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记》(蛮荒记外传) 作者:树下野狐

来源: 寂寞一城 2010-04-16 06:24:2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70495 bytes)
《不周记》第七章 女娲花与阴阳草(上)

  那道红光在窜炸射开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消散。

  红光弯弯曲曲,必定是蛇族的信号。想起延维,我心中一凛,难道那老妖怪知道不周山与康回的所在,所以领着蛮子到这里来了?如果烛龙也随着他们一起追来,那可就糟糕了。

  康回嘿嘿冷笑:「放心吧,小子。不周山的『结界』虽然已被你打开,但寒暑之水的周围是八百里省考,要想闯进来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伏羲、女娲都已死了,老子一个小指头就能将昆仑压扁。只要你能劈得开这太极镜,就算与天下为敌,又何足为惧?」

  我热血上涌,莫名地一阵激动。从小姥姥就教我要如康回一样勇猛无畏、百折不挠,在我心中,他早已是和我爹一样的大英雄。天意冥冥,让我穿越数千年的隔阂,在这里遇见他,结为师徒,这是何等奇妙的命运。能和他并肩而战,不管是生是死,都不枉活这一世。

  于是将柴刀别在腰间,全神贯注地听康回传授「无形刀诀」。

  他先问我:「小子,你说天底下最不可抵挡的东西是什么?」

  「自然是水。」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水可以催生万物,也可以毁灭万物,即便是最微小的水滴,也能击穿坚石……」

  康回摇头大笑:「小子,老子是水神,你是水族中人,这么想理所当然、但要想练成天下无敌的绝学,就必须抛却族群偏见,融会贯通,洞察宇宙玄秘。」他顿了顿,道:「老子二十七岁时,坐在昆仑山顶,看着冰川融化的春洪冲垮两座山峰,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乾坤秒理。苦思了三天三夜,创出『春洪决』,又用『玄冰虹影铁』炼制了『怒水刀』,自恃可以横扫四海。谁想到遇到了当时年仅十八岁的伏羲,居然一败涂地,不到百招,就被那小子用剑尖抵住了咽喉……」

  想不到他二十七岁时就自创了这等神功,更想不到伏羲十八岁便已如此了得。天河落地接海潮,一浪更比一浪高。我已经十五岁了,空怀大志,却未立方寸之功,比起他们,可真差得远了!

  我又是惊佩又是惭愧,康回接着说道:「我输给这么一个黄毛小儿,恼羞成怒,很不甘心。闭门苦修了三年,又上南荒找那小子斗剑,没遇见伏羲,却在山脚下碰到了女娲。虽然那时她已经名满天下,但我却是第一次见她。」

  「河边芦草如烟,枫林似火,她站在清澈的溪水里,双手捧着落花,秋天的夕阳照在她的身上,金光闪闪。我醉心于霸业,对美色从无兴趣,但那一刻,看见落英缤纷,从她发鬓裙角交迭飞过,居然……居然像被雷霆击中,无法呼吸。」

  他怔了片刻仿佛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叹了口气,道:「他奶奶的,老子哪里知道这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竟是只身杀死六大凶兽的女娲?一时心猿意马,就中了邪似的调笑,要她随我回北海,做我的正妃。」

  「那妖女听了,笑得灿烂如花,说只要我能接住她七招,她就嫁我为妻。那时全天下的英雄都不在我的眼里,何况一个女子?可是,刚一交手,我立知不妙,连苦思了三年的『冰川刀决』还来不及使出,便被那妖女震飞『怒水刀』,在额头上刺了『自不量力』四字。」

  「我从没受过这等侮辱,知道她的身份后,更是怒不可遏。回到北海,又冥思苦想了五年,化繁为简,讲『怒水刀』重新炼制成了无锋无刃的『重刀』,再次南下斗剑。这次与伏羲激战了三百多合,却还是敌他不过,『重刀』也被他的手指夹成了两段。」

  「就这样,老子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三十年里向伏羲、女娲挑战了九次,却无一胜绩,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就连共工国内也有些长老进谏,让我以社稷为重,不要以国主之尊,逞武夫之勇。

  「嘿嘿,这些老家伙哪知道为人笑柄的滋味?老子一怒之下,将所有上谏的大臣全砍了脑袋,发誓不打败伏羲、女娲,就以头撞天柱山。我在北海又苦修了三年,从浩渺冰洋中悟创了独门心诀,自认已能打败那两个蛇妖,于是将半柄重刀炼制成『裂天刀』,联合了对伏羲不满的各族,向蛇国大举进攻。」

  我这才知道当年那场大战的起因。换了是我,接连受了这等重挫,也势必引为奇耻大辱,想法设法复仇。

  康回眯起双眼,带着几丝自嘲与落寞,嘿然一笑,道:「谁想隔了三年,伏羲、女娲的修为突飞猛进,远远超过我的预估。女娲也不知用了什么妖法,竟用泥土捏出十万大军,前仆后继,杀之不尽。

  「短短半年内,我们接连吃了九次败仗,溃退几万里。好不容易将伏羲的旗军困在天山脚下,却反被他几进几出,杀得大败。那厮只身与我们五族帝尊决战,仅用了两百多合,就砍去了狼、鹰两大国主的臂膀,将龙王、牛主封住经脉。我虽然全身而退,却只剩下三十多骑退往北海,共工国的长老们公然哗变,将国都献给了女娲。

  「老子一怒之下,就应诺誓言,一头撞断了天柱山,洪水四处泛滥。伏羲、女娲就用这太极镜将我元神收封,又支起天柱峰,将这里结为秘界,以防再有人撞断这不周山。」

  他说得轻描淡写,波澜不惊,我想象当时的壮阔情景,却是热血如沸。这天柱山高耸入云,巍峨奇绝,他竟能以一己之力,将之生生撞断!而他穷尽三十三年之力,苦修悟创的种种玄水神功,居然还是难撄蛇帝之锋。伏羲、女娲的修为,更是匪夷所思。

  康回道:「我被封镇在太极镜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这不周山、寒暑水,简直快发狂了。每时每刻,我都在想,为什么我始终赢不了伏羲?究竟什么才是天下最难抵挡的东西?

  「玄冰铁坚不可摧,在三昧真火日夜炼烤下,也终究会化作一摊铁水;猛烈的三昧真火,被春洪席卷,也立刻熄灭无踪;势不可挡的洪水,遇到息壤神土。也没了脾气;而即便是息壤神土,也无法阻止种子生根发芽……

  「思来想去,五行相生相克,互相制衡,竟没有什么是不可抵挡的。偏偏我又没有‮古盘‬的五德之身,要想打败伏羲、女娲,难道真的终身无望了么?悲沮躁怒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无法在五行之内打败他们,为什么不跳出五行之外?」

  我呼吸一窒,原来他说了半晌往事,现在才引入正题,又听他嘿然一笑,摇头道:「不过『跳出五行之外』这六字说得容易,真要想起来,可真连头也想破了。有一天,春去夏来,冰雪融化,我看着大风刮过不周山,花草摇曳;看着海上漩涡疾转,大浪起伏……灵光闪现,终于悟到了一个至为简单浅显,又至为深奥玄妙的道理。

  「寒暑之水交汇,所以有了『水火海窍』;冷暖二气交替,所以有了春夏秋冬;男女欢好交媾,所以有了子女后代;阴阳二炁流转,所以才有了气血脉搏。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混沌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生万物』。

  「花草树木、禽兽虫鱼、风雨雷电、江山河海……世间所有的东西,包括你我,莫不是从阴阳而生,由五行构成。我虽然不是五德之身,却不表示我不能以体内五行,逆练阴阳二炁!」

  这七十多天来,我虽然在「水火海窍」修炼阴阳二炁,大有所获,却一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时被他一点,才明白其中的道理所在。

  五行生克,并存制衡,实乃天地之道。没有五德之躯,想将五行合一,是不自量力;而想要将其他四德涤除干净,更是自寻烦恼。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五行真气全都化入气海,逆练为阴阳二炁。

  阴阳二炁由五行而成,又不拘于五行,不管是水族、火族、土族,还是木族、金族,只要顺其自然,天人合一,都能修成属于自己的两仪真气。

  这个道理虽然简单,但天下人偏偏都为五行所囿,要么想成为五德之身,要么想修炼至为精纯的本属真气,却没有跳出五行之外,逆向反思。我听得大为佩服,忍不住出口称赞。

  康回却没有半点儿得意之色,「哼」了以声,冷笑道:「了不起个屁!伏羲、女娲早就想明白了这点,所以合修『太极阴阳』之法,天下无敌。老子确实被封镇了一百多年后,才迟迟醒悟。

  「想通了之后,不但没有半点儿高兴,反而说不出的失望懊恼。老子绕了以大圈,居然转到了那两蛇妖的修行之道上。就算元神出得了太极镜,复活重生,又如何能保证打败他们,一雪前耻?

  「越想越觉得沮丧,直到有一天,夏去秋来,极夜降临,看着西风重又压过东风,刮得海面波浪滚滚,才突然大彻大悟,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愚蠢!嘿嘿,阴阳五行,殊途同归,天底下哪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抵挡的?如果有,这世界早就他奶奶的毁灭了。

  「东风未必压不过西风,太阳也未必输给了星辰,只不过阴阳二炁因时应势,在不断地循环变化罢了!譬如烈日下的大海,水汽蒸腾,化作云雾,在高山上空降为雪雨,凝结为冰,到了春天,冰川融雪,化为山溪,汇为江河,又流入大海,再被狂风席卷,变作滔天大浪……这看似无穷无尽的变化,却都是因阴阳二炁的循环而起。

  「又比如同是盛夏酷暑,北方伏旱,河道干涸,南方却暴雨连绵,山洪肆虐。这是因为时同而地异,阴阳二炁的变化大相径庭。同样都是水,只有顺势应势,才有不可阻挡之力!」

  我周身一震,如聆春雷。

  因时应势的道理我早就听说,但却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深入想过,沉吟了一会儿,说:「师父的意思是炼气也好,斗战也罢,体内的阴阳二炁都应该因时应势,随着春夏秋冬、东南西北而有所调整变化?」

  康回嘿嘿一然道:「小子,你总算不太傻。」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一字字地说,「我要教你的『无形刀』,就是以阴阳二炁为锋,以天地万物为诀,因时应势,无形无影的天下第一气刀!」

  这句话如果是有别人嘴里吐出,我只当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可笑狂言,但由古今第一水神亲口说出,却让我热血沸腾。

  康回道:「你体内的阴阳二炁已经小有根基,聚气为刀不算困难,难的是如何感时应势,天人合一。你先闭上眼睛,告诉我听到了什么。」

  我凝神闭眼,只听见狂风呼啸,海浪喧嚣。过了一会儿,听见鸟翼翔风,草木簌簌摇摆,碎石从崖壁上迸飞坠落。又过了一会儿,听见浮冰跌宕,白熊缓缓行走,鲨鳍在海面上划出涟漪。

  再过了一会儿,这些声音渐渐地被「水火海窍」的漩涡盖过了,轰鸣声越来越响。忽听康回问道:「小子,你感觉到丹田内阴阳二炁有什么变化么?」这才突然意识到,气海仿佛被那涡浪声带动,飞转起来。

  康回道:「人生来就有感应天地。模仿外物的天性与能力,比如你看见风和日丽,心情就爽朗如晴;看见凄风冷雨,就莫名地愁闷忧伤;你看见一个人对你笑,你就报之以笑;你看见别人在咀嚼食物,就会不知不觉地生出口水……意动而气动,随时随境,变化无穷。」

  我在会想刚才听到海风呼啸、鹫鸟盘旋、鲨鳍破浪……等等声音时,丹田内的真气运转果然皆有不同,不由又惊又喜。

  「无形刀的第一要义,就是『随时随境,天人合一』。」康回顿了顿,又说,「小子,你告诉我,风是什么形状、什么声音?」

  我被他问的一愣,风无形无影,就连声音也变化不定,如何回答?

  他嘿然道:「如果没有这摇曳的树枝,起伏的波浪,你能看得出风的形迹,听得出风的声音么?正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此刀之所以名叫『无形刀』,就是因为『以人为刀,气为锋,万物为招诀』。师法自然,因时随势,故能无招无诀,无迹可寻!」

  我反复念着「以人为刀,气为锋,万物为招诀」十二字,心里更是怦怦狂跳。大象无形,万物为刀诀,这是何等恢弘之气魄!如果能修成此刀,天下又有几人是我敌手?

《不周记》第七章 女娲花与阴阳草(下)

  一时间激动难抑,恨不能立即学会,横扫昆仑。

  此后三天,除了捕鱼烧羹,给罗沄喂食,我始终静坐在崖洞里,一遍遍地揣摩「无形刀诀」。

  心诀不过寥寥百字,看似简明,却奥妙无穷。他也不再另外指点,只让我自己思悟,体会那天人合一,大象无形的妙境。

  卧听风息潮起,坐看涛生云灭,体内的真气感应身外万象,不短周转变化。那种感受奇妙之极,仿佛天地间每一丝最微笑的变化都能在体内得以映照。

  到了第四天,心里越来越澄净空明,我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也忘却了丹田内的阴阳二炁,就连呼吸也似乎与风同化,忽快忽慢,忽长忽短,却半点儿也没有察觉。

  若不是西南天边又传来一声轰隆闷响,我那时便已进入「忘我之境」。睁眼望去,一道彗星似的红光划过雾中,映得天海如红霞浸染。数百只鹫鸟鸣着,贴着海面,从西南方疾速飞来。

  我心里一凛,比起四天前,那道红光已近了许多。照这么推算,最多再过三五天,蛮子的船舰就能冲出海雾,驶入寒暑之水了。如果那时还不能修成「无形刀」,唯有凭一己之力,与蛮子拼死血战。

  我自己是生是死,无足畏惧,但一想到罗沄仍然昏睡不醒,不由有些着急起来。于是向康回问清了女娲花和阴阳草的所在,不顾阴阳狮龙兽咆哮穷追,御风朝外冲去。

  碧天万里,不周山的顶峰直破苍穹,看不见尽头。我沿着崖壁朝上疾冲,狂风刮在脸上,痛如刀割,让人无法呼吸。

  体内真气受大风感应,汹汹流转,破臂冲出,形成了八丈多长的凛冽刀气,气势却比从前猛烈了数倍,虽然还远远达不到「无形刀」的境界,却以杀得那两只孽畜惊吼奔窜,不敢靠近。

  也不知朝上奔了多久,雾气缭绕,寒风刺骨,岩壁上的花草树木越来越少,只剩下淡青,浅墨的苔藓与蕨草沾着冰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两只孽畜的咆哮声越来越远,已渐渐追不上来了。穿过茫茫云海,阳光灿烂,不周山依旧高不见顶,崎崛峭拔,参差绵延,像一道巨大的金色屏障,横亘在苍天与云海之间。

  一阵狂风刮来,异香扑鼻,上方凸出的冰岩上,姹紫嫣红地开着几千朵奇花,仿佛霓霞缭绕,又如火焰摇曳。那些花都并蒂而开,双瓣双蕊,应当就是康回所说的「女娲花」了。

  我采了几十朵最为艳丽的,兜入衣袖,贴在绝壁上稍作休息。大风呼啸,衣衫猎猎,脚下只要稍一打滑,便不知被刮飞出多少里外。

  我从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过世界。

  万里无垠,云海翻腾。朝南远眺,依稀能看见淡淡的青色,不知是海,还是哪片大荒的山脉。

  这景象如此辽阔、壮丽、而又……寂寥。阳光将我的影子照在身旁的石壁上,整个天地,苍茫得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相伴左右的,只有这呼啸不息的风。

  我突然觉得一阵窒息的悲凉与难过。几千年前,当伏羲在这里种下女娲花,是否也曾有过高处不胜寒的感慨?如果有一天,我终于登顶昆仑,俯瞰苍生,是不是也如此刻般孤单?

  在这浩瀚无边的宇宙面前,生死、成败、爱恨、荣辱……都显得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就像女娲花的芬芳,随风而来,随风而散。

  我不敢多想,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往下冲去。摆脱了狮龙瘦的纠缠,风驰电骋地冲入「水火海窍」,顺着滚滚涡流直达海底,果然瞧见无边无际的白沙上,摇曳着一丛丛双叶双枝、黑白两色的阴阳草。

  回到崖洞,依照康回指点,将采撷来的阴阳草与女娲花一起烤制研磨成粉,在滚水中煮沸,又用小火熬了六个时辰,倒入石碗,置于不周山的阴阳分界线上。

  过了一天一夜,石碗西侧一半的汤药结了层薄冰,东侧一半则温热如初。我将阴阳二炁集于指尖,搅匀汤药,一点儿一点儿地喂入罗沄口中。

  刚喂了一半,她就轻蹙眉尖,在我怀里咳嗽起来,耳垂上的碧蛇跟着咝咝吐芯。虽然并未理科醒转,已让我大喜过望。

  康回却在镜子里冷笑不止,说蛇足妖女心狠手辣,最喜欢恩将仇报,我将她救活了,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头。

  喝完药汤,罗沄依旧沉沉熟睡,脸上冰霜尽融,身上的蛇鳞开始逐渐淡去,恢复为莹洁光滑的肌肤。

  蜿蜒的蛇尾也渐渐变为修长秀美的双腿,黑发斜披在‮裸赤‬的身上,随风拂舞,春光若隐若现。

  我心里怦怦乱跳,不敢再看,讲太极镜揣入怀里,继续闭目端坐,修炼元炁。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全是她海棠般娇媚的容颜,心猿意马,杂念纷至,始终无法进入空明之境。

  过了几个时辰,困意上涌,渐觉皮怠,索性蜷身而卧,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

  梦里,我仿佛变成了伏羲,坐在女娲花盛开的万丈绝壁上,她坐在我的身边,碧衣鼓舞,手中捏着一朵并蒂花。下面是绚烂的万里云霞,烧红了蓝天,烧红了石壁,也烧红了她的笑脸。

  她轻轻地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发丝飞舞,拂过我的耳梢、脖子,麻痒如此真实。鼻息之间尽是馥郁的芬芳,分不清来自花蕊,还是她的身体。

  我恍恍惚惚,一动也不能动,听着凉风吹动花瓣,云朵飘过山崖,冰雪在阳光中融化……心中充盈着从未有过的喜悦和幸福。

  她抬起头,微笑着和我说话,却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一阵大风刮来,青丝乱舞,她的脸突然如水光摇动,变成了姥姥的容颜,厉声说:「大业未成,天下未定,你却在想着儿女之情,怎么对得起父母,对得起水族百姓?」

  我吃了一惊,她一把将我推开,猛地往崖下跃去。

  我叫道:「罗沄!罗沄!」想要伸手拉她,全身却像被什么紧紧缚住了,动弹不得。再一猛烈挣扎,顿时醒了过来。

  阳光绚烂,她正背着手站在几尺之外,笑吟吟地凝视着我,身上裹着青绿的布衫,双耳碧蛇蜷吐芯,咝咝不已。

  「你醒了!」我又惊又喜,想起在梦中呼唤她的名字,耳根顿时热辣辣地一阵烧烫,正要起身,忽然发觉经脉被封,全身上下又被那混金锁链紧紧捆缚。心中骤然一沉,难道蛮子已经来了?

  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康回纵声怒笑:「浑小子,被老虎咬了,还以为在逗猫!他奶奶的,老子说的话你不听,活该被这妖女收拾!」

  声音不是传自我怀里,倒像是传自她的身后。她嫣然一笑,伸出左手,那面太极镜赫然在她掌心。

  我愕然不知所以,她脸颊晕红,柔声说:「闷葫芦,多谢你解了我的蛇咒。这些日子,我昏昏沉沉,将睡将醒,你们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如果你不是捂死兰玛的外孙,不和康回这老反贼沆瀣一气,我一定会赦了你的奴隶之身,好好答谢你。但你偏偏是泊尧的死敌,那就别怪我恩将仇报啦。」

  泊尧?这名字有些熟悉,她昏迷时也似曾不断地低呼过去,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说。突然记起烛龙所说的话,心中顿时像遭重锤,痛得无法呼吸。

  公孙昌意!感情她口口声声、念念不忘的「泊尧」,竟然就是公孙轩辕与龙妃所生之子!在她心中,生也好,死也罢,最不能割舍放下的,原来是我的宿命之敌。

  酸苦、懊悔、愤怒、伤心、恨妒……翻江倒海地涌上心头,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更是羞怒难当。好不容易才压住怒火,冷冷地说:「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瞎了眼睛。你救了我一命,我也救还你一命,两不相欠。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康回更是左一个妖女,右一个蛇蛮,在镜子里骂不绝口,罗沄也不生气,摇头微笑:「闷葫芦,你放心,我只将你押解往南海,由泊尧处置。如果他真要杀你,我也会为你求情的。但这老反贼却是千古重囚,恶贯满盈,如果放了出来,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我心里又是一震,难道这些年来,公孙轩辕父子真的藏身于南海?难怪她在鱼肠宫垂危之际,还记挂着诸夭之野!

  康回怒极反笑:「臭丫头,先别说此去南海十万八千里,单单那两只阴阳狮龙兽,就能他奶奶的将你咬个粉碎!」

  罗沄咯咯大笑:「这两支孽畜看的是你和这太极镜,与我何干?不周山的结界虽然破了,但五色石还在这儿呢。你就乖乖地在这石头缝里再呆上几千年吧。」指尖一弹,竟将铜镜抛入五色石和岩壁夹缝中。

  「叮叮」连响,镜光消敛,康回的咒骂声很快微不可闻了。

  阴阳狮龙兽当空跳跃啸吼,摇头摆尾,似乎颇为欢喜。

  我眼睁睁地看着,怒火填膺,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康回对我恩同再造,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葬身于这两只孽畜的肚子里了,更不可能消解她的蛇咒,修行「春洪诀」和「无形刀」。

  她这一抛,不仅葬送了康回解印重生的机会,更断绝了我和康回并肩作战、横扫大荒的念想。

  最毒妇人心,我怎会莫名其妙地对这妖女产生如此好感?越想越觉得羞恼,自从与她相遇以来,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厌恨。

  她若无其事地朝我嫣然一笑:「走吧。」将我提在手中,径自往悬崖下冲越而去。狮龙兽果然没有追来。

  她一边御风冲掠,一边发出奇怪的啸歌,一会儿后,远处的冰洋上波涛汹涌,浮冰跌宕,渐渐浮起一片巨大的青黑鲸背。

  水柱长喷,龙鲸发出低沉的鸣叫,岛屿似的浮在海面上。周沿的冰山被记得竞相碰撞,众白熊纷纷跳跃狂奔。

  罗沄提着我跃上鲸背,大声啸歌,龙鲸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语,鸣叫回应,徐徐朝南掉头,破浪而行。

  她将我放在鲸背,眯眼远眺,脸上悲喜交织,叹了口气:「北海,北海!我在这儿呆了这么多年,总算又可以离开啦。」转过头,似笑非笑地说:「他第一次瞧见我的真身,也是在这北海的鱼背上。只不过那鱼是鲲鱼。那时事极夜。」

  听到「鲲鱼」二字,我的心猛然提了起来,虽知烛龙当日所说的话里,十句有九句是假的,但仍觉得关于父亲和鲲鱼的那一段不像是他所能臆造出来的,忍不住喝问:「妖女,『天之涯』究竟是不是鲲鱼所化?我爹在不在鲲鱼肚子里?」

  她一愣,咯咯大笑:「你真的相信烛龙告诉你的这些鬼话么?」眼波流转,凝望着天海交接处的茫茫大雾,睦中闪过古怪的神色,微笑道:「我将那石洞取名『鱼肠宫』,不是因为那里是鲲鱼的肠腹,而是……而是我始终怀念当初和他同住在鲲腹中的日子。」

  顿了好一会,她才又淡淡地说:「我生下来没多久,就变成了螣蛇,几十年间浑浑噩噩,就像个始终也无法长大的婴儿,不知世间之事,一直到那年,在鲲腹里遇见娘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才像被突然点醒。」

  「可惜没过几个时辰,我娘亲就死在了青帝手里,就连大哥也不知所踪,只留下了我孤零零一个人。

  「后来,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他娘亲仍住在鲲腹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的神识越来越清醒,却依旧是螣蛇之躯,那种滋味就像……就像被关在牢笼里,难受得简直要发疯了。」

  听她说「孤零零一个人」,我心中一阵刺痛,戚戚有感,但再往下听,怒火又涌了上来。

  泊尧的「娘亲」自然就是指昔日的大荒第一妖女雨师妾了,她从小和这妖女厮混长大,难怪这么无情无义,心狠手辣。

  又听她说:「再后来,泊尧出生了。他生出来的第一天,一直在哇哇大哭,我看他胖乎乎、粉嫩嫩的,觉得好玩,就缠在他的身上,吐芯逗弄他。他非但不害怕,反而止住哭声,好奇地看着我,胡乱地伸手抓我,咯咯笑了起来。

  「从那天起,我就多了一个玩伴,终日陪着他戏耍。他仿佛能听的懂我说的话。当我高兴的时候,他就跟着我咯咯直笑;当我难过的时候,他就将我揽在怀里,嘟着嘴,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就连睡觉的时候,也喜欢让我缠着他,将头枕在我的肚子上。」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声音变得说不出的温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就这样和他一起长大。偌大的鲲鱼腹里,除了龙妃,就只有我和他了,彼此朝夕相处,相依为命,仿佛成了一家人。

  「他像是我淘气的弟弟、知心的朋友,有时候又像是体贴的哥哥。他才六岁,却已经狡黠得像个大人,就算是做错了事,也能甜言蜜语,哄得龙妃转嗔为笑。唉,看见他那可爱的笑脸,又有谁能发得起火呢?那时我常常想,将来他长大了,不知道要迷倒多‮女少‬孩儿。

  「又过了不久,他爹终于找来了,我从来没见过龙妃那般喜悦,也从来没经历过那么激烈的大战。水泊死了,广成子死了,那个上古的蛇巫也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变回了人身。

  「我一直忘不了他初次看见我变成人形时的眼神,惊讶、欢喜、好奇,又带着几分羞涩,似乎没想到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螣蛇,竟然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少‬。他的小脸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再靠近我,和我说话。我也觉得说不出的羞臊与尴尬。

  「我们乘着鲲鱼,在漆黑无边的天幕下破浪前行,极光流舞,景色美得让人窒息。好几回,他悄悄地从眼角瞥望我,视线交接,又立刻躲闪开去。一夜之间,我突然长大了,而他还是那个六岁的孩子。我和他相隔不过几尺,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生疏起来。

  「后来,他爹平定了四海,成了至尊无上的黄帝,住在轩辕山上,龙妃却不愿搬入轩辕宫,和他一起住在山下的忘忧谷里。

  「我回到了大哥身边,成为了蛇国公主,锦衣玉食,身边有了无数的人服侍,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总觉得还不如在鲲腹时快乐。

  「螺母颁了天子令,废五族,要立十二国,接着又颁布了新田令、平等令、长老令,天下又乱起来了。烽火燎原,陆陆续续打了六年的仗。大哥率全族将士,跟随黄帝平叛,我心里始终惦念着那调皮可爱的男孩儿,就像牵挂着无法割舍的亲人,每次听到叛军围攻昆仑,总是担心害怕。

  「终于,我找了个机会,偷偷地跑到西荒。那时正值初春,冰川融化,雪水汇成大河,在峡谷汹涌奔流,两岸开满了红霞一样的花,蜜蜂飞舞。我正弯腰采撷,吸饮花蜜,忽然感觉到有人来到身后。

  「只听有人吟诵道:『江花不如人面红,冰雪尤逊一段香。花蜜芳泽两相渡,不知蜂儿为谁忙?』我回头望去,看见一个俊秀少年坐在树上,翘着二郎腿,笑嘻嘻地打量着我。

  「我见他乳臭未干,便如此轻佻浮脱,心下着恼,甩手一鞭朝他头上劈去。不想他动作奇快,只一刹那变晃到了我的身边,托起我的下巴,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叹道:好甜。我要是蜜蜂,一定只采这里。

  「我从没被男子如此轻薄,羞怒交集,又一巴掌往他脸上拍去,谁知他这次却不躲闪,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脸颊肿得老高,抚着脸笑嘻嘻地说:『这么痛,看来不是在做梦。好姐姐,不如再赏我一口花蜜,以疗我相思之苦。』又闪电似的在我嘴唇上轻轻一吻。」

  说到此处,她双颊酡红如醉,更添了几分娇媚,低声说:「我第一次遇见这样涎皮赖脸的家伙,气得简直要炸开来了,可是任我如何全力猛攻,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化解开去,一边闪避,一边还摇头晃脑地吟诵:『枕边风过耳,梦里人依旧。何当剪红烛,共把青梅嗅?』」

  我听到这里,心里更加怒火如烧。

  鲸鱼长鸣,水柱高高地喷起,雨水似的洒落而下,被阳光透照,闪烁着一圈圈七彩光环,晕染在她的眉梢眼角。

  她沉浸在回忆里,丝毫没有注意我的神情,眼波迷离,低声说:「那时我恼恨已极,一心要置他于死地,丝毫没听出他话中的意味。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号角,凄寒诡异,他脸色一变,笑着说:『姐姐,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冲天飞起,很快便翻过冰崖,消失不见。」

《不周记》第八章 真心话

  罗沄继续说道:「我正想追去,听那角声极为熟悉,猛然想起当是龙妃的苍龙角无疑,又惊又喜,便循着角声,朝西御风飞掠。

  「一路上,兽吼鸟啼不绝于耳,无数见所未见的凶禽怪鸟从四面八方黑压压地飞来,峡谷中也满是狂奔的野兽。

  「到了无忧谷,我更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两侧雪岭连绵,冰川斜挂,山脚下的草野上、树木中,甚至那汹涌奔流的河里,都列着金戈铁马的各族将士,就连空中盘旋着的,也是水。木两族的飞骑。个个剑拔弩张,遥遥包围着竹林间的一个茅草屋。

  「龙妃就立在茅屋钱,布衣荆钗,素颜如雪,笑吟吟地扫望着众人,她比我记忆中更加美丽。那些人不知是忌惮她手中的苍龙角,还是被她的容光所慑,鸦雀无声,一动也不敢动。

  「一片又一片的鸟群飞来了,和狂奔如潮的野兽上下呼应,穿梭在竹林周遭。人群中有人叫道:『大家还等什么?只要抓住这妖女和那小兔崽子,还怕拓拔野不乖乖就范么?』零零落落地响起呼应声,但依旧没人敢上前动手。

  「那是正是『天池山大战』最激烈的时刻,黄帝远在千里之外,轩辕山四周只有极少的金族护卫军,这些混蛋斗不过轩辕,就使这种无耻的技俩。我气怒不平,一边寻思如何帮助龙妃,一边四处探寻泊尧的身影。就在这时,山上突然传来哈哈大笑道:『你们来的正好,寡人已经静候多时了。』

  「众人闻声大乱,有人惊叫:『公孙轩辕!』我抬头望去,只见崖顶阳光刺眼,一个人影骑在白龙鹿上,凛凛如天神,对着众人笑道:『诸位,自阪泉一战,刹那芳华已有几年未现人世。你们猜猜是自己的头颅结实呢,还是对面的破天峰牢靠?』说着,手中光芒一闪。

  「只听『轰』的一声巨震,对面山岭上的一座峭拔石峰应声断裂,朝着山谷轰隆隆滚落,冰川坍塌,雪崩不绝。

  「那些人惊哗大叫,或骑鸟冲天逃散,或御兽掉头狂奔,顷刻之间,就逃散了大半。剩下的不是被冰雪掩埋,就是跪地求饶。

  「哼,要换了是我,岂能轻饶了这些逆贼?龙妃却只是微微一笑,九江他们全都放走了。等到山谷内再无旁人,那人才骑着白龙鹿从雪岭上疾驰而下,闪电似的将我拦腰抱起,山手在脸上一抹,变成了先前所见的无赖少年。

  「我又惊又怒,挣脱不得,却听龙妃笑道:『泊尧,别胡闹。小心螣儿姐姐咬你。』他朝我扮了个鬼脸,笑道:『我已经先下手为强,咬过她了。』我吃了一惊,才知道他竟然就是泊尧!

