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

来源: julie55 2012-01-03 21:15:1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1221 bytes)
10)
    新年就要来了。人们说那将是这个世纪的最后一年。

    学校放两周的寒假,学生们几乎都走空了。每个电视台都在报道着人们购买礼物和新年倒数的新闻。但是,整个礼拜天气阴沉。

    妈妈打电话来说:“我和Jon在圣托里尼,阳光很美,你也来吧,不过签证可能来不及。”

    爸爸打电话来说:“在翻一部新电视剧,春节前要弄完,很忙,也不是长假,你就不要回来了。”

    两个电话打完,假期只过去20分钟而已。我打周君彦家的电话,一直是忙音或无人接听。到晚上终于打通了,电话里他的声音听上去郁郁的。

    “你决定上哪个大学了没有?”我问他。
    “还没,”他回答,然后不说话。
    “你怎么了?”
    “没什么。”
    “为什么不说话?”
    “你说吧,我听着。”
    “一个人说多没劲。”
    他不回答。
    “那算了。”我生气了。
    “我12月31号晚上给你打电话,我们一起倒数。”他打起精神来说。
    “哦。”我原谅他了。

    挂掉电话,我仰面躺在宿舍的床上,又躺到室友的床上,接着又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看到床底下室友的一个大纸盒,就拖出来,打开来看,里面是许多剪报、信件和卡片。我一张一张拿出来看,毫无愧疚,横竖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而我一点不难过,眼睛里干干的,就是想干点坏事而已。

    我看着这个金发姑娘和她的朋友们唧唧歪歪的满纸蠢话,傻笑。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接起来,是林晰。

    “你们放假了吗?”他的声音听上去懒洋洋的。
    “你没睡醒吗?”我问,“现在是晚上8点哎。”
    “今天几号?”他赶紧问。
    “27号,你睡得日子都忘记啦,你可以的。”
    他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睡了一天了,下午4点钟刚刚睡下去的,昨天晚上加班。”
    “怎么想起我来啦?”
    “睡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你们可能放假了。”
    “放假又怎么了?”我冲了他一句,转念一想,“不如我去找你玩吧?”
    “我忙死了。”
    “好像最近所有人都很忙!”我恨恨地喊。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他面前发作起来。
    他叹了口气,听起来像是在床上翻了个身,“学校里人都走光了?”
    “差不多。”
    “明天下午自己坐巴士来吧。上车前告诉我时间,我去车站接你。”他说,然后又补充“别忘了多带几件衣服,我这里暖气不大足。”

    第二天下午,我坐了两小时的长途汽车进城。到车站的时候,林晰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不修边幅,哈欠连天。  


    “先去哪里玩?”我坐进破车问他。
    “我要回去睡觉。”他说。
    “晚上又没睡觉?”我问他。“你在鬼混什么呀?”
    “我在工作好不好。”他给我一沓东西,一本地图一张地铁票,说,“我一会儿把你放在最近的地铁站,你自己去玩,人少的地方不要去,7点钟打电话给我。”

    几分钟之后,我被遗弃在地铁站。我按照旅游地图上的指示,搭乘迷宫一般的地下铁,到了时代广场、洛克菲勒中心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但没有找到林晰提起过的J. B. Corot。那个冬天的下午出奇的寒冷,街头圣诞节的装饰早已被收走,换上的是迎接新年的行头。傍晚时分初雪落下,我坐地铁到他家附近,在一间咖啡馆打电话给林晰,等他那辆红色的破车出现在街的拐角处。多年之后,我发现自己对这个城市的印象,始终诡异地定格在那一刻,苍凉里的一点温暖的颜色。  

11)
    “这几天你就住我一个朋友那里,她们几个姑娘合租的,我跟她说好了。”
    “我就住你那里好啦,又不是没住过。”
    “我不想睡沙发。”
    “那我睡沙发,你睡床,行了吧?”
    “不太好,你还是到她们那里睡沙发吧,都是女的,没人会让你的。”看我有点不高兴,又说,“其实你们年纪差不多,应该谈得来一点。”

