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天魔苏醒 下(完结)

来源: 玉珠 2015-04-06 03:02:3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82164 bytes)
回答: 卷四 天魔苏醒 中玉珠2015-04-06 02:55:55


李世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心中却如暗夜行路,突然踩空了一样失落。

伟大的大唐皇帝,至高无尚的至尊,胡人眼中巍巍在上的天可汗,此时却如一个寻常的老人一样。他几乎是挤出胸中的一口气息,勉强道:“这是真的么?”

眼前的那人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是。”

李世民的手重重地在案上一拍,喝道:“胡说!你身为国家重臣,妖言惑众,你说这是何罪?”

这人没有退缩,反而抬起头来道:“老臣正因为身受陛下大恩,才不敢隐瞒。”

这人年纪已经老大,背都快直不起来了,但神色坚毅,仍是当初那个无所畏惧的铁骨直臣。李世民看着他,突然间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触。他喃喃道:“难道,这是真的么?”

“臣也不知殿下身上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当时他活脱脱便是隐太子,臣绝不会看错。只是此事事涉荒幻,臣不敢臆断。”

李世民呆了呆,好半晌才低声道:“玄成,你是不会说谎的。”

那老臣正是大唐第一直臣魏征。魏征已十分衰老,加上患有眼疾,眼神一直暗淡无光,可此时他的眼里却是神采异常。李世民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看着外面。今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但李世民却觉得身上像有千钧重负。好半晌,他才叹了口气,道:“玄成,我们都老了。”

魏征怔了怔。陛下虽然年事渐高,但作为马上天子,他半生征战,一直精力充沛,可这话却有着说不出的萧索。他低低道:“陛下春秋正盛……”

“老了,”李世民打断了魏征的话。他忽地转过身,目光炯炯,一如当初提兵百万,东征西讨时那个英武不凡的年轻将军。他大声道:“可是大唐还年轻。”

大唐。这个从血与火中建立起来的王朝,至今也不过二十几年。即使作为一个人来说,那也是个正当年华的青年了。魏征也觉得胸口有一团暖流涌动,道:“那都是因为陛下是万世景仰的明主。”

李世民笑了笑,手在窗框上重重一拍,道:“大唐千秋万代,世世不易,这个国家绝不能落到一个庸主手上。”

天子的声音高昂激越,但魏征听来总觉得有一丝隐隐的杀气,仿佛一柄即将脱鞘而出的快刀。他不禁有些惴惴,低声道:“臣不敢。”

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个忠贞的老臣,微笑着道:“你当初在建成手下时,便几次进言,要他对我多加防备,只是建成不曾听从。”

魏征当初是李建成手下。当初魏征见李建成与李世民兄弟势成水火,屡次向李建成进言,要他先发制人,但李建成一直都不听从。玄武门之变后,李建成与李元吉都死在那一场兄弟相残的厮杀中,魏征本以为自己作为建成余党,必将受诛,没想到天子即位后不念旧嫌,对自己大加重用,他对李世民也极为感恩。听李世民旧事重提,他不禁身体都颤抖了一下,道:“桀犬吠尧,情非得已……”

“朕不是要怪罪你。你在建成手下多时,对他了若指掌,承乾真的已变成建成了么?”

魏征又怔了怔。他知道现在自己的话将要决定承乾的生死了。陛下自是明主,但这个明主同样有着冷酷无情的一面。就算承乾是他亲子,事到临头,也绝对不会容情。他顿了顿,不无犹豫地道:“太子样貌无异,但口气、神态都与隐太子一般无二。臣以为,太子或有心恙……”

“一个疯子也不能成为天下至尊的。”李世民重新回到座上,自语似地喃喃说道。他忽地抬起头,眼里已带着一股杀气,道:“玄成,今天的话你可曾向别人说起过么?”魏征不禁又微微一抖,道:“不曾。”

“这些话,你就当不曾听过,也不曾说过。”

“臣遵旨。”

看着魏征恭恭敬敬地退出书房,李世民一下瘫坐在胡床上。这张胡床很宽大,可这时却让他觉得那么狭窄。

李淳风说的那件事已让他大为吃惊,而魏征方才所说的这件事更如一个晴天霹雳。在贞观十二年春天的这一瞬,这个现年四十一岁的千古一帝突然间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当虬髯客张三郎应二十年前旧约而来,他以为那就是大唐遇到过的大劫。只是现在看来,这场大劫直到现在才开始,只是他直到现在还不知该如何应付。

桌上摊着一张长安地图。

这地图画得十分精细,长安纵横大道,一百一十坊都标得清清楚楚,在上面还有几个小点,那是历次发现那些美少年尸体的地方,以及他们的居处。这些小点东南西北都是,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眉目,但裴行俭知道,自己已经摸到了些眉目。正因为这些小点分布四周,而长安正中以太平坊、务本坊、安义坊、安善坊四角这一块地方却干干净净,似乎有意在回避什么。

凶手一定就是在这一带。只是听着简单,这里也有二十四坊,十余万人家,而且这些地方达官贵人众多,逐户搜查是不可能的,要找到那凶手仍然如同大海捞针。何况李君羡大人现在似乎有意在回避,自己这样追查更加困难了。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明崇俨,道:“明兄,你真能查到那人的去向么?”

明崇俨今天突然前来拜访,裴行俭也颇有些不快。他竭力想让明崇俨远离这件事,但明崇俨去自己硬要跳进去,他觉得自己的好心全都白费了。但听明崇俨说他想起了一些事时,想来求证时,他登时又有了几分希望。明崇俨身怀秘术,恐怕不比李淳风差多少,他也不相信明崇俨真个会忘个干净。现在明崇俨肯直言相告,他自然也恢复了当初称兄道弟的称呼。武侯铺里耳目太杂,他们出来找了个僻静茶楼的雅座坐下。

明崇俨看着桌上一件叠成一块的袍子,道:“这件衣服是从死尸身上剥下来的吧?”

裴行俭点了点头,道:“正是。死者是长安冯家绸缎庄的少东家冯清怡,不过这衣服是他离家时就穿在身上的。”他叹了口气,道:“这是第八个死掉的美少年了。要是算上你,那他就是第九个。”

明崇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南味号虽然死了十一人,少年者其中也有一两个,但“美”字都无从谈起。假如伤了自己的那人就是杀这些人的凶手的话,那的确自己才是第八个,只不过自己不知为什么逃出生天。他也不想多说,手轻轻在桌上一叩,道:“那就好。这件衣服一定也去过凶手的住处,他死期不远,应该还能查出来。”

他拿起袍子,道:“来,将那幅地图先拿开。”待裴行俭拿开了地图,他将袍子一抖,摊在了桌上,又接过地图铺在上面。这袍子又轻又薄,地图摊上去仍然十分平整,他这才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竹盒,从里面倒出一粒豆子,往地图上一洒。这粒豆子又小又圆,落在地图上如珠走盘,绕了一大圈,停在了晋昌坊的位置。

晋昌坊便是裴行俭那个武侯铺的所在。裴行俭皱起了眉头,道:“接下来呢?”

明崇俨双手捻诀,喃喃念诵着。随着他的咒语,那粒豆子在地图上慢慢向东北角滚动。没几下,便滚到了修行坊的所在。修行坊便在晋昌坊的东北角,明崇俨舒了口气,道:“这是哪里?”

“修行坊,”裴行俭低低道,“是发现冯清怡尸身的所在。明兄,你再试试。”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明崇俨使出这种秘术,本来有点半信半疑,但看起来却十分准确,他的信心也增了三分。照这样下去,应该很快就能查出来了。明崇俨捻好了诀再次念起咒文。那粒豆又随着他的咒文又滚动起来,但这回却慢了许多,裴行俭有几次几乎要以为它不会动了,但定了一会又开始滚起来。

这一次,豆子是向西北滚动的。裴行俭连大气都不敢出,隔得远远地盯着那幅地图。只见那粒豆子一步一挪,滚过了永崇坊,渐渐滚向永乐坊。裴行俭的心都快要跳出喉咙口,正想着这粒豆子会到哪里去,忽然豆子像活了一般在地图上一跳,一下滚落了桌面。他呆了呆,道:“明兄,这时怎么回事?”扭头一看,却见明崇俨满头都是汗,似是刚狂奔过一场。

明崇俨抹了一下汗水,颓然道:“不行了,隔了好几天,已经查不出来。”

裴行俭见明崇俨功亏一篑,满心希望成了空欢喜,大为沮丧,道:“这样啊。”但他看着明崇俨目光闪烁,心里一动,沉声道:“明兄,我们可算是朋友么?”

明崇俨愕然道:“裴兄何出此言?”