  「白龙鹿转头欢嘶,朝我脸上添来,我脑中一片空茫,想不到当年顽皮捣蛋的男孩儿,竟然已经长成了挺拔少年。」

  「他跃到龙妃身边,从口中吐出一只甲虫,笑嘻嘻地说:『娘,小小一只变声虫,加上一点儿炎火流沙,就将这些胆小鬼吓跑了,你说好笑不好笑?』原来他听闻叛军要来,早早在对面雪岭上买下了炎火流沙,算准时间,用火引点着。再起着白龙鹿,口含变声虫,桥化成公孙轩辕的模样,将叛贼唬得不战而败。」

  她微微一笑,柔声说:「他从小古灵精怪,长大了还是这般。久别重逢,我恍恍惚惚,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龙妃和我说什么,也全记不真切了,只是在不断地回想先前他所说的话,以及……以及那两个吻,心乱如麻,耳根如烧,从未有过的迷乱。」

  「那天夜里,我坐在溪边的大石上,听他说这几年来发生的事情。两岸春花摇曳,河水在月色下泛着万点银光,他斜躺在树枝上,一荡一荡,一边说,一边嘴带微笑,不怀好意地凝视着我。」

  「我从来没害怕过人和人,但不知为什么,在他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下,我竟说不出的紧张,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隐隐之中又仿佛带着几丝朦朦胧胧、无法言喻的期待。」

  「夜风吹来,夹带着他身上的气息,像绿松花般的好闻。我正忐忑不安,他却忽然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略带着沙哑的嗓音,问我:『螣儿姐姐,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我一愣,脸上顿时烧了起来,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也不等我说话,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已经有好几年啦。白天夜里,常常会没来由地想起她。却不知她心里,有没有想过我?』我心中一沉,像被蜜蜂蛰了似的刺痛,想起他亲我时说的那些荒唐话,心里突然又是一紧。」

  「风停住了,四周静谧得听不见半点儿声音,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神色古怪,就像居高临下的豹子。」

  「我顿时明白他说的那个姑娘是谁了,心里怦怦乱跳起来,咽喉像被什么紧紧扼住了,无法呼吸。」

  「眼睁睁地望着他朝我一寸寸地迫近,一颗心紧张得像要蹦出咽喉,想要挣扎,却仿佛一只猎物,被他震慑,周身酥软,不能动弹。」

  「他猛地一跃而下,将我紧紧地抵在岩石上,脸贴着脸,呼吸灼热得像南荒的炎风,一字字地低声说:『好姐姐,我一直忘不了你,忘不了你赤身坐在鲲背上的样子,忘不了你紫色的眼睛,忘不了你脸上的红晕,忘不了你的笑容,忘不了你修长的双腿和可爱的脚趾……』」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烈火似的在我耳根灼烧,我浑身发抖,想要张口吸气,却感觉到他滚烫的嘴唇移过我的脸颊,重重地压在我的唇瓣上,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

  「刹那间,我像是被雷电击中了,迷迷糊糊,天旋地转,又仿佛变成了一根羽毛,在虚空里飘摇……」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痴痴地仰着头,脸颊酡红如醉,似乎在回想着当时的光景,眼波里分不清是欢喜还是羞恼。

  看着阳光下,她湿润的唇瓣鲜艳欲滴,宛如樱桃,我的心刺痛如针扎,剧烈地抽缩起来。想到当年当夜,她被公孙昌意如此恣意轻薄,更是恨怒难遏。

  在我眼中,嫘女和公孙青阳都是我的第一大敌,但从那一刻起,对公孙昌意的仇恨竟远远盖过了所有人。

  又听她轻声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将我松开,笑嘻嘻地说:『此花开谢无花开,吹尽春风总不如。好姐姐,亲过你的嘴儿,此后我可要变得更加挑剔了。』我心中一震,像是突然惊醒。听他话语,似乎我不是他所亲的第一个女人,更不是最后一个。」

  「想到被这半大不小的少年玩弄于鼓掌之间,我脸上滚烫如烧,泪水险些涌了出来,一巴掌重重打在他的脸上,翻身朝外冲去。

  「掠过『回头石』,他仍木桩似的,遥遥地站在河边,没有追来,我心里的委屈、修怒,全都翻涌成了烈火般的愤恨,咬着牙暗暗发誓,我要再牵挂他半丝半毫,就叫我变回蛇身,永不超脱。

  「唉,我生平祈了那么多愿,老天一个也不实现,唯独这一个却又这般灵验。我气冲冲地回到蛇国,过了没多久,叛乱全都平定了,皇帝登轩辕台封禅,大赦天下,追封蚩尤为战神,我和哥哥也受了封赏。

  「父老乡亲无不额手称庆,而我心里却缭乱如麻,没有半点劫后安宁的喜悦。耳根火烧火燎,仿佛还回响着他的低语;唇舌酥麻如电,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余味。每天就像是着了魔,颠来倒去,梦里梦外,总在想着他那灼灼如火的眼睛、玩世不恭的笑容。

  「我越是想将他从脑中除去,他的音容笑貌却越是鲜明。每次走在河边,总忍不住朝旁边的树梢扫望;在风里闻见绿松花的香气,心跳与呼吸总难免瞬间停滞;有时独自坐在海边,随手乱涂了半晌,才发现沙滩里密密麻麻画的全是他的眼睛……

  「那时向我提亲的王公贵族踏烂了门槛儿,我却为什么偏偏中了邪似的,对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念念不忘?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月,一天中午,忽然听说昆仑山上发声了大事,黄帝带着龙妃离开帝宫,不知所踪。从那日起,他也跟着音信全无,仿佛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各族侦骑四出,整整半年,始终没找到他们的下落。有人说黄帝早已受了重伤,性命垂危,为了不让大荒重起波澜,才借隐退之名,在荒僻之地羽化登仙。还有人说,其实性命垂危的不是黄帝,而是泊尧。

  「说什么泊尧被水族重伤,就连灵山十巫也束手无策,黄帝只好带着他,踏遍天下,寻找解救的药方。

  「我虽不相信,心里却七上八下,更加牵挂他。每天如坐针毡,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悄悄派了好多人去打探他的消息,却也一无所获。

  「一天夜里,从梦中醒来,瞧见风吹帘舞,影子在西墙晃动,我竟跳了起来,脱口喊出他的名字。

  「外屋的婢女以为有刺客,全都提着灯拥了进来。我怔怔地站在晃动的灯光里,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在想着他生死不知,相见无期,泪水流了满面。」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真的喜欢上他啦。可是你若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十二三岁大地黄毛小子,我也答不出来。只知道自从被他亲过以后,就连喝蜜水也没了滋味。再俊德男子到了我跟前,也不过如过眼云烟。」

  她的话越是低婉温柔,我心中的恨怒便越是强烈,昌意,昌意,终有一日,我要从你手中夺回天下,再夺回她的心!

  但那时的我太过年轻,不知道世上没有一种刀,能斩断情丝。正如再高的青山也遮不住江河,再多的星星也锁不住夜色,就算我修成无形刀,无敌天下,对于这件事,依旧无可奈何。

  她停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道:「将近黎明时,公鸡一声接着一声啼叫起来,我仿佛突然醒了,心底里一个念头越来越鲜明。我一定要找到他。不管他在天涯,在海角,是生,是死,我都一定要找到他。

  「我什么也顾不上收拾,就骑着蛇鹫飞出了都城。天地茫茫,也不知该上哪里去,只能飞到哪里,便在哪里寻找他的踪迹了。春去秋来,我就这么不停不歇地飞了一年,去过北海,去过南荒,穿越了数不清的山岭湖海,就连骑乘的蛇鹫也换过了九只,却始终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日复一日,我渐渐变得灰心起来,但每次想到就此放弃,永无再见之期,心里却又痛如刀绞。

  「有一天,我骑着鹫鸟飞到了南海,看见一个女孩儿坐在小船上,一边抽抽噎噎的抹着眼泪,一边挥舞着绳索,在波涛里摇曳。

  「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不小心将爹爹最心爱的弯刀掉入海里了,所以才用绳索系了磁石,想将弯刀吸找回来。

  「我想要劝慰他,却突然悲苦难当,我的行为与她何其相似!都不是大海捞针,水中捧月,自欺欺人罢了!

  「我又想,朝南三百里,就是穷山,与其受这无穷无尽的思念折磨,倒不如喝一口忘川的水,将他彻底忘却。

  「到了诸夭之野,已是深夜。圆月当空,山谷里寂寂无人,我捧起溪水,正想喝下,却见粼光晃动,印照着旁边的石壁,那雪白的岩壁上用朱红、靛青画了一个少年,满脸玩世不恭的笑容,赫然竟是泊尧!

  「刹那间,我的心跳、呼吸全都顿止了,瞬也不瞬地盯着那画像,反复看了好久,确认是他无疑。

  「他嘴唇的右上方有颗小黑痣,不留意的话绝看不出,画这像的人连这么小的细节都记得如此清楚,显然和他极为熟悉,却不知是谁?

  「就在这时,大风鼓舞,山上传来一阵凤鸟的尖啸,像是有人骑着鸟朝这儿飞来。我隐身在岩石后,过了片刻,果然瞧见一个红衣‮女少‬骑着凤鸟落到忘川河畔。她跃到石前,怔怔地望着石上的画像,满脸晕红,泪水盈眶。

  「过了一会儿,她从腰间的丝袋里取出一支笔,一个大铜盒。铜盒里盛着七彩颜土,她用笔沾了水,调湿颜土,又在石壁上画起来。凤鸟张翅长鸣,绕着她反复徘徊,她置若罔闻,只是专心致志地在石上作画。

  「我悄悄绕道她旁侧,只见她认真地勾勒着泊尧的容颜身形,越发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尤其那双灼灼闪烁、会说话的眼睛,仿佛利箭似的穿透我的心。

  「我又是喜悦又是伤心又是疑惑,喜的是既然这‮女少‬能画出他的容颜,可见他尚在人世;伤心的是难道他竟藏匿在此,却始终不让我知晓?疑的是既然他的行踪如此隐秘,这‮女少‬又为何能够知道?

  「红衣‮女少‬手指颤抖,再也画不下去了,泪水一颗颗地用了出来,低声道:『昌意!昌意!』突然将笔远远地掷了出去,猛地转身跳入忘川。

  「我大吃一惊,急忙挥鞭将她缠住,拉了回来。她却哭着问我是谁,为什么不让她忘却从前之事。

  「我这才明白她不是想自杀,不过是想忘了泊尧!想到她与他之间多半也有着暧昧的关联,又是妒怒又是伤心,重重地抽了她一耳光,指着壁画,喝问她泊尧在哪里。

  「她呆了一呆,尖声大笑起来,说:『原来你也是来找他的。好,好,我带你去。』她领着我骑上凤鸟,朝穷山飞去。

  「远远地,我便瞧见山岭上红光映天,仿佛霞芒吞吐。鼓乐弦歌之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响。

  「飞上雪峰,只见天池周围的宫殿楼阁张灯结彩,到处都是提着灯笼、端着美酒佳肴络绎穿梭的侍女。

  「天池中央的大殿里,人头拥动,欢歌笑语,有人叫道:『新娘新郎呢?怎么还不上场?』

  「喧哗声中,鼓乐高奏,两列侍女从南面的曲廊提灯走来,中间几人搀扶着一个华服少年,踉踉跄跄,东走西撞。

  「灯光映照在他彤红的脸上,醉意熏然,嘴角犹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是他!原来他就是新郎!

  「坐在我前边的红衣‮女少‬咯咯大笑起来:『你的心上人就要成为女儿国的驸马啦,你是打算下去讨杯喜酒呢,还是和我一起回去,喝忘川之水?』

  「想到这两年来我对他日夜牵挂,寻遍四海,他却在这里笙歌醉酒,依红偎翠,我简直要气炸开来了,忍不住将那‮女少‬一掌打落天池,尖声大叫他的名字。

  「他转头望来,双眼一亮,哈哈笑道:『我的新娘来啦!』不顾四周哗然,冲破曲廊的琉璃瓦,跃到我身后,将我紧紧搂住。当着众人之面,亲吻我的耳垂,低声说:『好姐姐,两年没见,你可长得越发俊俏啦。』

  「我周身酥软,满腔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下方喧哗鼎沸,许多卫士骑鸟冲来,叫嚷着要将我们拿下。

  「他哈哈大笑,抱着我冲天飞起,越过雪峰山脊,朝下滑落。下方是深不可测的冰壑,尖石嶙峋,不断迎面撞来,我心里却无半点儿恐惧,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泪水盈眶,心想,我终于找到他啦!

  「到了谷底,那些追兵早已看不见了。他笑道:『姐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拉着我沿溪流朝南飞掠,穿过草野,穿过森林,到了一湾芦苇摇曳的湖边。

  「月光将湖面镀得一片银白,就连那连绵的芦苇也仿佛霜雪覆盖。大风刮来,湖上雾霭渐起,一大片一大片的流云贴着湖水无声无息地飞过。这景象如此静谧而美丽,宛如梦境,让我也变得迷蒙起来。

  「他拉着我跃上一艘泊在苇草中的木船,用手划水,朝湖心荡去。过了好一会,到了一个小岛边。碧叶连天,荷花摇曳。他将小船停靠在荷花身处,突然纵身跃入水中。

  「我吃了一惊,正要探头呼唤,手臂一紧,被他拉得翻船落水。他将我紧紧抱住,猛地吻住了我的嘴,朝水里沉去。我如遭电击,晕晕沉沉,随着他一起朝下悠悠坠去。

  「淡淡的月光照在青灰色的水里,隐约可以瞧见湖底贴伏着一条巨大的怪鱼,张着嘴里,露着森森獠牙。

  「我心里一凛,挣扎着想要提醒他,他却摇头微笑,拉着我的手,箭也似的冲入那大鱼的口中。

  「到了那鱼的肚腹里,我才发觉这条大『鱼』竟然是石头筑成的。『鱼』肚用水晶帘相隔,外面是湖水,里面却能自由地呼吸。里面的案几床榻,摆设得一如当日鲲鱼。

  「他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好姐姐,你可知道我最为怀念的是什么时光?这些年里,我一直惦念着你,惦念着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我又是惊讶又是喜悦又是悲伤,再也按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他用石头砌成巨鱼,是为了Ji念和我在鲲鱼中生活的日子。他说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那云水相接的湖面,总是他想起『罗裳独舞,水云渺渺』,想起我的名字。

  「我明明知道他嘴上如涂糖抹蜜,却依然听得意乱情迷。所有的嗔恼、怨怒、委屈、悲苦……全都转化成了如火如荼的幸福与欢悦,让我融化如春雪。就在那夜,就在那荷花摇荡的湖底,我迷迷糊糊地将自己交给了他……」

  「住口!」我听得怒火焚烧,再也忍耐不住,「我没兴趣听你寡廉鲜耻的往事,我只问你,『天之涯』究竟是不是鲲鱼所化?我爹在不在鲲鱼的肚子里?」

  她微微一笑:「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顿了顿,继续说到,「我和他在『云苇湖』里一住便是二十多天,那二十多天是我一生中最为快活的日子。

  「有时,他将清晨的露珠与黄昏的雨滴串成项链,挂在我的颈上,说要和我『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有时,趁我睡着,采撷了千万朵鲜花,铺满我全身,然后又将这些花儿蒸成水汽,收入水晶瓶里,说从此就拥有了我的气息。

  「就连这两条青蛇,也是他从湖里抓来的,说要让它们日日夜夜挂在我的耳梢,倾听对我的思念。

  「每一天,他总是能想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花样来讨我欢喜,每一天,我都像是活在梦里,幸福甜蜜,又带着不真实的虚幻。就连走路,也仿佛踩在软绵绵的云端。清晨醒来时,常常不敢睁眼,生怕一睁开双眼,一切又烟消云散。

  「云苇湖里,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黄帝和龙妃也从未现身。每次问他父母的下落,问他这两年来的生活,他总是笑而不语。

  「那时我正情浓似水,虽然想起那画他像的红衣‮女少‬,想起女儿国公主,总难免酸溜溜地想要追问究竟,但被他甜言蜜语一打岔,便有忘得一干二净。

  「唯有一件事,始终搁在我心底,像一个难以打开的死结。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要问他,既然喜欢我,为什么这两年里始终不来找我?

  「他却笑嘻嘻地说:『花开自有期,何必借东风?等到檐钱柳叶变绿,燕子自然会飞回来。』

  「我听了很不满意,说:『要是燕子就是不飞回来呢?』他叹了口气,说如果有一天,我又消失不见了,他一定也会像我一样,满世界地找寻,直到找到我为止。我这才重转欢喜。

  「然而花无百日好,再长的美梦总有醒来的时候。一天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有人叫道:『昌意!昌意!』

  「我睁开眼,却发觉他不在房内。那声音凶狠低沉,竟是从岸上穿透水波传来,我顿觉不妙,连忙冲出石鱼。

  「从荷叶间隙朝岛上望去,草坡上昂然站着一个大汉,右手握着一柄蛇形长刀,左手提着一个红衣‮女少‬。那‮女少‬脸色煞白,满脸惊慌恐惧,正式当初在忘川河畔勾画泊尧形象的女孩儿。

  「月光雪亮,照的湖面银光万点。那大汉一边传音呼喊,一边四下转头张望。我看见他的脸,吃了一惊,他竟然是我大哥手下的得力干将,『九头蟒』相侑……」

  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淡淡道:「此人就是相繇、相柳的父亲,当年也曾和你彩云军在北海交过几次手。

  「我离开蛇国,四处寻找泊尧下落,大哥担忧我的安危,就派他来寻找保护我,不想他追到穷山,知道了我大闹女儿国婚礼之事,就因此猜出了昌意得身份,惹出了无穷的风波。

  「我刚想喊他的名字,却见他一把捏住红衣‮女少‬的脖子,沉声说:『昌意,你再不出来,我就捏断这丫头的脖子。』话音没落,泊尧便从他斜后方冲跃而出,一掌拍在他后心,将红衣‮女少‬劈手夺过。

  「相侑喷出一口鲜血,脸上却露出狞笑,口中念念有词。红衣‮女少‬忽然尖声大叫,低头咬住了泊尧的手臂。我大吃一惊,还不等冲出湖面,泊尧便已脸色青紫,坐倒在地。

  「相侑从怀中取出一个八角铜瓶,哈哈大笑:『这小子的真气果然了得,若不是神上出此妙计,要想将它擒获还真不容易。』瓶里光芒喷吐,冲出一个头戴毡帽的双头蛇人……」

  延维!我心中一震,感情这老蛇巫几年前便与相侑联手,盯上了公孙昌意。其目的多半便是那「轩辕星图」了。

  果然,又听罗沄「哼」了一声,说:「我虽然没见过那老妖怪,但见他那猥琐贪婪的模样,便猜出了他是谁。他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地说了一通,逼迫泊尧交出」轩辕星图「,说什么那‮女少‬已被他下了」万蛇涎毒「,被她咬上一口,唯有他独门秘药可解,否则必定受尽七天七夜的痛楚而死。

  「我听得气恼已极,从水里跃出,放声大笑:「你们来的太迟啦,轩辕星图已经被我拿走了。相老头儿,你要想活命,就先杀了这老妖怪,把解药交给姑奶奶。」相侑看见是我,脸色顿时变了。

  「他中了泊尧一掌,经脉已断,那里是我的对手?延维也全无真气,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但延维还不等相侑回过神来,已甩出几条毒蛇,咬在相侑身上。相侑嘶声惨叫,不过片刻,便周身痉挛,倒地而亡。」

  我大感意外,忍不住说道:「既然害死他的是延维,那当日当着相繇,相柳之面,你为什么不说出此事,让他们自行内斗?」

  罗沄摇头咯咯直笑:「那两兄妹想要『轩辕星图』都已想得发狂了,对老妖怪言听计从,你以为他们会相信我说的话么?再说了,看着他们被杀父仇人这般耍弄,何等滑稽有趣,我又何必扫了大家的兴?」

  她顿了顿又说:「老妖怪杀了相侑,又慌忙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方瓶,抛到我的手中,说此事与他全无干系,是相侑在南荒将他抓住,逼迫他寻找轩辕星图。那是我一心只想就泊尧,竟没起疑心,便将方瓶里的药丸喂他吞了下去。

  「泊尧刚吞下药丸,立刻痛的纵声大叫,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我重重的甩了出去。老妖怪趁机跃入水中,转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这才知道上了他的当,又气又恨,却无暇追赶。又怕他逃走后,重新带着奸人杀回来,仓促间,只有封住泊尧的经脉,抱着他御风飞掠,逃到了雪山深处。

  「那毒药极为猛烈,泊尧脸色青紫,浑身僵直,七窍流出黑血。到了这时候,也只有什么法子都试一试了。一夜之间,我便在诸夭之野的各部族里抓来了九个巫医,勒令他们设法相救。但他们都说这蛇毒是上古秘方所制,世上无人可解。我一怒之下,就将他们都杀了。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泛着青光,那么俊俏的脸,那一刻竟变得如此陌生可怖。柳叶黄复青,燕子去又回,但他呢?难道真的要从此永诀?我越想越是伤心,如果他真的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兴味?

  「想起我们所说的那些山盟海誓,更是心痛如绞,索性抓起他的手臂,大口大口地吮吸伤口的脓血,然后吐到一旁。心想,要么吸尽他的毒血,将他重新救转;要么就和他一同死在这里,永不分离。

  「我吸了十几口,便觉得天旋地转,寒意攻心,牙关咯咯乱撞。但那时我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边为他吸血,一边将那九个巫医的血液放出,盛入冰管,再输入他体内。

  「这么折腾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夜里,他的脸色终于转为苍白,体内的毒素也都清得差不多了。我混混沉沉,浑身冷的簌簌发抖,再也支撑不住,伏在他身上沉沉睡去。

《不周记》第九章 无形刀
  「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他惊声大叫,我睁开眼,只见他踉踉跄跄地站在阳光下,惊愕地环顾着雪地里的那九具僵尸。」

  罗沄叹了口气,说:「他那么聪明,不消我说话,便猜出我做了什么。」

  「我见他无恙,欢喜无比,想要抱他,却没力气站起来。他也不上前拉我,怔怔地盯着我,神色古怪,像是不认识我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这些人都是你杀的?你傻了他们,就为了给我换血?』

  「他的语气冰冷而生疏,让我莫名地一震害怕,单想到我费尽周折,冒着丧命之险,才将他救转,他却这么说我,我委屈、怨怒,于是大声说:『是我杀的又如何?要不是我做了恶人,你现在就是死人了!』

  「我赌气站起身,正想跑开,却一阵眩晕,人事不省。接着,他照顾了我好几日,每天煎煮草药,又用真气为我疏导体内的寒毒,到了第七天的傍晚,我出了一身大汗,神志才清醒了许多。

  「他如释重负,紧紧地抱着我,我又是委屈又是甜蜜,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们就这么重归于好了,但从那时开始,却又像多了一层无形的隔膜,再难有从前那无间的亲密。」

  她顿了好一会儿,紫色的眼眸里满是凄凉,又低声说:「云苇湖是不能再住了,我们搬到了『落霞谷』。他生怕我余毒未清,常常外出寻找草药,一去便是一日。

  「我常常独自坐在树屋里,看着晚霞如火,烧红了整个天空,又看着明月东升,一点点地移过中天,等着他回来,心里空空落落。

  「有一天,我突然想,他究竟是真的去找草药呢,还是只想避开我?想到这儿,心顿时痛得像被拣到刺扎。于是我在他衣裳上沾了『青蚨香』,待他去得远了,再遥遥跟在后面。

  「那天,我随着他走遍了诸夭之野。他是去采集草药的,但又不完全是。他每到一处,采完了药草,他总要坐上好久,独自吹笛自娱。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神情那么落寞。

  「他究竟在想着什么呢?我又是怜惜又是难过,多想冲上前将他紧紧地揽在怀里,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觉得他离我那么遥远,远得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有几次,他或是在山上遇见茶姑,或是在渝万里邂逅采莲女,那么丫头进仓频送秋波,又是山歌又是莲曲,他一扫阴霾,笑容灿烂,竟也跟着吹笛合奏,还将采来的花儿送给她们。

  「我看得气恼,几次想要上前,却又强行忍住。太阳下山的时候,他到了忘川河畔的一片新坟前,默立了许久。后来我才知道,坟里埋着的,有那红衣‮女少‬,还有被我杀死的巫医。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月光从摇动的枝叶间筛漏而下,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明暗不定。」

  「我突然觉得自己对他了解得如此之浅,他的心底到底装着些什么?他生性多情。对好些女子都温柔体贴,女儿国主、红衣‮女少‬……甚至邂逅的采莲女,都无不被他吸引。」

  「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也对别的女人说过呢?那些甜言蜜语,那些天长地久的誓言,在我出现之前,是不是也像春风般萦绕过别人的耳畔?否则女儿国公主为何要与他成亲,那红衣‮女少‬又为何流着眼泪要画他的画像?」

  「渐渐的,我开始反反复复地想,究竟他说的哪一句才是真心话?他是真的喜欢我,还是是因为一时情动?现在是不是开始讨厌我了?越想越是针刺般的痛楚与担心。」

  「圆月挂在窗口,像一面巨大的橙黄铜镜。大风呼啸,刮过树屋,树叶沙沙作响。我突然觉得一阵阵彻骨的寒意,牙关咯咯乱撞起来,低头望去,猛吃一惊。不知何时,双腿竟已生出雪白的蛇鳞!」

  「我又惊又怕,忽然想起了族中长老说话的话。当年所中的蛇咒虽然暂时消解,但余毒仍深埋脏腑、骨骼之内,一旦受到刺激,很可能重新化为蛇形。一定是因为救泊尧时,吸入了太多的『万蛇涎毒』。恰逢这月圆之夜。阴寒最盛,内外交感,一起发作出来。」

