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鬼录 下 燕垒生

来源: 玉珠 2015-04-15 13:31:2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7842 bytes)
回答: 斩鬼录 上 燕垒生玉珠2015-04-15 13:26:42
七 陷阵

无心自然不知道别人要给他祈求冥福,却也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喷嚏,心道:“谁在背后说我了?”还没想明白,眼前只见三点寒星直奔面门,带着阴冷之气。他吓了一大跳,心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只是到了这时候也由不得他后悔不该钻出来了,左手一抖,掌心那道符直直射了出来,喝道:“???吒?喧轰火雷大震摄!”。

太过突然了,他也没功夫捏手印,这道玉霄太素天辖咒使得不全,符纸一出手,一变二,二变四,眨眼成了十余张,在空中不住打转,好似贴在一个透明的圆球之上。玉霄太素天辖咒要是使全了,能一下将那三把短剑围住,等如一面滴水不漏的巨盾,但他使得既是不全,只围住了一支短剑,另两支却掠过符纸,仍然向他面门射来。

无心手极快地一闪,长剑出手,“当当”两声响,那两剑一先一后击在了剑身上,直飞出去。

虽然挡了出去,无心却也出了一身冷汗。短剑飞得极快,玉霄太素天辖咒虽然没能全挡住,多少也将剑速阻了一阻,方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开。一想起方才就在眼前数寸之处才挡开了飞剑,无心心中便一阵后怕。或是他手脚慢得一慢,那两支短剑岂不是要在他脸上开两个窟窿?他心中已有惧意,右手的长剑横在身前,叫道:“我是好人!”

赫连午听得从树丛里钻出来的那个对手还在说什么“好人”,甚是恼怒,喝道:“你算什么好人!”嘴上说得响,肚里却连珠价叫苦。莎琳娜仍然没有知觉,那七个怪人已是厉害得出乎意料,树丛里钻出来的这个贼人能挡开自己叱剑术的全力一击,更是劲敌。眼前八面是敌,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三支短剑发出后,竟然大见滞涩,一时收不回来。这等情形,是他练成叱剑术后从不曾有过的,心中一急,手上更是乱了方寸,只缓得一缓,有一个人忽然扑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人的手冷若寒冰,一抓到赫连午手臂,就如一把铁钳,赫连午只觉痛彻心肺。原本他轻身功夫颇佳,那七人力量虽大,身法却不甚灵,他若是放下莎琳娜孤身逃走,那七人多半追他不上。只是这个色目少女虽然只是今日初见,他却有种豁出性命也要保护她安全的念头,便是已被那人抓住,他仍然没想过要逃。

这人抓住赫连午的手臂,正在用力回夺,忽然剑光一闪,无心抢在赫连午身前,一剑将那人手臂齐腕斩断。这人双臂齐断,却连血珠也没流出半点,仍然作势拉着,这副情景说不出的诡异。

无心一剑斩断了这人双臂,扭头道:“朋友,那位姑娘还好吧?”

赫连午的左臂仍然疼痛难受,方才那人力量大得异乎寻常,他的手臂差点被生生撕下,此时一双断手仍然抓在臂上。无心方才救了他一命,他也不认为无心是歹人了,但听得无心问什么姑娘,心道:“这人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将手甩了甩,正要将那双断手甩掉,此时才看清那双断手,竟是枯干焦黑,沾着泥土,皮肤破裂,里面白生生的骨头都露出来,怎么看都不像是活人的,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惊叫道:“这些是什么人?”

无心道:“这是行尸术,没想到竹山教还有人在。喂,这位姑娘贵姓啊?不知芳名如何称呼?小道无心,我是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啊唷!”却是说话分神,被一人当心一掌,打得倒退几步,连下面解释火居道士可以娶媳妇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赫连午手一招,三支短剑一下收回剑囊。他见无心被打中一掌,虽然觉得这道士也不是好人,仍是心头一震,差点叫出来,正待上前帮忙,听无心说这是行尸术,不由一怔,心底有些发毛,不敢上前了。

这时,突然有人冷笑道:“小道士真是井底之蛙,只道竹山教有行尸术么?疾!”

这人的声音飘忽不定,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入耳极是不适。赫连午又打了个寒战,却听得无心断喝道:“乾晶流辉玉池东!”

他的声音极是响亮,虽然雷声不断,仍然听得清清楚楚。赫连午一怔,心道:“这小道士失心疯了,居然做起诗来。”

他却不知无心所念是木郎大咒的第一句。这木郎大咒号称雷法第一繁复,前后共有九十七句,?火真形,雷公丹篆,变化无端。无心口中念咒,脚下踏着禹步,长剑在地上曲曲弯弯,画了赤鸡紫鹅符。这木郎大咒号称繁复第一,单是这赤鸡紫鹅符已是极其难画了。无心长剑如笔,在地上画下两道符,嘴里极快地念着:“……木郎太一三山雄,金锤玉斧烁天宫,霹雳破石泉源通,阏伯撼动昆仑峰……”随着地上符咒渐渐延长,剑身也越来越亮,便如一支巨烛。这时恰恰又是一道闪电,映得人眉目皆白,电光中,忽然有一个行尸一跃而起,猛地向无心当头扑来。

赫连午惊叫道:“当心!”无心此时正画到紫鹅符的最后一笔,闻声抬起头来,长剑忽地掠出,一下斩中空中那行尸。

无心这一剑看似信手斩出,心中却叫苦不迭。敌人能驭使七具行尸,功力已非同小可,只怕不逊于当初竹山教的松仁寿了。他的剑上已加持了符咒,这一剑也已竭尽全力,准拟一剑将那僵尸腰斩,哪知剑方出手,却觉如斩上一块巨石一般,长剑被夹在当中抽都抽不回来,剑身光芒尽敛。

一具僵尸被斩断,边上另一具僵尸却是一掌当胸向他推来,力道大得异乎寻常。无心若是弃剑而逃,自然可全身而退,只是他知道若失了剑,僵尸还有六个,此后却逃不脱了。他心思灵敏,人不退反进,左手极快地结了个手印,喝道:“??嗔吒?吒敕摄!”

这是碧霄始分天辖咒。与玉霄太素天辖咒一般,乃是五雷混合咒中九天心咒之一,玉霄太素天辖咒在九天心咒中名列第八,这碧霄始分天辖咒是第四等的。九天心咒本是神霄派所传,号称“来自无夷,去自无域。出为风雷,动为霹雳。火急奔驰,电火?赫,五方之?,聚而为一”,虽不如五雷天心大法之博大,也是雷法中极厉害的咒术。此时又是风雷大作,更增咒术威势。

无心的碧霄始分天辖咒甫出,左手忽地一亮,便如多了一把有形无质的利刀,他一掌便击在那僵尸左腰,右手长剑忽地又是一亮,剑咒合一,“嘣”一声响,那僵尸登时被割成两段,他的长剑终于抽了回来。

刚斩断了这僵尸,黑暗中忽然有人“咦”了一声,其余六具僵尸忽地退后了几步,围成了的圈子登时大了一圈。竹林中的泥土虽已被雨水沾湿,仍然很硬,但那些僵尸站的地方却像突然成了流沙,一具具尸体极快地沉入泥土,消失无迹。

无心一脚将半段残尸踢开,喝道:“左道邪术,也敢狂妄!”喝出来时,自觉威风凛凛,眼角瞟了一眼一边的莎琳娜,却见她仍是伏在那少年背上,神事不知,不禁大为气沮,心知这架式是白做了。

黑暗中那人又哼了一声,忽道:“正一道的雷术果然有点门道。无心,此事与你无关,若你能将这两人擒下,黄金百两,定不食言。”

此言一出,无心登时动容。黄金百两,那可不是个小数目了,抵得上胜军寺不动尊的一条大腿。他肚里寻思:“真的假的?若是真的话……”那人又低低笑了笑,道:“那黄金二百两可好?”

无心吓了一大跳,道:“什么?二百两?”他没想到那人一下子便抬高了一倍的价钱,二百两黄金足可在大都置上一个大宅院,讨上两三房妻室了。不由就想说道:“一口价,你能出多少……”话刚要出口,忽然心头一动,一阵内疚,心道:“我这个贪财的毛病怎的改不了,宗真大师也说过我,此病不除,我难成大器。”念头既定,面色登时镇定,看了看那两截残尸,微笑道:“阁下原来是九柳门的人物。久闻竹山教与九柳门势不两立,却同出一源,果然不假。阁下说这话,未免将无心看得忒小了。”刚说到这儿,心中又是一凛,忖道:“不对,他好像认识我的,这人到底是什么人?”

无心与九柳门虽也打过点交道,却从没过节,倒是九柳门的死敌竹山教曾与他有过一场恶斗,竹山教也可以说是有一半毁在他手里,如今竹山教硕果仅存的弟子雁高翔仍在四处搜寻无心的踪迹,想要报仇,照理九柳门该引自己为同道方是。九柳门虽然与竹山教势不两立,其实两派同出一源,法术颇为相似,这人能驱使七具僵尸,定是九柳门中有数人物。

无心提剑而立,心中不住地转着念头,那人似是有点不耐烦,喝道:“知趣的快让开,此事与你无涉。”

赫连午听得那人说什么要付黄金百两,而无心颇有心动之意,心下着忙,暗道:“这牛鼻子小老道果然不是好人。”但此时四周是敌,单身一人想逃也未必逃得掉,不要说带着莎琳娜了。他右手将剑囊捏了捏,正准备着孤注一掷,忽然听得无心笑道:“路见不见,拔刀相助,侠者也。”

无心的声音一直都有些轻佻,这几个字却大见正气。话音刚落,却听“忽”地一声,身前腾起一道火墙。雨还在下着,但落到这火中,却如火上浇油,火势反倒旺起来。赫连午心中一惊,眼前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正在惊慌,有个人一把拉住他,轻声道:“快跟我来!”

赫连午跟着无心跌跌撞撞向后跑去,一下钻进那山洞里。一进洞,无心才舒了口气,道:“来,快把那姑娘放下吧,她叫什么?”

赫连午将莎琳娜坐在地上,见这小道士满心都在莎琳娜身上,连自己名字都不问,哼了一声,道:“在下是银剑公子赫连午,这位是莎琳娜美第奇姑娘。告诉你,我可是有名的侠客。”他生怕无心又对自己不利,先给自己吹几句牛壮壮胆。

无心正看着莎琳娜,听得赫连午说自己是“银剑公子”时,咧嘴一笑,正待说两句打趣的话,听得他报出名来,眉头却是一皱,道:“是哀牢山术剑门赫连家么?怪不得你没中那邪术。”

赫连午又惊又喜,心道:“师父让我在路上千万不可报名,原来我赫连家名头这么大!”听无心一口便说出自己师承,只觉这小道士也更像好人一点,忙道:“是啊是啊,无心道长是哪一派的?”

无心打量了他一下,微笑道:“术剑门的,倒让人想不到。”他似乎也不想多说这个,轻声道:“这位莎琳娜姑娘是中了控制心智之术了,来,你给我在洞口守着,我来解开她身上的禁咒。”

赫连午见莎琳娜人事不知,一直都在担心,听无心说可以解她的禁咒,忙道:“好,好。”走到洞口,回头一看,却见无心正在解开莎琳娜披风的带子,露出上半边胸脯。他大吃一惊,喝道:“你要做什么?”

无心将手指放到嘴边,道:“小声点!”他只拉开莎琳娜的披风,露出了脖子来。刚拉开披风,却一下怔住了。莎琳娜金发碧眼,皮肤白皙如雪,竟是个从未见过的美人。他咽了口唾沫,心道:“没想到色目人中也有美女。”

色目人他也见得多了,只是见过的色目人多半五大三粗,身上还有牛羊膻气,与莎琳娜不可同日而语。赫连午见无心看得两眼发直,又气又急,正待发作,却见无心将左手食指放进嘴里咬破了,用血在莎琳娜胸前画了个太极图,马上结了个手印,念道:“玉帝降命,炼度雷霆。威震霹雳,邪鬼灭形。金光交射,五?腾腾。行事既毕,随吸归心。阴阳混合,我得长生。顺吒?哳???,急急如玉皇上帝律令敕。”

这是归心咒。道家修行时,元神出窍后身体如泥塑木雕,万一走火入魔,元神不能归位,实是最为凶险之事,须有旁人护法,以此归心术助其恢复神智。无心虽然说得嘴响,实没有十分把握。刚将归心咒念毕,见莎琳娜一下睁开眼睛,他又惊又喜,顾不得方才要赫连午小声了,叫道:“我……”哪知他刚说出一个字,莎琳娜飞起一掌,正打在他左边脸上。

这个耳光打得又脆又重,无心武功不弱,只是哪想到莎琳娜会在这时给他一个耳光,脸上登时出现了五根纤长的手指印,他捂住脸一下蹦了起来,叫道:“哎唷!”若是旁人,只怕当时要拔剑相向讨个公道了,可是打他的是莎琳娜,只得将要出口的脏话吞了回去,眼中又是委屈,又是气恼。

赫连午见莎琳娜飞起一掌,欣喜若狂,跑过来道:“莎……莎姑娘,你好了?这位道长救了你,你别怪他。”

莎琳娜方才睁开眼,见自己衣衫不整,一个身着奇形怪状衣服,挽着发髻的少年嘻皮笑脸凑在自己跟前,又羞又怒,才顺手打了个耳光。这一个耳光打出,方才的事猛然间都想了起来,也知道自己孟浪。她站起身,整了整披风,轻声道:“这位先生,真对不住了,谢谢你。”

无心还捂着半边脸,嘴里嘟囔着:“救了你还要打人,真是狗咬吕洞宾。”听得莎琳娜和自己说话,抬起头来,正与莎琳娜打了个照面,只见她的双眼明亮如寒星,如宝珠,如水中映出的月光,话虽然咬字不太准,但声音清脆柔美,心中一震,连忙堆起笑来道:“不客气,不客气。”心中骂道:“无心啊无心,这色目姑娘如此娇怯怯的,你还忍心卖了她么?只是……只是那人说有黄金二百两,是真还是假的?”转念想想,有点后悔方才回绝得太快了点,二百两黄金到底不是个小数目。

八 破阵

外面忽然一暗,赫连午惊道:“道长,那些火灭了!”

