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踪之国一雾隐占婆「第一卷 黑屋憋宝」

来源: 文丑颜良 2009-05-11 22:20:18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69901 bytes)
序章
清末民初,是段改朝换代的动荡年月,纲常败坏,法纪弛废,绿林盗贼多如牛毛。仅在京津两地,就先后出现过四个比较有名的飞贼剧盗,做下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为祸不小。

  但无论什么大事小情,只要在民间流传开来,就免不了会被改头换面、添油加醋,关于这四个贼人的传说也是如此,他们成为了当时大街小巷、酒楼茶肆里纷纷谈论的热门话题,更从中衍生出许多评书、唱曲、戏文,加之各种小报上连篇累牍的不断报道,几乎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可实际上,这四贼并没有传说中那样富有神秘色彩,但是能有如此作为,总有些出众之处,也不是安分守己之人可比的。

  四贼之首,也就是最早成名之人,还要属康小八。这位康八爷其实算不上飞贼,此人家中极穷,本是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居住在京东康家营一带,因为机缘巧合,被他从英国公使身边偷了柄转轮洋枪在手,从此狂得都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到处杀人劫财。

  康小八心黑手狠,看谁不顺眼就对谁开枪,身上不知背了几十条人命。单说有一回康小八去剃头,剃着半截他问剃头匠:“听说过康八爷吗?”剃头的顺口答道:“知道,那小子不是个东西。”康小八心中暗暗动怒,又问:“怎么不是个东西?你认识他?”剃头匠说:“不认识,听说他净胡来。”康小八说好:“好,今儿就让你认识认识。”说着话就掏出六响洋枪来,把那个剃头匠当场打死了。

  康小八杀人如麻,积案累累,但他胆小心邪,杀的人越多,就越是疑心有人要暗算报复他,黑夜里走路,听见后边有脚步声比他快,也不问来人是谁,立刻回头就是一枪。后来康八爷耍到头了,终于被五城练勇拿住,给剐在了菜市口了。

  民国时有不少好事之徒,为了哗众取宠、耸动视听,硬把康小八归入绿林盗贼之中,为他写了新戏,茶楼书场和三流传奇小说里也多有讲他的,想不到在戏文评书里,竟然将此人演义成了武功高强的江洋大盗,都能和窦尔敦、赵四虎之类的绿林豪杰相提并论了。

  四贼中排在第二位的是宋锡朋,此人成名的时间,与康八爷大闹北京城的年代相去不远。不过宋锡朋并不是北京人氏,他祖居在天津卫南大寺附近,自幼跟个老回回习武,天生气力过人,能够单手举起百斤石锁,围着场子走上一圈,也照样面不改色,更有一身横练的硬功夫,刀砍一道白印,枪扎一个白点,人送绰号“石佛宋”,曾经在镖局子里做过几年镖师。后来山东闹义和团的时候,各路拳民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北上进京,石佛宋也凭着一身真功夫入伙做了大师兄。

  庚子年剿灭拳匪,义和团遭到残酷镇压,许多人都被官府捉去砍了,宋锡朋逃亡在外,做起了土匪草寇,他又聚集了一伙水贼,到天津劫夺盐道船舱里装运的官银。这种银子旧时称为“皇杠”,都是一百两一个的大元宝,十个装一鞘。宋锡朋精于用镖,百发百中,甩手镖底下打死了五名官军,一劫就劫了三十万两“皇杠”,自知惹下了弥天大罪,当即与同伙分掉赃银,潜逃到沧州隐踪逆迹。

  一年后,宋锡朋以为风声过去了,便暗中回天津寻亲,没想到刚一露面,就让“采访局”的人盯上了。这回他再想走可走不脱了,只好当街亮出家伙动起手来,终因寡不敌众,被缉盗捕快一涌而上按翻在地,来了个生擒活捉。

  这件大案惊动了朝庭上下,紫禁城里的慈禧太后正闲得难受,听说在天津鼓楼拿住了使镖的巨贼,于是想要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条英雄好汉。李总管就命御前侍卫给宋锡朋戴上手拷脚镣押到殿前,请太后老佛爷一观。不过您想想,惹下重罪的囚徒落到这个地步,他还能精神得了吗?所以慈禧看后很是失望,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了句:“敢情就是这么一个人啊。”没过几天,宋锡朋便被断成“斩立决”,解到法场内枭首示众,人头在城门楼子上悬挂了整整两个月。

  四贼之三,是民国初年,在北平城里做案的燕子李三,据说李三爷幼年贫苦,曾遁入空门出家为僧,艺成后才还俗,平生以擅长轻功著称,可以施展“蹬萍渡水”等独门绝技,飞檐走壁,高来高去,不留踪迹,堪与江南神偷赵华阳齐名。他仅用一个晚上,就接连偷盗了八大商号,并在现场留下“燕子镖”为凭,一时之间,名声大噪。

  事实上燕子李三未必有此神通,不过他也的确有几分真本事,此贼惯能攀爬,蹿房越脊不在话下,作案时脚上要穿五六双袜子,为的是轻而不滑,落地悄无声息,而且他素有贼智,机巧过人,官府虽然围捕多次,却始终都没能将他擒获。

  但李三爷身上染有烟瘾,每天都要吸足了上等“芙蓉膏”才有精神,有一回也该着他倒霉,寻思着“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稳妥”,夜里就躲在侦缉队办案的房顶上歇着,后半晌烟瘾发作难熬,便用洋火点起了随身带的烟枪。

  结果不巧被街上巡逻的侦缉队发觉了,那侦缉队长看见一片漆黑的夜晚,房顶上忽然亮了一下,显得极不寻常,料定是有飞贼藏身,立刻在暗中布置人马,从四面八方围住房屋,来了个瓮中捉憋,燕子李三毕竟不是能飞的真燕子,只好束手就擒。

  天刚蒙蒙亮,侦缉队就将人犯押送至南城监狱,官府担心李三用“缩骨法”逃脱,就挑断了他双脚后根的两条大筋,又拿锁链串了琵琶骨,使他变成了残废人,又加之烟瘾折磨,还没等到临刑,李三爷就先屈死在了狱中。

  四贼中的最后一位,其实是对同胞兄弟,兄长是人称“滚地雷”的田化星,二弟是“坐地炮”田化峰。那时正好有大批军阀盗掘皇陵,军阀部队挖到康熙皇帝的景陵时,炸开了墓门,却不料地宫里涌出大量阴冷的黑水,怎么排也排不空,工兵们无法进入,只得暂时放弃。

  谁成想这件事被一伙山贼草寇知道了,土匪头子正是田化星,他是旗人出身,得过“十三节地躺鞭”真传,常自诩胆大包天,世间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大概是深受旧时说书唱戏等民间曲艺影响,田化星知道以前有段“杨香武三盗九龙杯”的故事――据说康熙皇帝有件价值连城的宝物,唤作“九龙杯”。那是个玲珑剔透、雕琢精湛、巧夺天工的玉杯,每当在杯中倒满琼浆玉液,杯底就会显出九条蛟龙,活灵活现的旋转翻腾,历历在目,越看越真,世人称此奇景为“九龙闹海”。

  田化星听族中老人们说起过,真正的玉杯虽然没有传说中那样离奇,但玉质洁白无暇、细腻透明,雕镂工艺精湛非凡,教人叹为观止,也绝对是一件稀世的皇家珍宝,而且景陵里确实藏有九龙杯陪葬。他对此动了贪心,跟手下弟兄们商量要去盗墓,并且说:“眼下这空子,正是个发横财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咱们兄弟盗得了景陵珍宝,别的东西我全不要,只要康熙爷身边的九龙杯,其余的你们大伙随便分。”

  众人一拍即合,当晚趁着月明星稀,群盗各带器械闯进陵区,这伙人远比军阀熟悉当地的地形,没废多大力气,就找到位置截断了水脉,随后冒死潜入陵寝地宫,打算把皇帝和嫔妃的棺椁一一撬开,以便搜寻明器宝货,谁知田化星刚撬开一块椁板,借马灯照进去,就见那棺中躺着的死人冲着他发笑。

  有道是:“做贼的心虚,盗墓的怕鬼”,或许是自己吓唬自己,可那时灯烛恍惚,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田化星吃这一惊,非同小可,被吓得双脚发软瘫倒在地上,脸色惨白,牙关打颤,抖成了一团,三更里被几个同伙抬回家中,连口热汤也灌不进去,不等到五更天就一命归阴了。

  田化星虽然两腿一蹬“呜呼哀哉”了,可他二弟田化峰仍是不顾死活,转过天来再次夜探景陵地宫,终于盗得了“九龙杯”,但在打开内椁的时候,忽然从椁中冒出一股绿色火焰,将他的眼睛灼瞎了一只,面容也给毁了大半,从此落了个“鬼脸”的绰号。

  不出半年,包括“鬼脸”田化峰在内的这伙盗贼,便都在河北保定被官府擒获,就地执行了枪决,贼人所盗珍宝尽数得以追缴,但景陵中的宝物,随后竟在官库中全部下落不明了,至今查不到去向,留下好大一个谜团。

  前边所说的这四个盗贼,虽然俱是绿林出身,惹下的案子也曾一度震动天下,但要论起资历和本事来,最多仅属三流脚色,只不过他们的事迹流传广了,在民间传说中增添了许多传奇和演义成份,都被看成是侠盗之流。

  然而这绿林手段,可大可小,上者盗内府宝器,中者盗大院珍物,下者盗民间财货。真正有本事有作为的人物,却往往埋没于草莽尘埃之中,未必能在历史上留下踪迹。以前在湖南洞庭湖里就有是一路字号称为“雁团”的盗贼,始于清朝末年,首领姓张,排行第三,人称“贼魔”,曾在军中为官,据传此人有神鬼难测之术,可与古代“白猿公、红线女、昆仑奴”之类的人物相提并论。

  到了民国之时,旧姓张家传到了张葫芦这辈儿,由于前人数代积藏,家底殷厚,早已收拾起手段,不再轻易使用,而是迁回祖籍,在平津等地开了几家当铺,做起了正经生意。

  以前大户人家都有家庙,里面供着“宅仙”,这宅仙是各种各样,根据各地风俗不同,供什么东西的都有,有供五通神的,也有供奉金珠宝玉的,而张家供的是一只“铜猫”,是件灵验异常的古物。但没想到的是,张葫芦在搬家的时候,竟把家中供养的“宅仙”给遗失了,结果难免有祸事找上门来,家道渐渐衰落。

  有句老话说得好――同行是冤家,当初北平城里最大的是“盛源当铺”,东家姓穆,为人贪得无厌,与官府多有勾结,把同开当铺的张葫芦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而且他还无意中得知,张家地窖里藏有许多罕见的古董,都是从古墓山陵或皇宫内苑里盗取出来的稀世奇珍,便起心要谋占这份产业,千方百计害掉了张家好几条人命,两家为此结了很深的梁子。

  那时的张葫芦年轻气盛,受欺不过时,竟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作起了“暗行人”,潜入穆宅,杀了仇家老少十一口,统统割下人头,又顺路把警察局长的脑袋也给剁了下来。随即施展祖传绝技蝎子倒爬城,将这一十二颗血淋淋的首级,拴成一串,全部悬挂在了城楼子的檐角上。最后张葫芦还觉得不解恨,一把火烧毁了“盛源当铺”总号,才肯罢手。

  这回案子作得太大了,天底下再无容身之所。按以往的绿林惯例,在惹下如此大祸之后,也只有远走高飞,才能躲得过海捕通缉。那时仅有的几条出路,无非就是“下南洋、走西口、闯关东”。张葫芦不得不舍了家产,背着老娘来到山东地面上,漂洋过海逃到关外,从此隐姓埋名,改用了母亲的姓氏,是复姓“司马”,同时为求生计,仍旧重操祖业,上山做了“马达子”。

  后来到了东北实行土改,民主联军剿匪的时候,张葫芦和他的弟兄们弃械投降,被部队收编,参加了三下江南、四保临江等战役,跟着大军自北而南,入关后直取两广。

  这其间哪怕没有功劳,也有十分的苦劳,但因为张葫芦出身绿林,底子不清,在军中始终得不到重用,解放后被安排到长沙工作,并且安家落户,娶妻结婚,1953年得了个儿子。可张葫芦对旧事从不敢提,惟恐说出来牵连甚大,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给儿子起名时,户口本上写的是“司马灰”。

