轻轻发颤。皇帝却话锋一转,只笑道:"为表你主仆二人同庆之意,朕便打算封你为慎嫔,你意下如何?"这样骤然封嫔,比之舒嫔的恩宠万千,出身显赫,更是出人意料。且嫔位是一宫的主位,身份贵重,宫中已有玫嫔、舒嫔与嘉嫔,不是生子,便是家世显要,且获宠多年,仅次于抚养两子的纯妃和在潜邸便为侧福晋的娴妃如懿,地位不可谓不贵重。如此一来,不禁连皇后亦变色,还是嘉嫔忍不住道:"皇上便这般喜欢慎妹妹么?慎妹妹与臣妾住在一起,岂不是启祥宫有了两位主位了?"皇帝举了酒盏在手,唇边含了一缕俊美笑意:"自然。若不喜欢,朕也不会亲自取一'慎'字为慎嫔的封号。"嘉嫔微微咬了咬唇,隐忍着怨怒。皇帝眼波一转,却轻笑道:"正如嘉嫔你的封号,嘉为美好之意,朕也十分喜欢。所以,哪怕慎贵人封了嫔位,启祥宫的主位也只有你一个。"如此,嘉嫔才稍稍平息醋意,却深深剜了阿箬一眼。阿箬逢了这样的恩赏,本该高兴不已,可那高兴也是损兵折将的,她只好撑着站起来,冷汗涔涔地行礼:"臣妾多谢皇上厚爱。"皇后一袭天水鹅黄的衣裳,耳边一对珊瑚红坠子摇曳生辉,笑得极柔和,道:"方才敬事房的人来了,在外候着呢。看来皇上今夜是要陪慎嫔,不必再翻牌子了。"皇帝握一握皇后的手道:"果然皇后知朕心意。"皇后向着阿箬温和道:"那么慎嫔,你先回去准备着去养心殿侍寝吧。"这句话恰到好处地解了阿箬的尴尬,她才起身,嘉嫔便道要回去看四阿哥,也起身告辞了。海兰有着身孕不便,如懿便也陪着她先回去,只留了舒嫔与玫嫔二人随侍在侧,皇帝倒也十分惬意。

如懿扶着海兰正转过长街,却见嘉嫔站在慎嫔跟前,冷笑不已:"不要以为封了嫔位就目中无人,在启祥宫中主位只有一个,就是本宫。哪怕是嫔位,也有高低尊卑之分呢。你索绰伦氏不过是小姓出身,你阿玛再有治水的功绩,也不过是在慧贵妃父亲手下当差,小小知府而已。"阿箬扶了侍女的手,倒也毫不退怯,只是笑吟吟道:"姐姐是嫔位,我也是嫔位,我年纪比你小,自然该尊您为姐姐。至于别的,大家都是皇上的妾侍,平起平坐罢了,谁又比谁高贵呢。"嘉嫔气得神色大变,却也自矜身份:"平起平坐?且不说本宫是皇四子的生母,玫嫔虽然出身南府,好歹生过孩子,资历怎么也比你高些。舒嫔更不用说,叶赫那拉氏女儿,又是太后亲选赐予皇上的。若要论资排辈,本宫自然是嫔位中第一,玫嫔与舒嫔再次,你不过是屈居末流而已。"嘉嫔的侍女丽心也是个口舌伶俐的,立刻道:"还没恭喜慎嫔娘娘呢,为着您的旧主娴妃娘娘出了冷宫,皇上才赏您这个嫔位,口口声声还提着您与娴妃娘娘的主仆情分。其实想想也不对,当年是您揭发了娴妃娘娘毒害玫嫔与怡嫔的皇嗣,今日皇上却金口玉言说娴妃娘娘蒙冤。依奴婢看,这封赏嫔位竟是在打您的耳刮子呢。"阿箬扶了侍女新燕的手,禁不住浑身乱颤,伸手朝着丽心的脸颊便是一掌,她手上戴着纯银的玳瑁护甲,那一掌用力极深,便在丽心白嫩的面颊上留下了两道血痕。

丽心到底有些害怕,纵然满眼里泪水乱转,却只能捂着脸不敢出声。如懿冷眼看着,笑道:"这里风大,要不要先回去?"海兰抚着肚子道:"这样好看的戏,我肚子里的孩子合该多看看。长大了也不至于吃旁人的亏太多。"如懿替她正一正风帽,二人相视一笑,便在暗处站定了不动。

嘉嫔看着丽心挨打,却换了和颜悦色的笑容,娇声道:"哎呀,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何苦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了。丽心,好歹人家已经熬成了小主,你便受她这一掌,当受教了,也学学她怎么没日没夜爬了皇上的龙床。"丽心捂着脸道:"奴婢可不敢背着自己的主子偷偷勾引皇上这么没廉耻,更不敢背弃主子诬陷主子。不管挨了慎嫔娘娘多少巴掌,奴婢都是学不会这些下三滥的本事的。"嘉嫔连连颔首微笑,骤然伸出手打了阿箬一个耳光。这一掌去得又快又狠,出乎阿箬的意料,她根本招架不住。嘉嫔脸上笑得悠然自得:"这一掌,是教你学乖,尊卑自在人心。别以为得了位分,得了皇上的宠幸,旁人就忘了你是怎么使尽下作手段勾引的皇上。连奴才们都瞧不上呢!"嘉嫔得意的轻笑声落在风里格外响亮,被宫人们簇拥着一摇三摆扬长而去。阿箬慢慢地抚着脸颊,自嘲似的笑道:"新燕,你瞧,人人都瞧不起我。哪怕我封了嫔位,在她们眼里,我不过是个奴婢罢了,永远只能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奴婢。"新燕忙扶着她,好声好气道:"小主别往心里去,嘉嫔不过是仗着自己生了个皇子罢了。她自己也不过是个贡品似的异族贡女罢了,小主可是纯正的满洲血统呢,来日若生下了一儿半女,岂不比她尊贵。本来呢,您还没有子息,皇上就那么宠爱您了。"阿箬的笑声里带了几许哭腔:"你也觉得皇上是宠爱我的?"新燕奇道:"小主,您这是怎么了?皇上常常翻您的牌子,赏赐也是最多。哪怕舒嫔新贵得宠,皇上也没忘了您呀。您看,嘉嫔再嚣张刻薄,也不过是妒忌您罢了。"阿箬神色凄惶,连连点头道:"是啊,她们都是妒忌我,她们都是妒忌本宫。可是是谁把我抬到这种人人妒忌刻薄的地方来的。我承宠这些年,除了皇后和慧贵妃,几乎没看过旁人的好脸色,连慧贵妃,偶尔也是冷嘲热讽的。到底是谁把我拱到这种人人为敌的地方来的?"她的哭腔越来越悲怆:"皇上翻我的牌子最多,可是谁知道……"她说到这里,却捂着嘴不敢再出声了,只是畏惧地看着四周,怆然落下泪来。

新燕不解其意,只得道:"小主别伤心了,今儿是您封嫔的大好日子,等下还要侍寝呢。奴婢赶紧陪您回宫,替您拿鸡蛋揉揉脸,别叫皇上看见了,可不好呢。"说着,连搀带扶陪着阿箬走了。

如懿听得有些疑惑,便问:"皇上翻阿箬的牌子最多,难道有什么不对么?"海兰也是疑虑重重:"这些年阿箬可算是恩宠深厚,皇上对她颇为厚待,屡屡晋封赏赐,能有什么不妥?可是听她今日这话,怕是有些缘故在里头呢。也是,集了一身宠爱,难免招怨。偏她的根基又不够厚,自然谁都能撂脸色给她看了。"如懿冷冷道:"荣华富贵是她自己求的,自然了,这种羞辱欺凌,也是她自己求得的,还有什么可怨恨的?"她扶住海兰的手:"我看你晚膳用了那么多,不过几个饺子而已,便这么开胃么?可别撑着了,还是传江太医来瞧瞧吧。"海兰回到宫中饮了一盏消食茶,笑道:"才喝了消食茶,又觉得有些饿了。叶心,你去瞧瞧,小厨房有什么可吃的?"叶心答应着去了,如懿道:"虽说过了四个月胃口会大好,但你也有六个多月身孕了,怎么还是这样开胃,吃得太多,旁的倒没什么,倒是你身上更见胖了。"海兰苦笑道:"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左右身上是不能见人了,若再不吃一些,怕亏了肚子里的孩子,更不值了。"正说话间,叶心端了一叠豆腐皮包子并一碗虾仁馄饨上来。海兰才吃完,江与彬便进来请了安道:"娴妃娘娘万福,海贵人万福。"如懿笑着招手道:"无事也非得叫你来看看,你看海贵人,怀着身孕一天吃许多顿,胃口好得教人害怕,到底是怎么了?"江与彬搭了脉,看着桌上的空碟子道:"海贵人胃口大开,无妨啊。不过看着,是比前几日又圆润了些。"正说着,绿痕端了一盏药上来道:"安胎药已经成了,贵人快喝吧。"海兰端起碗正要喝,江与彬忽然止住,道:"小主是按着微臣开的安胎药方子喝的么?"海兰立时警觉,放下药碗:"怎么?有什么不妥么?""味道似乎不太对?"江与彬立刻接过药碗一嗅,即刻吩咐绿痕,"把剩下的药渣拿来我瞧瞧。"绿痕知道利害,立刻去了,不过片刻用盘子装了一把药渣。江与彬抓起药渣嗅了又嗅,又拣起一点放在口中仔细嚼了,奇道:"奇怪,味道虽然不对,但居然加的不是害人的药。"如懿急道:"那到底是什么?"

江与彬道:"微臣断然不会尝错,微臣开的安胎药里被人足足地添了别的东西,可这东西不是坏东西,是开胃的好药,可的确不是微臣方子里有的。"如懿转念道:"开胃的好药?是不是吃了会胃口奇好,不断进食,然后发胖。一旦发胖……"江与彬道:"孕中发胖,也是常见的,只是海贵人胖得比常人快,大约是跟这个药有关。孕妇胖得快呢,身上的肌肤承受不住,便容易开裂形成纹路。"海兰已然明白,眼中哀戚愤恨之色大盛:"而这种纹路,哪怕生产之后,也无法褪去,终身附着身上,让人不忍目睹,是不是?"江与彬目瞪口呆:"贵人这么说,难道……"海兰紧紧握住手臂,恨声道:"已然生在身上,无法根除了。"江与彬凛然道:"贵人放心,微臣一定尽心尽力,替贵人研习药性,力求除去。"海兰紧紧握拳,含泪道:"你是有心了。只是我的药一直是绿痕照管着的,绿痕是信得过的人,这些开胃的药又是怎么加进去的?"绿痕慌得赶紧跪下道:"小主明鉴啊小主,奴婢从太医院领了药来就小心谨慎,连着煎药到端到小主跟前,都没有旁人插手过啊。奴婢更不懂得什么药材能开胃,断断不敢擅自加在里头了。"江与彬沉吟道:"药方是微臣开的,药材是太医院的人抓的,配好之后微臣看过了无妨。但太医院人多手杂,在交到绿痕姑娘手中前被人动了手脚也未可知了。微臣回去之后,必得细察。"海兰忍着泪,脸色渐渐沉着,沉吟道:"这事细察出来是谁便可,不必声张。"江与彬满脸疑惑,如懿含着恨意叹息道:"换了我,也决不能相信无端端加了这个药是为了你好。倒是出这个主意的人,借着与人无害的样子行阴毒之事,实在是可怕可恨。只是这事即便张扬了开来,皇上也只会以为那人是无心之失甚至是好意为之,倒成了咱们小人之心了。还是不说也罢。"海兰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突起,仿佛一条条蜿蜒的青色小蛇,咝咝地吐着芯子:"这样会算计人,真当是厉害!我算是记住了,只当自己吃一堑长一智吧。只是江太医,以后得劳烦你多费心了。"江与彬赧然道:"娴妃娘娘在冷宫时,微臣难免分心,不能面面俱到。说来,也是微臣失职。往后,微臣一定会格外小心的。另外,待贵人生产之后,微臣也会配好药膏,给贵人涂抹身体,以求消去纹路。"海兰静静地望着外头漆黑如墨的天色,仿佛是望着自己望也望不见的前路。她眼中泪光一闪,终究是忍住了,轻声道:"姐姐,我只有你和孩子了。"如懿安慰地拍着她,和她紧紧依靠在一起。她们的影子落在墙上,像一道单薄的剪影,若是哪一阵风吹得大些,便要一同吹去了似的。