“明兄,我对你知无不言,但你却总有事在瞒着我。”

这样的指责已经十分直接,但明崇俨只是移开了目光,从一边拿过茶杯来喝了一口,道:“裴兄多心了,哪有这样的事。”

裴行俭年纪虽轻,但在金吾卫做了这些日子。金吾卫戡问疑犯的手段有很多,有一则秘法即是问话后让疑犯立即含一口白米,然后马上吐出来。如果米是湿的,那说的多半是真话,因为一说假话,心中紧张,嘴里就发干,吐出的米多半是干的。明崇俨一定不知这种小伎俩,他一边说一边喝茶,便如直承是在说谎。裴行俭心中发寒,道:“明公子,假如你真不愿说的话,在下也不能强人所难。”

明崇俨有些犹豫。半晌,道:“裴兄,我真的没有什么瞒你。”

听明崇俨还要否认,裴行俭心里一阵恼怒。他竭力在李君羡跟前为明崇俨开脱,原本也不为求得什么报答,但明崇俨这种躲躲藏藏的神态实在让他气恼。他哼了一声,道:“明公子,你是太学生,但你一直都不怎么去国子学,倒整天住在会昌寺。明公子,我把你当朋友看,可你总是东遮西掩,什么话都不肯对我明说。难道忘了我们还曾一同出生入死么?”

他气恼之下,说得也有些重,说出后自己都觉后悔。但明崇俨没有片言反驳,面上愧色却越来越重。当初为了明月奴的事,裴行俭胆大包天,居然夜探汉王李元昌府第,结果发现了太子、汉王与虬髯客张三郎之间的暗中交易。那个阴谋直指当今天子,那一次若不是明崇俨施法相救,裴行俭也早被太子汉王他们灭了口。后来明崇俨与张三郎相抗,裴行俭也不顾一切,力战张三郎。这些事历历在目,但此时裴行俭只觉得眼前这俊美少年越来越陌生,身上的疑云也越来越重。不论明崇俨身上有什么秘密,他自信都可以包容,只是明崇俨这种吞吞吐吐,左遮右掩的态度实在让他着恼。他是性情中人,此时终于发作出来。待发作完了,他觉得心头好受些,却见明崇俨神情木然,方才的愧色全然乌有,心中更恼,哼了一声,收起桌上那件袍子,道:“好吧,明公子,再会。”

他走出了这个茶楼雅座。等他一走,明崇俨忽地抬起头来,眼里已满含泪水。

裴兄,不是要瞒你,我自己都不知自己要做些什么。

明崇俨在心底喃喃说着。他只觉得,在这个繁华的帝都,自己是被驱使着来做某件事,但到底是什么事,他却不清楚。

是宿命,还是诅咒?明崇俨自己都觉得茫然。只是,在他的心底,隐隐的脚步声已越走越近,那个一直在背后推动着自己的人应该马上就会露面,他实在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扭头看了看桌上的那幅地图,脸上却马上恢复了平静。

光福坊。虽然他打断了那追踪术,但其实已经知道了,冯清怡是死在光福坊里的。当裴行俭说那冯清怡是死去的第八个美少年时,他心中与高仲舒听到的相映照,已知那个女子说阿心并不是“第九个”是什么意思了。不论在渭水河边打晕自己的是不是这个女子,她一定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裴兄,要怪就怪我,但还是让我独自去面对吧。

他默默地想着。

“余七先生,您真是好本事。”

萧流香轻轻抚了一下手掌。她的手掌洁白如玉,没半分瑕疵,也没有一丝绉纹,掌形美得如菡萏乍放,但余七的心头却重重一颤,似乎这只冰冷的手掌抚上的是他的心脏。

“以炼魂术炼回建成太子魂魄,再趁李世民来会昌寺进香之机,将三魂七魄再转移入他的身体。神不知,鬼不觉,贞观天子就遭建成太子复辟,真是了不得的计谋啊。没想到我兄妹俩远离中土数年,居然出了你这等奇才,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萧流香赞叹道,看着面前的余七。她年纪其实已不小了,但神情态度却一如少女。她的赞叹虽然也不无嘲讽,但赞许也显而易见。余七却颓然道:“南昭王爷的计谋天衣无缝,可结果还是百密一疏,一是未能得到波斯肉傀儡,二是建成太子的三魂六魄未能转入天子之躯,反倒进入了李承乾那小王八蛋体内。”

“只有六魄。”萧流香点了点头。她颌首之姿也优美不可方物,如花枝乱颤,但余七看得更是心头发寒。虽然萧流香没对他做什么,但他还是觉得害怕。她杀渭水双鱼时可是毫不留情,自己不敌之下反得脱身,肯定是因为她另有打算。虽然不知道萧流香到底要做什么,但余七也明白,那不会是什么好事。他道:“萧姑娘,您到底要做什么?”

萧流香淡淡一笑,道:“流香国破家亡,大哥也被太祖皇帝以金刀斩了,我一个弱质女子,余七先生您说我能做什么呢?”

余七怒道:“我本事不济,但好男儿可杀不可辱。萧姑娘,你在长安杀了那些少年的时候,是不是也说这话的?”

萧流香掩住嘴,笑道:“唷,好大的脾气。那些美少年不过是些丹药,余七先生您也不是行侠仗义之辈,犯得着如此大发雷霆么?何况我还有倚重余七先生之处,现在可不舍得杀了你。”

她的言谈中尽是杀戮之事,但举止却如轻狂女子,两者比照,极是诡异。余七纵然有脾气,此时也发作不出来,长叹道:“唉,萧姑娘,真不知你是何等戾气所钟才生出来的。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萧流香咬了咬嘴唇。她的牙齿雪白如玉,这神情一般也只是十五六岁娇憨小女儿才有,但她做出来却也不觉异样,只是妖艳中总带着几分诡秘。她道:“萧家三百年天潢贵胄,落到如今这等地步,这三百年的怨愤才生出我来的,余七先生知道了么?”

她站起身,腰肢轻轻一扭,身上的轻纱也如水波起伏,映出里面美好的胴体。虽然余七心里仍有惧意,但他嘴唇却一阵发干,眼睛也有些直。这一些自然都落在萧流香眼里,她咯咯一笑,道:“实话说吧,你去找太子殿下,到底所谋何事?可不要拿一两句假话来敷衍我哦。”

她的身材并不高大,但余七只觉像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在身上,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看着萧流香的身影,他睁大了眼,惊道:“天魔舞!”

萧流香又是咯咯一笑,手轻轻从余七颌下捋过,道:“好聪明的人儿。难道真的不想说么?”

天魔舞是一门邪术,这种邪术也只有女子才使得出来。余七所学甚博,但他是男子,自然没学过这门法术。虽然萧流香根本没对他如何,但余七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一口大锅之中熬煮,说不出的难受,也说不出的喜乐。他额头汗如雨下,拼命想要收束心神,但神智却如被一个漩涡吸着,不知不觉便都在萧流香身上了。他想要闭上眼,可即使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他都已做不成,双眼圆睁,死死盯着萧流香的身体。

萧流香还在舞动。她的身体已如一团白影,随着舞动,轻纱衣服散开,露出了雪白的胸脯。余七的额头就像一块烈日下的冰块,汗水不住地流淌,他心知再这般下去定然会油枯灯烬,可是萧流香的舞动却似无休无止,永不停息。

这妖女的本领比估计的更高!在那废宅中萧流香与余七曾交过手,余七虽然不敌,但他觉得也与自己相去无几。本来他还觉得自己至少可以两败俱伤,萧流香对自己不无忌惮才如此客气,可此时才知道,萧流香至少留了一半的手。看来,实际上萧流香是为了探听自己的图谋,这才留了自己一条命吧。但他身受南昭郡王李玄通大恩,决心以死相报,这是唯一一个报仇的机会,定然不能轻易吐露。可是在萧流香的天魔舞中,他直如一片漩涡中的落叶,只能勉强让自己不至于没顶,至于反击,那是根本无从谈起。

“说吧,你可是要用宫天丹么?”

萧流香舞过余七身边时,突然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如同一个晴天霹雳,震得余七目瞪口呆,他愕然道:“你……你怎么会知道宫天丹?”

宫天丹是他本门的丹药。这丹药制法已经失传,只有祖师留下来的两颗而已,余七这一门的大师兄极玄子有一颗,还有一颗便在他这里。只是这事极为隐秘,连他二师兄尹道法都不知道,余七哪想到居然萧流香会突然说出来。他本在强自与萧流香的天魔舞相抗,心中一乱,哪里还抵挡得住,心智登时被萧流香摄住。

余七尚存一丝神知,也知道到了这地步,便是想不说都不行了。他用尽心机,没想到眼看事情就要成功却功亏一篑,沮丧已极。可再沮丧也已没用了,萧流香见他眼神就知道自己已经击破这个强硬对手的防线,微笑道:“余七先生,说吧,你那宫天丹到底在何处。”

她的声音仍是那么柔靡温婉,又显得如此诡异。



“娘娘。”

一个宫女小声说着。萧氏正聚精会神地插着一枝花,抬起头道:“怎么了?”

