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经阴河的时期 - 第二十一章到第二十五章

来源: KateZ 2019-05-24 14:40:16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81392 bytes)
本文内容已被 [ KateZ ] 在 2019-05-24 14:41:44 编辑过。如有问题,请报告版主或论坛管理删除.

二十一

赵文和盲残两天后,四野红卫兵就从区大街战场撤回到了学校。原因是砸派放弃了对久攻不下的区大街的进攻,转而是蛰伏在山里谋划着新的战略战术。

可能是赵文和成了盲人的缘故吧,这次四野红卫兵们回到学校后个个都精神萎靡、少言寡语,人人都像是在想着有苦难言的心事。

回到学校的当天夜里,李华新一想到赵文和要终身面对黑暗,永不见一系阳光时就辗转难眠。当他脑海里出现了赵文和的母亲抱着赵文和嚎啕大哭的画面时,他便决定第二天回家看看自己的母亲。

 

第二天一大早,同学们还在睡觉时,李华新就走出宿舍踏上了回家的路。由于是专门回家看母亲,所么他越走越有欣慰感。不过他刚跨出校门,郭永泰就从后面追上来扰乱了他的好心情。

郭永泰上前来就手搭着李华新的肩头说:“华新。赵文和的惨状使你心里发瘆吧?你现在是去街上散散心?我跟你一样心里也发瘆,也需要去街上散散心。”

“我是回家看妈妈,不是散心。”李华新拿开郭永泰的手懒洋洋地说。

 

“我陪你去。我想去你家蹭顿饭。”说话间,郭永泰又将手搭在了李华新的肩膀上。

由于走出学校的目的是换换心情,所以李华新和郭永泰都同意步行去区大街。前行的一路上他俩虽然很少交谈,但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害怕着什么。因此,当区大街映入他们眼帘时,郭永泰因再也憋不住心里的话便对李华新说:“华新。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又害怕着什么。你是怕自己残废了吧?我也是害怕自已残废了。想想,如果我们残废了,那我们的 父母该怎么办?”

 

李华新神情黯淡地说:“残废了还不如死了好。不过我们既已骑虎难下,那就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闯,不然就是出卖同学、就是不仁不义。”

郭永泰接着李华新的话说:“我还想到了如果退出武斗,我们反而容易成为俘虏。”

李华新打量着越来越近的区大街感叹地说:“一切听天由命吧!”

郭永泰看出李华新又有了乐观精神,因此他就笑着说:“李华新。我跟你一样,一切听天由命。再说在这史无前例的运动中又不只是咱们庶民的命不好,依我看那些大人物又未必就满面春风了。”

 

受郭永泰将命运举重若轻的影响,李华新也笑着说:“我妈妈说我是祸害。依我看运动中的所有人都是祸害。郭永泰。我先给你打个招呼,若我母亲今天骂你是祸害,你可不要顶嘴。”

郭永泰哈哈大笑着说:“我们本来就是祸害嘛。”

不过苦中作乐的郭永泰突然停止了笑,因为他一眼看见了自己的邻居潘小安正在前面的人行道上向前而行。巧遇潘小安,使郭永泰难禁喜悦地对李华新说:“华新,看,前面那位初中生是我的邻居。他就读于广播学校,与我们同派。走,我们去跟他打个招呼。”

 

一听有广播学校的学生,一瞬间李华新也兴奋地说:“广播学校的学生?郭永泰,你还有就读于广播学校的邻居?走,我们当然要上前去跟他打个招呼。

 

广播学校为何使青年学生关心或者说是感兴趣?一个字,即“惨”。何为广播学校?即通过广播,一个老师在办公室里给数个班的学生讲课。这是师资严重匮乏的产物。广播学校发明于一九六四年。这年是小学升初中的高峰年,因而校舍、师资严重不足,从而造成包括民办校在内的中学接纳不了小学升初中的局面。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就发明了几乎是没花钱的广播学校。也就是说约两个月就建成的新型的广播学校比受歧视的民办学校还低劣一等。广播学校何以低劣得使人叫惨?原因是它就是一处专门收容那些家庭成份最黑的学生的场所,也就是对黑五类学生进行敷行。然而在市民们心目中,广播学校的学生一点不低劣,因为他们智商高、学习成绩拔尖,自己只是输在了家庭成份上。

 

李华新正是因欣赏广播学校学生的聪明头脑才跟着郭永泰上前去与潘小安打招呼。

郭永泰在前快步行走了一小会儿后,他就从后面猛地拍着潘小安的肩头喜气洋洋地叫道:“嘿! 四小姐!潘小安!你还活着,我多高兴!”

转身后的潘小安见郭永泰身旁有个李华新,他于是便绽开笑说:“郭哥,你还活着,我更加高兴……

 

潘小安本是小子,但因个子偏小、体质偏单薄,更因相貌清秀,所以绰号人称“四小姐”。

潘小安、郭永泰二人还在乐呵呵地班荆道故时,李华新已掏出烟来给大家助兴。1

郭永泰一边给潘小安点烟、一边瞅着对方说:“潘小安你哪里还是四小姐,看你一身晒得默黑。唉!你怎么一身机油味?”

 

潘小安徐徐吐出一口烟后再惬意地说:“我不仅会驾驶汽车,还会修理汽车的一些小毛病了,所以身上有机油味。”

“真的?你会开车了?”郭永泰既惊诧又激动地说,“小安,你是怎么有机会学会开车的?”