  因为绿林中人,大多是作触犯官禁的举动,常年在刀尖子上打滚,说不定哪天就把身家性命赔进去了,对能够推测吉凶祸福的“金点先生”格外信服,所以张葫芦特意从老家请人来给儿子批了八字,按早年间的说法,命是死的,运却是活的,人的名字是一个人的终生代号,必须要合着命里格局,才能够助涨运势,其后代虽然是隐姓埋名,那也得有些讲究才对。

  时下虽然是新社会了,但张葫芦毕竟出身草莽,观念比较陈旧,对这路会算命的金点先生格外信服,而且这种信服是根深蒂固、渗入骨髓之中的,怎么改朝换代也难转变,

  只见那老先生摇头晃脑地掐指算了半天,最后算出这孩子的八字属土,是个“土命”,按照八门命格来讲,这“中央戊己土”刚好列在第八,若以动物八仙的排位顺序,第八家恰是灰家,也就是老鼠。以前戏班子里都供“灰八爷”,为的是防止耗子把箱中道具服饰啃坏了,民间俗传“灰八爷属土”,所以得叫“司马灰”。

  张葫芦乍舌不下,他说“司马灰”这名字倒是响亮,但别人初闻此名,必然会以为司马灰的“灰”字,用的是“光辉显赫、辉煌灿烂”之辉,谁也想不到竟是以“灰暗、灰烬、骨灰”的灰字为名,这个灰字可……可真是取得太有门道了,但盼他将来能有一番作为才好。

  张葫芦毕竟出身于绿林旧姓,总觉得新式学校里教的东西没多大用处,也不想让祖宗的手段失传,于是几年后就把司马灰送到北京,跟着本家一位隐居在京的“文武先生”学艺,从此下苦功,起五更、爬半夜,熬过两灯油,颇得了些真实传授,直到他十三岁时师傅去世,葬在京郊白马山,这才算告一段落。

  在《谜踪之国――考古工作者的诡异经历》第一部里,是说的是司马灰年轻时,跟随一支境外探险队,从原始丛林中死里逃生的经过。有道是“人无头不走,话无头不通”,至于司马灰是怎么混进考古队的,必须从此说起,就权且充为开场的引子,做个得胜头回。



第一部 雾隐占婆 第一卷 黑屋憋宝 第1话 黑屋

正如司马灰经常所说的一句话:“倒霉――是一种永远都不会错过的运气。”

  十五岁那年,司马灰的父母都被打成了右派,先后在学习班里因病去逝,走得匆忙,甚至连句话也没来得及交代。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告诉司马灰应该去哪上学、到哪里吃饭,也没人理会他是死是活,等到把家中能够变卖的东西都卖光了,从里到外再也一无所有,才知道今后只能靠自己了。他为了找条活路,只好跑到以前连做梦也梦不到的“黑屋”去谋生。

  “黑屋”并不是一间黑色的房屋,而是远郊一个小镇的别名,镇子恰好位于两片秃山夹裆,风不调雨不顺,人穷地瘦,非常偏僻。战争时期,这里曾经遭受过飞机轰炸,随后又发生了一场大火,房倒屋塌,遍地狼籍,浓烈的硝烟把残垣断壁都熏黑了,所以当地人以“黑屋”相称。

  直至十年动乱,“黑屋”地区也未得到重建,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任何正式居民回来居住。但是由于黑屋废墟当中有条铁路贯穿,每天都有数趟运送货物的火车经过,所以吃铁道的人多来投奔此处,久而久之,就逐渐演变成了社会底层人口的聚集之地。

  当然这里边免不了是龙蛇混杂、泥沙俱下,其中包括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四处流浪的拾荒者、从乡下跑到城市里的农民、在铁道上捡煤渣的、在江边码头上抗大包的、卖烤甘薯的”,甚至还有“受不了在边远地区插队之苦,私自逃回来的知识青年”。

  他们在“黑屋”里结成帮派,大多依靠掏窑挖洞,以及在黑市上做些小买卖为生,没有正经职业,当然其中也不乏拧门撬锁、扒火车的贼偷,更有“平地抠饼、抄手拿佣”的地痞无赖。

  在“黑屋”地区出没之辈,几乎都是被排斥在社会体系以外的人,政府不让做的事情他们全做,但是外界正进行得轰轰烈烈的政治斗争,却始终与此地绝缘,就连帖大字报的都不到这里来。每当有外人来驱赶搜查之时,黑屋帮便一哄而散,等到风声过去了,便又会重新聚集。各方势力都对他们无可奈何,只好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只要别捅出大漏子来,谁又会去理会这些被抛弃在城市边缘的“社会渣子”。

  司马灰所在的团伙里,都是一群年龄在十四五岁左右的半大孩子,其中有男有女,他们大部分都是父母受到冲击的右派子女,当兵插队都还不够年龄,在社会上东游西荡,即没工作也没学上,更找不到亲戚朋友可以投奔,真可以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仗母娘见了踹三脚,连狗都嫌。”

  这群半大的孩子,虽然有些人可以领到生活费,但那点钱根本不敷使用,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们组成团伙杀向社会,因为时下流行的口号是“毛泽东思想如同春风吹遍大地”,故此号称“春风战斗团”,并且都在毛主席像前庄严地发了誓:“今后要团结起来,同甘共苦干革命”。事实上只不过是以此为借口,明目张胆地到处捣乱、惹祸,搅得一个地方上鸡犬不宁,城里的革命群众见了他们,没有一个不相骂的。

  “春风战斗团”的性质,有几分近似于历史上盘据在英国雾都伦敦的“童党”,成员年龄普遍偏低,并且都对社会具有一定的危害性质。最后这伙“春风战斗团”在城里混不下去了,于是便成群结队地流蹿到“黑屋”附近,先后与地痞们打了几场群架,虽然吃了不小的亏,但所谓“不打不成交”,最后双方竟奇迹般地达成了谅解和共识,经过反复谈判磋商,终于明确划分出各自的地盘,混乱的局面暂时稳定了下来。

  司马灰在“春风战斗团”中,有个最要好的朋友,名叫罗大海,也是一身英武气质,其父罗万山在是个从军队转业到地方法院工作的干部,后来由于工作调动,举家从东北迁到湖南,砸烂工检法的时候,罗万山被押去蹲了牛棚。剩下罗大海举目无亲,只得混迹街头,这小子仗着体格魁梧,相貌堂堂,身高和体力都超出同龄人许多,又爱管闲事,专要打抱不平,所以在同伙中很有号召力。只是他小时候在东北把嘴冻坏了,造成说起话来口齿不太清楚,可偏偏话多,因此上得了个绰号“罗大舌头”。

  由于司马灰自幼拜过“文武先生”,学了些绿林本事在身,他不仅身手敏捷利落,胆色出众,而且能言善道,又懂得解放前那套江湖辞令,知道“行帮各派,义气为先”。占据在黑屋地区的市井之徒中,有不少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只有司马灰才能与他们搭得上话。所以司马灰和罗大海就成了“春风团”的首领,带领着数以百计的少年男女,整天在废墟铁道旁呼啸来去,席卷城郊,犹如一股骤起的飓风。

  “春风团”虽然与“黑屋帮”商量好了以铁道为界,互不相侵,但罗大海等人的生存问题,并未就此得以解决,他们自居身份,绝不甘心去铁路上拾煤渣,或是从事下等的体力劳动。幸好司马灰心眼多,脑子来得快,还是由他想了个点子,他让众人将家里剩下的家式都搬回来,纳入棚屋临建,以此作为活动的据点,并且让年纪小的孩子们利用家庭背景之便,回到各自所属的机关食堂“顺手牵羊”。这是个苦肉计,即使被人发现了也不要紧,因为派出去的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工作人员又大都与其父母是相识的同事,谁也不能忍心去抓他们,多半还会把自己打来的饭菜分给这些小孩。

  如此试了几天,各个食堂果然都肯把剩饭留给这些孩子,司马灰见此计可行,就在破墙根里搭了几个炉灶,并偷来几口大锅,食物不够的时候就再加些烂菜叶子,干的上屉蒸,稀的下锅煮,混成大杂烩,因为里边包括了诸多食堂不同口味的残羹剩饭,炖热了之后倒也香气四溢,所以美其名日“六国饭店”。

  不过司马灰等人可不想吃这种东西,而是转卖给铁道另一边的“黑屋帮”,那些人都是常年累月从事着极其繁重的体力劳动,肚子里没什么油水,而且这辈子从来就没吃过机关大院食堂,看见“六国饭店”的锅子里食物丰富,漂着一层油花,远比自己的伙食强过许多,便肯纷纷掏腰包买上一大碗,连干带稀吃得就别提有多香了,没钱的则用东西作为交换,司马灰发明的“六国饭店”,每天都要卖个锅底朝天,供不应求。

  他们的这一举动,极大缓解了铁道分界线两侧的相互敌视情绪,而且也得以获取利润囤积物资,维持自己这伙人的生活所需。

  如此过完了整个春天,白昼越来越长,转眼间就进入了酷暑季节。这些日子以来,始终没有降雨,骄阳似火,风干物燥。快到中午的时候,也是黑屋地区一天里最清静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去干活挣饭了,只有几个女孩子,在忙碌着拾柴烧水,准备煮些昨天的剩饭,给留下来的人吃。

  当天早上,罗大海在野地中布下绳套,套到了一头拱地乱撞的半大野猪,带回黑屋里宰了,开膛扒皮,收拾了下水,全都血淋淋地用钩子钓住,剁下来的猪头顺手扔在了木板子上,准备晚上烧锅肉给大伙改善伙食,等中午忙活完了,就坐在木棚前的青石板上歇息乘凉。

  这会儿“罗大舌头”早已热得汗流浃背,但仍然歪扣着一顶抢来的破军帽舍不得摘下来,嘴里叼着跟烟卷,一边抽烟一边对司马灰夸夸其谈,话题无非就是等他爹官复原职重新参加工作之后,他是要如何收拾当初给他老罗家帖大字报的那些杂碎。

  司马灰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经历的坎坷已不算少,使得他对社会的逆反心理格外严重,对此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顺口答音,跟罗大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正这时,就见由打路口走来一个老头。司马灰耳目敏锐,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躲不开他,稍加打量,就觉得来人有些古怪。

  再仔细一看,只见那老头是个拾破烂的打扮,显得土里土气,而且十分面生,应该是从黑屋废墟外面来的,看样子大约有五十多岁的年纪,小个儿不高,生得贼眉鼠眼,嘴边留着狗油胡,脖子上挂了串打狗饼,头上顶着八块瓦的一顶破帽子,手里拎把粪叉子,肩上还背了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大口袋,身穿老皮袄,前襟系着一排疙瘩栓,长裤子长袄,脚蹬一双踢死牛的厚底黑布鞋,鞋口露着白袜边。眼下正是下骄阳似火的三伏天,看他这身不知冷热的打扮也是反常。

  那拾荒的老头,两眼贼溜溜地在街上东瞧西看,等走到司马灰所在的木棚前,忽然停下了脚步,假意蹲下来提鞋,同时伸头探脑地向棚内张望。

  他这举动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司马灰。司马灰见此人的行为和打扮全都十分诡异,立刻警觉其来,同时开口问了一句:“看爷们儿脸生,是打哪来的?”

  那拾荒的老头闻言赶忙站直了身子,他拿眼角一扫,已看出司马灰和罗大海是这片废墟棚屋里的团头,马上咧着嘴挤了些笑在老脸上,对二人说道:“爷们儿可不敢当,俺姓赵,老家是关东的,从来也没个大号,相识的都管俺叫赵老憋,解放前流落到此,这些年就城里城外混迹各处,靠着捡荒拾茅篮度日。今天来到贵宝地,是想在黑市上换些生活必需品。”

  司马灰听他说得还算通明,心中却并未减轻戒备之意,再次盘问赵老憋道:“赵师傅穿的这叫什么?大热的天,你就不怕捂坏了身子?”