“陛下……陛下来了。”

萧氏的手一颤,那枝娇艳的花上登时落下了几片花瓣。她默默地看着手中那枝花。虽然依然娇艳,但这毕竟是一枝残花了。

和自己一样。

她把那支残了的花往瓶里随手一插,道:“去迎接陛下吧。”

萧氏,隋炀帝杨广之后。炀帝为宇文化及所弑,萧氏即为其所纳。随着宇文化及败亡,萧氏携子入突厥。贞观三年,李靖大破突厥,萧氏又被带到了长安。世民之父李渊是隋文帝杨坚的外甥,所以杨广也是李世民的表舅。然而当时世民看着自己的目光哪里是看向长辈的,全然是男人看女人的神色,虽然她那时已年逾六十。

她领着几个贴身宫女走到门口的时候,天子已经走了进来。只是天子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木无表情,萧氏的心头却是一颤,跪倒在地,道:“陛下,臣妾接驾来迟。”

陛下偶尔也会到她这颐养宫来过夜。作为一个亡国之妇,除了逆来顺受,还能做什么?然而今天的脸色却与往常大大不同。当天子坐下后,萧氏还没说话,他就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这个举动倒也寻常,只是萧氏今天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只是宫女都散去后,天子身后那中年人仍然木无表情地站着。她有点局促地轻声道:“陛下,可要臣妾为您宽衣?”

天子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的眼睛。萧氏只觉心头一阵发毛,手脚都没地方放,干笑道:“陛下,您这是……”

天子仍然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像野兽逡巡一样踱了一圈。天子马上得天下,征战厮杀半生,每走一步都有龙虎之姿。

“美娘。”

萧氏的心又是一沉。这是她的小名,可是只有已死的炀帝才会这么称她,天子以前过来,总是称自己“萧氏”,冷漠中带着高傲,似乎时刻提醒自己的身份。她敛衽一礼,道:“臣妾在。”

可是天子却只是扫了她一眼,眼神里依然冷若冰霜:“把手伸出来吧。”

萧氏浑身一震,道:“陛下……”

“伸出来!”

天子的声音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萧氏慢慢地将伸出手,这一双曾颠倒众生的手,纵然在九年前回到长安时仍然光润洁白,此时却已经有了许多皱纹。

半晌,陛下叹道:“皱纹有很多了。”

萧氏感到像有什么在咬着她的心口。她自负容颜绝世,可不管怎么说,此时也已是年逾七十的老妇了。贞观三年回到长安时,六十四岁的她仍然貌如三十许的中年妇人,可是现在又是九年逝去,她不论如何保养得法,就算尚不曾鸡皮鹤发,也终究是个七十三岁的老妇人。只是她也知道,天子来颐养宫并不是为了羞辱自己。她深深跪着,道:“陛下,可以让臣妾起来么?”

天子忽然对身后那中年人道:“淳风,做你的事吧。”

天子在颐养宫呆的时间并不长。等天子一走,几个贴身宫女终于大着胆子进来。十来年前萧氏刚入颐养宫时,天子偶尔还会来留宿一两次,但这些年一直都不曾再来过。这一次天子突如其来,实在令她们诧异。等她们走到里面,却见萧氏颓然坐在胡床上,似乎又老了许多。

“娘娘。”

一个近身宫女壮起胆子,凑到近前小声说着。萧氏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道:“我倦了,安歇吧。”

“是。”

虽然依旧莫名其妙,但宫女哪有什么话好说。天子后宫佳丽三千,大概心血来潮想看看这位已七十三岁的前朝国母,看了以后兴味索然,废然而返,想必就是如此了。等宫女伏侍着萧氏躺下,退出卧房后,萧氏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流香,好自为之吧。

她默默地想着。天子也是看在自己已风烛残年,才饶过了自己吧,只是这个侄女今番已难逃性命了。毕竟,现在不是齐梁,不是南陈,不是大隋,已是大唐。她还记得萧流香突然来到颐养宫时,自己的惊愕和兴奋。只是这个隐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现在终于不再是一个秘密,以世民的手段,绝不会再留余地的。可是,就算那李淳风法术通神,终究还不能够事无巨细全部查探清楚。

天魔一定会苏醒,流香,一切都在你身上了。

在黑暗中,这个七十三岁的老妇又偷偷地笑了起来,无声无息。

“什么天魔,朕即是天!”

李世民在书房里,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一件小小的诱杀美少年之事,他本以为是哪个皇亲国戚做的风流孽,也没想到居然会引出这般诡异的结果。最初的恼怒过去后,他平静了些,道:“这天魔真能灭我大唐么?”

李淳风沉吟了一会,道:“天意如梭,微臣实难预料。只是萧氏数代经营于此,不可大意。”

“他萧氏失国于南陈,与我大唐何干?这妖妇,居然能瞒了朕这许多年,亏我还对她如此优厚。”

李淳风头虽然没抬起来,但也想像得到天子脸上的恼怒。萧氏与隋室之后杨政道从突厥回到大唐后,陛下在长安营宅安置。这大概就是天子所说的“优厚”吧,只是他也知道,在萧氏于贞观三年回到长安的第一天,天子就在颐养宫留宿。这等行径当然不是什么美谈,在陛下看来确是待遇优厚,可在萧氏看来恐怕是忍辱偷生。只是这些话当然不能明言,他只是低低道:“天魔将醒,定非好事。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大意。”

李世民踱了两步,忽然道:“朕即刻发元从军封了光福坊,将大兴寺掘地三丈。就算有天魔藏身,朕亦当以天威将其碎尸万段!”

李淳风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臣以为此举万万使不得。这天魔为萧氏数代戾气所钟,如此强行攻破,只怕会引起天变,长安亦将遭天劫。”

李世民哼了一声,道:“难道就动不得它了么?那就将安福坊人等一律迁移,千秋万世,此地永为禁地,入内者斩!”

千秋万世?李淳风暗自苦笑。自古以来,有哪个皇朝立国之初,不是宣称要千秋万世的?就算是有八百零八年天下的周室,也未满千年,至于号称万世不易的秦朝,更是二世已绝。眼前这个大唐天子,连一个储君之事就已弄得他焦头烂额了,何必侈谈什么千秋万世。他行了一礼,道:“陛下,此举亦是治标不治本。萧氏未绝,天魔终究还在,仍是隐患。”

李世民怔了怔,道:“那李先生你以为如何?”

天子虽在暴怒之时,终究是位从谏如流的英主。李淳风暗自赞叹着,低声道:“臣知晓此事,已与袁兄商议过。只消我等预作布置,以六道圆轮大法封住天魔之地,再以阴阳两仪化去天魔戾气,这场大劫便可化解于无形。”

李世民又是一怔,道:“那你为何不先行禀报?”

李淳风暗自叹了口气。陛下终究是陛下。他躬身行了一礼,道:“天魔之力,实非我与袁兄二人能与之抗手。要解此劫,尚需两人。以四人之力,”

“能再找到两人么?”

李淳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陛下鸿福,长安正有这两人。陛下,请你委派心腹之人,暗中在安福坊一带布置,务必不要让那萧氏起了疑心。”

“是大兴寺么?”

承乾眯起了眼。他并不是在提问,但匍匐在地纥干承基仍是诚惶诚恐地道:“他是说在大兴寺。”

大兴寺,位于长安光福坊。此寺最有名的是寺中的一尊阿育王金像,乃是当初隋文帝载入长安供养,每年香火也甚是兴旺。

承乾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他说了要我去大兴寺做什么么?”

纥干承基一怔,脸上也露出迷惑,道:“余七虽是小人师叔,实不啻敌国,他也不说为何,只说只消殿下听了,一定会去的。”

承乾低下头,半晌没有吭声。纥干承基见他一直不说话,偷偷抬眼看了看,却见承乾的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余七的主公李玄通被天子下诏诛杀后,余七便不知下落。纥干承基的大师兄尹道法与余七是死对头,当初纥干承基在尹道法手下时也曾与余七作对,不过纥干承基自己并不愿与余七为仇。前些日子余七突然找上他时,纥干承基吓了一跳,只道余七是要来寻仇。哪知失手被擒后,余七并没有杀他,并让他向太子说这般一段话。纥干承基莫名其妙,也不知余七到底要做什么,但见太子听了后似乎若有所思,他更是疑惑。

“纥干承基,你是为余七所败吧?”

虽然看不到太子,但纥干承基也感到了太子那鄙夷的眼神。他伏在地上,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些,低低道:“小人无能。”

“知道了,你出去吧。”

纥干承基磕了个头,走出了太子的书房。外面阳光很好,但他却觉周身发凉,只有勉强让自己不因屈辱而发抖。他也没有回头,但心里却有些异样。

承乾当然没有心思去揣摸纥干承基的感受。他掩上了门,向内室走去。里面坐着一个人,见承乾进来,他起身跪倒在地,道:“殿下。”

“起来吧。”承乾看着他,又踱了两步,忽然道:“果然是大兴寺啊。”

这人站起身,道:“陛下命我在光福坊安排人手,难道是要对殿下下手么?”