阿箬裸露着身体,从被子底下一点一点努力地钻上去。黑洞洞的被窝里,她感觉得到皇帝年轻的身体就在她身侧,隔着薄薄的丝绸寝衣,散发着热烈的气息。她熟门熟路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望着明黄色的宫样帐楣,密密的龙腾祥云绣花,帐外的烛火照在上头,混淆着帐上所绘碧金纹饰,华彩如七宝琉璃,璀璨夺目,直刺入心。

她紧紧地拥住皇帝,想要伸手解开他寝衣上第一颗扣子。皇帝一动不动,只是嗤地一笑,带着冷冷的余音,吓得阿箬赶紧缩回了手。

皇帝的口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在做什么?"她鼓足勇气仰起了脸,望着皇帝如盛开的唐棣般炫目的面庞,低低哀求道:"皇上允许奴婢侍寝,奴婢……奴婢是来侍奉皇上的。"皇帝眼底全是薄薄如冰屑的笑意,随手抖开赤色捻金龙纹缎被,散漫看了一眼道:"哦。已经脱得一干二净,是来侍寝了。"阿箬面红耳赤:"规矩如此,奴婢也是遵照祖制而已。"皇帝微微一笑:"你也知道你是奴婢。你侍寝三年了,自然学会了如何侍寝,还要按着敬事房那一套来么?"深赤色的缎被上,以玄黑丝线绣着狰狞的五爪蟠龙,龙爪以金线刺绣而成,尖亮锐利宛如鲜活,似乎一爪一爪都要挠进她的血肉中去。阿箬顾不得害羞,以自己鲜活的肉体贴附在皇帝身上,想用自己的滚烫去温热他,婉声求恳道:"皇上,皇上,求您疼一疼奴婢吧。奴婢侍寝三年,只有第一次……第一次您受了奴婢的侍寝。这么久了,就让奴婢再伺候您一次吧!"皇帝斜靠在自己手臂上,一手漫不经心地拂过她的身体,脸上虽然带着那样疏懒的笑意,目中却只有清寒的冷薄:"是么?朕第一次许你侍寝,是你求仁得仁,一心只想做朕的女人。朕许了你,也是告诉你,你这一辈子,既然侍寝过朕,那么生是紫禁城的人,死也是紫禁城的鬼,老死也出不去半步了。可朕之后每每翻你的牌子,召你侍寝,也赏赐你,给你荣华位分,但再没有碰过你,你却不知道为何么?"阿箬又窘又羞,愧恨难当,只是无言:"奴婢愚昧。"皇帝的脸色慢慢冷下来:"既然知道自己只是奴婢,而非臣妾,就不要妄想躺在朕的身边。"阿箬满脸紫涨,殿中并无她的衣物,只得扯过床上的薄毯,匆匆披上起身。

皇帝淡淡道:"从前怎么伺候朕过夜的,还是老规矩。"

第二十八章 恩宠(下)

阿箬赤着脚,跪倒在榻边。皇帝寝殿本是金砖墁地,那地砖油润如玉,光亮似镜,质地密实,脆若金石,虽然上头铺了厚厚一层锦毯,但她披着薄薄的毯子,仍是禁不住那寒意和坚硬逼迫上膝盖,一点一点触痛了神经。

皇帝闲闲地看着她,漫然道:"朕一直留你在身边,给你这么高的荣宠位分,是有留你的作用。但是你别妄失了分寸,你永远是娴妃的奴婢,朕的奴婢。人前人后,你自要分得清楚。"起初的时候,这样的言语也让阿箬觉得羞惭欲死,然后这些年下来,每每如是,她也渐渐惯了,只是麻木地道:"奴婢知道。"皇帝正欲转身,忽然察觉她脸上的红肿,便问道:"挨了谁的打?"阿箬愣愣地道:"皇上宠爱奴婢,嘉嫔娘娘不忿,打了奴婢。"皇帝打了个哈欠:"打了就打了,哪有为奴为婢不挨主子的打的。你心甘情愿要得这些恩宠,就要心甘情愿受这些罪。"皇帝床帐的帷帘内疏疏朗朗地悬挂了三五枚涂金镂花银薰球。那薰球镂刻着繁丽花纹,精雕细镂,缠枝纹样清晰可辨。球内盛有安息香,丝丝缕缕缠扰的香气喷芳吐麝,幽然隐没于画梁锦绣之上,仿佛她的前程,也这般无声无息地弥散殆尽了。阿箬愣了片刻,忽然生出一丝凄微的笑意,终于忍不住道:"皇上,求您给奴婢一个明白。您既然宠幸了奴婢,也给了奴婢外人羡慕的恩宠,为什么您背过身要这么待奴婢?难道您是猫儿,当奴婢是一只卑贱的老鼠逗着玩弄么?皇上!"皇帝转过身,伸手勾一把她的下巴,嗤嗤笑道:"朕已经成全了你,你还要怎样?记得朕给你的封号是什么吗?慎,就是要你谨小慎微。这么多年你都这样侍寝下来了,怎么今天倒沉不住气了?"阿箬披着单薄的毯子,浑身颤抖,眼底闪过一丝凄厉的微光,磕了个头道:"皇上,求您给奴婢一个明白。您既然不喜欢奴婢,为什么要这样待奴婢呢?"皇帝冷冷一笑:"不这么待你,谁知道你又要做出什么事来?你也念着朕的好吧,没朕这样宠着你,你早折在谁手里也不知了。"阿箬咬了咬牙,苍白着脸道:"是不是因为娴妃娘娘的事,皇上觉得是奴婢冤枉了她?所以要这么折磨奴婢替她出气?"皇帝的声音渐渐慵懒下去:"出气?谁要出气自己出去,朕懒得理会。"他翻个身:"好了。朕乏了,有什么话,往后再说吧。"阿箬跪在那里,看着皇帝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外头的梆子声一声远一声近地递过来,她瘫软在地上,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这样一跪,便是大半夜。接她回去的太监是二更时分到的,按着规矩在皇帝寝殿外击掌三下,低低喊了声"时辰到了",便由李玉带着人重新将她裹了起来,送入养心殿后的围房穿戴整齐,用一顶小轿抬回她自己宫中。

阿箬受了一夜的折腾,回到自己宫中也是睡意全无。新燕端了一碗安神茶上来道:"小主侍寝,也累了半夜了,快喝了安神茶睡吧。"阿箬含了泪冷笑道:"侍寝?我倒是真累着了。"她转头打量着宫里的陈设,突然怒道:"本宫已经是皇上亲口所封的慎嫔,为什么本宫宫里的陈设布置还是按着贵人的位分来的?内务府怎么这样惫懒不识好歹?"新燕为难道:"方才内务府的人已经来过了,说皇上皇后都力图节俭,左右小主还没行册封礼呢,所以嫔位该用的东西也不摆上了。""册封礼?"阿箬刻毒一笑,道,"皇上何时说过要给我册封礼?原来不过是让我白担一个虚名罢了。"她说罢,霍地起身,取过博古架上的琉璃花樽就往下砸,砸完了又把桌上几上能见到的瓶瓶罐罐都砸了个稀烂。新燕这一吓可非同小可,急忙拦下了道:"小主,小主,您这是怎么了?今儿可是您刚封嫔位的大喜日子啊,怎么能动气呢?这若传出去,旁人可不知道要怎么议论您呢?"阿箬发疯般地砸着东西,涕泪横流:"我怕什么?我还怕什么?这样生生被人作践,砸几样东西还不能么?我是慎嫔,我是慎嫔,这几样东西还砸不起么?砸了谁又能拿我怎么样?"说罢,她举起一个青玉佛台便要砸下去。

新燕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拦下道:"小主,小主,您可别糊涂了。这个佛台可砸不得呀,那是您封贵人的时候皇上赏的。小主,您要生气就打奴婢几下吧,可千万别砸了这个,更别气伤了自己的身子。"阿箬满脸是泪,倒在床上哭泣道:"皇上?皇上眼里还有我这个人么?我不过就是件玩意儿,砸了也就砸了,根本就是任人作践的。"阿箬心酸地哭着,哭得久了,也累了,昏睡了过去。新燕看着满地狼藉,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收拾了起来。

趁着阿箬闹累了没醒,新燕一大早便往慧贵妃宫里走了一趟。慧贵妃正在梳妆,由着宫女蘸了桂花水,一点一点篦着头发,听新燕说完,便有些纳闷:"昨夜她刚封了嫔位,又被召幸,正是得意的时候,有什么沉不住气的,偏要这样回来闹?"新燕一无所知,只得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是伺候了慎嫔这几年,只觉得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从前不过是动不动就打骂下人,有时候也问奴婢,皇上是不是真宠爱她?""皇上是不是真宠爱她?"慧贵妃疑虑地转过头,"自从娴妃进了冷宫,她的恩宠也算是多的了。如今即便娴妃出来了,她恩宠不衰,还想怎样?"茉心一边替慧贵妃挽发髻,一边道:"皇上虽然宠她,但到底也看不起她,昨日的立冬家宴上,一口一个主仆,分明是瞧不上慎嫔的出身。还说当年的事娴妃是蒙冤的……"她忽然闪了一下梳子,扯到了慧贵妃的头发,忙吓得跪下了。