  「我越来越冷,仿佛周身血液全都凝固了,没过多久,双腿变化成蛇尾,腰腹以下全是蛇鳞。」

  「我簌簌发抖,想要蜷身取暖,却一个翻滚,掉入树下的草丛中。河水粼粼,斜照着我的身影。我看见自己的脸惨白如鬼,脖子上也已隐隐现出纹鳞,说不出的丑怪。」

  「但那时,我心里最为担忧害怕的,却不是自己会不会死、能不能变回人形,而是泊尧突然醒来,瞧见我这可怕的模样,该怎么办?」

  「因为那些巫医的死,他心底里原本就在怪责我,如果再见到我这样子,还会喜欢我么?」

  「我用尽力气,沿着河朝南游走,钻入山脚的一个洞穴中。月光照在我的身上,冷如霜雪,呵出的每一口气都成了淡青的冰晶。」

  「我蜷成一团,再也动不了了。晕晕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阵清亮的笛声。」

  「我心里一震,难道是泊尧找来了?我睁开眼,将近黎明,东边暗黑的天边红霞如火,树林里雾霭弥散,朦朦胧胧。一个牧童骑在青牛的身上,横吹竹笛,朝这里缓缓走来。

  「我刚想朝里缩去,他已先瞧见了我,大叫一声,吓得从牛背上摔了下来。青牛受惊狂奔,他跌跌撞撞朝林外跑去,大叫:『蛇妖,有蛇妖!』

  「这距离树屋不过几里,如果激动泊尧,我就避无可避了。霎时间,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骑也似的蹿飞出去,将那牧童紧紧缠住。

  「力气太极太猛,『咯拉拉』一阵脆响,他骨骼尽碎,睁着眼,惊骇地瞪着我,已经死了。温热的身体贴着我冰冷的鳞甲,带来些许暖意。

  「我又是后悔又是惊慌,看着他在身上的血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竟鬼使神差地咬住了他的脖子,贪婪地吮吸起来。

  「热血汩汩地涌入喉中,像熊熊火焰,又像是滚滚春江,将我凝结如冰的经络全都融化,冲开。

  「就在这时,泊尧沿着河岸奔掠而来,一边呼唤着我,一边四下张望。我咬着牧童的喉咙,紧紧蜷缩在漆黑的洞角,大气也不敢喘。看着他渐行渐远,消失在淡蓝的晨雾里,泪水不住的涌出眼眶。」

  「太阳升起来了,晴空万里,树林里鸟鸣瞅瞅。我吸光了牧童的血,双腿准见恢复人形,但肌肤依然遍布蛇鳞。我不敢回到『落霞谷』,更不敢出现在人前,只是翻过雪岭,藏到密林深处。」

  「从那一天起,一切群都改变了,再也无可逆转。他在四处寻找我,我也在四处寻找着从前的自己。

  「我试过了千百种法子,尝过千百种丹药,却无一奏效。即便稍有好转,一道月圆之夜,必定寒毒攻心,从新化作蛇形,痛处难当。唯一能解救我的,便是童男童女的血。」

  我听到这里已明白了来龙去脉,心里五味交集,也不只是怜悯。惋惜。恼恨,还是嫉妒,插话道:「所以你逃到了北海,想要逼迫烛龙炼烧『本真丹』,帮你恢复人身?」

  她摇了摇头,说:「我可不知道烛老妖被囚禁在『天之涯。海之角』。我到北海,不过是想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死在鲲鱼肚子里。我和泊尧在那度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他如果真的喜欢我,寻遍千山万水,一定会找到这里。

  「但北海茫茫。竟没有鲲鱼的踪迹。有一天,我到了这儿,远远瞧见山顶喷出的冲天水柱,还以为这连绵雪山就是鲲鱼所化。不想见到烛老妖后,才知道那不过是天吴当初用来折磨烛龙的地壳罢啦。」

  我心里一沉,残存的希望全都烟消云散。不周山虽然被女娲的结界所封,但在漩涡的重压之下,寒暑之水依然能渗过地表,从那山顶的地壳喷薄而出,天吴对烛龙恨之入骨,把它囚禁在鼎炉中,姿势借用这水货交攻的天地伟力,让烛老妖日日夜夜永受煎熬,生死两难。

  罗沄咯咯一笑:「烛老妖为了能脱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起初也将我骗啦,等我醒悟过来,便百倍十倍地收拾他。

  「他抵受不过,就自告奋勇要为我烧制『本真丹』。哼,亏得我没轻易上当,否则就像你一样,成了他脱身的敲门砖了。

  「我无处可去,便在这里安顿下来。无意中发现了那山洞,取名为『鱼肠宫』,权当时鲲鱼肚腹,聊以‮慰自‬。

  「这几年,我在『天之涯』兴风作浪,就是想弄些响动,好让泊尧闻声找来。不想他没来,反倒将延维这老妖怪给招来了。

  她脸上红晕如霞,嫣然一笑:「这些话憋在心里好些年,今天能说出来,真是舒畅极啦。」

  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乌黑的丹丸,柔声说:「小子,你救过我性命,又解了我的蛇咒,我说这些话,只是让你明白我这么带你,也是情非得已。但这秘密我可不想教第二个人听了去。你乖乖把这药吞了,做个名副其实的闷葫芦,姐姐我才能放心。

  说着捏开我的嘴,将药丸放入我的口中。

  我无法挣扎,直觉的喉里像着了火,轰然蹿烧到头顶,痛的泪水交迸。哑药!原来这妖女竟想将我毒哑!

  我又是惊怒,又是伤心,又是愤恨,死死的瞪着她,想要纵声怒吼,却只发出几声喑哑的怪啸。

  这时,海上刮起了大风,前方浓雾离散,巨浪滔天,重重波涛掀卷着数以千计的浮冰,朝这里猛烈地摇荡撞来。

  「轰」的一声,两道火光交错飞起,将四周映照的彤红明亮。

  号角骤起,鼓声密奏,几十艘战舰乘风破浪,冲破浓雾,朝我们包围而来。黑帆猎猎,绣着白色蛇形人像,正是相繇的舰队。

  罗沄脸色顿时变了,冷笑一声,仰头啸歌。龙鲸发出低沉的鸣叫,水柱高喷,徐徐朝下沉下去。

  那些战舰来的飞快,「嗖嗖」之声大作,箭矢漫天乱舞,接连扎入龙鲸厚实的背肉。

  箭镞上也不知涂了什么毒,顷刻间白烟四蹿,焦臭弥漫,龙鲸吃痛悲鸣,猛烈摇震起来。

  想不到她机关算尽,终究还是自投罗网,也好,与其被她带到南海,受尽公孙氏的屈辱,倒不如死在这帮蛇族叛军的手里!

  我愤怒,惊讶中,又夹杂这几分快慰,忍不住哑声大笑。

  「笑什么?走!」罗沄抓住我的衣领,冲天飞起,朝南踏浪奔冲。

  浓雾中响起相繇的笑声:「相请不如偶遇。风大浪急,天寒地冻,螣兀公主不如上船喝一杯热酒暖暖身。」话音刚落,前方「哗」地冲起几十个人影,一张大网铺天盖地朝我们罩了下来。

  罗沄反应倒也迅疾,立即翻身转向,提着我朝下俯冲。

  右侧又响起一个甜得发腻的笑声:「孩儿们,还不快接住公主,别让她落水受凉。」

  水面粼光晃动。忽然炸破开来,又冲起一张纵横百丈的大网,迎面将我们兜个正着。那网似乎是用海蛛的蛛丝织成,方一沾上,便牢牢黏附,无法挣脱。越是撕扯,反倒缠得越紧。

  罗沄伤势初愈,真气本来就不济,哪里还能脱身?几十个蛇族大汉欢呼着踏波冲来,将我们捆缚网中。朝旗舰掠去。

  相柳叉着腰笑吟吟地站在船头,衣袂飘飘。

  四个大汉推着一辆青铜车,从她身后徐徐滑出,相繇软绵绵地坐在车上,双臂绞如麻花,头也耷拉向一侧,原本还算清秀的脸扭曲变形,铜铃绿眼冷冷地盯着我们,嘴角狞笑,充满了怨毒与愤恨。

  这两兄妹没死,必定是投降了烛龙。我四下扫望,却没瞧见烛老妖,也投有延维与百里春秋的踪影。

  相柳瞟了我一眼,笑着说:「公主,你和这小子躲在哪里洞房花烛?过了这么久才出来,让我们这些宾客等得好不焦急。」

  我耳根一烫,罗沄咯咯大笑:「好酸,好酸小妖女,你等得这么心焦,是想闹洞房呢,还是想当新娘?」

  相柳脸上红晕泛起,笑吟吟地说:「驸马爷谁敢抢?我只是想讨一杯喜酒喝罢了。」拍了拍手,高声叫道:「来人,给公主和驸马上酒。」

  轰然应诺声中,我们被重重地抛在甲板上,六个大汉抬着那装着蛇神蛊的巨大青铜圆缸走了过来。彩雾缭绕,腥臭扑鼻。

  相繇歪着头,森然笑道:「蛇神蛊泡的酒,滋味自是一流。上次公主没喝成,这回可不能错过了。」

  没等我醒过神,两个蛮子已拿长柄铜勺舀了半勺酒,捏开罗沄的嘴,直往她口中灌去。她奋力挣扎,酒水沿着嘴角丝丝滴落。

  看着她脸色涨红,却发不出声,我心里说不出的痛快。谁让她恩将仇报,将我捆绑毒哑?活该她有此下场!但想到她的魂魄将被蛊虫化解,灰飞湮灭,对她的怨恨又渐渐化为针刺般的痛楚。

  相柳挥了挥手,示意两蛮子退开,嫣然道:「公主,喝了这杯喜酒,记性是不是好多了?轩辕星图被你藏在哪儿,现在想起来了么?」

  罗沄睑颊酡红如火,乜斜着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笑道:「我还以为『蛇神蛊』有多么了不起,原来也不过是清汤寡水。还有没有更烈些的蛊酒?给你姑奶奶再喝几盅。」

  「臭丫头,还嘴硬。」相柳咯咯一笑,解下五弦骨琴,十指轻轻拂动,琴声如峭谷阴风,听得人不寒而栗。

  罗坛「啊」的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双眉紧蹙,汗水涔涔而下。脖子上隐隐凸出几条蚯蚓似的曲线,随着琴声节奏,朝她头顶缓缓延伸。

  一旦这些「蛇神蛊虫」钻人她的脑中,便万劫不复了!我凝神聚念,想要冲开经络,奇经八脉却依旧酥麻滞胀。即便用两伤法术强行冲开,又如何能震得断这混金锁链?

  正焦急躁怒,海上突然狂风大作,层层乌云随着浓雾迅速弥漫。巨浪翻腾,风帆鼓舞,船身猛烈地摇曳起伏。

  那些蛮子哇哇大叫。在相繇的喝命下,争相收帆转舵。号角四起。其他船舰也纷纷收起风帆,调转方向。

  风暴来得极快。天色迅速暗了下来。黑沉沉的云团在上方汹涌翻腾,时而亮起几道刺目的闪电,雷声轰鸣。

  我丹田里一震,沉埋着的阴阳二炁突然朝上冲起。「叮!」腰间那柄柴刀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

  周围众人慌乱奔走,并未察觉,我却仿佛被雷电霍然击中。

  随时随境,天人交感。顺时应势,师法自然……康回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如雷声般在心底滚滚回荡。

  无形刀奥妙精深,我不过初窥门径。但此刻生死攸关,无论成与不成,都只有奋力一搏!我心中怦怦剧跳,闭目凝神,屏除所有的杂念,感应着周遭的一切。

  狂风扑面,夹带着冰晶雪雨,经络内的阴阳真气旋转翻涌,就像头顶的云海、四周的惊涛,一重高过一重,一浪压过一浪。

  「轰!」一道闪电劈中旗舰的主桅,帆布顿时燃烧起来。众人惊呼声中,桅木「咯啦啦」地折断,朝着甲板上重重撞落。

  相繇喝道:「把他们带到舱底去……」话音未落,十几道蓝紫色的闪电又如灵蛇乱舞,接连劈在艏楼上,四周火焰喷吐。我旁边的两个蛮子浑身着火,惨叫着摔下船去。

  狂风怒啸,前方掀起一波巨涛,将船身高高抛起。

  我和罗沄沿着倾斜的甲板疾速翻滚,重重地撞在船舷上,如果不是蛛网勾住了铁锚,已经被凌空甩入海里。

  相柳想要冲过来,却被接连坠落的断木拦住去路。

  片刻间,船头便已陷入汹汹火海。那些蛮子惊呼不绝,顾不上相繇兄妹的喝令,争先恐后跃入海里,朝附近的船舰游去。

  风浪越来越猛,火焰越来越高,我的心里却越来越宁静澄明,渐渐忘记了生死。忘记了罗沄,也忘记了自已。仿佛逐渐与天地同化,变成了风,变成了火,变成了那肆虐的惊涛与凌厉的闪电,跌宕在这逼仄的天地之间。

  闪电交加。波涛汹涌,左侧突然卷起一排高达二十丈的巨浪,以排山裂地之势,轰然猛击而下。

  轰鸣剧震,整艘船凌空翻转,猛地被撞裂开来,断桅、乱木四处飞炸,惨叫不绝。我只觉得脑中嗡然一响,人已高高飞起。

  就在那一瞬间,体内似乎有一种至为玄妙的变化突然发生了,玄窍内的真气如地火喷薄,竟和周遣的惊涛骇浪交相感应,重重激涌,硬生生冲开了任督二脉!

  我又惊又喜,心念刚动,顿时从又天人交感的「忘我之境」里脱离而出。狂风扑面,惊涛骇浪迎头打来,将我们撞飞出数十丈外。

  四周人影纷飞,夹带着折断的桅木、碎裂的舱板……纵横乱舞。我胸口被飞旋的巨木扫中,喉里腥甜上涌,和罗沄一起摔入汹涌的波涛。

  经脉虽已冲开大半,但身上的混金锁链仍旧紧紧捆缚,无法挣脱,立即朝下疾速沉去,气泡汩汩四蹿。

  灰蓝的海水里,光影迷蒙。她贴伏在我身边,长睫紧闭,脸颊如火,黑发如碧藻般飘摇卷舞,像是沉睡的水妖,那么妖媚,又那么纯净。

  往上浮去,是一个惊涛骇浪的世界;往下沉沦,则是万古长眠的梦。但至少,在那里、在那一刻,她是属于我的。

  如果我和她沉入海底,或许再也没有后来的种种痛苦。我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我知道,如果那一刻死了,即使沉埋在北海最深处,她的心依然悬浮在南海明媚的阳光里。

  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更要夺回她的心。

  湍急的波涛与旋转的暗流,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我,身体憋胀得无法呼吸。这情景与「水火海窍」颇有些相似,受其所激,玄窍里的阴阳二炁很快又涌动起来。

  我重新静下心,默诵着「无形刀心诀」,真气汹汹游走,不过一会儿,奇经八脉次第贯通,手指、脚趾全都能动弹了。

  我紧紧拽住蛛丝,真气螺旋式地绕体飞转,带着她冲出了海面。

  「在那里!那小子在那里!」混乱中,依稀听见相繇的狂吼,以及蛇蛮此起彼伏的号角。

  风浪如狂,海面如倾,我用蛛丝缠住一条狭长的舱板,朝南漂去。所有战舰全都乘风破浪,在后狂追。

  相繇犹嫌速度太慢,一边吹号一边嘶声喝骂。

  百余个大汉分乘十余艘蛇头潜水船,冲落海里,奋力挥桨,朝我们包夹而来。相柳更亲自领了数十飞骑,乘着肥遗飞蛇,在闪电与怒浪之间穿掠急追。

  这些蛮子生怕我们淹死,再也找不到轩辕星图的下落,个个卯足了劲。要不遗余力。没过多久,与我们相距已不过二十丈远。

  我伏在舱板上,高一浪,低一浪,体内的真气也随之奔腾翻涌,仿佛与大海融为一体。柴刀悬在腰间,和着狂风、闪电,叮叮当当地摇震不绝。

  后上方突然传来几声尖啸,三个蛇蛮骑着龙鹫,各握着一杆长近两丈的青铜蛇矛,疾速俯冲而下,想要将我搠穿、贯挑于空中。

  我避无可避,又无法挣断混金锁链,格挡反击,正想翻身冲入海里,天空中又劈过一道闪电。

  「叮!」砍柴刀突然冲天飞起,就如同那道稍纵即逝的闪电,在黑暗中划出一轮刺目的光弧。

  那三个蛮子嘶声惨叫,连人带马都被劈成了两段,血肉纷扬。

  我突然醒悟,以我现在的修为,虽然不能做到「以人为刀,气为锋,万物为招决」,但以阴阳二炁驾御这柄柴刀,已然绰绰有余!

  气随意动,意与境合,气境相生,无兵不可用。

  只要能借助此刻风暴惊涛的天地伟力,这些蛇蛮,又如何敌得过这锈迹斑斑的砍柴刀?

  霎时间,郁积的愤怒、屈辱、悲伤、喜悦……全都随着热血涌上我的头顶,我旋转着冲天跃起,哑声长吼,与四周喧沸的狂涛相互感应。

  柴刀环绕着我,飞旋破空,发出尖利的激啸,势如飓风奔雷,那些蛮子飞骑刚一接近,立即被斩得骨肉横飞。

  几艘蛇头潜水船距离我尚有十丈,被柴刀气芒所劈,「咯啦啦」地裂开几道缝隙,再被浪头拍卷,顿时迸炸开来。

  四周惊呼迭起。

  大浪扶摇,海面如沸。我长吼不绝,说不出的痛快。

  柴刀时而如犴风,时而如雷电,时而如巨浪,时而如烈火……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顷刻间,便有九艘潜水船被我劈沉海底。那些飞骑更是惊慌逃窜,狼狈万状。

  我杀得兴起,却没注意到身上的蛛丝越绞越紧,越拉越长,罗沄身子突然朝下一沉,被几条蛛丝勾着荡出六七丈外。

  我猛吃一惊,想要伸手将她拉回,奈何双臂被混金索绑缚,无法动弹。还不等我变向回追,几个蛮子已趁机骑鸟俯冲,挥刀斩断蛛丝,将她虏走。

  「放箭!放箭!」就在同时,箭矢漫天乱舞,全都朝我射来。

  心念一分,阴阳二炁立即散乱,「哧哧」连声,我左腿、右肋一阵剧痛,已被三支长箭贯入。和柴刀一起,如断线风筝般坠入海中。

  蛮子欢呼四起,挥划长桨,朝我迅速围来。

  波涛浮沉,闪电飞窜。两支铁箭夹在我肋骨间,每吸一口气,便钻心剧痛。海水里弥漫这浓烈的血腥。

  无形刀的心决虽然厉害,但我终究才修行了两个多月,要想保持始终如一的全神贯注,谈何容易?只要稍有分神,意念、真气与天地间的联系便骤然隔断,留与敌寇可趁之机。

  这些蛮子倒也罢了,换作高手相争,刚才这一瞬间的失误,便足可让我万劫不复。

  刀有形,意无形,要想退而求其次,以有形之刀,发挥出我所拥有的最大威力,必须先设法挣断身上的混金锁链。

  蛮子高呼怪啸,箭矢擦着我周沿,接连不断地穿入水里。

  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咬紧牙关,凝神聚念,感应那轰鸣的雷声,咆哮的巨浪。

  「轰!」惊雷方起,那柄柴刀又从几丈开外破浪冲出,在空中猛一回旋,闪电似的朝着我自己的左肩劈来。

  众人哗然惊呼,我眼前一黑,剧痛攻心,柴刀已劈断混金链的扣锁,嵌入肩骨一寸有余。

  「嘭嘭」连声,扣锁立断,混进索被阴阳二炁鼓震,顿时飞卷抛扬。

  全身陡松,真气蓬然四溢。我反手拔出柴刀,哑声怒吼,随着浪头冲天飞起,一个筋斗便跃到了那劫走罗沄的蛮子上头,一刀劈下,将他天灵盖剁得粉碎。

  电闪雷鸣,天地昏暗,狂风卷着暴雨,肆虐在巨浪与黑云之间。

  我左臂抱紧罗沄,乘风踏浪,来去如奔雷,怒吼着穿掠于众蛇蛮之中。每一刀挥出,都呼应着风雷电火、惊涛骇浪,因时借势,千变万化,爆发出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力量。

  所到之处,人头飞舞,鲜血高喷。无论是青铜方盾、黑铁蛇矛,还是寻木所制的潜水船,被柴刀气芒劈扫,无不迸裂碎断。

  阴阳二炁越是在我体内循环周转,我越是觉得万象纷呈,随心所欲,似乎真的与天地同化,变作了摧垮一切的狂风,变作了劈裂万物的闪电,变作了这恢宏广博的滔滔怒海……酣畅淋漓,难言其妙之万一。

  儿时遥望昆仑山顶的仇恨、目睹彩云军折戟北海的悲怒、被人踩踏脸颊匍匐在雪地里的屈辱、听闻罗沄诉说往事的嫉妒……全都翻江倒海似的在心底里沸腾,渐渐地汇成一个越来越鲜明的念头:我要摧毁眼前所看见的一切。我要将所有挡住我去路的妖魔小丑,全部都斩尽杀绝!

  柴刀劈斫在血肉里,劈斫在骨头间,劈斫在刀枪剑盾上……那咄咄的声音,被狂风刮送在耳畔,夹带着雷鸣、浪涛、厮杀、惨叫……交织成黄钟大吕似的悦耳轰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渐小了下来,风浪转小,黑压压的云层变为灰青色,天色渐亮。

  丹田内那狂暴的阴阳二炁随之渐渐平息,冷风吹在我的脸上,怒火如浇,清醒了几分。

  环首四顾,这才发觉我已杀到了一艘战舰的艉楼上。方圆几里的海水全被浸染成了暗紫色,冰洋上漂满了残桅断木,以及跌宕起伏的尸体。

  附近的六七艘战舰不是被劈断舵尾,就是被豁开侧舷,翻覆半沉,一片狼藉。

  我所站立的船舰颇为巨大,三根桅杆已断其二。艉楼上环立了数十个蛮子,脸色惨白,骇怒交集地等着我,握着兵器的手微微发抖,被我眼睛一扫,纷纷踉跄后退,鸦雀无声。

  下方甲板上又站了百余大汉,团团护卫着坐在青铜车里的相繇。他歪着头,怒火欲喷,握拳的双手青筋暴起。

  相柳立在他身后,淡绿的双眼毫不退缩地凝视着我,双颊晕红,神色古怪,嘴角依旧挂着那甜美莫测的微笑。

  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仅凭我一个人、一把砍柴刀,就杀了数百蛮子,击沉了小半舰队!我仰天想要大笑,喉中却只发出沙哑的「呵」声。

  一生中,我的修为从未有如此刻这么高,原本应该喜悦才是,但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想起了那开在不周山壁、云海之上的女娲花,觉得一阵彻骨的苍凉与莫名的伤心。

  闪电骤亮,雷声隐隐。

  我低头望去,心里又是一沉。罗沄脸红如火,昏迷依旧,脖子上那一条条蚯蚓的凸纹全都不见了,难道已经钻入脑子里?

  相柳忽然拍着手,咯咯笑了起来:「原来螣兀公主已经将『轩辕星图』传了给你,恭喜你修成『三天子心法』。只可惜你棕油伏羲、女娲的本事,也来不及解开『蛇神蛊』,救回她的性命啦。」

  原来他们将这「无形刀决」误认作「三天子心法」,难怪全都噤若寒蝉。我哑声怒笑,抱着她跃下艉楼,朝那兄妹二人大踏步地走去。

  那些蛮子脸色齐变,纷纷退避。

  相繇大怒,喝骂不绝,吃力地举起号角,奋力长吹,周围却始终没有一个蛮子敢上前阻挡。

  就连四周残余的二十余艘战舰,也置若罔闻,毫无动静。

  片刻间,我就走到了相繇身前。

  相柳脸上毫无惧色,笑吟吟地说:「我们可没有『蛇神蛊』的解药,就算杀了我,也无计可施。不过,你若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不但能帮你救回螣兀公主的性命,还能助你找回你失散的妹妹。」

  我心头一震,顿住脚步。

  相繇歪着头,怒笑道:「他奶奶的,要杀就杀跟他啰嗦什么?反正找不到『轩辕星图』。也免不了死在烛老妖的手里,干嘛替这小子卖命……」

  相柳摇了摇头,微笑道:「大哥,从来只有顺流的水,没有逆流的河。公孙轩辕已经死了,共工既已得到了『三天子心法』,别说炎帝、白帝,就算烛老妖,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我们又何必螳臂当车?

  「更何况,他与我们一样,都想除掉嫘女与公孙氏,恢复太古之治;又都被烛老妖和延维坑害,差点儿送了性命。既然同仇敌忾,自当联手协力。共工神上,你说我说的话对不对?」

  我第一次被人称呼「神上」,脸上微微一烫,冷笑不语,用柴刀在甲板上刻了几个大字:「你知道我妹妹在哪里?她当真没有死?」

  相柳嫣然一笑,柔声道:「我有一个姨姥姥,住在南疆万花谷,是除了灵山十巫之外,大荒最神通广大的巫医。我听说前些日子,炎帝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去找她医治啦。」顿了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刻着两条人蛇的翡翠玉柱,一字字地道,「只要找到我的姨姥姥,不管是你的哑巴病,还是螣兀公主的『蛇神蛊』,抑或是你妹妹的生死,全都不在话下。」

  我心口如遭重锤,泪水险些涌上眼眶,那玉柱赫然竟是妹妹所佩之物!


《不周记》第十章 彩云间(上)
  正午,没有一丝风。广袤而平静的湖面,倒映着漫天云霞,一切都像是凝固了。

  除了「哗哗」的摇橹声,没有其他声响。湖水中看不到鱼,湖面上甚至没有飞行的蜻蜓。

  偌大的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们。

  「我姨姥姥就住在那个岛上。教你的话,可全都记住了?」相柳笑吟吟地坐在船头,淡绿的双眼凝视着我,脸上似乎也映染了嫣红的霞光。

  我只当没有瞧见,摇着橹,驾着小船,徐徐地向那片碧翠葱郁的小岛驶近。丹田内的阴阳二炁隐隐翻腾,感应着四周那诡谲万变的云气。

  曾听姥姥说过,在南荒最南疆的崇山峻岭里,有一片瘴气弥漫的森林,森林里有一片紫色的湖湖里住着大荒最善于炼制蛊药的巫族——氐人族。

  湖水之所以是紫色的,是因为湖的上空一年四季布满了赤红的云霞。那些云霞是氐人烧制丹药所蒸腾的雾气凝结而成。

  这些人鱼是远古蛇族的后裔,六百年前,因涉嫌参与火族叛乱,妄图用蛊毒谋害赤帝,而被降罪,举族流放到了南疆。

  相传那里埋葬了无数南蛮的尸体,怨气所结,到处是剧毒的溪水瘴气和毒蛇虫子,就连蟑螂也难以生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些氐人们老的老,死的死,只剩下很少数辛存下来生活在湖心的小岛上。

  他们将所有的怨毒仇恨诅咒都烧制在丹药里,蒸腾的雾气凝结为赤红如血、浓艳如火的云,随风而动,方圆三百里Ren兽绝迹,就连候鸟经过上空,也纷纷中毒坠落。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荒诞的传说。

  但是当我乘着狭长的小舟,行驶在这片紫红静谧的湖面上,才知道仇恨的力量,竟可以大到改变这个世界。

  如果姥姥还活着,一定会骂我听从这妖女的蛊惑,只身犯险,来到这天下巫医都不敢靠近的死地。

  但人生在世,步步皆险,若能找着妹妹,就算闯上黄泉地府,又有何妨?再说,倘若不能救活罗沄,不能让她亲眼目睹我杀死昌邑,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又怎能写我心头之恨?!

  见我没有理他,相柳又笑吟吟地说:「我姨姥姥最讨厌话多的人,共工神上变成了哑巴,一定很得她欢心……」

  她瞟了一眼软绵绵斜倚在船舷的罗沄,叹了口气:「不过,如果她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这病恹恹的螣兀公主,可就指不定如何对你啦。」

  我耳根微微一烫,冷笑不答。

  她领着我绕行八万里西海,登陆南疆,穿过万花谷,来到这万籁俱寂的紫云湖,就是为了带我这「孙女婿」来拜见巫氐的。

  她说姥姥绝不救族外之人,除非我娶她为妻,否则罗沄也罢,我妹妹也好,断无生路。

  罗沄却睁开眼,声如蚊吟地笑道:「你放心,我差点儿吃了他,又将他毒成哑巴,还打算将他送给最为仇恨的死敌……他若喜欢我,那可就奇了怪啦。两位志同道合,再也适合不过。你们夫妻抱上床,别将我这媒人丢过墙就成啦。」

  她伤势未愈,又添新蛊,体内的「蛇神蛊」虽被相柳封住,却无气力活动,说了几句话,便气喘吁吁,满脸桃红。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刮起了大风,赤红的云层泼墨似的翻滚,小船跌宕,鼻息间尽是恶浊酸臭的气味,闻之欲呕。如果不是早已吞下罗沄所给的「辟毒珠」,只怕我也支撑不住了。

  岛上「轰」的一声,涌起冲天火光,照得四周通红。

  相柳长发乱舞,嫣然一笑:「择日不如撞日,姨姥姥刚炼成今天的丹药。趁着她心情大好,咱们赶紧拜堂成亲,救你妹子性命……」

  话音未落,岛上鼓声密奏,尖啸四起,仿佛有万千大军在密林里齐声呐喊。

  相柳脸色微变,笑道:「赶巧又来了这么多朋友,咱们连请柬都省得再发啦。夫君,走吧。」翻身抄步,朝岛上御风飞去。

  我顾不得多想,背起罗沄,紧随在后。

  茂密的森林随风起伏,就像汹涌的碧海。她翩翩飞掠,衣袖鼓舞,赤足玲珑剔透,仿佛随着密鼓的节奏,跳着蛊惑的舞蹈。

  远处是一片盆地,滚滚火光就是从那儿腾空而起。褐红色的土壁摇摇环立,纵横六七里,深达几百丈,气势宏伟。

  越是逼近,浊臭的气味就越浓烈。到了盆壑边,鼓声震耳欲聋。浓烟夹涌,熏得人眼酸喉呛。

  壑底是片广阔的草地,岛上的泉水汇成溪流,从四面土壁流泻而下,交汇成一湾月牙似的水潭。

  潭边架着九个巨大的青铜巨炉,炉火熊熊。百余个彩巾缠头的蛮人一边拍打腰间的皮鼓,一边环绕着丹炉呐喊奔走。一踩入水中,那些蛮子的腿便化作了鱼尾,摇曳穿梭。

  水潭里浮着一个白发鱼尾的干瘪老婆婆,闭着眼睛,口里念念有词,手指曲弹,不断地抛射出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冰晶。撞着炉壁,炉火顿时轰鸣爆炸,喷涌成条条火龙。

  四周鼓声如雷,密密麻麻地包围着几千个服饰各异的汉字,人人脸上都蒙着五彩纱巾,和着鼓乐纵声长啸,衣襟、帽檐无不绣着一朵五色祥云。

  北海一战,彩云军几乎尽数覆没,为何还有这么多人聚集在这南疆万花谷?姥姥与巫氐、蛇族向无往来,纵有残兵,有怎么会与这些鱼族的蛮子结成盟友?