    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个姑娘就是传说中的麻豆了。3个人合租一个两间卧室的房子,一个资格最老比较有钱的占一间12平米左右的主卧,另一个次之,住10平米不到的小间,第三个刚来美国不久,在客厅里拉个帘子睡觉。第三个人不属于合法的房客,平时要贿赂大楼管理员,如果房东来访就非得把铺盖卷都藏起来不可。不过在众多小麻豆里面,这几个还算是条件不错的,有一些姑娘最初只能有一个铺位而已。

    3个姑娘人都还不错,很客气地借给我枕头和被子,帮我在帘子外一张不到一米宽的沙发上铺了床。但是沙发实在是短,根本伸不直脚,而且不会有人让我先洗澡,我最后一个洗,洗到一半水就冷了,我只好随便冲了一下,心里暗骂林晰那个小气鬼。

    因为房间小,暖气又开得很大,几个姑娘就穿着T恤短裤或是吊带睡裙走来走去。

    那个住大屋的德国姑娘Laura问我:“林说你是他朋友的女儿,是真的吗?”
    我说:“对啊。”
    “我们刚才还在猜你是不是他女朋友。”
    “要是女朋友肯定住在一起啦。”我说。
     Laura笑着说:“林那个地下室暖气坏了,这些天他都带着帽子睡觉。”

    四个人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三个麻豆要睡她们的美容觉,早早地上床了,我躺在沙发上,蜷着身体。半梦半醒时,一些陌生的情感在我心里滋长,好像野花野草在被遗忘处生长起来一样。我曾经那么自由,在偌大的世界上茕茕孑立,而终于有一只手在不知不觉之间将我从过往的生活当中剥离出来,把我带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打开一幅画,把生活和未来指给我看,对我说,去吧,我就在你身边。  

  12)
    第二天早上,几个女孩子天没亮就起床,简单地梳洗一下准备出门。我拖拖拉拉得很烦人。林晰也来了,挨个儿和每个人吻了脸颊,轮到我,他坏笑了一下,也两边各亲了一下。出了门,我发现大家都是分头去不同的地方,林晰说:“她们那个行当现在是旺季,主要就是不停的面试,还有给设计师当试衣模特。”因为时装周在秋季和早春,这帮姑娘,以及其他一干人等,就得在夏天和冬天的极端天气里四处奔走。春天的这一次主题是秋冬服装,只不过是早早的为下一个冬季打算。

    整个上午,我在林晰工作的广告公司的摄影棚度过。他关照我在一边站着,不要出声,不许动任何东西。有人问就说是跟着他的。自己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拍摄一组静物照片,他拍照,一个女孩儿测光、举反光板,还有一个穿着red sox运动衫的波士顿男孩子打杂。我探头望望,发现几个人当宝贝一样围着的东西,不过就小型摄影台上放着的类似螺栓的东西。

    吃午饭的时候,林晰解释说是给一间公司做产品目录用的,他自己在外面接的活儿比较有趣,也就是他晚上都在忙着的那些事。他在报纸上登分类广告,不时会有需要摄影师的人打来电话,大多是不太出名的设计师,服装、配饰以及珠宝都有,还有拍摄面试用的照片的麻豆,当然有时也会有百无聊赖的女人请他去Lingerie shoot甚至拍*****。我鄙视地看他。

    我们在他公司附近的一个小餐厅吃饭,他说一会儿有个人跟他接头,那人也是要做一本目录,不知道是价钱太贵还是对他有意思,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谈了好几次。自我感觉还真好咧,我心里说,愈加鄙视地看他。

    结果来的却是一个理着很短头发的三十几岁的男人,穿着打扮都很正常,近来看到林晰,小小地挥了一下手手,女里女气的,而且说几句话就脸红一下。

    “这是Andre,”林晰对我说,然后转向那个男人,指着我说,“My girlfriend Jenny.”

    名字是编的,身份也是扯的,我在桌子底下狠狠一脚踢过去,他面不改色,一脚踢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断了那个Andre的某种念头,他们很快谈成了。最后Andre说:“你女朋友能不能来当模特?”