慧贵妃回头,不悦地横了茉心一眼,怒道:"做什么呢?你的爪子越来越不会当差了?"茉心吓得直打寒噤:"小主恕罪,小主恕罪。奴婢只是想到皇上说娴妃蒙冤,会不会翻查当年的事,牵连到咱们。"慧贵妃努了努嘴,示意她起身继续梳好发髻,方懒懒道:"如今娴妃放出来了,皇上自然要找个借口说她蒙冤,否则怎么让人心服呢。再说了,真要细细追究起来,反正当日反口咬定娴妃下毒的人,不是咱们。"茉心还是有些害怕:"小主说得是,可是慎嫔人不会咬出咱们来么?"慧贵妃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金凤斜簪,云鬟半偏,翠钿疏散,取过一把透雕双凤纹玉梳斜插在脑后青丝上,看了看满意了,才道:"她阿玛到底在本宫父亲手下当差,她有几个胆子连累家人?再说了,她连自己的主子都能背弃,安知不敢冤枉咱们。好了,新燕,你就回去好好伺候着吧,慎嫔有什么动静,记得随时来回报。"新燕答应着退下了。慧贵妃看了茉心一眼,佩上一对翠绿水滴耳环,容色淡淡道:"你有话要说?"茉心道:"奴婢只是看不惯慎嫔罢了,一时这样得宠,连小主都越过去了,一时又这样闹脾气,不知检点。"慧贵妃轻蔑地撇撇嘴:"也难怪她,娴妃出来了,她自然会怕。"茉心道:"其实奴婢一直都不大放心。当初小主罚她跪在雨地里,后来她怎么肯为咱们所用?且这些年,连皇后娘娘都那么抬举她。"慧贵妃嫣然一笑,百媚横生:"当初皇后娘娘亲自去笼络她,又将她阿玛调到本宫父亲麾下以作挟制,她才能安分效忠这么多年。不过从一开始,长春宫和咱们的意思都是一样的。阿箬,不过就是颗随时可弃的棋子。因为随时可弃,所以不在乎她如何得宠了。"茉心满面堆笑道:"小主远见,奴婢实在不及。"慧贵妃唇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意,很快又收敛了,叹息道:"所有的远见,都是皇后娘娘的远见。本宫算什么,即便皇上抬旗,又倚重父亲,可本宫的出身到底摆在那里,永远也洗脱不去。"慧贵妃黯然道:"而且本宫承宠多年,你闻闻,殿中的坐胎药气味浓得都散不去了,可本宫还是怀不上一儿半女。""可是皇后娘娘亲生的二阿哥也死了,不比小主好多少。""二阿哥死了,也被追封为太子。皇后娘娘好歹还生育过,好歹还有三公主。哪像本宫,本宫的肚子是空的,孩子一天都没有来过。"慧贵妃越说越急,不觉泫然,茉心最怕她想到孩子,一想到便要伤心许久,忙劝道:"小主就是心太急了,所以一直怀不上孩子。只要小主放宽心,皇上又常来,那股子运气一到,自然想什么有什么了。小主,时候不早,咱们也该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了。小主去长春宫不是一向最勤最准时的么?"慧贵妃看了看天色,颔首道:"是该走了。皇后再温柔谦和,到底也是满蒙显贵出身,本宫即便位分再高,也不能不依附她,才能在宫中站得更稳,走得更远。"这一日宫嫔们齐聚皇后宫中请安,皇后看着如懿的手腕,温婉含笑若春水碧波:"本宫记得昔日赏赐给娴妃妹妹一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怎么这些日子都没见妹妹戴着,可是不称心了么?"如懿心头一凛,恍若一根尖锐的芒刺被人深深刺入,又呼啸拔出,她维持着面容上清淡适宜的笑容:"莲花镯上赤金丝有些松散了,得空得叫人去绞一绞才好。"皇后颔首道:"可不是,那原本是一双一对的,本宫独留给了你与慧贵妃。若是让人绞好了,总要时时戴着,才是咱们潜邸姐妹不同寻常的情分。"慧贵妃笑道:"皇后娘娘厚爱,臣妾日日戴在身上,一丝一毫也不敢松懈相待呢。"如懿心中冷笑不止,却听皇后道:"皇上兴之所至,突然想到要放娴妃妹妹出冷宫,连本宫这个皇后也是事后才得知。可见这些日子皇上有多想念妹妹了。"慧贵妃插嘴道:"只是说来也奇怪,皇上既然这样爱重娴妃,怎么娴妃出来这几日,皇上都没有召你侍寝呢,反而是慎嫔妹妹伺候得多呢。"如懿只是淡淡含笑,宠辱不惊:"若是以肉身相伴便为情爱珍重,那世人何必还要在意于情意呢?"纯妃含笑道:"数年不见娴妃,说话倒是越来越有禅意了。"如懿以温和目光相迎,道:"纯妃姐姐有所不知,冷宫清静,便于剔透心意。我只是觉得,有皇上牵挂,能得以重见天日已是难得,何必还妄求肉身贴近。"她转眸凝视皇后:"何况即便夫妻日日一处,同床异梦,表面讨人欢喜,私下做着对方不喜不悦之事,又有何意趣呢?"皇后浑然不以为意:"娴妃这话本宫听着倒很入耳。皇上是一国之君,更是后宫所有人的夫君,只要皇上心里有你们,何必争宠执意,争夺一时的宠幸呢?如娴妃一般淡泊无为,其实才是更有所为呢。"嘉嫔哧一声笑道:"咱们自然比不得娴妃娘娘的本事,连娴妃娘娘身边昔日伺候的人,都成了精似的厉害,抓着皇上不放呢。"嘉嫔一向抓尖要强,皇后也不理会,只道要陪三公主习字,便吩咐各人散了。如懿扶了惢心的手才步出长春殿庭院,却听后头一声呼唤,"娴妃娘娘",转头过去,却见阿箬扶着新燕的手急急上前,拦在她身前道:"娴妃娘娘留步,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向娘娘问一个明白。"惢心恭谨地向她福了一福,恪守着奴婢见小主的礼仪。阿箬的脸上闪过一丝凌蔑的得意。如懿不欲与她多费口舌,便问:"什么事?"阿箬逼近一步:"听说娴妃在冷宫被下毒,皇上前往探望,出冷宫后皇上又见过你一次,你是不是对皇上说了什么?"如懿抬一抬下巴,骄傲道:"你以为本宫说了什么?"阿箬的脸有些扭曲,急道:"你是不是告诉皇上,是我给你下的砒霜?你是不是告诉皇上,当年的事是我陷害了你,冤枉了你?"如懿清朗一笑,迫视着她道:"本宫说了什么很要紧么?本宫见了皇上几次,你侍寝侍奉又见了几次,这些年你常常陪在皇上身边,难道见的面说的话不比本宫多么?还需要在意本宫说了什么?皇上宠信你,自然会信你,你有什么好怕的?"阿箬面色苍白,与她以粉珊瑚和紫晶石堆砌的鲜艳装扮并不相符,她踉跄着退了一步,强自撑着气势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自然什么都不怕。"如懿的目光从她身上拂过,仿佛她是一团空气一般透明无物:"你能这般自信无愧就好了。人呢,疑心容易生暗鬼,你要坦荡就好,自然不会把你心里的鬼带到皇上心里去。可你要是自己把自己心里的鬼带给皇上了,那就不必旁人说什么,皇上自然也疑上你了。"说罢,如懿正见纯妃出来,向她招着手,便笑吟吟上前,陪着纯妃一同走了。纯妃朗声笑道:"你也是。和她费什么话,忘了当初她怎么害你的么?"如懿浅浅微笑:"我没忘,她自然更忘不了。"纯妃亲热地挽过她笑道:"大阿哥一直养在我宫里,可想着你了。你若得空,便去我宫里坐坐吧,也看看我待大阿哥尽心不尽心?"如懿忙道:"姐姐说这话便是寒碜我了。大阿哥养在姐姐宫里,那便是姐姐的孩子,自然没有不尽心的,我巴巴儿地跑去,算是什么呢。"纯妃笑道:"只是因为妹妹受了委屈,所以大阿哥暂时寄养在我宫里。如今妹妹出来了,迟早也是要还到妹妹宫里的。这样,嘉嫔有四阿哥,我有三阿哥,妹妹也有大阿哥,那大家都是一样的了才好呢。"如懿见她说得半真半假,一时倒也不敢应对,只好笑着道:"纯妃姐姐说哪里话?你到底是生养过三阿哥的,自然比我更会抚养孩子,不像我毛手毛脚的。且姐姐不知道呢,姐姐看方才阿箬对我的口气,我虽出来了,怕也是被人虎视眈眈,自顾不暇呢,哪里还顾得到大阿哥!"纯妃打量着她道:"那妹妹的意思是……大阿哥便一直养在我宫里了?"如懿谦和微笑,推心置腹道:"我本不是大阿哥的亲生额娘,如今姐姐养育得大阿哥这样好,我又怎敢腆着脸要了大阿哥去,便是皇上也不肯啊!"纯妃不动声色地吁出一口气,拍着她的手关切道:"如今妹妹先把身子养好,慎嫔那狐媚子魅惑皇上多年,又目中无人,得空必得好好料理了她,妹妹才能出当年那口恶气呢。"如懿笑盈盈道:"有姐姐这份心意,我便安心了。"接连几日下去,阿箬便称病一直不出门了。如懿唤来江与彬一问,方知阿箬气急交加,是真病了。病的缘由无从得知,却总也叫人有点揣测,太医院的药轮番端进去,阿箬也不见得好,见过的人只说,人都干瘦了下去,是病得厉害呢。

如懿得知也不过轻弹指甲,她才刚出冷宫几天,阿箬便自己被自己弄病了,落在他人的口舌里,总以为阿箬是心虚,又禁不住去揣测,是不是给如懿下砒霜,是她的主意。趁着阿箬这样病着,惢心也有些沉不住气,私下里便对如懿道:"小主若是不愿意,这样的腌臜事便交给奴婢去做吧。反正当年害小主的人实打实就是阿箬,咱们就算害她一回,也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如懿轻轻地啜着碧清的茶水,便道:"那么你待怎样?"惢心咬了咬唇,眼中却毫无畏惧之色:"不过是找江与彬,给她下点好东西罢了。"如懿取过桌上一枚香砌樱桃,慢慢含了道:"不妥。我听着前几日阿箬的口气,越发觉得皇上待她并不是只像咱们看到的一般。既然皇上并不如表面这般待她好,说了我是蒙冤受屈还要对她的位分不降反升,一定有所道理。这个时候,倒不便咱们下手了。"惢心见如懿有了主意,也不好再劝。倒是江与彬来请脉时,如懿暗地里嘱咐道:"阿箬的病既然是心病,那么不要治好了她,也不要治坏了她。"江与彬抬眉一笑,似有千万把握:"小主的吩咐,太医院上下都接到过了。每一位太医都心中有数。"如懿闭目片刻,闻着殿外幽幽梅香,清寒入鼻:"是皇上?""皇上,与皇后。"

如懿的心思却不在阿箬身上,问道:"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近日我见慧贵妃,看她的气色大不如三年前了,慧贵妃与我一样,都得过皇后那串掺了零陵香的手镯,为什么还有人要多此一举给她下那些让她身体病更重的药,是怕零陵香的药力不够么?"江与彬沉吟道:"或者有人防慧贵妃比之防小主更甚。更或者有人与皇后娘娘不谋而合。"如懿微微沉吟,将锦匣中所藏的碎珠玉镯取出,交到江与彬手中:"你去,找外头靠得住的人,将里头的零陵香丸取出,玉镯我如常戴上,也好让皇后安心哪。"江与彬收过,眼中满是脉脉情意,看了一眼惢心道:"小主的吩咐,微臣自当尽心竭力。"如懿点头:"帮过我的人,忠心于我的人,我都不会忘记,自会一一还报。对了,凌云彻……""小主放心。按着小主的吩咐,已经调出了凌云彻。如今,他已经是戍守坤宁宫的侍卫了。"本该是帝后大婚所居的坤宁宫,自顺治朝后便成了萨满敬神之地,既尊贵,又清静,果然是个好去处。

如懿仰起头,看着窗外澄碧的天空,暗暗想着,如此,也算是给了凌云彻一个好出路了。自然,往后如何,还是看他自己了。

人人,都只能由着自己走完这条路,无一例外。

第二十九章 事破

这一日冬雪绵绵初至,如懿贪看雪中白梅的景致,便扶了惢心一同出来。冬寒森冷,苑中白梅寂寞地开着。在这清寂少人行的午后,妖娆地绽放勃然的花瓣。惢心笑道:"小主也真是的,旁人踏雪寻梅,都是寻的红梅,小主偏要去看白梅。奴婢倒不信了,白梅隐在白雪之中,只看得清黑压压的枝条,有什么好看的呢。"如懿披着一件联珠锦青羽大毛斗篷,伸手接住一点纷飞的雪花,道:"白雪红梅自然有艳烈清朗之美,为人赏叹。但白梅隐藏白雪之中,只凭花香逼人与清寒彻骨稍作分别,世间的美,若不细细分辨,轻易得来又有何意味?"惢心目中闪过一丝顽皮笑色:"奴婢倒觉得,小主是喜欢这种细细分辨的。"如懿正了正领口绒绒的毛球,颔首笑道:"很多事若不细辨,便只能看到雪压黑枝,自然不觉得美,只有走近细观,不被表象所迷惑,才知真美所在。"她甫一说完,却听一把清婉女声在身后遥遥响起:"娴妃娘娘这番话,倒是深得我心。"如懿转身,却见白雪琉璃之中,一个穿着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披风的丽人盈盈站在梅树底下,却是舒嫔。她便含笑,客气道:"原来是舒嫔妹妹。"舒嫔兜下风帽,露出满头玉片与银器的点缀,在冬日寒雪中看来,越发显得高洁冷清,有着冰雪般寂寞高华的神情。也恰如她这个人一般,一眼看去是极艳丽鲜妍的,相处了才知道是那样孤清的性子,恰与这冬雪寒花一般。

