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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黄鹂蜗牛 2009-03-22 23:39:4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218 bytes)

三十晚上,我随着两位舅太太把舅爷的神牌由银安殿请回来,供奉在厅里,与神牌同时供奉的还有舅爷的封册。封册是银质镀金的四页金册,有小金环连接,像书页一样可以翻阅,上面镌刻着:
大清皇室札萨克多罗亲王赫尔札布之藩封仍将代砺河山以垂永久
这是满、汉两种文字,文首有光绪的御玺。这个封册,舅爷死后本应交回宗人府去,爵号由王爷的儿子承袭时将打造新册发还。但舅爷去世时溥仪的小朝廷已经垮台,封册无处可交,只好由舅太太收藏了。这是名份和地位的象征,是札萨克多罗家几代人勇猛、忠诚的印证,但这一切却在舅爷的身后画了句号。这是舅太太最不能认可、最不能甘心的。她把希望寄托在由草原挑选来的,有纯正蒙古血统的义子宝力格身上。当然,保留封号已不可能,但保留传统与辉煌则是她一代福晋的责任,她要将家族的力量、家族的精神赋予宝力格,正如上说的,要“代砺河山以垂永久”。
代替宝力格出现的是他的生辰八字,生辰八字写在一张黄纸上,压在亲王封册的下面,物与物的连接完成了一种象征性的接续。也就是说,儿子宝力格和他的亲王父亲在年末的这一天相见于镜儿胡同3号的家中。
吃过年夜饭就该守岁了,两个老太太在灯下寂寞地相对而坐,彼此无言。猴子三儿蜷缩在桌下打瞌睡,三儿的脖子上用红绳拴着几个铜钱,那是舅太太们给的压岁钱,意为用铜钱压住岁月,长生不老。我的脖子上也有铜钱,与三儿不同,作为价值的代偿还有几颗玛瑙。宝力格的八字上也有钱,她们也要压住他的岁月,将他永远留住。舅太太说,过了今天他就二十七了。舅姨太太说,不对,是二十八,宝力格是属猴的。舅姨太太说,我初次见到王爷时王爷也是二十八,这一晃儿,儿子竟也到了父亲的岁数,除夕是回家的日子,说不准今年他会回来。舅太太说,外面再好,哪儿有家好,特别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儿,他在外头都看明白了,自然会回来。舅姨太太让田姑娘今夜不要睡觉,时刻留心着街门,等候着宝力格。田姑娘说这个不用吩咐,她一整夜都会候着的。舅太太又让我到外面去制造些响动。她说,王爷在的时候,过除夕人人都要放炮,一进子时爆竹声如轰雷击浪,彻夜不停,那是什么气势!到如今咱们再不济也不能如此冷清。我说,这该是宝力格舅舅的事儿。舅太太说,你就是宝力格舅舅。
我遵嘱来到院中“弄些响动”,鞭炮是由家自带来的那挂小鞭,母亲体恤我到底是个丫头,不敢将哥哥们放的“二踢脚”、“老头花”一类的壮观之物拿到镜儿胡同来,拿来我也不敢放。我在廊下半天点燃一个小鞭,啪的一声,一瞬即逝,不惊人,更谈不上气魄,连自己也感到很没劲。这时西南方向的夜空泛起一片红光,转而又变绿,接着传来噼噼啪啪的爆响,那是我们家的孩子们在放焰火。我本来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却被弄到这儿充当什么宝力格。我想,如果明年她们还让我来,我也要象宝力格一样:逃跑!
站在廊子上我向屋里望去,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仍旧在烛光里坐着,依旧是相对无言。她们默默地看着那个金光闪耀的封册和那张写有生辰八字的黄纸,正努力熬过这漫长的年夜。烛心在燃烧,三儿在睡觉,田姑娘已经离开,到前院守门去了。除夕之夜,王府内重门寂寂,屋宇沉沉,两个老妇人,一盏孤灯,构成了难言的风景。突然,摇曳不定的光焰变大变亮,放出了五彩的环。我看见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随之兴奋、紧张,她们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灯,大气儿也不敢出了。灯心结了一个大灯花,又迸出一片明丽的光,继而火焰变小,变暗,变得奄奄一息、飘忽不定,随着光环的消逝,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沉浸在昏暗之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没想到以后我竟然见到了宝力格。
那是建国初期,是老四的朋友对老四说他们单位的领导叫宝力格,是蒙古族,科喇奉沁人。一问年龄,正好也是属猴的。老四就把这件事又告诉了舅太太们。舅太太听了青着脸,半天不说话。舅姨太太倒是急得不行,抓住老四说,你怎么不把他拽回来呀,这孩子,到了家门口还不回来!舅太太让我和老四去看看宝力格,摸摸情况,探探他的态度,如有可能,最好还是劝他回来。我们临走,舅太太把舅爷的封册拿出来,让给宝力格带去。舅太太说,他认不认我这个娘是无所谓的,我算什么,我什么也不算,但是他给赫尔札布做了两年儿子,这是更改不了的,实在不回来也罢,把这个封册交给他,怎么说这也是一代朝廷的任命,即便是被推翻了的,它也存在过二百多年,这是任谁都得认可的事情,这是他父亲的东西,该他收着。老四不愿意拿,嫌沉。舅太太说,这是个机会,你以为宝力格还能再见你吗?老四只好拿了。舅姨太太喘息着追到垂花门,颤颤巍巍地说,你们哄也把他给我哄回来,我活不过明年了,临死前哪怕只见他一面我也心满意足了……在阳光里我更看清,舅姨太太的确病得很重,一双脚肿得连鞋也穿不进了,她不光戴了“帽”,连“靴”也穿了,活不过明年,这话不是妄说。