    “She’s good, half preppy, half rock ‘n roll.” 他补充道。

    那天我穿着一件黑色的风雪衣,里面是衬衣毛衣和牛仔裤。大衣是校服没错,但是扔在旁边位子上了,而且实在没看出摇滚在哪里。不过我还是很得意地朝林晰吐吐舌头。

    “If the price is right.” 林晰回答。
   “我最多只能出5块钱一个小时,再多我就破产了,一个晚上拍完。她也不是专业的不是。”
    “干吗?”林晰问我。
    “行啊。”我托着下巴,懒洋洋地说。

    于是,在我想起来联邦政府规定的最低工资是每小时5块5之前,我就把自己给卖了。 

13)

    有媒体把麻豆评为十大垃圾职业之一是有道理的,特别是当你的小时薪水只有5美元时。

    我质问林晰,为什么只有5块钱他也没帮我讨价。他说,你做事只是为了消遣,Andre说他要破产了,是真的,不是随便说说的。

    Andre在布鲁克林一个纺织成衣业者聚合的街区有一个工厂间,当天晚上就在那个满是线头零料的地方开始拍照片。林晰对此道早已驾轻就熟,我们没有碰到太大的困难。问题是Andre的衣服,它们太时髦了,或者说除了时髦,再没有其他了。那些衣裙诚然很美,软缎、生丝、塔夫绸裁剪缝制得浑然天成,好像从来没有被人手碰过一样。但事实是,尽管流行多变,半上流社会半纨绔痞女的风格始终是这个圈子的最爱。很难想象一个几乎破产的年近40的男人,在这样一个穷街陋巷里,听着Vivaldi的四季协奏曲,制作极尽奢华的衣裙,讽刺的是会爱上这些衣裙的女人仅生活在他的想象里。凌晨,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我几乎开始可怜他了,但是区区25块钱的薪水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客气的,我收下来,第二天买了一瓶指甲油和同住的姑娘们涂脚趾头玩儿,剩下的坐车花了。

    照片洗出来之后,林晰把拍摄时用的拨拉片给我作纪念。一列两寸大小的照片上,我看起来居然还不坏。这个Andre自此淹没在这个浮华之都的人流里,我和林晰都再没有见过他。

    12月30日一大早,我就开始反复地打周君彦家的电话,想告诉他这里的电话号码,但始终没人接听。晚上,林晰不知从哪里搞到两张Limited screening的电影票,带我去看,那是一部欧洲电影节上获奖的影片,换而言之,是一部诡异的电影。银幕上充满了浓郁的颜色和激烈的情感冲突,当女主角脱得光光的在树林里悲愤地乱跑,我突然意识到此时在上海已经是12月的最后一天。我又在黑暗里默默地坐了片刻,然后对林晰说:“我要回去接个电话。”不等他说什么,就站起来挤出去,跑到街上叫了辆出租车。“Dawor’s school, New Lebanon.”我对司机说。车子发动,我回头看见林晰也出来了,站在电影院外的霓虹灯下朝这里眺望。

    一生中就是会有这样的时刻,你不想将来或是过去,甚至根本不能思考,当时周围的一切都失去意义,你一心去做一件事,哪怕到头来觉得自己蠢得可以。几年之后,我在有线电视台重新看到这部电影,名字是Hilary and Jackie,中文名经常被译做《她比烟花寂寞》。  

14)
    出租车司机把我放在学校门口的时候已经将近12点,我在黑色的铸铁大门外面喊了几声没有人应门,又沿着积雪的细石车道走回公路,步行了一刻钟在遇到的第一个电话亭里打电话给学校值班的大妈,瞎掰说,抱歉哈,飞机晚点了,刚刚到学校门口,麻烦来帮我开开门吧。我放下听筒,又拿起来,拨通林晰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个女生,是Laurra。

    “OMG, Ginger,你在哪儿?”她听到我的声音叫起来,(Ginger is the nickname the girls gave to me, referring to my Chinese name Jin瑾)
    “我回学校了。”我说。
    “林在警察局,他以为你回我们那里了,等到11点钟没有看到你就报警了,他记下了你坐的那辆车的车牌……”