舒嫔略略欠身道:"娴妃娘娘若不介意,可以唤我的本名,意欢。我也可以称呼一句姐姐,不必'娘娘'来'娘娘'去,这般俗气。"如懿见她说话直接,心下更喜欢,便道:"那自然好。"舒嫔澹然笑道:"后宫人人都在说,皇上放了姐姐出冷宫,却一直很少前去探望,也不曾和姐姐一同用膳,更未曾召姐姐侍寝过一次。宫中诸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不知皇上究竟把姐姐置于何地?"如懿见她毫不掩饰,便也道:"皇上天心如何,岂是我们可以揣测的。"近处有大蓬梅花舒枝傲立,枝上承了脉脉积雪,花蕊花瓣越发显得冰清莹洁依然,不为尘泥所染。

舒嫔拨着鬓边一串银丝流苏,徐徐道:"旁人这么认为,我却不是。我一直在想,慎嫔曾经那么得宠,如今病了这些日子,皇上也是不闻不问。而放了姐姐出来竟也未多亲近姐姐,是不是近乡情更怯的缘故。我倒觉得,皇上是更看重姐姐呢。"如懿淡淡一笑:"妹妹方才是从何处来?"舒嫔道:"陪皇上用了午膳。"她的笑容有点隐秘:"午膳时皇上最爱一道梅花锅子,是以白梅入菜,烹制的清汤浓味。却不想我走到御花园中,却看姐姐也这么巧,独自细赏梅花。"如懿心头微微一动,像是谁的手泠泠拨动心的琴弦,面上的神色却极淡:"寒冬唯有梅花而已,想要凑巧也太简单了。"舒嫔笑而不语,只是道:"姐姐不觉得这白雪白梅极美,但那黑黢黢的枝条却实在是太点眼了么?若换作是我,一定用白漆将它全涂没了,那才干净呢。"一簇梅枝簌簌当风,风吹影动,风姿绰绰,好似涟漪。如懿伸手折下一枝白梅在手:"原来妹妹不只快人快语,更是心思果决。只是……凡事不急才能好呢。"舒嫔浅浅微笑,起身离去。

惢心有些担心道:"小主怎么和舒嫔说那么多话?咱们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底细?"如懿看着白雪皑皑中她远去的鲜红背影,"舒嫔是太后举荐的人,又自恃清高,不愿与宫中嫔妃来往。这样的底细,即便多说几句也是无妨的。"她回转身,扶着惢心踱出园外,却见凌云彻捧着一束折下的梅花,守在外边不动。

如懿颇为意外:"你如今不是在戍守坤宁宫么?怎么在这里?"凌云彻行礼如仪:"坤宁宫岁下清供,每日以梅花插瓶,所以都是微臣前来。"他悄悄望一眼如懿,仍是恭声道:"今日听得娴妃娘娘在里头说话,所以特意在园外等候,希望能向娘娘请安。"如懿含笑凝睇:"梅苑出入只有这一道门,你特地守候,想来不是为了请安那么简单。"凌云彻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被娘娘看穿了。""有话便说吧。"

凌云彻踌躇片刻,思量着道:"花房有一个叫魏嬿婉的宫女,她来找微臣……"如懿轻笑,打量着他道:"自己才有点起色,就有那么多人找上你了么?要是一一帮过去,你能帮得了多少人?"如懿虽是笑言,凌云彻却不免满面通红,嗫嚅着道:"是。可是她……"如懿忽然明白:"可是当日让你为她酩酊大醉、意志消沉的人?"凌云彻被说中心思,只得坦白道:"嬿婉是我的同乡,和我一同入宫当差。她虽然心思高些,当日抛下我高飞,可是阴差阳错,最后被贬去了花房当差。花房不分日夜,劳作辛苦,她自己知错,一直不敢来找我。直到今日我在坤宁宫当差,见到她当着花房的差事送来清供的松枝,才知她原来受了这许多苦楚。她的手……全是冻疮,因为干的不是伺候人的活儿,所以穿得也单薄寒素。嬿婉……她是最爱美的。"说着,脸上不觉多了几分怜悯爱惜之意。

如懿打断他道:"她一诉苦,你便忘了往日被她抛弃之苦了?"凌云彻忙摇头道:"娴妃娘娘明鉴,不是微臣心软。只是……只是看她太可怜罢了。嬿婉一直痛哭不已,她说她知道当日做错了,所以没有颜面来见我。她……""没有颜面来见你,终究也是见了,还说了那么多动人情肠的话。那么,你应承了她什么,又来求本宫?"凌云彻很是不好意思:"她不是存心让微臣来求娘娘的。只是偌大的深宫之中,微臣能求的,也只有娘娘。微臣只是想,娘娘能不能帮微臣一个忙,把她调离了花房,换个轻松点的差事。"如懿沉吟片刻:"你真的那么想?"云彻道:"嬿婉也不敢妄求,只求不要满手生满冻疮,她便满足了。""听上去,倒也只是个小小心愿,不难满足。"如懿仰起面,呼吸着清冷入肺腑的空气,"只是快到年下了,花房也缺不得人。你把本宫的话带给她,要她安心当差,等开春后,本宫会替她换个好去处的。"凌云彻忍不住露了几分喜色,打了个千儿道:"那微臣多谢娘娘了。"如懿忍不住失笑:"看你这么高兴,想来魏嬿婉今天说的话,很是力道精准啊。"说罢,也不看他,径自走了。

回到宫中,却见暖阁里供着老大一束绿梅。那淡淡凝玉般的颜色,晶莹剔透,呈半透明状,而花心又是洁白的。虽不若红梅艳美、白梅清素,但清芬馥郁,尤过寻常梅香。这时房中已被小太监们擦拭得窗明几净,花香与未干的水汽相融,加之殿中炭火洁净,暖气幽幽一烘,越发显得幽雅清新,中人欲醉。

如懿解下斗篷便问:"是谁送来的绿梅,颜色这样好?"小宫女菱枝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供着绿梅的珊瑚釉粉彩花鸟纹瓷瓶道:"小主才出去没多久,皇上便吩咐进保公公送来了。"如懿凝视了一会儿,笑道:"那你去换个素净点的白瓷瓶来吧。绿梅那么素雅,用个五颜六色的花瓶便太俗气了。"菱枝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奴婢只是见这个瓶子喜气,色彩又热闹,所以用了。""你要用了这个瓶子插花,好看是好看,却是辜负皇上的一片心意了。"惢心见菱枝出去了,便笑道,"皇上对小主也算是有心的,只是这有心,咱们一时还看不透罢了。"如懿抚着绿梅笑道:"看不透便先别看,有这么好的绿梅,不细细欣赏,才是浪费了。"新年过后便是元宵,到了二月里,最兴盛的节日"二月初二龙抬头"了。按着习俗,传说龙头节起源于伏羲氏时代,伏羲"重农桑,务耕田",每年二月初二"皇娘送饭,御驾亲耕"。到了皇帝当政的时候,也极为重视。这一日便亲与皇后去先农坛祭祀。回来时皇后兴致颇高,便命人在长春宫中置办了家宴邀请皇帝一同迎春相贺。皇后自爱子早夭之后,一直郁郁寡欢,甚少有展露欢颜的时候,此次主动相邀,皇帝也觉得皇后难得有这样的情致,便也答允了,又让御膳房做了许多皇后爱吃的菜送去。皇帝如此重视,嫔妃们哪有不趋奉之理,于是便由慧贵妃起了个头,遍邀了宫中嫔妃一起为皇后迎春纳福,如此热热闹闹的,竟也成了一个小小的家宴。

皇帝素来爱热闹,自然没有不喜欢的。于是便连位分低微的秀答应,甚至是病中的慎嫔都一一叫来了。皇太后虽未亲至,却也让福珈封了一大屉子的阿胶核桃膏给皇后补益元气,并另赠了两把童子如意,以盼皇后早日再生皇子。

这样的心意,皇后自然是感激涕零。连着皇帝在座,亦不免触动了情肠,柔声道:"皇后放心,以后除了初一十五,逢十逢五的日子朕都会来陪伴皇后,希望皇后能再为朕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如懿坐在西首第一个位子,抿酒入喉间早已字字入耳。皇帝深以自己是庶出为恨,一心盼望得个嫡子,所以虽然有了三阿哥和四阿哥,并且海兰有孕,还是不能弥补他一心的向往。所以失去端慧太子,于一向宠遇不多的皇后而言,可以说是大不幸,亦可谓是幸事。

皇帝赠予皇后的迎春礼是一盒东海明珠,皇后忙起身谢过道:"明珠矜贵,何况是一盒之数,臣妾想到采珠人的辛苦,不敢妄受。"皇帝握住她的手道:"朕知道你一向节俭惯了,不喜奢华。可这一盒东海明珠再珍贵难得,也比不上皇后你在朕心中的分量。皇后又何必在意这区区一盒之数呢。"这样的话,皇后哪怕一向注重仪容,也不觉触动了眼底的泪光,她含泪谢过,却看皇帝吩咐李玉将红色的小锦盒送到每位嫔妃手中。慧贵妃与纯妃率先打开,却见里头是一颗与皇后相同的东海明珠。纯妃尚有喜色,慧贵妃却娇嗔道:"皇上好偏心,给皇后娘娘一盒便算了,给咱们的却只有一颗,小气巴巴的。"皇帝笑道:"给你们的虽然少,但也是朕待你们一样的心意。"如懿打开锦盒一看,果然光华璀璨,硕大浑圆一颗,胜过烛火明灿。等到慎嫔打开时,她身边的嘉嫔忽然"哎哟"一声,掩口笑道:"咱们的都是东海明珠,慎嫔你这锦盒里的是什么呢?"话音一落,众人纷纷探头去看,只见鲜红一颗丸药样的东西。慎嫔本就病着,人成了干瘦一把,重重胭脂施在脸上,也是浮艳一酡,虚浮在面上。此时一见此物,脸色更是青灰交加,与面上的胭脂格格不入,人也有些发颤了。

倒是玫嫔先认出了此物,登时神色大变,立刻转头看着皇帝道:"皇上!这个脏东西就是当年害死臣妾孩儿的朱砂!"皇后一脸忧心地看着玫嫔,温和嘱咐:"玫嫔,你别着急,且慢慢听皇上问话。"慎嫔闻言一凛,立刻跪下,颤声道:"皇上,朱砂有毒,您赐臣妾这个做什么?"她勉强笑道:"是不是放明珠的小公公们错了手,错给了臣妾了。"皇帝穿着红梅色缂金玉龙青白狐皮龙袍,袖口折着淡金色的织锦衣缘。那样艳丽的色调,穿着他身上丝毫没有脂粉俗艳,反而显得他如冠玉般的容颜愈加光洁明亮,意态清举如风,宛如怀蕴星明之光。他举盏在唇边闲闲啜饮,慢条斯理道:"既然是给你的,自然不会错。朱砂有毒,遇热可出水银。这样好的东西,朕赏赐给你,端然不会有错,也最合你了。"慎嫔吓得眼珠子也不会动了,勉强笑道:"皇上怎么给臣妾这个?臣妾……实在是不懂。"皇帝忽然将手中的酒盏重重捶落,喝道:"李玉,你来说。"李玉垂手肃然道:"是。奴才按着皇上的吩咐,去查当年与玫嫔和怡嫔两位娘娘皇嗣受损有关之事。当日指证娴妃娘娘的小禄子已经一头撞死,另一个小安子一直发落在慎刑司做苦役,早已被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奴才去问了他,才知道当日说娴妃用三十两银子买通他在蜡烛里掺了朱砂的事,是慎嫔娘娘暗中嘱咐他做的。另外,小禄子虽然死了,但他的兄弟,从前伺候娴妃娘娘的小福子还活着,只是被送出了宫。奴才出宫一瞧,可了不得,原来小禄子死了之后,他家里还能造起三进的院子,买了良田百亩。而这些银子,都是慎嫔娘娘的阿玛桂铎知府拨的。其余的事,便只能问慎嫔娘娘自己了。"皇帝嘴角含着冷漠的笑容,声音却是全然不符的温柔:"那么阿箬,朕且问问你,是怎么回事呢?"阿箬浑身发颤,求救似的看着慧贵妃与皇后。慧贵妃只是一无所知般别过脸去,和嘉嫔悄声议论着什么。

