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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黄鹂蜗牛 2009-03-22 23:36:4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8885 bytes)

我睡在大厅的东套间,与舅太太隔了五间大房。这里原是舅爷的书房,房里有很多书,还有旧杂志;南面的书案上陈设着笔墨砚台以及笔架、帽架等等。桌角有台英文打字机,可能是舅爷生前用过的。在我的感觉里,这台打字机和西套间的电话有着不可言喻的同样的奇妙。西暖阁的电话我不可以动,东套间的打字机在没人的时候摸摸总是可以的。我的手指在那些圆键上依次敲过,连带着嵌着字母的小棍动作起来,发出哒哒的声音,敲出一溜儿尘土的气息。我很高兴,想象着敲打字机的不是我而是舅爷,一个年轻英倜、知书达理又会撂跤的王爷,我在其中充任红袖添香的角色,那感觉真是好极了。墙上也有舅爷的照片,不是穿西装的小生,是穿着袍褂补服、戴着朝珠的王爷。与前者比,后者显得有些呆板、拘谨。我认为,这张照片应该挂在西套间,西套间那张照片应该挂在这里,这样才合格局,不知怎么却颠倒了。后来,我在穿朝服的舅爷的注视下翻看那些旧杂志,多是舅爷读法政学堂时的外国刊物,有趣的是杂志里的大部分男子都被人作了改变,或长了胡须,或梳起高髻,或戴上眼镜,或长出獠牙。我想,这不会是舅爷干的,堂堂王爷怎能有此荒唐之举?那么除了舅爷以外,在这里住过的就是宝力格了。这个小子白天被老太太们认真教育一天之后,也只有晚上这一会儿才属于他自己,能做这种恶作剧,足见那颗在大草原放荡惯了的心在被压抑被管束的苦闷之下,尚保有着怎样自由驰骋的活力。这使我又想起了我们家那两匹拉车的、脾气暴躁的蒙古马。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是小人儿,小人儿不留名能做到留痕也很不错。我决心为这些被改装过的人物再做一些锦上添花的工作,以备将来哪个小孩儿再有我和宝力格这样的境遇时不至于太孤单寂寞了。我拉开抽屉找纸,却找出了数张宝力格誊抄的曲词,那字写的狗爬一般,写得比我们家任何一位爷都差,汉字中夹着满文,还有不少红笔的圈点,大概是舅姨太太的批阅。其中好几张内容相同,记得是这么几句:

大清的景况(是)一落千丈,
提起他的吗法(就)忒不寻常
伊尼哈拉本姓狼,
满汉翻译,进过三场,
革普他拉尼亚马尼亚拉好撒放,
当差最要强。

里面的满文我可以勉强拼出读音却不明白意思,宝力格能够将它们流利地记录下来,可见舅姨太太的话不错。在学习上他高我一筹,但谁又能说没有无可奈何的成分在其中呢?
田姑娘进来为我铺床,她说,格格睡吧,你听外院有老头咳嗽呢,狐仙都出来了,时候不早了。我说,我不怕,不就是老狐狸吗?哪个大宅门儿里没有几只狐狸?它们是家神,不害人,我还管我们家的狐狸叫二哥呢!田姑娘说,天底下有几个象格格这么胆儿大的,难怪格格命里有三个阳。就是那个宝少爷一人住这间屋子还害怕呢,他得点着灯睡,要不不敢闭眼,我跟他说你在野外什么没见过啊,在这院子里怕什么呢?他说他也不知道。老福晋怕他夜里点着灯睡容易走火,就把王爷的照片挂过来了,说王爷的一身正气,王爷的顶戴花翎,是可以避邪的。谁知宝少爷还是不敢睡,他每天临睡前都得把王爷的照片翻过去才敢钻被窝。这个事儿到今天我也没敢跟老福晋说。我说,舅爷英姿焕发,气宇轩昂,怎么会让宝力格害怕呢?田姑娘说,我也老琢磨这件事儿,思虑来思虑去,我想,八成……出在宝少爷身上。宝少爷本身就邪,你没见过他,你当然不知道他那神情,他的眼睛老是直的,老是心不在焉的模样儿,老没个笑脸儿,我一直怀疑他人进了王府,魂儿却让科喇奉沁的喇嘛扣住了。我说,会有这样的事儿吗?田姑娘说,怎么没有?王爷殁了以后,福晋们要过继个儿子撑立门户,当时不少宗室子弟都思谋着过来给当儿子,好继承王府这偌大的家当,福晋哪里敢沾?依福晋的意思,还是在王爷的封地挑个蒙古孩子,王爷是蒙古人,孩子是蒙古人的后代才是正理儿。消息一传出,科喇奉沁的贵族子弟争相竞选,最后由大喇嘛和大管家出面,挑出头人的儿子松拉嘎送来京城,让福晋过目。没想到两位福晋选儿子的时候没选中喇嘛送来的世家子弟松拉嘎,而是挑中了大管家身后的奴才宝力格,原因是宝力格明眉朗目,长得很象去世的王爷。为这,喇嘛和管家都很不高兴,他们认为老福晋刚愎自用,我行我素,办事忒没谱儿。自那以后大喇嘛再没来过,大管家也再没来过。留下个宝力格也只留下个壳儿,把魂儿还带走了。