潘小安的回话使郭永泰和李华新大喜过望。潘小安殷勤地拉着郭永泰的手、热情地望着李华新说:“二位学兄,我教你们开车,快走吧。学会开车好,如果能活着走出武斗、再加上有关系,说不定自己就能当上司机。”

 

“哪里有车?快走吧!”说话间,喜出望外的郭永泰已推着潘小安走了起来。

出于自豪,一时步履趔趄的潘小安扭头笑嘻嘻地对郭永泰说:“你别心急、也别担心,我们学校长期有一辆道吉卡车……

“抢来的?”郭永泰按捺不住喜悦地问。

“为革命而抢呗!"潘小安惬意非常地说。

 

“当然当然!赶快走!”郭永泰不耐烦地嚷道。

由于郭永泰和李华新学开车的心情迫不及待、且潘小安又高高兴兴,所以二十几分钟后,三个人就走到了区大街东北角郊区的石子公路上。他们踏着坑坑洼洼的石子公路又向前行走了三百来米后就来到了广播学校。广播学校没校门没围墙、四周是菜地,有一条宽约四米、长约六十米的土路将学校与公路相连。

 

广播学校没有丁点学校的模样,它的所有资产就是两栋相对而立的总面积约三百平方米的土木结构的破烂平房跟平房间的一块约两百平方米的泥土操场及操场边的一座邋遢厕 所。 

当李华新看清广播学校的房屋是椽朽瓦残墙壁多洞、操场上只有一个自制的独腿篮球架跟两张用石块砌成的乒兵台时,他不由得摇头咂舌地感叹道:“惨!惨!惨!真是惨!这哪里是学校!明明就是叫花子的破庙嘛!哈哈。不知道这个好办法是哪位聪明人想出来的。”

 

然而径直走向停在操场上的道吉卡车的潘小安却扭头看着身后的李华新不以为然地说: “无所谓了。无所谓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破庙就破庙吧!再说我已不想再读书,只盼着运动早一日结束。凭着自己已学会开车,运动结束 后我就去找关系当一名车夫。”

“你有这样的关系吗?”李华新不禁羡慕地问潘小安。

“好像有点关系。” 潘小安恬静地说。

“你真不读书了?”李华新略带惋惜地问潘小安。

 

潘小安态度坚决地说:“我不读书了。还是听我舅舅的话,早点参加工作。”

潘小安的话引得李华新心情沉重地说:“真是咄咄怪事,本来广播学校的学生大多数都是读书的材料,然而呢,个个都像是被抽了脊髓似的,要放弃读书。”

 

这时郭永泰见李华新说话失礼,故蓦地冲出来向对方呵斥道:“李华新你的话才是咄咄怪事。你才像被抽了脊髓。过去我也认为广播学校的学生被釜底抽薪了。可随着形势的变化,我又认为潘小安已因祸得福,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他就有可能成为一名车夫。李华新,你敢保证你未来的前途能好得过车夫吗?”

 

然而郭永泰的话又使潘小安哭笑不得。因此潘小安就假装惊诧地对郭永泰说:“郭哥。看样子你还羡慕我似的?我们是没办法。我们这破庙般的学校你已看了个明白,正像你所说的是釜底抽薪……”

李华新见自己和郭永泰的不慎之语使潘小安快陷入悲伤,他于是就赶忙打断对方的活佯装出乐呵呵的样子说:“小潘,当车夫好啊!依我看全中国的学生都不要好高骛远了,能当上车夫就很不错了。小潘师傅,今天你一定要教会我们开车哟!唉!小潘,就是操场上的那辆车吗?”

十几步后,三个人便踏上了荒草丛生的操场。这时郭永泰并没有将目光投向卡车,他而是打量着阒无一人的广播学校对潘小安说:“小潘,你们学校怎么没有一个人?那些人不会是因怕在武斗中白白送命及怕被秋后算帐而开了小差吧?”

 

这时潘小安虽已拉开了卡车的门,但没有登上车,他而是站在地上想了想说:“我们虽因成份不好而特别怕秋后算账,但还是在不服气地向前冲,没有人开小差。我想现在他们是出处各干各的事了吧。好,上车,我们该干自己的事了。”

 

一坐上驾驶室,潘小安就威风地将别在后腰的手枪拔出来别在了前腰。对此,李华新欣赏地看着潘小安说: “小潘,你用枪撂倒多少砸派?”

发动着车的潘小安淡淡地说:“我没注意过自己的枪是否撂倒过人,只关心自己有几个战友死亡了。”

李华新见潘小安的脸色开始不好,于是便赶忙说:“对对对!大家不要百分之百的大公无私了,还是要关心一下自己的事,比如自己的父母。小潘,你学会开车的最大目的就是想尽快地参加工作,这样就能早日减轻你父母的家庭负担,是吧?我跟你所想一样。小潘,学开车不难吧?”