无心方才放出一道火墙,火光熊熊,映得周围一片明亮,此时突然灭掉,洞中登时暗了下来。无心知道自己这木郎大咒没能布全,木郎大咒又称四海龙神咒,但自己情急之下,只布得南海祝融一路,这火势只是幻术,必不持久,只是没想到那九柳门之人如此之快便能攻破。他拔出剑来,道:“快走,去胜军寺!”

莎琳娜听得“胜军寺”这三个字,身体微微一震,立刻跟着无心走出洞去。赫连午心中还多少有点怀疑,但见莎琳娜也走了出去,连忙跟了出来。

到了洞外,雨已经稀疏了许多,周围也变得一片死寂,无心正站在两株竹子中,凝神听着什么。赫连午走过去小声道:“道长……”无心手一挥,道:“别说话。”

不时有微风吹来,但这阵风全无清爽之意,反倒有一股腥臭。赫连午看了看四周,心中有些发毛,小声道:“我是说,胜军寺在哪边?”

突然,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映得人面目俱白,活人也与僵尸无异。借着电光,无心看到了一个黑影如纸鸢一般正飞起来,落到了自己头顶的一根竹子上。他脑中灵光一闪,惊叫道:“尸居余气七杀阵!”手中长剑猛地挥了起来,一剑斩向那黑影附着的竹子。

那人站的这根竹子足足有三四丈高,人站在头上,将竹梢也压得弯了下来,这人也不曾想到会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出现一道闪电,脚下一虚,竹子已被无心斩断。这人叹道:“真是可惜,这小贼道运气可真好。”他破了无心布下的那残缺不全的木郎大咒,只消再有片刻之功,就能布成这尸居余气七杀阵,到时将三个人一网打尽,没想到一道闪电使得计划功亏一篑。这人脚下的竹子一断,人已一跃而起,如一只大蝙蝠般飞到边上一根竹子上,双手所结手印仍然不乱,极快地变了几变,喝道:“起!”

轰然一声巨响,却是一个闷雷落下。这个雷仿佛落到了地上,四周的泥土也飞溅而起,赫连午惊得双眼圆睁,只道是惊雷下击,眼前一黑,一片泥土已如暴雨般打上脸来。他袖子一展,挡在莎琳娜跟前,叫道:“莎姑娘,当心点!”

泥土细细碎碎,带着一股腥臭之气。赫连午把袖子挡在眼前,还没等睁开,却听得无心叫道:“快进胜军寺!”声音极是惊慌。赫连午心中诧道:“他这么急做什么?”却听得莎琳娜道:“先生,那些是什么?”

那些僵尸没有出现,周围却多了七点碧火,蓝幽幽地不住闪烁。雨仍是很大,但这几点碧火却似丝毫不受影响。无心已盘腿坐在地上,泥水沾得他浑身都是。他左手持剑诀立在胸前,右手的长剑拄在地上,那几点碧火如恶兽的眼睛正慢慢向当中逼近,只是到了三四丈外又停住了,仿佛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壁垒。听得莎琳娜的声音,他低声道:“这是那妖人的阵法,你们快走,我挡不了他多久!”

黑暗中,从头顶传来那人的“扑嗤”一笑:“死到临头了,还要挣扎么?”随着他的笑声,那几点碧火突然亮了许多,竹林中本就一片翠绿,有这绿火照着,正是绿得发黑。无心只觉身上压力陡然增大,已不能再端坐了,一下站起,踩了个禹步,喝道:“还不走?”

赫连午道:“莎姑娘,我们快走。”刚要举步,却又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对莎琳娜道:“莎姑娘,往哪儿走?那寺院在哪儿?”

不知何时,竹林已经浸在一片白雾之中。雾气浓得如同棉絮,几乎要凝固起来,隔得几步便已看不清了。莎琳娜从怀里摸出一个罗盘看了看,只是那罗盘不住地打转,根本指不了方向。她道:“无心先生,该往哪儿走?”

无心也已发现周遭有异,喃喃道:“道行可真是不浅啊。”他马上嘻嘻一笑,道:“莎姑娘,你别怕,这只是雕虫小技,我给你们开条路。”他从怀里摸出一道符,往地上一按,长剑一抖,在这道符周围画了一圈八卦,口中极快地念了道咒。随着咒声,那道符“嗤”一声点燃了,在地上那圈八卦中滴溜溜地转,突然定住了,向兑位疾射而出。无心道:“快跟着这道符走!”

符纸燃起的是黄火,射出时便如一柄长剑,周围的白雾被这道黄光一冲,像是劈开了一条缝,那七道碧火势头也随之一挫,似乎暗淡了不少。赫连午正要向前冲去,却听得莎琳娜惊叫道:“有虫子!”

九柳七杀尸居余气阵,乃是九柳门至高绝学,与竹山教的尸磷火术很相近。这个阵势一旦发动,阵中活物尽杀,不留孑余,此时地下的蚯蚓蚂蚁蟋蟀之类纷纷爬出,密密麻麻地似铺了一张地毯,方才什么都看不清,看不到时也没什么,无心的符纸一燃,莎琳娜已看得清楚,不由心中发毛。她胆气甚豪,却终究还是个少女,看到地上虫豸蠕蠕而动,只觉心头发毛,不敢举步。

赫连午道:“别管那个了,快走!”他不知这些道学术士用的是什么,着实不愿再在这地方呆下去。虫子他是从小就看惯了的,倒不害怕。他拉起莎琳娜的手猛地向着符纸射出的方向冲去,此时那一点黄光已经远了,却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倒似开了一个甬洞。

他们刚一离开,无心的脸登时沉了下来。正在施法的九柳门门徒法术高明之极,看样子与当初竹山教的松仁寿相差无几,他实是没底。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符来,嘴里爆豆一般念道:“景中真主,威镇九天。手捧三素,足蹑九玄。金虎闭日,飞龙远乾。黄神秉钺,绿齿扬鞭。玑行五半,平调七元。三天力士,杀鬼万千……啊唷!”

原来这一段是五雷混合咒总诀,无心心知对手法术高深,单以五雷混合咒的任一种都对付不了他,唯有以九九归一,九天心咒同时使出,方能将九柳七杀阵一举击破。只是这总诀念起来没有各咒那么容易,有好长一段,脚下又要踩着禹步,若是平地上还好说,偏生这儿是个竹林,每一脚踩出,不是踢着竹根,就是绊着竹鞭,越急越不成调,更难念完。正心急火燎地念着,忽然脚下一痛,也不知踩着了什么,口诀哪里还念得下去。口中一停,绿火猛地直冲云宵,成了七道足有丈许长的光柱,白雾越发浓厚。无心吃了一惊,心道:“又有人来了!”

他虽然看不清施法的对手,却也感觉得到对方的力量一下子又增大了一倍。敌人本已在全力施为,先前绝无隐瞒之理,唯一的解释便是敌人又来了个帮手。

无心手中捏着那道符,心中不禁犹豫。九天心咒用得如此不顺,如果使出来,只怕已击不破对手的七杀阵了,自己反倒要失陷在阵中。可不用这九天心咒,莎琳娜与赫连午两人便功亏一篑,仍然逃不出去。他本已在打逃跑的主意,只是想到莎琳娜软语温存的样子,实在有点不忍。

也正是此时,远远地听到赫连午惊叫道:“小道士,火灭了!”[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那道指路的符火灭了,赫连午只觉周围一下又沉入黑暗。此时他们已冲出那磷火范围,却似堕入一片漆黑的胶水中,便是走也走不动了。赫连午心中一慌,大叫道:“小道士,小道士,你还活着么?”但耳边只能听得密密的雨声。他心中发慌,忖道:“糟了,不要又是个圈套吧。”

他本已是惊弓之鸟,眼前又什么都看不清,方才听了无心的话,沿着那点黄光冲出,可冲出没多久,却觉得周围越发看不清路途。正不知所措,耳边忽然听得莎琳娜的声音响了起来。

莎琳娜说的是一种他不懂的话,似吟似唱,却极是好听。声音一入耳,赫连午登觉心境空明,惧意减退了许多,心神也沉稳下来。

等莎琳娜声音住了,赫连午小声道:“莎姑娘,我们怎么办?”

莎琳娜念完这一段主祷文,像是大病了一场。她肤色本就白若凝脂,此时更是白得毫无血色,眼睛一闭,人竟然向一侧倒了下来。赫连午急忙扶住她,叫道:“莎姑娘,莎姑娘!”伸手试了试她的鼻息,觉得有喘息,才略略放下心来。他大声道:“道长……”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一亮,却是一道闪电当头落下。这道闪电极其明亮,曲曲弯弯如一张韭菜叶,阔得异乎寻常,带着奇彩从天宇间直垂而下,竟如一条金蛇直没入地。赫连午吓得跳了起来,叫道:“啊呀!”

刚喊出声,眼前却霍然一亮,那些碧火方才已长到与竹子平齐,被闪电一击,势头一挫,又矮了数尺,白雾被这道闪电一击,登时散去了许多,眼前赫然看见了前方胜军寺的寺影。他转忧为喜,又惊又喜,背起莎琳娜向胜军寺冲去。

碧火被无心的九天心咒压得只有一尺许高,竹林中也登时暗了许多。这片竹林如遭雷殛,方圆丈许的地方竹子尽已折断。看着这副情景,这人心有余悸,忖道:“这小贼道真狡猾,我小看他了!”

原来方才无心正念着总诀,突然声音停止,这人只道他绊了一跤,这机会千载难逢,七杀阵立刻发动,只想一举战胜。方才因为无心斩断了他立足的竹竿,使得自己的方位有点错乱,这九柳七杀尸居余气阵也没能彻底发动,才被无心支撑到现在。如今无心的防守已然散乱,正是攻击的良机,这人是九柳门有数的高手,时机抓得刚刚好,哪知刚将七杀阵催足,却听得无心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万劫昼夜,考伐穷源。鬼形消灭,人寿长年,急急如神霄玉清真王律令。”

一个人影已平地跃起,竟然跳到了与他一般高低的地方,正是无心。

无心右手持剑,左手不住变幻手印,嘴里念念有辞,人站在一根细细的竹枝上,正在不住起伏,便如站在大风浪中的甲板之上,却又平平稳稳。那人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得无心喝道:“?天雷霹雳喧轰摄!”

这是九天心咒中的琅霄始玄天辖咒。九天心咒为神霄清微天辖咒、紫霄太玄天辖咒、太霄始青天辖咒、碧霄始分天辖咒、绛霄太丹天辖咒、景霄始素天辖咒、玉霄太素天辖咒与琅霄始玄天辖咒。琅霄始玄天辖咒为九天心咒中的最后一种,也是九天心咒中最为刚猛的一种,无心在这短短一瞬竟然将九咒同时念出,又不知何时将九张符纸掷出。符纸在空中翻飞,一张接着一张,连成了长长一条,已围住这人。这人心知不妙,正想催动七杀咒给无心来个迎头痛击,眼前忽然一亮,却是一道闪电当头劈下。

这道闪电大得异乎寻常,几乎要将山头劈裂,这人被闪电映得眼花缭乱,心头也第一次产生了惧意,不自觉地脚跟一软。他本来站在一根竹枝上,气息一滞,已不能站稳,身形立时沉入竹叶之中。这人法术武功皆大有可观,虽然被无心召来的这道突如其来的闪电一惊,手下却丝毫不慢,双手五指交错扭了扭,那七道磷火像活了一般立向当中绞来。远远望去,便如七条绿色长蛇绞向那道闪电。

这已是孤注一掷,舍命一搏了。这人心知若是七杀阵挡不住这闪电,自己多半会形神俱灭。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此人深知此理,也知道无心法术武功的底细,却万万料不到这小道士竟然会有这等功力。能召来如此巨大的闪电,便是当今正一教教主张正言也未必能行,这小道士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一直在隐藏实力么?