承乾背起手,抬头看着窗外。窗棂上糊着薄纸,阳光映进来,一头冻蝇正在窗纸上扑着。他伸手拈住了那冻蝇,轻轻摘下了两片翅膀,微笑道:“多谢侯将军提醒了。”

此人正是侯君集。他也是大唐名将,但此时脸上却满溢着谄媚和讨好,道:“殿下为我主,臣不过尽人臣之道而已,岂有功劳可言。”

承乾看着他,脸上仍然带着些莫测高深的微笑。等侯君集将这些表功示好的话说完,他又淡淡一笑,道:“侯将军,你这一双手从今天起,就是朕的了。”

听到承乾以“朕”自称,侯君集眼中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他举起了双手,道:“陛下,岂止臣之手,臣之一身,亦永为殿下所用。”

侯君集的手十分白皙,几乎不像是一只手握重兵,曾大事杀戮的军人之手。承乾点了点头,道:“侯将军,你去早做准备吧。”

将侯君集打发走,承乾这才将手摊开。那头被摘去翅膀的冻蝇正在他掌心爬动,他的手一翻,冻蝇落在了地上,跌得晕头转向,还不等爬动,承乾的靴子已一下踏上,将这冻蝇踩作一个小点。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阴毒。如果天子看到此时的太子,一定会惊叫起来。这哪里还是那个少年蛮横的承乾,分明就是在玄武门外被一箭射杀的建成。

世民,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他如困兽一般在屋里踱了两圈,突然一掌扑在案上。这一掌用力甚大,那些已经薄薄积了一层灰尘的笔砚也跳了一下。今天侯君集的来访虽然让他更增了几分信心,但这信心还是太小了。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旧部多已遭斩杀,即使有魏征、侯君集之助,仍然不足以撼动世民的根基。那余七借纥干承基之口前来相告,定然是个圈套了。若不是侯君集及时密报,自己真要一头扎进去。

不管世民你知道了什么,上天总是眷顾我的,我终于从黄泉回来了。

他的嘴角上,一丝诡秘的笑意渐渐浮了上来。

在侯君集的马车离开太子府没多久,一辆马车又驶进了李淳风那所小小的宅院里。李君羡从车里走了出来,向院中走去。院中的池边小亭里,李淳风正往池里洒着鱼食,游鱼纷纷浮头抢食。李君羡走到他身后,低声道:“李先生。”

李淳风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陛下命你在光福坊暗中埋伏人手?”

李君羡点了点头,道:“我分管光福坊东,侯君集将军分管坊西。”他见李淳风好整以暇,若无其事地还在喂鱼,不禁有些着急,小声道:“李先生,此间已无六耳,你告诉我吧,那真是萧后么?”

先前他将明崇俨带过来,李淳风以金盆圆光术窥探,居然出现了萧后的影像。萧后是前朝炀帝之后,自己与天子就有解不开的瓜葛,何况她的弟弟萧瑀还是当朝重臣,今年已年逾七十。如果真是她多次诱杀长安美少年,这实在是个惊天动地的丑闻,陛下只怕会灭了自己的口吧。

李淳风摇了摇头,道:“萧后风烛残年,不是她。”

听得不是萧后,李君羡才舒了口气,道:“那就好。只是,为何与萧后如此相似?”

李淳风将掌中最后一点鱼食洒入池中,拍了拍手,道:“太阴入土宿,太白昼现。君羡兄,天相颇为诡异啊,此是牝鸡司晨,阴盛而阳衰之像。”

李淳风精擅天文,李君羡对此道却是一窍不通,道:“那又如何?”

“世当出女主。”

女主!李君羡惊得目瞪口呆。自古以来,中原从无有过女主,李淳风此言,实在有些难以置信。他道:“真的么?今世新罗倭国,皆出女主,只怕天相应在那些地方吧。”

新罗当今为女王金真德持国,倭国前几年刚去世的推古王亦是女王。李淳风却摇了摇头,道:“天相如此,逆天终是不能。君羡兄,今日请你过来,有一事有劳。”

李君羡见他说得郑重,道:“淳风兄请说。”

明崇俨忽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虽然一直躺着,此时却一脸疲惫。辩机又端过一杯茶来,关切道:“崇俨兄,你不要紧吧?”

明崇俨摇了摇头,道:“不碍事。”他拿过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大师,何谓孽,何谓缘?”

辩机不知明崇俨为何突然问起禅理来,沉吟了一下道:“孽为业,身口意善恶无记之所作也。缘者由藉之义,缘别不同,故分为四:一者因缘,二者次第缘,三者缘缘,四者增上缘。”

明崇俨呆呆地坐着,半晌道:“大师,你我之缘,只怕也将尽于今日。”

辩机吃了一惊,道:“崇俨,你要做什么?”

明崇俨却只是一笑,道:“缘孽皆我命。不论是孽是缘,总要我去面对。”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忽地又回头道:“大师,你佛法精深,然善泳者溺于水,是孽是缘,请多保重。”

辩机呆了呆,却不说什么。看着明崇俨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的眼前却似乎浮现出那个娇俏的身影。

这是缘,也更是孽吧。他想着。缘孽皆我命,明崇俨有他的孽,也有他的缘,自己何尝没有?他长叹一声,端起自己跟前的茶来喝了一口。清淡的蒙顶石花,却似说不出的苦涩。

明崇俨走出了会昌寺,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长安,会昌寺,辩机,高仲舒,裴行俭,这些地方和这些朋友,都将暂别了吧。他今天终于以浮梦术将过往的一切都续驳起来了。明天,一切都将真相大白。可是他却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意思。

我的命运,真个只是如此么?

他东南光福坊的方向走去。

从会昌寺到光福坊,寻常马车都要走半天。等明崇俨到了大兴寺寺门前,也已过了禁夜时分,空荡荡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大兴寺也早已寺门紧掩。

他手往墙上一搭,轻身跃过高墙,落在了大兴寺的院墙里。甫一落地,他的眉头就不禁一皱。

大兴寺……此时金阿育像已不知所踪,大兴寺也已败落下来。但双脚一站在大兴寺里,明崇俨就感到了一阵心悸。黑漆漆的大殿似乎传出一股妖气,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至,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无论如何,总要去面对。他咬了咬牙,举步向里走去。

大兴寺本是名刹,但此时香火不盛,僧众也是极少。那些和尚也不修禅理,无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早晚课都不做,此时大殿中也是空无一人,只是,正中却放着一盏油灯。

一灯如豆,灯火却纹丝不动。假如有人在旁边的话,借着幽暗的灯火,可以看到在身周有一些影子在闪动。

那些影子犹如活物,绕着这盏小灯不住打转。虽然无声无息,但气势逼人,几如惊涛骇浪。等转到七八转时,那盏油灯的火焰忽地暴长了一尺有余。随着亮光一闪,那些黑影忽地便已不见,而大殿的一根柱子后却闪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个穿着白纱长裙的女子。

长裙十分轻薄,她的身体几乎就袒露在外。而她出现得也太过突然,几乎是凭空出现的。她嘴角噙着一丝诡秘的笑意,红唇艳得仿佛要滴下来,慢慢向那盏灯走近。虽然大殿中什么都没有,她却如踏在薄冰上,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似乎生怕会失足落入万丈深渊。

当她走到距油灯还有三尺许,从大殿一角处突然传出一个低低的声音:“流香。”

这声音很轻。那女子身子一震,猛地转过头。却见角落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佝偻的老僧。这老僧一身破旧袈裟,神情木然,眼中隐隐却有些悲哀。

“大哥,你果然在这里。”

老僧却垂下头,低低道:“流香,你终于来了。”

女子又是淡淡一笑,道:“当年气吞牛斗,叱咤万夫的萧流明,如今却成了一个老僧,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这老僧正是当初曾在汾阳桥观张三郎与李世民一局后,心灰意懒的极玄子。隋末大乱,张三郎意欲逐鹿中原,极玄子也极有雄心,相约日后一见高下。但在汾阳桥见过李世民后,极玄子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李世民的对手,意兴阑珊,给张三郎留下一句“此世界非公世界”,从此不见踪影。他抬起头,道:“道又如何,僧又如何。流香,这世界已非我萧家所有,你纵然妄动刀兵,最终不过镜花水月,徒然让天下多造一劫罢了。”

萧流香冷冷扫了他一眼,道:“这便是你将天魔掳走,又在这大兴寺布下禁咒之由么?害得我与二哥当年只能出走百济,在异域苟延这许多年。大哥,萧家的血脉,可不止是流在你一人身上!”

十一

极玄子叹道:“萧家血脉又如何。我历代先帝仁厚爱民,武帝更不惜以身供佛。流香,你以魇魔秘法破我禁咒,不嫌太伤天害理么?”

极玄子与萧流香兄妹同出兰陵萧氏一门,也是嫡亲堂兄妹。萧氏本是齐梁皇族。这一族素怀大志,想要恢复故土,但朝代屡屡变易,他们多次起事,却总是捉篮打水。隋朝初兴,国势强盛,萧家想要恢复更是不可能了。到了隋末大乱,他们终于准备大干一场,不惜动用禁术咒炼天魔。此事原本就是极玄子在主持,哪知汾阳桥一会,极玄子不见去向,萧流香与那黑衣人失了主谋之人,再难有所作为,只能投靠另一个堂兄萧铣。萧铣被斩后,他们无法在中原立足,只得远遁百济,苦修秘法准备卷土重来。但三年前首度回到长安,方知大唐国势较隋朝更盛,虽说与倭国中臣镰足有过密约,但倭国远在海外,终究远水难解近渴。想要起事,唯一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天魔之上。他们藏身在萧后所居颐养宫中,多方查探,也终于发现了大兴寺的秘密。只是极玄子在此布下禁咒,他们无从下手,萧流香诱杀少年,以他们的魂魄炼成魇魔秘法前来破解,费了数年之功,直至今日方才攻破禁咒。等她杀入大殿,才知道坐镇此间的竟是大哥极玄子,心中震惊也非同寻常。听极玄子说起历代先帝仁厚爱民,她哼了一下,道:“仁厚又有何用。大哥,你纵然心灰意冷,想要归隐也是你的事,为何还要镇住天魔?难道你要护住李家天下么?”

