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的雲彩

来源: 落花飘零 2014-06-13 10:21:5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0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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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考警校的时候,脑海里都是负责探案的警探,身怀绝技,智慧超人,在芸芸众生中循着蛛丝马迹,捕捉到那个匿藏的罪犯。但是现在我的工作,和我的想象相差甚远,毕业以后我才知道,能做到警探的非常少數,大部分人,只是在普通的岗位上做最平凡最不起眼的工作,比如我,一个交通警察。

也许和我随遇而安的性格有关。一开始的些许失望,随着工作时间逐渐增长而慢慢消失我负责夜间到黎明的一段高速公路。习惯了每天伴着日出,在这条自己熟悉的高速公路上巡逻,每一个入口,每一个出口,每一个灯柱,每一个路障我都了如指掌。

一天,黎明开始的时候,我即将开始做最后一次巡逻,然后就准备交班回去了。这时的高速公路,还在沈睡中,宁静祥和地蜿蜒伸展在柔和的晨光里,和白天川流不息,喧闹拥挤的情形宛若两个世界。

我靠在车边,看着东方的云霞先是银白色,然后一点点被染成金色,最后一轮旭日跃出地平线,新的一天,充满希望的一天,又开始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刻。前夜的疲倦,都在此时此刻被新生的曙光荡涤干净,只留下希望和宁静。

可惜今天,这一点点宁静都被打破了。我的身边,突然驶过一辆黑色的Accura,凭着多年的经验,我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司机,一个年轻女人,拿着手机在text,她的车也因此开得歪歪扭扭,有几次甚至差点超过了黄线。幸好现在周围没有车,否则可能已经酿成车祸了。我立即打开警笛,开车追了上去。

Accura被迫停到了一边。我走过去,例行公事地向她问候。 “早安,女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停住你么?

那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一脸疲倦,头发松松地散在脑后,似乎一夜未眠的样子。这更让我担忧,这样的司机,是最危险的了,女性,疲倦驾驶,还在text。简直是车祸的所有必要条件了。

她很平静地说,“因为我在text?"

我点点头,照章办事地说,“因为text,每年的事故比例急剧增加,本地法律已经规定,开车不准用手机text。你违反了规定,并且明显影响到了你的驾驶,这是很危险的。请出示你的驾照。

这个女人在愣了一下,然后说,“我走得很匆忙,忘记带了。”
看见我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她又摸出一个胸卡给我说,“这个行么?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带的,我被一个急診叫到醫院,忙了一个晚上。
我看着胸卡上写着她的名字,陈思宁。抬头是本地一家医院的神经外科医师。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穿的,是一身医院手术间的那种绿色开刀衫裤。我不敢置信地仔细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这个女人,一个如此平淡瘦小的年轻女人,竟然是给人开颅的脑外科医生
但是她确然是照片里的那个人,只是照片里她化了淡妆,显得动人很多。

她显然已经对旁人的讶异习以为常,任由我反反复复地打量着她,抬头朝我看着。淡淡的晨光洒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柔和。我的心不由得动了一下。

这是一个救了别人性命一晚上的人,我决定只给她一个警告罢了。

我把胸卡还给她,认真地说,“陈医生,请为了自己和别人的安全,不要在开车的时候text。如果下次再给我碰到,就真的要处罚了。 ” 说完这些,不知为什么,我又加了一句,“早点回去休息吧。”

她收回胸卡,感激地朝我点点头,然后开车回到高速公路上。一转眼,这辆黑色的车就变成了一个难以分辨的小点,消失在我视线里。

回到家,我倒头就睡,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情。

过了几天,又是一个黎明时分,我正开车巡逻,一辆似曾相识黑色的Accura又从我身边驶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那个女人,竟然还在text.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我心底不由冒起一阵怒气,立即打开警笛追上了她。

再次照面,看到我出现在车窗边,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笑了出来,鼻子皱起来,眼睛眯成了半圆形,如此有感染力,让人不由自主地也想随她一起欢笑。我本来一腔的不快,给她这么一笑,竟然也烟消云散了。 “陈医生,”我脱口而出,然后被自己吓了
一跳,我竟然还记得她的名字。 “这一点也不好笑,”虽然她的笑容让人愉快,但是我还是正经严肃地说,“你反覆地违反交通规章,给别人和自己都带来巨大的交通隐患。我希望你这次带了驾驶证了。