他心中不免惊慌,出手却仍然快极。那七道磷火一闪而过,已似有形有质,连竹叶也被激得四处飞散,一霎时,七道磷火已合成一柱,哪知那道闪电却是色厉内荏,被七道磷火一绞,登时消失无迹,自己聚七为一,全力一击,却只碰了个空,而无心的人趁着尸居余气七杀阵全力应付那道闪电,掉头已逃了出去。

原来是幻术,好狡猾的小道士。这人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一提气,人又冲上数尺,已站在了一根竹子的梢上了,竹梢虽软,这人却像没半分份量,直如纸人一般缓缓起伏,双手一分,往下一压,那道磷火柱随着他的双手变低,到了三尺许时忽然散开,绿光四溅,这片竹林便如浸入了一个绿池之中。

这人一跃下地,伸掌在地上一拍,那片磷火便如一头跃跃欲试的巨大猛兽,正待向前冲去,身后忽然有个人低声道:“古兄,不要追了。”

正是柳成越的声音。那姓古的闻声一惊,转过身来伏倒在地,道:“门主,被他逃了。”

柳成越仍是打着那把黑伞,在暮色中,一个人似乎要融入周围的黑暗。他看了看胜军寺的方向,慢慢道:“不必了,他们去的正是胜军寺。”

姓古的道:“是啊,只是属下无能,未能将他们拦下。”他心中极是惊诧,方才柳成越已然赶到,以他一人之力,只怕还会与那小道士缠斗半日,可有柳成越在一边,那小道士便有九条命也不够丢的,却不知柳成越为什么不但不留下他,反而将自己的七杀磷火压制了一下。

柳成越淡淡一笑,道:“铁希另有图谋,只怕不会再听我们摆布。既有此人,正上天眷顾。”

原来如此。姓古的想了想,道:“门主高见。只是他们若真个解开了……”

“不会的。”柳成越轻轻地说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五明那老秃驴做梦也想不到我们要对付的其实是他。把七杀阵收了吧。”

姓古的道:“是。”他半蹲下来,一掌按地,左手竖在胸前,低声念了几句咒语,地面像突然出现了无数孔穴,浮在地表的磷火被吸了个干干净净,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磷火白雾尽都消失。此时雨已小了许多,但重归黑暗,雨声却仿佛一下子又大了许多。

看着姓古的收阵,柳成越忽道:“有一个法体被破了?”

姓古的看了看一边那具被无心斩断的尸首,道:“是。不过门主放心,我多放了三具备用的,现在还有两具没用过。”

柳成越道:“那就好。”他抬头看了看暮色中的胜军寺,此时天色已隐隐有些发白,雨也快要停了。他伸手在一片竹叶上捋了一把,将叶片上的雨水收在掌中,看了看,低声道:“这小杂毛的功底竟然比我想得更高,竟然将五雷破与幻术揉在一起使用,正一教那些固步自封的老杂毛可想不到这个的,怪不得竹山教会毁在他手上。”

姓古的默然不语。方才无心以天心九咒引来一个极大的闪电,他只道无心的功底一高至此,没想到这道闪电只是幻术而已。方才自己若是丝毫不理,只以七杀阵攻击,无心现在多半成了具尸体了。自己料敌有误,竟然被无心计谋得逞,全身而退,心中又悔又恼。

柳成越吁了口气,道:“明日是六阴日。古兄,明*****可不要再大意了。”

姓古的在地上行了一礼,道:“属下明白。”地上仍是泥水淋漓,他跪在地上时,一件长衫沾得斑斑驳驳,他也不以为意。

九 鬼穴

此时赫连午正背着莎琳娜向前狂奔,忽然听得身后声音有异,他伸手取下剑囊便待动手,却听得无心叫道:“是我,是我,别动手!”

随着声音,无心从竹丛中钻了出来。他身上已被雨水淋得像只落汤鸡,一件道袍也贴在身上,样子甚是狼狈,只是一双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大有神采。见到无心,赫连午松了口气,道:“道长,莎姑娘又晕过去了,怎么办?”

无心见莎琳娜又背在赫连午背上,心中也一阵茫然。他回头看了看,道:“快,快进寺里去,那妖人好厉害,我怕他会追来。”

赫连午道:“那你输了?”他自己也差点折在那人手上,只是听得无心一样输了,他心底却有点开心。

无心道:“他是九柳门数一数二的高手,不好对付的。快点,我们快进寺里去吧。”

赫连午皱了皱眉,道:“道长,这是座寺院,你怎么也会在里面的?”无心虽然帮了他们,可他总不敢对无心十分信任。此时已然脱险,这些话便要问了。

无心道:“我也是刚来的。快进去吧。”他率先冲到边门,推了推,却觉得门关得死死的,便重重敲了敲,叫道:“哪位大师在?我是无心啊,快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丰干的脸探出来,一见蓬头垢面的无心,吓了一跳,道:“无心真人,你去哪儿了,怎么搞成这样子?”无心身上的道袍被雨淋湿了,还沾着不少泥土,样子着实不好看。

无心道:“唉,我去行侠仗义去了,后山来了两个妖人,我救了两个朋友回来。”

丰干拉开门,见无心身后赫连午的背上竟背了个满头金发的女子,大吃一惊,小声道:“无心真人,这个色目女子也是你的朋友?”

无心没好气地道:“当然。”他见丰干还拦在那儿不肯走,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话可是你们释家的。她中了邪术晕过去了,要不救她,这条命可是你害的。”

丰干道:“可是女子……”他还在犹豫不定,身后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进来。”

那正是五明的声音。丰干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却见五明穿着一领月白僧衣,站在过道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师父,你还没安歇么?那可是个女子……”

五明道:“所谓色相、声相、香相、味相、触相、生住坏相、男相、女相,是名十相。无如是相,故名无相。”

这是《涅盘经》论述“无相”的一段话。所谓“相”即是事物之相状,表于外而想象于心者。无相乃佛门根本,无量义经曰:‘无量义者,从一法生。其一法者,即无相也。’这段经文十分浅显,无心本也听宗真说过佛理,此话大是对他心思,一拍掌道:“大师说得正是!男相女相,都要离弃才是,丰干大师的无相心地戒未免还没到火候。”

他也没读过什么佛经,自然说不出精深佛理。原来密宗所行名谓“秘密三摩耶戒”,即是禅宗无相心地戒,无心虽然不太分得清显密二宗,说得倒也不甚离谱。五明只是淡淡道:“菩提心为因,大悲为根本,方便为究竟。无心真人,你说得不错。”

密宗所奉经典,以《毗卢遮那成佛经》为最,五明所念三句正是此经根本。《毗卢遮那成佛经》俗称《大日经》,此三句又称“大日经三句”。这三句话丰干背得熟而又熟,听得五明这般说,他却不知是什么滋味,看了看无心,又看了看师父,再看看莎琳娜与赫连午二人,道:“那,无心真人,请你与朋友随我来吧。”

胜军寺不算小,空着的房间也有不少,给无心安排的客房边上便有两间空的。只是胜军寺有女子投宿,只怕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赫连午将莎琳娜放下了,道:“道长,莎姑娘到底怎么了?”

无心伸手摸了摸莎琳娜的额头,只觉烫得吓人。他喃喃道:“好厉害的九柳追心术啊。”他先前以归心咒解开莎琳娜所中禁咒,但显然并不曾完全解开。他伸手要去解莎琳娜斗篷的带子,道:“来,再来一次。”

赫连午急道:“道长,你别乱弄!”莎琳娜重又昏迷,他对无心的信心也打了个折扣。无心急道:“可是不用归心咒,你有办法么?”

这时门上响了两下。赫连午忙道:“来人了,你等等。”他也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盼着天降救星,连忙拉开门。刚一打开门,却见五明与丰干二人站在门口,连忙道:“大师。”

无心正细细端详着莎琳娜。她虽然昏迷不醒,脸色很差,但样子却十分安详,正在暗自赞叹这色目少女果然美貌,见五明来了,也慌忙站起来道:“大师,你来了,快来看看这位莎姑娘吧。”

五明也不多说话,走到榻前,丰干连忙拉过一张椅子,五明坐下来,伸手在莎琳娜面门前扫了一下,喃喃道:“是九柳追心术。”赫连午又惊又喜,道:“大师真了不起!那妖人确实说这是九柳追心术。”无心先前并不曾叫出这术法名目,赫连午听得五明一口叫破,登时觉得这老僧实在了不起,正盼着救星,救星果然到了。他道:“大师你能救救她么?”

五明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忽道:“施主,你与这位姑娘在一处么?你为什么不曾中这法术?”

无心在一边忽道:“大师,快给莎姑娘解咒吧,我方才以龙虎山嫡派归心咒曾解开过一阵,不知为何后来又没有效用。”他听得赫连午对自己大有不屑之意,故意说出龙虎山嫡派来。

五明道:“归心术本是三道门下所用收束心神的咒术,对修道之人有奇效,只是这位姑娘不是道门中人,用处也不甚大了。”他说着,将手搭在莎琳娜额上,五指分别落她双眉、两颊和人中上,嘴里喃喃念着什么。无心见此,轻声道:“目犍连大神通!”

原来目犍连又称摩诃目犍连,据说在佛祖十大弟子中,神通第一,唐时变文中即传说他曾身入地狱,翻倒血污池,救出在地狱受苦的母亲刘氏四娘。这目犍连大神通乃是密宗绝顶心法,能破一切邪术禁咒,无心见多识广,当初曾见龙莲寺宗真大师为救弟子无念,曾用出这目犍连大神通来,令他佩服不已。只是宗真大师名列密宗三圣,这五明却只是刺桐一个寺院住持,不料也能使出这门心法,他不由得大为吃惊。

五明听得无心的惊叹,微微一笑,道:“无心道长知道得可真多。”他佛法精深,却终究不曾到心如止水之境,略略有点得意,手上却丝毫不慢,五根手指如蜻蜓点水,不时交错变换。他的手法纯熟之极,一眨眼间,每根手指都已在五个穴位点过,手掌忽地一翻,站了起来喝道:“波罗蜜多!”

波罗蜜多乃是梵语,是到彼岸、度无极之意。随着他的手掌翻动,从莎琳娜眉心突然有一团黑气喷出,正吸在五明掌心。五明将手一搓,颓然坐倒,额头也冒出了汗水,却淡淡笑道:“我佛慈悲,这位女施主已没事了。”

赫连午与无心二人都是惊喜交加,抢到榻前看着莎琳娜。见莎琳娜此时鼻翼抽动,眼睛似乎马上要睁开来,两人不由同时叫出声来。只是无心道:“无量天尊,谢天谢地。”赫连午说的却是:“天王护佑,谢天谢地。”

一听赫连午的话,五明忽地一扬眉,道:“小施主,你复姓赫连么?”

赫连午大吃一惊,却也颇为得意,道:“大师真个见多识广……”赫连氏一门说的总是“天王护佑”,与旁人不同。他话还没说完,无心抢着道:“大师,我去给这位莎姑娘煮点粥调理调理,灶间在哪里?”

五明微微一皱眉,丰干忙道:“我去吧。”无心忙道:“我和这位‘淫贱公子’一块儿去好了,不麻烦小师父。”说着,用肘顶了顶赫连午。

丰干领着无心他们到灶台生火煮粥,刚在小灶上将火生起,丰干只觉心中气血翻涌,极是难受。他辞别了无心与赫连午两人,到了方丈门外,刚想叩门,却又迟疑。天已很晚了,方丈中也没有灯火,虽然自己是师父贴身伏侍的沙弥,也不该这般晚了还去打扰。

正打不定主意,却听得师父在里面轻声道:“丰干,进来吧。”

丰干推门进去,他本以为师父多半已经睡下了,哪知五明却没在榻上,坐在一个蒲团上打坐。丰干刚掩上门,五明眼也没抬,只是轻声道:“坐下吧。”

隐隐的,又是一声雷。

丰干坐到五明跟前,心中仍是惴惴不安。他也小声道:“师父……”他刚想说,却见师父忽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他心头猛地一跳,下面的话还不曾出口,五明却低声道:“无心道长与那赫连施主在煮粥么?”

丰干道:“是。”他见五明神情大是委顿,竟似生了一场大病,心中大感不安。五明却叹了口气,道:“丰干,明日可是癸亥日?”

丰干一肚皮话还没说出来,却听得师父问起干支来,心头又是一跳,道:“是啊。”他见师父脸上多了一层阴郁,又道:“怎么了?”

“年月日六干六支俱阴,明天,是个六阴日啊。”

五明喃喃地说着,手中的一串念珠拨得飞快。丰干道:“六阴日是常有的事,师父,有什么不对么?”

五明叹了口气,忽道:“丰干,我知道你想跟我说,此番我做得不对,是吧?”

丰干低下头,没说什么话。他知道师父要将那无心交给高判官,心中便大为不快。佛门慈悲为怀,那道士又是押送赈灾银而来,无论如何都不该这么做法。只是师父积威之下,他从来不敢反驳,现在听得师父居然这般问,他抬起头道:“是啊。”

五明没再说话,忽然道:“我隐约觉得,那高判官似乎也只是个幌子。”

丰干吃了一惊,道:“什么?”

“如果真是要拿下无心道长,何必要在后山让那些术士布下这些阵势?以我寺中僧众,拿下他绰绰有余了。”

丰干只觉得自己像被浸入冰水中一般,声音也有点发颤,道:“师父的意思是指,他们打的是胜军寺的主意?”

五明点了点头,道:“正是。”

丰干如同被当头打了一闷棍,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他顿了顿,才嚅嚅地道:“难道,是因为鬼穴?”

他说出这两个字,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似乎害怕身后会站着个什么。五明喃喃道:“丰干,你大概不知道善谛大师是如何圆寂的吧?”

当初刺桐副达鲁花赤马薛里吉思强夺胜军寺为景教寺二十年,后来出了一桩血案,寺中的景教徒死得一个不剩,那些景教徒都传说胜军寺中有厉鬼,才将寺产还给了和尚们,当时接收寺产的正是密宗高僧善谛。善谛二十余年前突然圆寂,时年只有五十五岁,以后才由时年三十出头的五明接任住持。丰干听师父说起这事,打了个寒战道:“善谛太师父的圆寂难道与鬼穴有关?”