    Laura还在不停地说,我打断她说了再见,就拼命地朝宿舍跑,怕林晰再打来电话发现我不在宿舍里。进门的时候,电话铃果然在响。我来不及开灯就接起来,黑暗里,突然发觉自己有点害怕他的反应。

    “你回学校了?”他问,声音很平静。
    “嗯。”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说:“那早点睡吧。”

    他先挂断了电话。我知道他生气了,一秒钟的内疚之后,我也生气了,我跟他说过我回去了,是他自己误解了,怪谁?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周君彦的电话来了。

    “上次忘了说是美国时间还是中国时间了。”他笑着说。“上海马上就是新年了,你那里还是早上吧。”

    我仰面躺在床上听他说话,眼角湿湿的,我打断他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一个人拖着50斤的行李在LA机场狂奔赶去纽约的飞机;节日里被遗弃在这个鬼地方;凌晨独自在雪地里走,手和脸冻得简直没知觉了,在那些时候没觉得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的这句话让我回想起所有事情,突然觉得委屈得要命。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已经申请了波士顿大学了。不是很好的学校,肯定可以录取的。”
    “真的?怎么不早告诉我。”我高兴起来。
    “这个就是保底的。”
    “那我放完假也去波士顿看看。”我说,“前几天都打你家电话都没人接,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就是亲戚家有点事情。”
    “我挺怕你突然说不来了。”
    “如果我不来了,你怎么办?”
    “当然回来找你算账啊。”我说,“你会不来吗?”

    电话里传来焰火和鞭炮的声音,星球的另一面,新年已经来了。
    喧闹声的间隙,他说:“不管怎么样,我肯定会来找你的。”  

15)
    1999年,春天来临之前,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林晰换了个新工作,开始在一家时尚杂志社上班,不用再拍螺栓螺帽了。农历春节之前,他到学校来看我,给我一个深红色皱纹纸包的盒子,打开来是一部红色的手机。

    “干嘛送我东西啊?”我问。
    他呵呵呵地冷笑,说:“省得再给警察叔叔找麻烦。”然后拿出一个同款的黑色的,拨了一个号码,我手里那个响了,他拿过去,设了一个快捷键。
    “我不喜欢红的。”我说,“你那个挺好看的,我要那个。”
    “不行。”
    “你做人情就做得地道点,我最不喜欢红颜色了。”我伸手去抢,他不躲,笑着看着我,任由我把他的电话拿过去,红的丢回给他。后来,那对电话我们用了5年时间,始终是彼此的第一个快捷键。

    第二件事就是我爸交了个女朋友,更准确地说是,已经交往了一阵的女朋友,终于正式告诉我了。那个女的从前是我爸的学生,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上我爸这个中年大叔了。而大叔对人家也有意思,做毕业论文的时候,特别挑了她的选题。该选题说起来也实在劲爆,原文不记得了,主题就是论述法国文学史上的不伦之恋。结果那个学期,隔三差五就能在家里看到这个女同学,恭恭敬敬地坐在大叔身边,桌子上一把彩色水笔,一厚叠纸,纸上改得那叫一个五彩斑斓。几个月后论文做成了,大叔带着些许伤感,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助此女到巴黎留洋。不想淑女情长,几年之后,人家又飞回来了。

    “爸,其实这样挺好的。”我在电话里说,不是心里真的觉得好,而是没有我反对余地的好。
    “你这么说,爸爸很安慰。”大叔还挺能演。
    “就这样吧,新年快乐。再见。”我演不下去了。

    放下听筒,我一把拔掉电话线,把电话机扔了出去,宿舍门没关,砸在对面的门上,塑料的碎片掉了一地。室友和几个来串门的女孩惊愕的看着我,我平静地说:“My dad told me he's going to marry a twenty something girl. And they are planning to sell our home and set up a new one without me. ”

    “Oh~”姑娘们与其说是叹息不如说是欢呼,“Welcome to Dawor’s Orphans Club.”原来大家都一样啊。

    第三件事就是,农历小年夜的早晨,我收到周君彦的email:小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今年不能去美国了。 你不用回来找我,好好读书,以后我会来找你的。

16)