“李华新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滑稽了?难道你在担心小潘会对我们虚情假意?"郭永泰不满地打断李华新的话说,“小潘,你快给我们示范开车。此刻我的心已伸出爪子来抓方向盘了。”

启动了车的潘小安高兴地说:“郭哥。当初我学开车时跟你此刻的心情一样,一坐上驾驶室,心就伸出瓜子来抓住了方向盘。”

 

郭永泰盯着潘小安的驾驶姿态说:“搞武斗还是有好处,不然恐怕我们这一辈子都无机会摸一下方向盘。”

 

“好!今天我就让两位学兄学会开车。”说话间,潘小安已驾着车在巴掌大且又长满杂草的泥土操场上转起圈来。

潘小安驾驶着车刚绕场转了一圈,郭永泰就用生气的口吻说:“小潘把车开到我们学校去,你们广播学校的操场也太小了。”

“这当然好,我还没踏进过国家的正规中学校呢!”潘小安边说边已加大油门,使破烂的道吉卡车撒着欢地飙出了广播学校。

 

在经过区大街时,他们下车在一家小餐馆匆忙地吃了暑夏里的大众午饭,即凉面和绿豆稀饭。下午一点多时,道吉卡车驶进了附四中学。

长久以来,由于学会驾驶汽车技术是李华新和郭永泰心慕手追的大事,所以卡车刚一在杂草遍生的操场上停下,李、郭二人便立马向潘小安大献殷勤,一个赶快献烟、一个急忙桌火,全然不在乎驾驶室如蒸笼般闷热。潘小安得到两位学兄的恭维,心中十分高兴。因此他一下打消了要下车透透气的想法,转而是重新发动了汽车。

 

此后潘小安嘴上叼着烟,一边惬意地驾车绕场行驶、一边神气十足地给两位学兄讲解着驾驶汽车的技术要领。卡车绕场两周后,潘小安跟郭永泰交换了位置。郭永泰一摸着方向盘就激动地连连按响了喇叭。因此李华新就火冒三丈地冲郭永泰斥责道:“白痴!你想叫同学们前来跟我们争着学开车吗?”

知道自己失误的郭永泰赶忙讪笑着说:“李华新你别担心这事,那些憨包同学午睡得正香呢。”

 

卡车在烈日炙烤下的操场上行驶了十几圈后,李华新和郭永泰都学会了发动、启步及缓缓前行的驾驶技术。当李华新驾驶着卡车又一次行驶到学校东边围墙的豁口处时,卡车一下就熄了火。对此,李华新就烦躁地叫道:“郭永泰。我们该去树荫下透口气了。我的小腿都在淌汗了。”

接下来没人说话,仨人都迫不及待地跳下火炉般的驾驶室而朝操场北边靠东端的小树林跑去。一身汗津津的潘小安刚在小树林里坐下,李华新和郭永泰又赶忙给他敬上了香烟。不过潘小安这次抽上烟后心情并不惬意,他反而是打量着偌大的附四中学而神情黯伤地说:“红五类真好……

 

郭永泰反映极快,他知道潘小安是在为自己的家庭成伤悲哀。因此他就飞快地打断潘小安的话说:“嗨!现在哪里还在讲究什么红五类黑五类,老百姓几本不相信这套自己怎么说就怎么有理的鬼话了。潘小安,如今世态下,你大可不必感伤自己的成份了。再说毛主席说过矛盾是可以转化的,即人民内部矛盾可以转变成敌我矛盾,而敌我矛盾又可以转变成人民内部矛盾……”

“转变个球!”李华新恶凶凶地打断郭永泰的话说,“你在何时何地见到过真正的‘转化’?  郭永泰,你不这样安慰人家潘小安还好些。你以为潘小安没有一点头脑?

郭永泰不服气地盯着李华新嚷道:“哪你说我该怎么安慰潘小?”

“你该说……”气恼的李华新说半句留半句。

“我该怎么说?”郭永泰咄咄逼人地追问李华新。

李华新思忖了一下说:“郭永泰你小子想诱我说反动话?”

 

潘小安见情形不对,于是就赶忙绽着笑对李华新和郭永泰说:“二位战友别为我的事而闹得你俩不自在了。其实我已习惯了自己的身份。初时我也很怨恨自己的家庭,心想我的父母在解放前为什么不当工人或者是农民。后来我就渐渐地想通了,认为人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再后来我还有了因果报应关系的想法,认为自已是该替父母还一点什么债。哈哈!我这样说可没有讥讽谁的意思,是真有些认为世间有因果报应关系;头上三尺有神灵啊!我已做好了接受报应的思想准备,放弃读书,等运动结束了就去当一名工人。”

 

大概是心有兔死狐悲之感吧,李华新一下将手搭在潘小安的肩头上安慰地说:“别怄气,还是多读一些书好。”

 

潘小安低头玩着烟萧想了想说:“其实最让我们几兄妹受罪的原因是我母亲。我母亲不仅是伪校长,还是伪区议员。”

“议员是什么?”李华新盯着潘小安不解地问。

“我也不懂。”潘小安情绪低落地说。

李华新沉默了一下后说:“议员这个名字听起来挺文绉绉的,我想不会有多坏吧?”

“大谬不然……”郭永泰一下神精质地冲李华新叫了起来。

 

李华新知道郭永泰后面的版版六十四的政治套话会伤害潘小安的颜面,他于是就慌忙而又不客气地打断对方的话说:“什么大谬不然?你想大谬不然?你是见过议员还是当过议员?

潘小安又怕李华新和郭永泰伤了和气,因而就赶忙说:“他们说议员可坏了,属于政治犯。还有人说议员是笑面虎,感觉起来虽然没有地主、资本家那样凶恶,但做的全是杀人不见血的事。”

潘小安自以为非的话使李华新和郭永泰都沉默不语了。为了消除沉寂带来的尴尬场面,潘小安随即就先仰躺在草地上一手枕头、一手从身旁拔下一根狗尾巴草来送于口中慢慢咀嚼、再装得达观地说:“我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命运,因为一切都是天意。”

 

“你真这么想,是天意?”李华新边顺口问、边也躺了下来。

潘小安却颇有兴致地对李华新说:“你认为我想不通?其实让人想通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回忆并思考历史。远的不说,就说唐、宋、元、明、清,一朝换一朝都是天意……”

“喂喂喂。你别把话赴远了。”郭永泰似笑非笑地瞅着潘小安说,“你真的不在乎你读广播学校对你很不公道吗?”

