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牧云记 作者: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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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海上牧云记 作者:今何在寂寞一城2010-05-08 05:57:29
之五唐泽
1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912

穆如寒江站在冰山顶上,看着他新的家园。

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无边的白色。冰山连绵,如银龙的脊背。阳光在雪面上闪耀,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数月之前,他还站在宏伟的天启城高处,俯视这万城之城中如百川交汇的街道与人流,但现在,他感到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他一夜之间从金鞍玉带的将门骄子变成了流配罪囚,随全族戴枷步行远涉凶山恶水,饥寒交迫,身上的衣服从一件崭新的锦袍变成了丐服,穆如寒江以前从来不知道,人会那样珍惜一件衣服——当你只有它可以蔽体的时候。

殇州极寒之地,从东陆中州到北陆殇州,是三千里的路程。横渡天拓海峡,海峡北岸已被冰封住,他们弃船上冰徒行。许多人的鞋早磨穿了,脚掌被冰棱划破,冻上,又划破,一路留下暗红的足印。他那位八岁的堂妹,鞋子掉了,赤足被冻在上了冰面上,拔不起来,被押送军硬一扯,整一张脚掌的皮留在冰上,她惨叫一声就晕了过去,当天晚上就死了,死之前一直恍恍惚惚地哭说:“鞋……帮我去捡我的小绒鞋……”

走到殇州流放地,全族的人已然死了一半,剩下的也奄奄一息,还要每天要去开凿万年的冻土,因为端朝的皇帝们想在冰原极寒的殇州开出一条道路,然后建起一座城市,作为大端朝对这远离帝都的万里冰原统治的象征。

这座象征之城现在只有半面城墙立在风雪中,这是一百余年来数代流放者和民夫们献出生命的成果。冰原上四处可见被冻在冰下的尸骨,有些眼尚未闭上,眼中的绝望被永远地凝固在那里,让人看一眼便如被冰锥穿透全身。

建不起这座城,流放者便永远不能被救赎。

在冰原上,封冻着另外一些巨大身影,他们远远看去像是风雪中的冰柱,顶天立地。但他们却曾经是活着的。穆如寒江知道,那些就是冰原上最可怕的种族,这殇州大地真正的主人——夸父族。

他们因为自称是传说中上古逐日巨人夸父的后代而得名,人们也用那个上古巨人的名字来称呼他们,或是叫他们“夸民”。他们才是这座城池无法建起的真正原因。

端帝国想要征服夸父族,真正地统治殇州,这座冰上之城的建与毁便成为了一种战争。大端朝不断地把流放者和民夫送到这里,用他们的尸骨去填满帝国的虚荣,证明人族来到了这里,并且绝对不准备退后。

所以殇州是绝望之州,终结之州。踏上殇州冰面的那一刻,便要放弃所有希望。你已被宣告死亡。


之五唐泽
2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1257

巨人唐泽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那铺洒在巨大冰穹之上的阳光。

他喜欢这种耀眼的感觉,阳光下的冰宫殿总是那么温暖而辉煌,每一个棱角都如钻石闪耀光辉。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发现冰穹似乎又低矮了一些,是因为水气在穹顶上凝起了新的冰层,还是自己又长高了?他更相信是后一种。

冰之国度中十分安静,族人们沉默的走来走去,偶尔用低沉的语气交谈。在秋季大冰湖封冻之前,他们已经捕猎了足够的从北迁移而来的巨蹄鹿和悍马拙牛,可以的烤着冰冻的肉块,喝着比火还灼人的烈酒,在冰宫殿中安心闲适的渡过这个漫长的冬季。

巨人的历史是如此缓慢,自此传说中祖先从没有光明的极北追逐着太阳来到这块土地,已经过去两三千年了吧,但夸父族们的生活仍然同上古一样,缓慢而单纯,也正如他们的语言和音乐,只有少数的几十个音节。他们弹击着冰石钟,拍打着拙皮鼓,从胸怀中发出悠长的吟唱,就这样渡过一天,一月,一年。

夸父族是冰原的王者,没有任何一种野兽可以与巨人们的力量抗衡,部落们散落在这片白色大地的各处,彼此之间相隔大山冰河,只在围猎期才聚集起来一起合作。

唐泽并不知道这纵横数千里的冰原上一共有多少部落,也许一千个,也许五千个。但夸父族人们中间,却都有着夸父王的传说,那是巨人中最高大的人,不需要战争与血统,夸父族人都不约而同的尊崇着这一法则,相信盘古神会为他们作为选择,使真正的王者能离天空最近。但是唐泽,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听说夸父王居住在北方最高大的雪山中,轻易并不走出他的宫殿。

近百年来,南边却传来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打扰着巨人们平缓的生活。那是关于一座冰铸的城市,铸造这座城市的,却不是夸父族。

听说那个种族把自己称为真正的人族,但在夸父族们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小人儿,身高还不能到普通巨人的腰间,一头巨蹄鹿就能吓得他们四下逃奔。然而这些小人儿却建造了大船,从南边的大地上穿越满是流冰的海峡,来到了这里,并开始铸造冰城。

巨人们总是并不关心冰原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是那些人族却似乎总是希望能把他们的城邦建到他们所能到达的任何一个地方。夸父族开始回想起千年前那些传说中的与人族的战争,但不论经历多少惨烈的战斗,冰原仍然归巨人们所有。那些人族留下的尸骨被掩盖在深深的冰下,至今在东部山脉还会随着雪崩翻出。

巨人们的历史是模糊的,他们总是健忘过去而懒于去想未来。他们把史记变成诗歌,又把把诗歌变成没有文字的吟唱,在漫长的传承中,他们把过去的辛苦与辉煌全都化成了简单的呐喊。当他们要讲一个古代英雄的故事时,他们就站起来猛击一通巨鼓,然后大喝一声:“喝——啊!”所有人便都从这震动山河的鼓声与呐喊中听到了一切,不需要任何多余的铺陈与修饰,然后大家把烈酒倒入心胸,当酒与血混合在一起时,他们便在颠狂之中,看到了祖先的灵魂们在火光中与他们共舞。

所以夸父族们总是忘记了他们曾经有过多少代王者,曾经有过几个王朝,因为那些并不重要。他们认为英雄的灵魂永远不会离去,而会贯注在新生的勇士体内,他们的祖先变成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历史也就是他们的未来,象大河经历漫长封冻,但每年总会有奔腾怒吼的时刻。



之五唐泽
3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1234

夸父族是骄傲的种族,骄傲到不承认他们有敌人。但是每年南方的冰城,都会有船只的影子出现,把更多的人族运送到这片极寒之地。

有一些靠近冰城的夸父部落便感到了愤怒,人族每一船运来的人比他们各部一代出生的孩子还要多,他们发动了对冰城的袭击。事实证明人族是不堪一击的,他们惊慌逃避,挖掘深而窄的冰洞作为避难所。夸父族不屑去刨开那些冰洞,他们在人族惊恐的眼神注视下,砸毁那刚铸到一半的冰城,然后扬长而去。

但人族并没有想巨人们想象的那样知难离去,虽然因为不耐寒冷和缺少食物,他们每次来到冰原上的人几个月后就死去了一半,但残破的冰城上,仍然能看到修筑者的身影。

巨人们无法理解这些小个子的行为,他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面对寒冷和死亡都不肯离去?但巨人们是不愿交谈的种族,他们只是一次次的去捣毁冰城,来表达他们的愤怒。而人族们则在他们去时就逃入冰洞,而在他们离开后又开始默默修补冰城的废墟。

于是这座冰城就成了也许永远无法完成却也难以被毁去的奇特景致,成为了两个种族比较力量与耐心的角逐,多少年来,人族在冰城死亡的人数也许已经达到了数万,但半年一次的船仍然在不断的把人送来,却从来不运回尸骨。

在冰城要找到土埋葬死者太困难了,冻土坚硬无比且深处冰层之下。冰城的守护者们于是把死者也铸入巨大的冰砖,把他们变成冰城的一部分,当这面冰墙垒积到越来越高,人族们也变得越来越绝望和狂暴,每次夸父族去捣毁冰城,都会有觉得生不如死的人族站在冰墙上拼死的抵抗,明知无用却执着的射出一支支箭,直到被猛的击碎在冰面上,血肉与残骨很快就凝冻成冰墙一部分,永远留在那里。

后来有些夸父部落面对了族人的死亡,开始愤怒的决定,想毁去冰城,就要永远的消灭那里的人族。

于是战争变得越来越血腥残酷,唐泽在少年时曾经参与过这样一次出击,那是南方五个夸父部族的联合,一共出征的有六十位巨人,他们的目的是杀死能找到的每一个人族。

在冰城的外围他们很快取得了胜利,最前锋的巨人勇士们疯狂的荡平着一切,当唐泽他们进入冰城时,只看到白色的冰上一处处扎眼的血迹。然后他们挖开冰洞,把里面躲藏的人族女子和小孩们拉出来。唐泽检查着一个冰洞,看到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惊恐的挤在里面,她的眼神让他不能去想象她死去时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用一块冰把那个冰洞轻轻掩上了。

“他们为什么要把女子和小孩也带来这里?”唐泽问。

“不知道,但我们不能留下她们,如果你留一个人族在这冰原上,他们就会再招来一千人,一万人。”

巨人们在冰河上砸开窟窿,把人族们丢了进去,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在冰水下,唐泽十分后悔参与了这次出征。

回去的路上,唐泽一直在想,那个小女孩没有了父母,她会怎样活下去?不过他想,也许他不用担心那么远的问题,也许那个小女孩根本就没有力气推开那块挡着洞口的冰,一到晚上,寒冷和风雪就会把那块冰和整座大山连为坚实的一体,再没有人会知道在山中还埋藏着一个无助的灵魂。

这一天,海面上又高扬起帆影,又一群人被送达了这片土地。而那时的唐泽,已经二十一岁了。



之五唐泽
4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496

喊喝声在穆如寒江的身后响起,父亲一到这里,就立刻召集了所有残留和新来的人们,他站在高处号召他们起来战斗,就象他面对百万大军时所做的那样,可他面前,只有近千已经被严寒折磨的表情呆滞的老弱。父亲在分配着修补城墙,准备武器,因为每次新船的到达,就意味着夸父族的一次进攻也不远了。他声嘶力竭的吼着,但是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都冷冷的看着他,象看着一个遥远冰山上的疯子。

连穆如寒江也嘲笑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你还不明白吗?你不再是大将军了,你面对的这些人也不是士兵,而是一群痛恨着大端朝的囚徒。一路上的屈辱你还受得不够吗?一切都完了。有人要毁了我们,他们做到了,现在任何的事都是徒劳的,没有人能从殇州活着回去,从来没有过,也没有人能建起那座冰城,为什么要争扎呢?明知道最后都是要死,还不如死得痛快一些。

穆如寒江倒在冰面上,呆望着天空,父亲的声音离他那么遥远,寒冷渐渐浸透了他的身体,天空蓝得可怕,那么的刺眼,他的眼睛渐渐模糊,好象已经蒙上了一层冰,他想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被封进了一个冰壳里,就这样永远冻结下去,也很好。

有人在摇晃着他,但呼唤声却象来自天边,他想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真得眼前只有一片朦光。


之五唐泽
5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503

“这孩子命苦,刚来到这里眼就被雪刺坏了,这将来的日子怎么过。”洞穴中,他听到自己母亲的哭声。

母亲啊,你还不明白吗?为什么还要苟活下去,为了让那些人看到我们的痛苦,看到我们为求生而可笑的挣扎?看不见了,这样正好,他可以不用看到那片揪心的空旷的白色,那是比死亡之黑更可怕的颜色。

他的眼上明明没有冰壳了,但他却总觉得什么罩在上面,只能看到透过的光,却看不清一切,他不由总是用手去抠它,有时暴燥了,就愤怒的想把自己的眼珠抠出来。总是她的母亲冲上来死死的抱住他。“江儿,你要杀就杀我吧,不要伤你自己。”

“为什么!”他暴吼着,“让我去死了吧。为什么还要在这种鬼地方象猪狗一样的活下去!”

父亲猛冲上来,一掌打在他的脸上。

“死?想死太容易了,你现在就去!我穆如槊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给我滚,给我滚!”

母亲上前死死拉住他:“你疯了,孩子他已经这样了!”

“我的兄长,在战场上被火熏瞎了双眼,百千的敌军围着他,他也是站着死的!”穆如槊暴吼着,指向穆如寒江,“你要死,也去给我死出个样来,去和夸父族作战而死吧,不要让我看见你被吓死在这里。”

穆如寒江心中愤怨交织,他索着猛得向洞外风雪中冲去。父亲的声音仍响在耳后:“谁也不许拦他!”



之五唐泽
6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1379

穆如寒江奔出冰城,在严寒中跌撞,他只能凭冰面在月光下的反射判断眼前是平地还是裂口,但他不想再回头,父亲为将作得太久了,他的眼里,所有人都是士兵,天生就该服从命令的冲上去战死,却忘了他是自己的儿子,这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可他仍然希望自己的儿子去象英雄一样死,而不在乎他心中有多么煎熬。

殇州的夜晚,连厚厚皮毛的巨熊也不敢走出冰穴,穆如寒江一直奔跑着,他知道一停下就意味着冻死。而他也清楚,自己是不可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可他终于是力竭了,摔倒在冰面上。他翻过身来,眼前却幻化着奇异的色彩,象光在冰面上游动。

他慢慢才想明白,那是天空的星辰光缦,那些巨大的星辰飘浮在天空中,扯着几万万里长的飘带,它们是光和尘组成,有着各种的颜色。只有殇州这样纯净无云的天空,才能看到星空的全貌。这么壮美。

他就要死了,他死后,会溶入到星空中去吗。

少年神智渐渐的模糊,仿佛身体正在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却有一种声音在他耳边轻响着,仿佛冰块相击般的清脆,越来越清晰,从远而来。

穆如寒江一下坐了起来,那是马蹄声!

是父亲来找他了?但少年立刻想到这不可能。没有任何一匹马被送到北陆的殇州,殇州是没有马的!

可那分明是马蹄声,穆如寒江在马背上长大,他怎么会听错。

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一声长嘶,穆如寒江看见一个银白色的影子从自己的身边跃了过去,它身周裹着浓烈的光焰,他感到一股热潮扑面而来。那是什么?可是那个影子那样的快,它瞬间就要远逝在冰面上。穆如寒江急得大喊:“你等一等!”

那影子竟真的慢了下来,它转身回头,望了望穆如寒江,又嘶鸣一声,继续奔去了。

穆如寒江这时已顾不得绝望,这发现震动着他,让他重新有了力气,他又坚持着向前追去。

不知行了多久,穆如寒江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那声音长而宏大,震撼着冰面,却象是从地下升上天空。他很快发现,那是冰下的巨大水柱直射向高空的声音,它们隔一段时间就喷发一次,有许多眼,分布在眼前无际的冰原上,水柱是滚烫的,带着白汽,但喷到高空中,落下来时已被寒冷凝结成许多巨大的冰块。他越向前走,这些冰块就越密集的落在他四周,带着尖利的呼啸,把冰面砸出裂痕。但穆如寒江却已不再惧怕死亡,他径顾的向前走去,而脚下的冰面也变得越来越薄,还有无数的裂缝,冒出炽热的汽。穆如寒江看不见路,他干脆闭上眼睛,只照了心中的直线向前,不论到将来的是什么。

突然眼前的冰面裂开了,冰块向空中飞散,这回冲出来的不是热汽,而是一个巨大的人影。他在穆如寒江面前越升越高,直到遮蔽了星空。

“喔什空卡!”穆如寒江感到自己正在空中升起,那巨大的声音从高空而来,却越来越近。很快,他能感到那如疾风般的呼吸。

“不怕死?”这一句问话却用的是人族的语言。“来到这里。”

穆如寒江摇摇头。

“一定会死,因为——踏足了——我们的大地。”夸父巨人的语言简短却如重锤直落。

“我们只是想建起一座城!”穆如寒江大声喊。

“有第一座,就会有——第二座!”

“那又怎么样!”穆如寒江愤怒的喊,“你也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只要你杀不完,我们就会把城建起来!”

夸父族巨人仰天大笑,他的声音几乎要把天上的星辰也震落下来了。

“永远不会有——人族的城市。等其他部族的战士——十天后进攻冰城。这次——不留任何活者,要让——你们——永远放弃踏足殇州的希望。”

那巨手把穆如寒江抛在冰山上,大步离去。

穆如寒江突然明白,他和他的家族,这殇州上的所有人,只有十天的时间了。



之五唐泽
7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596

巨大的木架在穆如族男子的号子声中慢慢耸起,巨冰被运上城头。

一旁的旧城民们木然的看着这一切,不知这么做有何意义。人族花一个月时间建起的,夸父族一瞬里就能毁去,只有放弃建城,才能换来活下去的希望。

“都去建城!”穆如族的男子喊着。

“ 怎么了?穆如世家的将军们?”一老者冷笑着,“你们现在和我们一样是奴隶了。这座城是不可能建起来的,一开始建设,巨人们就会来到这里,踏平新建的一切,杀死所有的精壮。我在这四十年了,历年被送到这里来的囚徒民夫,加起来有几十万了,可现在呢?他们在哪儿呢?你们也会消失的,不过我不想白费力气。”

“动摇军心者,军法处置。”穆如槊说。

老者头颅上冒出血花,他倒在地上。周围的人惊叫起来。

穆如槊站上高大的冰块,大声喊着:“你们不敢战斗,相信了强者不可战胜,那么,我就用强者的法则来制约你们!你们以为不建城,就能多活几天,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们,不建城的人,就会立刻死!”

“混蛋!你还指望着建起城来向皇帝邀功回到东陆去吗?”有人跳起来,“别想了,你们回不去,大家都会死在这儿。”

“也许是这样,但是奋战的,还可能活着,等死的,不会有任何希望!他们连墓牌也不配有!”穆如槊喊:“少废话!都给我上城!这是战争!这是军令!”

这是战争?这句话震动了冰城中所有的人。他们并不是流放者,不是等死的人,而是一群士兵么?原来除了在冰洞中等着饥寒而死,等着被夸父巨人找出来摔死,还有另外一种死法,就是作战到死。


之五唐泽
8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1828

穆如寒江发现自己站在一块极大的冰面上,这决不是回家的路。

想到若从空中俯视,这冰原本来应该是方圆千里的巨大湖海,他就惊叹于那种无可抗拒的力量。

穿过温泉地带时,他取了些热水凝成一块冰板,使他可以在平坦的冰面上滑行,省去了许多的力气,温泉融化了冰雪,露出的黑色沙泥上生长着奇怪的菇类,他也不顾是否有毒,拿来吃了,缓解腹中的饥饿。

眼睛红肿刺痛,一直在流泪,但这反而让他能在擦拭泪水的间隙看得清楚一些,虽然泪水几乎要在脸上结成冰壳了。

这时,他看见远处有一条痕迹,横越了整个冰海。

他走上前,看着那在千万年的坚冰上刻出的痕迹。

那是马蹄的印迹。

可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在连斧凿都难以打出白印的古寒冰上印出足迹呢?