她虽然今天还是穿着开刀衫裤,但是似乎没有这么疲劳,因为她还有精力做了一个鬼脸,我又忘记带了。我简直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样一个看似柔和实则顽固的女
人。

“你是在给医院text么?你可以装一个blue tooth,这样就可避免直接用手机了。”我好心地对她说。虽然我知道她应该是不缺钱的,但是几次罚单以后,她就要去上交通学校,那点时间,她还不如用来睡觉呢。我突然惊觉自己为何如此关心她的睡觉时间。

“我不是给医院发text," 她又朝我笑起来。看见我不解地望着她,她接着说道,“我是给我的未婚夫发照片。云的照片。这几天的云,特别美。

我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觉得自己这样的关心,未免显得有点滑稽。转而又想,这个理由,真是古怪,云有什么好拍的。这个神经外科医生,自己倒是有点神经兮兮的。

“我的未婚夫,是一个气象专家,他会看很多很多云。他总是说这万里无云,没有变化,但是我明明见到各种各样的云彩,我要拍给他看,证明他是错的。 ” 她认真地说,带着不容置疑的神情,让我不由得信服地点点头。 “我工作时间很长,很少看到天空,
所以只有开车上下班的时候才有机会。这个地点居高临下,四处空旷,拍云彩最合适,所以就这么给你逮住了。 ”她又做了鬼脸。

“他现在不在这里了?” 身边高速公路上的车辆带着呼啸的声音开过,我却忍不住好奇地问着她这些婆婆妈妈的问题,我想制止自己,但是心里那个真正的我,却又不想。

“他跟着研究队去国外了,我们只能用电子邮件联系。”她有点黯然地说。

看着她黯然神伤的样子,我也于心不忍,于是安慰她说,“至少还有电子邮件,不用像古人一样飞鸽传信。 ”话音​​一落,她又笑了出来。我很高兴自己随口一句玩笑就让她一扫愁云。

“是的,我们都很忙,有时候连写信都没时间。所以我看到美丽的云彩,就给他拍一张,传过去,他也会拍了他去过的地方的云彩照片,给我看。就算一个字都没有,我们都明白彼此的心意。 ” 她说的时候,脸上绽放出柔情四溢的光彩,整个人瞬间美丽动人
起来。沐浴在爱河中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神彩。

我被深深地打动了。她调皮地说,“警官,是不是酸到你了?” 我回过神来,木讷地说,没有,没有。转念一想,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她这样一边开车,一边拍照发信,迟早要出事情的。我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好不好,你以后要拍照,就看我在不在,如果
我在的话,你就在这个路段停下来,我替你看着,你好好拍,我不在,你就不要拍,千万不要再不要一边开车一边拍了。 “她迟疑地看看我,我的一身警服和忠厚的样子,大概给了她一点鼓励,她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每天黎明,成了我最盼望的时分。我总是尽一切可能在那个时候守候在她出现的那个出口,那是从医院过来的必经之地,虽然大部分时候总是落空,但是有几次,她真的来了,还是那辆我已经牢记着的黑色Accura, 一点点开近,最后停在了我车后,然后她走了出来,举起手机对着天空拍照,再发出去。有时候,我们会聊几句,她教我分辨各种云彩。

那孤立如同白色细丝般的卷云(Cirrus),那片状成层,如同凤凰尾巴一般的高积云(Altocumulus),那如同棋盘一般明暗交错的层积云(Stratocumulus),那透明均匀,如同面纱一般的卷层云(Cirrocumulus)。

陈医生说,云彩有着这样丰富的含义,有他们自己的语言,自己的生命,发一张照片,什么都不用说,对方就明白自己今天的心情,还有无尽的思念。

我们一起仰望云彩,听她缓缓地讲述。
我有时候偷偷侧脸看她,那无比纯净的神情,我知道她在看云彩的时候,心里全身心牵挂着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教会她这些知识的人,那个人真的很運。只要能够静静地这样守着她一会儿,我也很知足了。我一面盼望着那个幸運的人永遠不要回来,这样我就能一直见到她,但是一面我又为自己这样阴暗的念头羞愧,希望他们有情人终能成眷属。