 

潘小安毫不思索地说:“不在乎了,因为我想通了,一切都是天意。”

“假话。”郭永泰边说边又给潘小安递上了烟

然而抽着烟的潘小安却神清气爽地说:“郭永泰大哥,我说的是真话。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共产党能打败国民党?这是天意啊!并非何人有多大的本事。天老爷是公道的,他一看共产党这边几乎全是在苦难中煎熬的穷人,于是就说我来帮忙,该让那么多穷苦了几十年的人翻身出头了。郭永泰你别笑,天意是真实存在的;天意是公道的;天意是惩恶扬善的。”

 

“罢!罢!罢!”郭永泰忍着笑、拍着潘小安的胸脯说,“你别聒噪你的天意之说了。我懂你的心思了。你在等待下一轮天意吧?”

潘小安本该对郭永泰的话感到紧张,然而他的“天意”观却使他一意孤行地说:“本来的事嘛,郭永泰你说为什么在那个节骨眼上会出现老日和老张?难道这不是天老爷在帮那些穷苦了几十年人的忙吗?”

郭永泰哈哈大笑地说:“潘小安你别以为我们听不懂你说的老日和老张是什么意思。其实我们也小议过老日、老张现象。”

“这就是天意啊!”潘小安猛地坐起来说,“只有‘天意’才能解释这种现象。”

 

然而郭永泰却冷冰冰地说:“好了,潘小安别再说这事了,免得话多有失,祸从口出。”

潘小安知道了该顺坡下驴,因而就站起身来一边望着偏西的太阳、一边心不在焉地对两位学兄说:“你俩是再休息一会儿、还是去学开车?”

郭永泰见李华新已酣睡,于是就没精打采地说:“我也很困,先睡一会儿。”

潘小安见郭永泰闭上眼睛后便静静地走出了小树林。由于早有心愿,潘小安出了树林便径直朝他歆羡的附四中的教学大楼走去。然而踱步向前的他还没顾得上对前面的教学大楼端祥上一眼,其鼻子就不由得一酸,随即就感觉到自己的瞳仁漾出了泪水。

 

不好的心情使潘小安一下没有了对教学大楼的歆羡,他反而是回忆起了自己的不幸命运。回忆中尽管潘小安越来越感到辛酸和感到自己可怜,但他已没有了对母亲的怨恨。由此他又回忆起了母亲在运动中所遭受的种种凌辱来。如此一来,他突然感觉到心敞亮了许多,自己已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的惆怅、而是有了怜悯母亲的幸福情怀。

当潘小安来到教学大楼前时,他并没有急于去观看气派的砖混建筑物,而是在用心地享受着自己为可怜母亲而流的幸福泪水。

 

由疼爱母亲之泪水产生的幸福感使潘小安有了立马就回家看望母亲的想法。因此他只是泛泛地打量了一下教学大楼后、就侧转身走下台阶、踏上操场而向曝晒在烈日下的道吉卡车走去。

尽管烈日炎炎,但行走中的潘小安似乎丝毫不感到热,因为他不但没有敞胸露怀,反而是佝偻着身子。他何以如此奇怪?原来他是在模拟着己夹起尾巴做人的形态。就在他讥笑、苦笑着,决定退出武斗,甘愿回家蜷缩起来接受逆来顺受的命运时,从学校东边围墙豁口处传来一群人的相互慌张催促声把他惊动了。出于对武斗敏感的原因,刹瞬间他下意识地在腰间边拔枪、边朝发出声音的豁口处看去。

 

然而潘小安立即就惊慌了,一是因为他手拔枪时却发觉腰间根本没带枪,才想起枪放在车上了;二是看见一群持枪砸派正从豁口处涌入学校的危情。不过眨眼间地就镇静了下来,因为他必定既是一个武斗者、且更是一个义勇之人。

潘小安还很机敏,他趁自己还没有被砸派发现的片刻间已利用卡车的遮挡而飞快地朝卡车奔了去。此时他虽十分清楚自已是迎着砸派奔去很危险,但为了用枪声给附四中的战友们报警,他只想着自己该义无反顾。

由于车头正对着围墙豁口处,所以潘小安从车尾现出身来而朝驾驶室奔去时,他就与车头前二十来米处的砸派们相对而视了。潘小安对此情形像是有预料的,因此他没有躲避砸派,而是毫不迟疑地继续奔向驾驶室。

 

潘小安顺利地抓住了驾驶室门的把手,但还没来得及拉开车门时,砸派们在看见他的瞬间也发愣了,情况瞬息万变时有砸派率先向他开了枪。然而还好,潘小安不仅毫无受阻地爬进了驾驶室、且还抓起手枪来与车头前的砸派们对射起来。对射中他没用心而只用耳,只盼着密集的枪声能早一刻给战友们报警。

不知枪声响了多久,潘小安突然失聪了。随之他身子向前一倾,头便耸在了方向盘上。现在潘小安一下想到了休息,因为他感到很累很累。有了休息的念头,他马上就觉得自己已仰躺在夜空下的一块草地上像童年时那样地数星星了。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这次躺在草地上其实只是想哭、而不是想数星星。随之想哭的他果真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他越哭越觉得心中的苦水越少,进而便又一次自慰起来。在自慰的作用下,他望着星空顽强地笑了。