宝力格的住处在他办公楼的后面,是一间低矮的平房。老四跟人说我们是宝力格的亲戚,勤务员就把我们领到他的住处来了。勤务员说宝局长到食堂吃饭去了,让我们在他的房间里等一会儿,说局长很快就回来。我们才知道宝力格已经当上了局长。老四看了一眼周围的陈设说,连床整张被子也没有,还局长呢!这间小破屋,不如咱家的茅房大,放着王府不住,他这是何苦?我说,你以为王府是舒服地方吗?那地方连鸟儿都不想呆。老四说,再怎么不好也比这儿强。我说,倒没想到共产党的官这样穷,穷得在卧室里接见咱们。老四说,你怎么能用“接见”这个词儿,你要搞清楚了宝力格是谁,咱们是谁。我说,宝力格是表舅,是局长,从哪方面来说他都压着咱们,怎么不能说接见?老四说,宝力格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人民的勤务兵,咱们正好是人民,共产党见人民不能说接见,得说“会见”,你懂吗?我说,我更多的是把宝力格看成了表舅而不是勤务兵……
我的第一个反映是,这人不是宝力格。
宝力格说他就是宝力格。
此人五短身材,黑红脸膛,高颧骨,细眼睛,粗犷有余,文雅不足,与照片上的舅爷比相差甚远。当初,舅太太们是冲着宝力格长得象舅爷才认他当儿子的,如果舅爷是这副模样,慈禧难道还会说他是天地间造化出的英倜人物吗?天皇贵胄的瑞郡王六格格还会心甘情愿地嫁他吗?
老四将来意说明,并将用黄绫子包着的封册交给了宝力格。宝力格没有理会我们的谈话,也没急着看那包袱,他说,食堂今天吃包子,大肉萝卜馅的,味道不错,听说亲戚来了,特意多买了几个。老四对萝卜馅持不屑态度,他说,我们吃过了,我们在前门“都一处”吃的三鲜烧麦。我知道老四又在胡诌了,其实从早晨到现在我们什么也没吃,他这样说是要以三鲜烧麦从气势上压倒萝卜馅包子。宝力格似乎根本没感觉到老四的青皮劲儿,依旧说,吃过了尝尝也好,我们也不是常吃的,你们正好赶上了,怎么能不尝尝呢?我看宝力格是真心,就接过一个。老四还是不吃,我知道,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准会说我,没见过包子!
经过对包子的反复推让之后,宝力格才坐下来看那封册,我从桌子对面审视着他,想象着他与我有过的共同经历,受训斥、学满文、拔荒草、抵抗睡眠等等,但无论怎样,我也难把眼前这个矮黑汉子和印象中的宝力格结合起来。我想不出,能将萝卜馅包子视为美食的人会有怎样的王府生活经历。
这期间宝力格已经看完了封册,他把那几块金版包好又还给老四说,这是很珍贵的东西,是我们科喇奉沁王爷的册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我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宝力格。老四不说话,细眯着眼睛斜视着宝力格,那表情分明在警告对方不要跟他玩什么小儿科。宝力格说,科喇奉沁叫宝力格的男子很多,就象藏族的强巴很多一样,蒙古族的宝力格也很多,你们不妨再问问其他人。老四说,你敢肯定你和镜儿胡同没关系?宝力格说,我不知道镜儿胡同在哪里。老四说,你的忘性怎这样大?你在王府里住过两年呢!宝力格说,我是由科喇奉沁直接参加骑兵部队的,在内蒙古和西北打了十几年仗,解放后才到的北京。
宝局长大概没有胡说,他那两条O型腿和走路晃肩的姿势足以证明他的出身和经历。我为局长不是我们要找的宝力格感到庆幸,心里松了口大气。突然,我想起了那些曲子,那是宝力格抄了无数遍的曲子,学过满文的宝力格对此应该有所记忆。我鬼使神差般念出前面两句,孰料,局长不假思索就把后面的接上了,而且不是念,是唱出来的。这回轮到我斜着眼睛看他了,我问他是在哪儿学的。宝力格哈哈笑起来,他说,这曲子还用学吗?东北、内蒙古一带的老百姓大多都会唱,这是段流传很广的牌子曲,名叫《鸟枪诉功》。
我没话可说了。
一离开局长住处,老四就说宝力格在*****,说他打一进来就看出宝力格在跟我们玩花样、绕圈子。我问何以见得,老四说,他开始不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却瞎扯什么包子的话,那是在掩饰,在寻找对策,这个宝力格狡猾得很。我说凭我的直觉,我感到这个人不是宝力格,宝力格要比他英俊潇洒多了。老四说我的直觉是个屁,女人就喜欢俊小生,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多小白脸儿?又说,一个共产党的局长为几个萝卜馅包子激动,小家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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