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华昭深知自己在找东西这块上运气欠佳。就好比她随手一放的东西，等再回头去找，十有八九是找不到的，每次都是祝锦夜帮着，在华昭眼皮子底下翻出来。她被派去找东西，也都是忙上半天，最后空手而回，但换上其他人，不消片刻，就能找到。好在华昭是掌门和师父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清楚她不会偷懒耍滑，日后只派她其他的差事做。
华昭对此也曾苦恼过，自己又不比旁人少生一只眼睛，凭什么别人一眼能找到的东西，到了自己这里，就算杵在眼门前也看不到。
师父对此的解释是，一个人的运气是固定的，这块多了，那块就要少一点。当然能匀摊开来最好，不过世界上的事岂能件件称心，做人最紧要的就是莫贪心。就好比华昭你吧，要不是师父十五年前难得的喝醉了一回酒，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处淘气呢？你看你这方面的运气就挺好的。
华昭深以为然，师父为了怕她伤心没有将话讲透，如果没有遇见师父，她华昭现在是人是鬼，或者说是个龌龊的人还是只干净的鬼还很难说。
她七、八岁上时，曾无意间听到厨房的刘大婶跟司务张大娘在扯家常，扯着扯着就扯到华昭的身世上去。
十五年前的冬天，师父跟其他派的几个高手在京城围剿一江洋大盗，连战了三天三夜，才将其俘获。了了这桩大案后，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喝酒庆祝。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后，突然有人提议要去开开眼，喝个花酒。师父那时也是少年心性，又加上喝得半醉，也荒唐地扮作男装，一起去胡闹。
他们几个随便找了家妓院就闯了进去，嚷嚷着要喝花酒。老鸨和几个龟奴看他们拿刀佩剑的，又喝得神识不清，不敢十分得罪。连哄带骗地将他们几人带到一偏僻的单间，只叫了一歌娘来唱小曲儿。师父喝多了酒，中途跑出来方便，路过后院时，突然听到墙外有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就这么着，师父把躺在后院门口的华昭带回了华章门。
唉，真是作孽阿，那么冷的天，要是没人发现，到早上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刘大婶叹道。
唉，被摆在妓院门口，就算活下来，也是进了火坑，张大娘叹道。
唉，这当娘的怎么这么心狠阿，她俩一起叹道。
华昭被她们那几声叹得心里直发酸，引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不过好在她素来心大，伤心了一会儿，转念一想其实自己的运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委实好得出奇，要不然怎么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地在华章门里呢。既然自己已经占了这天大的便宜，在其他方面就不应该太计较，凑合凑合方不辜负上苍的好生之德。
所以当曾掌门宣布这次的比试是寻宝剑时，华昭反倒松了口气。反正自己在这块上从来没有好运气，就算最后找不到，输了比试，师父也不会苛责于她。
人这心情一好，胃口就开，吃嘛嘛香。再加上川菜麻辣，容易下饭，华昭中午就吃下了两碗饭，下午歇了次午觉，醒来后在唐门里随意逛了逛，消了消食。这么东闲西逛的，不觉天色向晚，又到了饭点。
不过其他派的弟子看来胃口欠佳，晚饭时饭厅里就华昭和慕青晏两个人。听送饭的小弟子说其他弟子，自用过午饭后，就都一个个窝在各自房中，没有出来过。华昭估摸着众人千里迢迢，风餐露宿赶来唐门，本来就脾胃虚弱，再加上曾掌门不经意地这记闷棍，积了食吃不下饭也是人之常情。
其他人倒也罢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饭切不可马虎。她把自己面前的一道回锅肉，推到慕青晏面前道：“这道菜烧得入味，你多吃点。”
慕青晏的筷子拐了个弯，夹了一筷子旁边的干煸四季豆道：“江湖中人，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吃不下饭，实在是丢我们武林人士的脸。”