  赵老憋微微一怔,随即答道:“你们后生不懂,咱穿的这是英雄如意氅,四通八达,到处有风凉。”

  司马灰一听这倒象是些跑江湖的话,现在哪还有人这样说话?不由得更加奇怪了,便又问道:“看您老说话不俗,腿脚也挺利索的,但走在破砖烂瓦的废墟里,就不怕崴了脚、迷了路?”

  赵老憋听出对方话里有话,但他似乎不太相信这些话能从司马灰的嘴里说出,他也是有意试探,就把脚按前后叉开,站了个不丁不八的步子,答道:“咱这脚底板儿厚实,站得牢,踏得稳,走路走的是逍遥快活步。”

  二人之间的这番对答,全都合着《江湖海底眼》里的暗语,把一旁的罗大舌头听得晕头转向,但赵老憋和司马灰却都已暗中有了些分寸,各自不敢小觑了对方。

  那赵老憋似乎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他说赤日炎炎,路上走得又乏又渴,想跟二位“团头”借个地方歇歇脚,再讨口水喝,他嘴上这么说着,也没等任何人答应,就自己蹲到了棚子跟前。

  司马灰想看看此人到底想做什么,所以并未推阻,还递给赵老憋一个海碗,里面是早上新沏的“老荫茶”。

  赵老憋说了个“谢”字,接过碗来一口气喝个净,把碗底朝天一亮,赞道:“还是这生了茶虫的老荫茶最解渴。”说完就掏出烟袋锅来,在底上磕了几磕,又填满烟丝,划根火柴点燃了,叭哒叭哒地抽个不停,还没话找话的跟司马灰和罗大海聊了几句,最后总算将话头绕到了正题。

  这个赵老憋自称早年间跑江湖谋生,熟悉人情世故,现在跟城里有些特殊渠道,不仅能走后门,而且还可以在黑市上搞到许多好东西。经过刚才的交谈,他发现司马灰年纪虽轻,却颇懂些昔时规矩,想必也是从旧姓人家里出来的,很是难得。俗话说得好“光头的进庙、戴帽的归班”,这内行人碰上内行人,就算是进家了,所以他愿意让司马灰和罗大海跟着自己沾点光。

  赵老憋说着话,就象变戏法似的,从他那个破麻袋里,翻出三条高级香烟来,嘻皮笑脸地摆到地上。

  罗大海家里底子深,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一看就知道这种烟是仅限于供应高级干部的,普通老百姓根本见不到,即使在黑市上也不好找,有钱都难买。这家伙出手不凡,一亮就是三条,罗大舌头顿时双眼冒光,忙伸手去拿,嘴里还说:“咱今天毕竟是萍水相逢,头一回见面您老就这么大方,真让我们受之有愧,您是哪个单位的?回头我们一定要写封表扬信,感谢您对我们慷慨无私的援助。”

  赵老憋拦住罗大海刚伸到香烟上的手:“且慢,俺这东西也来得不易,但不管咋个说,咱爷们儿能见着都是有缘,今后就交成个朋友来往,彼此之间互通有无。两位团头,你们看看,能不能让俺用这三条好烟,换你们棚子里的一件……一件东西?”

  罗大海哈哈一笑:“老赵啊老赵,不瞒你说,我们兄弟现在可真是‘黄鼠狼子被人剁掉了尾巴尖儿――周身上下再没半根值钱的毛’,只要你不嫌弃我们棚屋里这堆破烂,看什么东西合适就尽管拿走。”

  司马灰见此情形,不禁暗暗称奇,虽然也想留下那三条香烟,但他头脑还算比较清醒,在旁拦住赵老憋说:“先别急着成交,你得先说清楚了,到底想换棚屋里的哪件东西。”

  赵老憋似是急不可耐,他眼珠子一转,又从麻袋里摸出一大包卤猪耳朵,还有四听牛肉罐头,都堆在地下说道:“究竟想换哪件东西,还得进棚去挑挑看看才知道。但俺赵老憋也提前把话撂在这,这些个吃的和纸烟,仅换一样就够了,绝不多拿。”

  司马灰已看出赵老憋大有势在必得之意,哪还没到哪呢,他就自己主动把筹码越开越高,有道是“一赶三不买,一赶三不卖,上赶着的,从来不是买卖”,肯用这么多紧俏稀缺货品来换的,绝非等闲之物,怎能轻易答允。

  并且司马灰还想起一件事情,他当初在北边,曾听过“蛮子憋宝”的传说,凡是风水好的地方,都有宝物埋藏,那可全是天地造化的奇珍异宝,暗中受鬼神所护。倘若随便触动,难免要招灾惹祸,必须以奇门古术摄之,才能到手。所以对外从不能说是盗宝、掘藏,而是要说“憋宝”。

  据说“憋宝”之术起源于江西地区,想学这套本事,必须是由小练起,打婴儿刚一降生落地,就得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窨子里,等到一百天头上才抱出来,从此这孩子的眼力就异于常人,能够无宝不识,他们管这叫“开地眼”,至于此类传说的真假,外人就难以得知了。

  司马灰见这赵老憋的装扮和举动格外奇特,显得神秘莫测,与听过的种种传说不谋而合,看来多半就是个身怀憋宝异术的奇人。只不过自己居住的这座棚屋里,箸长碗短,桌椅板凳都不完整,全然不似过日子的人家模样。也确如罗大海先前所言,棚内连个囫囵的茶碗也找不出一只,哪里会有什么宝物?赵老憋想要的到底是件什么东西?何况他初来乍道,又是如何发现此地藏着珍异之物?

  正当司马灰胡乱猜测之际,赵老憋早把脑袋探到棚内,盯住了一个木头桩子,那是个古旧糟腐的屠案,平时被用来切肉剁菜,油腻腌65533;,十分的腥秽,毫不起眼。谁知赵老憋却偏偏看中了此物,贪婪的目光落在其上,再也移不开来。





第一部 雾隐占婆 第一卷 黑屋憋宝 第2话 憋宝

司马灰见那赵老憋行事格外出人意料,竟然愿意拿值钱的香烟和罐头,换取一个污糟腐旧的屠肉案板,愈发觉得此事不同寻常了。

  黑屋废墟里到处都是无主之物,谁捡到就是谁的了,棚中这块屠案,本是一段通体的朽木桩子,约有一抱多粗,周围用三道麻绳箍住,常年被血污油腻浸润,木案的颜色早已变了,被捡来后就当作菜板使用,现在没人知道它的具体来历,但看起来除了使用的年头非常多之外,也别无它异。平白无故的,怎会有人看上此物?

  司马灰一寻思:“这肉案肯定是个什么宝物,我倘若此时被蝇头小利所动,轻易将它换给了赵老憋,不管换多少东西都是吃亏,得先找些借口显得奇货可居。”于是他顺口胡说:“老赵师傅,你有所不知,其实我们家本是在北京城里开肉铺的,专以屠猪宰羊为业,这朽木案板虽然普通,却是家里留下来传辈儿的东西,不仅我用着十分顺手,而且‘见鞍思马、睹物思人’,一看见它就想起我们家去世多年的老太爷来了。那还要追述到光绪年间,义和团围攻东郊民巷,引来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这伙洋鬼子都是蛮夷化外之地来的,哪有半个好鸟啊,到了咱中国自然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打瞎子、骂聋子、踢寡妇门、挖绝户坟、专揍没主儿的狗,你就数吧,凡是缺德的事,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结果一路就抢到我们家来了,几个洋兵瞅见我们家养的大花猫不错,就想抢回去献给他们的女王陛下,惹得我们家老太爷是冲冠一怒,说想当初慈禧太后老佛爷看中了我们家这只猫,拿仨格格来换,都没舍得给她,你们那位番邦老娘们儿又算老几?他盛怒之下,就跑到街上就去扶清灭洋去了,抱着块屠肉案子见着外国人就砸,仅在这块木头板子底下,也不知放翻了多少洋兵洋将。后来传到我爹那辈儿,落在江西参加了工农红军,一直将它保留至今。在别人眼里也许这木头疙瘩不值什么,但对我来说,它简直就是我们家经历中国近代革命史的见证,是个割舍不开的念想,每天摆在眼前早请示晚汇报,看不见它我就心里发慌,连北在哪边都找不着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倘若三日不见,着急上火那还都是轻的,我说这些话可没有半句虚言,掉地上能摔八瓣,你要是不信,就找块豆付来,我一脑袋撞出脑浆子来给你瞧瞧。”

  罗大舌头在旁听得好笑,也趁机跟着起哄抬价,蹿叨赵老憋最少再拿三条高级香烟出来,才能将东西换走。

  赵老憋闻言目瞪口呆,还以为是自己走眼了,他又盯着屠板纳纳地看了半晌,摇了摇头表示不信,并且抖开麻袋让那二人看看,里边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了:“不可能再给你们加码了。”

  司马灰见事已至此,索性就把话挑明了:“咱是水贼碰上了钻舱的,还使什么狗刨儿啊?干脆就谁都别糊弄谁了。你这套我们全懂,以前没少见识过,说话也不用藏着掖着再兜圈子了。我们早就看出来你赵老憋是个憋宝的,否则哪有好端端的活人,会在自己脖子上挂串打狗饼。”

  “打狗饼”这东西,是种药饼子,可以用来驱赶猫狗。在早年间,农村死了人,停尸的时候,往往会给尸体颈中挂上这么一串,以防饿狗啃坏了尸首,或是野猫爬过来让死人乍了尸。憋宝的人常在深山老林或荒坟野地里出没,为了驱避毒蛇和野兽,也都有携带“打狗饼”的习惯。

  赵老憋也看出这司马灰虽然不过十五六岁,却是个鬼灵精,知道的事也多,轻易唬不住他,但绝没料到这小子竟能窥破自己行藏,不禁暗自吃了一惊,佩服地说:“这位团头好眼力,想不到现在这年月,还会有人知道咱憋宝的行当。”

  事到如今,赵老憋也只好坦言相告,承认自己确实是憋宝的,今天也是撞大运,无意间在黑屋废墟发现了这块屠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最后他告诉司马灰和罗大海:“咱爷们儿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有啥说啥,你们这块屠肉的旧木头案子,确实是个罕见之物,但这天下虽大,除了俺赵老憋之外,却再没有第二个人还能识货。今天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就此别过,你们二人好好合计合计。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俺也就不能让你们太吃亏,俺在城里还藏着一件好东西,明天也带过来。你们到时候要是认准了还不肯换,俺也就别无二话了,抬腿就走,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有句老话咋个说的来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到时候你们俩别后悔。”

  司马灰和罗大海点头同意,二人目送赵老憋离开“黑屋”,便立刻回到棚内,举着煤油灯,把这块糟烂油腻的案板子摆在地上,颠过来倒过去看了半天,但他俩翻来覆去,也没从中瞧出什么子丑寅卯,满肚子都是疑惑。当晚思前想后,彻夜难眠。

  转天一大早,赵老憋果然又寻上门来,这回在他的麻布口袋里,多出了一件油光毛亮的皮袍子,皮毛黑中透红,有几分象是貂皮,却更为轻薄。不过司马灰和罗大海两人别说貂皮了,长这么大连貂毛也没见过半根,便不懂装懂地问赵老憋:“这是什么皮子?溜光油滑的瞅着还真不错,牛逼皮的?”