穆如寒江沿着足迹一直向前走去。直到他站在一堵不见头尾的冰墙之前,那象是眼前的整个冰原突然裂开升起了百丈。只有一条竖直的裂口,通向冰原的深处。

他没有思索,向裂口中滑去。数里后,他突然发现冰面开始倾斜向下,冰板越滑越快,他明白,若是冲下坡去,再想攀回来可就难了。但那条始终伴行的足迹却使他愿意冒一切风险。

冰面越来越陡斜,冰板疾冲直下,穆如寒江不得不紧紧抓着它以免滑落,手指已经要冻的没有知觉了。他看见头顶的天空已经被冰层所取代,然后越来越暗,他正在深入古冰层的地下中心。

当一切都变得黑暗,他已经来到了巨大的冰层之下,连光也再也透不进来。穆如寒江心中也空荡荡一片,他什么都不去想,没有恐惧,没有期待,只等着改变的到来。

终于,当的一响冰板冲到了平地上,它接着向前滑去,前方有光芒渐渐亮了起来,最后一团光刺痛了穆如寒江的眼睛,也使他无法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在这地下的冰湖边,有一片马群。

那不是普通的马,它们的足上生腾着炫目的火焰,所立足的地方,冰面就渐化为水,这些融水汇入了它们身边的巨大冰湖,而这地下冰层,正被这无数奔跃的火光所照亮着。

穆如寒江坐下来,静静的看着马群。它们是如此美丽,宛若天神,而这里温暖如春,湖边生长着青茸与奇菌。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惜一切所要寻找的是什么,是生存的奇迹。如果有一种力量能把殇州变得肃杀极寒,那么也必然会有一种生命能无视这种力量。他终于找到了。

如果族人们来到这里,他们就能活下去,而且有了马与火焰,殇州冰原再也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

但马群突然变得骚动起来,它们开始向湖中跃去。

它们要逃走吗?穆如寒江的心一下揪紧了。如果它们离去,这里会重新变得寒冷死寂。穆如寒江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在寻找头马的踪迹!征服了它,就能征服整个马群。

穆如寒江终于看见了它,它立在马群的边缘,高大雪白,四蹄的火焰向四周喷射着光环,在冰面折射下,宛如神兽。它不象普通马群的头马那样领着马群奔走,而是站在那里,象是准备最后一个离开。

穆如寒江撕开衣裳,绑成绳套,慢慢移向它。它也看见了穆如寒江,但它高傲的站着,相信这异类没有力量捕捉到它,仍在等着幼马们奔过它的身边汇入马群的中央。

穆如寒江移到离它十数尺时,突然跳上冰板,疾滑过去。那头马一愣,发足要奔开,但是横在前面的马群使它无法疾奔,穆如寒江眼见滑近,猛的把手中套索甩了出去,但那马灵活一闪,套索落空了。

前路被马群挡住,那头马转身向穆如寒江冲来,四蹄喷涌火焰象是要踏碎他似的。穆如寒江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到了,他猛得向前一蹿,双脚向前,在冰面上滑迎而去,这时那头马高高的跃起来,从他头顶跃过,穆如寒江在滑向马肚下的那一瞬,把套索抛了起来,头马正好撞入其中。

接下来的事穆如寒江做过许多遍,他平日里正以驯服烈马为乐,他紧一拉那绳索,一借力就在冰面上弹了起来,翻向马背,但这神奇骏马的灵活超过了他的想象,它向旁一跃,穆如寒江就摔落下去,肘重重撞在冰上,让他怀疑自己的手骨要断了,左手一时失去了知觉,那套索从手中滑开了。穆如寒江用右手紧紧抓住绳索,在冰面上被拖行,在湖边的冰岩上碰撞着。

“不能放手……不能放手……”浑身的剧痛使他发抖,他能看见自己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血痕。但他知道,自己右手中握的,正是自己和自己全族唯一的希望。

头马正移入马群,无数马蹄在他身边飞闪而过,他随时都会被踏碎。而马群正向冰湖奔去,如果落入湖中,他现在的伤势几乎无法让自己浮起来。

绳索终于离开了穆如寒江的手中,向远处飞速离去。所有的希望,正都随着这绳索远逝而去。

“不!”穆如寒江大吼了起来,他突然从地上一个翻身弹了起来,纵得如此之高,象豹子跃腾在空中,他跳上了身边奔过的一匹踏火驹,紧紧的抱住它的脖子,向头马追去。

“我一定要捉到你!”少年狂吼着。


之五唐泽
9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1574

夸父族的影子在远处的冰面上出现了,慢慢移来,象沉默的死神。当他们走近时,就意味着崩塌与毁灭。

“五十……七十……一百……还有……”瞭望者惊喊着,“足有三百多巨人,是以前的好少倍,这次他们不仅想毁城,还想杀光我们!”

穆如槊在冰城城头凝望着,缓缓说:“发石。”

呼啸的巨冰从城中被抛了出来,在空中飞旋着落向巨人们。巨人们仍在缓慢的走着,显得毫不在乎。冰块落在他们脚边飞溅,有些直冲向他们面门,那巨人举起手来,轻轻接住那在人族看来势无可挡的巨冰,又扔回城中。

阻挡巨人们看起来是徒劳的,一些边缘锋利的冰块划伤了他们的手臂或脸颊。他们毫不在乎的一挥手,把大颗的血珠甩到城墙上。连进攻的脚步也不屑于加快,城中只有用仅有的粗木组装起来的三台发石机,而还没投掷两轮,有一台就绳索崩断散了架。人们都很明白,这没有用处,除了激起夸父族更大的怒火。但他们仍在竭力的投掷,几十人拉动着那数根长绳缠绕出的巨索,大声的呼喊着:“再一轮,一……二…………三,放!”,仿佛要把一生最后的力气都用在这里。这是他们在死前唯一能表达愤怒的方式了。

穆如槊站在城头上,看着那为首的巨人正遮蔽他眼前的天空。

那看起来是这些夸父的首领,他比所有的巨人都高大,可以轻易的从冰城墙上跨过,他正低下头来,俯视他脚下的渺小众生。

穆如槊抽出他的箭,那箭杆是他亲手精心的削成,没有羽毛可作箭翎,箭尾也是木刻成的,铸造箭尖的铁是从全城铁器中挑选敲铸而成,没有真正的熔炉和铁匠,几乎全凭人力的敲打和磨砺,这也许是穆如槊这一生用过的最费人工的一支箭,他再用不起第二支这样的箭,也许也没有机会再用。

他拉紧了弓弦,那铁片包裹的弓背在格格的响着,这不是他平时所拉的铁筋银胎的强弓,若是的他的弓还在,他可以射落天上的雄鹰,但现在,他不知道这弓能支撑他把弦再拉开多少。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他祷告着这弓不要在力未蓄满前断掉,瞄准了那巨人的眼睛,夸父族唯一的要害之处。

那巨人怒吼着,高举起了他的石斧。当那重千斤的巨斧落下时,这冰墙也将崩碎。但穆如槊不躲避,他只有这一次机会,这机会已经来了。

箭离弦而出!直向巨人的右眼。

箭扎入了巨人的眼敛之下,他暴吼一声。穆如槊叹了一声,没能直中眼瞳,这毕竟是一支没有箭羽的木箭啊。

这箭射出的同时,巨人脚下巨大的冰陷阱崩塌了,在飞溅的冰雾中,巨人的身子直沉下去,落入巨大的冰裂缝。这时,他的面孔就在穆如槊之前,离他只有十几尺,巨人的鼻息喷到了穆如槊的脸上。

穆如槊已经搭好了另一支箭,瞄向了巨人的左眼。

如果射瞎夸父族首领的双眼,也许能使夸父族惊慌退却吧,这是人族唯一可能取胜的机会,尽管是这样渺茫,而即使夸父族不退却,他也要让这个巨人脸上永远留下创痛,让他们将来再回想起与人族的战争时,也永远忘不了这一箭!

巨人的眼睛怒睁着,那眼光把穆如槊整个笼罩。这是决不可能失误的一箭,穆如槊仿佛又回到了万马争锋的战场之上,弓弦拉满,这一箭就要奠定战局的大势。

但他听到了咔的一声响。

箭射出的那一瞬,弓背折了。

他再小心翼翼,还是稍微多用了一分的力。

而这一分的力,折断了他的弓背,也毁掉了这场战争和所有人的命运。

那箭仍然向巨人的眼眸而去,但在还有数寸的地方,它用尽了最后的力道,跌落下去。

穆如槊叹息了一声,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弓。

周围仍然是人声呼啸,但他耳中只有寒风。这是第一次,他在战场上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指挥过无数次的战局,多少次的身临险境,多少次的冲破重围,越是敌强奋战越酣,从来不曾心灰意冷。但这一次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再没有金翎箭,也没有铁胎弓,他没有了那支随他忠死奋战的铁骑,没有了世代不败战将的光辉,连他最寄厚望的儿子都离他而去。

看着面前巨人因为愤怒而撑起的身躯,他的巨斧高高扬起。穆如槊却没有躲避,他甚至连空中正将落下的巨斧也没有去看,心中只若隐若现的想着一件事。

“我的儿子,他会回来的。”


之五唐泽
10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444

穆如寒江看到了冰城崩塌下去的那一幕,这时,他的战马还在数里之外!

“冲——锋——!”他忘乎所以的狂喊着,仿佛自己率领的是十万的骑兵。

巨人们都转头向北方看去,并不是因为听见了他的喊声,而是听见了那捍动冰原的轰鸣声。

踏火马群奔涌而来,它们鬃发象旗飞扬,足下驱动着火流,奔过之处,冰面变成了大河。千万骏马挟带着火、风、浪涛与冰块,势无可挡。

本从不知道惧怕的巨人们也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火流转眼冲到了冰城之下,巨人们看着火焰包围了自己,他们惊慌的退后着。

夸父王唐泽也感到脚下的灼热,他仍然大喊着:“不要退!冲进冰城里去!”

穆如寒江听见了这个声音,这个他在那天夜晚所听到的一样。他纵马向这最高大的夸父勇士奔去,喊着:“来吧!象个武将一样一对一的单挑吧,看谁打倒谁!”

穆如槊从昏迷中醒来,人们正搬开他身上的碎冰。他听见了冰城外的声音,看见了巨人们正在被什么驱赶的躲避奔逃,听见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是谁。”他仍然问。

“将军,”人们对他说,“是你的儿子,他正在挑战夸父王,他要打败这世上最强大的人!”



之五唐泽
11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1291

巨大的石斧砸到冰面上,爆开无数的冰屑,象利箭般几下飞散,许多踏火驹被这力量震到了空中,成片摔倒。穆如寒江也感到自己的座骑猛的跃了起来,他没有马鞍、没有马蹬,只有死死伏在马背上,抱住马的脖子,冰棱如箭雨向他横扫过来,深深扎进了他的身体,也扎在他座下骏马的身上。他看见战马被扎伤的地方,冰棱急速的融化了,白气腾了起来,被沸腾的冰面上,他的战马如撕扯着云雾一般向前。

巨斧扬起,又带着巨大的风声落下,每一次砸在冰面上,都如地震一般。穆如寒江几乎觉得自己的马连足踏实地的机会都没有了,它也许是踩在飞溅的冰雾上前进!穆如寒江心中没有惧怕,只有激奋,他知道那是祖先的血!面对越强悍的敌人,就越想仰天大笑。

他驱使战马直奔巨人的脚下,巨人大步的跳开,本来近在咫尺,可转眼离又离开几十丈。巨人落地时的震动,仿佛要把人的心也从胸口中震出来。夸父王唐泽干脆丢掉了巨斧,举脚来踩这冰上急梭的火焰。可火梭眨眼间就从他脚边划过,他转过身时,火梭又奔向另一边,巨人感觉这团火正在冰面上划出一个符号来似的,他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冰水开始在他脚下漫布开来,巨人猛得跳向另一处,但那团火又追了上来。他无法捕捉到那团火焰,只能笨拙的转身。穆如寒江突然大吼一声,跳下了马背,抓住了巨人的后脚跟,使全身力气推动着:“倒——下——!”

那几乎就象是一个人要扳倒一座山似的可笑,但巨人却感到大地抛弃了自己,那湿滑的冰面再也抓不住他的脚,他腾起在了空中,那一瞬完全失去了重量,然后狠狠的向大地落了下去。

“完了。”夸父王想着。

接下来也许是殇州冰原上千万年以来最大的响声。

人、马、冰块都被震的飞在空中,冰城和周围的雪山都剧裂的摇晃着,成千万石的雪奔涌下来,白雾席卷着冰原上的一切。冰原上的裂缝以巨人倒下处为中心,象闪电般伸向四周,在他身边形成一个方圆近里的裂网。

巨人的头重重砸在冰面上,他觉得自己几乎失去了知觉,雪雾灌进他的嘴鼻,让他喘不过气来。当他定定神,挣扎着要爬起时,发现融化又凝冻的冰水把自己冻在了冰面上,那少年箭步跳上他的身体,站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少年伸手指向他的咽喉,他的手中空空如此,并没有剑,但他分明做出了握剑的姿势。

“我手中没有剑,杀不了你。”少年说,“但你若不认输,就会死得更惨。”

夸父王感到了耳边的灼热,听到那马嘶之声,踏火骑包围在他的身边,如果它们涌来,他会被活活烧死。

巨人突然放声大笑,他的胸膛鼓动着,连少年也几乎站立不住。

“我被打败了?哈哈哈哈哈……我被打败了?”

他猛得一挣身,那凝冻的冰面竟丝毫无法阻拦他的力量,象是高山突然从地面耸起,踏火马群也惊鸣着躲开,少年也摔落下地。

巨人站起身来,他的身影重新遮蔽天空:“是的,我倒下了。以前还从没有人——能这样做到。但人族——和夸父族——战斗了这么多年,你们从来也不能——征服我们的家园。”

他看向穆如寒江:“你是个勇士,这一场仗我败了,你们守住了你们的冰城,我不会再来进攻它,但——你们人族的疆域——也就到此为止。”

夸父族大步的离去,消失在雪山间。

冰城上传来了欢呼之声。战马挟着烈火在冰面上奔腾,象是庆祝的典仪。

穆如寒江却望着夸父远去的背影,心中没有荣耀,只有忧惧。



之五唐泽
12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735

穆如槊正靠在一堆倒塌的冰垣旁,显得疲惫而苍老。

“父亲……”穆如寒江奔到他身边。

穆如槊却冷冷望着他:“你知不知道,私离战场是什么罪?”

“父亲,我知错了。”

“不要叫我父亲!叫我将军!”

穆如寒江猛抬起头:“我可以是穆如骑军中的一员了么?”

穆如槊支持着身子要站起,穆如寒江想上去搀扶,却被推开了。

“父……将军!”穆如寒江追问着:“我算是穆如军的一员了么?”

“你……”穆如槊正想说什么,突然有人惊恐的喊:“冰城倒了!”

许多巨冰从残破冰垣上塌落下来,要把一切吞没。

穆如寒江本能的弯下了身子,可穆如槊却没有。

少年再抬起头来时,看见穆如槊高举双手,擎住了那块砸落的巨冰。他的腿骨断了,从靴中穿出来。

“我总告诉你……人生总有些时候,躲是没有用的。”他浑身颤抖,但仍然站得很直,“但一次你对了……活下去……然后离开这里。”

“父亲!”穆如寒江喊,觉得心中的一切都被抽空了,他扑上去,疯狂的想帮助父亲顶住那巨冰。

冰块渐渐倾倒,穆如槊狂吼:“滚!所有的人死了,你也要活着,回到天启去!告诉那些想看到穆如家死绝的人,他们打不倒我们!打不倒!”

他发出最后的咆哮,把巨冰重向上顶去,直到伸直整个身躯,再也不能向天空进展分毫。

将军站在那里,双眼圆睁,怒视着将他的雄心永远留在这殇原上的巨冰,热血已经凝冻,象钢一般撑在他的体内,他正在和冰山融为一体,再也不能分开,这是他最后一个敌人,他无法打败它,他是这样的不甘心,就永远站在这里。

“父亲……”穆如寒江叩拜在地,行最重的告别礼。他的头磕破了,血染红了冰面。

“我一定会回到天启城去的。我会打败所有曾想看穆如世家倒下的人,不论是牧云皇族、北陆叛逆,还是西端反王,我发誓!我会让穆如世家所有的敌人被踏为尘泥!”他握紧双拳,仰天泪流满面:“父亲!我——发——誓!”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1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238

九月,明帝宣诏,将二皇子牧云陆册立为太子。

正这时,宛州反王牧云栾大举进攻。自穆如世家流放后,朝中除兵法出众的牧云陆,再无能与牧云栾抗衡的大将。前方连连告急,新立为太子的牧云陆只好立刻率军出征。

但更大的惊迅传来,北方右金族在击溃端朝北陆军,杀死皇长子牧云寒后,开始于瀚宁边境森林日夜伐木,运至天拓大江边造船准备南渡进攻中州。领军者是右金二王子硕风和叶。

北有右金,西有西端,两面受敌。明帝日夜忧虑,唯恐数百年江山毁于他手,忧郁成疾,重病不起。中都盛传,明帝牧云勤将活不过这个冬天。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2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301

将近新年,中都一片大雪。雪似乎把声音也压得沉静了,偌大繁华的都城忽然十分安静寂寥。明帝牧云勤于昏沉中醒来,忽觉精神好了些,命常待将他扶到殿门外,于楼栏上看京城雪景。

他回头四顾,问道:“我诸位儿郎何在?”常侍急遣人去召宫中众皇子,顿时后妃侍官百余人,拥着皇子们涌至和源殿下,明帝见众皇子年少,有些尚自顾玩雪不已,叹道:“可惜我最爱的皇儿,却早战死瀚洲战场。”忽然问:“瀚州可曾下雪?”常侍摇头说不知。明帝想起长子牧云寒,心痛不已,呼道:“我死后,我诸子中有能北破右金,重夺我瀚州故土,奠寒儿于长寞山祖庙者,方算是我牧云氏之帝!”

言毕跌倒,众人忙扶入宫中,数时辰后,明帝牧云勤于大雪狂飘中崩逝,年五十三岁。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3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246

寒风大雪中,整个天启城皆缟素一片。

牧云笙站在园中,望着风卷纸灰向天,云喷狂雪覆地,交织成密密的一片,他什么也听不道,没有人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这世上的一切事,都与他无关。

他却伸出手去,以指为笔,凭空画着什么。满城惶乱、一片号哭之声时,他却在与世隔绝的园中,冷寂如冰的屋内,不食不眠地整整一天。当他画完那幅《天启狂雪图》,望着那满纸冰霜,又抬头四顾,雪花从窗外喷洒进来,周遭不闻人语步声,仿佛世上只剩他一人一般。他周身冰冷,丢下笔去,推开屋门,天地阴霾,狂雪扑面。他闭上眼睛,泪水方才流了下来。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4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275

此时,千里之外的衡云关,宛州叛军正借明帝驾崩端军军心混乱之机,十几万人轮换强攻城池。血战二十天,城中战剩不到五千人。太子牧云陆几天未睡,难进吃喝,已是强撑站立。城外杀声震天,牧云陆知道自己这一倒下去,城防立溃,一切皆休。

众副将前来,请求护他从关后山岭小路突围。他们都道:“太子回到中都,还有整个中州可以运筹帷握,今日若战死这里,岂不是坏了大端的江山?”

牧云陆仰天大笑道,“中都?此刻只怕没人愿我回去!”他指向战阵,“叛军早绕到关后,四面城已围住,如何逃生?”他拔剑高呼:“我牧云家死于战阵之上,死得其所。千古帝业,就留给后人相争吧!”

他终是战死不退。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5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66

新年初二,中都城中毫无新春气氛,街上静悄无人。偶有兵马匆匆行过,踏破白雪。

这时传来了衡玉关破的消息,太子牧云陆及城中将士,全部战死。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6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276

太华殿内阴郁灰暗,再无当年煌煌气象,只有两个影子如幽灵站立,传来轻悄嗡语。

大司马杭克敏道:“二皇子若死,谁为新帝,先帝在世时早有遗诏,我当依诏行事,怎能为私利而另选帝君?你休得再言!”

长史南枯箕冷笑出宫,密召众将道:“杭克敏迂如朽木。各位辅国功业,在此一举。”

于是皇后一党众臣起事诛杀杭克敏,迎立皇后之子十一皇子牧云合戈为帝。

天色方明,百官聚在太华殿前,待新皇牧云合戈第一次早朝,并行三拜九叩大礼。至于礼乐大典,却是于纷乱之际免去了。南枯箕主持早朝,皇后南枯明仪晋封太后坐于牧云合戈身后。合戈不过五岁,望着殿外人群十分惶恐,还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7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774

牧云笙静坐园中,听着登基大典的礼鼓。心想这宿命终是破了。他心中仿佛卸下重担,丢下笔,向园外走去,一路思忖人生悲喜。浑浑噩噩,走过宫中,仿佛他还是当年每天这样行走。宫中众人见了,却吓得魂不附体。这六皇子不是病死已久,怎么此时步行宫中,真是白日见异。

牧云笙只想去见一见新登基者是谁。他信步走向太和殿,唬得百千卫士围在两边,不知如何是好。牧云笙却只如不见一般,走上台阶。百官一片惊哗。

南枯箕心想,世上哪里有鬼,这是活人无疑,这六皇子若是回来争位,却为何孤身一人,想必是痴症又犯了。我杀了那许多人,不在乎多杀一个。于是立目大喝:“六殿下,见了新陛下,如何不跪?”

牧云笙却只是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牧云合戈。

合戈年幼,被强令坐在皇位上,正无措间,忽见牧云笙站在下面,喜得跳下龙座,直奔过去:“六哥哥好久不见,你去哪了?我们去玩吧。”

南枯箕大喝一声,合戈吓了一跳,噤在那里,顿时哭出声来。牧云笙上前举袖为他擦拭眼泪,太后明仪却过来一把抱过合戈,重放回龙座上。

牧云笙想着自己小时,随皇后之女瑛儿去雍华殿中看方出生的小合戈,那时小婴儿是那么可爱,眼睛痴望这世界,纯净得不能染一点尘灰,而皇后是那样美丽可亲,总是和声柔笑。现在她坐在上面,面色冰冷,而这小合戈,也并不知有无数人为他丢了性命。他将来长大,还会知道太华殿前曾有的血迹吗?

南枯箕来到牧云笙面前,低低说:“殿下,大势已成,你还是顺时而行的好。”

牧云笙心中一动,他眼中不见南枯箕,只默默念:“大势已成……大势已成……原来天命是错的,一切都改变了……那么,盼兮也可以和我一起了……”

他一旦专注思索起来,又不觉早忘却周遭事情,自顾转身向殿外走去,于跪伏的百官众目睽睽中走过。南枯箕又气又怒,可大殿之上,却也不能发作。牧云笙走出殿门,看殿外那巨大广场上还跪伏着近千官员,黑压压一片,伏在自己脚下。他叹了一声,转头而去。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8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605

暗殿之中,长史南枯箕正与掌握京师兵权的龙骧将军虞心忌商议:“右金反部已尽得北陆,不日必将南下。当速召各郡守率军勤王。”

虞心忌摇头笑道:“各地兵马虽号称五十万,但军心不齐,少经战事,且各怀观望之心。以我之见,不如与右金密谈盟约,允其在北陆称王。右金为游牧之族,不能定居,纵然抢掠,不能占我疆土。倒是其他牧云氏割据皇族才是威胁。”

南枯箕道:“万万不可,北陆乃大端宗室发祥之地,一旦割与右金,千古骂名。”

虞心忌大笑道:“看来这骂名你是不肯让你外甥皇帝来担了,那么我自然再找另一个皇帝来担便是。”

南枯箕大惊,便要拔剑,早被虞心忌一剑砍翻。发出哨箭,四面兵士杀入府来,各骑军早按预先谋划冲入各府,捉拿皇后一党,再见数月之前天启血雨腥风。南枯一族千万算尽,终为尘泥。

虞心忌领军带剑上殿,太后南枯明仪抱着小合戈瑟瑟发抖蜷在龙座之上道:“将军,你当初举兵拥我母子入主金殿,今又率兵来驱,这是何故?”