五明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想了想,才道:“此事也该告诉你了。”他忽地站起来,道:“寺中僧众都已歇息了么?”

天已很晚了,除了长明灯和值夜的僧侣,其余的人都已睡下。丰干道:“是。师父,您还要去哪里?”

“今日晚课时,我只觉得气血翻涌,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善谛大师生前说过,六阴日,最要防备鬼穴有变。”五明又顿了顿,慢慢道:“明天就是个六阴日。”

大殿之上供奉的是大日如来,只有长明灯微弱的光,更是映得大殿之中鬼气森森。进了大殿,丰干又打了个寒战,也不敢说话。

五明走到后面那不动明王跟前,从丰干手里接过烛台照了照。纯金的不动明王,平时也擦得明晃晃耀眼,但在夜晚看来,却似乎呈现出一派黑色。丰干正自惊慌,却听得五明长叹一声。

这一声叹息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惧意。

丰干道:“师父,有什么不对么?”

五明轻声道:“胜军寺有这鬼穴,你想必早有耳闻。只是,这鬼穴就在大殿之上,这不动明王座下,想必你就不知道了。”

丰干浑身一震,道:“师父,这鬼穴到底是什么?真的封了一个恶鬼么?”

原先他也听师父说起过,大殿上有鬼穴入口,只是一直不知道就在这不动明王之下。五明喃喃道:“此事过去了三十多年,我却一日都不敢忘。那时,我只是善谛大师身边的一个沙弥,那时胜军寺为景教徒强占,马薛里吉思大人自己也是个景教徒,只道这寺院定回不到我们手中,却不料有一日达鲁花赤大人忽然带了十余个随从到那时善谛大师挂单的金天寺,要善谛大师重回胜军寺去。”

丰干知道这是一件已少有人知的秘事了。三十多年前他都尚未出生,听得五明这般说起,不由问道:“那时就有这个鬼穴?”

五明道:“那时自然没有。当时胜军寺已被改成景教寺,大殿之上供奉的是个抱着小儿的女子,听说是景教的圣母,两边也是些景教壁画,与如今全然不同。只是寺中空无一人,竟连一个景教士都没有了。那时我们只道达鲁花赤大人大发慈悲,都甚是欣慰,当即请了工匠来,将胜军寺恢复旧观。”

丰干看看四周,胜军寺此时已看不出曾是个景教寺院的样子了。他道:“那这鬼穴到底是怎么来的?”

五明茫然地看着黑暗中,仿佛又见到当时情景。他叹了口气道:“后来我们才听人说,胜军寺中发生了一起灭门奇案,上下百余个景教士竟然在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这事官府瞒得极紧,尸首也抬到化人厂烧掉,但还是有人听那打杂的漏出口风,说当时大殿上横七竖八都是景教士的尸首,而且死得很怪,伤口尽在脖子上,有四个口子,只有这般大小。”他说着,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丰干见他比划得甚小,怔道:“那是什么?”

五明突然打了个寒战:“牙印。”

丰干只觉身上冷气飕飕,这等事实在太难让人相信了。他道:“怎么会是牙?”

五明道:“那时我们也不信,只道有景教士不甘寺院重归僧侣,方才造出此等谣言。只是僧众刚搬回寺中不过十余日,便又出事了,那日,也是个六阴日。”

丰干听得心头发毛,只觉黑暗中似有鬼物出现,道:“那日发生了什么事?”

五明看着不动明王像,轻声道:“那一日晚间,善谛大师说镇日心神不宁,发愿在殿上颂一夜经,我与一个师兄便陪师父守夜。也是今日一般,其余僧众都已睡下了,我随着善谛大师正诵着《曼荼罗经》。那一夜万籁俱寂,连虫子的鸣叫都没有,便如一切都死了。”

他说话时,周围一样静寂无声,五明声音虽轻,在黑暗中却十分清楚。他拨了几下手中念珠,接道:“到了半夜,我忽然听得一边有种泥浆翻动的声音,一时还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正是此时,突然,这儿这块地砖突然一下飞起,在地上砸得粉碎,从地下升起一股黑气。”

五明说得很是平淡,但丰干还是打了个寒战,侧眼看去,那不动明王的所在依然安安稳稳,毫无异样。他咽了口唾沫,道:“后来呢?”

五明苦笑了一下,道:“那股黑气有股秽臭之气,我一见黑气升起,便晕了过去,醒过来时,却已在房中了,全然不晓发生了什么事。那时我还以为自己是做了个噩梦,但听人说了才知道,晚上与我一同陪同善谛大师守夜的师兄已在当夜圆寂,善谛大师却总是不说当时情形。”

五明说着,眼中只是一片迷茫,仿佛又看到了当时情景。丰干道:“那后来呢?”

“后来寺中安然无事,转眼就是十年,我几乎要将此事忘个干干净净。但有一日,忽然寺中来了一个色目人,要见善谛大师。两人在方丈中密谈多时,旁人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都不曾在意。到了晚间,那日也是个六阴日。”

丰干知道二十多年前,正是善谛大师圆寂,从此五明接任寺主,此时已说到关键之处。他也不说话,屏住呼吸,只是听着五明的话语。五明喃喃道:“那日晚上,我也如今日一般,只觉气血翻涌,坐立不安,翻身起来,隐约听得大堂上有响动。”

他看了看前面,此时大殿上空无一人,一盏油灯正闪烁不定。他轻声道:“到了大殿门口,这响动越来越大,不知到底是什么。那时我正值年轻,胆量甚大,走上前去,忽然看见那色目人与善谛大师纠缠一处,善谛大师竟抓住了那色目人,一口正咬在他脖颈处!”

十 鬼夜行

这话一出口,丰干只觉如晴天一个霹雳。他隐约觉得那色目人定是个妖人,善谛大师说不准便死在那色目人手上,没想到竟然是那色目人死在善谛大师手上了。而五明说什么当时善谛咬住那色目人的脖子,这副情景他根本想不出来。他顿了顿,壮起胆道:“真的么?真的是善谛大师?”

五明脸上闪过一丝阴郁,点点头,道:“那时我也吓得魂不附体。善谛大师一向法相庄严,对人和蔼可亲,阖寺僧众对他极其尊敬,没想到他竟然会变成这副样子。此时他一脸狰狞,便如妖兽,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生怕善谛大师会扑上来,可双脚也软了,正想逃,这时却突然听见善谛大师在叫我。他说:‘五明,五明……’”

五明这般称呼自己,声音甚是虚弱,想必是学那日善谛大师的声音。丰干听得发毛,睁大眼,连大气都不敢出,恍惚中觉得五明的脸也变成了当时的善谛大师。五明忽地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还有胆子回头。刚一回头,却见善谛大师脸上多了一层神光,虽然他口角之处都是鲜血,却仍回复了平时的模样。我壮起胆,也不敢走得太近,道:‘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善谛大师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嘴里念道:‘一切如来神力所护,其处不为恶风雷雹霹雳所害,又复不为毒蛇毒虫毒兽所伤,不为恶星怪鸟鹦鹉鸲鹆虫鼠虎狼蜂虿之所伤害,亦无夜叉罗刹部多比舍遮癫痫之怖,亦不为一切寒热诸病疬瘘痈毒疮癣疥癞所染。’”

这一段乃是唐密宗高僧不空所译《陀罗尼经》,是说金刚藏?堵波有种种灵异,一切恶秽皆不能害,?堵波即梵语塔、浮图之意。丰干知道善谛大师忽然念此经文,定是心中已有外魔入侵,几丧灵台,千钧一发的时刻。他道:“师父,善谛大师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五明长叹一声,低声道:“那日善谛大师念罢这一段《陀罗尼经》,才向我说明,原来当初那些景教徒抢占了胜军寺,不知从哪里找到了极西秘咒,镇日钻研。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咒术竟然失控,以至召来魔物,最终寺中景教徒尽遭杀身之祸。这魔物每至六阴日便要破土而出,十年前我与师兄随侍善谛大师守夜,恰逢魔物破土之期,师兄竟被魔物吸血而死。那日我吓昏过去,善谛大师以大光明咒镇伏魔物后,自己也受魔物所伤,心魔渐起。十年已逝,便是善谛大师这等修为,竟然也已无法压住心魔,恰在此时,那色目人便为此事而来。这色目人有摩顶放踵,普渡众生之心,真个了不起,可惜他没料到善谛大师心魔反啮时竟会如此厉害,竟然丧生于此。”他说到此处,神情一阵黯然,又道:“善谛大师将此事原委说毕,竟然也圆寂了。原来他心知心魔反啮,便有那色目人帮忙也无法除去,思量之下,唯有以身相殉,镇住妖魔。”

丰干只听说过善谛大师坐化于大殿之上,没想到当中竟然还有这许多波折。他叹道:“可是,高判官与这魔物难道有关联么?”那高天赐为官远在鄂州,照理做梦也梦不到刺桐一带,实在难以相信他手下术士一番做作,竟然并不是为了对付无心,而是在胜军寺的魔物上。

五明道:“我也不太想得明白。当初那些景教徒死后,寺中还留下一具法器,是也里可温教之物,我将其送还给三一寺了,可是方才却在那色目少女背囊中又发现此物,她身边的那少年,又很可能是术剑门的人……”

术剑门!丰干不由暗自咋舌。天下剑派不知有几,术剑门只有三个。但这三个术剑门都是臭名昭著,传说术剑门出来的尽是些旁门左道的妖法术士。那高天赐带来的随从已是左道之士,因为官府出面,胜军寺不得不从,而术剑门来的人又想做什么?

五明此时低声道:“胜军寺已是危若累卵,只怕这数代清誉都要毁在我手上。丰干,你说如何是好?”

丰干已是茫然不知所措,心想:“师父都不知如何是好,我又怎么想得出来?”他想了想,道:“师父,你说怎么办?”

五明也不回答,将烛台交到丰干手中,自己将双手合在胸前,食指曲起,大拇指按在食指上,结成了大日如来剑印,口中慢慢念道:“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念罢,双手一错,又结成孔雀王印,接着念道:“曩莫三满多母驮南?。”

这是八叶莲华咒。随着五明的咒文,那尊近五十斤的不动明王像开始慢慢转动。丰干看得大为惊奇,道:“师父,这……这会动的!”

五明道:“这道禁门是用八叶莲华咒开启的。丰干,你记着了。”

丰干道:“弟子记着。”心中却是一动,暗道:“师父要我记着做什么?难道……难道他怕失传么?”

此时不动明王转了个身,“喀”一声停住了,从下面的帷幔中却发出了低低的机括转动声。等这声音停了下来,忽然从帷幔下传来一个沉重的声音。

这声音并不响,十分沉闷,不注意听也听不到,五明双手极快地变错,又将八叶莲华咒念诵了三遍,这声音才渐渐弱下去。他这才撩起帷幔,道:“来,下去吧。”

里面是一个洞口。丰干在胜军寺十来年了,今日方才知道在这不动明王之下竟然还有这个洞口,这洞自然便是鬼穴了。他见五明的身影消失在洞中,连忙跟着下去,心中只是惴惴不安。

下面曲曲弯弯的一条甬道,却只有两三丈长。一走出这甬道,面前豁然开朗,是个五六丈见方的石室。丰干见师父已站住了,站到他身后,低声道:“师父。”

五明将手中的烛火举得高了点,道:“看,这便是妖魔。”

丰干只道会看见什么奇形怪状的异物,从五明身后探出头去,哪知这石室正中只是一具石棺而已,别无他物。石柩是六边形的,与平时见到的棺材大不一样,打磨得甚是粗糙。丰干看着这灵柩,道:“师父,妖魔便在里面么?”

他话刚说完,忽然觉得脑后厉风掠过,他脑筋甚快,已知遭了暗算,心道:“啊呀,这儿有人!师父已遭了毒手么?”只是他脑筋虽快,手脚却远远跟不上,只觉如遭巨锤一击,登时软软倒下,人事不知。

五明站在丰干身后,将一只手缩回袖里。他的大手印功夫炉火纯青,丰干便是全神戒备也挡不住,何况暗算。他一掌击倒丰干,嘴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五明的模样向来庄严隶穆,一派有道高僧的样子,此时突然现出这诡秘之极的笑意,丰干若见到,只怕打死他也不会信。五明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丰干,喃喃道:“丰干,不要怪师父,这魔头若无鲜血相引,是出不来的。你身虽死,这一件功劳,师父不会忘了你。”

他嘴角还带着笑意,伸出手指,在嘴里咬破了,又在棺盖上画了两道。他画的是个倒着的五角星形,手指到处,血痕隐隐发绿。待画完了,棺盖忽然发出“喀”一声响。听到这声响,五明脸上已露出一丝惧意,身体急速向后退去。他刚退出洞口,只听得棺盖发出一声响,已自己移开,从中坐起一个黑影来。五明手掌翻了翻,那不动明王重又转回,地上的洞口也已合拢。合上后,他才长舒一口气。

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就等明天这六阴日了。

黑暗中,他终于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极是舒畅。

回到方丈,刚走到门口,他的脸色突然一肃,笑容尽敛。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进去后又将门掩上,轻声道:“原来你已经到了。”

赫连午端着一盆刚煮开的粥,兴冲冲走了过来,无心提了碗筷跟在他身后。本来这粥是无心煮的,只是煮好后赫连午手脚快,先端了就走。到得门前,正要推门进去,无心忽地抢上前来,道:“莎姑娘,我叫无心,是个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可以成婚的……”这番话他早就想说了,直到此时才抢在赫连午头里说出口来。可是话未说话,才猛然间发现屋里竟是空空荡荡,莎琳娜并不在里面。

赫连午听得无心的话只说了一半,心道:“阿弥陀佛,这小牛鼻子也有消停的时候。”他端着一盆粥进来,将粥放在桌子,这才发现屋子里竟是空的,失声道:“莎姑娘呢?你把莎姑娘藏到哪里去了?”