  赵老憋颇为得意,有几分卖弄地说:“俺这件皮袍子的来历可是不凡。”随即给二人讲起了来历,说是解放前他到长白山里挖参,晚上就借宿在木把的木营子里。那木营子中养了一只老猫,斑斓如虎,肥大憨健,更是灵动非凡,上树能掏鸟窝,下树能逮耗子。

  赵老憋在林场子里住得久了,也就与它厮混熟了,常常给这老猫喂些吃食。可后来每天早上进山时,都会看到那只猫趴在树上,气喘吁吁,显得筋疲力尽,连猫尾巴都懒得动上一动,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赵老憋心说这可怪了,憋宝的人眼贼,一看之下,料定此猫必是有所奇遇,就打定主意要看个究竟,于是暗中跟踪观察,发现只要天一擦黑,这只老猫就去山神庙,从门缝里钻进去就躲在墙角的黑暗中,潜伏起来一动不动。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山神庙的房梁上便发出一阵响动,旋即有只体大如犬的巨鼠,两目闪烁如炬,自梁上而下,爬到神位跟前,将鼠尾伸进灯盏里,偷喝供奉在那里的灯油,并且抱着牛油蜡烛乱啃,发出“嘁嘁嚓嚓”的声音。

  这时那老猫突然从角落里蹿出,与硕鼠相互激斗,但那巨鼠虽大不蠢,而且极其凶残猛恶,丝毫不惧天敌,老猫虽然矫捷,却也奈何它不得,两个翻来覆去斗个不休,真是你死我活、各使神通,难分高下。

  赵老憋借着月光窥得真切,才知此猫每晚必来与这巨鼠相争,所以天亮后累得脱了力。他偷看这场宿敌之间的恶战看得入了神,也跟着全身发紧,无意间碰倒了一扇破门板。

  那巨鼠正自全神贯注的与老猫恶斗,忽听身后传来异响,受着惊吓,只不过稍稍一分神,便露出些许破绽,被老猫扑倒咬断了喉管,顿时血如泉涌,将庙堂地上的石砖都染遍了,挣扎了好一阵子,终于翻出白眼,咽气而亡,这正是“到头分胜败,毕竟有雌雄”。

  赵老憋是博物识宝的行家,知道这巨鼠积年累月的吃油啃蜡,成了些气候,道行毕竟不浅,便摸出刀子剥掉鼠皮,回去加些材料,做成了一件皮袄。到了寒冬腊月里,关外滴水成冰,但只要穿上这老鼠皮袄,哪怕是里边光着脊梁板儿,在三九严寒当中,额头上也会热得冒汗。只不过他对外人,从不肯说这是百年老鼠皮,而是称其为‘火龙驹’。”

  赵老憋对司马灰和罗大海说,别看现在酷暑炎热,但等到秋风起,树叶黄,天上大雁“嘎儿嘎儿”叫着往南飞的时候,你们仍住在黑屋破棚子里,可就难保不会受到阴冷潮湿之气侵害,身上迟早要落下病根,到时必定离不开这俺这件“火龙驹皮袄”。

  司马灰心知这件皮袄已是赵老憋出的“底牌”了,反正凭自己的眼力和见识,根本看不出那旧木墩子是个什么宝物,不如就换给此人罢了,当即答允下来。但他又对赵老憋说:“这桩生意跟你做了倒也无妨,可老师傅您得敞亮点,别让我们吃糊涂亏,应该把这块屠肉木案的来龙去脉,全都说清楚了,以及你究竟是如何发现此物有异,拿去了又有什么用途?如果有一处讲不清的,我司马灰豁着把它当堂劈碎了烧火,也绝不肯让你白捡这天大的便宜。”

  赵老憋十分为难地说:“司马团头,你的理岔了,古话咋说的――‘绣取鸳鸯凭君看,莫把金针渡与人’,咱们两下交易,是以物换物,又不曾亏失了你半分一毫,咋能硬要套问俺的底细?”

  司马灰和罗大海虽然在社会上闯荡了几时,却毕竟都是少年心性,好奇心重,凡事都要查个水落石出才算完,不打听明白了,连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二人软磨硬泡,死说活求,非逼着赵老憋交底不可,并且发了誓,事后绝不变卦反悔,也不会当叛徒出首告秘。

  赵老憋碰上这两位也只好自认倒霉了,不得不交出几分实底:世间都说憋宝的蛮子眼尖,事实也确是如此,他昨天中午路过黑屋废墟,一眼瞥过去,发觉有片棚户不同寻常。

  识宝的眼力是门功夫,更是经验,怎么讲呢?其实真要说穿了,也没有民间传言中的那么邪乎,并不是还离得好远,就已看见木棚子里金光闪闪,而是憋宝的人极善观察,往往能够发现常人难以察觉的细微之处。

  赵老憋由打跟前一走,就发觉这座木棚附近,存在着许多反常的迹象。照理说,这么炎热的天气,黑屋地区垃圾堆得都成了山,罗大海又剔剥了一头野猪,弄得遍地都是血腥,周围该当是蚊蝇盘旋,嗡嗡扰乱不休才对。可是司马灰与罗大海身后的棚屋周围,不见半只飞蝇,这不是怪事吗?

  赵老憋料定这附近可能藏有宝物,当即停下脚步,谎称讨碗水喝,趁机坐在木棚门前,向四处仔细打量起来,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剁肉的朽木案板之上。那肉案是截老木头桩子,四周拿麻绳箍着,案上摆着死不闭眼的一颗猪首,鲜血滴落在案面上,也不见血水向外流淌,竟都缓缓渗到木桩的缝隙中去了。

  赵老憋一眼就断定在这污糟油腻的木案之内,必然有些奇异。这块作为肉案的木头墩子,当年定是取自一株大树,在那株树木在被人砍伐之前,树身上已生有虫孔木隙,恰巧里面钻进去了一条细小的蜈蚣。因为它在树里住得久了,体形渐大,难以再从先前进来的窟窿里脱身,以至被困在树内,木性属阴,经络中含有汁液,养着蜈蚣多年不死。

  后来经人伐树取材,把藏有蜈蚣的这段木头,削作了肉铺中屠肉放血的案板。树中蜈蚣得以不断吸噬猪血,年深日久,在体内结出了一枚“定风珠”,因为据说蜈蚣珠能治痛风,才得此名,倒不是取西经三调笆蕉扇时用的那枚珠子。而后这段肉案木墩被屠户抛弃,不知怎么就遗落在了黑屋废墟,里面的老蜈蚣早已饿死了,但珠子应该还在。这定风珠是阴腐血气凝结为丹,才使得周围蚊蝇莫近,赵老憋所求之物,正是此珠。

  司马灰一时未敢轻信,哪有这么准的?他当即找来斧头,劈碎了肉案,见其中果然蜷曲着一条遍体赤红的大蜈蚣,已被斧刃截作了两段,但是虽死不化,须爪如生,在蜈蚣口中衔着一枚珠子,白森森圆溜溜的,没有任何光泽,倒像是个可以浑珠的“鱼目”。

  司马灰和罗大海面面相觑,到这会儿才算是真正的心服口服了,怪只怪自己眼拙,空伴着宝物许久,竟然视而不见,如今再后悔也来不及了,晚上就等着喂蚊子吧。

  赵老憋嘿嘿一笑,心中得意非凡,却假意劝解他们道:“那个老话咋讲的……‘命里八尺,难求一丈’。两位团头英雄年少,虽与这珠子无缘,但来日方长,而且还得了皮货、香烟,更有许多好嚼头,又有啥可不知足的?咱两下是各取所需,谁都不吃亏,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了。”说罢捏了定风珠在手,转身便走。

  司马灰和罗大海正在兴头上,怎肯善罢甘休,他们急忙拦住赵老憋:“底还没交全,怎能说走就走?这鱼眼般的肉珠子到底有什么好处?你拿去了又打算用来做什么?”

  赵老憋稍显迟疑,本不想再往下说了,但他看司马灰和罗大海都是胆大妄为不忌鬼神之辈,自己进山憋宝正缺几个帮手,如能得他二人在旁相助一臂之力,岂不平添几分把握?赵老憋想到此处,眯着眼看了看天,然后低声说:“看这黑屋古镇形势不俗,本应是一块‘凤凰展翅、玉带出匣’的风水宝地,可这么多年以来,为啥土地贫瘠、民物穷尽?”

  司马灰和罗大海极为不解:“风水地理这些旧事我们不明白,但听说黑屋自古就穷,荆棘杂草丛生,土地拔裂,种什么庄稼都难活,怎么看都不会是一块宝地。”

  赵老憋道:“俺先前说啥了,怪就怪在这上,本处地理虽好,可是山川之间,缺少了一股风水宝地所独有的灵气,所以咱就敢断言了,在地脉尽头的荒山野岭,人迹不到的所在,肯定埋藏着一件阴晦沉腐的千年古物,被它耗尽了天地精气,才害掉了这一方水土。但有道是‘眼见方为实’,至于那山里边究竟有啥,现在还不好妄加揣测。”

  赵老憋自称千方百计谋取走屠肉木板中的“定风珠”,正是想要借此挖掘藏匿在山里的宝物,他临走时留下话:“两位团头,你们要是够胆量,就在今夜子时,到黑屋后的螺蛳桥下等候,到时俺让你们开开眼界。不过你们千万要记住了,这件事跟谁也别提起。”

  (注:木营子――林场)





第一部 雾隐占婆 第一卷 黑屋憋宝 第3话 螺蛳桥

赵老憋把事情交代完了,约定深夜十二点整,在螺蛳桥下一同憋宝,便揣了“定风珠”,匆匆忙忙地自行去了。

  司马灰和罗大海却再也坐不住了,二人跃跃欲试,觉得晚上这事肯定够刺激,说不定还能分到许多好处,当下摩拳擦掌地准备起来。

  二人先是把香烟和罐头等物事,都给大伙分了,然后找了只还能用的煤油灯,又担心遇到意外,便分别藏了柄三棱刮刀在身。这种三棱刮刀是三面见刃,有现成的血槽,如果扎到人的脏脾上,根本就收不了口,即便送到医院里,也往往会因流血过多而死,可在黑屋一带的尽是此类凶器,并不希奇。二人收拾得紧趁利落了,只等入夜了,就去桥下跟赵老憋碰头。

  好容易盼到日落西山了,俩人正要动身出发,却有个叫夏芹的女孩找上门来。在学校停课之前,夏芹是司马灰和罗大海的同班同学,她虽然谈不上太漂亮,但身材匀称,五官得体,学习成绩也不错,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家中政治条件很好,早晚都要去参军,有着光明的前途,很少跟着罗大海等人在外惹事生非,她今天突然来到“黑屋”,使司马灰和罗大海都感到十分意外。

  夏芹没带帽子,额前剪了齐刷刷的留海,扎了两根细长的麻花辫子,穿着一件货真价实的斜纹军装,蓝色卡基布的裤子,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从城里一路赶来,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打透了,她似乎有些极其重要的事情想说,但看到司马灰和罗大海两个提眉横目、吊儿郎当的无赖模样,感到很是失望,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责怪了二人一番,说他们不该自甘堕落,应该找机会多学习,免得浪费了青春年华。

  司马灰最不爱听这套说教,心中暗道:“这丫头片子成天事儿事儿的,都什么年代了还学习?”他嘴上不以为然地敷衍说:“你当我们愿意这样?人为什么要学习呢?当然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但又有位哲学家曾经讲过,人生在世,应该有五个依此递增的指标,一是生存,二是安全感,三是爱欲归宿,四是尊重,第五个才是自我实现。我们现在吃了上顿愁下顿,日子过得有今天没明天,连第一个指标都快达不到了,哪还顾得上学习。”

  夏芹自知说不过司马灰,鬼知道是哪个哲学家对他说过这些话,还是他自己随口编出来的,只得说:“司马,咱们同学一场,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她又见司马灰和罗大海两人劲装结束,手上拎着煤油灯,皮带上插着凶器,还以为这俩家伙又要出去跟谁打架,忙问他们要去哪里?