虞心忌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最该坐在这金殿上之人已经死了,剩下的想坐此龙位之人,均该杀之。只不过今日轮到你们而已……”

他转过身去,一挥手,兵士们一拥而上,太后明仪与合戈抱头尖叫,被拉下龙椅,乱剑刺死。

血慢慢从白玉阶上淌了下来,待尸首被拖出殿去,虞心忌这才转过身来,面向空空的龙位。

“虞心忌是不忠之人么?”他对着龙椅问道,怆然跪倒,“太子!你英魂若在,请回殿上坐!”

他猛地连连重叩首,头破血流,染红玉陛。但宝座无言,雕龙不啸。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9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557

牧云笙被软禁在自己曾经的寝殿中,浑然不知外面江山又要换了主人。他只是在等待去与盼兮相见的时间。《天启全景卷》,也只仍缺中心东华皇城,无法补上,只恨不得长出翅膀飞上天去,一览皇城全景。

这日正在宫中枯坐,面对白纸,胡乱涂抹,心中烦燥。忽听殿外人声,起身看时。殿门洞开,扑进来一群士兵,推了他便走,直来到太华殿上。那里殿内殿外竟又早聚了文武无数。

牧云笙被推到殿前,他心想着,这次又是哪位兄弟做了皇帝,又要向谁叩拜?

却忽然听常侍太德上前高声道:“恭贺六皇子殿下!先皇留有密诏,云太子殿下若有变故,不能继位主政,则由六皇子牧云笙继承大统。现皇后一党已诛,请殿下即刻上座登基,江山万载,福泽永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殿外,近千文武官员一齐跪下。

牧云笙呆立在那里,望着跪倒在脚下的整个帝国。

原来一切并不曾改变,预言还是实现了,长皇子战死北陆、二皇子与关同亡、连六岁的十一弟也死了,所有可能在他前面登基的人都死了,拥护他们的人也全族诛灭,他脚下踏着无数人的血,只为了那个预言。一切都不能改变。

少年呆呆跌坐在位置上,恍如木雕。

称帝大典草草的结束了,没有鼓乐,没有仪歌,三拜九叩之后,百官如鸟兽散去,一切似乎并无变化。大端朝的百姓们,要很久以后才会知道又换了皇帝,或者有些永远也不会知道,也并不关心。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10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2280

第二日清晨。牧云笙正熟睡,忽听常侍太德来唤:“陛下该上早朝了。”

少年猛然惊起,想起昨天称帝的事情,突然觉得世事滑稽,不由放声大笑。

他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穿件皱巴锦袍,就要上殿。常侍太德忙一把拉住:“陛下,您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反正虞将军生气了,杀的只是小人的头。不过小人们全被杀光了,就再没人侍候着陛下了,陛下还是胡乱穿件龙袍作作样子吧。”

牧云笙一脚把他踹开,骂着:“呸,难道我这皇袍倒成了为你穿的了?我倒要看看我这皇帝当得是管用不管用,来人啊,把他拉出去给我砍了。”

常侍太德愣了愣,向周围看看。周围的侍官全是他的下属,也全愣在那,没一个动弹的。又看牧云笙眼中全无杀机。他心中有了数,跪下喊:“陛下开恩,小人知错了,陛下饶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把头叩的山响,却是一点不伤皮肉。这也是练出来的巧劲。

他一边求饶,一边偷伸了手拉牧云笙的袍角。牧云笙心中明白,摇摇头道:“一点也不好玩。你求什么饶,你就不能演演抗命力争的,说一番当皇帝仪容不整何以整治天下的道理,表示宁死也要捍卫礼典的决心?没准我就升你当太傅了。”

常侍太德一拍脑袋:“是啊,小人还是笨了。不过现在日头已升出来了,百官们还在殿上等着呢。这游戏,陛下留着去和忠臣良将们玩吧。”

牧云笙套上龙袍,发现仓促之间,这龙袍竟然还不是新做的,而是用的父皇的,穿在身上有些大了。忽然心中一酸,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忽然道:“为我梳洗,我偏要精精神神地去当这个皇上。”

少年皇帝拾掇衣冠,束紧袍带,快步行风随龙起,脸庞迎初升之日光,压着一腔慷慨之气,大步走上殿来。百官本来躬腰笼袖打着呵欠,准备应付了事,一看这少年的神采,不由全端正了身躯。司典官本来眼皮打架早饭没吃底气全无准备嘟嚷一声“皇上来了”便罢,突然看见少年皇帝大步而来,后面旌旗冠盖飞扬,金甲武士奔跑相随,忽然间觉得又回到了大端朝还傲临四海的时候。憋了数年的一口气突然从心底冲上来,闪雷般大喊了一声:“陛下驾到!”自已觉得分外之畅快。百官忙齐齐跪倒,不自觉全提高了嗓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骧将军虞心忌按剑站在百官之前,看着这少年走上殿来,面色仍是冷傲,眼神中却倒有了几分赞许似的。

牧云笙站到宝座前,愣了一愣,轻拂了拂椅面,才坐了上去,紧握双拳,抑止着心中的乱流,半天默不出声。

百官们也只好都那么跪着,偷偷相窥。虞心忌却已自站了起来,转身向百官扬手道:“诸位平身。”

百官们便纷纷站起。司典官皱起眉头,敢怒却不敢言。牧云笙倒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虞心忌,象是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似的。

却有一些官员还不肯站起,只等牧云笙的旨意。虞心忌笑对其中一位说道:“老太尉,你却怎么站不起来了?”那太尉薛或骂道:“我只听陛下的旨意,你却如何敢号令百官?”

虞心忌道:“您是个忠臣,只可惜现在忠臣应该上阵为国效命,舍身疆场。老太尉您的兵在何处呢?”

薜或气得胡子颤抖:“我的大军勇将,全拼死在和西端军的战场了。却便宜了你这窃国之徒。”

虞心忌冷笑站至他的面前道:“那你为何不也去死呢?”向下喊道:“给他一匹马一把刀,让他出城去上阵杀敌吧。”

薜或暴怒而起:“我先杀了你这狗贼。”方才跃起,立时被虞心忌侍卫一箭从后射穿脖颈,从前方喉处穿出,栽仆于地。百官惊倒。

殿下跑来军士将薜或的尸身拖走,在大殿上留下一道血痕。虞心忌才转身望牧云笙道:“陛下受惊了。请继续上朝吧。”

牧云笙目睹一个大臣就这么在殿上被杀,只觉得腹中翻涌,极想呕吐。但那血迹却也点燃了他骨子深处的另一些东西,也许是牧云氏的血中天性。他冷笑道:“将军以后再莫要在金殿之上杀人了,因为杀来杀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轮到自己的。”

虞心忌顿时变了脸色,众大臣全惊惶地望着虞心忌手按的宝剑,生怕这少年皇帝成为史上第一天登基就陨命的第一人。

虞心忌的目光凶狠霸道,牧云笙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和他对视着,心想道:“要杀便杀吧。瞪我又有什么用。”这么想时,嘴边倒露出嘲讽笑意。

虞心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陛下说得极是,我们金殿之上这些人,谁也保不准自己什么时候死,死得多难看。大家各从天命便是。”

他大步走上玉阶,诸官全哗然变色。虞心忌来到宝座之前,肘支在龙案上,象是老朋友间说话似的,轻声对牧云笙道:“陛下可知昨天龙位上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牧云笙强平气息道:“因为不听你的话么?”

虞心忌摇摇头:“因为他不配做皇帝。我虞心忌要对得起大端的江山,就要选一个真正能平服天下的人才对。”

牧云笙长吁一口气,道:“那将军你找错了,最不知如何做皇帝的就是我了。”

虞心忌摇头道:“皇帝有很多种作法,有的本无才干,却什么事都要自己抓在手里,活活累死;有的猜疑惧众,生怕手下臣将太有本事太有报负,生生害死众多忠良;有的放权与重臣,自己享乐逍遥。”

牧云笙问:“那阁下希望我是哪一种呢?”

虞心忌说:“这些都不是好皇帝,其实一个好皇帝,无非就是要会识人。能分得清忠奸是非,自然就可安享天下。”

“那……将军可是位忠臣么?”牧云笙嘲讽地望着虞心忌。

“是不是忠臣,不是臣子自己说了算的。天天惟命是从,高喊皇权尊贵,磕无数响头的,不一定是忠臣。直言犯上,貌似无礼,君命有所不受的,也不一定是奸臣。一个皇帝能看得出这些,才算是初得帝王之道了。”

牧云笙望着他,突然想起盼兮所言:人心百变,也不过*痴仇四字。看穿这四字,便看穿了人心。

他点点头:“虞将军的确个忠臣。只不过你会死得很惨。”

虞心忌却突然脸色立变,下殿正衣冠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不知为何故这仗剑朝野的虞心忌却突然对这少年皇帝敬畏了起来,也都跟着一齐跪倒,再次高呼万岁。

牧云笙却觉得,这呼声只象是无数人在狂声怪笑。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11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547

“陛下,按前法礼典,请设承平为年号。”

那早拟好的诏书终于递到了牧云笙的案前,“承平?”少年冷笑着,“天下分明未平,这年号,不如就定为未平吧。”

典官吓了一跳,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不符礼制的年号。殿中众臣也面面相窥。

“就这么定了。”少年冷笑着,把那诏书上的承平二字涂了,直接在一旁写上“未平”二字,盖上玉玺。

百官皆摇头,殿中一片叹息声。这皇上果然当得荒唐。

虞心忌却并不在乎此事,他手中已捧好了第二道诏书。此刻他慢慢走上前,把它放在案上。

他什么话也没说,但少年分明能看出,那诏书如有千斤沉。

那是将北陆瀚州万里沃土割让给右金族的诏书。

他举起玉玺,他忽然想起了父皇临终时的话:“我死后,我诸子中有能北破右金,重夺我瀚州故土,奠寒儿于长寞山祖庙者,方算是我牧云氏之帝!”

“这诏书不能发。”少年握紧玉玺。

虞心忌笑道:“陛下可是在逞强争面子?北陆我们已经战死了数十万将士,我们现在连各州的反贼也无力征讨,去哪里再征发大军北伐?先帝连年四方征讨,各州的战火只是越烧越旺,国力已经耗尽了,饥民四起作乱,唯有此一诏,可以暂赢来喘息之机。陛下不发这诏令,我也只好自已借玉玺一用了。”

他上来就要拿那诏书和玉玺。牧云笙缓缓道:“住手。”

虞心忌缩回手去,只盯着牧云笙。

少年望着那诏书,大笑一声。高举手,重重地把玉玺盖在了诏书上。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12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960

那策封北陆王的诏令被一路护送千里,登上了北陆瀚土。

右金族首领硕风达终于得偿所愿,得大端承认封为北陆王,号令北陆诸族。听旨之日,他夺过使者手中金印,也不跪拜,转头面对族人,大笑三声道:“我右金族,终于不再是大端朝的奴属了。我们是自由之民了!北陆万里草原,任由驰骋!”

四野欢声雷动。

一旁却有一人不笑,那是右金二王子硕风和叶,他柱剑摇头叹道:“父王的志向为何如此的狭隘。什么北陆草原任由驰骋?大风起时,当横扫天下!”

他此话一出,四野皆惊。草原上狂风卷啸,仿佛正为他的雄心迎和。

硕风和叶接着大声道:“端朝数十万精锐败在北陆,中州正是空虚之时,若是放过这机会,以东陆之富庶,不出三年,其便可重整大军而来,那时什么北陆封王,不过是一纸笑话!”

但各氏族首领中,有大半认为南下绝不可能获胜。十日后召开的金帐大会之上,十七个大氏族之中只有四个支持硕风和叶。

已是的北陆王硕风达点点头说:“既如此,南征之事,且容再议。”

硕风和叶心中愤闷,拔剑高喊:“愿随我杀出个天下者便去,愿在这里吃喝等死者便安坐吧。”

硕风达怒喝道:“小儿不得无礼!”

硕风和叶冷笑道:“当年您也是草原上的英雄,但现在您老了,开始不敢在风雪下出征,喜欢裹着棉袍躲在帐中饮酒。今日我率兵南下,就再也不回北陆了。若是我败了,我就让人把我的头带回来,然后您再献去给大端皇帝作赔罪。但若是我胜了,我便是东陆之主,而且我还要一统三陆九州,做天下之帝王,那时您这个北陆王也要向我称臣,不然我就会回师北陆,扫平你等!”

他跪倒在地,叩拜三次,然后拔剑割断左手小指,丢入其父硕风达的酒杯:“从今日起,你再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也再没有你这个父亲,因为没有人能阻住我一统天下的雄心!”

他转身上马而去,一班忠于他的武将紧紧跟随。硕风达大怒而起,取过弓箭,拉满瞄准硕风和叶的背心,却终于没有射出去。

终于,看见儿子远去,他怆然长叹一声,把弓丢于脚下,微微有些跄踉:“看来我真的是老了,想射箭时,眼也朦了,手也抖了……这天下,留给年轻人去吧。”

那些天,硕风和叶袒着上身,举着长刀,佩着带血的头盔,游走于狂欢的各营落唱喝道:“醉者生,醒者死。醉者为奴而生,醒者奋战而死!愿为奴者尽管饮酒,愿死者随我来!”

几乎所有的年轻男子都围绕他欢呼,于是硕风和叶领右金最精锐军马中忠诚于自己的一半,铁骑七万,渡天拓大江南下!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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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2811

牧云笙将他的佩饰金环挂在屋外,又在下面挂了一张小小的写满古怪字符的纸片。风吹来纸片摇动,发出奇异的声音。

虽然已是皇帝,他却又搬回自己的小园木屋中,沉迷于研究天地与星辰的奥秘。而虞心忌也不再让他去上朝,所有事正好也不向他通报。这两年来,他按盼兮告诉他的方法,利用那世间本源之力,去使万物的结构变化,从而产生种种奇异的效果。

所发生的一切使他入迷,也更加坚信女孩所说的话:真正的术法大师,并不是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而是知道风雨雷电为何而生,黑夜白昼因何轮转。只有知道了天地生成造化的本源,才真正明白“术”并不是魔法,而是化育万物的真理之所在。

他是如此渴望着去了解更多的天地,如果盼兮告诉他的都是真的,那么必然还有许多奇迹,正在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发生着。他心中充满改变这世界的念头,却不是通过战争与权术。少年明白,是自己该出发的时候了。他要去寻找到盼兮。与其在这皇城中做个奴隶般的皇帝,不如去闯自己真正的天下。

他终于无法完成那一幅画,虽然他用过的色彩染尽了林园。少年抬头向天空望去,他忽然愣住,这一瞬,他知道自己已经看见了那张无边的画纸,以往盼兮与他所说的世间种种奥秘,在心胸中如百川激荡,猛然融汇成大海,从此天高地阔,自在波澜。

少年知道,是离开这个囚笼的时候了。

想逃出皇宫并不容易,以他现在的力量,还无法从重重侍卫和御用术师们的监视下逃脱,只有在这幻彩的森林中,他才能掩藏自己的行动。于是少年有了一个看起来更疯狂的想法。

在挂出金环十数天后,这天牧云笙出门,他终于欣喜的看见,一只金色的甲虫正紧紧挂在金环上,得意的啃吃着。

盼兮曾经和他说过,这世上有一种甲虫名唤贪金,擅于挖掘,以石中的金质为食。他要的是就是它。

牧云笙将金环带回屋中,那贪金要吃不要命,只顾紧紧的抱着金环不放。牧云笙将它捉取放在小纸笼中,将金环以术法溶了,浇在地面。那溶金流象小蛇一般在地上扭动爬行,看见地缝,闪电般的钻了进去。

他再放出贪金,那贪金立刻扑到地缝前,急速向下掘去,瞬间没影了,只留下一个小洞。

牧云笙将他的一点意志贯入了那金液小蛇中,使它会在地下来回游走,而贪金也会不断追赶,直到在地下掘出可容人通过的孔道。这些法术颇费心神,他倒下睡去,只等明天来查看结果。

可盼兮也曾提醒过他,世间奥妙无穷,没有人敢言能掌握一切变数,所有的法术,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少年在梦中,心神不宁,总是听见女孩在耳边如此叮嘱。他猛然惊醒,已是第二天清晨。

少年向地面看去,不由吓了一跳。

象是地震般的,从床边到门口偌大一块地面没了踪影,变成一个大洞,斜向下去。虽然这正是少年想要的,但他却没想到,一只小虫竟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若是将来有人用它来挖掘城墙,那这世间的城池岂不都是白建了。

不过世间万物总有相生相克,这样的小虫只怕也定有制约的办法,少年这样宽慰自己,举了火把,沿斜坡慢慢向地下走去。

越向下走,他就越不安,行了几十丈后,那地洞更大更宽,还分出许多新孔,这样一只小虫,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黑暗中他凝神细听,那些孔洞深处传来沙沙声响,象是雨声一般。少年心奇,这会是什么声音?可不象一只甲虫弄出来的。

一个孔洞中忽的声音大作,象溪流暴涨,突然间孔口喷出无数贪金虫,象金瀑狂奔一般泻流在地,瞬间铺满整个地面,许多还从少年脚上爬了过去。然后象水珠没入沼泽一般,又全钻入另一边的土中不见了,那边的土层上只是又密布了无数小洞。

正这时,那甲虫涌出的孔洞中,又呼的钻出一物,身上也遍布金色鳞片,落地倒仿佛一个小球急速滚动着,从另一边掘土钻进,挖出一个新的孔洞来。

牧云笙有些明白了,这金甲虫召来了它全族没准想在这里落户,可把什么以它们为食的异兽也招来了,所以这一夜地下才孔道纵横,幸亏自己醒得早,不然再一会儿,只怕房子也要塌了。

之后的许多天,贪金虫们疯狂开凿着它们的地下宫殿,牧云笙用术法引导着它们,渐向宫城的外围掘去。

但这一天,牧云笙却发现,所有的贪金都聚在洞的尽头不动了。它们静静停着,形成了一面巨墙。

这使少年十分的惊异,贪金为什么懂得停在同一个平面上不再掘进,而且这墙平整的连人族工匠可以都建不出来。

他手一挥,向墙面洒出一片光尘。甲虫们向四面奔涌开来,象风吹开沙尘,露出那光滑的墙面。

牧云笙借着光芒走上前,惊异于他所看见的一切。

那里,是一面铁铸的巨墙。

这才是甲虫们停止向前的原因,为什么会有一面铁墙挡在这里?这是什么时候筑成的?难道就是为了囚住他?

牧云笙驱使贪金族们向下方挖去,一种不安的预感笼罩着他。如果这是为了防止地道所设置的,那么……难道这铁箱也是有底的么。

甲虫们的挖掘很快又停止了,最不想看到的事还是出现了,牧云笙的脚踩在了铁铸的地面上。

他呆呆的站着,心中惶乱与绝望交织,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一切都是徒劳的?他永远不可能逃离这里,既使死去,他的白骨也会被永远留在这里,没有人来,与世隔绝,直到千年万年后。

少年脸上却露出了冷傲的笑意,他不相信,他决不相信有人可以囚住他。他要离开,没有人可以阻挡。

铁墙上写满了密密满满的符号,少年在计算着,想用普通光与火的法术割开铁墙都需要极强的能量,少年无法收集这样的力量,也没有任何的术法书籍现成符咒可以学习,他只有一个办法,自己创造所要的的法术。

近一个月过去了,符号从墙上写到了地上,又从地下一直延伸到了屋中,再到墙上,窗上,室外,而被抹去修改的部分,更比写出的多上十倍,终于那一天,少年检查了所有的算式,吁一口气:“试一试吧。”

他把笔扔到了那些字符中间。

笔落地处,光芒开始散开,在字符组成的长卷中急速的向前涌去,穿过窗口,进入地下,照亮了层层孔道,最终在铁墙上铺散开来,当所有算式字符都被点燃的时候,这个法术完成了它的内部自洽,启动了。

整个大地就是一声巨响,那光芒从园中直射出来,光环急速展开,向整个皇城扑去。

连少年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呆站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看见自己袖上,手指上,结着的透明冰霜。

整个皇城象是冬天突然来临一般,所有宫阙、树木、人兽、都被笼罩在冰雪之中。

正在宫中洗浴的某位太妃,呆呆的望着澡盆中水面结成的冰,突然发出尖利的大叫:“来人啊,好~~~~~冷~~~~~~!”