无心苦笑道:“脚长在她身上,我哪儿管得住。”他心头却暗自叫苦,心道:“不妙,不妙。”此番到胜军寺来,远非押送一万两赈灾银那么简单,宗真大师只说要自己小心有变,自己见五明一副有道高僧的模样,只觉在胜军寺里大可放心,却不料还会有这等事。

赫连午不知无心想些什么,朝门背后看了看,又去看床底。他小时候在家与兄弟们捉迷藏玩,常躲的就是这两个地方。他正想看看墙边的橱里有没有,地面忽然一震,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一把扶住桌子,叫道:“怎么回事?是地震了?”

这一记震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是却不曾听到雷声。赫连午抬起头,却见无心脸色忽然变得极其凝重,平时的轻佻儇薄已荡然无存,心头一动,暗道:“咦,这牛鼻子换了个人?”道:“牛……道长,发生什么事了?”

地面又是一震。这一记震动更加剧烈,屋顶的瓦片也有一些被震落下来。此时已经睡下的僧侣都已钻出房来。这些和尚素常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此时衣衫不整,面如土色,在暗淡的烛光下,一个个倒更如刚从饿鬼道中逃出来的孤魂野鬼。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想不通出了什么事,胜军寺中几乎与一个菜市场相仿。这时一个和尚忽然高声道:“要地震了,五明大师要大家速速到外间避难!”

这人声音甚响,周围顿时静了顿。赫连午心道:“真是位有道高僧,胜军寺也不愧为名刹。”哪知他念头未落,寺中便如一锅煮开了的水一般,爆发出一阵哭叫。那些和尚原本就是惊弓之鸟,听这人一喊,场面更是混乱,操起细软争先恐后地向门外冲去。和尚虽说四大皆空,五蕴也是皆空,但刺桐本就繁华,各人佛财倒有不少,随身带的包裹大的几乎有铺盖卷一般,小的也有个提篮大小。这般一来,更是混乱不堪,混乱中只听得大殿上又是一声巨响,震得屋瓦都沙沙作响,似乎整个屋顶都要塌下来,和尚们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在门口挤作一堆,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将出去,唯恐后人。

赫连午茫然不知所措。胜军寺有大小僧众百余人,挤在一处时,着实可观。方才这一声巨响中,他隐约听到一个女子惊叫之声。胜军寺中的女子若不是和尚暗藏春色,就只有莎琳娜一个人了。他心中一慌,运起天地听功夫细细听来,却又听不到了,倒是听得无心喃喃道:“是有人提前发动了鬼穴?真这么不要命么?”他心中大奇,刚要问鬼穴是什么,无心道:“赫连兄,事情有变,你快走吧,我一个人护不了你周全。”

赫连午本已有夺门而出的念头了,一听无心这般说,胸中豪气大增,笑道:“无心道长太小看我了。我神剑赫连氏一门,名动江湖,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什么时候会临阵脱逃的!”他本来已经朝着大门口了,此时却从背后取下剑囊握在手中,大踏步向大殿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无心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宗真大师,你可要快点来啊,我可支撑不了多久。”

此时正交五更,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刻,而一个大殿更是暗无天日,仿佛浸在浓墨之中。

站在大殿门口,赫连午心头一震,不敢再踏进去。大殿中原本有长明灯,此时灯火俱已熄灭,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一股香烛的味道中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腥臭,让人极不好受。他探进头去,叫道:“莎姑娘,你在里面么?”心中惴惴不安,既盼着莎琳娜就在眼前,又怕她真在里面。头刚探进去,黑暗中一阵厉风刮面而过,堪堪扫到赫连午的鼻尖,带着一股恶臭,中人欲呕。他大吃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后颈一紧,却是无心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将他拉了出来。

一出来,赫连午大大喘了两口气,小声道:“那是什么东西?”方才这大殿中仿佛有一头凶猛之极的妖兽,他心中极是担心那是莎琳娜变的。无心却从怀里摸出一道符来,小声道:“张嘴。”赫连午不明何意,还是将嘴张开了,无心手一翻,贴在赫连午嘴上,赫连午只觉一股热气从嘴里涌入胸中,吓了一跳,道:“你给我吃了什么?”无心却掩住他的嘴,小声道:“别说话,进去!”轻轻一推赫连午,两人同时进了大殿。

这回进去,那股恶臭已觉淡了许多,而且大殿里竟然有少许光亮,依稀可以辨认了。赫连午忽然见大殿当中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他睁大了眼,惊得不敢做声。

那人圆颅直裰,赫然正是五明!

赫连午见五明救醒莎琳娜时,浑然是个有道高僧,心中极是敬服。但此时的五明却已完全不同,在黑暗中双眼放光,正如猛兽一般往四周巡视。只是他对赫连午与无心浑若不见,扫到他们这边便又转了过去。而在五明脚下,有一个横在地上的黑影,从中露出一只雪白的手来,手中还抓着一具灿然生光的圣光。

是莎琳娜!赫连午只觉脑子里一阵炸响,几乎要喊出来。他见无心正小心翼翼地向五明走去,每一步踏出时都极为谨慎,心知若是喊出声来,那是害了他,这声喊到了喉咙口又硬生生吞下。

无心绕着五明走了一圈,每走几步,又弯腰往地上放了些什么东西。赫连午见过无心的本事,心知这道士法术武功俱强,竹林中那敌人如此奇阵也困不住他,心中有了三分信心。见无心走完一圈,直起身子来,已知他布置完毕,马上就要发动,暗中舒了口气。

他却不知无心心中正在暗暗叫苦。原本计划得滴水不漏,此事在六阴日发动,明日宗真大师便会赶到。哪知竟然提前了一天。现在孤掌难鸣,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心慌之下,这个地户金锁阵布到最后一处,脚忽地一崴,一个踉跄。

十一 计中计

这已是地户金锁阵的最后一步。这一步稍许错了点方位,五明忽地一长身,登时见到了无心的踪迹。他出手快如闪电,猛地向无心抓来,哪知无心不退反进,脚下一错,忽地一变腰,一把抱起地上的莎琳娜,反手疾退。只是他先前打了五明一个措手不及,闪过了一抓,退回去时抱了个人,哪里还能如方才一般疾如鬼魅,“嘶”一声,五明已撕破了他一幅袖子,另一手猛地抓向他前心。

此时的五明真个浑如妖魔。无心脑筋极快,猛地将莎琳娜向后一抛,叫道:“快接着!”左手已伸到腰间,一把拔出摩?罗迦剑,剑光一抹,正挡在胸前。

摩?罗迦剑锋利无匹,但五明的手指与剑锋一磕,发出“叮”一声,竟然有如金铁相击。无心吓得魂不附体,眼看这一抓再难避过,马上就有裂腹穿心之厄,无心忽地身子一扭,周身浑若无骨,猛地歪了下来,五明这一抓又抓了个空。

这是天竺瑜迦术,是他此番向龙莲寺宗真处学来的,还是第一次使用,便逃过一劫。赫连午看得心惊肉跳,他已将莎琳娜抱在怀中,见无心这一招躲得妙在毫厘,一时竟忘了逃出门去,失声叫道:“好本领!”无心百忙中听得,又气又急,喝道:“还不快走!”哪知一分心,五明的右手“喀啦”一声暴长出一截,一下搭在他肩上,无心再想逃,可是五明动作快得出奇,一手搭上,另一手立刻伸出,抓住他的手臂,一把已将无心拉到近前。

此时那些和尚已逃得一干二净,寺中周围静得出奇,赫连午被无心一声喝,抱着莎琳娜冲出门去。他虽然一心想逃得远远的,但方才眼角已扫到五明将无心擒住了,终究还是有点不放心,回过头看了看。只见大殿内两个人影闪动不休,隐隐似有风雷之声,在门外已看不清里面情景。他向来对自己武功颇为自诩,见此情景,不由咋舌,心道:“这小牛鼻子武功可真高!”心中既是羡慕,又有三分妒忌。只是那老和尚居然有这般高的武功,实在又让人大感意外,心中不禁有些担心无心的安危。正想着,忽觉怀中的莎琳娜一动,低头看时,只见莎琳娜睁开了眼睛。他惊喜交加,道:“莎姑娘,你醒了!”

莎琳娜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忽然坐起来,急道:“那个和尚呢?他在么?”

赫连午心知她问的是五明,道:“莎姑娘,你放心,他在里面,无心道长正在跟他斗呢。”心道:“这小牛鼻子救了我,我却没能救他。阿弥陀佛,但愿他没事。”想到方才妒忌无心的武功,心中不免有些内疚,又道:“无心道长武功很厉害,不用怕。”只是牛刚吹过,只听得里面无心大叫道:“啊唷!老秃驴!”想必吃了点亏,幸好他叫得中气十足,多半不是什么要紧伤。听得无心的叫声,赫连午心都一沉,咬咬牙,对莎琳娜道:“莎姑娘,你快出去,我去帮他!”

他抓起剑囊便要冲进大殿,莎琳娜拉住他,低声道:“不要!你……你斗不过他的!”

赫连午道:“莎姑娘,我银剑公子赫连午可不是见死不救之人。”心中却有点得意,暗道:“莎姑娘对我原来很关心啊。”

莎琳娜踉跄着站起来,看着大殿内。大殿仍然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看也看不清楚,莎琳娜皱起眉头,喃喃道:“这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做?唐德洛叔叔的骨灰只能对吸血鬼有用,难道……”她忽然打了个寒战,盯着大殿,脸上已露出惧意。赫连午听得一头雾水,道:“什么?吸血鬼?到底是什么?”先前莎琳娜说过铁希是个吸血鬼,他却想不到在胜军寺中竟然也会有吸血鬼。

原来莎琳娜说的唐德洛叔叔乃是佛罗伦萨传教士唐德洛?德?美第奇,四十年前奉教宗之命来大都协助孟高维诺主教,一直渺无音讯。美第奇家族是意大利佛罗伦萨望族,对这个追寻马可波罗足迹、远赴天朝传播上帝福音的本族子弟一直不能忘怀。几年前,有个从大都回来的客商突然拿来一封唐德洛的信,信中所言令美第奇一族大吃一惊。唐德洛虽然名义上是传教,实际上他这一支世代都是除魔师。当年拔都西征,将美第奇家族世代守护的一个骨灰坛带到了中国,再无下落。这骨灰坛据说储放着恶魔的骨灰,唐德洛东行,便是追查这骨灰坛下落。在信中,唐德洛说他终于发现骨灰坛下落,只是已落入景教徒手中。景教本是天主教的旁支聂斯脱里派,唐时就已传入中原。因为被教廷判为异端,因此虽与天主教同被人称为也里可温教,却与天主教势不两立。这骨灰坛所加禁咒已被解开,唐德洛在与景教徒争夺中,被恶魔附体,痛苦万分,无法西归。思量再三,决定不惜一死,将恶魔再次封印,而自己的骨灰就将放在刺桐城外的胜军寺中。只是自从唐德洛东行,这一支人才凋零,莎琳娜已是最后一个除魔师了。族中权衡再三,决定让莎琳娜带人前来取回唐德洛骨灰,再次封存。莎琳娜到了胜军寺,才知道唐德洛死前所下禁咒极其厉害,当初景教士想要强行解除,结果遭禁咒反啮,以至死无噍类,唯有拿到唐德洛当初所用的圣光方可破除。只是连夜赶到三一寺,却发现铁希竟然抢先下手,三一寺一战,跟随莎琳娜前来的索尔谛诺死在铁希手上。到此时莎琳娜已然走投无路,她已知道九柳门窥视在侧,唯有行险抢在九柳门动手之前先行解开禁咒。只是她万万想不到,她一向深信不疑的五明居然会在最紧要关头对自己出手。如今当年附在唐德洛身上的恶魔已然转附到五明身上,莎琳娜早就在老人口中听说过这恶魔的可怕,被他吸过血的人,都会变成与他一般的恶魔。可是那些九柳门要唐德洛叔叔的骨灰做什么,五明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对自己动手,而那恶魔又居然能附到五明身上,这些事她实在想不通。她捋了捋一绺披散到前额的金发,道:“赫连先生,请你帮我一个忙。”

赫连午听得莎琳娜有求于他,顿时乐不可支,也忘了方才大言炎炎地说要进大殿帮无心了,没口子道:“行,行。惩恶除奸,行侠仗义,本就是侠者本份。莎姑娘你要我做什么?”