华昭又推了盘泡椒凤爪在慕青晏面前道：“慕女侠所言甚是，连这盘菜也一并笑纳了吧，以形补形，明天比试一定手到擒来。”
慕青晏扒了口饭，圆脸板板正正道：“彼此，彼此。”
用过饭，喝了会儿茶消食，外头已经月光大盛。
华昭别过了慕青晏，心满意足地回了客房，一夜无梦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华昭起来吃早饭的时候，饭厅里更是冷清得只有她一人。一顿不吃不打紧，两顿不吃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抓了个唐门小弟子过来问，才知道其他派弟子天还没亮，就已经起身到后花园寻宝去了。
张知行这段时间真的是流年不利。
先是师父借口闭关，留他一人料理这烂摊子。那些个应试弟子，看着年纪不大，却都是人精，难缠得很。眼看就要敷衍不下去了，幸好关键时刻师父想到了办法出了关，但是这旧愁还未解，又添了新忧。
“大师兄，刚才华山派的弟子把上个月才刚种下的牡丹苗给拔了出来。”一小弟子躬着身向张知行禀报。
张知行眉头皱了皱：“你去让项洋和项田把牡丹苗移栽到僻静点的地方。”
又一小弟子飞速来报：“大师兄，花重门弟子踏碎了日照亭的几片瓦片。”
张知行眉头皱得更深：“现在也没空换瓦片了。你去守着亭子，就说宝剑不在亭子顶上，让那些弟子去别处寻找。”
“大师兄，大师兄”又一小弟子奔来相告，“昆仑派和峨嵋派弟子在撬假山石头，已经撬了好几块了。”
张知行眉头已经皱到一起去了，师父阿，你老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阿。
他吩咐那弟子道：“你去跟她们说，宝剑不在那里，就算搬了整座假山也决计找不到的。”
突然他想到了花园里还有一处至关重要的所在，连忙把刚才的小弟子喊了回来，切切叮咛道：“丹房那里再多派几个人手去盯着，千万不要让其他派那些弟子混进去了。”
张知行望着小弟子远去的背影，心中又涌起一阵忧愁。
这几天右眼皮一直跳，老天保佑，千万不要出岔子。
哎？刚才听了这么多，怎么华章门的弟子一点动静也没有阿。
九
唐门的后园子依山而建，占地广袤。里面遍栽四季花木，又引得山上的一眼泉水入园中，修得一不大不小的荷花池。虽比不上豪门大户的庭院精致，但也是春赏牡丹，夏品荷，秋题枫叶，冬折梅，四时佳景具备。
等华昭慢腾腾踱到园子里时，里面早已经是人头簇簇，沸沸腾腾，真是比庙会赶集还热闹。她迎面便遇上了峨嵋派的绫翘拎着把剑，在芍药圃里翻翻拣拣。旁边还站着两、三个唐门小弟子，一个个目光炯炯地盯着。
绫翘刚用剑尖挖了挖一株芍药根旁的土，就有一弟子出声道：“绫翘姑娘，对寻宝剑的事情，我们不能插嘴。但这片芍药是四、五年的老根了，姑娘下手时务必要小心。”
绫翘哼了一声，拿着剑作势要往花圃深处探探，另一弟子开口道：“绫翘姑娘，这片花圃是挨着外面围墙修的，再往里就是墙了，没有旁的东西。”
绫翘又哼了一声，转身出了花圃，正好跟华昭打了个照面。华昭冲她挥了挥手道：“这么早就出来寻宝，手气怎样？”
绫翘瞄了眼身后跟着的三个小尾巴，无奈道：“无甚发现，还要被人管头管脚，无趣得很。我还要往东边去看看，不陪你多聊了。”
华昭看着绫翘上了右边的卵石甬道，后面麻溜地跟着三个小跟班。心想自己还是不要跟去凑热闹了，找个僻静点的地方碰碰运气去。便拣了左边的卵石甬道，往园子的西边逛去。
绕过一个大假山，视野豁然开朗，跌入眼帘的是甚大的一池涟漪碧水。一池春水，倒种了有半池荷花。因现在节气尚早，花苞还未抽条，只有田田荷叶迎风送往。
华昭沿着池子走了大半圈，又翻过了一石桥，在石桥另一头见到了华山派的邵青。邵青手里拿着根芦管，眼睛望着水面，站在池边发呆。
华昭有意唬他，放轻了步子，待走到了他跟前，突然大声道：“邵青，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阿。”
邵青似在想一极其重要的事情，他慢慢转过头看了眼华昭道：“华昭，你看宝剑会不会在这池底？”
乖乖，要说怎么自己老找不到东西呢，看看人家这思路，这条理，实在是不服不行。华昭也一同望着那池水道：“这么说来，倒十分有可能。可是你要如何下水去找呢？”
邵青扬了扬手中的芦管道：“我可衔着这芦管，闭气下到水里去找。”
华昭想了想，摇了摇头道：“这池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靠你闭气一寸寸去找，要找到何时？何况池底混浊，又有淤泥，更是难上添难。不过要是能把这池子里的水排空，倒是能将这池底景况看个究竟。”