  罗大海脑子远没司马灰转得快,随口就说:“我们去螺蛳桥……”话到一半,自知语失,赶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夏芹曾听说过远郊的“螺蛳桥”,那是一座废弃已久的旧石桥,过了桥都是荒山野岭和大片坟地,根本没有人烟,大晚上到那里去做什么?不由得更加起疑,认准了他们是要出去闯祸。

  司马灰连忙解释,绝不是定了局去跟人打架,而是……而是去捉鹌鹑。“螺蛳桥”附近都是半人多高的杂木野草,草窝子里藏有许多“鹌鹑”。

  他这也并非完全是讲假话,因为外来者想要在黑屋站住脚,不与那些地痞无赖们打出个起落来是不成的,除去械斗群殴之外,最有效的方式便是“斗鹌鹑”。

  “斗鹌鹑”是从明末开始,在民间广为流行起来的一种赌博活动,如同“斗鸡、斗狗、斗蟋蟀”,当初正是由司马灰找到了一只满身紫羽的“铁嘴鹌鹑”,三天之内,接连斗翻了黑屋帮的十五只鹌鹑,这才打开局面,为同伴们搏到了这片容身之地。

  事后每当双方有所争执,都会以“斗鹌鹑”的方式解决,但是鹌鹑养不长,所以司马灰经常要千方百计的去野地草窝子里捉,不过在深更半夜却是捉不到的,现下如此说,只是拿这借口搪塞而已。

  夏芹对这种解释将信将疑,非要同去看看才肯放心,司马灰劝了她一回也没起作用,眼看天色已黑,现在也没办法再把她赶回城里了,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当天夜里,满天的星星,没有月亮,空气里一丝凉风也没有,闷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三人提了一盏煤油灯,悄然离了黑屋,在漫洼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许久,就见一座塌了半边的石桥,横架在干枯的河床上。这地方就是“螺蛳桥”了,桥对面更是荒凉偏僻,丘垄连绵起伏,其间都是漫无边际的荒草,是千百年前就有的一大片乱葬坟地,也没有主家,地下埋的都是穷人,甚至几口人共用一个坟坑的也有,闹鬼闹得厉害,很少有人敢在天黑之后来此行走。

  入夏后,桥底下的河道里积满了淤泥,生有大量蒿草,深处蛙鸣不断,水泡子里蚊虫滋生,有的飞蛾长得比鸟都大,扑楞到面前真能把人吓出一身冷汗。但司马灰和罗大海在外边野惯了,全然不以为意,看看时间还早,索性就蹲到桥底下,熄灭了煤油灯,一边抽烟一边等候。

  司马灰见事到如今,恐怕是瞒不住了,就把遇到赵老憋的事情给夏芹说了一遍,让她回去之后切莫声张。

  夏芹低声答应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当叛徒,但你们两个如此胡作非为,早晚要惹大祸。前天我听我爹说,公安局已经决定要彻底铲除黑屋帮了。你们要是不想被关进看守所,还是早些回到城里为好。”

  司马灰听了这个消息,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通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发现其实所谓的“黑屋帮”,都还是些很朴实的人,无非是些卖烤甘薯和葱油饼为生的小贩,再不然就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全是吃铁道的,里面并没有什么罪大恶极之辈,如果真让他们离开这片废墟棚屋,又到哪里才能容身?

  罗大海倒不太在乎,他说黑屋要是待不下去了,就让司马灰跟他去东北,他老子以前在部队的底根儿在哪呢,要关系有关系,要路子有路子,说不定等岁数够了,还能安排咱们参军,强似留在这里整日受些窝囊气。

  夏芹说:“东北有什么好,到了冬天冷也冷死了,你的舌头不就是小时候在那冻坏的吗?”

  罗大海撇着嘴道:“你懂什么?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他又转头问司马灰:“司马,你爹也是后来进关的吧?你说关外那地方怎么样?”

  司马灰虽已隐约感觉到自己这伙人前途渺茫、命运难料,但他向来随遇而安,也不以此为意,听罗大海问起关外的事情,就说:“我从没到过东北,只是以前听我爹讲过一些,那地方到了冬天,确实是冰封雪飘,万物沉眠,有些人都把鼻子给冻掉了。可那深山老林子里,怪事也特别多,仅在木营子里听老把头讲古,听上整个冬天可能都听不完。”

  为了打发时间,司马灰就把他爹张葫芦在关外遇到的稀罕事,给罗大海和夏芹讲了一件,说是关外深山里有座废寺,有一天来了个老道,在山下收了个道童做徒弟,并且募缘修建了一座祖师殿.师徒两个一住就是数载,那殿门前峰峦密布,尽是怪木异草,经常能看见有两个小孩在山门外戏耍。老道每次碰见了,就会随手给那俩孩子一些糕饼、果子,时间一久,相互间也就渐渐熟悉了。但那两个小孩子,却从不敢进殿门一步。

  如此过了数年,始终相安无事,直到有一天老道从山下带回来几枚鲜桃,顶枝带叶,个个饱满肥大,都摆在殿内香案上供奉祖师,老道士赶了一天的路,又累又困,神情萎顿,就坐在殿内扶着桌案沉沉睡去。

  这时一个小孩在门外扒着门缝往里看,看到了桃子鲜润,忍不住悄悄溜进殿内偷吃,谁知那老道突然大喝了一声,跳起身来,伸手抓住那小孩,更不说话,狠狠夹在掖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后殿积香橱,手忙脚乱地将那小孩衣服剥个精光,用水洗净了,活生生扔到一口大锅里,上边盖上木盖,并且压了一块大石头。

  老道又叫来徒弟小道士,命他在灶下添柴生火,千万不能断火,也不能开锅看里边的东西,然后这老道就跑去沐浴更衣,祭拜神明。

  小道士心想出家之人,应该以行善为本才对,怎么能如此残忍要吃人肉?只怕师傅是要修炼哪路邪法了。他耳听那小孩在锅里挣扎哭嚎,心中愈发不忍,想揭开锅盖放生,但又担心师傅吃不到人肉,就要拿自己开刀,根本不敢违令。

  随着火头越烧越旺,锅内逐渐变得寂然无声,想来已经把那小儿煮死了。小道士担心锅里的水烧干了,微微揭开一点锅盖,正要往里看看,忽听“嘣”的一声,那小孩钻出来就逃得没影了。

  老道士正好抱着一个药罐子赶回来,见其情形,忙带着徒弟追出门外,结果遍寻无踪,只得挥泪长叹:“蠢徒儿,你坏我大事了!我居此深山数年,就为了这株千岁人参,如果合药服食,能得长生。看来也是我命中福份不够,升仙无望。不过那锅里的汤水和小孩的衣服,都还留着,炼成丹药吃下去,也可得上寿,而且百病不生。”说完,师徒两个赶紧回到殿中。

  可当他们回来寻找衣服的时候,发现已失其所在,而锅中的水,却早被一条秃毛野狗喝得涓滴无存了,老道士大失所望,一病不起,没过几个月便郁郁而终。据说那条野狗则遍体生出黑毛,细润光亮绝伦,从此入山不返。

  山上只剩下了那个小道士,守着空荡荡的祖师殿,后来他穷困僚倒,无以为计,便被迫落草为寇,跟随张葫芦去当胡子了,这些事都是他亲口对张葫芦讲的。

  罗大海和夏芹二人,听司马灰说得言之凿凿,仿佛煞有介事,也分辨不出是真事还是他胡编出来的。

  司马灰解释说:“既然是故事,就别问是真是假,可我刚才为什么要讲这件事呢?是因为我总觉得憋宝的赵老憋,跟那个想捉人参精的老道差不多。”

  罗大海深表赞同:“都他妈不是好鸟!你看这都什么时间了,赵老憋怎么还不来?我看他多半是把咱们给诳了。”

  司马灰点了点头,大言侃侃地道:“是人就必然会具有社会性,而社会又是时刻都具有尖锐矛盾的复杂群体。这些年的经验告诉咱们,无论如何都应该相信这样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操蛋人都有啊。”他说着话,就站起身来,想看看赵老憋来了没有,不料抬眼望远处一张,却是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目中所见的情形,连忙揉了揉眼睛再看。

  此时天上有云,遮住了满天的星光,四野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下,唯独在“螺蛳桥”对面,那片黑65533;65533;的旷野尽头,竟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城池,广可数里,能容得下上万人,规模着实不小,只是夜色朦胧,视界被坟丘和乱草遮掩,草间荒烟薄雾缭绕,看过去有些明暗不定,更显得城内鬼气沉重,耸人毛骨。

  罗大海和夏芹也都发现了异状,三人只觉头皮子一阵发紧,可从没听说荒坟野地里有什么城镇村庄,此处虽然人迹罕至,但白天总还是会有人途径路过,却都不曾见到坟地里有人居住,怎会突然冒出一座大城?看那座城子里阴森异常,莫非是座鬼城冥府不成?”

  司马灰和罗大海都不信邪,很快就镇定下来,重新点起煤油灯,拔了三棱刮刀在手,对准那片鬼火般忽明忽暗的城池走了过去,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作怪。夏芹虽不想去,但她更惧怕独自留在桥下,只好拽住司马灰的衣服,紧紧在后边跟住。

  三人远远望着“鬼城”所在的方向,摸索着在坟茔间拨草前行,虽然走出了很远很远,但越走越是感觉不妙,不论他们怎么朝前走,却始终不能接近那座灯烛恍惚的城子。

  罗大海心中不免有些发虚,劝司马灰说:“我看咱还是先撤吧,好汉不吃眼前亏,再不走可就棋差一着了。”

  司马灰见夜色实在太黑,也感觉到力不从心,只好决定先撤出去再说。三人便又掉头往回走,谁知荒野茫茫,黑暗无边,煤油灯那巴掌大点光亮,只能照到眼前三两步远,放在这荒郊野地里,还不如一盏鬼火。三人眼中所见,全是坟包子连着坟包子,走了许久,仍没回到“螺蛳桥”下的干枯河床,再回头望望那座鬼火飘忽的城池,与他们相去的距离似乎从来都没有改变。

  天上已瞧不见半个星星,根本就无法分辨南北方向,失去了参照物,空间感荡然无存,在闷热的夜晚中,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住了。

  罗大海额上冒出冷汗,不免嘀咕起来:“这不是见鬼了吗?听人说冤死鬼在夜路上引人,专在原地绕圈,最后能把人活活困死,俗传“鬼巷子”的便是,难不成今天让咱们撞进鬼巷了?”

  司马灰还算沉着:“大不了就在此地耗上一夜,明天早上鸡鸣天亮,什么孤魂野鬼的65533;眼法也都消了”。他又晃了晃手中的刮刀:“有这件杀人的家式在手,甭管这坟地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它也得怵咱们三分。”

  话虽这么说,但此刻就好似与世隔绝了一般,每一秒都过得异样漫长,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三人都难以抑制唯心主义作祟,担心果真是落在“鬼巷子”里了,大概刚才在坟地中乱走的时候,已经无意间踏过了“阴阳路”,有道是“人鬼殊途”,鬼走的道人不能走,万一误入其中,恐怕就再也等不来鸡鸣天亮的时刻了。

  罗大舌头猛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告诉司马灰和夏芹,按照东北民间流传的说法,倘若是一个人在山里走“麻答”了,往往会误入一座古城,那城中肯定没有半个活人,仅有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枯瘦老者,见了你便会自称:“头顶黄金帽,身穿琉璃裟;本是坟中一大王,骑着玉兔巡山来。”

  这种情形之下,遇上的绝不是人,而是撞着山里的黄鼠狼子了,也就是“黄大仙”,你要是想活着走出鬼巷子,必须立即给它下跪磕头,求它带路出去。




第一部 雾隐占婆 第一卷 黑屋憋宝 第4话 鬼巷子

深更半夜,司马灰三人在荒坟野地间走迷了路,越来越是发慌,三转两绕之下,心中早就毛了,再也辨不清东西南北。

  罗大海平时胆子很大,但是要分什么事,论起闯祸打架,他都敢把天捅一窟窿,牛鬼蛇神也多是不在话下。但他小时候曾去鸡窝里偷鸡蛋,不料里面恰好钻进去了一只黄鼠狼子,可巧一把被他揪了出来。当时那黄鼠狼子刚咬死了母鸡,满嘴都是鸡血,两眼通红,当时可把罗大海吓得不轻,从此心里上留有阴影,至今念念不忘。所以他唯独最怕狐仙黄仙之说,以前在这方面表现得无所畏惧,多半都是硬装出来充样子的,一旦遇到些超出常识范围以外的恐怖情形,难免会往其上联想,果真是比兔子胆还小。他曾在东北听到过不少此类民间传说,认定是被藏在坟地里的黄皮子迷住了,想到此处心底生寒,竟连腿肚子都有点转筋了。

  夏芹听他说“鬼城”里住着只老黄鼠狼子,想想都觉毛骨耸然,也不由自主的怕上心来,吓得脸色都变了。

  司马灰却不相信这种说法,他知道东北地区崇信“黄仙”之风极盛,但在满清以前,关内迷信此事的民众并不太多,甚至可以说几乎是没有,直到八旗铁甲入关以后,满汉文化之间相互影响,关内才逐渐开始有了拜黄仙的习俗。关于“鬼巷子”形成的原因有很多,那些田间地头的说法不见得都能当真,这片坟地里未必会有野狸等物作怪,只是眼下遇到的情形实在太过诡异,难以用常理判断,纵然是他胆气极硬,又擅长随机应变,毕竟还是年轻识浅,此刻也难免觉得束手无策。