莎琳娜皱了皱眉,道:“方才我刚解开禁咒,那个和尚就打晕了我。不过他不知道,这禁咒虽然解开,仍然可以封上。”她想了想,又道:“我怕他会全力反击,你千万要小心。”

赫连午见莎琳娜对自己软语温存,笑道:“莎姑娘你放心,我银剑公子的名头不是白得的。”心想纵不能取胜,五明再厉害,自己挡一会总成,为了这位未来的赫连琳娜美第奇,便是再危险也是值得的。

莎琳娜将手中的圣光竖在地上。她的披风撩了起来,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臂上多了几个淤青,想必是方才为五明所伤。对着圣光,她喃喃地念颂着,又是那段拉丁文的主祷文。随着她的念诵,圣光四周的尖上开始发亮。赫连午也不懂她念些什么,只是听得莎琳娜声音轻柔娇脆,其中却又带着一股凛然之气,暗道:“莎姑娘也会法术。”正想着时,圣光突然一闪,大殿中如同闪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里面的一切。

五明一把抓住无心,大为惊喜,心道:“原来这小道士这般不济事……”一口咬到无心脖子上,哪知落齿之下,“喀嚓”一声,虽然连皮带肉咬下一块来,好悬连牙齿也崩折了,血却没有半滴。仔细一看,自己咬住的哪里是无心的脖子,竟是抱住了大殿的柱子,一口在柱子上咬下一块木头来。正自一怔,耳边听得无心又低又快地念道:“东方甲乙木,神风雷奴子,??哆吒咭吒敕摄!”

这是绛霄太丹天辖咒,又名运化道平宫咒。这咒语也是五雷混合咒中的一种,威力并不大,无心行法时又匆忙得很,因此根本伤不了人。但这记雷咒起在平地,来得太过突然,“砰”一声,五明只觉眼前一亮,亮光如千万把小刀同时刺入他的身体,痛楚万分。他大为震惊,暗道:“这小道士果然有点门道,竟然有这等本事!”

无心方才被五明抓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绛霄太丹天辖咒使得匆匆忙忙,十成威力中只使出了五成,哪知周围却出乎意料地亮了一亮,五明被这阵亮光照到,登时委顿成一团。他又惊又喜,心道:“原来我的五雷混合咒精进如此,看来不比五雷天心大法差了!”正在得意,肩头忽地一紧,却又是五明扑上,一把抓住了他。

这次五明也学乖了,知道无心一旦脱出双手,定然会有古怪,这回抓住了他的双手。五明的力量大得惊人,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无心看见五明的脸便如蜡烛一般融化得不成样子,也更加狰狞可怖。他大惊失色,双手被封,又使不出五遁术,百忙中飞起一脚,重重踢在五明小腹上。这一脚力量甚大,却如踢上一块磐石,脚甫踢中,趾骨便如断了一般,痛彻心肺,忍不住大叫道:“妈呀,救命啊!”

五明第二次将嘴凑到无心脖颈上,正要咬下,却听得赫连午大喝道:“叱!”三点寒星疾射而来,直射五明双眼。五明双手抓着无心,只略退一步,一只手松了松,无心滑如游鱼,手腕一翻,左手已然脱了五明掌握,极快地结了个手印,喝道:“玉华帝子,太乙真人,灵根握固,与我同生。神光急收,魔道摧倾,急急如太上老君律令!”

这是收光咒,为韬光隐迹所用。只是收光咒念得如此气急败坏,只怕亘古以来还是第一次。刚一念咒,无心的身子忽然如缩了一圈,身形疾退,登时退出了五明掌握。他不敢再面对五明,退得远远的,心道:“六月债,还得快,幸亏那淫贱公子还有这一手,马上就把我救他的恩还了。”

忽然听得莎琳娜低声道:“无心先生,快动手,我只能再发动一次圣光了!”无心也不知圣光算什么,只是莎琳娜的话他不知为什么总是愿听,心中雄心顿起,惧意全消,一手提剑,一手从怀里摸出一道符,一下抖燃了,心道:“臭秃驴,尝尝我的火咒神剑!”他不是佛门弟子,对五明本就没多少尊重,此时见五明入了魔道,更是不客气了。

符纸上的火焰如同被剑身吸进了一般,剑身顿时红了起来。这火咒剑是无心的师父别出心裁,将道术与剑术合到一处创出来的,天下道士,法剑大多是桃木剑或金钱剑,没有用真剑的,因为这火咒剑极烫,桃木剑与金钱剑都承受不起,因此无心用的向是真剑。

此时五明还在与赫连午的飞剑纠缠。那三把飞剑轻巧灵动,在空中上下翻飞,来回穿梭,影影绰绰映出五明的脸。五明脸上也如蜡做的一般,五官都没了平时的样子,只是他进退迅捷,那三把飞剑却快如闪电,总是抓不住。五明怒火已起,忽地一长身,正要去抓,心中却突然似有个人在道:“不要!”他不由一怔,神智依稀有些回复,正待细细想想,猛地又如一道闪电划过,映得周围一片雪白,照在身上如万刃割体,耳边却听得无心一声断喝,人已欺到他面前,一剑向他前心刺来。

这一剑刺中,五明纵然不死也将重伤,可是剑尖眼看要到五明前心,又是一声巨响,大殿中有六七块石板猛然翻起。这些方方正正的青石地砖每块三尺见方,都有几十斤重,此时却如木板一般纷飞,有一块正是无心与五明所站着的。

无心也想不到还会有这等事,他身体灵便,在空中一个翻身,轻轻巧巧落地。抬眼望去,只见石砖飞起,露出下面的泥土,如木桩一般从中升起一个人来。

僵尸!无心一瞬间已了然于胸,这正是九柳门的尸居余气七杀阵。九柳门借口为捉拿无心而在后山布阵,其实这尸居余气七杀阵是为了对付胜军寺所布的。胜军寺中历代僧侣日日打座,纵然中蕴邪气,年积月累,外间邪术却也难侵。九柳门从地底将尸居余气七杀咒移到大殿之下,此时发动,威势与在竹林中时更不可同日而语,一举击破寺中佛气。五明也被震得一个踉跄,眼前一黑,七具僵尸如影随形,已迫到他近前,一下将他按住。石板飞起,下面已是泥土,这七具僵尸如水中游鱼,拖住了五明的四肢往地下钻去,五明挣扎之下,一时还拖不下去,只是泥土已没到了他的小腿处。

五明被鬼物附体后,可以说生人再没一个是他的对手,但此时眼前却是七具僵尸,根本不怕他去吸血,五明连挣数次,根本挣不动,心中暗暗叫苦,心知九柳门处心积虑,这个阵势恰是神奴的克星。他嘶声道:“柳施主,你便杀了我,神奴你也拿不回去了!”黑暗中却听得柳成越阴恻恻道:“五明大师,宗主要的是神奴,在谁身上也是一样,识相的快随我走吧,他年蚩尤碑上也有你的名字。”

无心笑道:“柳先生啊,久闻九柳门法术精强,果然名不虚传……哎唷……”他本想溜须拍马几句,可是还不待他说完,忽听得柳成越喝道:“杀了!”眼前一黑,一个人影已闪到他跟前,当胸一掌,正击在他心口,无心被打得倒飞出去,直冲出门口,重重摔在莎琳娜跟前。

出手之人便是那姓古的。赫连午见无心被一掌击倒,那姓古的又大踏步走上前来,脸上一股凶相,心中打了个突,忽地站了起来,百忙中向莎琳娜道:“莎姑娘,等等我。”手一扬,三支短剑疾飞回剑囊,抢上一步挡在无心跟前,喝道:“兀那贼人,快住手!你们要做什么?”

柳成越此时与二宝两人站在大殿的横梁上,双手结印,好整以暇地催动阵势,铁希被绑得粽子一般,就蹲在边上。他目光如电,扫了赫连午一眼,道:“小子,你是术剑门的人。术剑三家,你姓张姓余,还是姓赫连的?”

赫连午喝道:“我叫赫连午!外号人称‘银剑公子’,你记着吧!”

柳成越微微一笑,道:“赫连氏天干十剑,地支十二剑,你能排到地支第七,果然有点门道。我们都是邪魔外道,看在赫连于逢的份上,我饶你一命,快走吧。”

赫连午大吃一惊,又气又恼,叫道:“什么邪魔外道,少血口喷人,我赫连神剑一门都是侠义道!叱!”他手一抖,三支短剑疾向柳成越飞去。只是他心神大乱,叱剑术失了法度,柳成越手一扬,黑伞一下张开,三支飞剑没入伞面,登时被收了。他扫了赫连午一眼,冷笑道:“侠义道?可笑,原来你还不知道,你们术剑三门,都是侠义道人人可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

原来柳成越并没骗他,术剑门因为与中原诸家剑派全然不同,为武林所不齿,认为他们是旁门左道,东海洗心岛的剑术本是唐初虬髯客所传下一脉,就因为剑法中夹*****种咒术,中原剑派觉得太过吃亏,合力将洗心岛逐出七大剑派之列。赫连午一直以为自己的门派是名门正派,扭头看了看无心,道:“无心道长,中原剑派真的当我们哀牢山赫连神剑是邪魔外道么?”

无心自然知道,只是他见赫连午一直大为自得,不忍挑破,但听赫连午当面问来,却不得不点点头。赫连午一阵气苦,喝道:“不是,我不是邪魔外道!”心中却一阵茫然,暗道:“原来我是邪魔外道!怪不得师父叫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出手,原来……原来我是坏人!”飞剑被收,也视而不见。

当初湖广行省左平章田元瀚之次女下落不明,高天赐奉田元瀚之命前来捉拿无心,九柳门众作为高天赐随从,得以便宜从事。九柳门当年与竹山教相争,竹山教教主与教中三子个个不凡,九柳门屡屡吃亏,上一次护送田元瀚次女去龙眠谷,便是想靠着田平章的势力夺得林灵素留下的《神霄天坛玉书》,万万不曾想到中途那少女突现本性,不但一举格杀九柳门的五宝与七宝两人,更是将田必正也杀了。田必正既是九柳门弟子,又是那少女堂兄,本是九柳门赖以取信田平章的关键人物,此人一死,柳成越心知田平章定不会对自己再推心置腹。虽然竹山教经此一役后再无声息,九柳门去了平生第一个大敌,但九柳门与竹山教相争之下,原本一门九人之众,到了此时只剩了三人了。思前想后,柳成越心知九柳门若不能出奇制胜,迟早会被别家宗派灭了。《神霄天坛玉书》下落不明,最终不知落到何人之手。此时九柳门的宗主从铁希处得到神奴的消息,命九柳门前来胜军寺。柳成越没什么借口,已准备离开田元瀚自行前来,未曾想田元瀚得知爱女在龙眠谷中消失时,还有个道士来过,此人正是无心。即命高天赐带领九柳门众人前来。柳成越没想到高天赐要来的居然也是胜军寺,大为尴尬,只能随高天赐同来。他见胜军寺中便是五明自己的密宗秘法也只平平,别无高手,放心之极,只等六阴日出手取下鬼穴中的神奴。只是五明竟然能提前解开鬼穴。却是始料未及之事。柳成越不知五明到底是何居心,眼见此时五明与无心先斗了个两败俱伤,九柳门坐收渔人之利,不但得到神奴,也可将无心捉回去向田元瀚交差,他得意之下,几乎要笑出声来,脸上却仍然不露声色,淡淡道:“古兄,将这道士带回去吧,我们走。”

那姓古的知道赫连午已无斗志,也不理他,伸手要来抓地上的无心。刚要伸手,却见赫连午喝道:“让开!”一掌向他前心击来。那姓古的没想到赫连午竟然还敢动手,伸手挡开赫连午,道:“你真要与我们做对?”