 

此一笑,使潘小安不禁奋为一挣,似要挣脱一生的凌辱。然而他未能知晓自己身上的凌辱是否被挣脱,因为其胸膛的骤然巨痛使他的意识回到了驾驶室里。

现在潘小安知道自己快死了。与此同时,他还明白了自己刚才的数星星只不过是自己的魂魄在自己弥留之际时的彷徨。因此他伤心地落了泪。

不过潘小安很快就止住了泪,因为他想起了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开枪给战友们报警的目的是否达到。他一想到战友们的安危,便不顾胸膛处枪伤的剧烈疼痛而将耷在方向盘上的头缓缓地向上抬。然而他的头没抬多高却又耷回到了方向盘上。不过他稍喘息了一下,便又心急火燎地将头往上抬。这次他将下巴搁在方向盘上以支撑着自己的头对着驾驶室的正前方。

 

接下来他松了口气,因为他认为自己能通过砸派们在围墙豁口处的行为表现来判断战友们是否安全了。然而他没看见一个人,只觉得校园一遍死寂。正当他对此怪现象感到奇怪时却又猛然明白了一切。

他知道自己聋了,也知道自己身后十有八九正发生着激烈的枪战。明白这些后,他就两眼死盯着前面,意在通过砸派们在经过围墙豁口处的态势来判断偷袭者们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之后他一直期盼着砸派们是惊惊慌慌地从豁口处逃走。

 

不知过了多久,在寂静中等待战事消息的潘小安渐渐地有些分神了,因为他感觉到胸腹越来越空也越来越冷、下巴也被从口中涌出的

血粘在了方向盘上。这些感觉使他又一次落下了泪,因为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

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潘小安凝视着被枪弹击碎的挡风玻璃而呆呆地回忆起自己的每一个亲人来。在回忆往事中他突然泪如雨下,因为他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有过真正快乐的日子。悲伤中,当潘小安不禁嘲笑起自己等待下一轮“天意”的可怜想法时,他突然眼睛一亮,看见十几个砸派正荒张地涌出豁口。如此一来,他终于放下了心,因为他已知道砸派对战友们的偷袭是以失败告终。紧接着他更高兴了,因为他突然恢复了听力,已听见战友们追杀砸派的呐喊声。

 

然而恢复听力是潘小安的回光反照,因为他眷恋生命的目光越来越黯淡,最终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当天夜里,潘小安被葬在了附四中学的烈士陵园里。在这以前,烈士陵园就已扩展到了红星亭之外,因为只有这样,后来者才有安息地

夜虽然很深了,但李华新因老怀念着潘小安而总不能入眠。当田野里骤然传来一大遍一浪逐一浪的急促而又沉闷的蛙鸣声时,他感觉到了气候已变得十分闷热。这样的闷热气候,预示着一场夏秋交季时的特有暴雨即将降临。果然,下半夜突然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随着“武斗随时都有可能结束”的马路消息越传越盛,两派的武斗者都着了急。革联派着急的原因是若不打败砸派,自己的政权就会被对手分去一半;砸派着急的原因是若不分出胜负,自己就只有被秋后算帐。总之双方都深知入主出奴的道理。因此双方都加大了武斗力度,砸派将渡船改建成的军舰开入朝天门水域,用舰上的海三七炮炮轰了朝天门港务局大楼、革联派动用了空压机厂生产的坦克。

不过两派的主战场、也就是能标志最终胜败的战场仍是南山山麓一线。如砸派成功打下山来就说明他们的继续造反是无产阶级的革命行为;如革联派攻克南山就说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革命左派。

 

在如此攸关一生命运的决战中,自然未能掌权的砸派比掌权的革联派恐慌、着急。因此砸派对革联派的攻击也就越来越频繁、越来越诡计多端及猛烈。砸派的诡计之一是不厌其烦地迂回包抄革联派,从而一次次将攻击点南移。

不过革联派识破了砸派的战术,故而调兵遣将及时,一直将对手死死地堵在山麓一线不得前进一步。

 

接下来不久,由于一则是砸派在舆情上跟力量上都一天比一天势大、二则是即将结束武斗的传言一日比一日逼真,所以革联派也就越来越感到自己一家独大的好事很有可能成为泡影。鉴于此,革联派不仅是步步将砸派抵挡在南山山麓,且还计划着攻上山去将想分一杯的死对头歼灭摧毁。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附四中学聚集了多个单位的革联派武斗人员,其中有白继光的卫东棉纺织厂的工人战斗军。下午两点左右时,这群深谙入主出奴之道的武斗人员乘着潘小安的那辆破旧的道吉卡车,摇晃着身子地出了学校。卡车上了公路虽是气势汹凶地朝南一路奔去,但却是灰头土脸;同样,车上的武斗人员虽是披坚执锐,但却是神精木讷。

 

 

 

 

二十二

 

 

满载着革联派武斗人员的道吉卡车来到杨柳街下了一拨人、来到音乐学院又下了一拨人,这两拨人都是去南山山隅的两个要隘分别执行预防砸派对革联派远距离迂回偷袭任务的。

之后卡车继续前行,它来到三圣站便卸下了最后一拨人。这拨人便是附四中学的四野红卫兵跟白继光等三人的工人武斗队。四野红卫兵跟工人武斗队也是去南山山隅执行与前两拨战友同样的任务;不过他们执行任务的地点更向南、也就是更远距离的预防砸派的迂回偷袭。