  我又惊又奇,再凝神扫探,心里突然大震。人群中赫然站着一个六岁大的男童,仰头背手,嘴挂微笑,斜长的双眼光芒闪烁。

  罗沄浮着我背上咯咯轻笑:「原来你的新娘子带你来这儿,不是见姨姥姥,是见烛老妖。」

  我怒火上涌,翻手扣住相柳脉门,她也不躲闪,反而挺胸迎了上来,微笑道:「我以为共工胸怀大志,一心打败公孙轩辕,重夺天下,没想到只是个敢说不敢做的懦夫。怎么,区区一个烛老妖,就让你害怕了?」

  我知道这妖女故意激我,脸上却仍不免热辣辣地一阵烧烫,松开手,在石壁上划了一行字:「谁说我怕烛龙了?我来这儿,是为了救我妹子的,如果找不着她,我就将你千刀万剐!」

  她斜挑眉梢,似笑非笑地说:「没错,我带你来这儿,就是想让你与烛老妖决一雌雄的。你连他也收拾不了,又怎能打败烈炎,救回你的妹子?」

  我顺着她的眼光望去,怒火更是轰然冲顶。

  西面起伏摇曳的草浪中,站着九个红衣大汉,当中那人气宇轩昂,紫衣红带,络腮胡子红如火焰,神色从容淡定,不怒而威。果真就是近年来名震四海,被称作「大荒第二帝」的烈炎!

  如果不是他,彩云军又怎会折戟覆没?姥姥又怎会枭首城门?血海深仇,永志难忘!

  我悲怒填膺,恨不得立即冲跃而下,和他拼个鱼死网破。但他怀中抱着一个少女,瞧不见脸容,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妹子瑶雩。我心里怦怦剧跳,唯有强忍怒气,静候良机。

  直到此刻,相柳才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原来当日烛龙虽然逃出生天,又汲取了数以千计蛇蛮的真气,却始终没能克服「摄神御鬼大法」所带来的痛苦与危险。

  他之所以放过相繇兄妹,便是想借巫氐之力,助他炼成「本真丹」,将体内五行神识合而为一。

  相繇野心勃勃,嚣狂傲慢,受了这奇耻大辱,哪能甘心由他摆布?

  偏巧北海一战,瑶雩重伤昏迷,被火族俘虏。烈炎为了显示仁慈,以招抚各路义军,假惺惺地找来各族巫师为她救治。奈何这些庸医无一堪用,灵山十巫又不知所踪,他束手无策,只好悬赏求医。

  相繇闻讯想出这借刀杀人之计,一面假意俯首称臣,告诉烛龙巫氐的下落;一面又暗自派人到凤尾城,献给烈炎万花谷、紫云湖的地图。让他与烛龙狭路相逢,两败俱伤。

  相柳在我耳边轻轻地吹了口气,柔声道:「共工神上,我可没有骗你。你妹子的确在这里,我姨姥姥也的确只救本族中人。玄女化羽,彩云军群龙无首,这一个月来,烛老妖横扫大荒,天下震动,你的部属也好,各路义军也罢,全都投入他的麾下。现在死心塌地追随你的,可就只有我们相国臣民了。能不能问鼎昆仑,全在今日一战,你可别叫我们失望。」

  她这番话虽不能全信,但也有几句是真的。半个月前,被我柴刀威力所震,那些蛇蛮都已认定我找到「轩辕星图」,学会了「三天子心法」,对我战战兢兢,奉若神明。

  此外,我又逼迫相繇兄妹和我一次吞下「子母噬心蛊」,若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也会立刻毙命。这妖女纵有二心,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想到这里,我心里疑怒渐消,握紧柴刀,观望着下方情景。

  盆壑里的鼓声突然停了下来,呐喊声齐齐顿止。

  六个人鱼蛮子走到一个炼丹炉前,合力旋开圆门,又举起一个北斗似的青铜巨勺,从炉里扒出一个鸡蛋大的赤红丹丸,齐声大吼,挥动长勺,将丹丸高高地抛出百十丈远。

  「轰」的一声,地动天摇,火光冲舞,草地竟被炸开一个纵横各近六十丈的巨坑。浓烟滚滚,恶臭弥漫。

  我猛吃一惊,彩云军掩着鼻子纷纷后退,纵声欢呼——「妙极,妙极!这么小的一颗丹丸便有如此威力,所有这些丹丸加在一起,只怕连昆仑山也要被炸飞了!」

  「有此神丸,还怕他奶奶的紫火神炮!」

  「紫火神炮算什么?烛神上吞此神丹,只消放一个屁,就将烈炎小子炸到九霄云外了!」

  烈炎微笑不语。

  那些氐人族的蛮子却阴沉着脸,似乎大为失望。

  人鱼婆婆从潭里冲越而出,绕着那尊炼丹炉走了几圈,眉头紧皱,忽然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拄,喝道:「什么『五行本真丹』!白白浪费我大半月的功夫。烛龙神上,如果你就这么点儿本事,还是趁早回北海去吧!」

  这老婆婆想必就是巫氐了,想不到脾气如此乖张暴戾,连烛龙都干喝骂。看着烛老妖脸色骤变,我大感快意,对巫氐不由添了积分好感。

  众人哗然大叫:「他奶奶的,烛神上参悟阴阳五行,独创之炼丹妙法。吞此神丹,天地为之变色,神鬼望风而逃,老鱼婆你炼不出,是你本事不足,徒负虚名,居然敢推脱藐上,简直神人共愤,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姥姥尸骨未寒,这些墙头草就随风转向,个个都成了烛龙的忠臣死士,作出义愤填膺之状,剑拔弩张。但忌惮烈炎的「太乙火真斩」与巫氐的蛊毒,叫嚷了半晌,没一个敢踏步上前。

  烈炎微微一笑,朗声道:「寡人烈炎,特登山门,恳请巫氐施以妙手,就我义弟之女性命。」声音响如洪雷,将盆壑内的喧哗声全部压了下去。

  罗沄被震得呼吸急促,伏在我背上微微颤抖。

  我气血翻腾,暗觉凛然,想到他怀中少女果真是久违的妹妹,热泪又忍不住涌上眼眶。

  巫氐握杖的手青筋暴起。胸脯起伏,似乎在强忍怒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道:「老身从不救族族外之人。」

  烈炎道:「氐人、火族原是一家,手足互残,冤冤相报,何时方了?寡人此次前来,不仅为了求医,更望能与氐人族冰释前嫌,一笑泯恩仇……」

  巫氐猛地一顿拐杖,厉声怒笑:「好一个『一笑泯恩仇』!我十八代氐族,三千五百七十九户,六百年来流放南疆,受尽劫难屈辱,存活至今的不过一百二十六人!你轻轻巧巧的一句『冰释前嫌』,就想将似海深仇一笔勾销么?嘿嘿,姓烈的,你要想求几万冤魂的宽恕,就先跪下来,朝这紫云湖叩上十八个响头!」

  那八个火族侍卫怒容满面,手按刀柄。

  烈炎却二话不说,将瑶雩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朝着巫氐伏身拜倒,「咚咚」连叩了八个响头。

  四周哗然,巫氐等人尽皆愣住,就连相柳也低「咦」一声,大为惊讶。似乎都没料到以他万乘帝尊之躯,竟肯向本族罪因低头谢罪。

  这薄情寡义的奸贼,害死我父亲,居然还如此假仁假义,惺惺作态!

  他越是这般做作,我越是怒火如沸。若不是顾及妹子的安危,早已拔刀而起。

  烈炎站起身,高声道:「六百年前,氐颥氏为乱党诱骗,的确犯了弑上谋叛的大罪。但举族连坐,流放南疆,刑罚未免过重。后代子孙六百年未得赦免,更有违族法『宽恕』之道。寡人这十八个响头,自不足以抵消你们所受的苦楚,只盼能消融冰雪,化解仇怨。从今日起,氐人可重返故土,或者随意挑选八百里膏腴沃地,休养生息,六百年内永无赋税。」

  盆壑内哗声更起,那些氐人竟似被他说动,面面相觑。

  烛龙哈哈大笑:「我听说南疆氐人刚烈不屈,矢志不移,所以才遭火族赶尽杀绝,生生世世囚居在这穷山恶水。可惜闻名不如见面,日口声声和火族势不两立的巫氐,原来也不过是贪生怕死、奴颜媚骨的老糊涂!」

  氐族蛮子的脸色全都变了。

  巫氐面无表情,冷冷道:「烛龙神上,我只答应收下八百株神草,帮你炼制『本真丹』,可没答应为你卖命。丹药不成,过不在我。我们氐人族与火族的恩怨,更和你无关。你若觉得此地辱没了你,又何必赖着不走,自讨没趣?」

  她转过头,森然道:「姓烈的,你既知道叩十八个头不足以抵罪,我就不啰嗦了。我们在这紫云湖住了六百年,早就习惯了,犯不着承你的情。这小丫头不是我氐族中人,救她有违祖宗之法。除非一命抵一命,你拿自己骨肉至亲的人头,来换取她的性命!」

《不周记》第十章 彩云间(下)
  四周哄然,有人尖声大叫:「姓烈的,旱魃住的情火山距这儿不过是七十里,有种你去砍下她的脑袋,再回来跪求老妖婆施救!」听到这话,那些人更是七嘴八舌地高呼叫好。

  巫氐冷冷道:「砍不砍得头颅不打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若有本事割下旱魃的一绺头发,我就权当以命抵命。」

  当年涿鹿大战之后,女魃变得疯疯癫癫,六亲不认,体内的赤炎真气更是狂霸无比,所到之处不是大旱,便是山火。除了公孙轩辕,天下再无人是她对手。巫氐让烈炎去割她头发,摆明了是叫他送死。

  烈炎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抱起瑶雩,领着八侍卫朝西御风飞掠。众人都想瞧热闹,纷纷簇拥着烛龙、巫氐,吵吵嚷嚷地追随在后。

  我只盼烛龙与烈炎快快动起手来,好趁乱抢回妹子,谁想双方对峙了这么久,不但没交战,反倒带着瑶雩转往情火山。只好强自按捺怒火与焦躁,和二女一起混入人群,远远地跟在后头。

  相柳低声说:「旱魃喜怒无常,发起飙来无人可当。你不必着急动手,只要伺机搅局,让她与烈炎、烛龙斗个天雷勾地火,咱们就能坐捡便宜啦。」

  这妖女倒地笃信我修成三天子心法,将宝押了我身上。却不知我的「无形刀」只初窥门径,要想从这三大顶尖高手眼皮底下救出瑶雩,谈何容易?

  偏偏万花谷内死寂沉沉,除了时而刮起的大风,以及漫天翻腾的绛紫云霞,再没有可以借助的自然伟力,除非再来个山崩地裂、飓风暴雪……我瞥见那些氐人背负的炼丹囊,心里「怦怦」直跳,呼吸如窒。

  这时,上空突然传来嘈杂的鸟鸣声,一群凤尾鹰头的火红怪鸟贴着云霞,「呀呀」地急掠而过。

  有人叫道:「食火鸟来了,旱魃一定就在附近!」

  我随着人流,浩浩荡荡地掠过紫云湖,穿入万花谷,又越过重重绝岭峭壁。大风迎面刮来,黄沙漫天,下方山谷里灰蒙蒙一片,草木逐渐疏少,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坚岩石砾。

  天上黑紫色的彤云滚滚翻涌,越往远处,越洇染成姹紫嫣红的云霞,夹杂着橙黄碧青,幻丽流彩。

  一座赭红色的雄岭兀立于群山中,直没彩云。那群食火鸟「呀呀」叫着,便是朝彼处飞去。想必那儿就是传说中的情火山。

  空中狂风呼啸,冷意侵骨,罗沄伏在我背上,不住地颤抖,就连吐在我脖间的气息,也像是寒霜凝结。我担心她血液僵凝,又渐渐露出蛇形,暗暗将真气输入她的体内。

  周围那些人喧哗吵闹,都在争论烈炎几招内惨死于旱魃之手,竟没一人认出我,更没人留意相柳与罗沄。

  将近情火山时,越来越炎热,口干舌燥,皮肤上很快便敷了一层细细的白盐。被那层层热浪所激,体内的阴阳二炁也跟着急速旋转起来。

  前方彩云汹涌翻滚,仿佛重重巨浪,贴着山岭喷涌而下,又朝上掀起。不时亮起一道接一道的闪电,雷声滚滚。

  情火山高逾万仞,南北绵延十几里,全都笼罩其中,在狂风中影影绰绰,若隐若现。

  烈炎似乎来过许多次,抱着瑶雩,径直冲人茫茫云霞火雾之中,高声道:「妹子,妹子,哥哥来看你了。」声音在山岭问遥遥回荡。却没任何应答。

  热浪灼人,火光滚滚。鸟兽惊嘶悲鸣,纷纷盘旋不前。众人只好舍弃坐骑,御风而行。

  山谷内峭壁夹立,大雾弥漫,十步开外什么也瞧不见。

  飓风怒啸,峭壁上火星四溅,冲爆起道道火光,和着那轰隆不绝的雷声,像是随时要坍塌陷落。

  众人的惊呼叫喊此起彼伏,片刻间,就有十几人或一脚踏空,或被推搡挤压,惨叫着坠落悬崖,生死不知。

  罗法突然咯咯轻笑起来,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闷葫芦,这里就像一个即刻会喷发的大火山。你猜猜,如果你的『姨姥姥』将刚才炼的丹药全都抛出来,会变成什么景象?」

  我心里一沉,猛地转头四望,哪里还有相柳、巫氐等人的踪影?刚才只顾着瑶雩安危,紧紧跟随在烈炎后方,却没注意那妖女何时溜之大吉。

  正觉不妙,忽听后上方「嗖嗖」连声,数以千计的鹰翎长箭系着丹丸,流星似的穿过云霞、浓雾,擦起万千道火光。

  「轰轰!」四周怒飙狂卷,火浪冲天,整片山岭仿佛顷刻间爆炸崩塌了。

  我还来不及调整呼吸,已被排山倒海的气波当胸撞中,眼前一黑,腾空飞起。

  轰鸣如雷,震耳欲聋。倘若不是玄窍内的阴阳二炁应激相感,形成强沛无比的护体真气,我早被撞成了肉泥。虽然如此,还是被震得口中腥甜狂涌,五脏六腑仿佛全都移了位。

  心里惊怒交迸,稍不留神。还是中了相柳「一石三鸟」的毒计!

  敢情巫氐与相繇兄妹设下此局,将烈炎诱入这里,不是为了要什么旱魃的头发,只是想借所谓的「五行本真丹」,激爆情火山烈焰,让他与烛龙死无葬身之地罢了!

  这妖女早算计好了,有巫氐在此,即便我和罗沄全都炸死,她也能解开体内的「噬心子蛊」,从「蛇神蛊」里问出「轩辕星图」的下落。可恨我太过托,又急着解救瑶雩,才会被她的甜言蜜语所蒙蔽。

  一颗「五行丹」便能炸开诺大的沟壑,这么多丹丸加在一起,威力更是恐怖得难以形容。

  触目所及,姹紫嫣红。烈焰喷涌,掀卷气铺天盖地的气浪,像雪崩,像河决,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连绵的山岭就像是纸糊的泥捏,一层退这一层地迸炸坍塌,尘土滚滚。巨石呼啸如陨星,纵横乱舞。

  到处都是飞旋着的残肢断体,到处都是凄厉痛苦的惨叫。也不知有多少人被倾轧山下,烧成灰烬。

  眨眼之间,这数十里崇山峻岭,就变成了腥风血雨的无边地狱。

  在这咆哮肆虐的天地伟力面前,人力显得何其微渺。纵然你有在高的修为,再强的真气,也只能听天由命。

  我无暇寻找瑶雩,更来不及抵挡闪避,只能将罗沄拽如怀中,凭借阴阳二炁的应激反力,如落叶飘萍,跌宕东西。混乱中,背上又遭乱石接连撞中,喷出几口鲜血,火人似的朝下疾速坠落。

  天旋地转,「砰砰」连声,仿佛撞碎了什么坚岩大石,又冲折了藤萝树枝,然后一头砸在石壁上,眼前金星乱冒,终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耳边叫道:「闷葫芦?闷葫芦?」心里一凛,睁开眼睛,又看见那双澄澈的紫色妙目,和无邪妖媚的笑容。

  她伏在我胸前,手握柴刀,横架在我颈上,得意地微笑道:「小子,你又成我的俘虏啦。」

  相隔几尺,月光照着她莹洁如玉的脸,清丽不可言。我恍惚若梦,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发生何事,身在何地。

  夜穹湛蓝,月朗星稀,峡谷两侧的山壁银白如霜雪。我们被崖壁上横生的灌木托住,悬在半空。

  朝峡谷两端遥望,连绵的山岭崩塌近半,乱石累累,仍有星星点点的火焰在夜色中跳蹿燃烧。

  上方的崖壁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青翠欲滴的灌木,大风吹来,沙沙作响,红果摇曳。

  几十里光秃秃的山谷,仅有这片山崖长了千百株这种不知名的果树,层层迭迭,就像横空罗织的绿网,将我们兜住。否则我们早就摔下崖底,被陨星似的乱石装成肉泥了。

  我想起瑶雩,心中一紧,想要跃起身,筋脉却酥麻灼痛,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罗沄咯咯笑道:「闷葫芦,你没死就算命大了,老老实实歇着吧。」我浑身是伤,百骸欲散,她被我护在怀里,反倒没什么大碍。

  她似乎知道我的心思,挥刀个一串红果,津津地嚼着。笑道:「放心吧,以你这点修为都死不了,何况炎帝?有他庇佑,你妹子一定周全得很。嗯,这果子又酸又甜,真解渴,你吃不吃?」将一颗果子送到我嘴边。

  我口干舌燥,喉咙里更像烈火焚烧,刚想张口,她却又将红果收了回去,笑吟吟地说:「我才没那么傻呢,你吃了果子,恢复气力,我可收降不住你。除非你立下毒誓,养好伤,安守奴隶的本分,乖乖听我的话。我叫你朝东,你便不能往西……」

  她的声音温柔甜美,听得我心里怦怦直跳,但想到她对昌意的深情,想到她对我的所作所为,怒火顿时又用了上来。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这妖女和相柳一样,都是心如蛇蝎,我如果听她摆布,非但不能报仇雪恨,还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于是闭上眼睛,转头不再理会。

  她叹了口气,说:「不吃就算了,这么甜的果子,有些人却偏偏不识好歹。」一边吃,一边故意赞不绝口。「

  我不搭理她,自顾凝神调息。

  在北海这段时日里,我吞服了不少奇丹灵草,又被烛龙筑就五行之基,再加上康回所传的心法与」无形刀诀「,已初步炼成阴阳二炁,脱胎换骨。盖因此故,经历这场天崩地裂的大爆炸,虽然遍体鳞伤,却幸未殃及根本。

  过了一会,真气充盈,遍体循环绕走,经络烧灼的痛楚渐渐消淡,饥渴的感觉也减轻不少。

  心中澄明如镜,周遭的风吹草动,全都感应得历历分明。

  这时,峡谷南边刮来的大风呜呜呼啸,夹杂着几丝窸窣的衣袂声与隐约难辨的话语,似乎有数以百计的人正朝这里御风飞来。

  我猛一翻身,夺过罗沄的柴刀,抱着她冲上崖壁。

  她没想到我这么快便能动弹,刚想说话,便被我捂住嘴,钻入深凹的岩洞里。

  洞内逼仄,我紧紧地贴着她,呼吸互闻。她惊怒的瞪着我,脸颊晕红,以为我要做什么非礼之举,奋力挣扎。

  想不到她重伤虚弱,力气竟如此之大,直到我抓住她的手掌,写道:「有人来了。」

  她这才慢慢安静下来,胸脯起伏,将信将疑。

  我又闻见那股清冷的幽香,从鼻间直灌头顶。忽然想起那日为了救她,也曾和相柳藏身崖壁洞隙,情景仿佛,心情却大不相同。

  这两个蛇族妖女有许多相似之处,都貌美如天仙,狠毒若蛇蝎,你永远不知道那张笑吟吟的俏脸后,藏的是怎样的心思。

  但两人又大有不同。

  她妖媚狠辣中又带着孩童般的无邪。就连身上的香味,也澄净得如同北海的蓝天和白雪。

  而相柳就像这万花谷的漫天彩云,绚丽阴沉,诡谲万变,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吞噬得片骨不存。

  思忖间,风声凛冽,十几人凌空抄掠而过。

  当先那人紫衣红带,赤髯如火,怀里抱着一个少女,赫然是烈炎!

  他既没死,瑶雩应当也无大恙了!我又惊又喜,正想冲出追截,他却忽然转身折返,气刀呼啸横扫,将身后的十几个大汉打得鲜血狂喷,而后稳稳地冲落到下方的乱石堆中。

  「杀了他,别让他跑了!」

  南边的呐喊声震天价响,转瞬间又有几十人御风包抄冲来,将他围在当中。

  我凝神扫探,瑶雩呼吸虽然微弱,却连绵悠长,应当只是昏迷未醒。倒是烈炎浑身鲜血,气刀的光芒明暗不定,经脉似乎受了重伤。

  果然,那些人将他团团围住后,也不急于进攻,叫道:「姓烈的被烛神上打了三掌,又被情火山压住,经脉断裂,支撑不了多久了!大家轮流耗他真气,不必着急动手。」

  人影闪动,呼啸不绝,从远处赶来的追兵越来越多。

  略一打量,少说也有两三千人。有的黑衣玄帽,耳悬双蛇;有的服饰各异,衣绣彩云。既有北海蛮族,也有不少彩云军。其中甚至有几个曾在姥姥手下担任要职的大将。

  这些人一心对付烈炎,根本没注意到崖壁的洞隙里藏了别人。

  我凝神屏息,暗暗调气,正筹划着如何趁他们混战之时,出其不意,夺回瑶雩,忽然又听见烛龙的笑声远远地传来:「烈小子,想不到一别多年,你还是如从前般愚钝可欺。嘿嘿,这老蛇婆与你有灭族之仇,你以为仅仅凭你叩十八个响头,就真能一笔勾销么?拓拔小子竟然放心把天下托付给你,也算是自作孽,不可活。」

  笑声越来越近,雷声似的在峡谷里轰隆回荡:「大家听好了,能取烈炎项上人头者,等我平定天下、登上神帝之位后,必定封他为南荒赤帝!」

  众人哄然应诺。

  霎时间,刀光纵横,气浪迸舞,两千多人从四面八方朝烈炎发起猛攻。

《不周记》第十一章 两忘崖
  月光照得峡谷内一片雪亮,我瞧不清烈炎的身影,只看见气浪如彩菊朵朵,凌空怒放。那道十余丈长的赤红色气刀有如霞光飞舞,地火喷薄,气势之刚猛霸冽,见所未见。

  所到之处,神兵碎断,巨石炸裂,那些人前赴后继地攻近,又无一例外地惨叫飞跌。顷刻间,崖壁、壑底便溅满了点点鲜血。不像是他在遭受围攻,倒像是肆意屠戮。

  这厮经脉震断,居然还能使出如此狂猛的「太乙火真斩」,假使没有受伤,威力更不可想象。

  我对他虽然厌恨,心里也不由生出些许佩服。如果他怀中抱着的不是瑶雩,自然乐得坐山观虎斗,但此时此刻,却比我身临其境还要紧张。一边凝神观望,一边等待时机。

  烛龙飘然落在乱世堆上,眯着眼观望了一会儿,悠然道:「巫氐神上,老夫帮你报此大仇,你当何以为谢?」从怀中提出一个乾坤袋,轻轻甩抖。光芒闪耀,巫氐和相柳一同滚落在地。

  巫氐冷冷道:「本族之事,岂敢劳烛神上大驾?先前紫云湖里,你也瞧见了,老身技艺浅薄,炼不出你要的本真丹……」话音未落,「啪」地一声,额头已被藤鞭抽中,鲜血淋漓。

  一个北海蛮子挥舞长鞭劈头盖脸地朝她打去,连声喝骂:「你奶奶的,烛神上看得起你,才给你效忠使力的机会,老蛇婆你不识抬举便也罢了,居然还敢将神上诓到这里,偷施暗算!神上仁厚,饶你不死,让你戴罪立功,再敢耍什么花样,老子把你轧成咸鱼肉干!」

  巫氐任他如何鞭挞,始终咬着牙,冷笑不语。

  相柳伏在她身边,衣衫破碎,脸颊红肿,肩颈上尽是青淤血紫,显然也受了不少折磨。

  我心里大感痛快。这就叫恶人自由恶人磨。遇见这奸狡凶残的昔日大荒第一神,婆孙两孙女有得苦头吃了。

  烛龙那孩童的脸上泛起一丝森冷狰狞的微笑,摇头道:「算了。既然巫氐神上不肯,老夫又岂能强人所难?巫瞽,听说你的『吸魂虫』能吞人神识,云人所不能云,我很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巫氐神色骤变,想要挣扎,却被两个大汉死死按住。

  一个矮胖秃头的瞎子拄杖上前,眼白翻动,从腰囊里捏出两只细小如黑蚕的虫子,摸索着朝巫氐的鼻孔里塞去。

  我猛然一惊,这老蛇婆若真死了,瑶雩与罗沄找谁救去?