赫连午道:“我不知什么是正邪之分,赫连神剑一族,都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子!”他的中和寺观心掌修为不比叱剑术逊色,愤愤之下,这一招“火生金莲”使得更是不凡。九柳门邪术原本就对术剑门人效用不大,先前无心又喂了他一道清心符,尸居余气七杀阵伤不得他,出掌更为凌厉。那姓古的术法武功本在赫连午之上,一时竟然攻不破赫连午掌势,反被赫连午逼得倒退了几步。他眼中杀气一现,忽地重重一脚跺在地上,又连着退了三步。

赫连午将姓古的逼退,刚踏上一步,忽听得一声巨响,地砖忽地裂开,从中伸出一双枯干腐烂的手臂,一把抓住赫连午的小腿。赫连午全无防备,双腿立被扼折,痛得冷汗直冒。只是他生性倔强,强自支撑,仍不愿倒下,左手又抖开剑囊,正待发剑,却发现剑囊已空,方才省得飞剑已被柳成越收去。

此时那姓古的忽然又踏上一步,五指撮拢,一声断喝,向赫连午当胸击来。这招“破心锥”赫连午再躲不过,惨叫一声,那姓古的一手竟然如利刀般透胸而入。莎琳娜在后面看得清楚,“啊”地惊叫起来。她与赫连午相识未久,但知道这少年对自己极为回护,见他竟然死在此处,不禁大为痛心。

那姓古的刚杀了赫连午,却觉手上一阵剧痛,可这时赫连午双手明明已被封在两边,他也不知怎么会回事,眼前一花,嘴角已中了重重一拳。这一拳力量极大,他被击得倒飞起来,重重摔倒在地。刚一倒地,手一撑,马上又飞身站起,看了看右手,却见右手五指齐断,鲜血淋漓。再看赫连午,已倒在地上,满身鲜血,无心却站在他身边,手中一柄明晃晃的短剑,胸口多了道剑痕,虽然不深,血仍然在不住渗出来。

十二 天地反覆

无心见九柳门突然出现,知道凭自己一人之力肯定不是他们对手,自己在胸前布下符咒,故意引那姓古的打自己一掌,要以厌胜术废他一只手。只是他也没料到那姓古的掌力大得惊人,这一掌打得他晕头转向,五脏移位,一时竟爬不起来,若不是赫连午挡住,自己多半要弄假成真,反而伤在那姓古的手上。他人躺在地上,见赫连午死战不退,却不是那姓古的对手,加紧施法,以摩?罗迦剑在胸前先前被那姓古的打中的地方划过。原本不必划破自己的皮肉也能斩断敌人五指,只是心急之下,连自己胸口也划了道两分多深的伤口,仍然慢了一步。他心中又悔又恨,扶起赫连午的头,道:“赫连兄。”

赫连午抬起头,强自一笑,道:“道长……好生保护好莎……”话没说完,嘴里涌出一大口鲜血。那招破心锥已刺透他的身体,纵然卢扁重生,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了。

无心伸手合上了赫连午的眼睛,喃喃道:“赫连午,你当然是好汉子。”只是这话说了赫连午也听不到了。他抬起头,盯着那姓古的,那姓古的见无心眼中竟然杀气腾腾,心中一寒,暗道:“这小杂毛眼神如此凌厉。”念头未落,眼前又是一花,背心却感到一阵刺痛,无心已如鬼魅般闪到他身后,摩?罗迦剑顶住他后心,喝道:“不要动手,我是火居道士,娶老婆、喝酒吃肉杀人,全不在话下的。”话虽然不无轻佻,语气却阴森森的满含杀气,又将短剑一顶,摩?罗迦剑剑尖没入那姓古的背心,已刺破他的皮肤。那姓古的五指已断,心知不是无心对手,呆呆立着,不敢再动。

柳成越也没料到无心居然会是诈死,心道:“小牛鼻子还真了得,居然连厌胜术都会。”他冷哼一声,道:“大宝,你该知道怎么办。”

九柳门门主以下八人,分别以大宝至八宝相称。这姓古的名列第二,是九柳门副门主,只是他嫌大宝太过难听,求柳成越不要这般叫他。柳成越因这姓古的道术精强,也不忤其意。此时听得柳成越这般叫他,这姓古的脸霎时变成一片灰白,道:“门主,属下明白。”他右手手指已断,秃掌猛地在胸前一拍,伤口的鲜血也淋漓四溅。

这一掌他是打在自己胸口的,无心却觉得当胸被人重重打了一掌,闷喝一声,嘴角也流出鲜血来。但他平时随和,也从不敢生死相搏,此时愤于赫连午被杀,却犯了倔性,死活不退,摩?罗迦剑仍然顶住那姓古的背心,心道:“糟了,原来九柳门也会这厌胜术!”

厌胜术乃是将他人精魂摄入一物,斩物即如斩人,只是这东西必要被那人碰过才行。先前无心故意以胸口接那姓古的一掌,才以摩?罗迦剑用厌胜术在掌痕上划了道痕,一举将那姓古的五指斩断。但此时那姓古的用的分明也是厌胜术,每一掌击在自己身上,等如击在无心身上一般。姓古的武功虽较无心有所不及,掌力却比他强得多,无心撑得两掌,只觉胸腹间说不出的难受,第三掌打下时,他心知再挡不住,摩?罗迦剑一下脱出那人背心,那姓古的第三掌却已落下,此时无心已然放开,这一掌的力道大部都由那姓古的自己承担了,一掌下去,嘴里登时喷出一道血柱,人软软摔倒,无心却也受了三分力,便是这三分力,已让他难受之极,如当胸被巨锤击过一下,胸口一甜,竟似要将五脏都吐出来。他心中骇然,暗道:“九柳门的人可真不要命。这一掌……这一掌当真厉害!他要做什么?”

那姓古的使这等招数,自是宁可两败俱伤,也不愿落在无心手中当人质。这一掌下去,那姓古的已软倒在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无心受伤亦复不轻,但见五明被尸居余气七杀阵困住,眼看便要被柳成越捉住。他心急如焚,暗道:“宗真大师还来不来了?”正想着,却听得柳成越喝道:“无心,你真要宁死与我作对么?”

上次与竹山教死斗一场之后,他知道田元瀚对次女失踪之事绝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找到自己头上来。龙虎山是回不去了,龙莲寺宗真大师对他甚为嘉许,无心便想在那儿躲段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再做打算。龙莲寺地处偏僻,宗真大师又为赈济灾民一事奔走四方,募化财物,无心每天打座炼气,无所事事,倒也自得其乐。有一日宗真突然回寺,带了个客人同来,乃是与宗真并称为密宗三圣的乃囊寺亚德班钦大师的大弟子。宗真向无心说起一桩秘事,数十年前,亚德班钦大师的师弟入中原后形踪不明,这数十年来,同门上下都在寻找此人。一月前亚德班钦大师忽然在入定中见到师弟,说当年在闽中胜军寺发现有妖魔出没,用尽全力将妖魔封住后,自己也为妖物所伤,丧生在胜军寺中了。数十年过去,那妖魔力量越来越大,不日又将出现,请宗真大师协力除魔。而此时胜军寺住持五明恰好也因当地灾荒,派人送信向宗真求援。宗真的大弟子无方年纪已然老迈,功力又不甚强,小弟子无念伤重犹未痊愈,因此想请无心代为走这一趟,先行到胜军寺查看虚实,自己随后就来。宗真知道无心甚是贪财,但将一万两白两交到他手上时却毫不犹豫,无心感动之下,没口子答应。他的乱子是在湖广行省惹的,与闽中相隔万里,心想总不会有差错,哪里想到九柳门像是能未卜先知,先在这儿等着他,此事无心直到此时还想不明白,到底九柳门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他正在寻思,忽然听得五明大叫道:“救救我!救救我!”已是平时声音。无心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只见五明胸口以下已没入土中,再过得片刻就要没顶。他知道一旦五明被拖入泥中,便是宗真在此也救不回来了,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纸,一口咬破了右手食指,在纸上飞快画了个太极图,往地上一拍,喝道:“日月翻覆,天地无形。风雷交激,借我神兵,雷部诸将急急如律令!”

符纸一按到地上,空中起了一道闪电,映得大殿中都一片惨白。柳成越心中怒起,暗道:“该死的小杂毛,又要用幻术了。”他见过无心施法,知道这小和尚功底不浅,却还不足以驭使如此巨大的雷电,多半又与竹林中一般是幻术吓人了,沉声道:“别理他!”可是话音刚落,却嗅到一股硫磺之气,这道闪电“哗”一声巨响,竟然将屋顶劈破了一个大洞,正落到柳成越和二宝头顶。柳成越大吃一惊,手一抖,黑伞急旋而上,但见这道闪电如金龙夭矫,正击中伞顶,仍然落下。他心知不好,双足疾弹,“砰”一声巨响,闪电已击中横梁。落下地来,定睛看时,只见横梁已断成两截,二宝与铁希两人都摔在一边,也不知生死。这横梁是用数尺见方的山木削成的,极其坚硬,竟然也被闪电劈断,那这闪电定非幻术了。柳成越心道:“这小杂毛竟有这等本事!”可眼角瞟去,却见无心面白如纸,嘴角带着血丝,也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柳成越又惊又怒,喝道:“小杂毛,你不要性命了么?”

无心微微一笑,道:“赫连兄是英雄好汉,小道……也不甘落后。”他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这个五雷血咒是他的禁术,勉强使来,已耗尽他的心力,一句话没说全,身子一软,瘫在一边。还不曾倒地,却觉得靠上一个软绵绵的身体,莎琳娜抢上来一把扶住他。莎琳娜抱住了他,哭道:“无心先生,你要不要紧?”

她并不会中原武功,先前见赫连午被穿心而死,心头已疼痛不堪,只觉都是自己的过错,此时无心又倒在地上,更是伤心。无心虽然筋疲力尽,一靠到莎琳娜身上,只觉幽香阵阵袭来,大为受用,纵然还有余力,也不肯坐起来,趁势靠得更紧一些。

柳成越深谋远虑,将这事安排得稳稳当当,虽然当中节外生枝,出现了个色目少女,但铁希原本就心怀鬼胎,反是莎琳娜顺利解开了禁咒,将神奴放了出来。只是眼看功德圆德,无心这小道士却横插一杠,以至功亏一篑。他两眼血红,恨不得一掌将无心打为齑粉,举起手来喝道:“去阴间做你的英雄好汉吧!”哪知他手刚举起,边上忽的一个白影扑来,一把扼住他的咽喉,正是五明。

无心的五雷血咒虽然未能攻破尸居余气七杀阵,但这尸居余气七杀咒失了柳成越和二宝住持,已困不住五明了。五明手足齐震,一把弹开那七具僵尸,从泥土中拔身而出。他虽然被神奴附体,但数十年苦修终非无功,脑海中仍有一分神智,见柳成越举起手来,飞身过来,一把抱住柳成越,那七具僵尸也跟着飞扑过来,二人七尸搅作一团。这尸居余气七杀阵是柳成越布下,他自能驭使僵尸,虽被五明扼住,却也不慌,一手顺势连变了三个手印,喝道:“疾!”只消缓得一缓,那七具僵尸又能将五明擒下。可手印甫结,却觉真气不顺,手指处一阵剧痛,一个僵尸一口将他的手指咬断了一截。他大惊失色,还以为是无心在做手脚,抬眼看去,无心仍是委顿在地,倒是门外隐隐有个人影,远远地正向这里走来。

在催动这尸居余气七杀阵时,柳成越已觉得与平时大不一样,这七杀阵的威力顶多只有平时五六分,与二宝两人一同住持,仍然未能将五明拿下。那时他还以为这是因为胜军寺大殿佛光充沛,邪术未能发挥之故。此时见到那人,他才省悟过来,这绝非是自己功底不济,而是另外有人布置下了埋伏。只是以他的本领居然未能及时发现,这人的本领实在高到难以想象。

胜军寺竟然还会有这等高手么?他还没转过这念头,肩头却是一痛,五明一口咬在了他肩上。柳成越心中一空,只觉志向野心尽已成空,一咬牙,喝道:“九柳门中,唯死而已。天发杀机!”断喝之下,一掌猛地击在地上。这一掌力量大得惊人,大殿都似被震得晃了晃。连那姓古的本已半死不活,此时忽然浑身筛糠也似发抖,张口惊叫道:“不要!门主,不要啊!”

无心心头一凛,想起了什么,从莎琳娜怀里一跃而起,叫道:“快逃!”但他刚站起,却觉浑身骨骼都似散了架,站也站不直,不要说逃了,耳边听得柳成越还在厉声道:“……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他一咬牙,长剑忽地在自己与莎琳娜身周划了个圈,剑尖一带,从中又画了条曲线,已成太极图之形,道:“莎姑娘,不要动!”

柳成越和五明纠缠在一处,那七具僵尸正在乱撕乱咬,大殿中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只是柳成越的声音仍然清清楚楚。莎琳娜听得心头发毛,道:“这是什么?”

“尸磷火术!”无心的脸已凝重之极。其实这并不是竹山教的尸磷火术,乃是九柳门的九柳阴符鬼哭破。九柳门与竹山教同出一源,九柳阴符鬼哭破与尸磷火术相去无几,都是阴毒之极的招术,除了施术人,方圆数丈之内的活物尽皆无幸。柳成越竟然在大殿上使出这门法术来,看来已有同归于尽之心。他自己若是要逃,恐怕还有两三分生机,但莎琳娜定会失陷在大殿里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了下来。他知道这一段《阴符经》念完,九柳阴符鬼哭破已成,大殿之内再无活物,便是此时逃出胜军寺的僧侣,只怕一多半也会丧命。无心画好这太极图,手印越结越快,嘴里爆豆一般念道:“水府神,水之精。驱雷电,运雷声。雷声发,震乾坤。黑猪吐雾,赤马喷烟,毒龙行雨,风伯导前。丁壬二将,水火之源。闻吾一召,急急如律令!”当中还夹着柳成越的声音:“……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这是召水府咒。无心知道自己若能抢在柳成越之前念完咒语,还能有一分活路,因此念得快极。“令”字一落,他在地上所划剑痕忽然“嗤”一声腾起一道水汽,便如将他围在一个圆桶里。只是这水汽只腾上了两尺,忽地又降下了半尺,再升不上去。

无心打了个寒战,双手结印,但手指也微微发抖。柳成越的九柳阴符鬼哭破威力又大得惊人,自己力量枯竭,本领还及不得平时的一分。虽然明知此时再逃已经晚了,惊慌失措之下,还是恨不得抛下莎琳娜逃走。正在惊慌,忽然听得莎琳娜低声道:“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这主祷文是用拉丁文念的,无心也听不懂,但只觉听到莎琳娜的声音,心中无限平安喜乐。他定了定神,扭头向莎琳娜微微一笑,心道:“莎姑娘也会点法术,我们当真是天生一对,死在一处倒也不枉……”

这时柳成越厉声道:“天人合发,万化定基!”从那一大团人球中猛地冲出一阵碧火,地面便如涂过一层火油,极快地向四周扩散,到了无心布下的剑圈,那层水汽一触即散。见到这等威势,无心吓得面色煞白,他以为自己的召水府咒多少也能挡一挡,哪知竟似毫无用处,他一横心,将莎琳娜向身后一推,手上连变数个手印,只是那道绿火仍然迫上前来。

眼看就要到了无心脚底,猛然间一物破空而来,正插在无心跟前。那是一支禅杖,上面三个铜环不住振响,绿火一碰到禅杖,忽然如同遇到了无形的屏障,急速缩了回去。黑暗中,却听有人喝道:“快出来!”声音虽然平和,竟然隐隐有一丝惊慌。无心一把揽住莎琳娜,急向门外冲出。到到门外,却见有个少年僧人站在门口,他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叫道:“宗真大师,你这老秃驴怎的来这么晚?再不来,我可要骂你了!”