极玄子慢慢站起身,道:“天魔苏醒,玉石皆焚。流香,纵然唤醒天魔,你说能有几分胜算?”

萧流香怔了怔。唤醒天魔,那是她长久以来的愿望,但仔细想想,大唐已如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纵然天魔已醒,也只如一场狂风骤雨,顶多摧毁几根枝条而已,说胜算那是一分都无。但她根本不愿多想,喝道:“事在人为!”

极玄子叹道:“事在人为,也须为有为之事。流香,欲生诸烦恼,欲为生苦本。此事于天下于己,皆无济于事,你也只是枉送性命罢了。”他在大兴寺坐镇多年,大兴寺的和尚尽是些碌碌之辈,对于极玄子这个洒扫殿堂的佝偻老僧他们也根本不在眼里,极玄子乐得平时就常翻翻经书,对佛理却已颇熟。“欲生诸烦恼,欲为生苦本”二语,出自《增一阿含经》,说众生所有困苦烦恼,尽生于欲。他回想往日为殚精竭虑,身涉险境,日日烦恼困苦,无一不是为了谋求萧氏复国一念。待炼成天魔,能放而不能收,只得在大兴寺坐镇,他的心境反倒平和了许多。这两句偈语,实是咀嚼良久,回味无尽。

萧流香几年前发现大兴寺有异,却又见寺周加了极厉害的禁咒,她这等术士进来,不啻飞蛾扑火,便以魇魔法炼魂强攻。但这禁咒实在太强,她这魇魔法修习也极为阴毒,每一重便要伤一极美少男与一极丑少女。这几年修到八生八死,实际已经伤了男女各八人。裴行俭卷宗中只有八起美少年被杀,实是女子命贱,极丑女子更是没人当一回事罢了。魇魔术本是邪术,萧流香修为越高,心中邪念就越盛,哪里还是一句偈语唤得醒的。她冷冷一笑,道:“大哥,挡我者即是魔障。你不闪开么?”

极玄子喃喃道:“血流漂杵,生灵涂炭,却又无济于事。流香,我不会让开的。”他初时只不过心灰意懒,但在大兴寺读的经书多了,却生了悲天悯人之怀,此时说来,颇有大德高僧气像。

萧流香见他仍不通融,怒不可遏,喝道:“大哥,不要怪我了。”她双手拇指食指分开,遥遥相对,人忽地一转。随着她的转动,白纱长裙飘起,脚底却有一片黑影向极玄子疾射出。极玄子见她下手再不容情,眼前依稀却又有当年那个俏丽小妹的身影,颓然道:“善哉。”双手捻诀,连变了几个手印,那片黑影到了他身前,却如大浪激上礁石,纷纷散开。他还待劝解,却听萧流香厉声喝道:“一始无始。一析三。极无尽本。天一一,地一二,人一三……”

极玄子是萧氏兄妹的堂兄,萧流香知道那些本门武功法术奈何不了他,因此突然间用了三韩《天符经》。《天符经》传说是三韩始祖檀君所传,虽只聊聊八十一字,文字却艰深之极。萧流香兄妹遁入百济,取《天符经》与中原道术杂揉而成。这是她的独到之秘,极玄子见识虽博,功底虽高,却不曾见过这等法术。他对萧流香仍颇为容让,但萧流香却毫不留情,这一下出其不意,极玄子只觉眼前一黑,刹那间竟已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心头一沉,忖道:“小妹真的要取我性命么?”情急之下,也再不留手,袈裟一抖,身上所沾黑影立时飞散,隐隐似有鬼哭之声。

萧流香见极玄子一眨眼间便破了自己一重天符经魇魔秘法,亦是惊心。她已将此法修至八重,口中接连不断,喃喃念诵道:“……一积十矩,无匮化三。天二三,地二三,人二三,大三合六,生七八九。运三四,成环五,七一妙衍。……”阴影一重散去,一重接上,竟似无穷无尽。极玄子没想到萧流香的功底一高至此,大大惊诧,心道:“小妹她竟已到这等地步?难道她……”

他心神一分,黑影靠得又近了一圈。萧流香见极玄子抵御之力渐趋衰弱,心道:“大哥真不愧当年与张三郎齐名的人物,我若不是有了宫天丹,哪是他的对手。”她占了上风,哪肯容情,口中《天符经》念得越来越快:“……万往万来,用变不动。本本心,本太阳,昂明人中。天地一一,终无终一。”

这已是《天符经》最后一段。当萧流香念到“终无终一”时,极玄子只觉眼前黑影已是排山倒海一般涌来,仿佛有无数妖兽扑到自己身上拼命撕咬。他心知再抵不住萧流香的进攻,忽地盘腿结迦趺坐,长吸一口气。

极玄子已是要孤注一掷。哪知他刚坐下来,却觉双足已然失去知觉,周身像是被浸入冰水中,从脚跟一直冷到背心。他惊惧万分,心道:“是了,小妹一定得到了余七的宫天丹!”

宫天丹一共只有两颗。极玄子当初将一颗宫天丹传给余七,只盼有朝一日余七能成为自己的有力臂助。哪知余七手段越来越高,异心也越来越重,终于背叛极玄子出门。萧流香功底如此之高,隐隐然竟有凌驾于自己之意,除了得到宫天丹,恐怕就没别的途径了。他对萧流香总有香火之念,此时略略缓得一步,被萧流香抢了先手,便是想两败俱伤也难。他只盼能提起最后一丝真气,但身体已卷这一片黑影之中。黑影一如怒涛狂澜,卷得他岌岌可危,哪里还有反击的余地。

极玄子心灰若死,正在这时,忽觉背后有人一拍,一股劲力从脊背处涌来。这支生力军来得极是突然,他无暇多想,猛地长吸一口气,借着这股力道挡去。这力量虽然也不甚强,但来得极为突然,那团黑影到了距他身周三四寸许,忽如被一道无形堤坝拦住,再难进得一步,而正中那盏油灯火焰忽地又升起了尺许。萧流香本觉得极玄子已到油枯灯烬之地,却没想到他突然间会有这等反击手段,措手不及,黑影倒卷而至。这魇魔法阴毒残忍,但是她自己都不敢直攫其锋,轻叫一声,身形一晃,如一抹轻烟般闪出了大殿,大殿中那点灯火越发明亮,映得周围一片发白。

极玄子意外得胜,又惊又喜,暗道:“惭愧!这是谁来帮我?”扭头看去,却见有个少年右手捻诀,左手按在他背后,一张脸涨得通红,正是明崇俨。他正待说话,却见明崇俨脸上越来越红,一张白玉般的脸直如煮熟的虾子一般,伸手在明崇俨腕上一抚,心道:“不妙,难道他的禁术不是自己解开的么”

明崇俨本来觉得身上如火烧一般,极玄子在他腕上一按,登时周身一片清凉。他长吁一口气,小声道:“师父,您……您真的还在。”

极玄子当初为了躲开萧流香兄妹,不得不远走高飞。他炼出天魔,心中追悔莫及,但以一己之力又破不了这等法术,因此临走时在明崇俨身上下了禁术,要等他有朝一日功力能高到能自行解开,便可来到大兴寺成为自己的强助,另一来也是不让萧氏兄妹再找到他。只是他没料到李淳风以金盆圆光术解开了明崇俨身上所受禁术,现在的明崇俨提前过来,功底却分明还差得远,不由大为踌躇。

明崇俨见极玄子若有所思,也不说话,急道:“师父,这妖女到底是什么人?师父你为什么要对我下禁术?”

极玄子忽地抬起头,道:“崇俨,你站到那边去,与我一同施行九字真言咒。”

明崇俨虽不知师父要做什么,但他对师父敬若天人,从来不敢有违。虽然师父还不曾回答他,但他仍然站到了油灯对面。正待念咒,门外却传来了萧流香的声音:“明公子,你别上当,他可是要断送你性命的。”

萧流香虽然一招失手,却无大碍。但方才未能彻底攻破极玄子禁咒,心知又要多费一番周折。听得极玄子要明崇俨施行九字真言咒,知道极玄子不顾一切,要强行摧毁天魔了。其实明崇俨功力不足,极玄子也是走投无路,决心冒险一试。就算明崇俨真个念动九字真言咒,也会引起天魔反克,他二人反要被天魔吞噬。只是萧流香毕生为了唤醒天魔而殚精竭虑,为达目的,不惜向这个自幼便对自己极好的堂兄痛下杀手,哪敢稍有大意。

明崇俨扭过头看着萧流香,道:“你究竟是谁?”