四野红卫兵同工人组成的武斗队离开卡车后就踏上丘陵里的蜿蜒小路一直朝南山方向奔去。不一会儿,每个武斗者都汗流浃背且又眉头紧锁,因为夏末的太阳毫不逊于盛夏烈日,其光焰炙烤起大地来毫不留情。

 

武斗者们在荒草夹道的羊肠小道上前行了近千米后便来到了名叫黄草山的山脚下。黄草山名符其实,因为武斗者们爬上山举目一望,只见没膝深的黄草满山遍野,经风吹拂蔚为壮观。不过黄草山只是相对于低于它的丘陵来说是山、而相对于它对面的南山来说却只是一个大山丘。黄草山与南山对峙,是红卫兵们执行任务的地方。

黄草山是台原地貌,它的南边是逐渐降低的逶迤深丘,西边、即红卫兵们来的方向是长长的缓坡,北边是台阶形山崖,东边是南山。来到黄草山的红卫兵们最倾心该山的东边和北边,因为东边气象万千,北边有他们的家乡跟学校。

 

然而运动到今天的红卫兵们其心情很不好,所以他们借烈日厉害为由既没有去东边观察一下自己即将执行任务的地方、也没有去北边眺望一下山崖下远处的家乡跟学校,而是径直朝山上唯一的一户农舍走去。

农舍虽是蓬门筚户,但好在作为主人的中年夫妇俩都是革联派观点群众,所以红卫兵们进屋后立马就得到了休息。

 

由于有党同伐异的思想,所以农民夫妇很快就煮好了南瓜稀饭来供红卫兵们充饥解渴。

太阳落山时,红卫兵们终于走出农舍朝黄草山的东端而去。随后他们在一遍黄草中行走了一百多米后便来到了目的地。

黄草山是一天然的军事要塞,它东端的对面虽是高于它的南山,但两山间却是一道灌木丛生的山谷。山谷南北走向,南边是崇山峻岭北边十来公里处是长江。

 

由于黄草山的东端几乎处处都是天然的战壕,所以精神不振的红卫兵们只是泛泛地观察了一下阵地后就回转了。

红卫兵们回到农舍的篱笆院子里时,晚霞已失去光华。夜里女生们睡在农舍里、男生们以篾席、簸箕、木板以及竹棍排当卧具睡在院子中的草地上。

翌日,晨曦微露时,识事体的梁鹏强迫自已醒来了。他是院子中第一个醒来的人。醒来的他盘腿坐好后就揉着睡眠不足的眼睛语音不朗地向众战友嚷道:“喂!大家快起来了啊,在屋里捂了一夜的女生们早就想出来换口气了。可是我们都不雅观,她们怎么敢出来。”

在梁鹏的再三催促下,睡在院子里的人才又揉眼又抱怨地坐了起来。坐起来的人没有马上起身收拾卧具,而是盘腿坐着发呆,一看就知道还半眠于睡梦中。梁鹏见此情况便又对大家催促道:“快起来啊!快醒来啊!要雅观啊!女生们就要出来了。”

梁鹏催促了几遍后才发现几个工人战友不见了。于是他又向大家嚷道:“懒虫们快站起来收拾东西。看,工人师傅们早已起来去处面吐故纳新了。”

如此一来,大多数人虽是清醒了许多,但还是没站起来,他们而是开始查看起自己身上的被山蚊子叮咬的伤痕来。对此,梁鹏一边望着农舍的大门、一边想发火了。

 

可是梁鹏没时间发火,因为他回头间无意中看见郭永泰竟又倒进簸箕里睡了起来。鉴于此他只好上前去压着火边用脚碰着郭永泰的身子、边严肃地说:“喂。讲雅观啊。女生们快出来了。”

梁鹏见郭永泰未动,于是就又说:“郭永泰。我知道觉没睡醒就被赶起来的滋味是十分难受……”

“知道就好!”郭永泰绷着脸猛地坐起来冲梁鹏嗔道,“我现在只想睡觉。我情愿坐三年牢现在也要睡觉。今年这个夏天,把老子搞得又黑又瘦,这全是因为没睡上一个好觉。现在眼瞅暑热已退去、蚊子也下班了……”

一提到蚊子,郭永泰顿觉浑身发痒。因此他一下放弃了发牢骚而只顾着从口中蘸来口水抹擦起自己身上的那些被山蚊子叮咬过的皮肤来。

此时梁鹏已不耐烦了,故尔他也冲郭永泰吼道:“最数你邋遢。你快收拾好,女生们就要出来了。”

 

然而郭永泰却毫不在意自己的邋遇,他反而是嘻皮笑脸地对梁鹏说:“自己的口水自己用就是消毒药水。”

 

梁鹏不再说话,他而是假装气愤而又凶狠地一脚踢向郭永泰。就在郭永泰连滚带爬地躲避梁鹏踢向自己的腿时,黄晓玲突然从外面跑进院子里呈惊喜之色地向众男生呼叫道:“太美了!太美了!大家快出去看美丽无比的山野世界,大家一定知道现在是云蒸霞蔚的时刻吧?”

当真有女生出现时,男生们就慌慌张张地起了床。不过黄晓玲并没有发现男生们的狼狈像,因为她话音未落就只顾着奔进农舍去呼唤女同学们了。不久,所有的红卫兵都出了院子,遂穿过一丛丛挂满了露珠的荒草,朝着东方走去。

 

 

不知是何原因,一路上都还在叽叽喳喳的红卫兵们刚一来到黄草山的东头就倏地沉静下来。接着他们在有意无意间肃穆地面对着云蒸霞蔚的南山站成了一排。随之在他们的心灵里山野是更加的沉静,因为大家都在静静地凝视着天际间的那如天堂般神奇、天堂般绚丽、天堂般慰藉心灵及天堂般彰显灵魂的云霞。

随着云霞越来越绚丽、越来越美妙,这使得一些红卫兵不禁连连喟叹、连连咂舌称奇。天光圣洁,山色如黛,净得人灵魂一尘不染。凝视着天际间的涅槃世界,孙仲云不由得感叹道:“太干净了!”