皇帝悠悠道:"当年除了小禄子和小安子,便是你指证娴妃最多,如今,你可有话说么?"阿箬紧闭的双目骤然睁开,似是想起什么事,膝行到皇帝跟前:"皇上,臣妾冤枉,臣妾冤枉!臣妾和小禄子本无什么来往,他家里买田地建房舍的事,奴婢更是一无所知。至于小安子,臣妾早听说他在慎刑司服役时哑了喉咙,再不能说话了,如何还能说是臣妾指使他的。"她情急之下喊了出来,哪知话音未落,皇后已经厌弃地闭上了眼睛,搂过三公主和敬在怀里,唤过乳母道:"和敬还小,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先把她送去太后那里吧?"如懿扬了扬眉毛,缓声道:"任何人入慎刑司,慎刑司自然有记档。本宫前些日子无意中翻阅过慎刑司的记档,并无任何你或者你宫中人出入的记录。本宫倒是很想知道,慎嫔你是如何得知小安子哑了喉咙再不能说话了。"阿箬神色剧变,嘶哑着喉咙道:"臣妾、臣妾也是听说。"如懿饶有兴味道:"那么慎嫔,你是听谁所说,不妨说来听听。"阿箬怨毒而畏惧地看她一眼:"我也只是听说而已。至于是谁,听过早就忘了。可比不得娴妃心思细腻,连慎刑司的记档都会去查来细看。"如懿的目光徐徐扫过她的面庞,含笑道:"本宫当然会看,也会去查。因为从本宫被冤枉那一日开始,就从未忘记过要洗雪冤仇。"阿箬狠狠道:"娴妃娘娘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如懿澹然微笑:"这句话说与你自己听,最合适不过。"皇帝的语气虽淡漠,却隐然含了一层杀意:"那么慎嫔,既然当年你自己亲眼所见娴妃如何加害怡嫔与玫嫔,自然日夜记得,不敢淡忘。那么还是你自己再说与朕听一遍吧,让朕也听听,当年的事到底是如何?"言罢,皇帝转头吩咐李玉:"当年慎嫔还是娴妃的侍女,她的供词你们都是记下了的吧?朕也很想知道,时隔三年,慎嫔是否还能一字不漏,句句道来?"阿箬急得乱了口齿,拼命磕头道:"皇上,皇上,当年的事太过可怖,臣妾逼着自己不敢再想不敢再记得。奴婢只记得娴妃是如何在蜡烛和饮食里掺的朱砂,至于细枝末节,奴婢实在是不记得了。""荒唐!"玫嫔勃然大怒,耳垂上的红玉珠嘀嗒摇晃,"当年你口口声声描述娴妃如何害我和怡嫔腹中的孩子,细枝末节无一不精微。如何今日却都不能一一道来,可见你当日撒谎,所以这些话都没往心里去!"海兰支着腰慢悠悠道:"当年皇后娘娘派侍女素心带人搜查延禧宫,是阿箬拦着不让搜寝殿才惹得人疑心。后来居然在娴妃寝殿的妆台屉子底下找到了一包沾染了沉水香气味的朱砂,才落实了娴妃的罪过。臣妾一直在想,娴妃若真做了这样的事,她既然买通了小禄子和小安子,那么她取朱砂有何难,为何一定要放在自己寝殿的妆台屉子底下?如果那包朱砂娴妃真的是不知情,谁又能随意出入她的寝殿,而且能放了那么久沾染沉水香的气味也不被娴妃发觉呢?"舒嫔鄙夷道:"那么只能是娴妃的近身侍婢了?"她夹了一筷子菜吃了,看着阿箬道:"看来这样的事,除了当日的慎嫔,也没有旁人可以做到了。"嘉嫔厌恶地摇头道:"当日言之凿凿,今日慌不择言。皇上,慎嫔实在是可疑呢。"皇帝眼底的厌弃已经显而易见,他紧握着手中的酒盏,森冷道:"你当年的话当年做的事关系着朕两位皇儿的性命,如果今*****不说实话,便把朕赏你的这颗朱砂生吞下去,朕再吩咐慎刑司的人拿朱砂活埋了你。你自己掂量着办吧!"阿箬吓得面无人色,一袭粉蓝色缂丝彩绘八团梅兰竹菊袷袍抖得如波澜顿生的湖面一般。如懿望向她的目光漠然如冰霜,丝毫没有怜悯之意,继而向皇帝道:"皇上,臣妾一直在想,阿箬并没有本事找来那么多朱砂,收买那么多人,一一布置得如此详细,布下天罗地网来冤害臣妾。她虽然一直有攀慕皇恩之心,但当时未必有一定要置臣妾于死地之心。臣妾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在幕后指使慎嫔。""慎嫔?"皇帝轻笑道,"这么多作孽的事,如果不是旁人指使她做的,就是她自己要谋害皇嗣。她哪里还配做朕的慎嫔,一直以来,她就只是你的侍婢,你要如何处置,都由得你!"如懿欠身道:"那么恕臣妾冒昧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阿箬若不肯说实话,臣妾便让人用炼制过冒了水银的朱砂一勺一勺给她灌下去,这种东西大量灌入之后会腐蚀她的五脏六腑,从中毒到毒发身亡的过程极其痛苦。但阿箬若招出是谁指使,顶多也只是攀诬之罪,并未涉及谋害皇嗣,臣妾愿意向皇上请求,留她一条性命。"皇帝谈笑自若,看着皇后道:"阿箬是娴妃的人,自然由娴妃处置。皇后,你说是不是?"皇后淡淡含笑:"皇上说得不错。只是……娴妃的刑罚听着也太可怕了些。"皇帝淡漠道:"对于这样没心肝的人,这样的惩处,一点也不为过。娴妃,朕答允你便是。"阿箬自知无望,求救似的看着慧贵妃,唤道:"贵妃娘娘……"慧贵妃立刻撇清道:"哎呀,你喊本宫做什么!你可别来牵连本宫!娴妃,一切由得你便是了。"她话音未落,只听地上"咕咚"一声,却是阿箬已经晕了过去。

皇帝见阿箬受不得刺激晕倒在地,便吩咐道:"今日是朕与皇后办的迎春家宴,原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只是朕看到皇后,便想起早夭的端慧太子,又想起玫嫔与怡嫔的孩子都胎死腹中,死得不明不白,朕不能不细细查问。"皇后听他提到二阿哥,亦不免伤感:"皇上与臣妾都为人父母,如何能不伤心?虽然这件事是在臣妾的迎春家宴上提起,但若能得个水落石出,也算是给臣妾最好的贺礼了。如今天色已晚,有什么事皇上也等明日再查问吧,折腾了这么久,还请皇上早点安歇才是。"皇帝颔首道:"朕原本想陪皇后一起,但今晚也没兴致了。李玉,起驾回养心殿。朕要好好静一静。"李玉忙道:"请旨。阿箬该如何处置?"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带去养心殿偏殿,着人看着她,不许她寻短见或是旁的什么缘故死了。"这句话,分明是有深意的。慧贵妃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摸着袖口的苏绣花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嫔妃们见如此,便也告辞散了。慧贵妃特意落在人后,有些担忧地看着皇后,皇后淡淡道:"不干你的事,你眼巴巴看着本宫做什么?"慧贵妃怯怯道:"是。可是阿箬若是咬出了咱们……""咬出咱们?"皇后轻轻一嗤,闲闲道,"你是贵妃,本宫是皇后,咱们怕什么?"慧贵妃仍是不放心,上前一步道:"可是皇后娘娘不觉得奇怪么?今日明明是娘娘摆迎春家宴,皇上为何一定要在今日发作,严审此事呢?难不成皇上连娘娘也疑心了?"皇后神色一滞,闪过一丝慌乱,很快肃然道:"放肆!皇上只是关心皇嗣,疑心阿箬罢了。在本宫的迎春家宴上提起也只是偶然,你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想到什么就信口胡说,自乱阵脚。"慧贵妃极少看到皇后如此疾言厉色,忙低下了头不敢言语。

皇后扶着素心的手转到寝殿,卸下衣冠,对着妆台上的合欢铜镜出了会儿神,压低了声音道:"素心,皇上不会是真的疑心本宫了吧?"素心将皇后的大氅挂到黄杨木衣架子上一丝不苟地整理着,口中道:"皇后娘娘安心,皇上不是说了么,也是因为想着咱们早逝的端慧太子的缘故,才这般忍不住。皇上还想着与娘娘再有一个阿哥呢。说到底,皇上总是在意娘娘的,何况,咱们还有三公主。皇上不知道多喜欢三公主呢。""本宫生的大公主和哲妃生的二公主都早夭,皇上虽然有几位阿哥,但公主只有这一个,是爱惜得不得了。所谓掌上明珠,也大约如此了。"皇后摘下东珠耳环,叹低头叹息着抚着小腹道,"只是本宫和皇上一样,多么盼望能再生下一个嫡出的阿哥,可以替皇上承继江山,延续血脉。"素心挂好衣裳,替皇后解开发髻,取下一枚枚珠饰通花:"娘娘别急,皇上已经答应了会常来陪伴娘娘,娘娘只要悉心调理好身子,很快就会怀上皇子的。"皇后颔首道:"也是。你记得提醒太医院的齐鲁,好好给本宫调几剂容易受孕的坐胎药。"素心笑道:"是。说到坐胎药才好笑呢。宫里没有比慧贵妃喝坐胎药喝得更勤快的人了,恨不得当水喝呢。可是越喝身子越坏,娘娘没注意么,这两年慧贵妃的脸色可愈加难看了,简直成了个纸糊的美人儿。"皇后道:"本宫有时候也疑心。那串手镯,娴妃和她都有,都怀不上孩子也罢了,怎么难道还能让身子弱下去么?还亏得齐鲁在亲自给她调治呢,居然一点起色也没有。""那是她自己没福罢了。哪怕慧贵妃的父亲在前朝那么得皇上倚重,她又在后宫得宠,可生不出孩子,照例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永远,只能依附着娘娘而活。"皇后露出一份安然之色:"皇上不是先帝,不会重汉军旗而轻满军旗,弄得后宫全是汉军旗的妃子。当年先帝的贵妃年氏、齐妃李氏、谦妃刘氏、宁妃武氏、懋嫔宋氏,哪一个不是如此。但话虽如此,本宫也不能不防着汉军旗出身的慧贵妃坐大了。"素心笑道:"她不敢,也不能。即便她有她父亲这个靠山,娘娘不是也有张廷玉大人这位三朝老臣的支持么。倒是海贵人的胎,奴婢悄悄去问过了。不知什么缘故,是被发觉了还是什么,太医院配药材的小太监文四儿说,如今想要在海贵人的药里加那些开胃的药材,竟是不能了。"皇后娥眉微蹙:"难道是被发觉了?"她旋即坦然:"那也无妨。左右只是开胃的药,就当小太监们加错了。怀着身孕么,本就该开胃的。何况海贵人胖了那么多,身上该长的东西也都长好了,不吃也没什么。"她忽然止住声,从铜镜中依稀看到什么,霍然转过头去,带了一丝慌乱沉声道:"和敬,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跟着你的人呢?"三公主有些畏惧地站在珠绫帘子之后,慢慢地挪出来,唤了一声:"额娘。"皇后微微敛容:"告诉你多少次了,要唤我皇额娘,因为我不只是你的额娘,更是皇后。"三公主已经十岁,出落得十分清丽可人,脸上隐隐带着嫡出长公主才有的傲然,如一朵养在深闺的玫瑰花,不知风霜,兀自娇艳美丽。