牧云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迅速向地下奔去。“希望法术成功了,不然就再也走不成了。”

地下几乎变成了冰雪堆积的王国,少年连奔连滑冲到铁墙前,跌倒在地。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的情景。

法术的蓝辉还没有散去,光芒中那铁墙仿佛依然如故,坚实而立。

少年慢慢走到墙前,伸指在墙上轻轻一点。

砰的一声,蓝色光尘飞溅,铁墙象粉末堆成一样轰然崩塌了。

而墙外,什么也没有。

没有泥土,没有岩石,没有光线,墙外是一片虚空。少年把手伸出墙外,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又拾起一个小石块扔了出去,小石块消失在黑暗中,许久也没有听到声音。

这铁墙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在地下?它外面又是什么?

但他已没有选择。

找出自己制成的那一双可使人身轻如鸿毛的银色羽翎,将它们插在双足之上,少年纵身跳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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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云笙直落下去,坠了也不知多深,却突然脚下一冰,他跌入了水中。

那竟是条湍急的地下河,他被水冲着一路向前,却听耳边一种声响越来越大,如万马奔腾。

牧云笙正疑惑,那声音已充斥整个地下,像是要把人震碎了,水势也越发湍急。他忽然想到什么,心说:“不好!”这同时身子已被抛了出去,河水仿佛消失了,他直坠向下。

在空中他看见,下方一片碧蓝的光荡漾着,不见边际,光芒在四周峭壁上映出巨大的蓝色波纹,像石壁上流动的浪,也映亮了他身边那巨大的瀑布,它足有几千尺高,怒吼注入下方那片光芒,那像是一个水晶般的巨湖,却有极亮的星辰沉在湖心,映亮了整个地下。自己的身边,无数水滴正一同下落着,像是悬浮在他的周围,也折射着幽蓝的光芒,像是千万明珠,浮于天上。

那片碧蓝扑面而来,牧云笙直坠向湖中。

但足插银色羽翎的他,象一片羽毛般,缓缓落在湖面,象落在了一块柔软绵床上,那水面将他托住了。

自己的脚下,湖心中透出巨大的光芒,他能清楚地看到脚下碧蓝的水中,鱼儿自由来去,那些鱼竟然也是透明的,有金黄有碧绿,如彩晶缀于水中。这湖不知有多深,那湖中光芒的来源,在一片朦胧之中,却是一直看不清。

这时脚下有一团晶光游来,他细一看,竟是一条透明大鱼,有两人般长,身体一伸一缩,张着大嘴直冲而来。牧云笙吓得拔腿就跑,水上水下开始竞速。

他此时身轻如羽,脚点水面,每次可轻轻跃出数丈,可那鱼扭动着身体,几下便赶上了牧云笙,来到他的脚下,猛地跃出水面,牧云笙觉得水花扑面,四周升起透明的壁,便身在鱼腹之中,隔着透明的鱼身,还能看见大鱼落回水中。

可是大鱼连水带人一起吞下,牧云笙在鱼腹中如在注满水的袋中,极力挣扎,险将溺死之时,水位却下降了。原来大鱼缓缓将水吐了出去,牧云笙长出一口气,软倒在这透明囚笼之中。鱼腮的扇动传来缓缓的气流,他在鱼腹中,却也可以呼吸。

大鱼直向湖心而去,眼见离那湖心的光源越来越近,却突然又折个方向,向前游去。

却突然四周都有这样大鱼移来,牧云笙发现自己已置身鱼群之中。可更让他惊喊出来的是——那每条鱼腹中竟都有一个人!

但那些人却并不像是死去了,他们是活的!而且他们还跪坐在鱼身里,望着前方。

牧云笙惊疑不已,鱼群却游近了一处岸边。这岸并不是真正的湖岸,却像是浮在湖上的陆地,因为湖水仍从岸下流过。鱼群们游至岸前,便噗噗地把腹中人吐了出去。他们稳稳地落在岸上,开始说笑。

可是牧云笙这条却并不吐出他,只在岸边徘徊着。牧云笙想他是还不知道驾驭这鱼的方法,眼见那鱼又要游向岸下了,牧云笙急得向鱼腹猛踹一脚,那鱼噗地把他吐进了湖中。但牧云笙很快便浮上了水面。

那群人已向陆地的深处走去。牧云笙小心跟在后头,听他们说话,也是东陆言语,只稍稍有些口音。

“听见那声怪响了吗?听说有人把南面崖上那个出口给掘开了,上面终于又要有人下来了。”

“听说打那出口被封,三百年没有人掘开过了,现在上面什么样,牧云族的逆贼还统治着东陆么?还是早换了朝代?”

“不论如何,这出口掘开,总不是好事。我们的安宁日子怕是要到头了。陛下正在召集军队,准备作战。”

“我们为何要死守在地下呢?我们回地上去不好么?”

“出口都被从地上封死了,就算是被地上人掘开的那一个,也是从瀑布而下,只有来路没有去路。再说那地上太多人口,人一多心就异,战乱频生,何必回去呢?”

“可是我们在这地下,更深处也有河络国为敌,几百年来也没断过战事呢。”

没有了湖水的光线,岸上变得渐渐黑暗了。但这些人却不点火把,像是在黑暗中也能自在视物似的。

牧云笙却看不见脚下,磕磕绊绊,跟不上那些人的步伐了。爬上一个坡,忽然眼前现出奇景,他不由惊叫一声。

几根极高的光柱从黑暗空中一直连通地下,使眼前的大地有如月光映照。原来那竟是从上方垂下的水柱,无穷无尽,注入湖泊之中。那水瀑之巨大,直径定有十几丈,如果走到近前,那大地一定在隆隆颤抖。这地面被许多闪亮的蓝色河流所分割着,脉脉流动,远方有一座庞大的宫殿,仿佛玉石砌成,映在湖光水影之中。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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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有大批人围在城墙前,各自带盔甲。正听台前一锦服王冠的老者说话。

那老者大声喊:“自我国国土被牧云逆族所掠,至今三百余年了,我等躲于地下,日夜不敢忘复国大业,那牧云逆族害怕我等杀出地面,便用铁汁坚石封起所有出口,还驱使河络族来与我们厮杀。但数百年来,我大晟却仍然人丁兴旺,气象日隆。如今,南面崖上我国故皇城处出口被掘开,想必是牧云贼党又要大举进犯,我等要从速准备……”

忽然远方有人大喊:“河络!河络族渡湖了。”

长者大惊,一挥手,“看来他们是约定好了,众军将与我赶至湖边坚守!”人群轰然向湖边涌去。

牧云笙也想去看个究竟,他足有翎翼,跑得飞快,虽绕弯避开人群,仍是先赶到了湖边。

少年抬眼望去,只见那湖中漂着密密层层像是巨大坚果似的东西,漂近岸边,那坚壳迸开,里面就弹出一物事,落在地上,却像是一巨大蜘蛛,有一人多高,上面还隐约坐了个小人儿。那些小人身形只有人族一半高,一头红发,一双大眼倒象占去了脸的一半,好似画中的精怪小鬼。那便是传说中居于地下的河络族了。

而那些巨蜘蛛,却不象是真得巨虫,而是由河络们操纵着的。牧云笙曾听说,河络族会拼起支架,然后用一种叫惜风的又似植物又似动物的怪东西栽植其上,惜风就会按骨架生长成河络们需要的形状,或多足虫、或高大巨兽、或是长着眼耳的车辆,这些东西被称为将风。看来这些巨虫,也是将风的一种吧。

河络族正驱动这些巨蛛将风与晟国的守军交战,用绑着锐利刀锋的前足将他们刺倒。又或是喷出白线,将他们粘住捆翻在地。

而晟国军似乎也与这等怪蛛军交战多次,并不慌乱,在地面布下道道火墙,在火墙后向蛛军射出火箭,那巨蛛果然纷纷燃烧起来,虽然它们带着火仍能行动,蛛上乘的小人儿却先受不了了,怪叫着跳下蛛去,滚打着身上的火苗。

忽然又有另一些巨虫涌上前来,这回却像是些巨蚁,行动比巨蛛们要慢许多,拖着巨大的肚子,近至火墙,猛地喷出水去,上百条水柱顿时将火墙冲开。巨蛛军一拥而入。晟军第一道防线开始崩溃,纷纷退上山坡,准备第二道防线。

却突然背后传来响箭示警之声。牧云笙回过头去,见那座冰琼般的美丽城殿之中,竟然也腾起了火光。他顾不上看这面厮杀,又奔向宫城而去。

来到城边,果然见晶石楼台前怪影重重,一支怪蛛军不知何时已侵入城中,乱冲乱跳,有些爬上石壁宫墙。城中民众四下逃散,哭声震天。

牧云笙凭着足上雪羽,一点地身子跃起,轻轻落在一幢平房顶上,再一跃,抓住了一箭楼的栏杆,他身子轻得没有半两重,轻轻一翻,就已站在箭楼之上。

却见连中心宫殿之中,也已有怪蛛侵入,从高处看下,就如闹了虫灾,数百蛛影在楼宇间爬来爬去,追逐晟人。他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觉得背后什么一动,他一回头,吓得大叫。不知何时一巨蛛已经爬上箭楼,正攀在栏杆之外,挥舞黑长大足。他吓得直接一跃,就从箭楼上跳了下去。身子正轻飘在空中,那箭楼上巨蛛赶至栏边,猛地喷出蛛丝。牧云笙只觉得一下被又粘又韧的筋绳缠住,拉回向箭楼。回头见那巨蛛的怪头越来越近,吓得在空中乱踢不止。

那巨蛛伸出前足将他一把挟住。蛛背上探出一个小脑袋,用人族话问道:“你为什么可以跳到那么高,像是没有重量似的?莫非你是个羽族?”

牧云笙挣扎着:“我若是羽族,你们便不杀么?”

那河络道:“我们与羽族是并没有什么冤仇的,只是这些人族下到地下,占了我们的领土,我们才要将其赶走。”

牧云笙被挟得喘不过气来,只道:“地下……这么大,你们分……他们一点……也没有什么……”

“ 哼,若是人族繁衍起来,这地下也不够他们住哩。”那河络道,“你是羽族,我不杀你,快点逃命去吧。”他操纵那蛛前肢一放,牧云笙又飘落下去。却突然听到空中箭啸,数支弩箭射上城楼,穿过了那巨蛛身体,蛛背上的河络也尖叫一声,摔落下城楼。但他背上却缠了一条蛛丝,借着它缓缓落地。牧云笙一看,他的身材只有自己一半高,奔跑得却极快,一转眼便消失在街角了。

牧云笙从屋顶上向中心皇宫望去,见几只巨蚁正在宫城顶上喷吐火焰,但这宫城却是晶石所铸,烧不毁的,只是那些人族士兵在火焰下逃散。

突然传来女子尖叫,一个怪东西从皇宫中猛地跳了出来,纵在空中能有七八丈高,方落地又一纵而起,倒像是个巨大跳蚤。但跳蚤足间却挟着一个女子,挣扎尖叫。牧云笙一惊追去,奔过重重房顶,追近那巨蚤,它一弹而起时,牧云笙也一纵而起,抓住那巨蚤的足肢,翻上蚤身,只看见蚤背上一张河络惊讶的脸。他一拳过去,那河络伸手来挡,巨蚤失了控制,啪地撞上箭楼,跌落地上。

牧云笙落地却觉毫无冲力,立刻站起来去看那女子如何,却见她被挡在蚤足之后也无大碍,正要拉她出来,那河络跳了过来。原来这河络族个子虽只有人族一半,却脚力极好,一跳便纵到一人半高,挥刀劈下。牧云笙一躲,河络这一刀落了空,那女子却突然飞起一脚,踢得那河络直飞出去,撞在墙上。

他摔在地上,爬起来东西南北还不辨就开始用了人族的话大骂:“你们这些高个贼,不肯早些交出传国玉玺来,居然还敢还手。”

女子冷笑:“交出给你们,也一样免不了战事。”

“自然!”那河络道,“玉玺我们要拿走,但我们先祖受大端牧云氏皇族所托,要灭了你们的国,便许我们回地面建城。今日正是机会。”

“牧云氏?”牧云笙心中暗惊。这时四周,又有河络族操纵着怪虫攀爬而来,准备扑向他们。少年眼见危急,喊:“我便是当今端朝皇帝,你若真与我祖先有约,却来同我见证。”

一旁少女吃惊的转头看他。那河络也上下打量他,笑起来:“你是端朝皇帝?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想逃出皇宫……不小心凿穿上面的墙落下来的。”

河络向头顶看看:“那把晟国封在地下的铁壁是你弄穿的?我还以为是上面派人来检查进度,才赶紧大举进攻呢……听说新立的那个未平皇帝倒真是你这般年纪……可你有玉玺么?拿来我看。”

少年正想说话,那河络却自己摇头晃脑道:“我这脑筋,定是刚才撞在墙上受了损伤。你们是托我们来夺传国玉玺的,自然是没有。”

“传国玉玺?”牧云笙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端朝的玉玺是三百年前立国时所刻,并不是从前朝夺来的。而东陆皇朝却有一颗世代所传了千年的玉玺,据说是当年第一位平定天下一统九州的皇帝取了世上唯一的天降玉石所铸,世代王朝,诸家势力、均以夺得此传国玉玺为获得天下的象征。也据传这从天坠下的玉石中有神奇光蕴,可以安定四方,庇佑皇朝。于是成为英雄霸主并争之物。

那千年传国玉玺,自然是被这流亡的晟朝带来了地下。所以自己的先祖才托了河络族夺取。

那河络又说:“你说你是未平皇帝牧云笙,却没有玉玺。不过我却有个法子,我早听说这未平皇帝别的什么不会,就是一手画天下闻名,你画上几笔,若是我鉴得是未平真迹,便相信你是那牧云笙。”

少年心中暗笑,想:河络族也懂赏画?他从腰间锦囊中取出心爱的随身银狼毫。四顾道:“可是无墨无纸砚啊?”

“你们人族就是事多,纸张一碰就碎一烧就毁,我们河络族用灼热炭刀在岩石上作画,那才是万世不朽呢。你入乡随俗吧。”

那河络一挥手,巨蛛们喷出蛛液,刹时把一面墙涂抹得白如雪,平如镜。又道:“把那女人的血,用来作墨!”

牧云笙惊叫:“不可……”却早有巨蛛喷出白丝将女子裹住,悬起在半空,又伸前肢刀锋在女子腿上割了一道。少女一声惨叫,血涔涔而下,河络摘了头盔,上前接了血道:“你若不画快些,她便死了。”

牧云笙急横下心,眼一闭,使笔蘸了血,在墙上急绘起来。却是雪地一枝梅,寥寥几笔,便已画成,此时盔中血还接不到小半。

忽听众人惊叫,原来白墙之上,画中那七八朵鲜红梅花却突然绽蕊破蕾,挣出墙面,扑扑扑扑地在白墙上绽开了起来。

那河络大呼道:“变……变成真梅花了?这是什么法术?”

少年说:“你现在相信我是牧云笙了?”

河络忙道:“信了信了。”他一挥手,女子被放了下来,又有蛛液喷到她腿上,瞬间把伤口裹好。河络却上来打量少年手中笔道:“你这笔当真是宝物,我用我的心爱宝剑和你换好不好?”

少年摇头:“你要尽量拿去,但先放过这女子和这些地下国民。”

那河络却跳开一步:“等等,可是你们当初要我们灭晟朝,许给我们在地面上的土地,现在好不容易要成功,又要我们放过他们?若这样,就还要答应我们三个条件。”

牧云笙问:“什么?”

那河络道:“我们要在地面越州清余岭原河络族发源地一带山中建地上城,我们居山中,人族居平原,互不侵犯。”

牧云笙点点头道:“可以。”

河络道:“第二点,我要你封我为地下王,执印统治天下河络部族。”

牧云笙心想:我册封你没有问题,却不知其他河络部族服不服你呢。笑道:“也可以。”

河络道:“第三点,你们牧云氏世代从越州征发我们河络族去北陆殇州建城,与夸父族作战。那些河络不堪苦役反了,你们又派人剿杀,我们要你们允许我们河络在殇州地下立国,再不服役。”

牧云笙想想:“也可。”

那河络欢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你是君主,一言既出,可不要反悔!”

牧云笙笑道:“只要我还是君主一日,我定然信守诺言。”

那河络道:“那我与你歃血为盟,我是河络速莫国国主帆拉凯色,现与端朝皇帝牧云笙定下盟誓,家邦兴亡,在此一言。”他抽出所佩短剑,割破手指,将血滴于剑上,那短剑上立时就泛出光华波纹来。

见牧云笙好奇,河络王帆拉凯色笑道:“今天也让你见见我们河络族的宝贝。你可知世上有十二把名剑,今天你便见到其中的未明剑了。”

牧云笙当然听说过十二名剑的传说。那是世间流传着天下最好的剑的排行。

其中第十二把叫菱纹剑:据说可用剑风杀人。剑一挥,十几尺外的树木也迎风而断。

第十一把为未明剑:可吸收剑下死者的魂魄,杀人越多剑上越利气缠绕,挥剑就有恶魂冲出,索取人命。

第十位是厌火剑:羽族所铸,听说剑轻软的象羽毛一样,可以飞出取人首级再飞回你手中。

第九把为影鳞剑:这把剑据说封着一个前世大英雄的魂魄,你凑近剑身,能看到剑上流动着一个狂怒的影子,心中听到呼啸的怒吼。

第八把苍云古齿剑:是古时一个叫天驱的武士团的宗主之剑,这些天驱武士平时潜伏于四方,个个都是身怀绝技,而此剑一出,就可以号令他们。

第七把裂风剑:听说可以用来指挥风云雷电。

第六把承影剑:据说是乱世之剑。以前帝王所佩,但若是帝王执之,则天下大乱,若是臣子执之,则可能弑君乱国。

第五把龙渊剑:据说是开启龙渊之剑,可世上真有一个叫龙渊的地方吗?没人知道它在哪。

第四把纯钧剑:这把剑好象没有别的好处,就是铸剑的材料不一般,再无第二把。没有锋芒,连豆腐也切不动,只是专制天下所有的剑器,听说好象很多名剑都是被这把剑毁了的。

第三把光授剑。据说是天神用来驱赶星辰的剑。

第二把启玄剑,听说是天地还没有就有它了,那也不知道是谁造的,别的剑只能杀人,这把剑可以使万物重生。

第一把:拓天剑。传说中开天辟地的剑,不过也只是传说中,并没有人真正找到过它。

这前三名的宝剑都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器,所以真正流传过于世间的只有后面九柄而已。

而眼前的未明剑,岂不就是排名十一位的那把可吸魂索命的河络族名剑么。

河络王帆拉凯色正得意说着:“我们河络铸剑,以饮血魂印为极致,真正的好剑,剑师都要将自己的血注入剑中,而若是刺入敌人身体,就会把敌人的魂和血一齐吸入剑中,决不会滴淌血迹,这样越是经临战阵,剑就越利,而死在剑下的敌人越强,剑中的战魂就越厉,可以震撼敌手。北陆右金二王子硕风和叶那把著名的血色剑,就是河络剑师所铸,,它剑中也不知有多少英雄勇士的魂魄了,但却决比不上我这一把未明。”

他将未明递给牧云笙,牧云笙看这刀柄密密镶满细碎钻石,极是华丽,刀身却是纯黑色,宽处微显粗糙,不知是何种材质铸成。细看时,能看到刃锋四周有隐隐的锐气流动,想必还未碰到刀身,那锐气就能割金断石了。

他伸手指轻轻在那股锐气边缘一触,果然手指就被割破了,连疼痛也没有。他学帆拉凯色将血滴到剑身,剑身便如干渴土地一般将那血吸去了,那血印泛开处,黑色却突然向四周退去,现出明镜一般的剑身,光华四射。

“果然是未明。”牧云笙赞道。

“我们的血都滴入剑中,这剑便是盟约的见证了。他日有人反悔,必死于此剑下。”帆拉凯色说:“现在我们是盟邦了,这剑送与你。”

牧云笙手中并无信物,只好将那画笔回赠给帆拉凯色。却忧心的说:“我虽然和你立约,可我这皇帝也不知还能当多久。”

帆拉凯色跳上巨蛛道:“放心,我每日在地下都夜观星象,你还有好几百年君主可做呢。速派人把册封诏书与大印送来。诸将,退兵!”

一河络巨蛛骑士吹起号角,那些蛛蚁骑士向城外退去。

牧云笙还愣在那里。

那一旁女子缓缓站起身来,却只是呆望着他:“你……你真得是牧云笙?当今端朝的皇帝?”

牧云笙苦笑:“什么皇帝,端朝都变得什么样了。我不是也逃到地下来了?”

女子走近他,望着他手中的剑:“这帆拉凯色一直吹他的剑,究竟有什么好?”

牧云笙递给她看道:“的确是天下至宝,这工艺决不是……”

突然女子夺过剑,手腕一翻,那冰凉的刃便压在了少年的颈上。

“你这是做什么?”少年冷冷问。

这时周围有许多晟国士兵奔了来,望见少女,却突然全部跪倒在地:“陛下受惊了,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陛下?”少年哑然而笑,“你也是陛下?”

少女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没想到两朝三百年争夺天下的世仇,今天我们两却是这样相见?”

“三百年是我们从你们手中夺的天下……不过现在这天下也又风雨飘摇之中,都不是你我所能掌控,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却还在这争什么?”