    课间,我打电话过去,响了一下就有人接起来。
    “我知道你会打过来的。”正是周君彦。
    “你说不能来了什么意思?”我尽力控制自己的声音。
    “我家里出了一些事情,你先别打断我,听我说完。”他说,“你不要去打听是什么事,我不想你从别人那里听到,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交待。我今年不能去美国了,但是我们肯定不会分开的。”
    “我们现在就没有在一起。”
    他沉默了一下,说:“你相信我吗?”声音里透着从来没有过的坚决,听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相信你。”我说。

    但是实际上我并没有像他关照的那样不去打听,那怎么可能?!我没有去上剩下的课,给一个从前的同学打了电话。那人很吃惊我会想起来给他打电话,没听完他寒暄。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周君彦家里最近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他说他也不太清楚,不过好像跟韩晓耕有点关系,他们两个最近总是在一起,请假也一起请,两个人成绩都没有从前好了。

    我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大概去年十月份,就是你走之后不久。”

    我说:“哦,知道了,谢谢。”挂断了电话。

    当时已经是上午11点钟,学生们都在上课,我不确定是不是要再打电话给周君彦,打过去,我又该说些什么。一个老师在大楼中庭看见我,问,哪个班的,怎么在外面晃?我回答说,身体不舒服,请假回去睡觉。真是瞎话张口就来。我走出大楼,天气不好,远处的天边团着一片乌云。我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沿着河边走,一直走到树林深处,在一棵栗子树下坐了很久。后来,我跟林晰说起那时的感觉,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突然变成了个无家可归者,周围再没有什么东西什么人是有关系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林晰回答说,他也有过同样的感觉,而且当真在公园的长凳上睡了大半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傍晚的时候,我回到学校,给周君彦发了一封mail: 我都知道了,不要再联系了。

    之后很长时间没有收到回信。我渐渐地也懒得再去查收那个邮箱,直到被系统删除。日子过得一切如常,春天来临之前,我去了一趟波士顿,拿了些资料,看了看那里的校园。波士顿大学就在市区,半开放式的,学生很杂,没有什么象牙塔的气氛。回去之后,我很快寄去了申请资料,面试了一次,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之后就是申请宿舍,重新签证,考试,毕业典礼,等等等等。毕业典礼上学生们合唱《友谊地久天长》怎能忘记旧朋友,把蓝色方帽抛向天空,朋友们拥抱着合影。林晰作为我唯一一个亲友参加了典礼,照了几张照片。洗出来之后,我寄给了爸妈,自己一张没留。

    林晰问我,“暑假回不回家?”
    我说:“不回。”
    “那去纽约吧,给你找个工作。”
    “不去。”我回答,懒得说话,只想到一个都是陌生人的地方去。

    毕业舞会上,黑暗里,一个男孩子热情地看着我的眼睛,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远离人群的地方,我们在初夏的月光下一直走到只能依稀听见音乐声,他把我拉到一棵树的阴影里,紧紧地抱住我,吻我。我接受了,但后来怎么也记不起他的名字,Jerry or Jeffery,都差不多。

17)
    6月底,我开始朝波士顿搬家,整理东西,发现自己身无长物,仍旧就是来美国时那个32寸的箱子。舞会上认识的男孩儿让我搭他的车,他说自己就要去那里一所Ivy league university读书。拖拖拉拉到傍晚才出发,开到中途,他把车驶进一条岔路,停下来,又试图吻我,一只手伸过来解我衣服的扣子。我觉得讨厌得要命,推开他,下车自己把行李从后背箱里拖出来,扔了20块钱给他做车费。他的车子开走之后很久,我还浑身发抖,平静了一点之后,我拿出电话打给林晰。

    “你能来接我吗?”一句话说得似乎都很艰难。
    他问我在哪里,没有其他的问题,只是说:“在原地等,不要乱走,不要搭车,我马上过去。”

    两个半小时以后,林晰开着他的旧雪佛莱来了。我上了车就趴在仪表板上哭起来,他把我揪起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没有。我摇头,然后靠在他身上继续哭。那天,他穿着一件没有印花的黑色T恤,肩膀和胸口都被我的泪水浸湿。我哭完了,仍旧靠在他肩膀上,他就那样让我靠着,一只手轻轻地拍拍我的后背,静静的,什么都没有多说。