她见了皇后,脸上的那些傲气便隐然不见了,只是一个怯怯的小女儿,守着规矩道:"是。儿臣知道了。"她的声音越发低下去:"儿臣不是有意偷听皇额娘和素心姑姑说话,只是想在皇额娘睡前来给皇额娘请个安,独自和您说说话。"皇后放下心来,气定神闲地换了温和的口气:"那么,你要跟皇额娘说什么?""现在没有了。"三公主微微地摇摇头,抬起稚嫩的脸,望着皇后,"皇额娘,你们方才说,给海贵人下什么?"皇后扬一扬脸,示意素心出去,搂住了三公主正色道:"不管皇额娘给谁下了什么东西,对谁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为了皇额娘自己。这个宫里,要害咱们的人太多太多,皇额娘做什么都是为了自保。"她亲了亲三公主的脸,含了泪柔声道:"和敬,你的二哥已经死了。皇额娘没有儿子可以依靠,只有靠自己了。"三公主大为触动,伸手替皇后擦去泪水,坚定道:"皇额娘,儿臣都明白的。二哥不在了,儿臣虽然是女儿,但也不会没用。儿臣一定会帮着皇额娘的。皇额娘不喜欢谁,儿臣就不喜欢谁。"皇后脸上笑着,却忍不住心酸不已。她先生下的二阿哥永琏,再有了和敬公主,所以从未曾把这个女儿看得多重要。即便是永琏死后,她不得不借着这个唯一的女儿笼络皇帝的心,也从未这般亲近过。却不想,反倒是这个女儿,那么体贴明白她的心意,真真成了她的小棉袄。

这一夜,想来有许多人都睡不安枕了。如懿听着窗外簌簌的雪声,偶尔有枯枝上的积雪坠落至地发出"啪嗒"的轻响,间杂着细枝折断的清脆之声,和着殿角铜漏点点。真是悠长一夜啊。

如懿醒来的时候便见眼下多了一圈乌青,少不得要拿些脂粉掩盖。惢心笑道:"小主也不必遮,今儿各位小主一照面,可不都是这样的眼睛呢。"如懿轻嗤一声,取过铜黛对镜描眉:"我怕见到皇上时,皇上也是如此呢。"正说话间,却见李玉进来,恭谨请了个安,道:"娴妃娘娘万福,皇上请您早膳后便往养心殿一趟。"如懿赶到养心殿时,却是小太监进忠引着她往殿后的耳房去了,道:"皇上正等着小主呢。"如懿推门入了耳房,却见皇帝盘腿坐在榻上,神色沉肃。阿箬换了一件暗沉沉的裙装跪伏在地下,头上的珠饰和身上的贵重首饰被剥了个干净,只剩下几朵通草绒花点缀,早已哭得满脸是泪,见如懿进来,刚想露出厌恶的神色,可看一眼皇帝的脸色,忙又收敛了,只和她的侍女新燕并肩跪在一块儿。

皇帝执过如懿的手,递过一个平金珐琅手炉给她,和声道:"一路过来冻着了吧?快暖一暖,来朕身边坐。"如懿一笑,与皇帝并肩坐下,却听皇帝对阿箬道:"昨日朕留着你的脸面,没有当下拿水泼醒了你逼问你,还许你在耳房住了一晚。如今只有朕和娴妃在,有什么话,尽可说了吧?"如懿瞥一眼一旁守着的李玉,道:"昨儿本宫吩咐备下的朱砂,她若不说实话,便一点一点要她吞下去。那些朱砂呢?"李玉指了指耳房角落里的一大盆朱砂:"按娴妃娘娘的吩咐,都已经备下了。"阿箬自知不能再辩,只得道:"皇上恕罪,当年是奴婢冤枉了娴妃娘娘。"皇帝端了一盏茶,慢慢吹着浮末道:"这个朕知道。"阿箬又道:"是奴婢偷拿了朱砂混到怡嫔娘娘的炭火和蜡烛里,也是奴婢拿了朱砂染好了沉水香的气味,等素心要搜寝殿时,偷偷塞在妆台屉子底下的……小禄子也是受人指使的,但不是娴妃娘娘。"皇帝有些不耐烦:"这些朕都知道。"如懿蹙眉道:"该往自己身上揽的都揽得差不多了。本宫还想知道,你混得了怡嫔的东西,却不能常常混进玫嫔宫里去,到底是谁指使你的?"皇帝啜饮着茶水,低头恍若未闻。阿箬睁大了眼睛惶惑地看着皇帝,皇帝只做未见。如懿缓缓道:"说与不说在你。反正你要把所有的事儿都揽下来,谁也拦不住。本来本宫可以留一条命给你,但是你非要认下谋害皇嗣株连九族的罪过,本宫也由得你。"阿箬死死地咬着下唇,唇上几乎都沁出了血,颤抖着喉咙道:"皇后,慧贵妃……"皇帝幽沉乌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忌的光,徐徐道:"皇后与贵妃一向仁慈,你想要求她们,也是不能的。还是为你的家人多考虑吧。"新燕忙在后头道:"小主,小主,您可千万别糊涂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求谁也不管用了,您做了什么就自己招了吧,别平白连累了旁人。便是奴婢,也只是伺候您而已,许多前事都不知道啊。"皇帝即刻醒觉:"前事不知?那么现在的事,你又知道多少?譬如朕一直很想知道,是谁给娴妃在冷宫里的饮食下了砒霜?"阿箬霍地抬头:"皇上,真的不是奴婢!真的!"皇帝看着新燕道:"你说。"

"奴婢不敢隐瞒皇上,奴婢确实不知。"新燕忙磕了个头,怯怯地看了阿箬一眼,犹疑道,"但奴婢的确听说过,小主深以娴妃娘娘为恨,尤其是那次重阳冷宫失火,皇上见到过娴妃娘娘之后,小主就很怕娴妃娘娘出冷宫,几次在奴婢面前提起,一定要让娴妃娘娘死在冷宫里,没命出来才算完。其他的,奴婢也不知道了。"阿箬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成了一张透明的纸,猛地仰起脸来,两眼定在如懿身上,恨不得剜出两个大洞来,道:"娴妃!我是恨毒了你,明明我聪慧伶俐,事事为你着想,你却凡事都压着我,欺辱我!你明明看出皇上喜欢我,却一定要拔除我这个眼中钉把我指婚出去。我得宠对你难道不好么,你也多了一个帮衬。为什么你非要断了我的出头之路呢?""皇上喜欢你?"如懿忍不住轻笑,"如今皇上也在这里,你可问问他,喜不喜欢你?若不方便,本宫大可回避!"如懿说罢便要起身,皇帝伸手拦住她道:"不必了。朕便告诉她实话就是。"阿箬泪眼蒙蒙,喘息着道:"娴妃,你又何必这般假惺惺!我知道皇上已经不喜欢我了!否则他不会这么待我!"她爬行两步,死死攥住如懿的裙角,冷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皇上怎么待我的么?我便告诉你好了。自从第一次侍寝之后,皇上每一次翻我的牌子,都不许我碰他一下,只准我赤身裸体披着一袭薄毯跪在床边的地上,像一个奴婢一样伺候。白天我是小主,受尽皇上的恩赏。可到了皇上身边,一个人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低贱的奴婢,连只是侍寝的官女子也不如!可即便是这样,落在旁人眼里,我还是受尽宠爱,所以不得不忍受她们的嫉妒和欺凌!娴妃,你以为你在冷宫的日子难过,我在外头的日子就好过么?每日翻覆在皇上的两极对待之下,无所适从,战战兢兢!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怕?"如懿听着她字字控诉,也未承想到她三年的恩宠便是如此不堪,不觉震惊到了极点。良久,倒是皇帝缓缓道:"现在觉得不甘心了么?那么,朕告诉你,都是自找的。你想当朕的宠妃,朕许你了。可是背后的冷暖,你便自己尝去吧。要不是为了留着你这条性命到今日,要不是为了让你尝尝风光之下的痛苦,朕也不必花这份心思了。"他望着如懿,缓缓动情道:"如今,你都该明白了吧?"阿箬瘫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满脸怆然,惊呼道:"皇上,您竟这样待臣妾对您的一片心!"皇帝泰然微笑:"你对朕的心是算计之心,朕为何不能了?"阿箬怔怔地流下眼泪来:"皇上以为臣妾对您是算计之心,那后宫众人哪一个不是这样?为什么偏偏臣妾就要被皇上如此打压?""打压?"皇帝侧身坐在窗下,任由一泊天光将他的身影映出朗朗的俊美轮廓,"朕相信许多人都算计过朕,朕也算计过旁人,但像你一般背主求荣,暗自生杀的,朕倒真没见过。"如懿坐在皇帝身侧,只觉得记忆里他的容颜已然陌生,连他说出的话也让人觉得心头冰凉一片,无依无着。她只觉得有些疲累,淡淡道:"那么,所有的事都是你做的么?"阿箬悲怆至极,茫然地点点头:"都是我,都是我。玫嫔和怡嫔是我害的,娴妃是我想杀的!什么都是我!行了么?"如懿忽然想起一事:"阿箬,我记得你很怕蛇?"阿箬沉浸在深深的绝望之中,还是新燕替她答的:"回娴妃娘娘的话,小主是很怕蛇。"皇帝看如懿神色倦怠,柔声道:"如懿,你是不是累了?你先去暖阁坐坐,朕稍后就来。"说罢,李玉便过来扶了如懿离开。皇帝见她出去了,方盯着阿箬,目光中有深重的迫视之意,问道:"你方才说是皇后和贵妃主使,是不是真的?"

皇帝回到暖阁时,如懿正在青玉纱绣屏风后等待,她的目光凝住屏风一侧三层五足银香炉镂空间隙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听着窗外三两丛黄叶凋净的枯枝婆婆娑娑划过窗纸,寒雪化作冷雨窸窣,寂寂敲窗。如懿看着皇帝端肃缓步而入,宽坐榻边,衣裾在身后铺成舒展优雅的弧度。皇帝执过她的手:"手这样冷,是不是心里不舒服?"如懿点点头,只是默然。皇帝缓声道:"阿箬已经都招了。虽然她要招供的东西朕早就知道了,可是朕不能不委屈你在冷宫这三年。当年的事扑朔迷离,朕若不给后宫诸人一个交代,不知道在你身上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朕一直以为,冷宫可以暂保你平安。"如懿缓缓抬起眼:"臣妾不知道皇上这些年是这样待阿箬。"皇帝轻轻搂过她:"如今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朕很可怕?"皇帝这样坦诚,如懿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定了半天,方道:"皇上的心胸,不是臣妾可以揣测的。"他以一漾温和目色坦然相对:"你不能揣测的,朕都会尽数告诉你。因为你是如懿,从来对朕知无不言最最坦诚直率的如懿。而朕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朕当年留下阿箬,一则是要她放松戒心,也是怕真有主使的人要灭她的口;二来当时治水之事很需要她阿玛出力,旁人也帮不上忙。所以一直拖延到了今日。如懿,你要明白朕,朕首先是前朝的君主,然后才是后宫的君主。"他的话,坦白到无以复加。如懿忍着内心的惊动,这么多年,她所委屈的,介意的,皇帝都一一告诉了她。她还能说什么呢?皇帝数年来那样对待阿箬,本就是对她的宽慰了。于是她轻声问:"皇上真的相信没有人主使阿箬了么?"皇帝的目光平静得波澜不兴:"她一个人都认了,你也听见了。再攀扯别人,只会越来越是非不清。所以朕也希望你明白,到阿箬为止,再没有别人了。"这样的答案,她已经隐约猜到了几分。既然她也想到会是谁,何必要皇帝一个肯定的答案呢。如懿心头微微一松,终于放松了自己,靠在皇帝怀中:"皇上有心了。"皇帝轻吻她额头:"自你出冷宫,朕一直没有召幸你,很少见你。便是要等这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心中疑虑消尽,朕才真正能与你坦然相处,没有隔阂。"清晨的雪光淡淡如薄雾,映着窗上的明纸,把从他们身上扫落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分开了这些年之后,如懿亦有一丝期望,或许皇帝可以和她这般没有隔阂地相拥,长长久久。