“同病相怜?”少女默念这几个词,冷哼一声,手上却将剑压的更加紧,少年觉得那冰冷一直钻入血脉,,一阵阵的眩晕,耳中只听到剑中百千血魂哭号之声。他明白这剑根本不用割破自己肌肤,只凭剑中厉魂就能卷去自己的性命。

“陛下,此人是谁?”有将官抬头起来问道。

少女微扬下颌,举目挑视着少年:“是啊?你是谁呢?是全天下都要向你跪拜?还是你做我的囚徒?”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16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1213

牧云笙坐在那晶石所砌的殿中,望着四周晃动着的水影,耳边能听见清亮不绝的泉水声。这宫城之中处处都是水,而所有光线,也都从水中来。那些池中瀑中发亮的晶石,取代了所有火烛。

所眼前的纱帘置摆,却不象是在某位帝王的寝宫,倒象是公主的绣殿。那些晶亮吊饰,泉边绮兰,无不是小女子情调。

看着眼前摆着的纸笔,他摇头苦笑:“我本来以为你要我签什么让天下的诏书呢,没想到……”

“少废话!”女子从榻上坐起,扬着未明剑,“专心点!”随后立刻恢复了甜美的笑容,重新把剑藏到身后,左手轻执罗扇拍着胸前,斜倚在长榻上:“你要是把朕画得不传神,这幅画要是不能流传三千年,你就是世上第一个淹死在金鱼缸里的皇帝!”

少年平息静气,缓缓提笔。他专心入画时,便忘了世上其它的纷争利害。眼前女子,也只看她目中灵韵面上纹肌,而再不管她是否会在画好后便杀了自己。

他呆着着这少女,看她脸上隐去了杀意与威势后,俨然还是一清水般的女孩子家。眼中晶亮望着自己,不去想家国厉害,满心只盼着只把最美的韶华长留。

突然他眼中浮现起另外一张面容来,耳中分明听见那个清灵的声音:“小笙儿,你会成为世上最伟大的画师的……”

“这样也好啊,对于我这样爱美如命的人儿来说,我不用看到自己老去时的样子,这是多么幸福。你也只会永远记住我最美丽的时候。”

少年喃喃念着,心中无限怅然。猛得放下画笔,却是一笔也画不出来了。

女子从榻上坐起,望着少年神情,却没有怒挥宝剑,只是走近问:“你怎么了?”

少年满腹的衷肠无从诉说,只是呆呆望着湖光水影出神。

女子缓缓踱到殿中池边,“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我在地下,并并非不闻世间的事情。”她望着假山流瀑,轻轻问,“告诉我……她的美,是什么样……”

少年痴坐许久,才缓缓开口:“若我画你,必画煦暖春色,踏青和歌,用淡黄浅绿,描彩衣丰颜。但我画她……却用不出任何一种颜色,唯有水清墨晕,一点点泛开,像……像雪落梅枝,所有的鲜艳,都孕在苞中,像白鹿跃过雪地,只见风痕,不见实影。”

女子沉默许久,才悠悠长叹:“我明白了……真希望能亲眼看到她。”

“我答应过她,要三年之后,在世上最美的地方,与她相见。”少年凝望水纹,“她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他忽抬眼望向女子:“所以恕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了。天下将来属谁尚未可知,但我这条命,此刻却要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女子脸上突然恢复了那帝王的冷漠:“你以为你想把命带走,就可以做到吗?”

她扬剑指向少年,少年却也抬起了手。手中画笔的几滴绯红甩出,飞落到她的纱袍上,却突然急速泛开。女孩皇帝眼看着自己的衣裙变成了坚硬的石雕一般,她被裹在这壳中再也无法动弹。

少年走上前,慢慢取过她手中的未明剑。少女急得满面通红喊:“我若喊卫士来,你就会被乱刀砍死当场。”

少年望向她的眼睛,笑着:“你不会的,就象我也不会杀你。那三百年的恩仇,对我们来说,重如山岳,但若一转念时,却也轻若烟云。”

他转身向外走,女子却喊:“等等。”

少年站住时,她轻轻说:“把我也带走吧。”



之六帆拉凯色与姬昀璁
17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639

地下巨大光湖之畔,两人缓缓行着。

“谢谢你带我经过河络族的地界。三百年来,他们守护着留向地面的出口,我们一直被困在这湖边和崖前,我们的国土只有这地下方圆的十数里,国民不过千余。”女子笑着,“我其实明白的很,连皇族血脉都衰微到要我女子来作帝王,靠这村庄般的国度,谈什么复国重得天下呢?”

她低下头:“我只想走,想逃出去。我不要做什么村庄里的帝王,我要去看看地上的样子,看看真正的天下。”

牧云笙微笑着:“这回是两个逃跑的皇帝了。”

“所以那天你说我们同病相怜,真把我的心扎得好痛。至少你有挣脱宿命的勇气,我却没有。”

“可你打算去哪儿呢?你还是不要跟着我,会很危险的。”少年说。“这未明剑,你拿着防身吧。”

“不用你说,我也一定要自己去闯一番天下的。这未明剑是天下英雄都想得到之物,你却肯将之与我……”女子叹一声,“你既有赠剑之谊……我却无以回赠……我以帝王之诺,将来你若向我求一样东西,除了天下,我都可以给你。”

少年一笑:“你也不过是个手中空空的帝王,不过我先谢过了。”

女孩也笑着,“好了,见到阳光的那一刻,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最后的时刻,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吗?”

“啊……什么……”

“唉,”女孩子轻叹了一声,转过脸去。忽又急转回看着少年:“你就不问问我的名字?”

“啊……是的……”少年脸一红,“你叫什么?”

“昀璁……姬昀璁……就是发光的玉石。”女孩笑着,“将来见到我时,可别叫不出来哦。你敢忘了,我就让你变成世上第一个被玉玺砸死的皇帝。”

她向前奔去,回头喊道:“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副画呢。”




之六苹烟
1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2042

天启城一千里外,澜州砚梓郡、淖河边。

“苹烟!你个懒东西,什么时候了,还不去打水!要等到我来抽你的嘴,让你个不知好歹的赔钱货……”

婆婆的骂声中气十足,举着鞋底冲出来,少女苹烟叹一口气,丢下正劈的柴火,推开流着鼻涕要做弹弓玩的丈夫,提着桶奔向河边。

一路上女孩子心里憋苦,家中八个姐妹,二姐三姐嫁去镇上,一个嫁与杀猪匠,一个嫁给打更郎,全是正经人家,据说三天便可吃一次肉,偏偏自己生时,家就穷了,六岁就被卖给人当童养媳,换了一个猪仔五斗米,从此一辈子便要挨苦受气。

到了河岸上,少女对着河水发呆,凭什么人的际遇如此不同,难道只因为自己晚生了几年,可既然是受苦,又为什么要把自己送来世上,然后又这样轻贱抛弃。

不觉眼泪一滴落在河水中,苹烟忙捧了河水冲洗一把脸面,决心把烦苦暂忘,继续忍受不知为何要忍受的生活。

她一转头,却看见那里坐着一位少年,也凝望着河水奔流,久久不动。

“你是谁?不是本村人吧,我没有见过你。”

少年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我也没有见过你。”

“你……你是想洗衣服么?”苹烟看见他身边散开的包袱,不少脏衣服乱堆在那里,虽然竟都是上好的料子极好的织工,却粘满泥土,有的已经划破了,她心痛不已。

少年脸微微一红,“我……我坐在这里歇歇。”

“你是远道出游的吧,不然怎么会有男人在河边洗衣服的呢?我来帮你吧!”苹烟作惯了活计,随手就把那衣物捡了起来。

少年也不推却,象是被人侍奉惯了似的,只点点头:“我会给你报酬的。”

苹烟一边洗着衣物一边与他聊天:“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从哪来?去哪儿啊?”

少年把石子一个个的投入水中:“从天启来……向……向宁远去。”

“啊?你要去海边?”

少年点点头,其实他也不知该去哪,随便说了一个最远的郡,他倒想把这天下走一遭,这世界对他来说还是全新的。只是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

“你连水漂也不会打啊。”苹烟笑着,选一块扁平的石子,“看我的!”

石子在河面上弹跳了五六下,才没入河水中。少年仿佛一下来了兴致:“有趣,你如何做到的?”

“你啊,一看就是富家里长大的公子哥吧,没在河边玩过?”苹烟笑着,忽然看见他灰扑扑的脸和有泥垢的脖颈,“唉呀,都脏得这样了?快下河洗洗吧,我帮你看着衣服?”

“啊?这……”少年脸涨红起来。

苹烟扑哧一乐:“你平日里都是在大宅子里丫鬟倒上热水待侯着洗吧,现在既逃乱出来,就讲究不得许多了,这么热的天,你看那些男人们全在河里扑腾呢。也从来不避人,俺们乡下人也没有那么些讲究,我可是好心怕你捂出病来,这么俊秀的人长出热疮可就不好看啦。”

她拿起少年的衣服,笑着跑到一边去了:“我不看你!”

少年愣了愣,看了看水中笑闹的村民们,还有一头大水牛,上游小孩子正比谁撒尿远,下游还有人在淘米洗菜,终于还是摇摇头:“我还是去前面镇上再说吧……”

“你啊你啊……”苹烟又气又笑的跳过来,把洗好的衣服在他面前的石上拍干,水珠溅那少年一脸,“这样吧,一会儿我带你去我家洗,总没有看你了,行不?反正你这衣服,也要找地方晾干。”

苹烟带着少年向家中走去,却正遇上她婆婆寻出来。那婆子上来就是一个耳光:“你这馋嘴懒贱的东西,打个水打这样久?又死到哪里和野男人调笑去了?欺负我揍不动你?等你男人大了,看不让他打断你腿!”

苹烟捂着脸,眼中含泪,快步就往家走,这对她已是家常便饭。倒是后面少年喊起来:“你休要打她,她是帮我洗衣来着!”

“啊?果然是寻了野汉子了?看人家还穿得富贵,腿就走不动道了,不定给了你几个铜钱,就卖与别人了,怎地就生得这般下贱,我家是造了什么孽……”

“你……你……”苹烟挨打并不流泪,这段话却气得她浑气发抖,“你打死我好了,却不要这么凭空糟贱人!”

少年口瞪目呆站在那里,他哪听过市井乡间的骂人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婆子又对了他来骂道:“你还跟着我们家媳妇做什么?好不要脸?想女人就去烟花巷,却跑来这里勾搭良家女子……”

她抓过苹烟手中的湿衣服,狠狠向地上一掼,“连衣裳都帮人洗了啊,你这个倒贴货……”又使了尖指甲狠狠的掐这少女。

“够了!”那少年大喊一声,把那婆子吓了一跳,“她不是你女儿吧?难道是你买的丫头?”

“呸,这是我家儿媳妇!我教训她,你还心痛了是不是?你……”婆子缓过神来,一大堆污话又泼了来。

少年皱皱眉,他反正也不熟砚梓郡的口音,看对方伊哩哇啦的一堆反正知道没好话,很想下令拖出去斩了。但他不再拥有权力了,他救不了自己,却又还能救别人吗?

他低下头,捡起又沾上了泥的湿衣服,小声的说:“对不起。”摸出一块碎银来,“是我非请她帮忙的,这是工钱,不要骂她了罢。”

婆子眼中放光,这块碎银够她家半年的生活了。语气立刻和缓下来:“呃,这位少爷……我不是有心……”

苹烟却一把把少年的手推回去:“不要不要,你给她钱做什么?你自己也不容易,一人逃难在外,这钱有良心的都不能收!”

婆子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滚回屋去!”几乎劈手从少年手中把碎银抢了过来,然后嘻笑说:“少爷可怜我们,这可真是好心人儿,那……家中坐坐?喝杯水再走?”

少年看看手中的脏衣服:“借我个地方洗个澡吧,的确是走得太累了。”



之六苹烟
2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2988

少年看着苹烟把河水倒入后院中木盆中,那木盆也就只能供个婴孩洗澡,还从缝中渗水。看来是只有擦洗了。

“你就在这洗吧,我们在屋中,不会出来的。”苹烟一笑,退回屋内,把门带上了。

少年看了看,这院墙只有半人高,院外一只牛正伸脑袋看着他,四面人声咳嗽清楚可闻,空气中传来邻家猪舍的气味,他摇头苦笑,还不如在河里洗呢。

屋中,那婆子却正在翻少年的包袱,她几乎要软倒在那里。

“哇,这么大块玉?”婆子这一辈子,加上她们祖上十九辈,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珍宝。

“你怎可翻检别人财物!”苹烟气得冲过来,要扎上那包袱,却也看见那光芒四射的物事,呆在那里,“天啊……这是什么……”

门被推开了,少年带着滴水的头发,穿上干净的衣服,站在那里。他看见自己的包裹正摊开,苹烟就站在包裹前,却面色平静,什么也没有说,只走到他们近前,道:“再请借口水来喝吧。”

婆子唰的一下就歪倒在地,又强爬了起来:“哦,什么?水?哦,水……水……”却原地打圈,就是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茶壶。而苹烟还是保持原来的那个姿式,看着少年嘴张了好几次,都没有说出话来。

少年笑了:“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原本也是该酬谢的,我没有多少金银,只有一些从家中带出来的小玩艺,都是自己从小收藏舍不得丢的东西,但你们好心帮我,便挑一件去吧。”

“挑一件!”婆子惨叫一声,被这晴天霹雳般的好运砸倒,当场人事不知。苹烟张大了嘴,那玉玺从她手中滑落,直坠向地下,少年看得分明,用脚一勾,又一转身,一个漂亮的燕子剪的脚法,玉玺飞上屋顶,又落回到他的手中。

婆子突然闪电般醒来,扑到包袱边:“挑一件?那谁来挑?”

少年笑对苹烟道:“我只给她。帮我洗衣的是她不是你。”

婆子仰头望着苹烟,就象望着天上神女,“苹烟、丫头……你富贵了可不会忘记婆婆吧。”

少年心中感叹,这些东西平日堆满身边,他看也不看,可是现在随便一样,竟就能改变一个人,一个家的命运。人与人的生活,竟然会如此不同。

苹烟还是看看少年,又看看婆婆,再看看包袱:“我真的……真的可以挑一件?”

“当然。”

“这些……”苹烟怯怯伸手在一块深红玉佩上抚过,想拿起又怕碰坏似的。

“ 这叫古云纹翡翠环佩,是八百年前所制,已养得入手如水滴,戴在衣内,可以暑不生汗,不过……似乎不太配你衣服的颜色……”牧云笙丢下它,“你喜欢这个么?这是玲珑珠,外有七窍,内有曲孔,孔中又有三十六瓣小金花,不知是如何放进去的……哦,这也不错,是个冰琥珀佩,里面那只金翅蜂是活物,若是切开琥珀融化内中的寒冰,它醒过来就会飞起的……”

牧云笙眉飞色舞,俨然又回到了当年在宫中拿稀罕物事去哄小姑娘们笑跳争夺的美好时光,但说着说着,自己却先难过了起来,所谓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原来就是如此。他紧握着手中冰佩,坐在椅上,默然无言。

这泪把苹烟的心思打醒了过来,她方才被眼前的珠光宝气震住了,心窍堵了,却因为少年的伤心而惊觉。一个仅包袱中的财物就可富可敌国的人,却为何会身边没有一个伴的独自流浪呢,衣服脏了破了,也没有人洗,没有人缝补,他的亲人呢?或许是在战乱中离散了吧,这满包的珍宝再多,能买得来一天的时光重回么?

苹烟慌张为他拭了泪道:“别哭了,我不要这些,一样也不要。命中不是我的,我也不求。这个乱世间,一人在外,多不易啊,你要是不急着赶路,就多呆些日子,把身子养一养吧。”

她越是关切温柔,少年越是心酸,站起来收拾包袱:“多谢好心,我该走了。你还是挑上一件吧。”

“不、不、不……不要了。”苹烟连连退后,生怕自己忍不住伸出手去似的。

婆子在一边急的:“哎呀死丫头人家少爷要送你东西你还不领情,夭寿啊你,快快快快拿一样……”恨不得就把牧云笙的包袱整个捧走。

苹烟赌气道:“我帮人家洗了几件衣裳你便说我卖与人家,这会儿收这样贵重的东西,只怕一辈子,几辈子都要背人家的情,做牛做马还不清了,我不干!”

婆子恨不得给她跪下了:“哎呀小祖宗你这会儿来拾掇我,这东西算是你为婆婆,为你男人造得福德,将来咱家富贵了,给你烧香上供……”

“呸!我还没死呢。”

牧云笙在一边看明白了,这东西就算给了少女,将来也是落到这恶婆婆手里,她还是一样没有好日子过。他叹一声:“这么着吧,我看你那儿子才八九岁的样子,她看来是你买来那种叫……童什么媳的,不知你当初多少钱买来?”

婆子愣了愣:“这……一头猪仔……再加五斗米。我可没亏待她们家,这可是天价!她娘家连生七个女儿,我是可怜她,不然也是让他老爹丢井里淹死。”

牧云笙长叹一声:“明白了。”从包裹中取出一小颗珍珠。

“少爷你这是……这是要了她?”婆子睁大眼。

“这可够了?”

“当然……够了……只是那东西……”婆子还死盯着包袱。

牧云笙笑笑:“这东西我若不给,立时走了。你也一样是没有,还是过从前日子,这珍珠你是要不要?不要我便走了。”

“要的,要的!”婆子一把将珠子抢在手中。

牧云笙转头看看还呆在那里的苹烟,“跟我走吧。”他大步走出门去,苹烟愣了好半天,看看婆子,看看屋内,又看看门外。婆子突然大喊道:“你还站着作啥?你好命了,从此入了富贵人家了,赖在这作啥?享你的好运去吧。”

苹烟眼中含泪,望望走到一边的她那八岁的男人,蹲下来摸着他的脸,帮他擦擦鼻涕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又怕再留连就再也走不了似的,拔腿飞跑了出去。

牧云笙坐在石上望着村前的河流,把玩着手中的狗尾草。苹烟奔到他身后,怯怯站住:“少爷……不,公子……”

牧云笙站起身,对她笑着:“这里还有些钱物,你拿去用吧,那婆子收了我的珍珠,再不能欺负你了。我走了,后会有期。”

“你?你不……要我?”苹烟睁大眼睛。

牧云笙笑笑,这少女的面容绝说不上美丽。且就算是国色天香,又怎比那些曾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子们呢。他一个人流浪,只想独自面对将遇到的一切,不会再让任何人探查他的内心与过去,也不想有人目睹他那些心绪难平而在黑夜中嘶吼的时刻。

“告辞了。”他大步向前行去。

“等等,”苹烟急招唤着,“我不明白,你有这样的财物,大可雇些车马,招募护卫,一路舒适无比,为何却要一个人苦行呢?”

牧云笙笑叹道:“我曾坐着三十六匹纯白色马拉的车子,每次出行身边有五百少女侍奉,一千武士护卫,旗盖十里。那又如何呢?一阵风来,不过是烟消云散,你身边除了你的影子,什么也不会剩下。”

“你说得什么啊,我都听不明白……”苹烟嘟嚷着,而少年已经向前走去。

牧云笙走出半里,却发现苹烟一直低头跟在后面,却又不敢接近他。

“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地方可去?”牧云笙不回头地问到。

苹烟忙点点头,却也忘了人家根本看不到。

“我明白,初离了习惯的日子,都会有好一阵子不知道该如何活。不过很快就好了。跟着谁不要跟着我,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比我身边安全。”牧云笙蹲下身,把两根银色羽毛插在鞋上,跃向河面,几个起落,就落在河对岸,消失于树林之中。

女孩目瞪口呆的望着流水奔腾:“这人还说自己不会打水漂……”

苹烟走回屋中,想着从此自由了,便收拾衣服回山中自家去见父母吧。带着少年给的银钱,那是父母一年也赚不到的,他们会笑着迎自己回去的吧。

正想着,踏进屋门,就看见那婆子手举着一颗偌大的珠儿,对光看着。

“这……这是什么?”苹烟立时急了,“这并非他给你那颗,莫不是……莫不是你偷的……”

婆子吓了一跳,把珠藏入怀中,一看牧云笙并未回来,才眼睛一瞪,“”什么偷!买了我的儿媳妇去,就给一颗小珠子?我当然要自个找补回来。咦?你咋回来了……“

苹烟一急,跳上去夺了那珠儿就跑。

再冲到河边找那少年,却哪里还看得见?



之六苹烟
3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580

“你这珠要卖多少钱?”

几个时辰后,城内珠宝行中,老板正眯眼将那牧云珠对着光线看着,光影映在他脸上,但没有人知道那是一幅宏大奇景的某一部分。

“我……我不卖,我只是想让你看看,它值多少?”苹烟怯怯问。

“嗯……或许……值十个金株……假如你要让给我们,看你也是家境艰难的样子,我们可以再赠你一匹布,如何?”

“十个金株?”苹烟眼睛大睁,今天早晨醒来时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能有这么多钱,但她明白,她不能卖这颗珠子,这对那少年。“谢谢了,请您还给我吧。”

“别处可没这个价,你可别后悔。”老板不情愿的伸出手,还死捏着那珠不放,苹烟使了好几次劲才抢回来。

“好吧好吧,您出个价。”老板在身后喊着,苹烟却逃一般跑出了店面。

十个金株,她想,这是多少钱啊?可以盖一座上好的砖房,或是买二十头牛……能让她一家从此不再受穷……不,不能就这么卖了,这颗珠儿也许对那少年很重要,也许是无价的,但她此生还可能寻到那个少年么?