这少年僧人身着月白袈裟,正是龙莲寺住持,号称密宗三圣之一的宗真。无心虽然尊敬宗真,但方才生死一线,情急之下,还是骂了出来。宗真也不以为忤,快步走到无心身边,伸掌在无心顶心一拍,道:“多谢你了。”

无心被他一拍,登时又有了点精神。宗真却踏上一步,站在大殿门口,高声道:“柳施主,南辕北辙万里,知回头时未晚,请出来吧。”

柳成越在里面喝道:“宗真,今*****密宗三圣齐来,姓柳的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余者不必多说了,哈!哈!哈!哈!”他连着笑了几声,宗真双手合十,垂下头,喃喃道:“善哉善哉,道友,退后点吧。”

柳成越笑声一落,大殿忽然发出一阵“吱吱”的响声,“哗”一声,胜军寺地下便如有个巨兽翻动一般,大片屋顶纷纷崩塌。柳成越心知纵然密宗三圣不取自己性命,此时受僵尸反啮,又为五明所伤,定难再活,竟然连胜军寺都给毁了。宗真僧袍一展,在身前围起一堵无形气墙,将无心和莎琳娜都护在身后。无心看得面如土色,心道:“这柳成越倒也刚烈……”

尾声

大殿一倒,远远地只听得一片呼喊,那是那批逃出去的胜军寺僧众见寺院被毁,见寺中已无动静,正纷纷赶回。宗真双手合什道:“千山古刹,毁于五明一念。道友,入魔易,入道难啊。”伸手拔起禅杖,虽然瓦砾遍地,这禅杖仍是直直插在地上。

无心连连点头称是。他看看已成一片瓦砾的大殿,心头一阵凄楚,低声道:“大师,有个术剑门的朋友,为了救我死在这里了,请你收拾一下他的遗骸吧。”他知道术剑门臭名昭著,凡武林中人个个都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若是收拾尸骸时发现了赫连午的剑囊,只怕会将他当成罪有应得。

宗真皱了皱眉,道:“你二叔给我来信,说你居然放弃返回山门,反要他收留一个女子,可有此事?”

无心低下头道:“是有此事。只是大师,你知道那女子是谁么?”

宗真低声道:“知道。唉,道友,此事还可说你有不忍之心,只是为何又与术剑门的左道之士混在一处?若被你二叔知道,只怕永无回山之日了。”

无心脸上浮起忧伤,道:“大师,你当初与我说过,术有正邪,道则一也。术剑门的那位赫连朋友纵然是邪魔外道,可他远远比那些名门正派子弟来得正派。大师你号称密宗三圣,为何还有这些冬烘之见?”

这话是当初无心与宗真初识时宗真对他所说。那时无心自觉出自正派,却误学旁门邪术,心中多少有点自卑,宗真见他灵台不昧,甚是欣赏,分手时对他说了这两句话。宗真此时听得,想起前情,怔了怔,道:“不错,不错。”

这时在大殿废墟另一边走过个僧侣,到了宗真跟前,深施一礼,道:“宗真师叔,我找到了。”这人身穿大红僧衣,此时旭日东升,映得他一身都似燃烧起来。宗真道:“好的,请丹增大师先与惠立大师查看,老衲即刻过来。”等这僧人一走开,宗真小声道:“此人是亚德班钦大师的弟子丹增,平生最为嫉恶如仇,这番话你可别对他说。”

无心咧嘴一笑,道:“是,他是丹增,我是无心,我也懒得跟他们这些名门高弟说话。”密宗三圣为乃囊寺亚德班钦、金阁寺惠立、龙莲寺宗真三人,丹增是亚德班钦首席弟子。如今亚德班钦年纪老大,他不似宗真有驻颜术,平时总是丹增代师出面,这丹增在密宗之中威望极高,旁人欲与其交往而不得。宗真知道无心看似轻佻儇薄,其实内心颇有傲气。今番能击破柳成越阴谋,几乎全靠无心的帮助,也不多说了,轻声道:“好吧,这些也由你。等一下我将三百两白银给你。”他让无心护送银鞘来此,便以这三百两白银为诱饵。那一万两白银运到此间,是为赈济灾民,先拿三百两来赈赈无心,也不为过。

无心露齿一笑,道:“大师的银两还是用在灾民身上吧,小道还想看看。”

宗真微微一笑。他极少有笑容,但不知为何,看到无心便依稀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来了。他看了看四周,小声道:“你走吧,半个纯金不动明尊也够了,留下半个好给寺中僧侣交差。”

宗真一出口,无心脸霎时一红,道:“哪有半个。”原来先前大殿中一番恶斗,那四十七斤零三两的纯金不动明王像倒下来摔成几块,其中一个残片不知何时被无心塞在衣服里。虽只小小一个残片,也有十两上下,宗真方才在救出无心时已在他怀里发现了。他知道无心贪财好色,此番让他当诱饵,又故意将消息泄给九柳门,宗真纵是高僧,亦觉心中有愧,一直未曾说他。此时见无心已经拿了一片,仍然不依不饶,还在打那纯金不动明尊的主意,不由出语点破。无心被宗真说破用意,脸皮纵厚也有点挂不住,还要再说,门口轰然一声,却是那些僧众冲了进来。这些和尚半夜三更逃出寺去,此时听得里面天崩地裂的怪声,想起还有财物没能拿出来,四大不能皆空,又冲了回来。一到里面,发现大殿倒塌,纷纷冲过来翻着地上的残砖碎瓦,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五明生死与否,对他们来说毫不在意,一时间闹攘攘地乱成一片,丹增和惠立都要被挤到一边去了。混乱之中,忽听得门口有人大叫道:“官府在此!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却正是湖广行省判官高天赐。胜军寺里惊雷闪电,在刺桐城中也看得到。说好明日方才动手,今日出了这等事,高天赐终究担心。待赶到寺中,才发现里面一片狼藉。

一见到高天赐,无心面色一变,低声道:“宗真大师,他怎么会追我到这里来?”他一直想不通九柳门怎么会如此神通广大,居然知道自己的行踪。宗真不好说是自己布的圈套,只是道:“你快些走吧,别给他瞧见了,又生出事端。”无心不敢多问,道:“那我走了,三百两银子先存在大师寺中,我以后来拿。”走到莎琳娜身边,道:“莎姑娘,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

莎琳娜看了看那一片废墟:“唐德洛叔叔的骨灰也已被风吹散了,索尔谛诺也死了,我……我没能做好。”说着,眼里淌下了泪水。无心最见不得女子哭泣,柔声道:“快走吧,有什么事,我帮你想办法。”拉着莎琳娜从偏门走了出去。此时寺中乱成一片,也没人注意他走出去。

高天赐领着小刘大踏步走过来,喝道:“五明大师,五明大师在哪里?出了什么事了?”只是寺中僧侣尽在瓦砾堆中刨着东西,也没人理他,已是气恼之极,却见有三个僧人没在翻东西,围在一处指点着什么,走过去道:“喂……出什么事了?”险些儿将“秃驴”两字叫出来。

那三人正是宗真、惠立、丹增三人。丹增对这等官府中人睬都不睬,宗真却双手合什,深施一礼道:“禀大人,五明大师已然圆寂了。”

高天赐也知道圆寂的意思,骇道:“什么?昨天还好好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宗真道:“胜军寺为天雷击中,五明大师为护此寺,身遭天火。大人可要看看五明大师法体?”[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高天赐对五明毫不在意,道:“那古先生呢?他在哪儿?”小刘在一边惊道:“看,那不是古先生么?”他对那姓古的畏如蛇蝎,见那人尸体被碎砖断瓦砸得不成人形,仍是心有余悸。此时二宝的尸体也已被刨了出来,堆在一边,挤在一块儿的还有七具干尸。高天赐看了看这一堆尸首,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番劳而无功,那九柳门又死绝了,我该如何向田大人交待?”

地上的石板砖块已被丹增翻开,五明的尸身正俯卧在地上。侧着的脸原本变形得不成样子,此时却尽复旧观,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看着五明的尸身,三人不由同时合十,口诵佛号。五明也是中原密宗一位久负盛名的有道高僧,谁知竟然这般下场。惠立看着五明的尸身,低声道:“宗真大师,五明大师究竟为何会如此?”

他们三人早已布置停当,由无心将九柳门引入胜军寺,等明日九柳门解开神奴禁咒,密宗三圣同时出手,将神奴与九柳门同时毁去,五明根本不会有危险。哪知五明竟会对鬼穴所封神奴起意,提前解封,以至入魔。宗真念了句佛号,道:“只怕,五明大师身上早有印痕了。”

丹增跳了下去,翻开压住五明的几具僵尸。此时没有九柳门的人催动,七具僵尸也只是普通僵尸而已。他撩起五明的袈裟,露出脊背,动容道:“果然!”

在五明背后,有一个齿印。这齿印年沉日久,早已痊愈,只是高出皮肉一块。惠立叹道:“阿弥陀佛,原来五明大师早就被咬伤了,怪不得他会被神奴附体。”

宗真叹息一声,道:“五明大师究竟如何被咬的,只怕也没人知道了。来,将五明大师火化了吧。”

他们此番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毁掉神奴,哪知刚把五明的尸身翻过来,三人同时“咦”了一声。

五明的胸腹间,竟然如被野兽啃过一样,宗真一阵诧异,对丹增道:“丹增大师,神奴是这个样子的么?”

丹增也一阵茫然,道:“我也不知,大概也就是这样子的。”他看了看,忽然低声笑道:“蚩尤碑六神已去其二,多半不能破土而出了,左道旁门此番元气大伤,多亏两位大师援手。”

此时寺中和尚已将瓦砾翻了个遍,所有尸首都翻了出来,除了七具僵尸,连同赫连午的尸身在内,还有五具生尸。一些老成和尚帮着他们将一干尸身堆上柴堆,点着了火,另一些和尚却意犹未尽,仍在地上翻检着,有几个和尚翻到了那纯金不动明尊的碎片,正乐不可支地继续翻检。看着他们的样子,宗真一阵心寒,只觉还不如让无心将整个不动明王像都拿走算了。但听得丹增的话语中唯有得意,全无慈悲,心中不悦,道:“只盼如此。”心中忖道:“亚德班钦大师有徒如此,实非乃囊寺之福。”

当胜军寺中腾起火焰时,天已亮了。此时的后山阴暗处,一个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这人正是铁希。

他身上满是血痕,走在树林中也浑若不觉。突然,他回过头,看了看胜军寺中腾起的火焰,按了按胸口,露齿一笑。

雪白而尖利的牙齿,上面还带着血痕。

无心系列断断续续看了两年多了,现今终于有一个完结。虽然燕垒生跟我声称还要写后传前传的,但是我真的很怀疑??《天行健》这大坑还没平呢。

无心这个小道士有很多人喜欢,喜欢的原因是他很“有血有肉”,有我们日常能见到的缺点:贪财好色,也很好吃。

在我这个年龄的人或许还能记得80年代,我们学雷锋,学赖宁等高大全形象的事情。更早的人们还有更多类似的记忆??那些英雄,他们伟大、光芒万丈,却少了人性的真实。

我并非撺掇各位去学无心的为人处事,而是无心这一系列的故事让我们认识到:胜利者并非总是遍体鳞伤,并非总是大义凛然,并非总是在危难关头脑海中掠过无数英雄好汉的历史和传说。

我们活着,经历着不同的事情。世界上没有万应灵药,无心很明白这点。《庄子》里头讲,颜渊问孔子:“我过河的时候看见舟子划船得心应手,出神入化,我就问:‘划船能学吗?’舟子说:‘行啊。会游泳的人学得就快,要是个潜水爱好者的话,不用见过船就会划了。’我问他为什么他却不说,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呢?”

孔子说:“会游泳的人学几次就搞定,是因为可以忘记水的存在。如果是潜水员来学,他们只是把深渊看做丘陵,把翻船看成车子从坡上滑下来罢了。所以就算翻船什么的,他也无所忌讳,并不担心。赌博的时候拿瓦片当赌注的就会毫无顾忌,得心应手;拿腰带上的银钩子下注的人就会有所忌惮,导致缩手缩脚;拿黄金下注的人,就会脑壳发昏。其实技巧没什么区别,但是太注重外物的人就会导致思维迟钝。”

无心明白这点,比楚休红明白多了。后者人生的一次大挫折就是因为不舍得扔自己那把好枪才导致二太子差点把他干掉……

对这篇《斩鬼录》的前情有不了解的地方的读者,我要说声抱歉,本来打算写一个系统的前情提要的,但是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不写了,为此我将承担主编的飞砖和读者的不满。我坚持的理由是:无心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他所经历的事只是我们现实生活的折射,他所做的反应也是我们会做的。

所以我们只需要看新的故事就好了,人生无需前情提要。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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