皇帝拥着她道:"如今,你的心中好过些了么?"如懿微微颔首,含情看向皇帝:"皇上的用心,臣妾都知道了。"皇帝身姿秀异,背靠着朱栏彩槛、金漆彩绘的背景中,任偶然漏进的清幽的风吹动他的凉衫薄袖,他温然道:"朕很想封你为贵妃,让你不再屈居人下。可是骤然晋封,总还不是万全,朕也不希望后宫太过惊动。但是朕让你住在翊坤宫,翊坤为何,你应该明白。"坤为天下女子至尊,翊为辅佐襄赞。她知道,皇帝是在暗示她仅次于皇后的地位。她心中微暖,复又一凉,想起阿箬的遭遇,竟有几分凉薄之意。但愿皇帝待她,并无算计之心。

那么,便算是此生长安了。

第三十章 猫刑

如懿回到翊坤宫中,已经是天光敞亮时分。昨夜相拥而眠,红烛摇帐的温存尚未散去,皇帝便着李玉将阿箬送了来。

如懿正对镜理妆,李玉打了个千儿,恭恭敬敬守在一旁,道:"启禀娴妃娘娘,皇上说了,阿箬是您的奴婢,所以还是交还给您,任由您处置,也要以儆效尤,告诫宫中的奴才们,不许再欺凌背主。"如懿对着镜子佩上一对梅花垂珠耳环,淡淡道:"人呢?""已经在院子里跪着了。只是有一样,阿箬发疯似的辱骂娘娘,皇上已经吩咐奴才给她灌了让她安静的药,所以,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如懿眉心一跳:"哑了?"

李玉恭恭敬敬道:"是。再不能口出秽语,侮辱娘娘了。"如懿心头一惊,自然,那是再问不出什么了。只是,这后宫里的一切,原本不是问就能有真切的答案的。想要知道什么,全凭自己,所以,也无所谓了。

惢心替她理好鬓发,轻声在她耳畔道:"小主不是一直要奴婢和三宝留意宫里的人么?如今,倒是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如懿撂下手中的珐琅胭脂盒,笑道:"你倒是和我想的一样。去吩咐三宝,找个麻袋,寻几只猫来,然后把宫里的人都召集起来,就在院子里看着。"惢心微微一笑:"是。"

待到三宝预备好,如懿披上一件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站在廊下,肃然看着满院黑压压的宫人们,慢条斯理道:"本宫宫中,不怕你伺候人时不够聪明,怕的就是背主求荣,糊涂油蒙了心。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们好好当差,本宫自然好好待你们。若是像阿箬一样……"她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呜呜咽咽说不出话的阿箬,冷道:"阿箬虽然是本宫的陪嫁侍女,之前伺候了本宫八年。可是她背叛本宫,本宫就容不得她!今日,是给她一个教训,也是给你们一个警戒。"如懿看了眼三宝,三宝应了一声,一挥手招呼几个小太监取了个巨大的麻袋并几只灰猫来,三宝按着阿箬,让两个小宫女利索地扒下阿箬的外裳,只露出一身中衣,喝道:"把她装进去!"阿箬似是意识到什么,满眼惊恐地看着那几只形态丑陋的灰猫,不肯钻进麻袋里去。三宝哪里由得她,兜头拿麻袋一套,收拢了口子,留下只够塞进一只猫的小口子,然后把那些露着锋锐齿爪的灰猫一只只塞进去,拿麻绳扎紧了口袋,回道:"小主,这些是从烧灰场找来的猫,性子野得很,够阿箬姑娘受的了。"如懿在廊下坐下,细赏着小指上三寸来长的银质嵌碎玉护甲:"那还等什么,让她好好受着吧。"三宝用力啐了一口,举起鞭子朝着胡乱扑腾的麻袋便是狠狠几鞭。那麻袋里如汹涌的巨浪一般起伏跳跃,只能听见凄厉的猫叫声和女人含糊不清的呜咽嘶鸣。

阿箬,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这样不完整的残缺人声,在静静的清晨,听来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渐渐地,连敞开的宫门外,都聚集了宫人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灰猫凄惨的嘶叫声和着爪牙撕裂皮肉的声音几乎要撕破人的耳膜,如懿皱着眉听着,吩咐道:"继续!"三宝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下手更狠,一鞭子一鞭子舞得像一朵花一样眼花缭乱。一开始还有人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渐渐地,灰白色的麻布袋上渗出越来越多的血迹。如懿颔首道:"可以了。"三宝打得满脸是汗,应了一声扯开布袋,只见几只灰猫毛发倒竖地跳了出来,龇牙咧嘴地跑了。两个小太监将布袋完全打开,拖出一个浑身是血的血人儿来,气息奄奄地扔在了地上。如懿瞟了一眼,只见阿箬的中衣被爪子撕成一条一条的,衣裳已经完全被鲜血染透,脸上手上露着的地方更是没有一块好肉。三宝见她痛得晕了过去,随手便是一盆冷水泼上去。阿箬嘤一声醒转过来,身上脸上的血污被水冲去,露出被爪牙撕开翻起的皮肉,一张娇俏容颜,已然尽数毁去。

如懿走上前几步,意欲细看。惢心急忙拦道:"小主小心污秽。"如懿径自推开惢心的手,缓步走到阿箬身边,俯下身看她一眼,旋即恢复居高临下的姿态,喝道:"究竟是谁指使你谋害本宫!快说!快说!"阿箬的喉头发出嘤嘤的呻吟声,挣扎了几下还是无力动弹,索性像一块烂肉似的伏倒在地。如懿露出一丝鄙夷之色,摇头道:"真是可怜!有错当罚,这是你该受的!但你想说出幕后主使之人,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含冤莫白,替人受罪,也当真可怜!"她转头吩咐三宝:"阿箬既被皇上废去位分,自己宫里是住不得了。去冷宫打扫出间屋子来,送她进去。"阿箬虽然说不出话,一双眼睛却瞪得老大老大,死死盯着如懿,几乎要沁出血来。三宝和几个小太监哪里理会她,径直拖了就走。阿箬喘着粗气,十指用力抓着地面,想要抓住什么可以救命的依靠,然而她早已失尽了力气,只在地上抓出几条深深的暗红血痕,触目惊心。

如懿走回廊下,院中静得如无人一般,几个胆小的宫女太监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筛糠似的发抖。

如懿的面色清冷而没有温度:"不要怪本宫心狠,背叛主上的人虽然可以得到一时的富贵,但最后还是没得好下场!你们看看,当年指使怂恿她背叛本宫的人,如今哪里会来救她,急着撇清都来不及呢!"满宫的宫人们吓得立刻跪下,面如土色:"奴才们不敢背叛小主,心怀二念。"如水双眸似结了冷冷的薄冰,如懿淡然道:"那就好。否则今日的阿箬,就是来日的你们。"她站起身,似是自言自语:"也难怪阿箬说不了话也要哼哼给本宫听,带着这样的冤屈,谁能不恨呢?"如此一来,阿箬的事在六宫之内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出了冷宫的娴妃心性大变,一改昔日温和隐忍,杀伐决断,手段凌厉,倒让人越发不敢小觑了翊坤宫。

到了晚间时分,惢心正伺候着如懿拿忍冬花水泡了姜汁浸手。紫藤撒花帘子一扬,却是三宝转了进来,悄声禀报道:"小主,冷宫里的人来回话,说阿箬一索子挂在梁上,上吊自尽了。"如懿头也不抬,只垂着眼帘,看着铜盆中自己一双关节微微肿起的手:"才在冷宫待了一天就受不住了么?惢心,还记得咱们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惢心冷道:"有福气的人自然熬得住,没福气的,便是一天也忍不得了。"如懿接过小宫女递来的软帕,擦净了手方问:"皇上知道了么?怎么说?""养心殿的意思,就说是病死了,按着嫔位置办丧仪便是,免得传出去不好听。"三宝停了一停,似乎有些害怕,觑着如懿的神色道,"只是听给阿箬收尸的人说,阿箬穿着红衣红鞋上吊的,穿了一身红去死,那是怨气冲天要带到地府去的呢。"如懿的眼眸微微一沉,含了寒星似的光芒:"怎么?做人的时候没用,要穿上这一身做鬼来寻仇么?"她虽这样说,却也不免有些畏惧,当下兴致阑珊,也不肯再言了。

这一夜皇帝依旧召了如懿往养心殿侍寝,言谈间却丝毫不过问她对阿箬施用猫刑之事,仿佛那是一件极平常的小事,根本不值一问。为着如懿过来,皇帝的寝殿里每日都供着一束绿梅点染,她便在这清馥甘郁之中,借一盏鎏金琉璃灯的温柔余光,与他轻轻拥抱,以肌肤的贴近与亲昵来宽慰过去的伤痛,落实来日的希冀。

良夜深沉,梦中惊转,却是宫人急急在外敲门,说海兰动了胎气,即刻就要生了。皇帝且惊且喜,立刻披衣起身,与如懿一起往延禧宫去。

才进延禧宫的大门,宫人们早已跪了一地,慌不迭道:"皇上万福金安,娴妃娘娘吉祥安康!"如懿听得里头海兰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简直如挖心掏肺一般,便慌得不行,连忙道:"皇上,臣妾心里不安得很,想进去看看妹妹。"皇帝虽然一脸期盼,但被那声音惊着,又眼看着接生嬷嬷和太医一个个进去了便不再出来,也不安得很,便点头道:"朕不便进去,你去瞧瞧也好。"如懿巴不得这一声儿,正要往里进去,还是伺候海兰的小太监五福在外拦住了道:"产房血腥不祥,娴妃娘娘进去不得!"如懿哪里还顾得这些,推开他的手呵斥道:"本宫又没怀着身孕,且延禧宫原是本宫住过的地方,有什么不祥的!再敢胡说八道,立刻拖出去掌嘴!"五福素知她与海兰的交情,又见过她严惩阿箬的样子,当下也不敢再拦,只得躬身退到一边。如懿推开殿门进去,因海兰有着身孕,殿中都布置成了吉利的红色,漫天漫地的石榴葡萄,瓜瓞绵绵图案,都是多子多福的征兆,混合着殿阁内浓郁的血腥气,越发觉得那红色猩艳得直冲人眼目。