天色已暮,苹烟坐在人影渐稀的街头,隔着衣裳紧紧握住怀中的那颗明珠,她不知道它值多少钱。一千株?一万株?但她会卖掉它么?少女的心中却总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再与那少年相见,为了那若有若无的希望,她愿意一直这么握着它,走过贫穷与饥苦,直到白发苍苍。

这一个清晨,砚梓郡城苏府的大门打开时,扫地的小厮看见了一个因为彻夜守候在门前而憔悴的面容,她怯声问:“听说你们这需要奴婢?”



之六苹烟
4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29 [字数] 4468

苏语凝轻轻拈起那根晟木钗,这钗颇为古旧了,木色深红,上面绘着的一枝梨花也已发暗,比不了其他富家小组的发上珠翠,若是送去质当,只怕几个铜丁也质不到吧。

“小姐,新来应征的奴婢,您见一见吧。”家仆老程的声音打断苏语凝的回忆。她忙放好晟木钗,唤着:“让她进来吧。”

苹烟低着头,手垂衣前,小步走了进来。老程说着:“她说她唤作苹烟,就是十五里外粟村的,今年十五岁,因为家境贫寒,所以出来找份差事。”

苏语凝走上前,看着苹烟怯生生的模样,笑道:“不用怕,我们家中都是良善人,你既入了府,便会当你自家人一般看待地。”

其实苏府此时偌大个家院,早已空荡荡的,仆奴们跑了十分八九。苏语凝之父苏成章原本已升任御史主笔,官拜二品。可当年天启城乱,明帝死后,皇后一党专权,立了皇后所生十一皇子合戈为帝,满朝文武,不服者杀。他们便逃了出来,回乡避难。后来天启城破,天下诸侯并起,苏成章这御史中丞早已是个虚衔,他又为官清廉,没有什么积财,家中虽有数百亩地,近年来兵灾盗贼纷起,佃农四散,田不是被地方上的恶人占了,便是早荒了。苏家书香门第,只懂读圣贤书,哪懂乱世求生之道。大儿子苏语衡曾在京为官,后调任越越州。二儿子苏语斟出外求学,不通消息,家中只有小女儿苏语凝侍奉父母。

当年因为出生时有红霞贯紫薇之天象,苏语凝被选入宫伴皇子读书,人皆以为苏家要出皇后了,从此荣宠繁华,享用不尽。不想世事如浮云,只十来年功夫,偌大个端朝竟就破败了,未平帝牧云笙不所所踪,有人说投井死了,有人说削发为僧去了,这皇后一说,也就成为笑谈。现在连地方上的恶霸也都敢欺负苏家。这年眼看存银用尽,连苏夫人的嫁妆首饰都变卖了,原来从京中带来的仆人们眼见这家势微,散了大半,只好再招一两个工钱便宜的穷苦家孩子。

苹烟进了苏家,一人担起三人的活,一日三餐,洗衣打扫。苏府虽大,好些院落却已锁上,花木也无人修剪,落叶遍地,满目萧条之意。苹烟看得凄楚,也就从早到晚,尽力收拾,可纵然忙到深夜,她只身薄力,也无法重拾这大宅的旧日风景。

有时小姐苏语凝也亲自做些打扫洗洒的活计,苹烟极是过意不去,总是抢过来做。苏语凝向她微笑笑,眼中却总有掩不住的艰难。有时夜间,苹烟看见小姐独站在天井中,默默注视檐外冷月,吟咏诗句,尽是悲伤怀秋之词。苹烟心中不好受,也暗中对管家老程说:小姐是不是该找个婆家了?

老程却总是瞪一眼她道:“婆家?你知道小姐是要嫁与谁的?说出来吓死你,小姐是紫薇命星,是要做皇后的,将来皇上要用八抬……不,十六,不、六十四抬的大轿来迎的呢。”

“可是现在不是一年内崩了两任皇上,听说现在的陛下又失踪了啊?”

“哼!无知愚妇,这皇族自有天佑,将来必有重整河山的一天,那时必来迎娶,我们家就是国丈府了。看那时,占我们田地,污我们府墙的贼人贼将,全要跪爬了来求饶。”

若是真有那一天倒便好呢……苹烟也陷入了和老程一样的憧憬之中。那时,我不也是国丈家的丫环了么?听人说,这种大府第的丫环,身边也都是还有更小的丫头侍侯着,出门也坐马车锦轿,比县令还要大呢。

苹烟想着不由笑起来,却望见一轮残冷月色,忧疑又回心间……若是这皇上一天不来,难道就一天不让小姐出嫁?只每天望着冷月幽云,直到白发苍苍么?

皇上的迎亲大队没来,却还照样是天天有人来扒苏府的墙偷瓦窃砖,老程持棒喘吁吁的奔跑喝骂,被地痞们掷石投打,却也无计可施。苹烟很担心,如果有一天老程累倒了,还有人来保护苏家呢?

苏语凝有时作上几幅字画,请苹烟拿去街上卖了。却不肯署自己名字。苹烟知道小姐和老爷都脸皮薄,不肯让人知道御史中丞大人要卖画为生,若是让老爷知道小姐拿了自己的字画去卖,没准还要家法斥责,说丢了家族的脸面呢。虽然家中快要连肉也吃不上,可是脸面对这样的大户人家才是最重要的啊。

苹烟经常在自己的小屋中,取出那颗明珠来看,月光把珠中的影痕印在地上,她看不出那是什么,只隐约看到有人影有字迹,便知道是绝世珍宝了。她曾想,若是将此珠给了小姐,他们家定能渡过难关,可是……她握紧那明珠,痴痴的想,若是有一天那少年回来,她拿什么还他?

苹烟连着几天上街卖画,但乱世时分,只有疯抢米棉,哪有人有心思买画呢?这天天色阴晦,疾风送寒,卷起尘沙,街上行人举袖遮面匆匆而过,苹烟又是站了一天,无人问津。她心中叹息,可惜小姐画得这样好画,一手好字,世间哪还有人识得?

正惆怅时,一只手伸来,轻轻拈起画幅一角。一清朗声音道:“真是好画,可入上品,不想却会在这样街头叫卖。”

苹烟一看那人,却惊喜叫了出来:“是你?”

看画的却正是那给她明珠的少年。

牧云笙却没有听见一般,看画看得入迷了:“只可惜啊,这一笔还稍轻些,布局也太紧了,这里褚色上得凌乱了……倒象是匆忙赶就?”

苹烟看他衣裳比原来更破了,脸比原来更脏了,头发乱如蓬草不知几天没梳,却还有心思品画。一把抓住他手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苹烟啊,帮你洗过衣服的。你这些天去哪里了?你不是要去宁远寻亲么?咦,你……你那包袱呢?”

少年笑笑:“丢了。”

“丢了!”苹烟尖叫起来,路人都吓一跳的回望。那里可有能买下整个城池的宝物啊,苹烟心中想,“丢在哪儿了?快去找啊?”

“丢入万丈深渊中了,呵呵,爬山时不小心,就落下去了。”牧云笙一拂头发,露齿笑着,倒象是一个顽童贪玩丢了书包那般的神情。

“你……哎呀,若是我时,拼了命也要下崖去寻啊。”

“拼了命?”少年的脸上笑容消散了,眼光迷离,“那么多人拼了命,又是为了什么呢。”

苹烟看他神色悲戚,象是满腹愤懑苦楚说不出来,只全写在眼中,只好把手紧紧的握着他,却不知如何安慰。

她收拾了画卷,一路和少年向家走去。原来这少年竟迷了路,向北走却又走到硕梓城中来了,又身无分文,漫无目的满城游荡,却正好看见画摊,也不顾一天没吃东西,就跑来看画了。

苹烟很是心痛他,忙说:“我带你去见我们家老爷小姐,先吃点东西。他们都是好人,定能收留你下来的,若是你再能做点活计……”她忽然想起这少年身份,不是王公之子也是名门之后,于是打住不说了。

牧云笙却点点头道:“好啊,做伙计也好。只是我什么也不懂,你们要教我。我做得不好,不拿工钱便是。”

苹烟心中念他好处,忙道:“不用你做,我现在领了工钱一人没处花,你自管拿去用,我照顾着你……”忽然脸上绯红,原来心中一念闪过:这少年人善良又俊朗,若是便结了夫妇,哪怕一世照顾着他,只看着他舒适快乐便开心,不也是幸福生涯?

来到府前,却见一帮兵士,大呼小叫的拥在门口。挤进门一看,原来是砚梓城城门都尉何永要为他儿子何林说亲。

大堂中,苏成章正气得胡须发抖,把装何林生辰的大红信笺拂于地上骂道:“何家是什么东西?一个城防守将的儿子,也想来娶我的女儿?这种生辰,却是可以和紫薇正宫相配的么?这是辱没当今皇上!是要诛九族的!”

那媒人嘿嘿笑个不止:“皇上?皇上在哪里?这朝代都要改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准将来皇帝也就姓了个何呢?”

“ 混帐,混帐!”苏成章气哆嗦了,“快与我打了出去!”老程上来挥舞棒子就打,媒人尖叫逃出,却被那等在门外的何永手下校官冲了进来,一把将老程推倒在地,骂道:“什么御史大人?端朝都没有了,还摆个屁臭架子,今天我们老爷看得起你们家,才明媒正娶,若是不答应,他日派兵抢了去,就连个小老婆也捞不着做了!”一众粗野兵士哈哈大笑,随地乱啐。苏成章气得手脚颤抖,当时便坐倒在地。

苹烟抢上去将老爷扶起来,也气得流泪。牧云笙看着这些士兵凶形恶相的从自己身边走过,皱眉道:“原来当兵也可以这样的?”却被一军汉听见,一把将他推出老远,“你说什么?”苹烟忙又扑过去护住牧云笙:“这位军爷,对不住了,我弟弟年纪小没见过世面。”那士兵骂一声出门去了。苹烟拉牧云笙手道:“公子啊,和谁斗也千万别和兵斗啊。”

牧云笙却也不怒,反笑笑:“明白,路上见得多了,原来世上一物降一物,猫吃鼠,鼠却吃象。只是那真正战场上的兵,要比这几个凶狠的百倍千倍了。这样的土兵,也只能在这欺负欺负百姓。”

“正是啊,正是啊!”苏成章缓过气来,听得此言,深以为然,“北寇进犯,贼子横行,士兵不保家卫国,却来逞凶撒野,国家就败在这些匹夫手中了!”

“国家是败在皇帝手中的,这些人又哪有回天之力呢?”少年笑笑,竟还帮匹夫们辩护起来。

“什么!”苏成章刚压下的火又腾了起来,“现在什么世道了?是个人就敢非议圣上?你是哪里来的?站在我家院中做什么?你读过书吗?识得字吗?知道什么是忠孝信礼义吗?凭你也敢议皇上的不是,这是要灭九族的!”

少年不愠不恼,笑容不变。苹烟却吓得跪倒在地:“老爷,他是我弟弟,我们家就这么一个男丁,你就饶了他,饶了我们九族吧。”

“弟弟?”苏正章上下打量少年,“唉,世道艰难,你们逃难也不容易,你要让他进府也无妨,我们苏家这么大产业,还养得起些人,只是!这张轻狂的口再不改改,我可容不得他!”

苹烟连连点头,拉牧云笙也要跪下来。牧云笙却摇摇头,自顾走到一边去了。

这少年果然不会做什么事情,整天背着手东摇西荡,有时走出门去天色晚了才回来。苹烟也不愿他受累,只每天更加勤快,尤其是把他们住的小院洒扫的分外干净。

那天,少年又府中乱逛,向一处清幽的小院走去。一边扫落叶的苹烟忙叫住他:“去不得,那是小姐住的院子!”

“哦……”牧云笙转回身来,“小姐整天也不出屋子的么?”

“人家是大府,家教严,小姐也好静,不爱乱跑。只在屋中写诗画画。”

“切,”少年嗤之以鼻,“我可见过……就算是司空府的千金疯起来的样子也是很可怕的……她没有朋友么?真可怜啊。”

“这年月,保得清静平安就不错了,还能强求什么啊。可怜这样的大臣家,现在居然还要受一个城门校尉的欺负,旧日那些世交部下全也不知哪儿去了,老爷还巴巴的盼望着有一天皇上能重回天启,派人来迎娶小姐呢……”

“皇上……”少年摇摇头,“苏老爷是南枯氏作乱那年逃出天启的,只怕连未平皇帝的面也没见过吧。他们所等的,并不是当今的那个未平皇上。可惜那本来应做皇上的,却早已不在人世了。”

“唉,这谁做皇上,是我们这些草民能操心的事么。可你说现在这皇上也奇怪,别人起年号都是景安、天祥什么的,偏他起个未平,叫这么个年号,那这天下还能安定的了吗?”

“ 景安时有六国之乱,死了数十万人,天祥时海啸洪灾淹了十七郡,百万人逃难。可见这年号起得好坏,与国运无干。那时六皇子登基,原本大臣们想用年号承平,可那皇帝想分明是天下未平,粉饰又有何用?就把年号起为未平了。”少年叹了一声,“天下未平,难道终还是逃不出那句话?”

那夜,苹烟在府内走过,又看见苏语凝站在院中,手中握着一支木钗,痴望着月光象是祝祷什么。少女的目光象水波流到天上,脉脉而动。她的心中在想什么?她真得还在抱着那个皇后的梦想吗?

苹烟转入邻墙的小院,发现少年也坐在廊前石阶上,手搭在膝头,望向天空,这一墙之隔的两人望着同一个月亮,却不知是否想得同样的事情。

苹烟突然觉得,她离这少年,就象离月亮是一样远,他是谁?他为何而来到这里?他喜欢什么?恨什么?有什么过去?她不知道。少女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她害怕有一天,少年会从她的眼前消失,就象你不知道月光何时就隐入云中。他们终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之六苹烟
5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30 [字数] 4014

害怕恶霸何永前来逼婚,苏成章决定举家迁去越州寻大儿子苏语衡,却又担忧这一路上盗匪甚多,无人保护。欲请护卫,又没有金钱。“难道我苏成章竟要困死在这里吗?”他整日叹息。

苏语凝看在心中,她唤来苹烟,偷偷交予她一个小匣:“今天在敬宝堂有赏珍会,会有各地人士云集,售购宝物。你将这其中之物拿去竞卖罢,记住,若是少于一千金株,万不可出手。而且不要让老爷知道。”

什么东西可以当上一千金株?苹烟心中疑惑,想是极为名贵。觉得那匣子在手有如千斤。她担心市井的劫盗,于是唤上少年同行。

到了敬宝堂,果然是偌大一个厅楼中挤满了人,不断有人上台展示他要出售的珍宝,下面的富商贵人们竞价不休。

他们来到一边柜台,取出那匣中之物登记。里面却是一块小小的玉佩,外碧内紫,中央还铭刻着两行金色的小字。

少年忽然脸色变了,一把抓起那玉:“不要卖了,我们走吧。”苹烟惊问:“那如何向小姐交待?府中还急等钱用。”少年握着那玉,手指在玉上用力摩挲,怔怔想了半天,才长叹一声,将玉丢回柜台上。

苹烟问:“你自然是懂得鉴赏的,这玉该值多少钱啊?”少年冷笑着:“买不到,买不到。”

“那是为何?”

“这是当年,牧云氏皇族给皇子们一人一块的佑身信物之玉,若是交给外族女子,那就是与未来皇子妃的信物了。这块玉,应该是二皇子赐给你家小姐的吧。”

“啊?”苹烟惊叫着,“那小姐若当了此玉,再过期不能赎回被别人买去。岂不是将来再做不得皇后了?”

少年叹息一声,“她也是想借此让自己断了那个念头吧。”

“现在怎么办?”

少年冷笑一声:“是我方才又犯迂了,现在牧云皇族早就败了,要此物何用?不过已是块普通的美玉而已。真能换一千金株,着实也不算亏了。”

他环视厅中,这些乱世时尚有钱购宝之人,想来多是发了国难财的奸商,掌地方实权的官员将领,举火行劫的盗匪,心中厌恶,不愿挤身其中,只和苹烟远远站着。

轮到他们,厅上伙计大喊:“御史苏府有御赐玉佩一枚出售,起价一千金株!”

厅中一片喧哗,当时就有人大喊:“一千金株?什么年头了,皇帝都没了,这‘御赐’值个鸟钱啊,若是成色好,五十个金株,爷便拿走了。”

正这时,一清朗声音笑问:“莫不是当年的碧海托日紫玉,每有一位皇子公主降生,便琢下一块制成玉佩,只有皇子才可佩戴,仍是皇家的象征。若真是这样,在下愿出一千五百金株。”

说话的是位年轻人,轻衫白袍,发髻间却光芒闪闪,却是别着一根银色羽毛,分外夺目。

厅中再次哗然,这“皇家象征”和“御赐”可就完全不同了。那些乱世暴发之徒最怕被世家轻视,才来搜寻珍品以示地位,如今有可显帝王之气的事物,怎能不夺?当下一片大喊:“一千六百!”“一千七”“一千七百五!”“二千!”

苹烟不知是喜是忧,这玉眼看价格超出原想的一倍,但是若真让人买去,小姐心中其实却不知该有多伤心呢。若不是走到绝境,她又怎肯出让此玉?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五千金株!”

众人齐哇一声后,厅中立时没了声息。

苹烟看那站在厅中的女子,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头戴轻珠发冠,不佩钗环,一身习武紧袖战袍,银丝带束腰,显出俊美身形。腰中佩一把墨绿色玉鞘的短剑,似乎也是稀有之物。她凝望着那玉,仿佛身边再无他人,气质高傲夺人,势在必得。

本来厅中报价者此起彼伏,她这一声,几乎所有人都坐了下去,只还有一人立着,就是那最初识得此玉的年轻公子。

那年轻人望向少女笑笑:“越州商军近来得了不少城池,看来不再是去年连军粮也没钱买的境地了,有心思来赏古玩了么?”

那少女听得身份被人认出,却也不惧,紧按了那短剑的玉柄,也不转头,冷笑一声:“关你何事?这玉我一定要得到。劝你莫要逞能误了自己性命。”

听她之意,却是纵然买不到,用剑夺也要夺到了。

年轻人也不恼,只笑道:“这玉若只论成色年头,不值五千金株,若是女子佩了,那就是皇子妃的象征,你是义军头领,要来何用?莫非想嫁入牧云家?”

厅中一阵狂笑,女子咬紧嘴唇,双耳绯红。突然抽剑,旋而入鞘。厅中之人不知发生何事,只看见她身边一本来笑得最响的商人突然连人带椅一起塌倒下去,周围他的随从惊呼拔剑冲上来。女子几下劈刺,就将他们砍倒在地。

厅中大乱,人们争相逃出去,只剩那年轻人还站在原处。

“你还在这做什么?”女子目光如冰。

“赏玩会还没结束呢。”年轻人一笑,朗声向台上道:“一万金株!”

“你!”女子气得按住剑,“你不怕我杀了你?”

“来这里就要懂这里的规矩,你拿出比一万金株更多的钱来。不然,东西我就拿走!”年轻人语带傲气,寸步不让。

苹烟站在台上,吓得都不能思想。手中握着的玉转眼就值到了一万金株,而且可能还要搭上许多人命。

女子低头,强按着怒气:“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无名小辈,陆然轻。”

“陆先生,……这玉,实在对小女子十分重要。”

“我明白……”陆然轻一笑,“那么,就将你腰中佩剑五千金株让与我,我自然再没有钱与你争那玉佩了。你也不必因为花了购战马的钱而回去被责。”

“什么?这剑?”女子抓住剑柄,万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

“那玉佩和这把菱纹剑,对你哪个更重要,你心中自然明白。我出的价钱,也并非不公道。”

看女子咬紧嘴唇,偏头不语。陆然轻笑一声:“柜上,我存在你处的一万金株归那位苏府来的姑娘了,这玉佩还请交给我。”

“慢着!”佩剑女子高喊,然后声音小了下去,“好……就给你这把剑……”

陆然轻放声大笑:“看来商王的三年恩宠,还是比不过当年牧云陆的轻浅一笑啊。”

女子绯红了脸怒道:“再说便杀了你!”

她上前将一张银凭拍到苹烟手中,就去取那块玉。苹烟却紧紧抓着,不敢放手。女子正恼怒夺时。忽然听见一句话:“十万金株!”

陆然轻,那女子,所有在场的人全部猛回过头去,看着门口立着的这位少年。

苹烟欢喜的扑了过去,来到牧云笙的身边。却又担忧的说:“你不是所有宝物都被盗匪劫去了么?怎么还能拿出这许多钱?”

少年一笑,走到台前。敬宝党主事好奇问:“这位公子,你的十万金株在何处?”

少年举起一幅画卷展开:“这画可值此价?”

“什么!”主事大叫起来,上下打量那画:“这莫不是……牧云笙的《天启狂雪图》?此画明明一年前被宛州珍云阁十万金株购去,为何现在会在你手中?”

牧云笙笑道:“他们购去的,乃是赝品吧。”

“这不可能!是我与几位各地赶来的当世鉴画名家亲自过得目!且那画装裱过,为何此画却是……”

“牧云笙此人,画成后便弃之一旁,却从来也不会拿去装裱。即便有,也都是流散出去后得主所为。你既识画,就再好好看看,这幅是真是假?”少年将画摊开在桌上。

主事一看那画,立刻呆在那里,手在画幅上虚抚过,不停颤抖:“这……这……这怎么可能?这笔力这画工,明明是出自牧云笙之手,可是构图气势细节,又与我所见那一幅大不相同,那幅分分毫毫,精描精刻,雪虽大却声势静然,满纸哀伤。这副却象是全然一挥而就,如暴风挟雪激扬,反更见气势。难道牧云笙曾经画过两幅此画?若是赝品?以此画师之功力,也定是当世名家,只是为何要临仿狂雪图?”