这许多年来,他的记忆中总失落一段,唯一还能记得的,就是这个模糊的身影。许多年过去,他终于将记忆重又连起来,现在想要弄清楚的事有太多了,最想知道的也是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萧流香见眼前这俊美少年听了自己一眼果然停住了手,心下定了许多。明崇俨相貌清雅秀丽,但眼神中却隐隐总有一丝邪气,她忖道:“哥哥说得没错,这少年魔种内结,日后必成天魔一脉。”她微笑道:“明崇俨公子,我们见过已是第三次了吧。”

明崇俨点了点头,道:“安喜县时是第一次。在怀远坊,是第二次。”

萧流香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异,道:“怀远坊里居然你也能见到我,果然是受了宫天丹了。”

听得“宫天丹”三字,极玄子只觉心一下沉了下去,暗道:“小妹果然得了宫天丹!”明崇俨却诧道:“宫天丹?这是什么?”

他问的是极玄子。极玄子默然不语,萧流香却笑道:“明公子,大概你还不知道,宫天丹是你这一门的至秘。服用此丹,功力大进,却要听从旁人一个指使,万死不辞。你离乡背井,在长安徘徊不去,就是你这师父做的好事。他要你毁掉天魔,那是要你以性命为代价的。”

明崇俨浑身一震,看看极玄子,小声道:“师父,她说的是真的么?”他父亲在外为官,自己来长安读书,举目无亲。读完后父亲也屡次来信催自己回乡,可是他总觉得在长安有一个宿命。这像是一个魔咒困住了他,所以明崇俨才会苦苦追寻那段失落的记忆。直到此时,他才恍然大悟,可事到临头又不敢相信了。

极玄子不敢去面对他。萧流香所言全然是实,服用宫天丹后将会听从一个命令,虽死不辞。许多年前在汾阳桥,当他知道结束这乱世的人已经出现,自己再没有机会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心不再让这世界妄生杀劫了,便属意小师弟余七与自己一同担当起这个销毁天魔的重任。只是余七也知道此事有死无生,不愿听从摆布,带着宫天丹逃走。九年前,当他发现萧氏兄妹找到了自己,不得不离开时,便把剩下的一颗宫天丹给了明崇俨,盼他有朝一日功力大进,可以完成这个使命,没想到机缘巧合,明崇俨提前解开了禁咒来到他面前。现在强行销毁天魔,事未必可成,明崇俨却当真有死无生。只是要他再骗明崇俨,他也实在不忍心。

明崇俨见师父垂头不语,心知定是属实。他对师父极为信任,却不料师父竟会对自己有这种安排,心头怒火登时熊熊燃起。他喝道:“师父,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殿门又发出“咯咯”一阵响。极玄子知道那是萧流香又在强行攻入。此时大殿所下禁术威力大减,此消彼长,萧流香用不了多少时候便能再攻进来了。他忽地抬起头,道:“崇俨,为天下百姓,一己安危又何足挂齿?来吧。”

明崇俨见他眼光一闪,脑袋里也白茫茫一片,便要听从极玄子的话去做。但在他心底却隐隐有个声音在叫道:“我被骗了!被骗了!”怒不可遏之下,竟然直直立着,动也不动。也正在这时,“砰”的一声,殿门终于被推开了。

殿门一开,那盏油灯的火焰霎时缩得更小。看着萧流香微笑着走进来,极玄子的心沉到了谷底,喃喃道:“劫数,劫数。”

萧流香一步步进来。足底阴影漆黑一片,仿佛踩着一团黑云。极玄子所下禁令越来越弱,魇魔法与天魔感应,威力却是越来越强。她见明崇俨呆立不动,心中更是喜悦,只是也有些隐隐的不安,忖道:“哥哥怎么还不来?难道被挡住了?”

事态紧急。她从余七处逼问过,承乾亦将来到此处。一旦太子也来了,那么想要全身而退便难如登天。但单凭一人之力要唤醒天魔,同样凶险之至。只是想到以哥哥的本领,要挡住他至少要两个绝顶高手。而长安的绝顶高手,至多不过四人,分散之后,自己就无心能够阻挡了。

胜券在握,成功只有一线之遥。萧流香心中一定,魇魔法的威力便更大。黑影渐渐扩散,几乎要将整个大殿都笼罩其中。

天快要亮了。

萧流光抬起头,心中也少有的焦急。他自信以天下之大,能挡住自己的已不足三人。也许扶余三梦斋可以,但阻住了自己的人显然不是三梦斋。那么到底是谁?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的气息平静一些。到现在,他已冲了七次,但每一次都无功而返,不论是以拂梅手,还是用虎咆流、暗行堂五体封灵秘术,阻路之人总如磐石一般岿然不动。每一次失利,他心中惊惧就更增一分。

天下,居然还有此人!更可怕的是,他根本猜不到到底是谁会有这等本领。长安的绝顶好手,李淳风、袁天纲以外,也唯有李靖夫妇。可即使是这四人中的一个,都不可能如此举重若轻地将自己阻在此处如此之久。

他定了定神,高声道:“阁下究竟是何方高人,为何要阻住我的去路?”

前面那人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却只是低低一笑。听声音,那是个中年男人,显然不是张出尘了。难道是李靖、李淳风、袁天纲中的一个?他冷哼一声,道:“阁下不是等闲之辈,为何如此藏头露尾,效穿窬鼠窃的行径?”

这已是激将法。但对面那人却不受激,仍是一笑,道:“穿窬鼠窃又何足为羞?萧先生可人,却嫌小气了。”

萧流光本想以言辞激乱对方心神,好趁隙而入,不料此人镇定如此,反是自己心浮气躁起来。到了此时,即使是他也不禁有些绝望,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曙色熹微,模模糊糊已能看到对手的面目了。那人仍是端坐在大石上,高声道:“萧先生,你一身本领难得,何必要去枉送性命?”

萧流光心知说是说不通的。他咬了咬牙,喝道:“那就休要怪我无情!”

这一声暴喝,如春雷炸响,阑珊暮色亦似被震得一颤。他左手捻诀,右手食中二指伸到嘴里一口咬破,鲜血立时洒出。血迹飞溅于地,却如一支巨笔在地上画出了一道符。他右手一扬,低低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诵持随身,体现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气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玉皇光降律令敕。”

萧流光的别派法术,实是左道,此时念诵却是正宗道家金光神咒。他附以血咒,更有磅礴之势。一听得萧流光咒声,那人也不敢再好整以暇地端坐在石块上,忽地站起,右手在腰间一搭,赫然出现一柄长刀。

这长刀足足有四尺许,也不知那人是如何藏在身边的。一见这长刀,萧流光面色登时有如死灰,金光神咒嘎然而止。

“张三郎!”

那是虬髯客张三郎的水火刀。他做梦都想不到挡住自己的会是虬髯客张三郎,嘴里呻吟也似地喃喃着。张三郎与他堂兄极玄子是好友,也是两人互相默认的平生大敌,当初他跟随极玄子时曾见过张三郎几次,那时他武功法术皆未大成,只觉与张三郎相去不啻天壤。只是张三郎心高气傲,争夺天下失利后,便远遁海外,萧流光怎么都想不到他会来为大唐护法。

虬髯客见萧流光的金光神咒引而不发,却也暗自松了口气,道:“小郎,许久未见,别来无恙。”这金光神咒是玄门大道,便是虬髯客亦不敢轻视。当初他见到萧流光时,萧流光尚在少年,是跟随极玄子身边的一个小兄弟,没想到这些年未见,萧流光本领居然一高至此。

萧流光道:“不知髯公为何要阻我行程?”

虬髯客淡淡一笑,道:“昔年向舍妹一诺,某家作茧自缚,不得不从,还请小郎休要责怪某家。”

其实以虬髯客本心,大唐就算分崩离析,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李靖之妻张出尘是他义妹,他对这义妹爱慕已久,张出尘却选了李靖为婿,虬髯客便许诺张出尘,只消张出尘有朝一日出言相求,必然为她办到。这个诺言许下已久,后来他远赴海外,李靖夫妇也在大唐位列高爵,却终有了兑现的一天。

萧流光看着他,呆了半晌,终于颓然道:“髯公既有此诺,流光不敢不从。”现在赶回去,也已晚了,而以血咒附上金光神咒,不要说仍没有把握能击退虬髯客,即使侥幸取胜,也已无力再去唤醒天魔。

小妹,哥哥无能。萧流光的心像被什么噬咬着一般疼痛。他知道,从今天起,永远都见不到这个小妹了。

十二

“红妹,大哥真会挡住他么?”

李靖面色沉重。即使妻子嫁给他已经很多年,即使他已身为大唐第一名将,他依然保留着当初在越国公杨素府第中第一次见她时的称谓。而对于虬髯客这个其实已是敌人的结义大哥,他更没有多少感情。

张出尘拉住他的手,低声道:“别担心,大哥一诺千金。”只是她也知道,如果虬髯客背弃诺言的话,说不定李靖心里更好受些。

李靖叹了一口气,背着手看着面前大兴寺的殿角。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危机已如妖兽般露出了利齿。虽然陛下调动了禁军严密守卫,但他也知道,萧家之人要是回来的话,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兵仍然挡不住他的。

“是啊,现在还没来,大哥一定得手了。”他低低说着。

昨天陛下紧急召见,让他夫妇都吃了一惊。眼前这个危机,也许比当初突厥大举进犯更为凶险。只是听着陛下镇定自若的吩咐,李靖也不由由衷地感慨。

不愧为天下明主!不论这危机有多么凶险,现在却已如柙中之兽,纵然爪牙尚在,亦没什么威胁了。只是,他不知道李淳风先生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发信号,难道还在忌惮什么?