  正想挺身冲出,相柳突然咯咯大笑:「彩云易散,水月难捞。彩云军口口声声要扞卫公义,重现五族之治,玄女死了没几天,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小人就背主弃义,和烛老妖沆瀣一气,不仅不顾瑶雩少主的死活,连共工少主的结发妻子也想一并害死。也不怕传到天下人耳朵里,为后人所耻笑么?」

  「共工少主的结发妻子?」巫瞽一愣,周围那些彩云军也露出惊愕的神色,纷纷朝她望去。

  相柳眼波流转,灼灼地凝视着我的藏身处,嘴角微笑,高声说:「不错,我就是你们共工少主的妻子。一个月前,他在北海与我结为夫妻,又在『天之涯』找到了『轩辕星图』,修成『三天子心法』。公孙轩辕已死,当今天下,再没有人是他的敌手!」

  听到三天子心法,那些人哄然大哗,就连烛龙也悚然动容。

  我又是恨怒又是好笑,这妖女一定是根据体内「噬心蛊」的异动,觉察出我在附近。被她这么一搅,再想要伺机而动已没可能了。于是示意罗沄屏息藏好,猛地伏身冲出。

  不周山的那段日子,在康回指点下,我成天与阴阳狮龙兽周旋,时而要冲上山岭云端,时而要扑入水火海窍,内外交感,千锤百炼,早已练就了独特的御风术和刀法。

  和那狂猛漩涡以及如影随形的太古双兽相比,这数千人的重围反倒千疮百孔,有太多空隙可钻。

  我上掠下伏,刹那间便穿过了几百人的合围,冲到烈炎左侧,一把朝他怀里的瑶雩抓去。

  他喝了一声好,回旋翻转,「轰」的一声,太乙火真刀狂飙似的与我手里的柴刀撞个正着,激爆起炫目的霞光。

  我喉咙一甜,从虎口到肩膀全部酥麻震痹,身不由己地朝后翻了几个筋斗,重重地撞在石壁上,柴刀险些脱手。

  「少主!」

  「是共工少主!」

  几个跟随姥姥最久的长老率先认出我来。四周惊呼迭起,彩云军的将士潮水似的向后退却。

  烛龙哈哈大笑:「小子,原来是你。几天没见,怎么变成一樵夫了?难道『三天子心法』就是你这砍柴的功夫么?不过你居然能挡下这记『太乙火真斩』,而没毙命,也算没辱没我的声名。」

  「共工?」烈炎右臂气刀光芒大敛,惊讶地望着我,又看了看怀中的瑶雩,「你……你就是四弟的儿子?」眼里竟似泪水盈眶,神情又是喜悦又是悲伤。

  到了这生死关头,他居然还在惺惺作态。

  我怒火填膺,恨不能仰天大吼,握紧柴刀,在石壁上划了一行大字:「少废话,把妹妹交还给我!」

  烈炎愣了愣,微微一笑,竟真的将瑶雩抛到我怀中,说道:「她的刀伤箭伤疮都已愈合,经脉也已全部续上。只是体内中了七种奇怪的蛊毒,一直无法解开。

  瑶雩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干裂青紫,全身更冷的像冰块。我紧紧地抱着她,恍如隔世,胸膺内如块垒郁结,想哭哭不出,想要怒喊却喑哑无声。

  妹子,妹子,我绝不会再让这些人伤你分毫。

  我默默地在心里立誓,撕下袖布,将她牢牢地绑缚在背上,转头寻找巫氐,这次发觉她和相柳居然全都不知去向!心中大凛,再叫、凝神探扫原来的藏身处,罗沄果然也没了踪影。

  这婆孙二人必是趁着混乱,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时,掳走罗沄,逃之夭夭。

  只恨」三天子心法「五子太有魔力,就连烛老妖也为之神夺,一时没有察觉。

  直到此刻,才有人回过神来,转头四顾,指着峡谷北边大叫:「在那里!别让她们跑了!」

  我御风追去,身后人潮汹涌,全都尾随不舍。

  相柳与巫氐一前一后,贴着崖壁朝上飞掠,突然钻入一个狭长岩洞,转身举起一把丹丸,笑道:「你们再敢上来,大家就一起同归于尽。」

  大风故卷,洞口红光吞吐,映的她脸红如霞。有人失声叫道:「栖凤洞!这里是两忘崖!」

  众人惊哗四起,纷纷顿住。

  据说旱魃就住在两忘崖,栖凤洞中。情火山原本就是南疆沉睡的火山,栖凤洞更是火山的喷火口之一。

  旱魃喜火,住在这洞里,日积月累,又沉蕴了猛霸无比的赤炎火灵。一旦相柳将「五行丹」引爆开来,山腹内的岩浆必定肆虐喷薄,后果不堪设想。

  烛龙仰头大笑:「先前那场大火也烧我不死,仅凭这几颗丹丸,你就想吓唬老夫么?巫氐神上,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你老老实实地炼出本真丹,我保证你长命百岁。」

  以他的修为,固然无需害怕,但他绝不想逼死巫氐,那就没有人可以为他炼制本真丹了。

  相柳吃透了他的心理,咯咯笑道:「是不是吓唬,你来试试便知。」指尖一弹,一颗丹丸撞在对面崖壁上,轰然爆炸,乱石滚滚崩塌。

  众人惊呼怒骂,慌不迭地退避开来。

  巫氐闭着眼,盘坐调息,对叱骂声置若罔闻。

  相柳又举起一颗丹丸,斜挑眉梢,高声道:「烛神上,你是蛇族后裔,帮你炼制本真丹原也应当。但你害得我大哥形如废人不说,还谋弑我夫君,打着彩云军的旗号招摇撞骗,祸害天下,我和姨姥姥若答应帮你,又怎么对得起我的夫君?对得起被你害死的无辜冤魂?」

  她说得煞有介事,那两声「夫君」更是柔媚入骨,喊得我两耳发烫。

  众人如梦初醒,有人尖声大叫:「他奶奶的,打蛇打七寸,只要擒住这小子,不信她不就范!」

  那些北海蛮子对我修成「三天子心法」之事原本就将信将疑,又仗着有烛龙撑腰,重新朝我围了上来。

  倒是彩云军旧部一则多少感念点儿旧情,二则对我突飞猛进的修为太感惊诧,踌躇不前。

  相柳朝我柔声传音:「共工神上,你妹妹中的七种蛊毒叫『彩虹蛊』,原本七日内便会发作,变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行尸走肉。那些庸医虽然将蛊毒暂时封Zhen压制,但就如同筑堤春洪,一旦迸决,危害更胜十倍。三个时辰内,她再不得姨姥姥救治,就算女娲重生,也无计可施了。」

  相柳嫣然一笑,又高声说:「夫君,你放心吧,你我既已结为夫妻,自当同舟共济,不离不弃。你妹妹也罢,螣兀公主也罢,姨姥姥都会全力相救。正邪不两立,今日我们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重振五族大业,全看你的『三天子心法』可否制住烈炎与烛老妖了。」

  这妖女忒也狠毒,三言两语,又将我和她绑到一处,到了这个份儿上,我想不和烛龙拼死以斗,都不可能了!

  我怒火如烧,紧握柴刀,扫望着层层围拥上来的人群,想起姥姥,想起她说的那些话,想起我的名字,想起康回,想起不周山上摇曳的女娲花。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命运。

  上天降我于世,给我这么多的苦难、痛苦、仇恨,是因为我背负着远胜于世人的使命。

  我没有退路,无从回避,要么在重压下粉身碎骨,要么用它砸碎樊笼。哪怕是死,也要像我父亲一样,魂魄化作星旗,光耀长空!

  于是我挥舞柴刀,在石壁上一字字地写道:「康回转世,共工重生。回我麾下的,既往不咎。与我为敌的,格杀勿论。」

  周围喧哗大作,一个人纵声狂笑:「康回转世,共工重生?小子,你好大的口气,以你这把生锈的破柴刀,也想与天下为敌?老子墩头山勃马,斗胆领教你的『三天子心法』!」

  那人魁伟黝黑,额头上长了个大肉角,从左侧崖壁上冲跃而下。弯角长刀气芒努爆,擦着我的身侧劈入石壁,坚岩应声炸裂。

  他刚一出手,又有三十多人个北海蛮子冲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朝我疾风暴雨似的猛攻。

  大风吹来,阴阳二炁汹涌流转,我周身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怒火灌顶,猛地转身回旋,一刀反向斜撩。

  就在那一瞬间,壑底的累累巨石突然竞相悬空浮起,随着我柴刀挥出的弧线,势如陨星,呼啸怒舞。

  「砰砰」连声,那三十几人被乱世撞中,鲜血狂喷,筋骨尽断,连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立毙当场。

  勃马朝后连翻十七八个筋斗,双膝重重着地,身子一晃,脸色酱紫地瞪着我,张口想要说话,从额头到右胸突然迸出一条红线,鲜血激射,迎风炸散为数截。

  峡谷里鸦雀无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相柳拍着手掌,咯咯大笑:「好一个『补天决』!夫君,想不到才短短两天,你的『三天子心法』居然又有如此的突飞猛进。还有哪些人想要寻死,只管上前一试。」

  这一刀不过借狂风之势,天人交感,与周遭乱世合二为一,被她心口胡诌,倒成了女娲所创的「补天决」。

  那些人瞠目结舌地望着我,又是惊骇,又是狐疑,不敢再轻易上前。

  烛龙站在崖石上哈哈大笑:「小子,『三天子心法』含混沌阴阳、五行八极,变化无穷。你连你爹的八极之身也没筑成,便敢胡吹法螺,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现在弃刀求饶,再让巫氐献上本真丹,瞧在当日拜我为师的情分上,我不但可以饶你一死,还能帮你杀了烈小子,为你报血海深仇。」

  彩云军交头接耳,低声私语。

  一个矮胖的秃顶老者高声道:「烛神上说得不错!共工少主、玄女、水神共宗同源,本是一家,自当同仇敌忾。北海一战,多少将士惨死在烈炎、少昊两奸贼手下,玄女更被悬首示众,辱莫大焉!你若真想带领大家重振声威,恢复盛世,现在就当杀了烈炎,为弟兄们报仇雪恨!」

  这人姓莫,是水族的长老,跟随姥姥二十多年,在彩云军里极有声望。他一开口,其他长老、将领也纷纷附和,都说只要我杀了烈炎,自当唯我马首是瞻,与螺母、少昊决一死战。

  烈炎昂然站在十几丈外,依旧从容不迫,毫无惧意,朗声道:「共工,你知道你父亲毕生的梦想是什么?他为什么纵横九万里河山,不屈不挠,战死涿鹿?」

  我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嵌入掌心,那要爆炸似的疼痛,让我强抑住沸涌的怒火。这奸贼出卖我父亲,害死我姥姥,还在这里惺惺作态!我倒要瞧瞧他还能编出什么谎言来。

  他却仿佛坦然无愧,凝视着我,双眼如火焰跳跃,仿佛要洞照到我灵魂深处,一字字地说:「你父亲要让大荒处处都是蜃楼城,自由、平等,永远再没有欺凌、压迫和战乱。寡人与轩辕黄帝殚心竭虑,就是为了继承他的遗志,天下大同,开万世之太平。

  「寡人不知道玄女和你说了什么,让你为她所驱,分不清是非公义。她为你起名共工,是想让你做转世的康回么?康回无恶不作,撞断天柱山,给世间带来滔天劫难。难道你的梦想,就是变成这样权欲熏心、自私自利、视苍生为蝼蚁的狂人吗……」

  「住口!」我再也按捺不住,哑声怒吼。狂风咆哮,遍地巨石纵横飞舞,随着柴刀光芒所向,朝着他排山倒海地掀卷横扫。

  「轰隆」连震,石壁崩裂飞炸,那些人纷纷奔掠退散。

  烈炎单臂气刀滚滚,将巨石接连撞飞,继续高声道:「腐草流萤之火。不知红日之光。你身为乔家男儿。岂能闭目塞听,为这些别有所图的奸人蒙蔽?寡人所说是真是假,你只要去问问路边的老妪、小儿,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他越是这么说,我心里的怒火越是汹汹不可遏,漫天乱石飞舞,随着我的刀光滚滚旋转,羊角飓风似的横冲直撞。

  他经脉重创,真气大不如前,太乙火真刀忽明忽暗。虽然如此,其势仍迅猛如雷霆。巨石被气刀扫中,要么粉碎四炸,要么燃烧如火球,破空飞旋。照得峡谷光怪陆离,姹紫嫣红。

  被狂风与气浪所激,峡谷内零星未灭的火焰又熊熊高蹿起来,渐渐映红了半个夜空。

  栖凤洞里红光喷涌,越来越炽热,相柳、巫氐衣衫尽湿,拉着软绵绵的罗沄,不断地朝外移动。

  那些人更远远地躲到了几百丈外,只有烛龙倚靠在明暗不定的崖石上,笑嘻嘻地坐壁上观。

  我体内的阴阳二炁滚滚盘旋,随着周遭大风与气浪的变化而越转越快。柴刀的光芒也越来越盛。斗到酣处,「呼」的一声,气芒陡然暴涨了几倍,每一刀劈出,都如陨星流火,开山裂地。

  烈炎依旧一边躲闪抵挡,一边口若悬河,挑拨我与姥姥的关系,纵有空隙,也不反攻。在那些人眼里,似乎是我大占上风,将他杀得凶险万状,但我却知道他在故意让我,怒火更盛。

  这厮奇经八脉震断近半,真气只剩下不足三成,若今天还杀不了他,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趁着他被逼到石壁边,我哑声大吼,奋起真气,一记「天河诀」朝他拦腰卷扫。狂风、怒火、漫天大石……全部被这一刀的气浪牵引,形成前所未有的冲击波,相隔尚有二十丈,他身后的崖壁便已应声崩裂。

  他猛地朝后一晃,发须乱舞,脊背紧贴在石壁上,皮肤如波浪起伏。

  就在我以为他将被撞成齑粉的一瞬间,四周惊呼迭起相柳失声大叫:「小心」在、一股狂霸得难以形容的气旋突然朝我身后猛撞而来!

  烛龙!

  我心里一沉,虽然早就知道这老妖奸狡阴狠,却没想到他竟会不顾一族大神的身份,像我这等无名小辈透视暗算。

  刀势已成,如覆水难收。此时我若回身招架,就算不被乱石、气浪撞断经脉,就算不被烈炎乘隙偷袭,也决计挡不住烛龙这一记全力猛击。

  左右都是一死,就算是死,也要先为姥姥报仇雪恨!我把心一横,不顾一切地继续朝烈炎拦腰劈斩。

  烈炎眼中光芒怒射,大喝声中,突然贴着壁崖破空飞起,双手合握,一道赤火紫光层层叠叠地迸爆开来,冲成无比的绚霓霞光……

  「轰」那道狂飙似的气浪从我头顶的气旋应声炸破,化作怒潮惊涛似的气波,将我腾云驾雾地推飞出几十丈,当胸重重地撞在石壁上,剧痛如裂。心中的愤怒、恐惧……也仿佛随之炸散无形。

  我这才知道原来烈炎这一刀不是为了取我性命,而是为了化解烛龙的偷袭!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拼着性命,去救一个欲杀他而后快的仇敌?

  我惊愕迷惘,思绪混乱一片,只听四周轰鸣滚滚,惊呼迭起,烛龙哈哈大笑:「好一个『太乙火真斩』!赤帝光刀,从此成绝响,可惜呀可惜。烈小子,你既要死了倒不如将太乙火德送给老夫!」

  我转头望去,漫天霞光爆涌,气浪横飞,烈炎踉跄抛跌,又被七八块巨石接连撞中,浑身都是鲜血,也不知是生是死。

  烛龙穷追不舍,两只圆胖的小手交错飞旋,旋起一个狂猛无比的漩涡,将他朝里逆吸而去。

  这老贼坐山观虎斗,等的就是占此便宜!我怒火如烧,凝神聚气,挥刀朝烛龙扑去,无论如何,烈炎总救了我一命,我要想杀他报仇,就当先清还此债!

  峡谷里层层怒爆的火浪、狂飙,激引着我玄窍内的阴阳二炁,转化为滔滔不绝的柴刀气芒,朝着烛龙纵横怒扫。

  老妖猝不及防,只好先放开烈炎,回身招架。在「天之涯」时我便领教过他的真气,此时正面对决,更如同置身海啸,呼吸窒堵,胸腔憋涨仿佛要爆炸开来。只挡了几招,喉中已是腥甜狂涌。

  那些北海蛮子欢声雷动,纷纷大叫:「什么『三天子心法』,到了烛真神面前就如泥堤木坝,不堪一击!」

  「烛真神先杀烈炎,再斩共工。四海臣服,大荒称雄!」

  彩云军死寂一片,没有一个为我说话,更没有人上前相助。只有几个长老远远地朝我喊话,让我别再螳螂当车,赶紧向烛龙伏地称臣,她们也会为我求情,一同讨伐公孙,重现五祖之治。

  我听得越发悲怒郁结,连这些老臣尚且如此,世间还有什么忠义之士?说什么「舍生取义」、「仁者治天下」,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能让苍生俯首称臣的,不是有仁有义的君主,而是无敌天下的强者。

  唯有罗沄与相柳,一个斜躺在栖凤洞口,紫色双眸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我,咬唇不语;一个脸红如霞,眉尖紧蹙,不时地传音提示我招架闪避。

  我心中一暖,想不到临时到末了,教我性命的是势不两立的仇敌,担心我生死的竟是这两个几番害我的妖女。

  烛龙仿佛察觉到相柳传来的声波,森然笑道:「小妖女,等我吸了太乙真火,就算没有本真丹,也足以打败拓拔小儿了。你既然是这小子的结发妻子,又怎能不陪着你丈夫共赴黄泉?」突然一掌朝栖凤洞打去。

  相柳、巫氏倒也机灵,他话音未落,便提着罗沄急冲而出。

  「轰」的一声,洞口进炸,喷涌出炽烈火光,对面崖壁更被震得纵横龟裂,摇摇欲坠。

  我丹田的真气也被激得四处乱涌。心里一动,以我自身的真气根本不是烛老龙的对手,唯有借用外势,天人交感,用「无形刀」杀他个措手不及。

  虽然此举极为冒险,但横竖都是一死,自当死得轰轰烈烈,绝不辱没乔家男儿的声名!

  我咬紧牙,将瑶雩从背上解下,抛到相柳手中,示意她们快速逃离。而后趁着栖凤洞的余势未消,奋起所有的气力,将柴刀朝洞里怒甩而去。刀去如流星。狂飙卷起。

  红光一鼓,崖壁上亮起几百道刺目的红线,有如赤蛇狂舞,朝峡谷两端疾速蔓延。所到之处,万千紫光霓芒怒射喷涌,又听「轰隆隆」一阵惊天巨响,整片山崖全部都炸将开来!

  「咻咻」激响,数以百计的艳红色火山弹缤纷怒舞,打入对面石壁,激腾起道道白烟,几十个北海蛮子避之不及,顿时被打成筛子,抱着身子遍地打滚,嘶声惨叫。

  还不及等那些回过神来,赤红的岩浆已如同怒狼排空,冲天喷涌,将山壁摧枯拉朽地掀飞,乱石飞舞。

  惊呼惨叫不绝于耳,整个夜空被烧得灼灼紫红。到处都是交错抛扬的红光火线,到处都是飞泻如瀑的熔岩烈火。也不知有多少人或被岩浆席卷,或被火石撞死,焦臭扑鼻,黑烟滚滚。

  相柳婆孙逃得极快,就在火山弹喷飞出的那一霎那,便已带着瑶雩,罗沄冲上崖顶。她转过头,淡绿色的双眸惊慌忧急,似乎在叫喊我的名字,但立即便被天崩地裂的轰鸣声盖过了。

 这个世界仿佛都毁灭了。我站在漫天倾泻的火焰下,心里却如此畅快,再无半点牵挂。

  阴阳二无就如同那喧嚣欢腾的岩浆,一重又一重,沿着我的奇经八脉滚滚喷薄,直灌泥丸宫,蹦发出从未有过的惊人力量。

  「『大象无形,大音有希』。此刀之所以叫『无形』,『以刀为人,气为锋,万物为绝招』。师法自然,因时随势,故能无招无决,无迹可寻!」康回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如惊雷似的在耳边回荡。气浪滚滚,环绕着我急速飞旋,岩浆,烈火,巨石,火弹……重装而来,又被无形气波掀卷抛旋重重摇荡在我周围,与我戚戚感应,相激相生。

  那感觉如此美妙,我的身体仿佛充盈膨胀,寸寸爆炸,仿佛与天地同化,变成了这姹紫嫣红的长空,变成了这烈火喷薄的大地,变成了这四炸飞舞的两望崖……

  烛龙站在变幻不定的霞光里,孩童的脸映的通红,转眸四顾,怒火在眼睛里熊熊燃烧,哈哈大笑:「小子,你以为你这样就能与我同归于尽?嘿嘿,你体内的真气都是吃了我的丹药得来的,现在就全部还给我吧!」

  双掌交错,冲爆起一轮巨大的漩涡气浪。我呼吸一窒,拔地而起,被那漩涡一寸寸吸去。

  而我所期待的,正是这一刻。

  他狂猛无比的玄水气旋,再加上峡谷里喷薄肆虐的滔天火浪,一里一外,一冷一热,就如同那巨大水火海窍,将我卷在其中,将我玄窍内的阴阳二无瞬间激燃到了似将爆炸的顶点……

  气血仿佛全都涌上了我的头顶,憋得我青筋暴起暴起。这情景再熟悉不过,在不周山下,冷暖之水里,我已不知苦练了几千遍。

  「以人为刀,气为锋,万物为招决!」

  我哑声大吼,猛地合手飞旋,「噗噗」连声,周身喷涌出道道气芒,拖曳着四周那滚滚飞旋的狂飙,轰然炸涌,就像彗星划空,长虹贯日,朝着他双掌中央怒撞而去!

  「轰」的一声,我的耳朵几乎被震聋了,头痛欲裂,周身如炸,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仰天冲起百余仗高。

  从眼缝里望去,漫天火光绚丽耀眼,他也如断线风筝般飘摇翻飞,一直冲过了对面那崩塌不止的崖顶。

  我终于使出了无形刀。

  「随时随境,天人合一,以炁为锋,无招无诀」。

  这一「刀」刺出,大象无形,内外交感,他所承接的不止是我毕身之力,更是周遭的狂飙、崩石,以及两望崖里喷薄而出的消天烈火。

  但我终究还是小瞧了烛龙。

  换作别人,早已炸散如灰飞,他居然还能踉跄爬起身,摇摇晃晃地瞪着我,闪掠过惊愕、骇异、愤怒、恐惧等种种情绪,然后又纵声狂笑起来:「三天子心法?三天子心法?臭小子,你真的学会了三天子心法?」

  他全身光芒闪耀,泛化出刺目的蛇鳞,片刻间,便又疾速膨胀,化作了大得无以形容的巨蛇,一圈圈盘满了整片夜空。

  岩浆喷薄,火弹乱舞,将他的蛇身映染成妖艳的紫红,那双竖长的双眼似闭非闭,投射出凶狞怨毒的碧光,乎亮乎暗。

  狂笑声中,他忽然倒卷而起,朝着我猛冲而下!巨大的人脸顷刻逼至,将峡谷两侧的山峦撞得土崩瓦解,乱世炸舞。

  我呼吸一窒,被那血盆巨口里怒卷而出的腥风吹得拔地飞起,猛地贴在石壁上。仿佛被山岳倾轧,憋涨得几欲寸寸碎裂,别说再感应天地之势,施展「无形刀」,就连指尖也无法动弹。

  就在我以为将死之际,空中传来「呀呀」的叫声,我看见那群食火鸟疾速飞来,幻鸣盘旋,争相吞食着破空划舞的道道火焰。

  我看见一道淡红的人影穿过绛紫暗红的夜空,穿过滚浪腾舞的烟云,穿过霞火,穿过峡谷,穿过这崩塌毁灭的一切,尖啸着冲撞在烛龙巨大的蛇身上。

  轰鸣狂震,一团又一团镶着金边的暗紫气浪层叠爆炸,怒放出一道又一道艳红的火箭,然后喷涌成万千霞光,纵横万里,照红了整个世界。

  烛龙蛇身陡然扭曲,转过头,发出愤怒而痛楚的咆哮。

  我脑中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感觉胸前一空,巨力骤消,沿着石壁滑落在地。

  火山弹无声地缤纷飞扬,就像是夏夜里欢腾的烟火,映照着滚滚黑云,映照着漫天赤霞,也映照着她飞扬卷舞的赤红衣裳。

  那一刹那,我看见她苍白的面容,淡绿的双眸,看见她凝视着我,泪水充盈,夹杂着惊讶、狂喜、痛楚、迷惘……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看见她的泪珠划过突然变红的脸颊,来不及滑落,便瞬间蒸腾消散。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旱魃。

第十二章 - ~心药~㊣

  若干年以后的一个春末的下午,当我看见那个少女坐在长草摇曳的山顶,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白云,我忽然想起了初见旱魃的那一夜,她怔怔地坐在两忘崖上,凝视着漫天的霞火。

  那是我太年轻,不知道当一个女人抬头看云时,心比云更寂寞。

  相柳对我说,就在那一夜,她喜欢上了我。

  旱魃杀死烛龙的时候,相柳与巫氐正被着罗沄和瑶雩,朝着紫云湖的方向御风飞掠。相柳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里总晃动着“天之涯”的洞隙中,我掐住她的肩膀,凶神恶煞的样子。

  她说从小到大从没一个男人敢对她如此。当我的十指掐入她肩窝的伤口的那一刻,她全身酥软,痛彻心骨,想要瘫倒在我怀里,变作一条蛇。她说其实从那时起,就知道要么杀了我,要么爱上我。再没其他选择。

  那天夜里,山岭崩塌,轰鸣震耳,整个世界仿佛即将毁灭。她不顾一切地转过身,背着瑶雩,朝两忘崖飞奔。

  她看见旱魃流星似得撞在烛龙身上,烈焰炸舞,那巨大的蛇身瞬间卷缩,悲鸣着轰然塌落。

  气浪滚滚,排山倒海地朝她掀涌,天地赤红乳烧。

  当她重新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平静了。夜空一半湛蓝一半子红,灰黑的烟云凝结不散,

  峡谷像被盘古的巨斧削过,堆满了乱石,炽红的熔岩仿佛艳丽的溪水,在巨石间徐徐流动。

  旱魃就坐在压顶,仰着头神情恍惚。而我躺在她的身侧,一动不动。

  她想要上前看我是否还活着,旱魃突然转过头,朝她尖声怒啸,红衣飘卷,就像火凤凰似的朝她冲来。

  就在那时,我从地上跃起,挡在她的身前。

  她说因为这一刻,她爱上了我,并决定一直爱到沧海桑田。

  她说这些话时,是六十年后的一个黄昏。那时她眼波迷离,嘴角微笑,胸口插着一支羿神箭,很快就要死了。

  我抱着她渐渐冷却的身子,呼吸如堵,怎么也无法告诉她,那一夜我挡在她身前,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保护与她相隔几尺的瑶雩。

  但我知道她的心里也一定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包括我自己。只不过每个人都需要一些谎言来慰藉。

  比如烛龙想方设法烧炼本真丹,比如罗沄告诉我她和昌意的往事,比如那一夜,旱魃看着我,却低声呼唤我父亲的名字。

  我依然记得旱魃抚摸我的脸时颤抖的指尖,记得她凝视我的凄楚哀婉的眼神,记得她永远也无法流出的泪水,记得她仰望云霞是蹙着的眉,记得她喂我的红豆那酸甜苦涩的滋味……

  关于她与我父亲,偶来我听说过多种故事,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但我知道他之所以给这座山起名叫“两忘”,是因为纵然她已经疯了,有些事却永远无法忘记。

  所以当我挡在相柳面前,被她的气浪撞飞出山崖时,她眼中的的眼神才会那么惊愕而伤心欲绝。

  她紧紧抱着头,冲天而起,发出凄厉狂乱的尖啸,周身火光狂舞,天地尽红,与东边天际的晨曦交相辉映。

  我躺在乱石堆里,想起瑶雩,想起罗沄,想要起身寻找,静脉却一阵剧痛,让我无法动弹。

  隐隐约约听见山前山后,有人在叫:“八郡主!八郡主!”“炎帝陛下!”叫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

  我心里一凛,右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湿软滑腻的手,将我的嘴轻轻掩住。接着我听闻相柳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别出声,他们很快就要走了,你经脉断了大半,不是这些南蛮的对手。”

  相隔咫尺,她紧紧地贴着我的身子,却一眼也不瞧我,连接红晕,神情有些奇怪。

  周围三三两两匍匐着许多烧焦的尸体,十几个火族的飞骑盘旋掠过,没有发现藏在洞隙里的我们,又继续朝东飞去。

  有人在崖下大叫:“陛下!陛下在这里!”欢呼四起,许多人骑鸟冲下山去。我听见烈炎没死,恼怒,失望中又仿佛有些如释重负。

  这是,东方霓霞翻涌,金光四射,万里山峦都被镀上了道道红边,在晨晖照耀下,峡谷内更是断石兀立,满目疮痍。

  那些人很快又簇拥着烈炎,骑鸟冲上蓝天。

  其中一个少年低声笑道:“烈伯伯,可惜我来的玩了,没来得及分一杯烛老妖的蛇羹,他就被熔岩化了个干净。”少年怀里软绵绵地躺了一个昏迷的少女,正式瑶雩。

  我惊怒交迸,挣扎着想要起身追去,却被相柳紧紧抱住。

  她说:“放心,我早在你妹妹头发上抹了青蚨香,不管他被带到哪里,一定都能找着。”

  霞光映染在那个少年的笑脸上,神采飞扬,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之力。

  如果那一刻我只奥他就是昌意,又或者如果那一夜,相柳背回两忘崖的,不是瑶雩,而是罗沄,往后的许多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但人生中没有如果。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和期冀擦肩而过。

  比如昌意带走瑶雩时,罗沄就在三十里外的夷山,那里遍地沙石,骄阳似火。比如相柳背着我来带夷山脚下时,罗沄已不知去向,巫氐却卷身我在河边,浑身鲜血,奄奄一息。

  她眼中满是怨毒与愤怒,喘着气,咬牙切齿地告诉我们是延维那老妖怪和百里春秋追踪到这,打伤了她,抢走罗沄。

  延维对“三天子心法”垂涎已久,罗沄体内又有他所创的“蛇神蛊”,等他最终相信罗沄不知道“轩辕星图”的下落时,她早已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我又急又怒,心中突然涌起的一阵如绞的剧痛让我卷成一团,不住的颤抖。手背、脖子、脸上浮现出点点猩红。

  相柳吃了一惊,以为是我体内毒火发作,巫氐却嘶哑着嗓子大笑起来,问我是不是吃了两忘崖上的红豆。

  她说这种红豆叫相思果,由情花、月宫桂、泪红豆……九种奇花异树嫁接而成。长在南疆沼中,被旱魃一直到了两忘崖上。每三十年一开花,五十年一结果,花开之时,绚烂如火海,异香传达百里之外。

  果实酸甜苦涩,五味齐全,成熟后能挂枝十年而不落。传说只要有情人各吞食半枚相思果,从此以后,就算天南地北,阴阳相隔,也能铭记不忘。

  但如果是失恋或单恋之人,吃了这红豆,想到心上人,则心痛如绞,被体内情火活活烧死。即便侥幸存活,每年八月桂花开时,也必定重新受此折磨,至死方休。

  相柳越听越急,问她是否有药可解。

  巫氐此时像是回光返照,脸色转好,气息也顺畅了许多,冷笑道:“丫头,难道你真的喜欢上这小子了?嘿嘿,他喜欢的是那小妖女,你救活了他,又有什么用?”