    天完全黑下来了,他带我回纽约。他住的地方还是去年的那个样子。我累极了,没有吃晚饭,洗了澡就睡了。第二天早上,他把我喂饱,然后开车送我去波士顿。我非常讨厌他,前一天来救我,第二天又把我送走,不问一句,你想不想留下来。不过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像钻石的光彩一样耀目,足以一扫阴霾。我又信心满满,觉得自己可以独自在那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安顿下来。

    我申请到的宿舍在Blandford街附近,里面大多是一、二年级的学生,位置离我将要去读书的管理学院不远,而我选的专业就是烂了大街的企业管理了。屋子依旧是两人合住,因为是暑假,只有我一个人住。今年上半年看一个讲赌博的电影《21点》,发现男主角的宿舍根本不是MIT的,就是BU的新生宿舍The Towers。那里还是几年前的样子没变。

    我在管理处办了手续,交了钱。林晰帮我把箱子搬到房间里,我满不在乎地跟他说:“行了,你走吧。再见。”

    他苦笑,说:“再见。”走了。  

18)
    如果说孤独也有颜色,那一定是黄昏的颜色。每天那个时刻,我靠在窗边看着太阳西沉,沸水一样让人痛到窒息的感觉弥漫开来。很多天过去,我仍旧没有打扫房间,也没把行李箱里东西整理进衣橱里去。好像这样,我一个人流落异乡就还不是既成事实的事情。

    我四处闲逛了两天之后,林晰打来电话,说一个他认识的人要在波士顿请摄影助理,如果我愿意,可以去试一下。

    那个时候,我其实已经有点知道,他嘴上轻描淡写的一些东西,其实都很用心。而我何尝不是这样,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跟开了花儿似的,嘴里却说:“远不远啊,我先去看看再说。”

    结果那个地方还真的挺远的,单程要大约一小时。林晰说的那个人是一个台湾人,在美国混了8年了,诨名Dickson,已经在商业摄影圈子里小有名气,新近在波士顿郊区置了个很大的摄影棚,倍儿有排场。我第一次去正好碰上他们接一个大活儿,对着一辆新款宝马车狂拍。U形无缝墙,房顶上八槽的Bacht导轨,遥控光屏,我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应有尽有。

    忙完一阵,Dickson大叔过来招呼我:“林晰跟我说过你,你是Catherine的女儿对吧。我在巴黎的时候见过你妈妈。”

    我很乖巧地点头,心里暗骂,搞了半天还是靠自己老妈的关系。半小时之后,从摄影棚出来,我打电话给林晰。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那人是我妈的朋友?”
    “有关系吗?”
    “我就是不愿意老是靠他们。”
    “上次看你穿的那双Repetto挺好看的,是你自己挣钱买的?”
    “去死吧你。”我一下挂掉电话。

    他马上又打过来,“你别告诉我你不干。”
    “干嘛不干?我闷死了也没人管我啊。”

    他停顿了一下说:“工作就是工作,没人会因为你是谁的女儿特别关照你的。还有他们那帮人喜欢到处瞎混,你能不去就别跟去,推不掉就自己小心点,不要跟不认识的人搭讪,不要喝酒,兴奋剂一定不能碰,看紧自己的杯子。”

    “行了,老爸。”  


    我转念一想,说:“你明知是火坑,怎么把我往里推啊?”
    他呵呵呵的笑起来,说:“It’s life, wanning to live it?”

    我没有回答,只是使劲儿点了点头,挂断了电话。

    看天空,又是一个橙红色的傍晚,我一路跑着到车站,先坐车去超市买了一直拖着没去买的一干用品,然后回去把宿舍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记下缺少的东西,准备再去采买。全部弄完,累得半死,洗了澡,吃了顿饱饭。突然起了学车的念头,又去查电话簿,记下机动车注册处和几个驾校的电话,想好了第二天打过去问问。不到十一点,我心满意足地睡了。  