此时的李淳风也极是犹豫。

六道圆轮大法随时都可发动,但让他吃惊的是,大殿中传出来的气势,也远远超过了他的想像。

萧氏的本领,真的高到了这等地步?而星座中的异相又到底在预示着什么?现在这样,双方都是在逆天而行,连他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萧氏的天魔到底是什么?真如同萧后那里所得知的,会引起一场震动天下的大乱么?直到现在,李淳风依旧有点不知所措。

这时李君羡带着两个人走了过来,拱手施了一礼,小声道:“李先生,我已问过,侯将军未见异动,殿下也在东宫未出。”

李淳风一怔,道:“没出来么?”他怀疑萧氏是太子所指使。只是太子是陛下亲子,虽说陛下眼下对这个儿子大为不满,甚至传说有废太子之意,可说太子会对陛下图谋不轨,只怕也太过骇人听闻了。因为侯君集与太子颇为接近,他暗中拜托李君羡,要他密切关注侯君集动向,以防有变,但显然自己想错了。幸好先前未向陛下说过此事,不然陛下反会多心的。他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李君羡看了看面前的大兴寺,有点怀疑地道:“仍然没有异动么?到底是不是这里?”

李淳风道:“僧人都被点晕,显然萧氏已经动手。外间根本不闻异动,大殿应该是被人下了封禁之术。”他顿了顿,又道:“李将军,你麾下有无好手,让他进去看看?”

大殿被封住,寻常术士除了强攻一途,便进不去的。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淳风虽非战将,这句《孙子兵法》中的名言他是知道的。贸然强攻,李淳风也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结果,最好的办法便是先让人进去看看,来个投石问路。

李君羡犹豫了一下,还不曾回答,他边上一个小军官忽然道:“李先生,小将愿往。”

这小军官年纪甚轻,相貌英武,背后还插着折成几段的铁枪。李淳风道:“将军是……”

这小军官行了一礼,道:“小将金吾卫街使裴行俭。”

李君羡虽然不能指挥金吾卫,但裴行俭是他特意要来麾下的。裴行俭本领非凡,此番受命封锁光福坊,他特意又将裴行俭召回。裴行俭为了这件事花了不少心力,但直到如今仍是一头雾水,他胆大包天,龙潭虎穴也敢闯闯,一直便想进去看个究竟。听李淳风说要让人进去看看,当即挺身而出。

李淳风点了点头,道:“有劳裴将军了。进去后不要贸然行事,立刻出来。”

裴行俭点点头,道:“小将领会得。”他右手往背后一按,“呛啷”一声,七截枪瞬息间抽出,握在了手中,直如幻术。李淳风也没料到这个毛遂自荐的小军官武功如此之高,不禁吃了一惊,扭头看了看李君羡,低低道:“李将军,此子不凡。”

李君羡眼中闪烁,却似不曾听到。在裴行俭身上,他也依稀看到了当初那个英武绝伦的裴行俨的影子。

有弟如此,行俨,你也该瞑目了。

他在心底默默地说着。

极玄子只觉气血翻涌,一口鲜血郁结于胸,险险便要喷出来。萧流香攻势如潮,竟似无穷无尽,而自己却气血两衰,抵御之势越来越弱了。他看了看一边呆呆站着的明崇俨,心头更是一痛。

“流香,你真要取我性命?”

这话已隐含乞怜之意。萧流香却微微笑着,道:“大哥,宫天丹之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小妹也是骑虎难下,还请大哥原谅。”

她破釜沉舟,给自己下了必杀的禁咒!极玄子心头又是一痛。本来他还有一线希望,盼着萧流香能知难而退,可现在显然已不可能了。他道:“流香,宫天丹禁咒,一样可解……”

没等他说完,萧流香喝道:“不必了。”她双袖一甩,身周黑影如狂涛般涌上,那盏油灯光焰此时被逼得只有芝麻粒大小,已是摇摇欲灭。极玄子本就在强自支撑,到了此时再也撑不下去,一口鲜血喷出,大殿中登时一片漆黑。他心道:“完了,一切都完了。”人忽地站了起来,伸手搭到明崇俨前额。

想到天下又将大乱,刀兵四起,生灵涂炭,而萧氏兄妹的图谋又必不能成,只是天下人白白多遭一回兵劫罢了。少年时极玄子也不是个悲天悯人之辈,但他所修都是玄门道术,后半生心灰意冷,又隐身佛门,读的尽是经书,回首前尘,便觉少年时逐鹿中原之心皆是魔障,只盼天下太平,至于萧氏复不复国,亦是余事。到了最后关头,更觉给明崇俨下了宫天丹,强让他做这等舍身为天下之事亦属魔道。萧流香这一波攻势自己是绝对挡不住了,便奋起余力,护住明崇俨。

黑影如潮水一般将明崇俨和极玄子裹在其中。萧流香虽然听萧流光说过,明崇俨魔种内结,将来必能与天魔犄角相应,因此一直不去杀他,可此时哪还顾得这些。这八生八死魇魔法郁结了十六个少男少女的冤魂,便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著物即腐。黑暗中,只听得极玄子高声道:“地火水风,四大皆空。摩诃萨埵,舍身慈悲。”

佛门有谓,人身不过是地、水、火、风这“四大”假合而成,无常不净,是众苦之本。后两句说的是昔年有一大车王,生育三子,太子名摩诃波罗,次子名摩诃提婆,幼子名摩诃萨埵。某次三子游于山林,见有一病虎产育七子,才经七日。身不能动,诸虎子围绕于侧嗷嗷待哺。摩诃萨埵见而大生慈悲之心,便以身饲虎,尔时大地六种震动,天花乱坠,极玄子读经时曾读过这个故事。此时命在顷刻,亦如摩诃萨埵般生了慈悲心,便以身相护。

黑影攻破了极玄子的最后防线。在这瞬间,极玄子浑身都如浸于浓墨之中,面貌却放出毫光。借这毫光一闪,明崇俨见师父嘴角含笑,失声道:“师父!”但这毫光只是一闪即没,黑影已淹没了极玄子头顶。刹那间,极玄子肉身为八生八死魇魔法化尽,都成微尘。虽然大殿中死寂一片,明崇俨却觉耳边如有万丈风涛,直似电闪雷鸣。

正在这时,萧流香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厉喝:“看枪!”

那正是裴行俭。

裴行俭冲入大殿,恰是极玄子骨肉化尽之时。他刹那间看到大殿中竟然浮现出明崇俨影子,不由方寸大乱。明崇俨对他遮遮掩掩,让裴行俭极是生气,可与他兄长裴行俨一般,裴行俭也是个笃于友道之人,在这少年军人心里,这份友情却是比什么都要珍贵。他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明崇俨,眼见明崇俨要被黑影吞没,他再顾不得李淳风让他不要贸然行事的劝告,七截枪一个“腾蛟式”,便已刺出。

裴行俭武功极高,这一枪更是他全力施为,快如电闪。萧流香也万万想不到身后会有人暗算,裴行俭不是术士,身法又快得异乎寻常,她身子一侧,七截枪枪尖便已扎入她的肩头。萧流香平生从未受过伤,痛得尖叫一声,双袖一扬,魇魔法登时倒卷过来,便向裴行俭涌去。

裴行俭一枪刺中,却觉枪尖触到的如同坚石。大殿中本来就漆黑一片,眼前却忽地似有更黑的暗影扑来。他性子刚强,宁强不弯,即使如此亦是不惧,手腕一抖,七截枪一折,已成七截,忽地又连成一根。借这力量,枪尖又向前送了寸许。

这一招变化神妙无方,萧流香也没想到对手力量尽时居然还有新力发出,枪尖又钻入伤口寸许,痛得她冷汗直冒。但是她这八生八死魇魔法威力全然不减,只缓得电光石火般片刻,终于尽数发出。

黑暗中裴行俭只觉有个人一把揽住自己,身体已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七截枪当即脱手。“咣”一声,大门被他一下顶开,人也直飞出去,直飞出三四丈远,这才重重摔倒在地。他摔了个七荤八素,但七截枪是他爱逾性命的随身兵器,哪忍失落,爬起来还要向大殿冲去,身边忽觉微风倏然,有个人抢过他的身边,却正是李淳风。

李淳风见变起突然,大门洞开,这大殿原本固若金汤的封禁之术在这一瞬间尽已消失,心知这是绝好的进攻良机。他与另一边的袁天纲二人施行六道圆轮大法时心神合一,六道圆轮大法一经施展,连当初王世充手下的妖僧伽罗婆帝、虬髯客张三郎也一样要受困。他脚下步罡踏斗,手中符纸连连飞出,眨眼间大兴寺外已将这六道圆轮大法发动。

另一边的李靖夫妇也已发觉六道圆轮大法发动,瞬时也已上前。六道圆轮大法可以困住殿中妖人,真正的攻势却是李靖夫妇发动。李靖身为名将,举手投足间隐隐有凛然之威。张出尘当初在杨素府中化名“红拂”,此时已身受诰命,但秘术却更为精深。李靖所修乃是水府神咒,张出尘所修却是火府术,两人水火既济,瞬间便已将大门封住。