 

一时间里,无人回应或是附合孙仲云的自出机杼之语,人人都似乎在盯着“太干净”之音在飘向钟灵毓秀的黛色南山。就在人人都似乎在凝神地拟想着“太干净”之音落在了某个山峰时,黄晓玲突然开口说:“孙仲云,你是说天际间很干净吧?”

孙仲云缓慢地说:“我是说天的那边。

“天的哪边?你跟我所说是一个意思嘛。”黄晓玲若思若想地问孙仲云。

 

然而没等孙仲云作答,恍然大悟的黄晓玲猛地又说:“喔!我懂了。孙仲云你是说天际的那边还有一个天?啊!真是这样,只要虔诚地凝视天际的那一遍能唤人探赜索隐的云霞,就会使人产生天的那边还有一个天。啊!天际的云霞真深邃,我都开始有些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了!”

 

 

孙仲云见黄晓玲的有神论的叛逆之言竟然没被人呵斥,于是就耐不住自己对“灵魂”认识的心烦技痒而大胆地说:“我想人这个东西应该是有灵魂的。想想,人的思想是多么的深邃精妙,不是什么分子、原子能解释清楚的。因此我想人死了,那些那么精妙的东西是不会消亡,它可能会成为一束肉眼看不见的奇异之光而又回到了宇宙深处它原有的‘家’。”

 

“等下次投胎吧?"李华新真假参半地批评着孙仲云。

然而孙 云却微笑着说: "差不多,肉体就是肉体,灵魂就是灵魂。若非要说灵魂不存在,那只能怪我们的眼睛太粗糙、或是怪灵魂基粒太细小了。想想,什么蛋白质啦、细胞啦、分子原子啦,它们能思想吗?某些思想活动就是灵魂存在的一种表现……”

“好了!你还越说越来劲了。”郭永泰猛地打断孙仲云的话说,“你是不是见没人批判你的资产阶级唯心论就聒噪不休了? 难道你还没看出大家早就对你的言论啧有烦言了吗?”

 

这时杨娟一下站出来颇为生气地对郭永泰说:“你的假正经才叫大家啧有烦言!郭永泰你不相信有鬼神吗?不相信有鬼神的人就是想肆意地干坏事。”

“嗬!杨娟,你这奇谈怪论是听谁说的? 这不会是你的思想吧?”郭永泰嘻皮笑脸地对杨娟说。

郭永泰在这事上的假正经已不合时宜,所以众女生便佯嗔着对他斥道:“你就是想肆无忌惮地干坏事!”

 

郭永泰万万没想到反动的有神论之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因此他就觍着笑假装激动地对众女生说:“喂喂喂!你们把事情搞错没有?你们怎么反倒起哄我这个无产阶级的无神论者来了。

看样子李华新早就对郭永泰的聒噪不满,因为他猛地打断对方的话而气冲冲地说:“滚滚!你小子这样的贫嘴早已不合时宜了,叫人恶心、反感。”

“逗大家高兴。逗大家高兴。”郭永泰赶忙向李华新解释道“当然我也知道这年头人们已厌恶人说口是心非的话。我刚才的话是为了调侃什么,从而让大家娱乐娱乐。”

 

“我没心思娱乐。”胡英才慢悠悠地站出来用狡黠的目光盯着郭永泰微笑着说:“郭永泰大家都知道你懂得很多革命道理。既然这样,我有个提问,你说无产者会永远是无产者吗?反过来说过去的有产者如今还是有产……”

说时迟,那时快,梁鹏一巴掌火速地扇 着胡英才的后脑勺说:“你在胡说些什么?”

     胡英才的鬼祟之语与他后脑勺响起的巴掌 声、再及梁鹏的惊慌神情使众学生面面相觑了。 不过还好,已知自已口出祸端的胡英才很机灵 也很有这方面的经验,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要报 复梁鹏,而是扮出恍然大悟的惊喜模样说:“嘿!一提到鬼神之事,我突然想起了就在黄草山北边的半山崖有座三圣庙。走!我们去看看那座三圣庙。”

 

“什么三圣庙?”几个女生同时用不感兴趣的态度问胡英才。 1“就是给刘、关、张烧香磕头的地方。”胡英边说边转身走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三圣庙?”李华新站在原地似有兴趣无有兴趣地问朗英才。

“走吧走吧,我们就去看看刘、关、张的庙。”梁鹏笑咪咪地推动着李华新说。

随即大家跟着梁鹏走了起来。在胡英才的带领下,大家兴致不高地沿着黄草山的北边沿向西走去。这一路上不仅黄草稠密、且还有如火如荼的茅草一丛接一丛,所以大家的脚下就根本没有路。就因此女生们抱怨起胡英才来。然而在前面开路的胡英才却得意地对女生们说:“嘿!咱们要的就是这种绿林气慨!”

“你又在胡说八道?你被谁逼得想当绿林好汉了?”梁鹏劈头盖脑地呵斥了胡英才。

 

不等胡英才说话,另有思绪的黄晓玲抢先向对方问道:“胡英才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座三圣庙?这三圣是不是三国时代的刘备、关羽及张飞?难道这三圣庙没被‘破四旧’砸毁?”