19)
    第二天早晨,我开始了在Dickson大叔摄影棚的工作。

    职务是助理的助理。

    第一个礼拜的主要任务就是给场内所有人,包括摄影师,灯光师,模特,化妆师,发型师,还有甲方派来的某总监,买早餐咖啡报纸午餐外加点心。有天下午被打发去市中心买摩卡色的长筒袜,一小时来回,跑得虚脱了,最后得了个白眼。

    第二个礼拜大叔接了个新活儿,拍摄婴儿照片。摄影棚里满是推车和手提篮,笑声哭声打嗝声不绝于耳。我的工作变成了逗孩子。对6个月内的小婴儿,用棉纱纸轻轻擦他们的嘴角,让他们露出微笑。大一点的孩子,用玩具猴子吸引他们的注意,必要的时候自己扮成猴子,上蹿下跳嘴里发出吱吱声,引他们笑,让他们向上看,棚内的灯光在各种颜色的瞳仁上映出光斑,使稚嫩眼睛显得更加清澈动人。

    第三个礼拜,摄影棚又神奇地变成了裸女的天下。拍摄前清场,另一个助理用Gossen闪光测光表在模特的腮帮子脖子胸部一通猛测,把数字报给灯光师和摄影师。我的任务是用一种亚光的透明胶布把模特的胸部固定在一种不受地球引力影响的状态上。局外人可能不觉得什么,我后来看到此类照片始终觉得胸部的位置很诡异,诡异得让人后脖子发凉。

    不管是什么,我的确学了些东西。也交了新的朋友:

    第一助理,也就是我师傅,名唤尼高, 20出头,很腼腆,收集了一书架的恐怖电影和小说,正在一间专业学校学习摄影,女朋友在新泽西乡下一个小学当老师,每周他都要过去相会一次。这段时间就是我最煎熬的时候,如果Dickson大叔要加班开工,场内所有的杂活儿就都是我的,不管我会做的还是不会做的。经常是打电话给尼高,他一边教我一边做,有时正赶上人家在亲热,微喘着声音挺怪地报给听一个供应商的名字或者印刷厂的地址什么的。正是在此等尴尬中,我们成了朋友。

    还有一个是个麻豆,很浅的金色短发,总是玩得很疯。大家都只叫她的姓Mason,和我同岁,签了一个模特经济公司,没有在任何大学注册,高中的后两年也是自学的。“不想做任何要动脑筋的工作。”她总是这样说,并且时不时地鼓动我也入这个行当。

    与此同时,我去机动车注册处领了学习手册,看了一下午,参加考试,过了,拿到一个实习驾照。出门就去驾校报了名,先付了8次课的钱。课上完了自我感觉不错,就租驾校的车参加了考试,结果没通过。打电话告诉林晰,被他骂了一顿笨蛋败家,骂完之后,他从纽约过来,陪我练了两天。又去考试,警察大妈终于在我的Learner’s permit上写了个Pass。

   “想买什么车?”林晰问我。
    “没想好,等领了薪水再买。”
    “怎么缺钱啦。”
    “我想自己买样东西,怎么啦?!”

    终于,在暑假结束的时候,我拿着两个月打工的薪水买下一辆二手的丰田,小型的两箱车,已经跑了6W公里,看上去还不错。林晰看见了,说:“怎么买了红车?你不是讨厌红色吗?”
    “脑子抽风了,进去就看中这辆。”我自己也纳闷儿,怎么买了辆红车。  

20)
    9月份开学后不久,我和Mason去看电影American Beauty,银幕上18岁的Ricky对17岁的Jane说:
    “If I had to leave tonight, would you come with me?”
    “What?”她诧异。                
    “If I had to go to New York to live, tonight, would you come with me?” 他又问。
    “Yes.”她回答。

   简单的问答让我突然想起几年之前的那个问题,“如果我去美国,你会跟我去吗?”我想得出了神,一切恍如隔世。

    Mason在旁边跟我说话,我一句也没听见,她又说了一遍,后排的人愤怒了,黑暗里看不清楚,伸过一只手在我背上狠狠地推了一把。正赶上我心情很坏,没废话,站起来,转身就把手里一杯冰可乐对着那个人从头浇下去,倒完了把杯子朝他身上一扔。Mason反应也很快,拉着我就跑。一直跑到停车场,发觉后面并没有人追,Mason上气不接下气地说:“It’s amazing(刺激),  we shall do this again sometime.” 我一句话也不想说,勉强跟她说了声再见,上车开回宿舍去。