田姑娘走后,我很久睡不着。我想,宝力格被送进王府与我被送进王府真是如出一辙地近似,宝力格走了,我还留在这儿。原因在于宝力格是背水一战,我却有退路……
夜深了,风起了,树的影子在窗上摇动,天气变的越发地寒冷,冻得我难以入睡。棉被厚而硬,散发着呛人的樟木箱子味,使人越发地精神。外院传来夜猫子的凄厉哀鸣,顶棚上有老鼠在游戏。
……我听到笃笃的声响,是花盆底鞋的木底踩在方砖地上的声音,那声音先在厅内迂回,继而渐近,在门口停顿,最后进了东套间。我把身子往里缩了,细眯着眼观察动静。来人是舅太太,做旗装打扮,挽着旗髻,插着扁方,身着淡色长袍,款款向我走来。在家就听说过舅太太有秉烛夜游的习惯,朱子有训,即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本不足为怪,却没想到老太太还要做这种装束,不人不鬼,极象是神牌上走下来的人物。我屏住气息装作熟睡,但看舅太太做何举动。
舅太太在我的床边坐下来,俯下身静静地看着我。她看了很久,也很认真,她的鼻息吹在我的额上痒痒的,可我不敢睁眼也不敢动,任着她去看。我的心里很害怕,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感到近在咫尺的这个老妇人远比外面咳嗽的狐仙要恐怖得多,可恶得多。后来我感到舅太太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金家众多孩子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是在想事,她的思路已经跑得很远,跑到我的想法所不能迫及的地方。
太可怕了!
舅太太夜夜都来,这造成了我睡前的精神紧张,小小年纪便开始失眠了。严重的睡眠不足,使我精神憔悴。过罢年蔫蔫儿地回到自己家,母亲为我的状况感到担忧,感到不解。刘妈就会一再说起她的王府阴邪太重的观点,劝阻母亲来年别再把我往镜儿胡同送。母亲照旧是叹息。
宝力格大概与我有过共同的遭遇。


我在王府的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是拔草。
前院银安殿前的草已经长疯了,我必须在大年三十前的几天里从大门到银安殿、从银安殿到东院垂花门清出一条路来,为的是迎接舅爷回家。按北京的老风俗,三十晚上诸神下界,祖先的魂灵这时也要回家过年。三十的祭祖是过年极庄重的仪式。拔草是件力气活,特别是拔冬天的枯草,更非我这个小丫头所能胜任。北方的腊月,朔风猎猎,滴水成冰,连寒鸦也冻的没了踪影。这样的天气里只有我一个人在那空旷的大院里劳作,手上冒出了血花,身上沾满了蒺藜狗子,如此“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大概为贵族出身的舅太太所独创,是城里平民百姓家的女儿所难经历所难理解的。也应该感谢那样的经历,在几十年以后我被下放农场劳动改造的漫长生涯中,之所以并不觉得太苦,与幼时的经历不能说没有关系,后来所操的活计象银安殿前那样艰难的毕竟不多。 我问过舅太太,拔草的活儿为什么不找外面的人来干,偏偏要让我干。舅太太说,这样才显得咱们心诚啊,这样你舅爷才会高兴,你知道吗,清明上坟的时候从来都是子孙们亲手为祖宗修坟、添土的,没有谁到外边雇人。按说这个活儿应该是宝力格干的,宝力格不在,咱们总得找个临时替他的人,你的哥哥们都太浮,姐姐们又太娇,你最合适。
我原来是在替宝力格受罪。