  相柳“呸”了一声:“谁说我喜欢他了?罗沄已被延维抓走,他倘若死了,就再也找不到三天子心法啦。”

  巫氐冷冷地说:“要我教他解法也不难,除非他跪在我面前,答应我两件事……”

  相柳跺脚道:“姨姥姥,这小子心高气傲,宁死也不会向人跪拜求情,你……就别难为他啦。”

  巫氐喝声道:“臭丫头,姨姥姥就快死了,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这小子想保全性命,必须答应两件事。第一,现在就与你同拜天地,结为夫妻。他做了你丈夫,我自然不会让你当寡妇。第二,杀了烈炎,推翻火族,为我氐族枉死的冤魂报仇雪恨!”

  那时我浑身火烧火燎,肝胆欲裂,听着孙婆在一旁争吵,迷迷糊糊得就如同做梦一般。恍惚中心想,大业未成,又没救出瑶雩,怎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我与烈炎本来就不共戴天,只要能报的大仇,就出妹子,就算当真娶这妖女为妻又有何妨?

  眼前突然闪过罗沄似笑非笑的紫色双眼,心头更是痛不可当,猛的咬牙拜倒在巫氐身前,用手指在地上划道:“姨姥姥放心,你说的两件事,我全都应承。”

  相柳“啊”的一声,满脸晕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巫氐容光焕发,仰头大笑:“很好,很好!这才是我的乖孙女婿!”又说,“你中的‘相思果’毒,用水晶花、壁棠草、青华石研磨成水,凝结成冰针,刺扎在‘中枢’、‘灵台’、‘神道’、‘神庭’、‘石门’、‘华盖’七处穴道上,就能将情火暂时克制久久八十一日。但要想彻底根治,只有剜出你心上人的心肝,用她的心血凝成冰针,刺入这七个穴道。否则……否则……”

  她声音越来越低,身子微微一晃,倒伏在地,双腿渐渐幻化成淡青色的鱼尾。

  相柳失声叫道:“姨姥姥!姨姥姥!”紧紧地抱住她,泪水一颗接一颗地涌了出来。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泪水晶莹剔透,犹如梨花带雨,再不是平时那狡猾狠辣的妖女模样。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哭得这么伤心,我的疼痛竟渐渐消减了许多。

  忽然发觉她与我之间,有着不少的相似。比如都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姥姥,都在设法解救自己的姐妹兄弟,都打着伏羲、女娲的旗号,颠覆昆仑之治……或许天意冥冥,她和我的相遇也早已注定。

  埋葬了巫氐,她怔怔地站在坟前,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轻声说:“我让你假扮我夫君,只是为了哄姨姥姥高兴,好救出你妹妹和螣兀公主。现在她已经死了,这些话也不用当真了……“

  我一时热血上涌,答应了巫氐,心里原本有些后悔,但听他这么说,反倒又有些惭愧起来。我摇了摇头,在地上写道:“一言既出,如大海东流,永不复返。我既答应了娶你为妻,绝不更改。”

  她耳根、脖子全都变成了桃红色,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慢慢地说:“你放心,姨姥姥昨天就已经将解救你妹妹的法子告诉我了。我们说好了携手同盟,对付螺母和炎帝。无论你娶不娶我,我一样会救瑶雩。”

  我拉住她的手臂,跪倒在巫氐坟前,撮土为香,又一齐拜了三拜,在地上写道:“我们已当着姨姥姥之面拜过天地,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

  她泪水接连落在地上,嘴角却忍不住漾开笑意。抬起头,凝视着我,咬唇说:“那好。你我既然已结为夫妻,从今以后,你心里……你心里只能有我一个,再不能想着别人了。”

  我想起罗沄,心中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怒道:“刚拜完天地,你又想她了?”甩脱我的手,起身便走。我想要拉她,却痛苦难忍,浑身没有半点儿力气。

  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恨恨地望着我,说:“活该!谁让你想她?疼死你才好呢。”

  一阵大风卷来,她的黑发、衣裳猎猎鼓舞,脸颊晕红,肌肤胜雪,淡绿的双眼里满是娇嗔薄怒。

  我仿佛第一次发觉她的美貌,心里一阵剧跳,痛楚竟消减了几分。

  忽然想起与她相识以来的种种情状,她虽然有害我之心,但是敌我两立,情有可原。何况每次到了紧要关头,她似乎总是手下留情,网开一面,反倒是罗沄三番五次恩将仇报,又将我毒成哑巴,送与仇敌,比起她来,待我狠辣了几倍。但我为什么偏偏对后者念念不忘?

  再说罗沄心里只装着昌意,与我注定如水火相隔,而相柳却和我同仇敌忾,又已结为夫妻。孰轻孰重,何去何从,还用说吗?

  于是定了定心神,又在地上写到:“谁说我想她了?我只是担心她死在延维的手上,来不及取她的心血,化解‘相思果毒’。”

  相柳这才怒色稍减,哼了一声,说:“延维做梦都在想‘三天子心法’,哪能这么轻易杀了她?没得到‘轩辕星图’前,一定会留着她的姓名。我们一边养伤,一边用青蚨虫跟踪便是。”

  见我痛得满头大汗,脸上又露出关切之色,蹙眉说:“真的这么痛吗?我帮你揉揉。”上前扶住我,伸手在我胸口轻轻揉搓。

  我被他搂在怀中,软玉温香,咫尺鼻息,脸上不由滚烫如烧。那只滑腻如脂的手抚摸在我的胸膛,更激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心跳更剧,挣扎着想要推开她,坐起身来。

  她一怔,“哧哧”笑了起来,将我重新摁回她的腿上,柔声说:“夫君,你我已经拜过天地,又有什么打紧?乖乖躺着,再揉一会就不通啦。”

  阳光灿烂,照着她酡红的脸颊、亮晶晶的双眼、眉梢嘴角全是浅浅的笑意,大风刮卷着她缭乱的发丝,拂动在我的脸上,那妖娆馥郁的体香回合着这处草木的气味,氤氲成令人窒息的芬芳。

  我从未和一个女子如此亲近,也从未如此窘迫,闭上眼,不敢看她,却感觉到她的心跳,和悠长轻柔的呼吸,那种感觉如此奇特,我仿佛变回了婴孩儿,躺在母亲的怀里,被她抚摸着脸颊,听着她温柔飞低语……

  不知不觉中,我竟然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见昆仑山皑皑白雪;梦见高原上的起伏如浪的绿草;梦见母亲抱着妹妹,站在彩霞里朝我微笑;没见从未谋面的父亲,就如同他们所说,我长的与他如此相似;没见罗沄;没见相柳;没见不周山上怒放的女娲花和瞬息万变的云海……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梦见姥姥。

  醒来的时候,狂风呼啸,头顶是密密麻麻的满天星辰,摇摇欲坠;下方是无边无际的锦绣山河。

  我骑在肥忆蛇上,朝北飞翔,相柳从身后紧紧抱着我,笑吟吟地说

  ,前方那只跌宕飞翔的青蚨虫已经找着了罗沄的气味,只要风向不变,很快就能追上延维。还告诉我,她沿途已采到了水晶花和碧棠草,等到了松果山,再收一些青华石,我就不会为了别的女人心痛了。

  将近黎明时,她伏在我背上沉沉的睡着了,双手依旧紧紧地抱着我,一刻也没有松开。

  天地苍茫辽阔,在这一天中最为漆黑的时候,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们两个。她的脸贴在我的肩上,湿热的呼吸吐在颈间,让我想起了水洼里偎依的鱼,一阵莫名的酸楚与惆怅。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但我知道,无论是她,还是我,都再也找不到游回江湖的路了。

  天亮了,又暗了,昼夜交替。我们就这么循着青蚨虫,迎风飞翔,饿了就吃林间的野果,渴了就喝山上的泉水,困了就在蛇背上相互依靠着打个盹儿。

  接连十几天,一路朝北,期间时而转往东边,时而又折返向西,越过了千山万水,却始终没有追上他们。

  罗沄诡计多端,一定是在故意捏造路线,拖延时间。延维和百里春秋利欲熏心,注定只能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想到这些,我的担心渐渐淡了下来,而挂念她的,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也就不那么强烈了。反倒开始筹划着找到她后,如何消解“相思果毒”,救出被炎帝军掳走的瑶雩。

  那天夜里,经过松果山,相柳在半山找到了青华石,和着水晶花、碧棠草研磨成水,煮沸蒸馏,又冻凝成冰针,扎在我的任督二脉的七处要穴。

  费了这么多天,只吃些野果充饥,这时精神转好,顿时觉得饥肠辘辘。松果山上有许多X(不会读)渠鸟在山谷里盘旋,我小试身手,用气刀扫下几十只,挑了七八只最肥的,交与相柳。

  相柳在山溪边拔毛去脏,清新干净,又搭架烧烤起来。烟气腾腾,浓香扑鼻,她手忙脚乱地翻动着鸟肉,鼻尖、额头全是不小心抹上的点点黑灰,看得我哑然失笑。

  她照了照溪水,也忍俊不禁,跃起身,将黑灰涂抹在我脸上。

  我翻身一转,将她挟抱在怀里,她奋力挣扎,又叫又笑:“臭小子,刚恢复点儿力气,就来起伏老婆,羞也不……”说道“老婆”两字时,声音突然就小了下去,胸脯起伏,身体如棉花瘫软。

  我和她虽已私拜天地,结为夫妻,却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彼此间有些如无别扭,如隔轻纱,更不好意思有什么亲热举动。此时肢体胡缠,肌肤相贴,耳根不由一阵烧烫,松开手,将她放在溪边。

  月光如银,辉映着粼粼溪水,她咬着唇凝视着我,脸上晕红。低下头,双手捧水洗了一会儿脸,突然将溪水朝我身上泼来,大笑道:“臭小子,你浑身泥尘,更该洗洗。”

  我只有在小时,曾经和瑶雩如此胡混耍闹,被她这么一捣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刚才僵凝尴尬的气氛顿时又化散开来。通信骤起,猛的俯身前攒,将她拦腰抱起,向溪流中央丢去。

  她尖声惊叫,双手紧紧勾住我的脖子,双腿交缠在我腰上。我真气未复,一个趔趄,一起摔入河中。

  山溪很浅,只没过膝盖,她抱着我浸在冰凉湍急的溪流中,咯咯大笑,忽然又一翻身,骑在我身上,笑道:“小坏蛋,快叫我三声‘好姐姐’,否则今晚你就只能趴在河里吃生鱼,别想吃烤X渠了!”

  她玩的高兴,一时间忘记了我已经不能说话,浑身湿漉漉的,居高临下,衣裳紧贴,玲珑尽现。

  我心中怦怦剧跳,不敢正眼相看,更不知应该如何回应。她忽然醒悟过来,“啊”的一声,双颊酡红似醉,翻身跃回岸上。

  肥忆蛇盘卷在几丈开外,昂头吐?,发出奇怪的“咻咻”声响,好像在取笑我

  们被她捡起的石头抛砸,立刻缩成一团。

  搭架上的X渠鸟“噼啪”作响,半边都已经烤得焦了,我们湿漉漉的坐回火堆旁,一边烘烤衣裳,一边撕扯着鸟肉充饥。叫苦的鸟肉吃在嘴里,却仿佛又一种酸酸甜甜的滋味。

  她一边低头吃,一边抬眼喵我,我忍不住又偷偷笑起来。我用鸟骨画写问她笑什么。

  她咯咯大笑道:“傻瓜!你吃的这只,我忘记掏去内脏和肠子啦。你狼吞虎咽的,也不觉得难吃吗?”

  我这才觉得嘴里有些腥苦,忙不迭地吐了出来。她笑得花枝乱颤,拍手笑我是比这鸟儿更呆的大呆鸟。”

  火光映照在她粲然的笑靥,淡绿的眼睛温柔得如同春水,衬着脸上没有洗去的黑灰,又显得俏皮可爱。我不禁跟着笑起来,心里充盈着莫名的温暖,和从来没有过的松弛。

  从那时起,我和她之间渐渐没有了拘谨,虽然依旧不敢真如夫妻一般,有什么亲昵的举止,但彼此间也逐渐会嬉闹打趣,开些玩笑。就练那条肥忆蛇也和我熟稔起来,日渐放肆,不时趁着她与我要闲时,吐信舔我的耳根和脖子。

  相处的越久,我越觉得她不在是从前印象里那骄纵刁蛮,狡猾狠辣的妖女,有时候像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有时却又如母亲般温柔体贴,但我在心底深处,却依旧时时悸痛,牵挂着那紫眸雪肤的少女。

  此后的一个多月,我们一边调息疗伤,一边继续跟随着青蚨虫,追踪延维和罗沄的下落。一路转折,从南荒到了西荒,又从西荒回到南荒,却仍旧没有他们的踪迹。

  一天傍晚,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夹杂着密集的冰雹。青蚨虫嗡嗡乱舞,再也寻不到半点儿气息。我们索性骑着蛇冲落到半山的岩洞里,生火烤内,避雨少歇。

  我和她坐靠左岩壁上,翻转着半只獐腿,望着洞外灰

  蒙蒙一片的雨雾,想到前路茫茫,都有些沮丧。

  她蹩眉说:“延维老奸巨猾,只怕白是早有察觉,故意做了于脚,否则青蚨香又怎会忽东忽西,追了两个月,还是没半点儿消息?”

  我想起罗沄所说的相侑被延维所杀之事,略一迟疑,还是左地上画写而出。

  她脸色大变,猛地跳起身,重重地踢了石壁一脚,颤声喝道:“这无耻老赋!等我抓到他,定要将它碎尸万段!”石壁崩裂,尘土麓麓而下,肥遗蛇咝咝吐芯,蜷到一旁。

  她又转身恨恨地盯着我,恕道:“臭小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快说!”

  我被她这么一喝,也有些恼恕,心想既已结成夫妻,你要知道,全部告诉又有何妨?

  于是火将如何躲避烛龙,阴差阳错揭开太极封印,到了不周山,又如何遭遇康回,修行“无形刀”等事,全部毫无隐瞒地左地上一一写出。

  她垃看脸色越是苍白,木头人似地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问道:“这么说,你根本没找到到‘轩棘星图 ’ ,也没修成‘三天子心法’?你在北海和两望崖里使的,不过是康回教你的气刀?”

  我点了点头。

  她眼中泪水盈盈,闪过惊恕、恼恨、惧悝、懊悔……种种神色,忽然一跺脚,哭道:“臭小予,你害死我啦!”

  我心想我从来没说修成了什么“三天子心法”是你自己这么断然笃定,还四处宣扬,怪的谁来?但见她靠着石壁,哭得嘤嘤切切,心顿时又软轵了下来,上前将她扶住。

  她一把将我推开,梗咽着说,蛇裔几百年来役如奴隶,他们相国更不知吃了水族多少析辱,父亲误信延维,就是是为了能找到“三天子心法”重振蛇族,再不要做大荒次人一等的贱民。

  父亲死后,她和相繇被延维诓骗,为了报父仇,成大业,孤注一掷,连晨潇都杀了,退无可退,对“三天子心法”可谓志在必得。

  事到如今表才告诉她,罗沄压根不知道“轩辕星图”所在,我学得火不过是水神气刀,她又当上哪去找天子心法,与昆仑抗衡?和我这大荒第一反贼贴,结为夫妇,牵连了她自己不说,全族几十万人,只怕都要惨死于螺母之手了。

  我听得五味杂陈,忍住气恼,在地上写道:“除了她和我,再没人知道私结夫妻之事,既然她怕白受连累,我们今日就一笔勾销,权当没发生过此事。

  她一怔,恕道:“姓乔的,我们拜过天地,天知,地知,你之,我知,岂能一笔勾销?再说那天夜里,两忘崖下,我当着众人之面叫过你夫君啦,你想要赖是不是?”

  被她这么一说,倒像是我在反悔。

  我一时气结,不接他的话茬儿,又在地上写道:“烛龙等人都已经死在了两忘崖下,只要追上延维、百里春秋,将他们杀了;再趁着烈炎重伤未愈,一并杀了灭口,就再没人知道相国造反之事。”

  不想她毫不留情,反而“呸”了一声,满脸红晕,冷笑道:“臭小予,我看出来啦,你反悔娶我,就想找个借口杀光所有的证人,是不是?何必拐弯抹角,这么麻烦?

  不如现在一刀将我杀了,明日就好追上你的亲亲小罗沄,和她结拜天地,白头偕老。” 一边说,一边步步朝我逼近,仰着脖子,作出大义凛然,引颈受戮之状。

  肥遗蛇也跟着捣乱,在一旁摇头晃脑,不住地咝咝吐芯。

  我没想到她竟会变得这么胡搅蛮缠,又是气怒又是好笑,转身左石壁上写道:“你我已经拜过天地,我才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你既不想被我拖累,牵连族人,又不想和我撇清干系,到底想要怎样?”

  她眼圈一红,恨恨地望着我,也说不出话来。见我走回到洞口坐下,翻转着烤獐腿,不再理她,她又坐倒在地,曲着腿,把头卖在臂弯里,肩头颤动,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我虽然早已猜到她是为了“三天子心法”才口口声声叫我夫君,但听了她刚才才这一番话,还是忍不住心里恼恕。于是狠下心,不管她如何啜泣,也不搭理。

  她哭了一会儿,看我始终不搭理,就渐渐止住抽泣,抹了抹眼泪,冷冷地说:“我饿了,獐腿烤熟了没有?”

  我劈下一半獐腿丢给她,她胡乱撕扯,吃了几口,又丢回给我,说:“这一半不好吃,我要吃你手里的。”

  我懒得和她哕嗦,就将于里的牛只抛给她,将她撕得乱七八糟的半截獐腿才拍拍干净,全都吃了。

  外面暴雨起来赶大,冰雹砸在地上,“啪啪”作响。

  枉风吹来,火光摇曳,那堆木头原本就湿了一半,没过多久,就慢慢熄天了。洞里本来就阴冷,火堆一天,更觉得透骨的寒意。

  我坐在黑暗里调了一会儿气,渐渐有些困倦,刚闭上眼,又听见她说:“我冷。”我没理她,她自己却贴了上来,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不说话,肩头上就湿了了一片。找心里大软,想起地这一路上对我的种种体贴,又不

  由有些歉疚。她背负着全族人的期冀,与我成亲,无论是想借“三天子心法”打败螺母、炎爷,听说我修的不过是水神气刀,自然难免大失所望。

  而我答应娶她为妻,也不过是想解开“相思果毒”救回瑶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心比心,又有什么理由对她这么恼努?

  她肩头不住地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啜泣还是寒冷。

  我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想将她抱住,不想于手指触及处,柔软如绵,光洁滑腻……不知什么时候,妞竟然已脱去了所有衣服!

  我脑中“嗡”的一响,还不等回过神,她已经蛇一样钻入我的怀里,紧紧楼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哭着说:“你这很心短命的小贼,已经娶了我,不许你再反悔!再敢耍赖,我就……我就把你的心给剜出来!”

  浓香扑鼻,呼吸如堵,她紧紧地抱着我,就像藤蔓缠绕着大树,八爪鱼抓着珊瑚,我想要挣脱,却被她一口咬住脖子,全身一震,只觉得一股烈火狂飙似的情焰从丹田汹汹蹿涌上来……

  许多年以后,当我想起两忘崖下的那一夜时,常常会想起那姹紫嫣红的漫天云霞。不是因为旱魃,而是因为和那云霞一样热烈奔放、狡黠莫测的相柳。

  巫氐说过,化除“相思果毒”的唯一解药,是心上人的心血。但地却没有告诉我,其实还有一种远比这更筒单、更安全的办法,那就是爱上一个同样爱你的人。

  当我知道这一点的时候,相柳已经死了。

  从那时开始,我常常会做一个梦,梦见她紧紧地抱着我,骑着肥遗蛇,飞翔左那无边无际的幽暗的晨曦里。在我们的前方,没有跌窘摇摆的青蚨虫,只有苍茫呼啸的风。

第十三章 - ~ 南海~㊣

  相柳对我说,那天夜里,她换给我的獐腿上涂了巫氐的一种催 情 药,叫做“移情花”,她的唇齿涂了另一种催 情 药,叫做“别恋草”。

  当她的牙咬在我的肚子上时,两种情药合而为一,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烧熔为铁水。

  我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但我知道,如果世间真有一种东西能够让人移情别恋,它一定不是蛊毒或者情药,而是另一个人长年累月、滴水穿石的柔情。

  那天夜里,洞外风雨交加,冰雹纵横。她温柔如水,狂野似火,紧紧地着我,指甲常常地嵌入皮肉,一声又一声叫喊着我的名字,如泣如诉。

  闪电亮起的时候,她终于像一只温驯的小猫,伏在我的臂弯沉沉地睡着了。我看见她嘴角微笑,脸上仍有一道淡淡的泪痕。手臂搂着我的肚子,右脚横跨在我的腰上,仿佛生怕我会趁她睡着时,挣脱离开。

  我就像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恍惚不定,只有脖子上的伤口仍在火辣辣地烧痛。

  她说人不长疤,不留记性,这样我就永远也望不了她。但她不知道,留在心上的疤痕,才留存更久,痛得更深。

  到了半夜,风雨渐小,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吹笛,阴寒凄厉。相柳一震,顿时醒了,在我耳边低声说:“是师尊!”

  百里春秋既在附近,延维、罗沄也不远了。我们苦苦追踪了二个月,等的就是这一刻。我困意全消,和相柳循着笛声,骑蛇飞去。

  细雨霏霏,她从背后紧紧地抱着我,将头贴在我的肩膀上,小鸟依人,一言不发。从她的呼吸和心跳,我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柔与羞涩。

  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切,想到即将见到罗沄,我耳根如烧,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转到几个险峰隘口,雨渐渐停了,层峦叠嶂,雾霭缭绕。一群一群的凶禽怪鸟呀呀叫着,贴着密林,越过山岭,穿入一个狭长的山谷。

  笛声就是从那山谷传来,尖锐入云,越来越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野兽嘶吼,与低沉密集的战鼓声。

  淡淡的月光照在山谷里,仿佛牛乳轻纱。窜群鸟尖啸着纷乱飞舞,下方则是恕吼狂奔的兽群,随着笛声的节奏,潮水似的朝西涌去。

  那些凶兽的背上伏着百来个头戴枷锁的囚犯,东张西望,神色狼狈,愤怒而惊慌。

  百里春秋就骑在其中一只盾甲青兕上,眼白翻动,横吹铁笛。但我却没有看见延维和罗沄。

  山谷西边,旌旗猎猎,六十个火族大汉骑着猛犸,挺着两丈长的赤铁巨矛,朝狂奔而来的兽群徐徐前进。身后是七八百名训练有素的火族步兵,列着方阵,敲着腰鼓,脚步整齐划一。

  兽群越奔越近,一个火族将领大喝:“放箭”几百支箭矢破空激啸,划出道道火光,密集地穿入兽群。

  人仰马翻,悲鸣四起,中箭的猛兽或跪膝倒地,或吃痛狂奔,和前后左右奔拥而至的兽群接连撞在一起,乱成一团。

  不等百里春秋的笛声稳住受惊的兽群,第二批、第三批火箭又呼啸射来,山谷内火光四起。尖啼盘旋的鸟群,也有不少被乱箭射中,簌簌坠落。

  相柳指着那火族将领对我说,他叫赤青戊,是南荒猛犸军的统将,有万夫难当之勇。这些囚犯一定是他俘虏的五族叛军。要想找到延维与罗沄,就得先抓住他和百里春秋。

  她不说我也认得。那日北海大战上,此人就曾当着我的面,杀了二十多个彩云军的将士。此时重逢,心里不由怒火蹿涌。

  我的奇经八脉都已恢复,虽然山谷内没有两忘崖的烈火,也没有北海的狂涛,无法天人交感,将阴阳二炁激爆至最大,但要想对付赤青戊,已经绰绰有余。

  我掠下山岭,冲到狂奔的兽群上方。左一脚,右一脚、踩着群的背脊朝前飞跃,就像踩着激流中的石头,几个起落,就已扑到了那只盾角青兕的背上。周围那些囚犯大呼小叫,我一把抓住百里春秋,劈手夺过铁笛,气刀纵横扫舞,将扑面撞来的凶禽尽皆臂飞,又冲天跃起,骑上肥遗蛇背,朝火族将士飞去。

  没了笛声,兽群顿时乱作一团。

  相柳嫣然一笑:“师尊,你来听听我的御兽曲,比起从前是不是大有长进。”用衣袖擦净铁笛,悠悠地吹了起来。

  笛声清幽悦耳,就像月夜的山泉,清晨的微风。那些兽群嘶鸣着停止狂奔,渐渐安静下来。

  百里春秋听出她的声音,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那些火族蛮子还以为我们是援兵,鼓声顿止,齐声欢呼。

  我突然疾冲而下,气刀怒扫,轰然劈在赤青戊骑乘的猛犸前足上。猛犸悲鸣,如小山倾倒,将它高高地掀飞而起。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已一刀剁下他的右臂,将他的头死死地按在污泥中。

  火族蛮子哗然惊呼,相柳高声道:“玄女之孙、康回转世共工在此!再不快丢掉兵器、伏地求饶,就叫你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那些囚犯中大半都是彩云军,其中还有几个是两忘崖一战中的幸存者。听说是我,无不纵声欢呼。

  后来我才知道,自从那夜我与烈炎拼死激斗,又险些以“无形刀”打败烛龙后,我的事迹便被一传十、十传百地不断夸大。人人都知道玄女的外孙是康回转世,修成了“三天子心法”。

  就在我和相柳骑着肥遗蛇,四处追寻罗沄的两个月里,我已经被各地的叛军神化成了天下无敌的人物。就连一些原本不服从姥姥的木族、火族叛军,也莫名其妙地将我奉为领袖。

  大荒中甚至流传起了一首鞯谣:

  山不周,天河决,

  嫘母无石补天裂。

  地将缺,共工活,

  昆仑北海变颜色。

  看见我从天而降,瞬间将赤青戊制伏,那些火族卫士全都呆住了。有几个凶悍的蛮子挥刀想冲上前来,被赤青戊喝止:“慢着!陛下有令,凡见到共工,尽心善待,不得为敌!全都退回到郢火待命。”

  我听了忍不住哑声怒笑,这厮生死操于我声,居然还在惺惺作态!郢火城距离这儿尚有百余里,他搬救兵,就让他搬去好了。

  那些火族蛮子面面相觑,纷纷向我躬身行礼,然后偃旗息鼓,掉头朝西退去。没过一会儿,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众囚犯欢呼不已,争相朝我拜倒,山呼万岁。

  相柳吹笛驱散鸟兽,跃到我声边,笑吟吟地问百里春秋:“师尊,延维老贼呢?你们把滕兀公主藏到了哪里?”

  他眼白翻动,又是沮丧,又是羞恼,颓然道:“一个半月前,罗沄带着我和延维来到桂林八树时,遇见了洛姬雅,那妖出认出罗沄耳朵上的双蛇,就擒住我们,救走了罗沄?????”

  听到洛姬雅的名字,相柳脸色微变,我心里也是一震,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烦恼。

  洛姬雅喜怒无常,蛊毒无双,不管任何人,只要触了她的逆鳞,必定生不如死。

  自从龙女嫁与公孙轩辕后,便被视为大荒第一妖女。

  以洛姬雅和公孙轩辕的交情,多半会解开罗沄体内的所有蛊毒。我要想从她眼皮底下剜出罗沄的心血,只怕比登天还难。

  果然,百里春秋接着又说道:“流沙妖女解开了‘蛇神蛊’,对我们百般折磨。然后又带着我们东弯西绕,到处采集草药,说要从延维的血里炼出‘不死药’来。两天前,到了令丘山下,正好遇见火族猛犸军,听说公孙昌意将要大婚,她就将我连同八十一种药草,当作礼物,让赤青戊前往南海,转托给昌意。”

  相柳追问他延维和罗沄的下落。他摇了摇头,说洛姬雅只将他交托给赤青戊,罗沄与延维仍随她走了。他生怕被烈炎斩首,因此才不顾一切地吹铁笛,御百兽,想要逃出生天。不料冤家路窄,偏偏遇见了我们。

  那些囚犯纷纷证实其言。

  相柳满脸失望,对无法手刃延维遗憾不已。我心里却怦怦直跳,知道应当去哪里寻找瑶雩和罗沄了!

  再过七天,就是昌意婚礼的日子,以罗沄的性子,听说心上人大婚,必定妒怒攻心,赶往南海捣乱。

  诸夭之野宾客云集,烈炎等人必然都会前往道贺,正是浑水摸鱼的大好时机。如果运气够好,不但能救出瑶雩,找到罗沄,说不定还能杀死昌意、烈炎,闹他个天翻地覆!

  我用气刀避开那些囚犯的枷锁,在地上划写,问他们是否想加入我麾下,一齐杀死螺母,重建五族之治。那些人纷纷拜倒,奉我为盟主,叫嚷着要砍下赤青戊的头颅祭旗。

  我又以手代口,在地上写道,昌意大婚,万众瞩目,少昊、烈炎等各族贵侯势必赶往南海庆贺,昆仑山上只剩下公孙青阳和重病垂危的螺母,正是刺杀他们的绝好机会。

  众人连声叫好,七嘴八舌地献谋献策,有的说应当尽快联络各路义军、合力围攻昆仑;有的说兵贵神速,要想攻其不备,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好即刻潜入螺宫,来个闪电偷袭。

  赤青戊在一旁听得摇头怒笑:“想不到苗帝陛下英武盖世,生出的儿子居然是个不分是非好歹的糊涂虫!乔共工,你为虎作伥,祸害天下,怎么对得起祖宗的英灵?怎么对得起炎帝陛?????”