    不知道算不算是种预兆。

    第二天早上,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说他跟那个小女朋友准备10月份结婚。新房装修好了,原来的房子已经挂牌准备卖掉。我说:“好啊,祝贺你们啦。”没有别的话,气氛显得有点尴尬。

    于是爸开始扯别的:“你从前那个姓周的同学,你们还有来往没有?”
    “不怎么联系了。”
   “前天报纸上登出来,他爸爸贪污受贿正式批捕了,下个月开庭。”
    我懵了。
    “不知道那个周同学现在怎么样了,他从前还是你们班长吧,成绩很好的是不是……”爸在那里继续扯。
    好像过了很久,我回过神来,说:“行了,就这样吧,再见。”把电话挂了。

    我不确定自己当时的想法,或者已经根本没办法思考了。我随便拿了几件衣服,护照和钱,直接去了机场,买了最早的一班去上海的机票,6个小时之后,在洛杉矶等待转机的时候,我给林晰打了个电话,跟他说我要回一趟上海,他觉得挺突然的,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我爸结婚,叫我回去撒花。”

    “变乖了嘛,知道先跟我说一声了。”他开玩笑。
    “你找不到我会担心吗?”我严肃地问。
    “会。”他严肃地回答。

    13个小时之后,飞机落地,我随身只有一个背包,不到100美元现钞,在机场全部换成人民币。然后坐了一小时的车进城。街头华灯初上,我手里抓着一把硬币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上拨周君彦家的号码。铃声响过三遍,有人接起来,“喂?”周君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  

  21)
    “是我。”我说。
    他没说话。
   “我回来了,就在你家楼下。”
    “上来吧。”他沉默了一下说。

    我从电梯里出来,楼道里亮着冷冷清清的灯光,他已经开了门在等我了。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是说对不起我刚知道呢,还是混蛋怎么不早告诉我。于是就什么都没说,跟他进了家门。只有客厅里亮着灯,“你妈妈呢?”我问。

    “去外地了,找亲戚借钱,开庭之前能还的尽量还了。”他平静地说。

    我看着他穿着白色圆领Tee和运动裤的样子,好像还是一年多前分别时的那个男孩子。我不是模范小孩,但也从来没有做过很坏的坏事,没有经历过让旁人避之不及的不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当一个人从众人的宠儿变成罪犯的儿子,而那个人又是我生平爱上的第一个人,我心里很疼,我想安慰他,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反而很坦然,接过我的背包,伸手抓抓我的头发,看着我说,“眼睛怎么那么红?”
    “飞机上没睡。”我揉揉眼睛。
    “你还没回过家?”
    我点头,“我爸不知道我回来,下了飞机就过来了。”

    他转身把书包放在客厅里一个单人沙发上,我从背后抱住他,脸贴着他的背脊,说:“你本来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我本来以为会没事的。”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转过来把我拥进怀里。
    “韩晓耕都知道对吧?”我生硬地问他。
    “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那现在说吧,都告诉我。” 我抬头看着他,他避开我的眼睛,眼眶红了。

    像是一部编年史,他开始说,去年9月30号,他爸突然被检察院双规。因为一些他也闹不清的关系,韩晓耕的爸爸也开始担心自己,请了会计师咨询公司的帐务问题。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跟韩晓耕走得比较近。今年春节之前,周君彦的爸爸被正式逮捕,同时韩晓耕的爸爸也进了公安局,拘留了一个月之后,因为证据不足释放。而我打不通他家电话的那几天,他和他妈不是在公安局就是在见律师。

    “知道吗,在拘留所里他们会把你身上所有金属的东西都拿走,连裤子拉链也剪掉……韩晓耕说的,她爸出来的时候就那样提着裤子。”他抱着我,不看我,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发颤。“我一年没看见我爸了,开庭之前只有律师能见他,两个钟头要6千块钱……他们还问我,知道你爸爸做的事情吗?我说不知道,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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