  这时司马灰发现手中所拎的煤油灯光亮渐弱,眼瞅着就要熄灭了,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对罗大海和夏芹说:“这条路算是走迷了,怕是轻易也难出去,我这灯盏里的煤油所剩无几,看来也维持不了多久了,有道是‘灯灭鬼上门’,咱们要想活命,必须尽快想点办法往外走。否则再过会儿完全失去灯光,落在这坟地里两眼一抹黑,更没有机会逃出去了。”

  罗大海无奈地说:“我算是彻底没招了,平时就属你小子的馊主意最多,依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司马灰绞尽脑汁地想了想,他当初在北京,师从“文武先生”,颇知道一些绿林典故,响马这个词,本来是专指:“山东路上、跨马挂铃、自作暗号之绿林盗贼,多重侠义之气,难识其歹,莫辨其非,图财于至秘,谋命于无形。”发展到后来,不论是“关东的胡子、关西的盗马贼、江南的雁户、两湖的船帮”,凡是自居“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并尊关圣,拜十八罗汉为祖师爷的盗众,也都被归为响马之流了。

  以前的响马常会钻进山沟里躲避官兵追捕,那些终年不见天日的原始森林;生得比人还高、一望无际的荒草甸子,不摸底的人一进去就会立刻被“海蚊子”叮成干尸;还有沼泽、雪谷、瞎子沟,都是响马藏身避祸以及摆脱追兵的“宝地”,他们跟官军一打就散,逃进人迹罕至的老林子里躲藏起来,等风声一过才重新聚集。

  正因如此,世人才说“响马子擅能识路”,即便是逃入地形复杂的深山穷谷,遇到迷失路径之事,可以通过观看星斗来辨别方向,天阴看不见星星的时候,就找水源水脉,只要跟着水走,也一定能走出去,可眼下既没星星也没溪水,哪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最后司马灰记起绿林中还有种“推门术”,也就是通过迷信的方式推算生门,那是“先天速掌中八卦”其中一种,一般都是狗头军师来做的。司马灰根本不知道这路手段是否有用,也从来没有具体实践过,但为了死中求活,也只得照猫画虎、按着葫芦画瓢,效仿前人相传下来的古法,在坟前堆起三块石头,搭成祖师府,又撮土为炉,插了几根野草作香。

  这时本该念一遍“推门令”,但司马灰早就都给忘了,不得不临时拼凑了几句,只听他口中念念有词:“有请关夫子降坛、李老君临世、列位祖师爷玉皇大帝观音菩萨总司令三老四少在上,快来显真身救弟子脱困……”说完抬手摘下罗大海的帽子,一把抛上天空,看那帽子落下来掉在哪个方位,便是“生门”所在,朝着那个方向走就有活路。

  罗大海完全不懂这套东西,他只是心疼自己的军帽,大叫道:“你小子疯了,这种封建迷信的糟粕也能信?”说着话就去找他那顶落在地上的帽子,但是坟茔间到处漆黑一团,长草过膝,帽子从空中掉进荒草丛里就没了踪影,又上哪里去找。

  罗大舌头急得鼻涕都流到了嘴里,正不住口地埋怨司马灰,却听草丛深处“悉挲”有声,他还以为是黄皮子从坟里钻出来了,不禁被唬得半死,张着大嘴一屁股坐倒在地。

  司马灰想不到扔帽子这招还真管用,心下也觉诧异:“莫非祖师爷当真显灵指路来了?”他将夏芹挡在身后,举起光亮如豆的煤油灯寻声一照,就见在夜雾笼罩下的荒草丛里走出一人来,那人提着一盏马灯,口中低声哼哼着赌徒们平日里惯唱的小曲儿:“财神今日下凡尘,天下耍钱一家人;清钱耍得赵太祖,混钱耍得十八尊;千山万水一枝花,清钱混钱是一家;你发财来我沾光,我吃肉来你喝汤……”

  荒腔走板的俚曲声,在黑夜中由远而近,直待那人走到近处,司马灰才看清楚,来者正是赵老憋。

  原来赵老憋依时来到螺蛳桥,没看见司马灰和罗大海的影子,又发现坟野中有灯光晃动,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下一路寻了进来,他一见到三人就说:“让你们夜里子时在破桥下等着,咋敢擅自撞到来这片坟地里来,还多带了个丫头片子,都不要小命了?万一掉进坟窟窿里被野狸拖去,随你天大的本事也别想再爬出来。”

  罗大海总算盼来了救星,不由得喜出望外,但嘴上兀自用强:“老赵,你先前可没告诉我们这片坟地不能进,到这时候就别小诸葛亮脱裤衩――给大伙装明灯了。”

  赵老憋也没理会罗大海胡言乱语,他指着夏芹问司马灰:“这丫头片子是谁?”

  司马灰见赵老憋衣衫有缝,身子在灯底下也有影子,就知他是人不是鬼了,便把夏芹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夏芹此前已经知道了赵老憋是司马灰和罗大海的朋友,虽然此时惊魂未定,仍是保持了应有的礼貌,过来握手说:“老赵师傅您好。”

  赵老憋没有理会她,转脸对司马灰皱起眉头说:“俺们提前讲好了别带外人来,咋都忘了?”

  司马灰道:“这件事回头再说不迟”,随后简单告之了目前的处境,这地方很是邪门,倘若能有人在河边挑灯接应就好了,可如今四人都进了坟地,不等到天亮时分或者是云开月现,绝难脱身。

  赵老憋眯缝着小眼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其实在深山野岭间赶夜路,难免遇着鬼巷子,只要别让孤魂野鬼跟你回去,也就没啥大不了。只是走黑路不能闭口,咱按古时流传下来的法子,撞进鬼巷就唱戏,一正能压百邪,一吼一唱就闯出去了。”

  司马灰等人听得满头雾水:“这事我们还真是头回听说,在鬼巷子里走麻答了要唱哪一出戏文?《红灯记》还是《杜鹃山》?赵师傅你会唱这戏?”

  赵老憋也不做回答,只嘱咐道:“你们只管跟在后边走就是了,不过千万别回头去看那座灯烛闪烁的城池,否则就别想再离开了。”

  司马灰不解其意,又问道:“这话怎么讲?”

  赵老憋说:“那座鬼火般的城子,在杂木林中荒烟衰草之间若隐若现,忽远忽近,诡变难测,越看越是迷糊,咱无论如何都不能以它的方向作为指引,万一陷入其中,那可就万劫不复了。”说完了这番话,赵老憋引着三人望前便走,同时用他那副破锣嗓子唱道:“黑夜里走路我心不惊,我生来便是铜手铁指甲,身上还有七杆八金钢,我挑起火龙照四方……”,原来他口中所唱,竟是种民间失传已久的“腔簧调”,曲声虽是嘶哑,但在中夜听来,却显得粗犷苍凉,有股激烈昂扬之意。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心理作用,这几嗓子一吼,司马灰等人也不觉得心里再发虚了,赶忙抖擞精神,埋头向前走出一程,竟然就此走出了坟地,又重新回到了那座破败不堪的“螺蛳桥”前。

  三人见终于脱身出来,也都松了口气,司马灰到了此时,更觉得赵老憋是个深不可测的奇人,别看他土得掉渣,但可真应了“凡人不可貌相、海水难以斗量”之言,就同他请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遇着鬼巷子,一唱戏就走出去了?这戏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赵老憋适才走得急了,蹲在地上歇气,又点起了他那杆老烟袋,闭上眼贪婪地吸了两口,一阵喷云吐雾之后,才慢条斯理地答道:“为啥?只因――夜行千里都姓虎!”

  这话是什么意思?原来所谓“夜行千里都姓虎”,其中提到的“虎”姓,是指山神爷,走山的迷了路,自然要唱“走山腔簧”。

  罗大海也在旁边问赵老憋,远处那片灯火辉煌的城池究竟是什么地方?里面有没有住着老黄鼠狼?

  赵老憋说那地方是“枉死城”,城里住着“含冤、负屈”二鬼,还有浩浩荡荡的五千阴兵把守,活人难近。随后他又掏出那枚“定风珠”来,说只要有此物在手,当可冒死进城一探,你们敢不敢去?

  罗大舌头听说那边没有成了精的老黄鼠狼子,立刻就来劲了,他把挑了挑眉头,抹去脸上的鼻涕说:“我还真就不信这个了,咱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人,你也没比我多长了一个脑袋,只要你赵老憋敢去,我罗大海有什么不敢去的?”

  赵老憋虽然确实有些本事,但他为人气量很浅,见罗大海出言无度,当即冷笑着伸出左手说:“其实在俺眼里,你们也就是群半大的毛孩子,所以你们还是且慢夸口吧,你看俺这左手是个六指,可不是比你多长了一根指头,有本事你手上也多长点啥,给俺见识见识。”

  罗大海一看赵老憋还真是个六指,只好浑辩道:“这还值得显摆?别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个六指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实不相瞒,我罗大海刚生下来的时候长了三条胳膊,可我爹为了响应毛主席勤俭节约闹革命的伟大号召,不愿意为我浪费布料做三条袖管的衣服,就硬拿菜刀给我咔嚓下一条去,现在那条胳膊还在我们家咸菜缸里腌着呢,不信你可以跟我回家看去。”

  赵老憋这才发现对罗大舌头这号人没理可讲,只好闭了口不去接话,他转过头又看了看司马灰和夏芹,问二人是如何打算。

  司马灰同样不相信赵老憋的危言耸听,世界上哪里会有什么“枉死城”存在,他也决定过去看个究竟,而夏芹不敢独自留下,不得不再次选择跟随他们同行。

  赵老憋见状“嘿嘿”一笑,就地磕灭了手中的烟袋锅子,站起身来在前引路。

  四人从河床边绕过大片的坟地,兜了很远的圈子,但说来也怪,随着脚步的移动,这次竟离那座鬼火闪动的城池渐行渐近,待得离到近处,赵老憋忽然停住,熄掉了马灯,并且打个手势,让司马灰等人都蹲下来,伏在草窝子里,向前方悄然窥视。

  司马灰揉了揉眼睛,凝神细看,就见坟冢荒草之间,有一团团火光吞吐闪烁,竟是难以计数的萤火虫,成群结队的在荒野间盘旋,密密麻麻地凝聚成墙壁屏障,只见萤光烛天,变幻莫测,远远望过去,蔚为奇观,宛如一座流动的火城一般。




第一部 雾隐占婆 第一卷 黑屋憋宝 第5话 灯笼虫

那无数萤火虫成群结队的漫天飞舞,幻光聚合,恰似深埋地下的“枉死城”重现人间。

  三人躲在赵老憋身后,直看得目为之眩,这才知道原来先前在荒草丛中看到远远有座“灯笼城”,竟然是这许多飞萤聚合而成,若不是今夜亲眼所见,实难想象世间会有这等奇观。

  司马灰想起曾听人说过“腐草为萤”,萤火虫都是腐烂的荒草所化,大量集结在一处时,必然凝聚阴晦之气,遇着活人的阳气即退,而且“萤火城”始终在缓缓移动,此前三人在坟地里迷了路,以远处的萤火作为参照物,不论你紧赶慢走,是进是退,迟早都会失去方向感,渐行渐迷,犹如撞进了“鬼巷子”。

  但是为何此时能够离得“萤火城”如此之近?司马灰心中稍加思索,已然醒悟过来,肯定是那枚“定风珠”的阴腐气息更重,遮住了四个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生气,只是他并不知道赵老憋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地接近“萤火城”。

  这时就听赵老憋把声音压得极低,对着司马灰三人说:“那些鬼火般的灯笼虫,都是枯草腐尸所化,想来那萤火幻聚为城,本不该是人间所见的景象,这事足以说明地底下埋藏着一件极其阴沉的东西,才引得大量飞萤成群结队,聚而不散。俺赵老憋这辈子从关东寻到关中,又打关中找到湖广,足迹半天下,耗费了无数心血和时间,所求者正是此物,但是孤掌难鸣,你们如能在旁相助,自然最好。事成之后,必有答谢。”