  不等他说完,我猛地拔起半截断枪,贯入他的左胸,将他生生钉在地上。转过身,继续在地上划写,让那些人立即回去召集各自的人马,七天内在昆仑山下的丹熏城集合,共讨嫘母。

  那些人摩拳擦掌,高声呼应,又和我一起歃血为盟,然后骑上飞禽,各自离开。

  相柳始终笑吟吟地望着我,一言不发,直到和我骑着肥遗蛇,飞出几十里远,才抱着我的腰,柔声说:“我的夫君智勇双全,不愧是玄女之孙、苗帝之后。这‘声东击西,瞒天过海’的妙计,使得天衣无缝,别说螺母,就算是西王母重生,也绝对料想不到。”

  我装作不明白她话中之意,她嫣然笑道:“夫君,你刺的那一枪偏了半寸,当我看不出来吗?那些火蛮子没走多远,现在多半已经将赤青戊救转过来了。往后七天,少昊、烈炎一定将重兵全都埋伏在昆仑山上,南海就更没人防范啦。”

  她就像在我的心里下了蛊,对我的想法总能了如指掌,而我却从来没能猜透她的心思。

  为了避开火族的耳目,我们昼伏夜出、朝南飞行,四天后的清晨,终于到达南海。

  万里碧天,风起云涌,无边无际的湛蓝海面上,千帆相竞。

  大荒各族、各蕃国的使节果然都超来了,载着满满的礼物,争先恐后地驶往诸夭之野,讨好昌意。

  港口边人来人往,泊了许多将要出发的大船。来的客人太多,连水手都不够了,许多船主正站在艏楼,朝着岸上大声吆喝,扫募有经验的水手。我们乔化成南荒蛮子,随着人流混上船。

  风帆猎猎,破浪前行。阳光昭得遍海都是金光。我扶舷南眺,想起姥姥第一次带我和瑶雩来到南海的情景。

  那年我刚满七岁。公孙轩辕大破诸族联军的“四兽阵”,下诏废除五除之别,改设十二国。我随着姥姥逃出西荒,又辗转到了南海。

  也是在这海上,也是在八月,我们听说龙族镇海王与鲛人国主大婚,公孙轩辕将亲往道贺。

  姥姥拍着船舱,泪水盈眶,又是悲怒又是伤心,说如果我舅舅还活着,一定可以趁着婚礼,杀死轩辕,夺回天下。

  没想到天意循环,又给了我这次机会。嫘母垂危,公孙青阳性情柔弱、只要杀了昌意,公孙家再没有能和我一争短长的主人!

  身边人来人往,暄晔如沸。那些宾客要么在打赌昌意的新娘究竟是哪能一族的公主。要么在猜测公孙轩辕的下落,还有不少人居然在议论我。

  短短两个月,我大战烛龙、烈炎,神出鬼没,似乎成了大荒中的名人。但在这些人眼中,姥姥已死,彩云军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就算我真的修成了“三天子心法”,也绝对抵不过公孙轩辕的“刹那芳华”。

  我暗自冷笑,相柳握住我攥紧的拳头,低声说:“滴水穿石,百年不迟。如果公孙轩辕没有死,一定会出现在这次的婚礼上。你答应我,绝不要和他莽撞拼命。”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发丝飞舞,凝视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关切和忧惧。

  刹那间,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除了妹妹与姥姥,生平第一次有人这么在乎我的生死。

  和她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恍恍惚惚,如在梦里,不管是同拜拜天地还是那一夜的云雨,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直到那一刻,我才鲜明而强烈的意识到,她真的已经成了我的妻子。

  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候,海上风浪越来越猛,白云翻腾,变幻出万千莫测的形状。一个巫师高举碧绿的乌龟壳,叹了口气,说看这光景,婚礼当天只怕要有狂风暴雨了吧。

  周围人连称可惜。

  我心里却有如怒潮汹涌。如果真有风暴,就来得更猛烈些吧。越猛烈的风暴,越能感应我体内的阴阳二炁 ,将无形刀的威力激化到最大。这样即使遇上公孙轩辕,也能有拼死一博的机会。

  有人摇头笑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世上的许多事情是没法卜卦算出的。比如苗帝明明与公孙轩辕、炎帝情同手足,最后惨死在姬远玄那奸贼的手上,偏偏他的儿子却像被猪油蒙了心,一心要杀死轩辕、炎帝,为姬远玄报仇雪恨。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我心里一震,这种话很早以前也曾经听人说过,我一直视作挑拔我与姥姥的谎言,不屑一顾。但不知为什么,此时听来却觉得说不出的刺耳。

  周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谈起当年之事,从蜃楼城到古浪屿,从蟠桃会到天帝山盟,又从嫘母的婚礼谈到阪泉与涿鹿之战,时而哄然大笑,里面唏嘘感叹。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和姥姥所说的大相径庭,甚至完全相反。我越听越觉得郁结如堵,心中愤怒、淆乱而又难受。想起两忘崖下与烈炎的那番交手、想起他所说的那些话,更像是要窒息了一般。

  如果说烈炎当时是妄图离间,胡编乱造,这些人现在根本不知道我在船上,为什么要一齐撒这弥天大谎?还说得严丝合缝,毫厘不差?

  我心乱如麻,正想问相柳,却听见有人叫道:“那是什么?”转头望去,海面上大浪分涌,鼓起一个乌黑光滑的“山脊”。接着呜呜震耳,一条巨大的水柱从那“山脊”上破空喷起、漫天细雨般蒙蒙洒落。

  船身被晃得剧烈摇摆,众人惊呼迭起、趔趄奔跌。

  相柳眯起眼,冷笑道:“夫君,你的心上人来啦。”指甲在我手背上狠狠地一掐,钻心的疼痛。

  波涛起伏,龙鲸呜鸣着浮出水面,一个碧衣少女立在鱼背上,黑发卷舞,乘风破浪。果然是这两个月来,我们日夜追寻的罗沄。

  见到她,我的心里怦怦剧跳,刚才的那些疑虑全都烟消去散。那双紫眸扫过船上众人,却没有认出我,也没有认出男装打扮的相柳,脸上依旧是那似笑非笑的娇媚神情。

  周围口哨四起,都以为她是南海的蛮族渔女。一些年少轻狂的宾客被她的秋波勾得神魂颠倒,有的大声朝她喊话,有的则忍不住御风腾空,朝鲸鱼追去。

  相柳笑吟吟地说:“夫君,现在正是解开你‘相思果毒’的绝好机会。过了这座山,可就没这水啦。”不等我回答,已翩然冲起。

  相柳心狠手辣,又对 罗沄颇有醋意,既然知道从好懊处问不出轩辕星图的下落,一定不会再有半点儿留情。

  我虽想解除红豆情毒,却不想当真剜出她的心来。于是只好翻身抄足,紧随在相柳与那些浮浪费少年之后。

  罗沄转头嫣然而笑,挥袖撒出一张巨大的碧绿渔网,迎风鼓舞,将抢在最前的几个少年兜头罩住,“轰”的一声,砸入海中,那几人被渔网的尖钩划得鲜血淋漓,吃痛大叫。

  血腥味随着波涛迅速蔓延,没过一会儿,海面上就浮出了几十只鲨鱼的三角尖鳍,朝着渔网疾速游来。

  那些人恼怒交集,越是奋力挣扎,被捆得越紧,一边强聚直气,和四面包围来的鲨鱼拼死激斗,一边朝着罗沄破口大骂。

  罗沄拍手咯咯大笑。剩下的那些少年见她出手这么毒辣,都有些惊愕骇然,踏着波浪踌躇不前,只有三五个自恃修为高强的,反被撩起好胜之心,和我们一起继续朝前追赶。

  大风鼓卷,龙鲸呜鸣着喷出一条水柱,又渐渐地沉入海里。那些少年眼睁睁地看着她咯咯大笑着消失在碧波中,又是失望又是沮丧,只好迎着远处满船的哄笑,悻悻返回。

  我抓住相柳的手,并肩冲入海中。在水火海窍的滔滔漩涡里,我修炼了许久,早已能纯熟自如地利用周身毛孔,在海里恣意呼吸。相比之下,南海的急流大浪倒算不得什么了。

  水中空气透过我的经络、血管,丝丝脉脉地汇入心肺,又透过我的手掌,沁入相柳的体内。

  她第一闪尝到的这种奇妙的滋味,又惊又喜地凝视着我,嫣然一笑,五每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掌。

  深蓝色的海水无边无际,我们就像两条鱼,和四周翩然穿梭的鲨群一起,自由自在朝前游溯。

  前方两百余丈外,龙鲸拖曳着渔网,如小山般无声地移动。那五六个少年早已被憋闷得透不过气,无力挣扎,更不用说和前仆后继的鲨鱼拼斗了。

  紫红色的血雾迅速弥漫,景象惨不忍睹。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斜侧方疾速游来,挥刀劈斩,驱散鲨群,将渔网豁开一个大

  那些人如蒙大赦,箭一般朝上冲脱逃散。

  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容貌,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曾在哪里见过。罗沄腾云驾雾似的从鲸鱼背上踏奔而回,朝他挥鞭劈打。

  那人对她的路数似乎了如指掌,微一躲闪,便夺过长鞭,将她拽入怀里。罗沄奋力挣扎,但从那动作来看,不像是生死相搏,倒像是至为熟稔、亲密的恋人在拌嘴斗气。

  我心里一震,突然明白这个人是谁了!罗沄骑着龙鲸,大张旗鼓地出现在南海,又无缘无由地平起波澜,对这些宾客施加辣手,无非就是为了敲山震虎,引出昌意来。

  狭路相逢,我心底积抑了十几年的怒火瞬间喷薄。凝神聚气,全速朝前游去。

  但他的速度快得惊人。不像一条鱼,更像一只青云直上的大金鹏鸟,眨眼间便抱着罗沄冲出了水面。

  等到我和相柳破浪而出时,他们已经乘着苍鹫飞出了十几里外,遥不可追。

  我和相柳费尽心机,就是为了除掉昌意,怎甘心让他在眼皮底下跑了?又骑着肥遗蛇,勉力追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连他们那小如黑点儿的身影也消失于茫茫天海之间,才渐渐停了下来。懊丧恨怒,无以言表。

  经过这一番周折,我暂时忘却了船上听到的种种流言,又重新燃起了对公孙氏的如火仇恨。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暴露身份,我们收起肥遗蛇,假扮成落水的宾客,御风而行,混上了前面一艘驶往穷山的大船。

  傍晚时分,海上金光万里,漫天都是红彤彤的火烧云,迎面刮来的风中带着浓烈的花香,熏人欲醉。

  在一片欢呼声中,船舷终于抵达了诸夭之野。

  港口泊满了大大小小的两百多艘船。华灯初上,星星点点连成一片,银河似的灿烂映在海里,映衬着远处的蓝天、晚霞、连绵巍峨的雪山,说不出的明丽壮观。

  号角四起,几十个迎宾使骑着鹫鸟,有条不紊地穿梭飞翔,将宾客引上飞车,带往穷山瑰霞峰的贵宾馆。

  我早就听说过诸夭之野的美丽,但所有的描绘,都抵不上亲眼目睹的震撼。坐在飞车上,俯瞰着那浮光掠影的锦绣大地,心里的杀机戾气也仿佛被拂面的暖风融了大半。

  瑰霞峰积雪皑皑,云霞环绕。贵宾馆依着山岭连绵而建,金色的琉璃瓦在夕晖映照下,如同一条黄龙,夭矫于云海之间。

  这里原本是鸾凤国的宫殿,自从得知公孙昌意居住在诸夭之野,大荒各族的使臣就络绎不绝地飞到这里,寻纺公孙轩辕的踪迹。少昊和烈炎为公孙昌意主持大婚,将这绵延六里的恢宏宫殿群,全都征用为贵宾馆。

  相柳和我所住的,是西面山崖上的一间。窗外是彤红赤艳的漫天晚霞,和翻腾不息的金色云海。

  朝南望去,万丈峭壁如刀斧凿,一直连接到穷山的主峰。据说在那浩渺天地的中央,就是女儿国的北斗七殿,站在楼阁上,伸手就能摘到星辰。

  再朝南望去,透过川流翻涌的云层,依稀可以看见蓝色的大海。世人说穷山以南,海之所尽。那片海的南边,真的是世界的尽头么?

  每个人一生之中,总会有些时候,突然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曾走过的、和想要走的道路。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苍凉入骨的惆怅与迷惘。

  短短三个月,从北海的天之涯,到这南海的海之角,穿越了整个大荒,究竟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而往?

  那天,相柳倚窗而立,衣袂鼓舞,仿佛也被清凉的大风涤去了心尘。转过头,凝视着我,嫣然一笑,霞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美得熠熠夺目。

  我看到她的笑容,心旌摇动,呼吸如堵,突然想起了不周山上摇曳的女娲花。

  如果我不是共工,如果没有遇见罗沄,如果世间万物都可以像这瑰霞峰的晚景绚丽无瑕??????我多么想抛开所有的一切,将她紧紧地抱住。

  但我没有。

  那个念头一闪即过,随着窗外的流霞,被大风吹散。

  六十年以后,也是这样漫天如火的晚霞,也是这样凌云绝顶的高处,我抱着好渐渐冷却的身体,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刻,想起了诸夭之野的那个傍晚,想起她绚烂夺目的笑容。

  从那时开始,我常常会梦见她。

  人生就如同梦里那恣意不定的狂风,在无边无垠的幽暗的晨曦里,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却不知道自己的方向。

  当你知道错过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掉头。

  有时我想,至少那一刻,她一定也曾感到了我心中的悸动。所以她脸红如霞,转过头,假装寻找漫山摇响的晚钟,嘴角却噙着似有若无的笑容。

  当天夜里,当最后一缕霞光在瑰霞峰上淡去的时候,迎宾大殿里灯火通明,载歌载舞,到处是觥筹交错、大声笑谈的宾客。我们趁着夜色,悄悄地溜出贵宾馆,寻找昌意和罗沄的踪迹。

  之后两天,我们沿着穷山,找遍了每一座山峰,每一座宫殿。甚至去了盆地,去了峡谷,去了石林,去了草原,去了诸夭之野第一个人有人居住地方,却始终一无所获,也没有人知道公孙昌意和他的新娘住在哪里。

  婚礼那天夜里,穷山上的各处宫殿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所有的宾客都在等待着子时的到来。

  我和相柳经过忘川时,突然想起了罗沄提到的“云苇湖”。那里里她和昌意最为隐秘和甜蜜的地方。

  于是我带着相柳朝南飞掠。穿过草野,穿过森林,果然看见了一角荒芜摇曳的湖面。

  就如同罗沄所说,湖面被月光镀得一片银白,就连那连绵的芦苇也仿佛霜雪覆盖。湖上雾霭浮动,随风起伏,大片大片的流云贴着湖水无声无息的飞过。

  我们悄悄地掠到湖心的小岛上。岸边荷叶连天,一阵大风吹来,弥漫着浓郁的桂花清香。

  我心中顿时一阵绞痛,汗珠涔涔而下,险些跌坐在地。巫氐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八月桂花开时,潜埋在体内的红豆情毒必定会闻香而动,至死方休。

  相柳抱住我,取出青华石、水精花、碧棠草的冰针,扎在我的七处穴道上,剧痛虽然缓解了一些,但经络内仍然火烧火燎,浑身绵软无力。

  这时,西边的小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悠扬清越的笛声。相柳背着我,披上隐身纱,悄悄地到了树林里。

  透过乱石与枝叶,我看见昌意背对着我,站在一个草亭里,衣衫鼓舞,横吹长笛。罗沄坐在旁边,痴痴地凝望着他,嘴角微笑,泪光莹莹,脸被月光照得冰雪般莹白。

  大风吹来,亭外落叶飘卷。笛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婉转,罗沄右手握着竹筷,轻轻地敲打着石案,泪水忽然夺眶涌出,低声和唱道:“木落其英,随风无定,彼狡童兮,不与我行。”

  昌意顿住笛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木落其英,子满其枝,彼蝴蝶兮,寻芳到迟。”

  罗沄低声道:“彼蝴蝶兮,寻芳到迟!彼蝴蝶兮,寻芳到迟!”

  反反复复地念了好几遍,眼圈又是一红,微笑道:“我只记得你曾对我说过‘此花开谢无花开,吹尽春风总不如’;只记得你说过‘枕边风过耳,梦里人依旧。何当剪红烛,共把青梅嗅’;只记得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又消失不见了,你一定也会像我一样,满世界地找寻,直到找到我为止??????可是这些话,你全都忘记了吗?”

  昌意慢慢地道:“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忘记。滕儿姐姐,我喜欢你是真的,想念你也是真的,这几年里,我也真的从南海到北极,从昆仑到时东海,我找过了许许多多的地方,却都没有见到你。你走的时候,没有留下半句话,这些年来又杳无踪迹,我甚至找了灵祝,卜算过你的下落,但我不知道你究竟是生,是死,或者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罗沄泪珠一颗颗地掉了下来,咯咯大笑道:“我的心里满满当当塞的全是你,再也容不下别人了!这些年来,醒着的时候,时时想着你,睡着的时候,夜夜梦见你。后来连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是醒着还是睡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看着泪珠接连不断地滑过她酡红的脸颊,我心里剧痛如绞,情毒烈火似的焚烧。相柳紧紧地抱着我,尖尖的指甲嵌入我的颈背,不知道是疼惜,还是妒怒。

  那时他们距离我只有百丈之遥,我找遍了千山万水,等候了年年岁岁,好不容易才有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却偏偏被小小的半颗红豆所制,痛得不能动弹,无法呼吸。


第十四章 - ~与子偕老~㊣

  大风呼啸,树叶沙沙作响,桂花吞馥郁扑鼻:

  罗沄抚着胸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笑道:“我曾以为你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只对我一人说过,你的温柔体贴,也只是因为我。如今才知道,原来在你心在你心里,我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泊尧,泊尧,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真的有喜欢过我么?从前说那些话的时候,也是出于真心的么?”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虽然在笑,眼角眉梢却全是衰婉凄绝的神色,我心中一震,突煞想起如在两忘崖下所吃的那串红豆,才明白原来她也中了情毒。

  洛姬雅可以解开数以万计的蛊毒,甚至可以解开“蛇神蛊,”,却唯独不能消除“相思果毒”。因为红豆本身是没有毒的,毒只存在你自己的心里。当你决定去喜欢一个人时,就注定要承受肝肠寸断的痛苦。

  昌意似乎没有察觉,描了摇头,说:“螣儿姐,我从前待你是真是假,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你在我心里,始终是独一无二的。”

  罗沄道:“那好,我再问你,你说当年左北海鲤鱼背上,第一次看见我时,就想长大了以后娶我做妻子,还说要像你爹娘一样,一起泛舟海上,牧马南山。这句话也是真的吗?”

  昌意点头说:“自然是真的、”

  罗沄喀喀笑道:“到了这时候还骗我。你如果真想娶我,为什么我第一次到诸夭之野时,就听说你要成亲了?这回故地重游,屈然又撞上你的婚礼?这两次的新娘好像都不是我呢。”

  昌意道:“你说的第一次,是指女儿国的公A主么?那几日我在天池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话或许是有的,却从来没答应要娶他为妻。否则为何一看见你,就立即随你走了?”

  罗沄脸色晕红仁,仿佛平静了一些,挑起眉梢,似笑非笑低声道:“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你为什么不和我走?”

  风势越来越大,长草起伏,枝叶乱舞。天上不如什么时候涌来了大片的乌云,将月光遮挡得时隐时现。两人一个站在革亭的暗影里,一个站在淡淡的月光中,显得那么疏离。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昌意缓缓地说:“春时花,秋时月,夏时风,冬时雪。螣儿姐姐,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是从前……哪怕是两个月以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带你一起走。只是……只是……”沉呤着没再往往下说。

  罗沄微微一笑,泪水脩然滴入酒杯,柔声道:“只是现在时过境迁,春花变作了秋月,你已径喜欢上她了,是不是? ”

  昌意沉默不话,相柳忽然又在我耳朵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我几乎火要憋爆开采。她叉吮着我的耳朵,蚊子似的传音道:“你们男人都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大混蛋。你要是敢像他一样,下次被咬的就不是耳朵啦。”

  罗沄捂着心口,重新坐了下来,左手手指把玩着酒杯,淡淡道:“其实你不说,我也已经知道啦:这几天我们喝的酒,都是用相思果汁酿成。如果你喜欢的人还是我,我心里到在就不会这般疼痛了。而如果我不喜欢你,你也早就情毒发作,生不如死……”

  昌意吃了一惊:“你吃了两忘崖上的相思红豆?难道连滚沙仙子也没有解救的法子?”

  上前抓住地的手腕,沉声说:“螣儿姐姐,你快随我回南琼宫,我这就让人去找灵山十巫,帮你救治……”

  罗沄将他的手甩开来,咯咯大笑:“傻瓜,我骗你的!”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层,起身走出草亭,笑道:“如果我真中了相思果毒,早酒二给你喝的酒里下些蛊药,剜出你的心来啦。”

  昌意随着她一起走了出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时,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我大吃一惊,怒火更直蹿头顶。直到那一刻,我才认出他就二是在两忘崖上虏走瑶雩的小子。

  罗沄握着酒杯的手不住地微微颤抖,笑道:“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逗你玩呢。你以为我一真的还像从前那样缠着你么?当年之所以不告而别,就是因为杀了那些巫医后,与你有了隔阂。渐渐明白过来,你和我性子相差太远,又喜欢拈花惹草,勉强左一起,终究还是要分开,到不如一走了之,还能留些甜蜜的回忆。”

  她情毒发作,苦苦强忍痛,声音却说不出俏皮轻快。

  昌意跟在她身后,低着头默然不语,将信将疑,浑然没有注意到她正将一支支冰针扎住忙督二脉的七处穴道里。巫氐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暂时封制相思果毒的唯一办法。

  罗沄轱身笑道:“前几天在北海听说你结婚的消息,心里很好奇,不知道这位新艰完竟是何方神圣。如果她处处比我好,固然让我生气;处处不如我,岂不更让我伤心?你且说说,她底有什么地方比我好?”

  昌意摇了摇头,正想回答,远处雪山上“砰”的一声,突然冲起一大簇五彩缤纷的烟花。

  接着轰鸣连响,烟花满天怒放,隐隐夹杂夺着鼓乐喧哗之声。此刻距离子时,已不到一个时辰。

  罗沄凝视着昌意,眼中泪光丸闪烁,嫣煞一笑:“良辰已至,唯待新人。你走吧。陪了我三天,已径够啦。他们到处找你,再不不回去,可就来不及拜天地了。”

  昌意稍一踌躇,问她是否愿意参加婚礼。

  她地笑呤呤说:“好啊。反正我千里迢迢赶来,除了送礼之外,就是想看看她。看看她,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你神魂颠倒。”

  我周身剧痛难忍,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朝穷山飞去,却没半点儿气力阻挡。。相柳借着风势,将青蚨香吹沾到他们的身上,背着我,遥遥地跟随在后。

  漫天烟花乱舞,五光十色,越来越繁密绚丽。雪山上的宫殿灯火辉煌,就像几条金龙,迤逦天地之间。相隔很远,就已经能清晰地听到钟鼓轰鸣,以及歌舞喧闹的声音。

  越往上飞,寒风扑面,桂花的香气渐渐淡不可闻,那火烧火燎似的剧痛也随之消减了许多。

  我有让相柳在七处六道上扎了冰针,疏通径络,想要抢在昌意到达山顶前将他们截下,奈何相隔太远,他的御风术又极为高明,越追越远,等我们掠过瑰霞峰时,他们已到了穷山顶峰的天池。

  山顶云横雾锁,险峰高兀。灯光、篝火、烟花……相互交织,朝天池七殿飞去。钟乐鼓号、欢歌笑话彻耳可闻。

  我们夹在人流里,飞上了天池。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奢华而壮丽的景象。

  天池浩渺,环绕着巍峨的雪岭。深蓝色的水面上莲花描曳,绿也浮荡。那些琼楼玉宇灯火灿烂,被回祈的曲廊连接,遥遥俯瞰,果然就像北斗七星投映在湖中,壮丽难言。

  湖心主殿彩灯描曳,四周水面上悬浮着无数莲花灯,交相辉映,喜气详详。丝竹飘飘,金钟长鸣,到处是拥挤的人流,热闹非凡。宫女提着灯,往返穿行于曲廊之上,端送着酒水佳肴。

  那些宾客或骑鸟盘旋,在迎宾使的指引下,飞住各殿;或降茫在天池边,乘着数以百计的月牙小船,络绎不绝地穿过心莲海,抵达各自的桌席。

  昌意与罗沄刚冲落主殿,四周就一片欢腾,有人叫道:“新郎来啦!新郎可算来啦!”个殿宾客纷纷起身,鼓掌长呼。

  趁着四周喧哗,无人注意,我和相柳乔化成宫女、仆夫,端着酒肴混入主殿。殿内密密麻麻,站满了各族贵侯。

  我凝神扫望,心中怦怦直跳,除了生死不明的公孙轩辕,以及留在昆仑山上的螺母、公孙青阳,各族权贵似乎今都来齐了。

  一个白衣王冠的胖子和烈炎坐在一起,眯着眼睛,笑(*^__^*) 嘻嘻地交头接耳,想必就是阴狡深沉的白帝少昊。

  此外,祝融、蓐收、英招等曾与彩云军交过于的熟面孔,也全都站在殿上,济济一堂。

  要想在众日暌暌之下,当着这么多纯顶高于之面而杀死昌意,谈何容易!但既然已错过了最佳的下手时机,就只有耐心了。(似乎不通?)

  昌意走到殿中央,对着四周长揖行礼,高声道:“多谢各位长辈亲朋、贵宾佳客来此道贺!昌意迟到一步,自罚三杯。”取过宫女端来的酒杯,连饮了三杯。

  有人起哄,说这么久还不见新娘,也要让她出来罚上三杯。

  众人连声叫好,说佳偶天成,自然要成双成对,新娘子不出来罚酒,婚礼就不让开始。

  各殿的宾客远远地听见,纷纷敲着桌子,大笑起哄。

  昌意看了一眼笑呤呤站在边上的罗沄,微笑不语话,神色有些尴尬。

  远处金钟连震,接着又是一阵烟花轰鸣,有人叫道:“吉辰到!”

  大风鼓舞,檐铃叮当乱撞,灯火明灭,殿上顿时变得昏暗起来。

  我转头望去,雪岭上空黑云翻涌,天色比起先前更加阴沉了,偶尔亮起一道闪电。湖面上的莲花随着狂风汹汹摇摆,月牙船急剧地波荡着,随时都将翻覆。

  一场意料之中的大风暴即将到来。

  鼓乐高奏、曲廊上袅娜地走来两行宫女,提着灯笼,点点红光共衣袂乱舞。中间那身着风冠霞帔的女人就是昌意的新娘,脸颜被红盖头遮挡,只有被大风锨卷时,才露出嫣红的唇瓣。

  喧哗声尽皆顿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的身上。

  相柳掐了一把我的手臂,恨恨地传音道“凭什么我们只能在姨姥姥坟前拜堂,这女人嫁给昌意就能这么风光?我不管,你要和我重新拜一次天地!”

  我没有心思回应。在那明暗不定的灯光里,我只看见罗沄微笑而立,影子曳在墙上,那么落寞萧索。新娘走进殿里时,欢声四起,她眼里;泪水莹莹,视线却一刻也不曾离开昌意。

  大殿里,似乎只有我和她听不见周围的喧哗与众人的说笑打趣。直到少昊敲了敲金锣,宣布开始同拜天地,她睫毛轻轻一颤,似乎才回过神来。

  昌意牵过新艰手中的红带,在欢呼声中,慢慢走走到礼台前,正要对着殿外的天池下拜,罗沄突然大声叫道:“且慢!”

  殿内顿时妥静下来,所有人无不讶然地看着她,昌意的脸色有些古怪。

  她嘴角微笑,端着一个碧玉瓶与两个酒杯,从容地走到昌意身边,倒满一杯酒,票声道:“昌意,我要走啦,不能吃完你的喜宴。所以先敬你一杯,祝你们相敬如宾,忘记世间所有烦恼。”

  相柳在我耳边传音:“你猜这杯酒有没有毒?”我心中怦怦大跳,只见昌意接过酒杯,正端到唇边,新娘突然

  抢过酒杯,将就水一饮而尽,低声说:“这杯酒我替他喝啦。”

  众人哄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里跳。觉得新艰的声音有些熟悉,还不等细想,罗沄又倒了一杯酒,递给新娘,似笑非笑地说:“你喝得太早,这杯酒才是敬你的。祝你们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这次却是昌意从她手中将酒杯抢了过来,沉声说:“杯酒情深,不忘故人,媵儿姐姐,不管你这杯酒是酸是苦,我都甘之如饴。”

  罗沄泪水脩然夺眶,他刚要举杯,便又劈手夺过,一钦而层,将杯子连着玉瓶一齐砸碎在地。

  众人大哗,枉风刮来,灯火摇曳,她满头黑发竟然瞬间变得雪白!我和相柳吃了一惊,昌意更是满脸骇异,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罗沄泪水涟涟而下,咯咯喀大笑道:“好一对痴情怨偶,好一个杯酒情深!我敬你的那杯酒,无毒无蛊,原本只是忘川之水,却偏偏让她喝了。很好,从今往后,她再也记不得你,你也尝尝相思红豆、情火焚心的滋味!我敬她的这杯酒,是流沙仙子所酿,叫做‘与子偕老 。这几天里,我原想和你同饮此酒,可惜……可惜你再不是和我白头偕老的那个泊尧!”