那公子陆然轻走上前来,看着此画,眼中也露出诧异之色。他又打量少年,再看此画。若有所思。忽然点头道:“果然是真品!”

主事抬头:“陆先生识得此画?只不过这事太事关重大,是否等我发急信请各地大古玩书画阁的鉴宝名家来此,讨论之后再……”

“不必了,这画何止值十万金株……”陆然轻望向那少年,微微点头道:“不过这乱世,只怕没有人拿得出十万金株买这幅画。我愿以五万金株相购,可否?这里有盖我印章与宛州商会信记的银凭,你去任一家商会,钱自然会有人送来。”

牧云笙看看他:“那么,就请你将那银凭交付给这位姑娘,算是我用五万金株买了她手中这玉佩了。”

苹烟听他们说话,看看这个,看看这个张嘴呆在那里,她这之前十几年也没有听过一百个铜株以上的数目。不想今天一个时辰之内,就碰上张口就是五千十万金株的主儿,没有见到钱,光是这些数目灌进她耳中,已让她满头嗡嗡作响。

交付完毕,他们带了五万金株的银凭离去,一路上苹烟仿佛觉得那几张纸有千斤重,路也不会走了,腿也颤了。还得少年扶着她行走。

可行不数步。那佩剑女子却从巷中截住了他们。

苹烟吓得后退,那女子却躬身深施一礼:“二位。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金银。但,那玉,我无论如何都要。你们若是能让与我,我菱蕊一辈子记得二位的恩德。若是不肯……”她按紧了剑柄,“我也只有强夺了。”

少年声色平静:“这块玉,曾是长二皇子牧云陆的佩玉,你一定要,却请告知我一个理由。”

菱蕊抿住嘴唇:“只因……当面曾与他有三十日的相处……此生难忘……他战死衡云关,我却没能赶至他的身边……现在唯有此玉……是我能寻到的唯一他的遗物……虽然……并不是赠给我的……可我……”眼泪从她的眼中滑落,“却无法再容忍它不在我的身边。”

牧云笙叹一声道:“玉佩我定要赎回,原也是为留寄怀念。此玉的主人也只是受星命所累,现在不想遇见了它的正主,也是姻缘奇巧。既此玉在你身边更会被珍惜,便与了你吧。”

菱蕊接了那玉佩,猛跪于地:“多谢这位公子了。将来若有菱蕊能报答之处,定舍命为之。”她站起身来,解下腰中佩剑,“公子为此所失了价值连城的名画,菱蕊无以为谢,这把菱纹剑,乃是千年古剑,送与公子防身。只是此剑也对我十分重要,如将来菱蕊能带得五万金株重见公子,望能请赎回此剑。”

牧云笙看那剑,虽不过两尺余长。剑鞘为墨玉古玉,有鲜红纹路,却光滑如脂。剑柄也为玉制,镶古镜石,凝重大气。

“菱纹剑,莫不是十二名剑谱上之十二。剑风也可断金裂石的么?”少年道,“以如此珍奇来换,姑娘果然是重情之人。”

菱蕊嫣然一笑:“却怎比公子洒脱,牧云笙的画作,哪怕是半成之品,世间也能卖到近万金株,何况这《天启狂雪图》自从天启城破后流散出来,便一直被藏家所争购。都传说这画一展开,便能有真得风雪狂飚。此剑哪里配得。公子的好处,小女子心中记得便是了。”

她望着牧云笙的脸庞,忽然笑容收去,面上掠过一丝疑色。牧云笙恐被她看出身份,忙笑道:“告辞了!”拉了苹烟向府中赶去。

他们回到苏府,苏语凝望见这五万金株的银凭,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本想换些金钱雇些护卫,可这钱只怕是能募上一支大军了。



之六苹烟
6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30 [字数] 334

苏府正收拾行装准备逃离,都尉何永却已亲自带着士兵抬着礼物前来求亲,想是欲在战事起之前强定姻亲。苏成章闭门不见,却被兵士把大门拍得山响。“苏老头,你再不开门,我们就冲进去抢啦!”众人正焦急间,忽听见外面一阵喝嚷喧乱,然后就竟没了声息。

老程偷偷把门打开一条缝,却见一群贯甲的军士,一看便是真正上战场的军队,则那些城门校卒,全部被枪刀逼着退到一边。一位披挂整齐的将军策马立在那里,见门打开,跳下马来,上前施礼道。

“苏大人,在下图门将军江重,现陛下御驾已至城外,特率军特来迎苏大人及令千金去前参见。”

“陛下,陛下?果然还活着?”苏成章惊喜交加,“大人,快请里面来说话。”

那将军跨入门中时,牧云笙笑着望向他,那江重也看了少年一眼,便又看向别处去了,并没有在意这个站在墙边的少年。


之六苹烟
7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30 [字数] 2284

士兵护卫着苏府一行向硕梓郡外的松明山而去,那里不知何时已戒备森严。山腰之上有一座刑天神庙,已经挤满了各类人士。

刑天神庙不知何时改成了皇宫大殿的式样,只是小得多了。神像被布拦起,布前摆着高台高座,一年轻人身着皇袍帝冠,坐在座上。还有官员按文武分立两边。

苹烟和牧云笙被拦在了殿外,只有苏成章和苏语凝得以进入。不过殿宇并不大,所以里面说话听得清楚。

“陛下、御史中丞苏成章,及女语凝前来参见。”

苏成章抬头观瞧,那殿中阴暗,年轻人的面目辩不清楚,何况他也没有见过未平帝,无法分辩。而苏语凝年少时在宫中曾见过小笙儿,但她很快迁到京城的苏府居住了。现在让她说这座上人是否真正的牧云笙,她也不敢断言。

“太好了。”一边说话的人正是砚梓郡郡守纪庆纲,“苏大人的千金本来就是皇后备选,陛下出天启后,一直在寻找你们呢?”

忽然一边有人冷笑道:“难道不是先有陛下才有皇后,倒是先有皇后才有了陛下么?”

纪庆纲大怒道:“陈文昭,你这是何意?”

“苏府语凝是假不了的,但她出生时有帝后之天象,她所嫁的人就一定是皇帝么?可笑!”

“太胆!你竟敢怀疑陛下是冒充!难道华琼郡一心要反叛,不肯归服陛下么?”纪庆纲拔出剑来。

“说是陛下,谁也不曾真见过。我奉华琼郡守冯玉照大人命而来,定要分辩明白,既是陛下,只拿玉玺出来看看。”

“玉玺天启混乱之时,被贼人所窃,现在不知所踪。”

“那说是陛下,有何为凭?”

“御史苏大人、公府长史、通史大夫、诸位元老之臣,皆在此处,你难道也他们也不信么?”

苏成章皱起眉头。原来纪庆纲把自己和诸位老臣接来此处,却是为了显示自己所扶持之人是真皇帝。

“哼哼,”陈文昭冷笑,“这些人都是当年弃皇上而逃出天启的老家伙,还有何面目谈元老?”

一旁一老臣怒起:“当年是皇后南枯一党作乱,诛杀忠臣,百官才逃离天启,后来未平皇帝登基,又逢虞贼当权,无法回去觐见,怎是我们弃皇上而逃?”

“既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此时怎又认得陛下?”

“这……”那老臣无语。

“苏大人?你以刚直著称,我来问你?你可知座上之人必是牧云笙陛下么?”陈文昭望向苏成章。

“这……”苏成章沉吟着,“实在是……无法确信。”

纪庆纲脸色铁青:“苏大人,你老糊涂了!”

陈文昭喊着:“既无人认得,又无玉玺,恐难以服众!”

纪庆纲冷笑道:“只怕就算我们呈出玉玺,你们也不肯听命于陛下。我知你等早有异心,现已派兵去讨华琼城了。”

陈文昭大怒:“你果然早有吞并华琼郡之心,冯太守并未看错你……”这时殿下冲来士兵,将他推倒狠狠踢打,然后拖下殿去。只听外面一声闷响,那是头颅掉在地上的声音,众老臣全闭了目,不敢回头看。

纪庆纲高喊:“我今日拥戴陛下,会盟澜州十二郡之兵,共图收复中州。但有不从者,以谋反讨之。”

殿下许多人先跪倒下去,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愿肝脑涂地,忠心不贰。”还有犹豫者,看看殿外兵士的刀光,也只得跪了下去。

苏成章心中明白,纪庆纲这是要借拥帝之名称霸澜州。这殿下的未平帝,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要将自己女儿与这“陛下”完婚,以示天下却是真的了。不由心如乱麻。

参见典仪完毕。纪庆纲又道:“请苏氏语凝上前听封。”

苏成章如被雷击,他虽然日日盼着女儿真能成为皇后,却没想到是要在这种场合。若是眼前这皇帝不是真的,将来岂不是全家清白尽毁,粉身碎骨也洗不尽耻辱了。

苏语凝心中却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不惊不惧,低头缓缓走上前去。只略低低身子行礼道:“参见陛下。”

纪庆纲凑近那“陛下”身边说些什么,那“陛下”便挥手道:“朕已寻访你已久,今日便策封你为皇后,三日后行大典。”

苏成章满头大汗,不知该不该喝止。苏语凝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只是当年圣母皇太后曾答应,我要出嫁,却得有三样聘礼。陛下忘了么?”

“哦?她……她说过什么?我……的确记不得了,是哪三样聘礼?”座上“皇帝”言语支吾。

“一为龙渊剑,二为鹤雪翎,三为牧云珠。”

“使得使得……这有何难……呃,只是……这些是什么?”

“大端朝的三宝,难道陛下却没有带在身边么?”苏语凝冷笑着。

牧云笙在门外心中笑说,你苏语凝就这么不愿嫁给我么?编出这样的话来?我母亲何时曾答应拿这三样聘礼给你们家?不过心想,或许苏语凝早识破那并非是自己,才故意这么说。于是又为她的安危担心起来。

那“陛下”面有难色,纪庆纲却大笑说:“重聘自然是少不了的,只是这样的奇珍,都留在宫中了。不如先完婚,他日杀回天启,那时大端朝的宝物,还不尽由皇后娘娘挑选?”

苏语凝摇摇头:“圣母皇太后亲口说过的,将来若哪位牧云皇子要迎娶我,定以此三样为信物,若不见信物,定不能嫁的。圣母皇太后说过的话?我岂能不遵?”

纪庆纲面色铁青,瞪着苏语凝,忽冷笑道:“成婚吉日,岂可推延。不如先成大典,再补此三件珍聘。”

苏语凝摇一摇头,举起手中一枚碧绿草种。“各位可识得此物?”

“断心草么?”众人疑惑观瞧着。这是自古人们用来立信的草药,服下之后,它会把根扎在人心中,如果违誓,便立刻被绞心而死。

“我苏语凝愿以此明誓,不见这三样珍宝,我若与人成婚,便死于违誓之痛。又或是有人拿得这三样信物来,就是他是丑陋怪物,或是世上最奸恶之人,我也嫁与他。不但也是违誓,一样被此草绞碎心脏而死。”

她立时吞下草种,一旁众人都惊呼起来。苏正章伸出手去,却痛得说不出话来。

龙渊剑、鹤雪翎、牧云珠,全都是传说中的物事,哪里有人有这样的本领集得?纵然是以大端皇室的力量,只怕也得不来从未有人见过开启龙渊之剑,和羽族圣物鹤雪翎,还有那据说是乱世之物早已随未平皇帝不知所踪的牧云珠,苏语凝这样立誓,无非是以死抗婚。

纪庆纲也呆在那里,好半天才开口:“既如此……就派人去寻访此三样宝物,但大婚之典,最迟不可超过月底!”



之六苹烟
8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30 [字数] 848

苏府众人被软禁在山中院落,虽然山中清凉,鸟声鸣幽。可人心却如在热炉上烤着。

这日牧云笙在林间小道踱步,却看见一清丽人影正站在竹林边凉亭中,正是苏语凝。她仰望着竹间飞翔的山雀,如一泓静水的双眸中,也有了哀愁的涟漪。

牧云笙轻轻走到她的身边。他们本在宫内园中见过一次,但时隔许久,此时牧云笙装束全变,又对她施了小小的障眼法,苏语凝却只以为他是苹烟的兄弟。

“从前,我在宫中伴读的时候,也盼着有一天自己能做皇后。”苏语凝望着林中,象是在自言自语,“可那时,却只是想着让姐妹们羡慕的虚荣,却从没有想过,成为了皇后……是否是一种幸福。”

牧云笙叹一声:“那要看那皇帝,是不是你的真心所爱。”

“难道女子是有选择的么?纵然皇子中有所爱之人,可谁能当上皇帝,又是谁能主宰的呢?”

“世间都说,长皇子武功卓越,二皇子韬略满腹,他们若是做皇帝,一个可使疆域远拓,一个可使国民富足。那时……你可曾有想过……”牧云笙轻折下竹叶,“愿意嫁与哪位皇子?”

苏语凝眨着闪亮的双眸,仿佛陷入回忆:“若说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只有长皇子和二皇子,所以那时,一同入宫伴读的女孩们,谈得最多的也是他们……谁能想到……十数年时间,如沧海桑田,当年谁又能想道,长皇子二皇子那样英武才俊的……却竟都这样战死了……谁又想得到……当年金雕玉砌的一个大端朝,却就这样败了……”

牧云笙忽然转过头去,往事无不上心头,却不想让少女看到他落泪。

苏语凝却笑道:“但我所念着的那个人……也许并不是哪位皇子。”

“那就算有人拿了龙渊剑鹤雪翎牧云珠来,你也还是不肯嫁罗?”

少女叹息了一声:“为了缓阻婚事,我立了这个誓,但誓言又岂能不遵呢?只是……要能这三样奇物尽得的人,只怕……世上还没有这样的英雄。”

“若是真有……可他偏又是个大恶人,或是丑八怪,总之是你不喜欢……”

“那也只有嫁了……女子这一生,又多少事是由得自己的,能应了自己的誓言,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可若是月底时纪庆纲逼你成婚……”

“那正好让断心草杀了我,免得我成为这权势之争的道具。”

牧云笙叹了一声,默默无语。



之六苹烟
9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30 [字数] 1895

那夜,少年坐在窗前,对着透入的片片月色,手中捏着一根银白羽毛沉思着,它在月光中渐变得透明,发出莹洁光辉,绒韧分明,象是一松手,它就会象个生灵,飘飞上天去一般。

这大地茫茫,其实却是一重重的囚牢,方离一困,又入一困,能自由翱翔于天际该是那样的好,却又是多么遥不可及的梦。

苹烟看见少年心事重重,也坐立不安。几次走近欲说什么,又慢慢低头退了回去。

忽然窗外一声清鸣,牧云笙手中那羽毛象是听到召唤一般,脱离了少年的指尖,穿破窗纸飞出屋外。少年一惊,出屋观看,只见那羽毛飘飘忽忽,直向山间竹林而去。他仰望跟随,走入山林,只见月光之下,千竹万杆,半明半暗,竹叶摇摆,宛如异境。

不觉来到山顶小亭,此处可远望群山,月色下苍莽起伏。崖畔站着一人,白衣映着洁光,他缓缓抬起手,那羽毛就顺从的落到他的掌心之中。

他将羽毛轻点在鼻尖,微笑着转过身来:“陛下一向可好?在下宁州陆然轻。”

“你……”牧云笙站住,看着他的发髻上,一枚银羽光芒闪烁。“你就是那天花五万金株买下我画的那个人。”

“你的画……”陆然轻笑着,“正是,若不是你的画,你又何以能在一个时辰之内造出一幅真迹,而将原来的真迹指为赝品?”

牧云笙定了定,也笑起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只不过,认出一个凡夫俗子牧云笙又有何用呢?我在皇位上掌不了天下大势,现在流浪民间还能掀得起波澜么?”

“也许你早不再是皇帝了,但是对诸侯太守们来说,牧云笙这个名字并非毫无用处,你逃出了帝都,以为就可以自在逍遥?实在大错特错了。世间虎狼环嗣,帝都之外,只会更加危险。”

“你也想成为天下之主?”

“人来世间一遭,若不能登高及顶,放眼众山之小,岂不可惜?”陆然轻负袖望向群山,疾风抖起他衣带猎猎,如银鹰欲飞。

“你并不姓陆,而是羽族的姓氏路然,是不是?你若不是羽族?怎么这雪羽翎,甘心受你召唤?”

“陛下好眼力,可是羽族纵能高飞,却也只能困守宁州一隅,还常受人族的欺凌进逼,你可知这是什么原因?”路然轻道。

“你们羽族虽有翅膀,但骨质中空,身体轻巧,体重和力气自然只有人族的一半,所以地面肉博,不是人族对手,而且搬不动石梁,建不起高大城郭,有领土也守不住,再说你们羽族天性散漫,不喜欢法制定居,所以城邦林立,羽王并没有什么实权。”

“说得好,我路然轻正是要改变这个局面,使羽族真正拥有一个强悍的帝王,将散沙般的羽族凝成一体。就象当年翼在天与向异翅所做的一样。”

“你不仅想做人族的皇帝,还想统御六族?”

“因为羽族不思进取,反而把我这样的人视为乱世狂徒,那我就先一统东陆,然后发人族大军,征讨宁州。”

牧云笙长叹一声:“打来打去又如何呢?天下一统了那么多次,又有哪一个王朝是千秋万代的?”

“太阳升起来还是会天黑,难道你就觉得大地不需要光芒普照?乱世终需有人来结束,我不站出来,莫非让那些匹夫竖子去称了高祖?”

“那我这样的一个流浪之人,却帮不了你。”

“你或许是帮不了我,带你带得牧云珠却可以帮我。”

“牧云珠?你要它做什么?”少年一惊。

“ 陛下既然知道鹤雪……就该了解我们是羽族中最高贵的一支,因为只有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都凝翼高飞,而大部分羽族,只不过一年或一月才能凝羽一次。只是因为鹤雪一脉的存在,其他诸族才不敢轻视羽族。可是七百年前的一次辰月之变的天象异动,几乎使鹤雪一支尽丧凝翼的能力而被屠杀。那之后,虽然重建,却分裂为路然姓一支和风姓一支,而作为鹤雪领袖信牧的鹤雪翎也在向异翅死后就失踪了。所以七百年来路然支系和风氏支系互相自认为正统,互相敌视,致使鹤雪迟迟不能统一。羽族也就无法完成它的强大。”

“那么,你所追求的应该是羽族权力的信物鹤雪翎才对。”

“可是鹤雪翎的秘密,却记载在牧云珠之中。”

“你为何如此说?”

路然轻叹一声道:“那并不是什么映照俗世的珠子,而是一颗种子。”

“种子?”

路然轻却神色凝重起来:“那珠儿内,可是藏着一位灵魅,美得超脱凡尘?”

“是的,她若被封在珠儿中时,完全没有关于自己的记忆,不过是象孩童一般纯真的人儿,可一旦她离开了珠儿,凝出了真正的身体,她的记忆就会苏醒,她的真正灵魂才会体现出来。那时她会毁掉这世上的一切。”

“你在说什么?”少年皱紧眉头,“她究竟是谁?”

“这珠儿和这珠中的魅灵,与当年的辰月之变和飞翔的秘密有极大的关联,这珠儿与你无用,但对我,却是傲视天下的至宝,它应该在懂得它价值的人手中……”路然轻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天空中一道银光,仿佛有什么急掠了过去。

路然轻皱了皱眉:“这人竟也来了。那么,他日再会。你那将来若再见到那珠中魅灵,自然会明白我所说的话。”纵向崖下,牧云笙向下望去,却看见一双白翼,在黑沉夜空中展开,向远方而去了。

那雪羽翎被风送回,又飘落到牧云笙的手中。


之六苹烟
10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30 [字数] 2345

少年避开火把,想回到住所去。却不想再也寻不着路,只能在林中乱转。

正焦急时,他却隐约听见着什么声音,象是远处的风铃儿在响。清悠鸣远,象是星光自天洒落,又象是风中精灵漫舞低吟。

这声音平抚了他心中不安,仿佛这黑暗之界,突然宁静温暖。可这声音却竟一会儿在右,一会儿又飘向左,难道真是仙灵所发出的么?

牧云笙抬头观望,见竹林之上的天空中,星云发出淡淡的微光,忽然东北方位上,有一道星芒一闪。铃声忽然断了,空中扑拉一声响,一个白影撞破竹枝,落向他前方不远处。

牧云笙惊了一跳,小心的走上前去,低身查看。却见地上坐了一位白衣少女,正在忙不迭的修整头发,她的背后,竟有一双银色羽翼,正发出光芒,只是不断有光点落于地上,那羽翼象是溶化一般渐渐暗淡缩小了下去。又是一个羽族。

那少女见人走近,忙跳了起来,拍打着发上身上落叶,整整襟领,露出一副明丽笑容,象是因为方才的摔落很不好意思。

牧云笙走到她的面前:“你是路然轻的同伴么?路然轻已经飞走了啊。”

“路然轻?他也来过这了?”少女眨眨眼,“啊?算他跑得快吧。”

“你似乎不是他的朋友?”