如懿伏到床前,海兰已经是满身大汗淋漓,连着床褥都湿透了,一群接生嬷嬷围着她忙碌,孩子却还是半点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接生嬷嬷急得都要哭了,哭丧着脸对着如懿诉苦道:"催产药都喝了好几剂了,可是海贵人生产前太胖,孩子在肚子里养得太大,出来实在是艰难哪!"太医亦跪在屏风外头,垂头丧气道:"贵人身子发胖,用不上力气,实在是……"海兰满脸皆是纵肆的泪痕,斑驳一片。她痛得脸色雪白,拼命摇着头嘶哑着道:"姐姐!我不成了,我实在是不成了!我真真是被人害死了!"如懿紧紧握住她汗湿的手,那种滑腻的容易从手中逝去的触感着实叫她害怕。她只得压抑住自己惶乱的心神,大声道:"你要自己这么想,放松了力气不肯好好生下孩子,那才是被别人害死了!海兰,我没有孩子,你答应过我,这个孩子生下来会交给我好好抚养!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海兰痛得心肺都要裂开了,气息阻塞在喉头,一时说不出话来。偏偏接生嬷嬷也不镇定,一直唉声叹气:"孩子一直顶在那儿,不肯下来。小主,您使点儿力气呀!"海兰痛得青筋暴起,像一条条鼓起的小青蛇,要破皮而出。海兰脸容都变形了,大口喘息着道:"姐姐,不是我说话不算话,我真的没力气了,我真的……"海兰一边说,一边挣扎着用劲,右手紧紧抓着如懿的手腕,如懿感受到她手上渐渐松下去的力气,心里越来越慌,只得在她耳边道:"海兰,你要是现在没力气了,便是遂了她们的心愿了。你听我的话,要是松了这口气,你和孩子都难保,要是拼着这口气,便都保下来了。"海兰的头发全都湿透了,黏在脸上,越发显得一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混着草药的气味让人觉得窒息。如懿看着她如此辛苦,滚烫的泪在眼底翻腾不已,终于落了下来。她伏在海兰枕边,一字一字定定地道:"海兰,冷宫里那么难熬,因为你撑着我,我也都熬了下来。如今好不容易咱们又能在一块儿了,你若这么轻易放弃,我一定不会原谅你。"海兰的手抓着她的手腕,滑下去一寸,又一寸,人也近乎昏死。如懿的泪一滴滴落在海兰面上,似乎是一种深远而沉重的召唤的力量。海兰的牙关咬得死死的,只是吃力地点着头。如懿一迭声地喊道:"来人,来人!她还有意识,快给她灌参汤进去,快!"叶心很快端来了参汤,如懿急忙接过,示意叶心托起海兰的后颈,一点一点撬开她的牙齿灌进去。海兰能喝下的参汤并不多,几乎是喝一半,流出来一半。如懿看着焦心不已,正见床边搁了一盘切好的参片,只得先取了一些给她噙在口中。或许是参汤起了点效力,海兰抓着如懿手腕的手渐渐有了几分力气,太医们喜出望外,忙道:"娴妃娘娘,海贵人已经有了点意识,要不要再灌催产药下去?"如懿如何懂得这些,只得看向接生嬷嬷们,其中一个接生嬷嬷叫起来道:"贵人已经喝了那么多催产药了,孩子还没有动静。太医不妨试试针灸或是别的,若再催产,只怕一时药量过猛,孩子是出来了,可母体要大受损伤呢。何况,太医给小主喝的催产药性子有些猛烈,不是寻常的益母芎归汤呢?"如懿听着不安,立刻问道:"你们给海贵人吃的是什么催产药。"为首的是太医院的赵太医,他忙磕头道:"娴妃娘娘,寻常的催产汤药是益母芎归汤,这药以当归、川芎为主,当归养血活血,调经止痛,川芎为血中气药,上至巅顶,旁达肌肤,走而不守,二者配合,可加强活血祛淤之力;佐以桃仁、红花、丹参、益母草活血祛淤,合川朴可降气导滞,牛膝引血下行,诸药配合达到养血活血,祛淤催产,引胎下行之功。可海贵人胎大难下,又有气虚乏力的症状,所以又加了黄芪三两调治。"如懿越听越是心惊,不禁矍然变色道:"桃仁、红花和牛膝都是堕胎的猛药,怎么可以用在催产的方子里!"赵太医忙道:"娴妃娘娘有所不知,催产的药本就该有活血化瘀之效。桃仁、红花和牛膝都是堕胎的猛药,也是催产的好药。微臣身为太医,这些是断不会弄错的。"如懿心中不定,回顾四望,却不见江与彬在,忙唤道:"绿痕,江太医呢?"还是赵太医道:"今日并非江太医当值,深夜宫门下了钥,再唤江太医进来也不妥当。"如懿当即知道无望,只得道:"本宫不懂药理,这话你们去回皇上,问问皇上的意思。"赵太医出去片刻,即刻回来道:"皇上说了,母子都要平安,斟酌着用催产药就是。"如懿听得"斟酌"二字,便也稍稍放心:"那你们小心剂量,以贵人玉体为重。"赵太医即刻答应了,吩咐宫女去端了药来,给海兰灌下。催产药加着参汤的效力,海兰渐渐清醒,也有了力气,只是身上的疼痛发作得越加厉害,止不住地惨叫起来。接生嬷嬷们看着几碗催产药灌下,起初也是担忧,但看海兰的胎动渐渐发作,也少不得忙碌起来。

殿中乱作了一团,海兰死死抓着如懿的手腕,几乎失尽了力气,轻声唤道:"姐姐,你还在?"如懿泪流满面:"我一直都在,你安心生孩子就是。"海兰再说不出话,拼了命地用起力气来,几乎要将如懿的手腕捏碎了。如懿忍着剧痛,伏在床边不停地替海兰擦着浆出的汗水,熬度着漫长而难耐的时间。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凄厉的嘶声过后,终于听得一声响亮的儿啼,却是皇帝的声音先在外头响起来,喜不自胜道:"朕的孩子里,就属这个孩子哭声最洪亮了。"海兰听着儿啼,露出了一个极为疲倦的笑容,呻吟着说了声"疼",便虚脱了昏睡过去。如懿惊喜交加,看着一个带着血丝的孩子被接生嬷嬷从锦被底下抱出,却是个极健康周正的男婴,忍不住欢喜得落下泪来,忙嘱咐乳母抱去清洗沐浴。如懿看过了孩子,正欲命人给海兰炖补药物,忽然发觉方才嬷嬷掀起锦被时,底下的鲜血似乎多得不可思议。她心下一沉,立刻再度掀起被褥,果然见猩红一片浸透了被褥,让人不忍卒睹。

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如懿立刻拉过一个接生嬷嬷道:"海贵人是睡着了,但似乎不大好。你仔细看看,怎么会那么多血?"那嬷嬷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几乎是吓得魂飞魄散:"娴妃娘娘,大事不好了。贵人服了催产药用力过度,孩子虽然生下了,可孩子太大,贵人的下身,下身都……"如懿看着她惊慌失措的神色,自己虽未生过孩子,却也知道是大不好了。她忙按住心神,问道:"海贵人究竟怎么了?"那嬷嬷慌得瑟瑟发抖:"贵人的下身,撕裂了!"如懿一惊之下,只觉得全身酸软,几乎站立不住。她一把抓住嬷嬷的衣襟,厉声道:"赶紧想法子!快!"嬷嬷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又是慌又是怕:"娴妃娘娘,事到如今,只能先撒上止血的白药,然后,然后由咱们几个嬷嬷仔细缝合起来。只是这个活计太难,又难免损伤贵人玉体。即便缝合之后,终究还是不能和从前比了。还请娘娘不要责怪!"如懿只觉得一颗心涌在喉头突突乱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来。她看着人事不知的海兰,极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现在还论这个做什么,赶紧先治海贵人要紧。"接生嬷嬷忙不迭地张罗起来。如懿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自己也觉得气短胸闷,才恍觉手腕上疼痛不已,仔细一瞧,才发觉是被海兰用力之下,捏得紫胀发青了。叶心忙道:"娘娘稍候,奴婢去拿点消肿的药来给娘娘擦上。"如懿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忙道:"本宫这点淤伤不要紧。你去看看皇子沐浴完了么?如果好了就抱来给本宫,本宫去给皇上瞧瞧。你好生看着接生嬷嬷替你们小主缝治,不许再有半点差错了。"正说着,嬷嬷已经抱了包裹好的孩子出来。如懿忙抱了出去,外头的宫人们一早上赶着喜气洋洋地向皇帝道贺道:"皇上万福,皇上万喜,海贵人一切平安顺遂,生下了一个小阿哥呢。"皇帝果然高兴,连连吩咐了赏赐延禧宫上下,又抱过了如懿怀中的孩子细看。海兰的孩子比寻常的婴孩大了一圈,一张小脸天圆地方,光滑饱满,十分精神。皇帝欢喜得不得了,抱在怀中爱不释手:"朕的皇子里面,就属五阿哥一出生就长相端方,天庭饱满,连哭声都那么洪亮,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如懿忙笑道:"皇上既觉得五阿哥有福,那就请皇上给五阿哥赐个名字吧。"皇帝沉吟片刻,朗声道:"《穆天子传》中说,璂琪,玉属也。琪有珍异之意,朕的五阿哥,便叫永琪吧。"皇帝略想了想:"海兰给朕生了这么个好儿子,李玉,传朕的旨意,晋封海贵人为嫔位,为延禧宫主位,封号为……"他朗然一笑:"朕心愉悦,便赐封号为愉,愉嫔如何?"如懿脸上泛着笑,眼中一酸,忍不住别过脸去:"只可惜愉嫔不能与皇上同愉共悦了。"皇帝一怔之下,也有些着急:"海兰是不是有什么不好?那么多太医和嬷嬷在,真是无用!"如懿神色楚楚,屈膝道:"皇上,愉嫔为了给皇上生下五阿哥,被太医灌服了太多催产药,以致下身撕裂,出血不止。怕是好了,以后也会留下不足。"她仰起脸,目视着皇帝:"臣妾恳请皇上,以后不管愉嫔妹妹容颜衰老或是身体老倦,但求皇上不要厌弃她,只记得她是如何拼命为皇上绵延子嗣的。"皇帝怜惜地看着她,将孩子交到李玉手中,双手扶起她道:"你放心。朕自然不会。"如懿就着皇帝的双手起身,隐隐有泪光盈然:"皇上,臣妾还有一事相求。愉嫔爱子情切,若是可以,还请皇上将孩子留在愉嫔身边,不要送去阿哥所养育了。"皇帝思忖着道:"愉嫔出身珂里叶特氏,乃是小族,不比嘉嫔母族高贵。这个……"他见如懿满脸期盼,几欲落泪,也不忍拒绝:"那么朕答应你,即便永琪不留在愉嫔身边抚养,朕也会交给你,好让愉嫔时时相见。如何?"这,也算是最好的打算了吧。如懿忙忙谢过,替皇帝紧了紧身上的海貂龙大氅,温然道:"夜寒如冰,皇上已经得了好消息,赶紧回宫补一补眠吧。臣妾便留在这里照顾愉嫔了。"皇帝微微颔首,吩咐道:"李玉,今晚伺候愉嫔的太医无能,尽数逐出宫去,永不复用。"李玉正要答应,却听外头的小太监进忠跑进来,白着脸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进忠跑得急,脚下一绊,几乎是滚到了皇帝跟前,张口结舌道:"皇上,慎嫔在冷宫上吊,按着皇上的意思,按嫔位的丧礼置办,对外只说病死了。可是方才在火场焚烧慎嫔尸首和棺椁,谁知道那烧出来的火是、是、是蓝色的,不是红色的!"皇帝乍然听了此言,不免吃了一惊,旋即喝道:"怪力乱神!人都死了,怎么可能烧出蓝色的火来?一定是你们胆小,以讹传讹!"进忠吓得舌头都打磕绊了:"奴才不敢撒谎,奴才不敢。皇上,火场上的人亲眼见了,都说慎嫔含冤而死,死后发威了!"他说着,忍不住拿眼觑着如懿。

李玉眼尖,伸手左右两个耳光下去,骂道:"用你的贼眼珠子乱瞟哪里?不要命了么!"夜风吹过光秃的枝丫有霍然的冷声,檐下昏黄的宫灯摇出碎金似的斑驳光影,恍若冷而沉的惶然一梦。

如懿神色如常,仿佛毫不放在心上,牵住皇帝的手沉定道:"自作孽,不可活!总不是臣妾与皇上让阿箬含冤而死。再说阿箬活着也就这点伎俩,死了还能翻出天来么!臣妾一定命人细查,看谁乱做手脚在后宫兴风作浪!"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