  她笑靥如花,额头、眼角、唇边……却已生出不少淡浚的细纹,仅仅伍片刻之闸,那春花般娇媚的容貌就枯萎凋谢了,只有那双紫色的眼睛,满溢着泪水,依旧那么的澄澈和妩媚。

  她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呼吸如堵,脑中一片空白。

  在那之前,我从没听说过一种毒药,叫1做“与子偕老”。有人对我说,当你喜欢一人的时候,恨不能和他瞬间白头。但如果你喜欢的人变了新,你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有忘记。

  我始络无活忘记罗沄,就如同她始终无法浩忘记昌意,她没有喝忘川之水,却喝了那杯让自己瞬间白头的酒,是因为寂寞的人生太过漫长,而有些事情到死却也不愿忘却。

  大殿上乱成一片,昌意抱住罗沄,大声的叫喊着巫医。

  相柳对我说,这是下手的最好时机,但那时我却像石人似的僵住了,惶惶惚惚,一动也不能动。

  等我醒过神时,烈炎、少昊、祝融……已经罗沄与新娘围住,把脉查探,输递真气。

  一个白发巫祝拯了摇头,说罗沄所喝的毒酒以“弹指红颜老”、昙花的朝露、瞬息草等几十种秘药合酿,再加上她体内的相思果毒,刚猛霸烈,元可医治。到是新娘刚饮忘川水,可以立即用三生石化解。

  这时殿外狂风鼓舞,闪电交加,按着响起一连串的惊雷,震得湖面涟漪荡漾。泼墨般觳的黑云已经顺着雪峰滚滚而下,弥漫在天池四周。

  一个凤族的彩衣巫女高声说,再不行礼。吉时就要过了。少昊敲了敲金锣,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继续主持婚礼。

  眼看着昌意格罗沄撇在一旁,在众人的欢呼声里,继续与新娘拜天地,拜父母,又相互对拜,我心中怒火如烧。阴阳二X(不认识)感应着惊雷、狂风,在玄窍、丹田汹汹盘旋。

  少昊微微一笑,道:“大礼已毕,天地为证。再喝过交杯酒,你们就是夫妻了。”拍了拍手,两婢女重新端着酒杯走到两人面前。

  怒风咆哮,埀幔乱舞,殿内的灯火被刮得如同一道道横着的红线。天边忽然又起几十道闪电,将四周映眼得一片青紫。

  新娘站在栏边,霞帔翻舞,不知是被寒风侵骨,还是受了方才的惊吓,全身仿佛在微微发抖。

  她与昌意一齐接过酒杯,手臂相绕,刚端到唇沿,雷声枉震,她猛地一颤,将昌意手中的酒杯扫落在地,顿足哭道:“姥姥,我……我下不了手!”

  “哧哧”激想,青烟四冒,玉石砖地瞬间极泅水蚀出几十个黑洞。众人哄然大哗,昌意脸色也倏然变了。

  大风刮末,新娘盖头掀卷翻起,露出一张苍白而秀巧丽绝伦的脸。我像被雷电劈中,刹那间无法沽呼吸。

  这个,“新娘”竟然就瑶雩!

  还没等我回过神采,那凤族的彩衣巫女突然闪电般冲向昌意,黑绫飞舞。几乎就在同一瞬件,烈炎、少昊、祝融齐齐出掌,“轰”地一声,气浪炸鼓,周围的石案顿时被掀得破顶冲天。

  众人惊呼着趔趄后跌,我呼吸一窒,只见黑绫翻卷飘忽,彩衣巫女被少昊、祝融的气刀震得翻身飞趺,眼看就己要持上烈炎劈来的火真气刀,瑶雩却突煞斜冲而至,挡在她的身前。

  我大吃一惊,真气应激而生,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然而已经迟了。

  烈炙失声低呼,收刀后撒,瑶雩仍被气芒当胸扫过,顿时喷出一口鲜血,重重撞在石柱上。

  昌意大叫:“瑶雩!”我哑声怒吼,气刀哄然狂卷,将他与祝融、少昊尽皆逼退开来,抄身抱住瑶雩,她软绵绵地躺在我的怀里,脸色惨白,经脉具断,连眼神部已经涣散了。

  “共工!”彩衣巫女看见我,像是舒了口大气,倚着石柱,泪水倏然而下,柔声微笑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你果然也来了。”

  姥姥!听到她的声音,我心神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北海一战,她不是已经死于烈炎之手,被悬首城门了么?难道那只是她的金蝉脱壳之计?

  众人哄然,似乎都没料到我和姥姥竟会现身于此。

  少昊摇了摇头,叹道:“水圣女,你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女儿和儿子,尤嫌不足,如今还要再害死外孙与外孙女么?”

  姥姥伸手在脸上轻轻一揭,露出清澈碧眼,如雪素颜,咯咯大笑道:“害死我孩子的,是公孙轩辕,以及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奸佞小人。今日我到这里,就是要将尔等臣赋子斩尽杀绝,为我孩子报仇雪恨!”

  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冷冷的道:“乌丝兰玛,轩辕陛下三番五次饶你,你却执迷不悟,你以为你的那点儿奸谋能瞒得过天下人的耳目么?从你勾结我身边奴婢,给我下蛊开始,你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说话的人是白衣女子,鬓角攒着冰玉珠花,脸上没有一丝我情,站在人群里,却有一种君临城下的绝代风华。

  她身后站着一个清秀的弱冠少年,眉目和昌意有些相似,却少了几分飞扬洒脱的神采,多了几分平和淡定。

  满殿哗然,那些人纷拜倒高声道:“拜见螺母、黄帝陛下!”

  找心中大震,没想到传闻中中毒垂危的螺母竟然毫发无损,还带着公孙青阳来到这穷山天池!

  姥姥睬起眼,笑道:“科丫头,原来你也没死,我还是太小瞧你啦!我敢来这里,自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肯带着公孙青阳同来陪葬,那可再好不过。”

  她举起碧兕角,鸣鸣吹响,尖锐的声音和着隆隆雷声,忽促、狰狞而凄厉。

  螺母淡淡道:“你找的是这两个人么?”拍了拍手,四个金族卫士才扛着两个麻袋走到殿中,朝外一抖,倒出两个被混金锁链紧紧相缚的人来。

  右边那个虎头人身,手脚如蹄,双臂上缠铙着两条赤练蛇,碧绿的三角眼又是愤怒又是羞惭。在边那女子头戴

  九头凤冠,丹风眼冷若冰霜。居煞是许久不见的强良与九风仙子。

  姥姥一震,脸色被闪电照得惨白。

  螺母淡淡地道:“你理在穷山九峰的赤炎火晶石都已经衩祝火神挖出来了,九风、强良等三百六十九个反贼也全部都极石金神与长流仙子拿下。再,想要炸断雪峰,只有留待来年了。”

  众人哗然,姥姥眼中的惊怒之色,一闪而逝,徐徐放下兕角,微笑道:“科丫头,你隐忍韬晦峪、装神弄鬼的本事一点儿也不输你娘。这么说,我投在天池与婚宴酒水中的“五味梦还露”,也都被你掉过包了?”

  螺母火拍了拍手,金族卫士推出五、六个五花大绑的巫祝,个个面如死灰,朝着她磕头如捣蒜,都说被姥姥胁迫,不得已才想要给众宾客下毒,痛哭流涕得忏悔求饶。

  螺母眼角也不抬,火拍了拍手,六个金族卫士大步上前,格十几个血淋淋的头颅掷在殿中。

  那些人里,有彩云军的长老,也有其他各部义军的领袖。其中两个怒目圆睁,正是七天前被我从赤青戊手中救出的囚徒。

  她淡淡地说:“你布置在南海的十三路叛军、包围昆仑的十七股反赋,以)及浸入宾客里的一百四十六个逆贼,全部已被拿下,负隅顽抗的,一律斩去了首级。现在暂时寄存的,就只剩下你项上的这颗头颅。”

  殿内死寂一片,过了好一会儿,那些人才如梦初醒,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短短片刻间,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变故,我抱着瑶雩,脑中仍是混乱一片,如在梦中。

  姥姥略咯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啦。你和烈小贼假惺惺地为瑶雩与公孙昌意操办这场婚礼L。就是想以此为诱饵,钓我上钧了?”

  螺母淡然道:“北海一战,浮尸遍海,就连“你”都被砍了脑袋,为何独独瑶雩幸存下来?而且偏偏还阴差阳错,送到了火族的手里?你看准炎帝陛下慈爱仁厚,必定会救她性命,定下了这“苦肉计”,我们又岂能不顺水推舟,将错就错,送你个美“人计” ?”

  昌意一直失魂落魄地站在几丈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瑶雩,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变史了,猛地转头朝螺辉母与烈炎望去。

  烈炎摇了摇头,说:“昌意对瑶雩一见倾心,为了救她,使尽了个种办浩,我主张他们成亲,并不是想设什么圈套,只是想化千戈为玉帛,将上一代的仇恨治弭无形。只可惜……只可惜水圣女你被权欲与仇恨遮住了心智,”要逼迫她趁机杀死昌意……”

  姥姥仰头大笑:“烈小贼,你倒真会惺惺作态地装好人。当年如此,现在还是如此。你如果真的体恤瑶雩雩,刚才又为什么下此重手,恨不能一刀将她劈死?你早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我们朝里钻,却不告诉瑶雩,也不告诉昌意,这就是你所谓的‘化干戈为主帛’?”

  烈炎神色惨然,想说什么话,却没有说出来。

  少昊哈哈一笑,道:“这事是寡人和螺母安排的,与炎底陛下没什么干系。瑶雩个好姑娘,所以我们才将你安排好的毒酒,全都换过了。没想到偏偏冒出来一个螣兀公主,瑶雩一定以为她是你安排的人,生怕毒死昌意,所以才抢过来喝了。至于刚l才这一掌,她是为了救你,才拼死相挨。你有这样一心为你的外孙女,难道也不感到半点儿心疼,惭愧么?”

  姥姥眼中怒火跳跃,咯咯笑道:“科丫头,既然你早已知道了我的所有计划,为何偏偏要拖到这一刻?依我看,你是想借我之手除掉公孙昌意,好让你自己儿子成为拓极小子唯一的继承人,是不是?”

  螺母脸上闪过一丝几丝难以察觉的悲伤,淡淡道:“到了这境地,你还是要耍这挑拨离闸的恶毒心计。我装作中蛊,为昌意主持婚礼,除了将计就计,引你入局之外,只是想见他一眼。可惜,他始络没有来。”

  这时狂风更猛烈了,殿内灯火被刮灭了大半。乌云已冲涌到了天池上方,从檐外疾速地飞流而过。

  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如银蛇乱舞,“轰”的一声,远处的一个亭阁被雷电击中,熊熊着起火来,黑烟蹿涌。

  瑶雩睫毛颤动,迷迷糊糊地叫道:“昌意,昌意!”

  昌意泪水滚落,叫道:“我在这里。”想要上前,却被我迎面一掌,迫得后退几步。后面的金族卫士纷纷上前,将他拉住。

  瑶雩睁开眼,看见是我,嘴角牵起一丝笑容,低声道:“哥哥,是你!你也来参加我的婚礼幺?_”我心痛如绞,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热泪划过脸颊,仿佛烈火烧灼。

  姥姥蹲到我身边,轻轻抚摩着她的脸,泪水盈眶,微笑道:“好孩子,姥姥在这里。你放心,娃娃一定会杀了这些人,为你报仇。”

  瑶雩摇了摇头,也不知哪里里的力量,紧紧抓住姥姥的手,颤声说:“姥姥,你别……别杀昌意。”

  姥姥嘴角微笑,却一句话也不应答。

  自从在北海听到她的噩耗的那一刻起,我就期盼着姥姥没有死,但那一夜重逢,更多的竟是惊异、迷惘和恐

  惧。在那明天摇曳的灯光里,她的脸阴晴不定,那么陌生,就像是一个我从来也不认识的人。

  我想起烈炎所说的话,想起那些宾客的种种议论,胸膺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憋闷得无法呼吸,忍不住用手指§在地上一宇宇地划写,问她杀死我父京的,宄竟是公孙轩辕,还是舅舅。

  她眉梢一挑,灼灼地叫(好像又不通?)、凝视着我,柔声道:“孩子,你是相信姥姥,还是相信这些害死你妹妹的奸贼?”

  我喉咙里火烧火燎,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回答。

  瑶雩知道她再也不肯饶怒昌意,眼中又是伤心,又是失望,抓着她的手新新私开。朝着我微微一笑,叹息道:“哥哥,这两个月是我过得最为快话的日子。早知如此,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我就该去喝那忘川之水……”

  眼波流转,凝视着不远处的昌意,脸颊忽然变得晕红如醉,神色从未有过的温柔,光彩照人,微笑着低声道:“昌意!昌意!”

  闪电飞舞,大殿内一片蓝紫,她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再也不动了。我的心口像被重锤猛击,视线瞬间模糊。

  雷声轰鸣,盖过了一切喧哗。昌意脸色惨白,似乎在大声叫喊她的名宇,朝这里扑冲而来。

  姥姥咯咯大笑,冰蝉耀光绫流云飞舞,迫退昌意,转身朝螺母和青阳接连不断地攻去。

  四周人影闪烁,祝融、蓐收、英招等人都蜂拥而上,将她围座中央。烈炎呼喝只要将她擒任,不必伤她性命。

  那一刹那,从前姥姥告诉我的每一句话矗,全都像殿外的流云一样涌过脑海。

  我的心里突然像被选闪电映照的大殿一样雪亮。那些曾想到而不敢深究的疑问、那些自相矛盾的故事、那些因果、那些深仇大恨……突然都显得这么荒唐,近乎无稽。

  我知道她骗了我。

  从我和妹妹刚董事起,我们就生活在她所编制的谎言的世界里,按照她的意志,去做每一件事,去成为她所希望成为的人。

  那天夜里,在那南海以南、最按近星辰的穷山顶端,我的梦醒了,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怒啸的狂风卷得灰飞烟灭。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可笑,如此悲凉。闪电纵横,雷声轰鸣,黄豆大的雨点夹带着冰雹,像通道白简,缤纷乱舞地穿入殿里,打在我的身上,打在瑶雩苍白的脸颊,仿佛她流淌著的泪水。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斜斜地拖曳在地上,不远处就是白发苍苍、昏迷不醒的罗沄。有一瞬间闸,我脸热如烧,突然对姥姥如此怨怒,如此仇恨。

  如果不是她,妹妹不会死,我也不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如果不是她,或许此时,我正参加瑶雩与昌意的婚礼,或许刚刚认识了罗沄,或许有许多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或许”。

  但这怨恨是一闪而过。

  当我看见她独自在众人重围里左冲右突,当我看见她身上飞溅出的鲜血,当我看见闪电下她嘴角的笑容和眼角的泪光……热泪突然决堤似的涌出我的眼眶。

  我想起她将我抱在臂弯,亲吻我的脸额时的盈盈笑脸;想起地带着我和妹妹,孤独地走在荒草摇曳的山头;想起她对我说,你的父京和舅舅都是顶天立她的大英雄,有一天,你会将这个世界踩在脚下……

  你或许会怨怼自己的家人,但你又怎能因此滋生出哪怕半点儿的仇恨?

  对我来说,她不仅是我的姥姥,更是我的母亲京、我的父亲、我从小至今的所有一切。

  殿外惊雷滚滚,狂风掀卷着大浪,和着暴雨,一起扑来。桌案倾倒,杯盘狼籍。

  那一刻,整个天地仿佛都翻覆了。

  纷乱的人群众,我没有睡见相柳,心想,她终于还是弃我而去了。在这歌时时狂风暴雨、冷漠无情的世界,只有姥姥和瑶雩,才始终是最爱我的人。

  而现在,我只剩下姥姥这最后一个亲人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别人再伤她分毫!


尾声 - 欲与天公试比高

  殿外窜起几十道闪电,天地俱亮,我背起瑶雩,哑声大吼,俯身冲入人群,气刀卷舞,将周围众人尽皆扫开。喉咙中迸爆而出。阴阳二X滚滚怒爆,冲出我的手譬,瞬间化作了几

  十丈长的蓝紫气芒,所向披靡。

  那些人惊呼着纷纷后退。

  姥姥大笑道:“好孩子,听姥姥的话静,杀了螺母和公孙青阳,你就是昆仑山的主人!”她碧绿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骄傲、愤怒、伤心、苦楚、仇恨……诸多神情,在闪电与刀芒的映照下,灼灼如火。

  我旋身扫舞,气刀大开大合,每一刀虽然都极为简单,却天人交感,借势而生,犹如狂飚雷霆,两根大柱轰然断象,大殿顿时坍塌了一半。那些人忙不迭的四退开来,有些人更被迫的跌入水中。

  殿外号角长吹,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围冲进来,都想将我和姥姥擒住,建立大功。

  混乱中,昌意迎面冲来,想将瑶雩从我背上抢走,被我气刀扫中,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后退。那些人顿时像炸开锅般,汹汹怒沸,叫道:“抓住这小子,别让他和玄跑了!”

  少昊和烈炎连声呼喝,一个要我弃暗投明,俯首投降,一个则让众人手下留情,不可伤我们性命。但无论是哪一种话,停在耳中都像是莫大的侮辱,激起我更加炽烈的怒火。

  电闪雷鸣,虎面大浪如倾,我背着瑶雩,气刀光芒怒放,在残垣断壁之间杀伐冲突。到处都是刀光,到处都是人影,到处都是轰煞炸舞的气浪。顷刻间,便有百余人被我劈中撞飞,惨叫彻耳。

  几十个大汉拎着一张巨大的黑蚕金丝从我背后朴来,想趁我不备,格我兜头罩下,被我四刀怒扫,“轰”的一声,连同整个大殿的层顶,全都一起震色出几十丈高。

  大雨如泼,滚滚黑云沉甸句的压在头顶,闪电乱舞,轰隆声震耳欲聋。我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分不清是雨水、浪涛、鲜血,还是眼泪。

  少昊喝道:“好小子,不愧是蚩尤的儿子!既然煞不肯投降,就接寡人一刀!”白袍飞舞,贴着湖面朝我冲来采,轰鸣连声,九块巨石冲天飞起,顺着他袖子飞卷的方向急速飞旋,合成一柄巨大的石剑纠,朝我当头劈下。

  狂风呼啸,我呼吸一窒,像被大山当头倾轧,脚下的大殿倏然塌裂,连着我一齐朝下沉去。

  想不到这纵情于声色的胖子,竟然也已修成了白招拒的“大九流光剑” !

  湖上大浪滔天,那汹涌起伏的波涛,仿佛与四周的风云雷电一起涌入我的丹田,刹那闸激爆成猛不可当的阴阳二X,化作无形气刀,迸势怒斩。

  轰隆狂震,少昊微微一晃,九块巨石冲天飞起。我胸口剧痛如裂,“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贴着地面冲入湖潮中。

  四周轰然大哗,少昊擦去口角的一丝鲜血,哈哈大笑:“好小子!你如果能打得败寡人,寡人就放你和玄女下山!”

  我临风站定。不远处,莲花摇曳,碧怕起伏,北斗七殿幻火寥落,整个天池都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只有闪电大作时,才看得见四周那漫漫如星的万点刀光。

  那一夜。包围在穷山顶峰的一共有两万多人,其中还不包枯盘旋空中的那三千最精锐的金族飞骑。

  螺母早已布下天罗地王,算好了每一步。我知道我再,也冲不出去了。但我宁可与姥姥一同战死。也绝不能向他们跪地乞降!

  姥姥站在我的身边,衣棠猎猎,大笑道:“科丫头,你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么?我们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她转过头,微笑凝视着我,眼中又是骄傲,又是喜悦,柔声说:“好孩子,姥姥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失望。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做成你爹和你舅舅路跆了!”说到最后一句时,突然反手一刀,扎入自己的心口。

  姥姥!我热泪滂沱,惊骇痛楚,紧紧地抱住她,想要输入真气,将她救话,可她的心脉与经络却都已自行震断了。

  她摩挲着我的脸,手指冰凉,脸上却焕发出一重温润的光彩,低声微笑:“傻孩子,你以为姥姥还想离开这里么?姥姥不死,也只能成为你的累赘。”

  雷声隆隆,和着四周的喧哗与逼仄的狂风,让我憋得透不过气来。

  她碧绿的双眼恍惚涣散,像是越过了我,凝望着天上的滚滚津鸟云,微笑道:“姥姥从前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全不重要。你只需问自己,人生短短百年,为的是什么?你是想要像蝼蚁一样,浑浑噩噩地被人踩在脚底、朝不知夕;还是要翻手为云覆手雨,主宰苍生万物?好孩子,我知道有一天……有一天你一定会……登上昆仑的……巅峰,让这些人……这些人在你脚下……訇匐……”

  她的身体越来越冷,声音断断续续,纷手什么也听不见了。我昏昏沉沉,脑中空茫一片,只有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激荡:姥姥终于还是死了,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知道,当她登上穷山天池时,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因为早在十年以前,当我母亲与舅舅死去的那一刻起,她也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和一颗浸满了仇恨的心。

  四周突然沉寂了下来,就连那滚滚雷鸣也暂时顿止,只有狂风依旧呼啸,掀卷着波涛。

  我背着瑶雩,抱着姥姥,站在暴雨横斜的荷叶上,看着那寂然无声的人群,想着姥姥所说的话,空空荡荡的心理,仿佛又一点儿、一点儿地燃起了炽烈的火焰。

  许多年以后,在那长草摇曳的山顶,一个蓝眼睛的少一女告诉我,大多数昆虫成年的寿命只有短短几天。

  比如蝉在黑暗的地底经历了漫长的冬天,化蛹、破茧,飞上高树,只为了最后短暂而欢愉的鸣唱。蝴蝶也是如此,吐司结茧,破蛹化蝶,为的也只是在短暂的生命里,留下斑斓的瞬间。

  她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天上风起云涌,暴雨将至。在她雪白的赤脚下,一群蚂蚁正慌张地穿过盘虬的树根,寻找新的避雨洞穴。

  她不知道生命有如白驹过隙,再长的岁月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对我来末说,哪怕是做扑火的飞蛾,也远胜于这些终日匆匆忙忙的蝼蚁,不知因何而采、为何而往。

  那一夜,在穷山顶峰、天池之央,我从没有那么贴近过死亡。看着罗沄瞬间白头,看着瑶雩香消玉殒,看着姥姥化羽,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死去。但在这一天到来 之前,我发誓要给这个世界留下震天动地的声响。

  从那一夜开始,一切都不在关乎仇恨,关系的只是尊严、野心与人生的价值。姥姥告诉我的身世是真是假,那些人是否害死了我的父亲,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总有一天,我要踏着这些人的头颅,登上世界的顶峰!

  就在我下这个决定的时候,“轰”的一声震天巨响,仿佛几百个惊雷同时惊爆,乌云里喷炸出万千遵刺目的火光,融的天池通红一片。

  透过那个千疮百孔、分崩飞扬的云层,我看见环绕天湖的九座山峰瞬间崩塌,雪崩滚滚,仿佛天柱倾倒,银河迸泻。

  四周惊哗四起,在我心里一震,难道姥姥所理下的赤炎火晶石终手还是爆炸了吗?

  还来不及细想,闪电飞舞,雷声轰鸣,无数欺的巨石、冰川、棱柱……破空炸舞,整个穷旁山顶峰似乎都被夷平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炸断穷山九峰的不是姥姥的赤炎火晶石,而是巫氐与烛龙合练的所谓“五行夺真丹”

  就在我和姥姥被螺母、少昊团团围困的时候,相柳趁乱逃出了北斗七殿,将剩下的所有“五行夺真丹”部理在了九峰之下,一一引爆。

  那天夜里,天崩地裂,周遭乱作一团,我没有再遇见她。

  我一直以为她早已弃我而走了,直到六十年以后,才知道当我借着山崩雷火,施展无形刀杀出重围的时候,她,被流石撞成重伤,摔下了雪岭,一直修养了整整三个月。

  此后的六十年中,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只有她一直不舍不弃,四处寻找着我。她找遍了大荒四海,找遍了三山五岳,找遍了每一个她所能到达的地方。

  除了不周山。

  背皙着瑶雩与姥姥,趁乱冲出重围时,恰巧看见斜躺在残垣断壁、奄奄一息的罗沄。原夺守护在地身边的昌意与烈炎,都被突如其来的山崩流火撞得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是我用冰蚕耀光绫将她和瑶萼、姥姥一起绑在身上,顺着那滚滚雪崩、滔滔飞瀑,一齐冲下了万丈悬崖。又穿过瑰霞峰,穿过云苇湖,穿过忘川谷,到了茫茫南海之上,

  回头望去,连绵崔巍的穷山笼罩革在一片白蒙蒙的雪雾,上方是黑茫茫的滚滚乌云,夹杂着银亮飞舞的闪电,以及岩浆般破空喷薄的万干火线。

  那一刻我忽然升起强烈的后悔,后悔没有在今夜之前,去穷山以南,看一看南海与世界的居头。

  罗沄醒来的时候,我正骑着虎斑鲨乘风破浪,游弋在冰天雪地的北海。寒风呼啸,浮冰跌宕,不远处的白熊站石冰墩上愣愣地瞪着我们,缓缓地走开。一切都那么澄澈宁静,仿佛我们从未离开。

  她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滑腻如凝脂的肌肤也化若鸡皮,只有那双紫色的眼睛,依旧那么美丽:我知道她再也变不回从前的容貌,但和她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心里却仍然剧痛入绞,情火如烧。

  她低着头,看着冰洋中自己的倒影,咯咯笑了起来,泪水还来不及滑落就在她的脸额上凝结为冰。

  她躺在鱼背上,仰望着北海的万里蓝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微笑着说,想不到这个世界最为了解她的竟然是我。

  她说在穷山上时,觉得身心具疲,了无生趣,只想回到北海,回到这荒寒无人的天之涯、海之角。她说这里就是她的故乡,再也不想去其他地方。

  经过苍龙湾的时候,我将姥姥与瑶雩沉入了冰冷的海中。那里的海底沉埋着万千彩云军的英魂,它们一定不会感到寂寞。

  那时刚入丸月,太阳已斜挂在了西边的天海交接线上,晚霞如火,在风中疾速流动,仿佛在与雪鹭齐驰并舞。

  我躺在鲨鱼上,看着晚霞染红了海面,就像那傍晚无边的鲜血,心里那么苍琼、疲惫,而又放松。

  不知什么时候,我也躺在鱼背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才发到。罗沄伏在我的身上,左手里抓着她自己的心,右手捏着一支没有融化的血针,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

  容。

  就在我梦见不周山上摇曳的女娲花时,她剜出了自己的心,将心血疑成冰针刺入我的任督七穴。

  她死的时候,一如生时那般爱丽,张扬而率性。

  我的情毒已经消除了,但为什么那一刻心中却依然如此疼痛?

  或许是北海的狂风太过寒冷,可以冻结一切,我流不出眼泪,笑不出声。我对自己说,既然一切都在这里结束,那么一切就都在这里开始。我要回到不周山,取回封

  镇康回的神镜,将“无形刀”修炼得炉火纯青,然后再回到大荒,去搅他个天翻地覆!

  于是我骑着鲨鱼到了天之涯,将她理葬在那曾一起躲藏过的洞穴里,又从那儿回到了不同山。

  我将阴阳师龙兽打得落花流水,然后又借助冷暖之水的漩涡,劈裂了不周山的山壁,朝下足足挖了一百多丈,却始终没有找到那面太极铜镜,

  直到我摸到了袖中的几枚“五行本真丹”。

  我将那些丹丸丢入不用山的缝隙,用真气强行搅爆,在那震耳轰鸣声中,岩洞飞炸,山石崩塌,我终于看到了嵌在石缝中的那面青铜神镜。

  但就在我抓住镜沿的那一瞬间,上方的崖壁轰然倒下,连带着滚滚冰雪,将我和镜子一齐压在了不周山下。

  那巨大的压力,带着彻骨的冰寒,将我经脉紧紧封住,丝毫也不能动弹。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冰人,气血僵凝,就连睫毛上也覆盖着厚厚的冰霜,渐渐地,呼吸越来越虚弱,连半颗尘埃也无法吹起。

  透过那扶长的洞隙,我看见淡红的夕阳日正一点儿一点儿地被湛蓝的海面吞没。天空中星辰点点,依稀可见。时而随著狂风,舞动起炫目的极光。

  再过不久,这里又将是漫长而寒冷的极夜。

  但我知道,再长的夜都有破晓的时候,终有一天,朝即从东边升起,冰雪消融,我将带着这面镜子冲出不周山 。

  那一天,就将是世界末日。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