“倒是旧相识……”少女笑着,“我们互赠过不少礼物,他赠我以毒花,我还之以利箭,他投我以火蛇,我报之以寒刀,从此他见了我就跑,我倒紧追不放。你说,是不是也算感情深厚?”

“莫非你就是那路然派的对头,什么……鹤雪风派?”

“在下风婷畅,习术不精,方才摔得不轻,见笑见笑。”

“风婷畅?我好象在哪听说个这个名字。”牧云笙思忖着,“想起来了!那世间流传有十二名剑谱,也有十二美人谱,美人谱上面排第二位的,就不是你吗?”

“啊?”少女笑笑,“真有这事?”颜面稍红,连忙又把鬓发抚了抚。突然立眉道:“那排第一的是谁?”

牧云笙觉得这少女着实可爱,引人开怀,却突然想到那个名字,刚绽开的笑容又被击碎了。

“姑娘你不必担心那排第一之人了,她……早已经化为云烟了。”

“哦……”少女注意着牧云笙的神色,“莫非,你认识她?”

“她名叫盼兮……其实世人把她排入美人谱第一,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只见过未平皇帝的那幅画而已……至此这个人……却从来没有真正的来过这个世界上。”

“ 盼兮……我知道了!”风婷畅说,“就是传说那个从少年皇帝牧云笙的画中走出来的女子么。原来我是输给了一位画中灵魅……倒也没有什么不服气的,早知不如也让那皇帝帮我也画上一张,也好教我容颜传世……唉呀,不行不行,”她又自己先摇了头,“我做杀手的,若是画像挂满大街,人人识得,岂不是要饿肚子?”

“杀手?你这次是来杀人的?”

“是了。我是来杀那个少年皇帝牧云笙的。有人出了一万个金株呢。”

牧云笙苦笑:“这还真是不值钱,你可有得手?”

“已然得手了,只不过正要离开,却突然遇到流星过天幕,我失了飞翔之力,所以摔下来了。”风婷畅半是懊恼半是闲趣的用手指搅着发梢。

“一有流星的干扰就无法飞翔?看来你们的飞翔术果然是有缺陷的啊。”

“咦?你竟也知道其中之事?”

“正好方才路然轻与我讲过一些。如果飞翔是这样的危险,为什么还要飞呢?”

风婷畅微笑着看向少年:“如果是你,安逸的大地与危险的高天,你会选择哪一种呢。”

“后者吧。”牧云笙觉得自己不用思索。

“当年……我师父也是这么问我的……”

牧云笙点点头,若有所思。

“为了一万金株,你就这样冒险?”

“鹤雪早已脱离宁州羽国的控制,也没有了当年鹤雪团的组织,大部分鹤雪士都是游荡在世间,接一些刺杀的活计为生。”

“只是杀人……总是不好的事情吧。”

“自然,我也并不会去杀一些无辜良善的平民,不过那样的人,也不会有人出钱让我去杀的,我杀一人的价格可是很高的哦。”

“你觉得这个皇帝是该杀的?”少年睁大眼睛。

“他昏聩无能,好好一个端朝就要亡在他手中,现在又忙着与郡守们残杀,也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与其让更多人死在他手中,不如杀了他也好。”

“那……你为何不去刺杀北陆右金军主帅硕风和叶,不去刺杀宛州反王牧云栾?这些不也是乱世之人么?”

“第一、还没有人出得起这个价钱,第二、他们才是真正有实力建立新王朝,统一乱世的人,杀了岂不可惜。留下那些诸侯草寇们不知还要打多久。”

牧云笙点点头:“你说得倒也有道理。”

“难得你自己竟也同意啊,陛下。”风婷畅笑望着少年。

“陛下?”少年微微一惊。

“ 作为杀手,自然要见过所刺者的画像。从我射杀那人时,我就发觉他不是真正的牧云笙了,再看看你,又听你说话,又知道路然轻也曾来找过你,便分明无疑了。” 风婷畅走近少年,与他擦肩而过,轻轻道:“不为一万金株,就只为了不让牧云珠落到路然轻手中,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少年一惊,望向这羽族少女。她在少年耳边说杀字的时候,却也是一副和悦的笑容,眼光清亮,谁也看不出那其中有半点杀机,但牧云笙知道,这才是真正可怕的杀手,只要她愿意,你便会在任何意想不到的时候死去,死时面容还分外安祥,因为来不及露出一丝惧色。

“你为何却怕牧云珠落到路然轻手中?”

“这个人野心勃勃,一心要重现当年翼在天与向异翅时代羽族鹤雪的盛况,他现在想得到这珠儿,只怕是想用它去做更多的恶事。”

“那么,你也想得到这牧云珠么?”少年微微一笑。

“啊,这也被你猜中。”风婷畅却俏皮一笑,“我自然也想得到它,你不知道它的妙处,我却知道呢。”

“你也和他一样,想得到那珠中有关鹤雪翎的秘密吧。但你杀了我,却也再也不知牧云珠的下落。”

“那么我就天天陪着你,缠着你,寸步不离,直到你有一天你被我烦得不行了,把牧云珠丢给我,可好?”风婷畅跳到牧云笙身边,象是一位要抱着大哥哥的脖子撒娇的小丫头。

牧云笙苦笑着:“军士们可就要搜近了。”

“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被他们捉去的是吧。”风婷畅贴近少年耳边轻声说,吐出的气息如清风拂湖面,却撩起微澜。牧云笙知道,他不忍心看着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儿被杀,而且,他如果不帮助她,她却绝不会不忍心让他立仆于地。



之六苹烟
11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30 [字数] 1641

苹烟惊望着少年带着一个美丽的女孩儿跃入门来,原来他出去这许久只是和这女孩儿相会,苹烟心中揪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女孩儿却先跳过来牵了她的手:“姐姐今后我们就要在一起罗,今天我和你一同睡好不好?让那人去睡外屋。”

军士们敲响了这屋的门,对开门的苹烟警告着:“可有看见陌生人来此?如有看见,速速禀报。”他们走入屋中持火查看一圈,望望床上坐着的牧云笙,便又匆匆出去了。

风婷畅从牧云笙身边的被褥中探出头来:“是不是曾有许多人想睡在你的身边?因为你是皇帝,而且是很俊气的皇帝。”她的头发稍有些乱了,眉目弯弯,牧云笙也是脂玉堆中打滚的人物,此刻却也不禁脸红心跳的转过眼去。

“你看,我现在都没有杀你,做为报答,牧云珠你何时与我?”少女象是在为一串糖葫芦讨价还价。“

“路然轻也向我讨要牧云珠,我也不给,却凭什么给你?”

风婷畅笑道:“我是小美女啊。”

“我却不知这颗珠儿里有多少惊天大秘密,我不肯与人,只是因为,那里面曾经有过她的影子。我也要借它重新去寻找她。所以我是不会把它给人的。”少年话语平静,却毫无变更的余地。

“寻找她?她在哪?”

“她……本是那珠中的一个魅灵,日夜与我作伴,却被宫中法师所伤。她消散时,曾与我说……她去找一个地方……凝聚出一个真正的身体……变得真正的人……那时,我们就能重新相见。”

风婷畅叹息了一声:“是这样么?”

她起身来到窗前,望向月亮,又缓缓开口。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只是一个谎言?”

“什么?”

“女人有时是这样……她说一个谎……却只是不想你更伤心……”

少年呆了一呆,却说:“不,我不信。”

他心中揪痛,觉得血液也正被抽去,浑身的力量只紧紧握在“我不信”那三个字上。他不能去想,如果她从来也不可能再复生,已经永远的消散,那他的追寻却是为了什么。

“那么,你天下抛却了不要,也要去找她?”

“天下本来也不是我的,我的任何一位兄弟,都比我更适合做皇帝。我若为帝,只怕更会世上大乱,我只想去做我能做到的事。”

“若是永远也找不着呢?”

牧云笙摇摇头:“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等我。”

“小傻子,她只说‘世上最美的地方’,可这天下之大,哪有什么公论最美之处,分明是她也并不知晓这样的所在,随口说了,好使你有个念想,不至于太伤心。”

“她不会骗我。我曾不知那地方在哪?但我相信,我一看到它时,便立时会明白,就是那里。”少年执着望着烛光。

风婷畅没了嬉闹神色,沉默许久,点点头:“我明白了。”她将手探入衣襟,取出项上挂着的晶莹坠儿。牧云笙看见,那是一片玉制的叶子,青翠欲滴,恍如初从枝头撷下。

“ 这不是玉,而是玉珧,是宁州的一种植物,珧花本来就娇弱高洁,一点污尘就会让它死去。一万株珧花中只有一株能开花,一万株珧花中又只有一株可能开出玉珧。但玉珧花一旦开放,花叶就再也不会朽坏,就任是风吹雨打,刀砍火烧都不能损她的光泽于分毫。我没有幸见到玉珧的花瓣,这里只是一片玉珧的叶子,已是世间罕物。是我的师父传下来的。它却可以当作叶笛来吹奏,声音悠扬,与大地生灵共鸣,有心之人,纵然千里远处,也能感应。这本是我们风派鹤雪传递信号所用,只是……现在风派鹤雪只剩我一个人……纵然吹奏,也再无人回应了。”

她不再戏谑之时,面容沉静,气度嫣然,牧云笙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她。而那些欢跃笑容背后,却似总隐藏着不想为人所察觉的痛楚。

“我也盼着有朝一日,你能真正寻找到她。你救我一命,我也自然应报答。你有事时吹奏这玉珧叶,我便会赶来的。”

风婷畅欲离开,却又回头:“只是……那世上美的极致,却是太虚渺了。你身边已有痴情单纯的女孩子,一个女子若越美丽,就越不甘心平凡,就象一个赌徒越是有钱,就越是想下重注。她虽不美丽,也毫不知你的帝王身份,却是不论你贫富贵贱,都真正能陪你一生一世的人。”

她望向窗外,少年顺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苹烟坐在门前树根上,执树枝在地上,不知默默写着什么。

风婷畅道:“你们人族的眼力却远不及我们羽族了,你可知她所写何字?”

少年摇摇头。

女孩一笑:“以后让她自己告诉你吧。”

她开门展翅,转眼消失在深色天穹之中。



之六苹烟
12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30 [字数] 2038

“皇上”被刺杀了,山中大乱,大家趁机逃离,只除了在山口处从林中潜行了一段,避开哨卡。之后便如鸟出囚笼,尽情奔跑起来。

此时战乱频生,不仅右金军南下,各郡郡守诸侯间也争战并吞,路上尽是城中向山郊村落逃难的人群,携家带口,包袱满车,而路匪也趁机大肆出动,一路上路边常可见被推落坡下的尸首和被翻捡过的杂乱行李,苹烟害怕,一路紧紧抓着牧云笙。可他们孤身破衣又没有大件行李,倒也没有路匪盯上他们。

来到苹烟家所在的山村,苹烟领着少年向她家中走去,少年却发现苹烟好象并没有归家的喜悦,却反而越接近家,越是心绪低沉。

一处田畔的木屋泥墙,便是苹烟出生之地了。苹烟在院口止步,探头向里张望,院中有一女人正在洗菜,生得粗壮。苹烟走上前,怯怯的打量许久,才叫一声:“姐……”那女子抬起头来,大声道:“你是谁啊?”

“我……我是小五……”

“小五……”那女子站起身来,把菜往木盆中一掼,溅起水花。“你回来做什么?”

“我……是这位公子赎了我。我现在……外面战乱,我想带公子回来暂避。”

那女子打量一身破衣的牧云笙,冷哼一声,回头大叫:“娘,小五也回来了。”

苹烟一家人对苹烟的漠视超出了牧云笙的想象。她从小被卖出当童养媳,离家五年多,就好象是一条出门散步的狗回到家中,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一点激动或欢喜。她们几个姐妹仿如陌路,苹烟都认不清她的大姐二姐,她们之间也没有几句话好说。苹烟家八个女儿除了最小的老八都已嫁出去,其中二姐三姐嫁得尚好,嫁去了镇上,现在兵乱,也都带着夫儿跑回了家中,但二姐夫是镇上杀猪匠,三姐夫是巡更的,这好歹都是山村中人羡慕的“正经人家”,这次回来,也都带回来若干钱米,老爹老娘也就乐于接待了,可这苹烟回来,却只带回一个破衣衫的流浪少年,更有传闻说她是弃了丈夫和人跑了。二人又没能带来一分钱,她的爹娘恨不得一脚把她踢出门去,狗还能看家呢,回来个女儿,除了多添个抢饭的,还能有什么用处?

木屋中早住满了。苹烟娘对她说,便和你这夫君先在那废猪棚中住一住吧。说罢捧着碗呼噜着离去,也不说招呼先吃点什么。原来这家从来就是有饭大家抢,抢不着的饿死活该。苹烟从小也是这么过来的,这回重拾往日时光,挽起袖子对牧云笙,你等一等,我去与你拿吃的来。

她冲入大屋中,立时引来骂声一片,姐姐们一骂,姐夫们便上来推搡,苹烟忍着一言不发,只死死的抓住了锅勺,抢了一碗红勺饭,却被老娘嫌添的太多,上来一巴掌,抓着她的手拔回半碗。“抢,抢什么抢!长到多大还是这幅死德性,全无用处光会吃饭拖累爹娘,你怎的也跑回来?还带了个不知什么样人,被婆家赶出来了吧,怎不去找条河跳了,倒也干净?还在这现眼做什么?”

苹烟红肿着脸走出门来,望着手中那糊糊饭,想怎么也是不该给牧云笙吃的,可又还有什么呢。心一酸,眼泪才泼落落的掉下来,全掉进碗里。

牧云笙上前拉了她的手,说:“走吧,他们不要你,我要你便是了。”苹烟抱住牧云笙痛哭:“是苹烟不好,连一口米饭也找不来,让你受气受饿。”牧云笙心痛,抱着她道:“是我不好。连一个身边的女子都照顾不了,我不该再让你受气受饿才是。”

她老娘冲出来道:“小五,你吃完赶快给我滚回你婆家去,再看你带着个野汉子乱跑,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你爹在里面磨刀要砍你,你还是快滚吧!”

苹烟气得呜咽道:“我是这位公子用了许多银钱赎出来的,你们一头猪仔五斗米便把我卖了,那算是什么婆家,把人当牲口使!”

“你现在混个出息来啦,银钱在哪里?你二姐三姐的官人回来,提了肉买了布的来孝敬,你却就带回来两张嘴,要跟了汉子跑便跑远些,还好意思回来吃我们的饭,你那汉子咋养不了你,还跟着女子跑回来吃,真不害臊……”苹烟老娘手指戳点,唾沫横飞。

牧云笙一声冷笑,拉过苹烟的手:“她嫁的人家好不好,你们将来便知,只是今天你们赶她走,将来也莫怪她再不认得你们。”

他紧握了苹烟的手,大步而去,苹烟双眼含泪,望着少年,却是满腔欣喜。听到他今天这样的话,哪怕将来跟了他一辈子行乞流浪,也心甘无怨了。

他们走出村子,在山中露缩,苹烟不忍少年挨饿,去偷了几个苞米来,烧与他吃。却只是自己不肯吃,望着少年吃,却自己也不饿了似的。少年看着手中苞米,叹息了一声:“当年宴席吃小半倒弃了大半,珍肴奇味犹嫌不足。原来物事的珍贵,只在来得容易还是艰难。”

他又定要苹烟也吃些,苹烟却只吃了小半个,把剩下的小心裹入火灰中,备着晚上再吃。牧云笙看得心痛,笑道:“你尽管全吃了,我去寻晚饭来。”苹烟笑道,“你贵人家出身,哪里懂得这些山野生计,你尽管歇着,只要我苹烟还能动能爬,也定不能让你受饿受累。”

少年叹道:“苹烟,你跟在我身边,却只怕危难重重,若是另寻生活,或许还有口饱饭吃。”苹烟瞪大眼道:“咦?你不是说要娶我为妻?嫁夫归夫,我这辈子哪也不去,可跟定你了。”看少年默然,忙又笑道:“傻瓜,谁要你真娶我了,说笑而已,你既然花钱赎了我,我便是你的奴婢,将来你定会娶个大府人家的千金,就象戏文评书中那样,我知道的……现在只是上天暂时降的磨练,你将来终是还要回到天上去的……”她不由眼圈一红。



之六苹烟
13
[更新时间] 2008-09-09 11:53:30 [字数] 1822

他们夹裹在逃难人潮中,向北行去。

“你要向北走,究竟是要去哪呢?”

“我要去找一个地方,却只有看见了,才知道是那里。”

“可是若一直向北走,只怕要走到大海边上了。”

少年点点头:“苹烟,我要走的路太远了,你还是不要跟着我了,我帮你另寻地方安顿吧。”

苹烟正想说什么,后面一阵大乱,人哭马号,原来是一股败军逃下来了,推开难民,夺路而逃。败军催马狂奔,撞倒百姓,路中一片惨叫。

牧云笙拉了苹烟爬上路边山坡,那里早躲了许多人,路边还有败军在抢掠,看有逃得慢的,上前拉住包袱,若是敢争夺时,挥手一刀,方才还尖叫的人已倒在血泊中。苹烟吓得发抖,走不动步。牧云笙扶着她向高处而去。

“小笙儿……我们会死吗?”苹烟的声音颤抖着。

牧云笙握住包袱中的菱纹剑:“不要怕……有我在。”

“可是……小笙儿……你千万不要为我和那些兵斗,如果他们真得追来,我跑不动……你也要先走……”苹烟低下头。

牧云笙心中一痛,唯有抱住她瘦弱的身子,默默无语。

钱财在此刻已经全然没有了用处,只会招来杀身之祸。而逃难的路上,即使有钱也换不到粮米,几十万逃难的流民把路上的树皮都给啃光了。牧云笙的包袱中,那仅剩的几张饼成了稀世之宝,只有在深夜或人稀时才敢取出来食用,不然为了食物而不惜杀人的人四处可见,那些以前只知埋头耕作抬头望天的纯朴农夫,在面临死亡时也都变成野兽一般。

苹烟的脚步越来越缓慢,因为饥渴,他们本想沿着河走,可是河边人太多了,随时都能看见争斗与被杀的人,强盗也不时出没。两位少年只好走在人烟稀少的荒野,可连找些水都困难了。

该向何处去呢?他们一直在向北走,可牧云笙也不知道为何要一直向北,那里真得有他要寻找的地方吗?苹烟默默跟随着他,从来不置疑要去哪儿,哪怕自己已经虚弱得走不动路,但为了跟随他,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站起来前行的。这少女这样的简单执着,牧云笙有时却羡慕她——至少,她不会像自己这样地傍惶。

远处有一个倒毙的人,群鸦正围绕着他。他的包袱中是否会有些粮食?牧云笙很快打消了去查看的念头,因为乌鸦和野狗已经开始用餐了,很快什么可吃的都不会剩下,只有白骨。

又走了一天,最后的饼子也吃完了,苹烟并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喊一声辛苦。可她苍白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很可能无法再支撑下去了。“你走吧。”深夜,少女倚着他的肩,突然说。牧云笙以为她早已睡着了,原来她也不能入眠。少女不再说话,这可怕的沉默表示,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拖累少年。

牧云笙知道,他连背她走的力气也没有。一个人也许还有可能活下去的,但那就必须看着她死亡,在乌鸦与野狗围到她的身边之前赶快转身逃走。如果不看到那个惨景,少女的笑容也许还能永远留在他心里?可是那样做的话,也许比亲手杀一个人还要痛苦。

“等到明天吧,明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会有办法。”牧云笙这样说着,他希望少女能有信念支持到天亮,虽然,他并不知道办法在哪里。

野狗在他们周围徘徊,等待着。牧云笙抱着少女越来越冰冷的身体,突然感到无比的害怕。他猛摇着少女的肩:“醒一醒,醒一醒,和我说说话!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少女睁开眼,微微一笑。这样的话,如果是早一些听到,该是多么的幸福啊。是不是只有在她将逝去的时候,他才会这样表露感情?他像个无助的孩子,她可真想爱抚着他,照顾着他,可是不行了。上天为什么把人造得这么卑微,得连想爱一个人都没有力量,没有时间。

“不能……不能闭上眼睛……”少女想着,“不能离开他……他会害怕……他会孤单……”

“和我说说话吧……”她强支着不让自己沉入那可怕的黑暗,“什么都行……”

牧云笙紧紧抱住她,却张不开口,越是想说些什么,就越是心乱如麻。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海边。”

“海边……”牧云笙抱着少女,望向幽暗的天际,“海边……”

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目的地,一个最远的终点。也许,她就会在路上等着他。

“海边……会有大船。”

“船么?开去哪里?”

“去……海外的一个国度……”

“那里很美?”

“是的……那里没有战争,也不会有人挨饿。”

“世界上,是不会有这样的地方的……除非,那里没有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苦难的。”

“是的,那里没有人,那里阳光普照,土地是金色的,遍地碧绿的草木,果蔬长得飞快……”

“你骗人的,没有那样的地方……”

“不骗你……你跟我到了海边,我就带你去那里。”

少女沉默着,头渐渐低下。

“苹烟……苹烟你听得见么?你不相信我么?”少年握着她越来越凉的手。

少女紧闭着眼睛,慢慢吐着微弱的声音:“我相信……我会……一直跟随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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