在王府的大院,在没我半人高的荒草中,我默默地劳作着。要不是怀着对墙上那位英武男人的倾慕,我想我决干不了这活计。手被蒺藜扎烂了,冒出了血花。脸也让硬风吹出一条条皴裂,鼻子冻的通红,眼睛不断地淌泪。那情景,大概跟庙里受苦受难的小鬼差不多。
王府的大门沉沉地关着,将这荒草、这寂寥、这颓败、这寒天冻地结结实实地封锁起来。没人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也没人亲切地把我揽在怀里,温暖地叫一声“丫丫呀—”偌大殿宇前只有我,一个命硬的我。抬头望,冬日的天空一晴如洗,天色蓝得发暗,让人怀疑那不是天,而是天以外的其它什么东西。发白的太阳照在银安殿绿色的琉璃瓦顶上,泛出同样的白光,那光与我嘴中呼出的哈气融在一起,使得隆冬的天气变得更为坚冷肃杀,让人无法回避,无处躲藏。
拔草的工作不会白干,象我的父亲充当舅爷的儿子为舅爷摔盆、打幡就会得到骆驼和马一样,我也会得到舅太太的赏赐。舅太太有个楠木匣子,里面装满了金玉珠宝,是舅太太的陪嫁。闲了无事,舅太太就会把它们一件件取出来,摊在炕桌上让我挑选。我在当时是属于那种有眼不识金镶玉的角色,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中专拣闪光的拿。舅太太从一堆中拿出一个不圆不方的珠子给我,说这是传世的宝贝,我是木命,戴着它最合适。我真看不出这个乌啦吧唧的珠子有什么特殊。在我的眼里,它和我玩的抓子儿没什么两样。后来我把它拿回家,父亲见了大吃一惊,说这是一颗避火珠,一共有两颗,一颗在宫里的藏书处文渊阁,一颗在瑞郡王手里。现在,本是瑞郡王六格格的舅太太把它赏给了我,足见舅太太对我的喜爱和器重,要好好保存着才是。母亲很珍重地将珠子收了,说这件宝贝只属于我一个人,将来我出门子的时候她会把它作为嫁妆让我带到婆家去。长大以后,珠子随着我到了陕西,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并没有遇到什么与火有关的事情,于是它就一直是个普通的石料珠子,我的孩子把它当作弹球玩耍,不知滚落何方,自此失去踪影。这都是题外话。
舅姨太太手里似乎没什么匣子之类,舅姨太太那儿只有书。我极少到她的屋里去,为的是回避那可怕的满文。
这天早晨,田姑娘告诉我舅姨太太的黄鸟死了,我就跑过去看死去的黄鸟,以便回家将情景对老四细细说说。
舅姨太太正哭着为黄鸟写悼词,悼词的呜呼哀哉显示出她的悲痛。田姑娘给身体虚弱的舅姨太太端来藕粉,劝舅姨太太节哀。舅姨太太说,我留不住儿子,连只鸟也留不住,我往后是什么也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田姑娘说,您怎么能这么想,您有儿子啊。您对宝少爷的好处宝少爷自然明白,我看得出,他心里也有您。他走的前一天,捂着嘴在您的窗户外头站了足足有半个时辰。舅姨太太说,我要知道他有走的心思,怎么也不会让他一人回东套间。田姑娘说,宝少爷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想着您。他初进王府的时候大字儿不识,在您的手底下只两年的工夫,满、汉文兼备,这恩德够他受用一辈子,他能忘得了您?舅姨太太悲切地说,我不是郡王的格格,也没有煊赫显贵的娘家,没有使用不尽的财宝。我是罪臣的女儿,除了宝力格我什么也没有。宝力格一走,把我的心都掏空了,我还能活几天?只怕到咽气的时候也见不着他了。这是件让我死不瞑目的事儿……我看着舅姨太太大而凸出的眼睛,就想,这样的眼,真见到宝力格了,也未必就能瞑目。在舅姨太太的房间呆了一会儿我就明白了,舅姨太太不是在哭鸟,而是在哭她自己,跟黛玉葬花一样,她的悼鸟词也是在悼她自己。也是啊,舅姨太太除了写写悼鸟的词以外,还能干些什么呢?舅姨太太让我把鸟埋在黑枣树底下,说可怜这个小生命跟了她一年多,挨了不知多少药熏,受了不知多少凄苦,活活是受罪来了,往后她再不养什么鸟了。
可怜的舅姨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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