萧流香身中一枪,左手五指在肩头疾点,立时封住了伤口。方才那人突如其来,枪法虽高,其实也伤不得她。但阴差阳错之下,自己全然不备,居然受伤,更是怒不可遏。而那人来得既快,退出去更快,便是想要追击都来不及。她知道定是明崇俨搞的鬼,可是明崇俨来去如鬼魅,已不知到了哪里。一瞬间,外面的攻击也已来了。

李靖如今身为高官名将,少年时却是个行走天下的游侠儿。某次游历,在深山中借宿于山家,这家中唯有一老妇幼女。李靖怜悯这家人羸弱,便为她们推了一夜的磨,却不知这两人是当初有名的术士龙氏一族后裔。龙氏自称为天龙之裔,精擅水府神咒,见李靖忠厚,根骨清奇,但将水府神咒传了给他。他少年时以此行侠仗义,后来领兵为将,便不常使出这等秘术了。此时重为冯妇,威力却是丝毫未减。张出尘的火府术与他的水府神咒恰是相辅相承,二人又是多年夫妻,心念合一,威力更是平增一倍有余。萧流香纵然有宫天丹,仍不敌他二人联手之力,八生八死魇魔法被一重重攻破,光亮从大殿门口处一点点攻入。

萧流香自觉这事极为隐秘,到了这时才知道原来早就落入了李世民的圈套。肩头之伤虽轻,终究让她打了个折扣。见水火之势一点点侵入,自己的魇魔法便如烈日下的冰雪般急速融化,登时心如乱麻。为了唤醒天魔,她付出了一生一世,眼见在这最后时刻却生了这等变故,一时间也不由恍惚。

也许,大哥说的是对的吧。她想着。可是这个小时候对自己极为亲切的堂兄死在了自己手下,相依为命的哥哥也终于没能赶到,她已心灰若死,只觉一生策划,至此翻为画饼。

不,还没有结束。

她看着大殿正中。在水火侵蚀下,大殿里的方砖一块块都已变色,唯有正中一片地方仍是一片漆黑。萧流香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伸手探到胸前。

天魔。以命换命,醒来吧。

她五指纤纤,洁白如玉,指甲也留得甚长。她伸手在前胸竖着一划,指甲便如小小利刀,将皮肤割开,鲜血立时涌出。只是这鲜血像是活的一般,竟有向上流动的。只一瞬间,她的周身都已沾满了鲜血,但血迹却似鸟篆虫书,并不凝结成一片。

这是以身为器,幻化的血咒。血咒原本就要伤身,像她那样以身为器,威力固然极大,却已必死无疑了。

醒来吧。她在心底喃喃地说着。胸前的伤口直裂到心肺间,看得到她正在跳动着的心脏。只是萧流香似乎全然不觉痛苦,笑意更加酣畅。

她一将血咒使出,门外的李淳风、袁天纲和李靖夫妇同时感到压力剧增,竟然同时被逼得倒退一步。

大兴寺不是什么香火旺盛的所在。此时天已即将放亮,早起的人都要出门。一开窗,却见大兴寺里烈焰熊熊,想要来救火,却不知何时坊巷里都驻满了士兵。胆小的关上门装不知道,再去睡个回笼觉,胆大的却从窗缝里往外看。

裴行俭失了七截枪,心痛之极,而明崇俨也惊鸿一瞥,不知是不是仍在大殿里。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见李淳风倒退了一步,更是吃惊,小声向李君羡道:“李将军,这是怎么了?”

李君羡虽非术士,但见李淳风纵然倒退,脸上却有欣慰之意,也便释然,小声道:“骤雨不竟日,妖人已至末路了。”

他话音刚落,却听一声巨响,大兴寺的大殿屋顶一下崩塌下来,一道黑气冲天直上。此时曙色已至,东边的天际已然泛白,但这道黑气却如暗夜中冲出的妖魔,直入云霄。在黑气中,隐隐似有一张诡异的巨大人面。

这是一张绝美的女子之面。只是,那一双淡淡的双眼却带着刻骨的仇恨,如同妖魔的君王,俯瞰着下面的芸芸众生。

这异像所有人都看到了。驻守在边上的士兵都是千锤百炼的精兵,连他们都惊呼起来,那些偷看的平民百姓更是有失声尖叫的。这景像实在太过诡异恐怖,如非人世所有。只是黑气转瞬即逝,只不过一闪,弹指间便已消失。若不是大兴寺的屋顶被冲破了一个大洞,所有人都要以为刚才自己是眼花了,或是在做噩梦。

结束了么?

李淳风淡淡地想着。这就是天魔吧,他想。这天魔应该已经被他们四人化去,那么这场危机终于过去了。可是,他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像暗夜行路踩不到实处。

李靖夫妇也突然间发现那股力量消失不见了。他们收回水火二术,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劲敌就已经这样败北。袁天纲这时过来道:“淳风兄,真完了么?”

李淳风皱起眉头,道:“也许吧。”

他们指挥着士兵扒开大兴寺大殿的残垣断壁,却只找到了裴行俭的七截枪。这枪的是神物,这般受压,居然连压痕都没有,只是枪点上沾了些血迹,别的便什么都没找到,甚至连一片碎衣服都没有。这时那些被点倒的和尚已被救醒,他们还不明所以,却见大殿都已毁了,寺中尽是士兵,没想到一觉睡出这等祸事,全都吓得全都说不出话来。后来这些和尚化得缘来,重修大殿,自觉可能是太过松懈,从此日日早晚课都不敢遗漏,倒颇有清誉了。

此事已了,禁军都已收队回去。这一夜发生的事,后来被市井之人传得神乎其神,有说是捉拿江洋大盗的,有说是某将谋叛的,最后公认是不法妖人施行邪法,结果遭天子擒捉,秘密斩首。只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就谁都不知道了。

十三

明崇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长安。曙色笼罩着这个伟大的城市,无比灿烂,却又带着无比的妖异。他看了良久,才转过头,出了刚开的延兴门。

终于从这个魔咒中解脱了。辩机,裴行俭,高仲舒,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辩机会成为一个极有名望的大德高僧吧,裴行俭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赫赫名将,而高仲舒也许会成为一个精擅史实的学者。这都是他们的道路,在这条路上他们也会走下去,可是明崇俨却觉得茫然。仿佛走在一个大雾弥漫而又歧路重重的地方,每一步踏出,也许都会走上一条自己都想不到的道路。

长安,再会了,也许有朝一日我会重来。他想着,心里也没来由的感伤。师父给自己下了这个咒,却又用生命救了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恨还是该感谢他。

他终于转过头,向前走去,把长安抛掉了脑后。

在大兴寺那道黑气冲天直上的一刻,长安皇城的大明宫里,一些宫女太监正在做早朝前的最后一次清扫。擦洗桌案,洒扫地面。在这些人中,一个少女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年轻渴睡,突然靠在了案上。

那是个年轻的才人。

大唐后宫,除了皇后以外,还有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名目如此,但贞观年间女官并没有如此之多。才人是二十七世妇中的一个,属女官五品,但当今皇后长孙氏十分贤德,平时连她都会做些洒扫之事,上行下效,那些女官当然不敢怠慢,否则便要有“狐媚惑主”之名了。

这个才人十分年轻,也不过十四五岁,胸脯正如初结的菡萏,脸上也还带着细细的绒毛。一张脸虽然不无稚气,却美得让人不敢逼视。

“您怎么了?”

虽然年纪尚小,终究也有“才人”的衔头。一边另一个才人见她像是累了,连忙过来扶住她。手刚触到她的手臂,却吃了一惊。

白嫩的手臂,冷得仿佛万载寒冰。她惊道:“媚娘,你病了么?”

少女的眼里忽然睁开眼,微笑道:“不碍事。”她说着,又抓起扫帚,开始扫着地。那个才人见她没再说什么,也不以为意,便做自己的事去了。

扫地也只是轻活。一会儿,殿上便已扫得干干净。在出去的时候,少女回过头来,看了看这个陛下将要与王公大臣议事的地方。

有朝一日,我会坐在这里的。天魔的仇恨必将降临到这个王朝之上,你那些皇子皇孙,必将在我的刀下呻吟。

这个少女的眼里,射出了逼人的寒光,已完全不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了。只是她走在最后,谁都没有发现这个少女的异样。

这时,太阳已升了起来。光芒似亿万柄金枪,射在连绵不断的琉璃瓦上。大明宫里,黄门宫女都陆续地走出来,开始一天的事项。

大唐,这个金碧辉煌的王朝又迎来了灿烂的一天。

所有跟帖: 

谢珠珠。先顶后看。昨夜我已经看完天魔上了, 今天就等着下面的了。 -JJGL- 给 JJGL 发送悄悄话 (152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07:03:43

如此,那等我这次游玩回来,大约下周二、三这样,再开始贴一篇燕垒生的?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0:37:26

喜欢的作者回国一定要去买两本原著收藏哦!我已经买了流潋紫的整套后宫。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84 bytes) () 04/06/2015 postreply 11:20:53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