邵青哦了一声，便不再出声。华昭笑道：“我刚才是随便说说，要排空这池水谈何容易。邵青兄你还是另想个办法吧。”
她见邵青没有再搭理，便识趣地自己拣了条小径走开了。这小径曲曲折折，弯弯绕绕，竟是通往园子靠山的那面。华昭见路旁一棵杉树上两只松鼠嬉戏打闹，十分有趣，不觉站定多看了两眼。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噔噔噔地跑过来，回头一看是唐门的一个小弟子。
因为她站的这个位置正好在一个大拐弯上，身前又有不少树木遮挡，不仔细瞧看不出站着一人。
那小弟子也没有留意有旁人，径直跑到一处靠山的树丛旁，伸手在山壁的某处转了转。只听得轰隆隆一声，一块山壁竟然移开，露出一片山洞来。那小弟子慌慌张张跑了进去，边跑边嚷：“三师兄，三师兄，华山派的人跟六师弟打起来了。”
华昭在一旁看得稀奇，心想此处这么隐密，该不会就是藏宝剑的地方吧。真是风水轮流转，自己也有撞大运的时候。她藏到山洞附近的树丛中，想看看风头，再做计较。
不一会儿，从山洞里走出四、五个唐门弟子，打头的一个马脸弟子问之前跑进去的小弟子道：“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那小弟子道：“华山派的人要堵玉液池的水，被六师弟看到，他劝了几句，华山派的人不听，他就只好动手去拦。三下两下，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华昭蹲在树丛中的身形抖了一抖。
马脸弟子皱眉道：“怎么没人劝架吗？”
那小弟子咽了口口水道：“本来四师兄和八师弟在劝来着，后来其他派的几人在旁边风言风语的，他们听不过，也跟着对骂起来。我怕闹出事，想着三师兄你就在附近，就赶来报告。”
后面跟着的另一个小弟子忽然对那三师兄道：“三师兄，我们是不是应该留一人守在这里？”
马脸弟子想了想道：“那倒不必，左不过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况且人多能拉架。这里隐密，把门一关，旁人也找不到。”
一行人说着，关了山门，风风火火往玉液池赶去。
等他们走远后，华昭从树丛中钻出来，拍了拍手上的浮灰。这邵青还真算个人物，不过随口一句，倒还真去排空池子了。不过对不住了邵青兄，这次看来是我要拔个头筹了。华昭伸手在山壁上摸了摸，摸到一块凸起的石块，学着那小弟子的样子，往左边转了三圈。轰隆隆，山门应声而开。
华昭兴奋地搓了搓手，走进了山洞。
眼前一黑，复又慢慢亮了起来，原来里面点了几十支腕大的蜡烛，将洞穴内照得一如白昼。
山洞被凿成两进的石室，华昭站着的这进石室，颇为开阔。她拿眼往石室的左面一溜，一整面墙的瓶瓶罐罐，心沉了一沉。拿眼往石室的右面一溜，又是一整面墙的瓶瓶罐罐，心又沉了一沉。
“看来宝剑并不藏在此处。”身后一人说道。
华昭吃了一惊，回头看竟是慕青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华昭问道。
“我早在此处多时，只是你忙着偷听壁角，没有留意而已。”慕青晏说着，越过华昭往那后一进的石室走去。
“慢着慢着，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华昭急道，也慌忙走入那间石室。
这进石室相比之下要小很多，沿墙排了一圈柜子，上面也是铺满了瓶瓶罐罐，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口大箱子，余下的地方就只够一人转身的。华昭留意到石室右侧有道小石门，便走上前去推了一推。石门顺力而开，入眼满目葱翠，想不到这石门是通向山的另一侧的。石门外停一推车，有一小道蜿蜒山间。
华昭关了石门，转身看到慕青晏正围着那口大箱子，敲敲打打。
这箱子有点古怪，瘦瘦长长，前宽后窄，看着倒有点眼熟，好像那个什么来着。
慕青晏的手放到了箱盖上，用力向上一抬。
华昭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恒山派前掌门的五七法会上，看过这种类似的箱子。虽然没有了鹤鹿松柏的浮雕，但这形状决计错不了，这分明就是一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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