  原来赵老憋精通古术,除了憋宝博物的本事之外,更是受过异人传授,深得柳庄妙诀,比如象什么奇门遁甲、八卦五行一类,也都了如指掌。平日里到处走村串寨,寻访奇珍异宝,无意间得知螺蛳坟附近有座“萤火城”,此城变幻无方,仅在特殊年份的仲夏之夜才能一遇。

  据说那些萤火虫都是枉死城中的鬼火磷光所化,这座鬼影般的火城子,明灭不定,并非时常都能见着,只有逢着灾劫之年,阴曹鬼府门关大开,要往里边收人的时候才会出现,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赵老憋推测“萤火城”附近必定埋藏着奇异之物,而且此物吸尽了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使整条地脉都已僵枯了,绝对非同小可,只有找机会寻踪觅迹,看清这座“萤火城”的根源究竟出在什么地方,那时才可施术憋宝。

  长沙城方圆数百里之内,皆是“九龙归位”的风水地,共有九条地脉,九龙形势各异,而且贵贱也不相同。附近古墓旧冢极多,上至春秋战国,下至明清两代,埋葬着无数王侯将相和达官显贵。通过古墓所在的地形,可以大致区分判断――葬于平壤者多俭率,埋藏山陵者多坚奢。

  但赵老憋并不是盗墓人,他所要找的是条穷脉,也就是从“黑屋废墟”到“螺蛳坟”一带,“萤火城”只在这附近出没。他先后多次探查,发现“螺蛳坟”是数片坟茔相联的漫洼野地,有无数坟丘古冢,民国以前是埋死人的乱葬岗,大部分坟头都没有墓碑,起伏的地形都被荒烟衰草所笼罩,野狸喜欢以阴冷的墓穴栖身,所以墓草之下,到处都是被狸子掏出的坟窟窿。

  这些窟窿和洞穴有深有浅,星罗棋布,外面都被长草遮掩,丝毫也看不出来。倘若有行人经过,只要有一步踏错,陷到窟窿里,就算当时走运没把脚崴断了,可等到好不容易把腿抽出来的时候,也早就被坟窟窿里藏的野狸地鼠等物,将脚上皮肉啃个干净,抬腿一看,足底只剩下血淋淋白森森的骨头了。

  这地方即便在大白天进来也容易迷路,何况“萤火城”仅在夜晚现形,而且遇到活人接近就会移开,想借此追根溯源又谈何容易。如果盲目地在坟茔间乱找乱挖,那就如同是在大海里边捞针了。

  世上万事都讲个缘份,缘就是机会,所以也称“机缘”,机缘这东西,最是可遇而不可求。赵老憋在各地找寻了许多年月,穷尽了无数心智,终于找到了黑屋屠案中的“定风珠”,他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如今所要等待的,就是接近“萤火城”的时机。

  赵老憋估计自己要找的这件东西,个头肯定小不了,想从坟地里运回家去可不太容易,就拉拢司马灰三人帮忙,并且许以重酬。但是按照以往旧例,在事成之前,跟着相帮的人,绝不能打听具体细节。

  司马灰和罗大海本就想跟着看个究竟,又见有利可图,自然答允。夏芹知道这司马灰一旦决定了要作什么事,天王老子出来也阻拦不住,事已至此,有进无退,只好表示愿意在旁相助。

  赵老憋还有些不放心,又低声对司马灰说:“咱把丑话讲在前头,事成之后,只要俺赵老憋有的,啥都能给你们,可唯独不能要俺今天晚上找到的这件东西。”

  司马灰很不屑地说:“想我司马灰毕竟出身于绿林旧姓,早年间我们家府上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没有?就连后院牲口棚里拴驴的索子,还是杨贵妃在马嵬坡上吊用的那根麻绳儿,糊窗户纸都是北宋的乾坤地理图。我能稀罕你从荒山野岭里刨出来的东西?”

  赵老憋不仅眼孔小,心思更窄,他又常常以己度人,听了此言,还不敢信,追问道:“此话当真。”

  司马灰心想:“老子是何等样人,说出来的话岂能不算?”便赌海咒道:“朝庭有法,江湖有礼,光棍不做亏心事,天下难藏十尺身;有十八罗汉祖师爷在上,我如若口出半句虚言,必教我死无葬身之地。”

  赵老憋点头道:“这话说得够份量了,看来司马团头果然是言下无虚。现在时辰不早了,咱们要赶紧着手行事。”随即带着司马灰三人伏在草丛中,悄悄跟随着“萤火城”在荒野间不断移动。

  此时夜色正浓,只见有许多零星的飞萤,都从草窝子深处飞出,不断聚入“萤火城”中,万千萤65533;结成的火墙,散发出团团光雾,看过去灿若霄汉。

  由于距离极近,目中所见,唯有流萤漫天疾窜,卷着一波波光雾盘旋不定,司马灰和罗大海、夏芹这三个人,看见到萤烛倏然幻灭,直教人眼花缭乱,恍然置身于梦境之中,觉得眼睛都已经不够用了。

  赵老憋观察了好一阵子,终于看出流萤大多是从一座荒坟后边飞出,能使枯草化虫,肯定是腐晦最为沉重之地,看来那地底必然有些古怪,当即带着三人摸到跟前。

  那草丛间是片低洼的深坑,相其形势,犹如锅底,里面生满了杂草。拨开一人多高的乱草,就见草盖下有条地裂,狭长数米,宽处刚可容人。两侧阴冷的土壁上草根盘结,里面密密麻麻,伏满了还未成形的“灯笼虫”,最深处凉风飒然,黑漆漆的看不到底。

  “螺蛳坟”一带土质松散,加之天旱少雨,使得地裂极多,深浅不一,加之许多田鼠和野狸的活动,形成了许多地下洞隙,但这些洞隙很不牢固,随时都会随着土石滑动而崩塌,没有任何人敢轻易钻进去,除非是活腻了。

  赵老憋带着两捆长绳,他先用绳子缚住了马灯,一点点放下去,借着灯光窥探洞底的情况。

  绳子放出十几米,在晃动模糊的灯影下,隐约可以见到地缝中有块黑石,石表凹凸不平,露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窟窿,质地光润似玉,量米的米斗大小,估计大约有数十斤的重量,在灯下泛着妖异的寒光。

  赵老憋趴在地上拽起长绳,探着身子不住向下张望,他一见此物,激动得手都有些发颤,连说:“老天爷开眼。”

  司马灰等人却似坠入了五里雾中,此前他们还以为赵老憋要找什么惊天动地的宝物,原来只不过是块毫不起眼的黑石头。

  赵老憋看准了方位之后,就把马灯拽上来,解开绳索绑在自己腰间,他要亲自下去取宝,而让司马灰三人留在上边牵引绳子。

  夏芹看得好奇,忍不住问道:“老赵师傅,这是块矿石吗?”

  赵老憋掩盖不住内心的得意之情,嘿嘿笑道:“啥?矿石?你这黄毛丫头乳臭未干,真没见识,莫非你看俺赵老憋象是找矿藏的?”

  罗大海可不吃他这一套,绷起脸来说:“别跟我们卖关子,念在咱们相识一场,我奉劝你可千万不要错误估计了你当前面临的形势,你要是现在不给我们交代清楚了,信不信等你爬下去之后,我们立刻就把你给活埋了。”

  赵老憋吃了一惊,他相信罗大舌头这号人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忙服软说:“可别,爷们儿,就算俺刚才错误的估计了当前的那啥形势成不成?你可千万别给俺使那损招。”

  罗大海不耐烦地道:“什么叫就算?你他娘确实是错误的估计了当前形势,赶紧说这块石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赵老憋只好暂且交底,他烟不离口,再次蹲下来填满了烟袋锅子,边抽边问罗大海等人:“你们可知这东西是从何而来?”

  罗大海和夏芹哪里知道,立刻被问得张口结舌,接不上话来。罗大海怒道:“废话,我们知道还用得着问你?”只有司马灰见赵老憋将这毫不起眼的黑石视为至宝,想必定有非同一般之处,他稍加思索,就答道:“这是荒无人烟的旷野坟茔,若非天然所生,就是古人埋藏,但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大凡有真本事的人,都不愿意把话说得太透了,可能那样显得自己太肤浅,赵老憋也有这毛病,他得意地笑了笑:“这东西可太稀罕了,连当年慈禧太后也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你要问它是什么来历?”赵老憋说到此处,故弄玄虚地抬手一指天空:“从天而降!”

  司马灰心下一片茫然,仰起头来看了看夜空,随即恍然醒悟,问道:“这是……雷公墨?”

  赵老憋点头称是:“这东西名头甚多,根据地区年代不同,官俗两路的称谓非止一个,也有称它是‘雷公石’或‘霹雳堪’的,其实啥雷公墨、雷公石,说穿了就是一块从天而坠的‘陨石’,按照史书记载,当年有块雷公石带着天火落在了咸阳城,把附近观看的人群都烧成了灰烬,雷公石质地犹如黑玉,经得住异常灼热的烈焰焚烧,又是从天外而来,所以被古认视作至宝,更说是天地之秘,都在其中。”

  赵老憋又道:“非止如此,故老相传,石能镇宅,这雷公墨更是可以做为‘宅仙’,山西、山东等地的大户人家,都有祖庙祠堂,将雷公墨供奉在其中,便能保得家门平安,荣华富贵,不求自得,收聚天下的金银财宝,再也不废吹灰之力。”

  “螺蛳坟”是九龙归位中的一条龙脉,这块雷公墨恐怕就是龙口里的“珠子”了,虽然世间的陨石算不得罕见,但无非是石、铁之属,也只有这黑玉般的质地才能称为“雷公墨”,墨属极阴之物,它腐化衰草,引得山中流萤聚集如城,端的是件稀世宝物。

  但是根据古书所载,想供“雷公墨”做宅仙,也并非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稍有些许差错,就会招灾引祸,因为“雷公墨”石性太阴,生人莫近,唯有找来一枚老蜈蚣体内结出的肉珠,将其养入雷公墨内,时候久了,就会在墨石表面逐渐生出一层肉茧,籍此才能消去墨中阴腐之气。

  不仅如此,家中还要每日宰杀乌鸡、白犬,把满腔的鸡血狗血,都淋到裹着“雷公墨”的肉茧上,只有如此供养,才留得住“宅仙”。从此以后,老赵家就是富贵无边,荣华无限,有发不完的财,享不尽的福。可是只要有一天断了“宅仙”的香火,各种各样的倒霉事便会立刻找上门来,非止令你倾家荡产,更有灭顶之灾,躲都躲不过去。

  罗大海听了并不相信,插嘴说:“要是真这样,岂不是日日夜夜都要提心吊胆?看来还是没产没业最舒服,咱无产阶级把灶王爷糊到鞋底子上,一抬腿就能全家上路,这辈子四海为家,活得无牵无挂。”

  司马灰也猜赵老憋所言不实,上什么地方才能每天找一对乌鸡白犬?此人挖掘“雷公墨”,肯定还有别般企图,但他明知再追问下去赵老憋也不会吐露真相,只好就此作罢。

  这时赵老憋已经抽足了烟,也把该说的话都说透了,就起身钻入地缝,其余三人合力牵扯绳索,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到“雷公石”旁。

  赵老憋用手扒住草根,以脚撑住土层,拨开一层层65533;蛹,通过附近的迹象,可以看出应该是先有陨落,后有地裂。如今那块漆黑异常的“雷公墨”,就那么不上不下的悬在地缝当中,与两壁相接的位置,仅有拳头大小,似乎稍微一动,它都会顺势滚落深渊。

  赵老憋可不想让这到嘴的鸭子飞了,他格外小心谨慎,让司马灰放下第二根长绳,轻手轻脚地将“雷公墨”捆缚起来,看看系得牢固了,就举着马灯,在半空中虚划了几个圈子。

  司马灰和罗大海、夏芹三人见到信号,立即使尽全力拖拽长绳,不料随着外力牵动,突然从黑暗中涌出一股幽蓝色的鬼火,顿时将整个地缝里映的惨亮,赵老憋在旁躲闪不急,被火焰烧个正着,疼得连声惨叫,双脚不住在壁上乱蹬。只在一瞬之间,那幽灵般的火焰就将两条长绳烧灼断了,赵老憋和那块“雷公墨”同时跌落,泥沙土块纷纷崩塌脱落,将他活埋在了地底。