一天休息在家,我的心却无法安静。今天窗外的云,格外美丽,蓝天清澈无暇,衬托得白云舒展幽雅。如果我在的话,也许陈医生还能拍到几张特别好的照片了。到了下午时刻,我实在坐立不安了,突然,我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为什么不去医院等她呢,这样
我能专门带她去拍照,不再是以警察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因为这个念头,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迈出这一步,似乎代表着些什么。但是我随即又说服自己,不过是作为一个朋友考虑到她的安全,再说这些照片,本来也是发给她的未婚夫的。我问心
无愧。

我踌躇再三,终于想要见她一面的渴望战胜了一切,我穿了便服,开车来到了她的医院。

到了医院,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和草率。医生们都有自己的辦公室,哪里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呢。我抱着试试看的邭猓瑏淼结t院前台,一个看似和蔼的中年妇女微笑地问我有什么要帮忙的。我于是问道,请问陈思宁医生今天上​​班么?

那个妇女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我。我心里浮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手,再次问道,“陈思宁,神经外科的陈医生?”

那个妇女说道,陈思宁医生去年因为癌症去世了。请问你是哪一位?

在等待回答的那几秒里,我的脑海里转过无数个不幸的可能,其中自然包括她遭遇了不幸,但是这个中年妇女的回答,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做了警察,荒诞的事情,也经历过了不少,可此时此刻,那种如同做梦一样,恐怖而又可笑的感觉,如同雷电一样
在我脑海里轰鸣。我再也看不到身边的事情,听不到周围的声音,整个人都被惊住了。

走出医院,站在灿烂的阳光下,我的身体却因为恐惧和震惊,而冰冷僵硬。总是在昼夜交接的时候出现,总是穿一样的衣服,没有驾照,从来没有见过她和别人在一起。所有这一切我从未细想过的细节,现在却都吻合起来,我不敢再去想,生怕自己会立即精神
崩溃。

第二天,我就跟警局高层要求,换离了我负责的那段高速公路。虽然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却总是注意着换去的那位同事的动静,有时候还会旁敲侧击地看看他是否也遭遇了相同的诡异遭遇。但是他谈笑风生,一切如常,让我不得不相信,原来只有自己看见
了。

可是,尽管一切都是如此阴森莫名,我却还是无法忘却“她”。那可爱的笑容,那在初升的旭日下,仰头看着云彩的侧脸,如此美丽,如此宁静,怎会对人有害呢?我越来越为自己如此怯懦仓皇地逃避而自愧。

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在黎明时分去守候,只能强迫自己忘记这一切,就当是做了一个奇妙而又飘渺的梦。可是每次看到云彩,我就能说出那云彩的名字,这一切都提醒着我,那些事情,确实发生过。

我始终无法释怀,那个远方的气象专家,知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已然遭遇不幸呢,她如此留恋人间,是不是还是因为割舍不下呢?我终于决定,虽然不去那段高速公路了,但是至少可以动用自己的一点点小权利,搜查一下那个气象专家的下落。我找到要好的侦
查处的警校同学,告诉他神经外科陈医生去世,未婚夫尚在国外,不知道是否可以联系到。

不到半天,警校同学就给我打来了电话。 “你怎么谢我,我可花了大功夫了。”他在电话里毫无顾忌地跟我开玩笑。
我也毫不在意地骂回去,“你小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个作气象的人,去年在海外一次考察中遇难了,好像他生前和陈医生之间的交流,就一直是各种各样云的照片。为了暂时瞒住病重的陈医生,按照他的遗愿,他的同事们轮流给她发电子邮件,还是那些云的照片。他们并不知道,去年陈医生也不幸去世了,
但是还收到陈医生的照片,估计也是哪位好心的朋友代发的。可怜啊,人都没了,还在发电子邮件”

我挂了电话,凝神望着窗外的云彩,今天的云,形状特别,说不出什么名字,柔和飘盈,好像一个女子在温柔地拂袖。

人爱到至深时,也许真的有那种力量,将自己的精神形体留下来,只为了一个愿望,让远方的爱人,不要牵挂。所有的话,都写在了那些照片里,思念的云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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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 -夜月飞花- 给 夜月飞花 发送悄悄话 夜月飞花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13/2014 postreply 12:51:28

美文. -天儿晴了- 给 天儿晴了 发送悄悄话 天儿晴了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13/2014 postreply 13:20:13

感动! -五味七色- 给 五味七色 发送悄悄话 五味七色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13/2014 postreply 17:42:50

好文,几乎赚到俺的眼泪。。 -lionqueen- 给 lionqueen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13/2014 postreply 17:4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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