第一部 雾隐占婆 第一卷 黑屋憋宝 第6话 蝎子倒爬城

城郊的坟地墓穴附近,藏有许多“火窑”,那都是死尸腐烂消解,混合了地底“烷沼”,从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可燃性气体,被长年封闭在洞穴里,一旦突然暴露,与外界空气接触,就会产生剧烈的燃烧现象。

  该着赵老憋倒霉,他要找的“雷公墨”,恰好紧挨着一个充满沼气的“火窑”,他命人以长绳牵引石块,立刻使洞壁崩塌,“呼”地涌出一串火球,烧得赵老憋在地缝里挣扎翻滚,“爹一声、娘一声”的惨叫,而他身上缚着的绳索也因此断裂,连人带石头,一同跌进了地缝深处。

  司马灰他们三个人,见出了意外,急忙俯着身子去看下面的情况,就看壁上泥土沙石纷纷滚落,那盏马灯也摔灭了,底下是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

  幸好“雷公墨”附近是萤65533;滋生的巢穴,有无数受到惊吓的“灯笼虫”,都从草根中飞出,没头没脑的到处乱蹿乱撞,地下的裂缝中萤烛流转,稍微亮了起来,借着一层层暗淡阴森的光雾,隐约可以看到赵老憋的身影,他落下去之后,在距离地面三十几米深的地方,被一团凸起的岩层挡住,垂着头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司马灰在上边喊了赵老憋几声,没有得到回应,他心中起急,便打算冒险下去救人。

  罗大舌头急忙劝阻道:“这地缝是个土壳子,随时都可能塌窑,爬下去肯定得被活埋在里边。你小子腰里挂条死耗子,就敢冒充打猎的了?我告诉你现在可不是逞能的时候。”

  夏芹也十分焦急,但她比罗大海更没主意:“这可怎么办?要不然咱们赶紧回去找人来帮忙……”

  司马灰虽然知道此事危险异常,但他觉得赵老憋是个有本事的希奇人物,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在螺蛳坟未免太过可惜,自己绝不能眼睁睁袖手旁观。眼看救人要紧,顾不得再多说什么。他摸了摸自己腰上扎的武装带,脑中一转,心中有了计较,立刻要了罗大海和夏芹两人的皮带,并让那二人留在上边接应,随后探身爬入了地缝。

  罗大海和夏芹本来还想阻拦,但一看司马灰的攀爬姿势,都给吓了一跳,如果是正常人,无论是攀上还是爬下,都必然是“头顶朝上、脚心朝下”,可司马灰却完全相反,只见他“头顶向下,双膝弯曲,用脚尖勾住岩缝,张开的双手交替支撑重心,犹如一只倒立的壁虎,贴在壁上游走而行”,二人以前从来都没见过这种诡异手段,直看得目瞪口呆,把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原来司马灰这路攀墙越壁的本事,是他祖上所传的绿林绝技“蝎子倒爬城”,又唤作“倒脱靴”。据说“蝎子爬”本是民间杂技中的一门,中国最有名的杂技之乡“吴桥”,上至九十九,下到刚会走,不论男女老少,都会几样绝活,赶上年景不好,就成群结队到外乡卖艺为生,这是他们当地从古代就有的传统,也说不清这是从哪朝哪代开始形成的风俗了。前不久在吴桥附近出土了一座魏晋时期的古墓,墓中壁画上就描绘了“肚皮顶碗、蝎子爬、火流星”等古老的杂技项目,这说明此类绝技自古已有,历史非常之悠久。

  虽然在近几百年的杂技项目中,古代绝技“蝎子爬”早已失传,但在旧时的军队里,却得以将其继承并且保留了下来,在军中会使这套本领的,大多是受朝庭招安的绿林盗贼,他们偷城踹营的时候,能够倒立起来,以双腿抱住城墙边角,快速攀行而上,见者无不吃惊,故称“蝎子倒爬城”。

  其实这形同“蝎子爬”的倒行攀登之技,更加符合人体力学,只不过没人敢轻易尝试,甚至头脑正常的人连想也想不出这种姿势,司马灰祖上曾是清末军官,又是绿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实有通天彻地之能,使得这一脉至今仍有传人,司马灰自幼就随“文武先生”练过这项绝技,但火候不足,从未在人前使用。

  这时司马灰提住了一口气,贴着地缝不住向下移动,没几下就爬到了赵老憋身前,借着附近团团飞舞的萤火虫,发现赵老憋口鼻中都在流血,早已摔得人事不省了,虽然身上那件厚实的皮袄算是救了命了,烧伤却极为严重,再伸手一探,发现鼻息尚存,背回去说不定还能有救。

  司马灰立刻反转过来,用一条皮带缠在赵老憋腰间,另一条与他自己的皮带相连,将赵老憋绑在背后。幸亏赵老憋是个皮包骨头的干瘦身子板,加上部队里的武装带足够结实,司马灰勉强还可将他拖住,眼瞅这土壳子底下极是脆弱,说塌就塌,再也不敢多作停留,正要在从原路攀回去,却听赵老憋忽然伸吟了一声,已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有气无力地抬手指了指地缝深处。

  司马灰低下头,顺着赵老憋的手指一看,见地缝里的萤65533;层层叠叠,光雾围裹着漆黑如玉的“雷公墨”,正好落在下方半米之处,距离不远,几乎是触手可及。

  赵老憋的意思,似乎是让司马灰先把“雷公墨”带出去,因为地缝深达数百米,土壳和岩层随时都可能崩塌,将地底裂缝填埋得严严实实。赵老憋虽然身受重伤,但他脑中贪念更重,实难舍弃这块千载难遇的“雷公墨”,还妄想据为己有。

  司马灰身后背着赵老憋,爬在壁上已觉吃力,而且受力太重,地层内侧的土石崩落更为剧烈,他见势头不对,心知活命要紧,哪里还去理会“雷公墨”,当下深吸一口气,施展“蝎子爬”迂回攀向地面。

  罗大海和夏芹在上边,看到土壳子大块大块地不断蹋落,有好几此都险些将司马灰活埋了,不由得俱是心惊肉跳,终于见他接近地面了,忙伸出手连拉带拽,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司马灰和赵老憋拖了上来。他们也就是刚刚脱身出来,就听得“轰隆”一声,大量剥落的泥土沙石已把地缝埋了个密不透风,“雷公墨”和无数灯笼虫,都随之压在了地底,再也难以重见天日。

  司马灰已是汗流浃背,坐倒在地喘着粗气,他刚才逞得一时血勇,现在想来也觉后怕,只要再晚上一步,此刻就已埋尸地下了。

  罗大海见司马灰完好无损,才放下心来,他又去看了看赵老憋的伤势,看完一抖落手,叹道:“连烧带摔,这人可没救了,恐怕现在送医院也来不及了,趁早刨坑埋了为好,要不然摊上人命官司,咱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司马灰定了定神说:“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坟窟窿里拖回来,你好歹也得想点办法给抢救抢救再开死亡证明,这还带着活气呢,哪能说埋就埋?”

  罗大海无可奈何地说:“咱又不是医生,怎么抢救?不信你自己看看,这个老赵现在真是出气多进气少,半边脸都烧没了,人也摔成血葫芦了,很快他就要两腿一蹬听蛐蛐儿叫去了。”

  司马灰忽然想起一件事:“夏芹的母亲是军区医院的医生,她受家庭环境熏陶,多少也应该懂些医术。”于是赶紧让夏芹先给赵老憋采取点急救措施,然后再想办法送医院。

  夏芹不满十六岁,哪里经历过这些事情,她虽然懂些医学常识,但现在看到赵老憋全身是血,脸颊烧没了一半,两排牙床暴露在外的可怕样子,心中就只剩下一个“慌”字,哪里还能施救,何况她母亲的确是医生不假,可却是位“妇科医生”。

  司马灰实在不想看着赵老憋就此死了,即便只有一线希望他也不肯放过,蹿叨夏芹说:“妇科医生也是医生,你别有太多顾虑,死马当成活马来医就是了,何况老赵他一个将死之人,根本不会在乎你医生前面挂的是什么头衔。”

  夏芹经不住司马灰和罗大海一通央求,只好大着胆子去检查赵老憋的伤情,除了脸部的烧伤很严重,肋骨也可能折断了好几根,刺破了脏器,造成了内出血,所以嘴里边全是血沫子,呼吸断断续续,神智时有时无。这螺蛳坟地处荒郊,根本来不及送去医院,即使及时送去了,也肯定救不活。

  夏芹虽然忙活了半天,但她既没经验也没医疗器械,终归是束手无策,急得流下泪来。

  这时就听赵老憋咳嗽了几声,竟然再次从深度昏迷中醒了过来,罗大海还以为是夏芹真有起死回生的医术,连赞她本事高明。

  但司马灰却看出赵老憋是回光返照,性命也只在顷刻之间,不禁心下黯然,低声问道:“老赵头,你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吗?想让我给他们带什么话?”

  赵老憋望着司马灰看了看,摇了摇头,又断断续续地说:“想不到俺赵老憋……这辈子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到螺蛳坟这小河沟里翻了船,看来这就是命啊,唉……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这话说得果真是不假。但俺更没想到……你司马团头年纪轻轻,竟会施展‘蝎子倒爬城’这门绝技,你是跟谁学的本事?”

  司马灰见赵老憋随时都会咽气,觉得也没什么必要再对他加以隐瞒,就简单说明了自家的出身来历。

  赵老憋略显惊讶,但他也感觉到自己命不久长,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俺赵老憋在世上无亲无故,念在咱们爷们儿多少有些交情的份上,你们就帮忙把俺这把老骨头埋在螺蛳坟里,活着看不到‘雷公墨’,死后作了鬼守在旁边也好……”说到这,他颤微微指着那地底下,有气无力地说:“黄石山上出黄牛,大劫来了起云头……”

  司马灰向其所指之处看去,正是刚才塌方埋住了“雷公墨”的地方,他又听赵老憋最后几句话说得很是古怪,忙问道:“你说什么?”

  可赵老憋忽然间目光散乱,不等把话说完,就一口气转不上来,死在了司马灰面前。

  司马灰三人虽然都与赵老憋相识不久,但毕竟患难一场,亲眼目睹他死于非命,都不免有些难过,守着尸身沉默良久,直到荒野间的“萤火城”四散消失,才用石片在地下挖了个浅坑,将他葬在其中。

  司马灰心想“雷公墨”已经被埋入了地缝最深处,今后世界上恐怕再也不会出现“萤火城”的奇观了,又寻思着要等到清明节前后,再来给赵老憋祭扫一番。

  三人别过了赵老憋的葬身之地,缓缓走回“螺蛳桥”,一路上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等走到桥下的时候,罗大海才想来问司马灰:“赵老憋临死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司马灰摇头说:“我也没听明白,大概是弥留之际的胡言乱语。”他心中却寻思,死人的口中问不出话,如今这赵老憋的身世来历,还有“雷公墨”里隐藏的秘密,都已变成了一串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司马灰心事重重,他抬起头来,发现此时的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回想这一夜发生的事情,真跟作了场噩梦似的,伸展了一下周身酸疼的筋骨,对夏芹说:“你整晚上都没回家,你爹非疯了不可,这时候多半正带着人满世界找你呢,你赶快回去吧。”

  罗大海也赶紧嘱咐说:“千万别跟你爹提我和司马灰,我们俩的名声可向来都是很好很清白的。”

  夏芹摇头说:“没关系,我提前跟他说过我在姨妈家过夜。”

  罗大舌头笑道:“司马,你看看人家小夏对咱多好,她从她爹那听说最近要清洗藏污纳垢的社会团伙,就特意跟家里编瞎话夜不归宿,大老远从城里赶过来给咱通风报信。”

  夏芹又摇了摇头,表示并非如此,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其实我这次来找你们,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我很担心你们知道了之后,又会闯出什么大祸来,所以还没想好到底该不该说。”

  司马灰和罗大海闻言都是一怔,忙问她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反正在人民群众眼里我们生下来就是祸头,如今从城里到城外,凡是能捅的搂子也都捅遍了,还能再惹什么大祸?却不知:“世事茫茫如大海,人生何处无风波。”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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