胡英才没马上回话,他而是先拔来一根茅草、并挥动起来后才慢悠悠地说:“大家知道三圣汽车站的由来吗?该站名就源于我们现在就要去看一看的三圣庙,这是那对农民夫妇告诉我的。农民夫妇说三圣庙在解放前其香火很旺,解放后至运动前的这十几年也还都有香火……”

 

    “喂!请你别说庙子的事了。”谢倩猛地打断胡英才的话说,“你还越说越来劲了,我们不喜欢。我们女生能陪你们男生去庙子走一趟就已经很不错了。”

 

黄晓玲立马接过谢情的话用不屑的态度对胡英才说:“男生就喜欢诸如《三国演义》等把世界搞得峰火连天的事。”

郭永泰又打断黄晓玲的话窃笑着说:“女生就喜欢《红楼梦》。

一听《红楼梦》,谢倩不顾被同学们攻讦的危险而兴奋地说:“几乎所有该批判的书我都批判了,可就没有批判红楼梦,因为不曾碰到过。喂!谁有这本书借给我批判批判。”

 

郭永泰被谢倩的掩耳盗铃伎俩逗得忍俊难禁,因而就不由得脱口而说:“谢倩你别找借口了,你明明就是想看最黄最黄的书。”

郭永泰的猥琐心态及脱口蹦出来的意味着淫秽的话可谓石破天惊,震得人人都因心虚、害羞而耷下了头。谢情更不敢申辩,只有装聋作哑,因为她知道在《红楼梦》面前标榜自己清心寡欲只会事与愿违、越来越糟。

 

不过还好,最为害羞的梁鹏赶在大家都还没有手足无措之前便假装十分恼火地冲胡英才呵道:“胡英才三圣庙在哪里?眼看太阳就厉害了,你能不能走快点?”

胡英才懂得梁鹏朝自已发火是一种给大家纾难的伎俩,因此他就配合着对方而指着前面右边的一处杂草不深的豁口说:“大家看,我想从前面的那个缺口处走下北边的山崖路就通往三圣庙"

 

然而当红卫兵们来到通往三圣庙的路口时,大多数人却在犹豫中站立了下来。对此,胡英才望着东方的天空而催促着大家说:"大家快走吧,快去快回,看来今天的太阳更厉害。”

李华新对胡英才的话置苦圈闻,他只顾盯着左边百来米处的农舍说:“大家还是回农舍吃了饭再去三圣庙吧?”

 

“吃饭?”梁鹏微笑着,立马感到惊奇地盯着李华新说,“李华新听你的口气好像那对农民夫妇欠了你似的?然而我正在想我们今天是不是该回学校,因为我担心那对农民夫妇的米坛子会因我们多吃了他们两顿而见底了。”

黄晓玲十分赞同梁鹏的建议,因而就不禁喜悦地说:“对对对!今天就回学校,这里的山蚊子大厉害了。”

这时很少说话的范素芳突然打量着大家的脸色吞吞吐吐地说:“今天就回学校可能不好吧?若这样,我担心有人会骂我们开小差。”

 

梁鹏一脸赧色地急忙辩解道:“我们当然不能开小差,而是要听从上面的调遣。我刚才的话是在挖苦把农民搞得很穷的人,而不是真要今天就打道回府。”

郭永泰见梁鹏辩解得有些辛苦,于是就想揶揄他。可是他刚要开口,无意中就看见白继光带领着他的两个工人战友出了农舍院子朝大家这个方向走来。

 

接下来红卫兵们都闭上嘴静了下来,只等着白继光师傅和他的战友上前来跟大家聚拢。然而白继光把他的两位战友留在了西边的下山

路口,只是自己独身一人朝伫立在西北角的红卫兵们走来。白继光很亢奋也很离兴,他一来到红卫兵身前就迫不及待地对大家说:“我和我的战友要回去一趟。刚才我去仔细地观察了黄草山的整个地势,这里是最好的对砸派进行偷袭的地方。我们也要对山上的砸派进行迂回进攻,以赶在武斗结束前彻底地消灭砸派。好,这里就由你们先顶上一下,我和我的战友现在就回去再组织些人来,再多带些弹药来。当然,我也想到了要多带些大米和那些特意犒劳我们的高级干粮,不然那对农民夫妇就要因我们的到来而断炊很长一段时间。”

 

 

李华新很高兴白继光师傅的最后一句话,因此他立马就一边挥手催对方快走,一边急躁地大声说:“这里有我们顶着,白师傅你快回去多拿些米花糖、鸡蛋糕来给农民夫妇吃。”

 

白继光刚一走,红卫兵们也启步朝三圣庙而去。这一路上红卫兵们是在黄草山上北边山崖的陡坡上由上往下行。长长的陡坡虽然很荒凉,但有一条由青石板铺成的昔日官道却留存着一些旧时代的兴旺气息。不过这是一条历经沧桑的蜿蜒官道,所以路径破败、石板残缺,更是荒草载道。

走在这亦幻亦真的空间,红卫兵们都很安 静,他们似乎在感受着、触碰着或是穿越着时 空。在这似乎能摩挲时光的时刻,孙仲云突然 不禁喜悦地感叹道:“嗨!只在这山道上走一遭 就值。至于三圣庙就可去可不去了。”

 

 

“你怎么这样说?”胡英才又快又不理解地问 孙仲云。

“我本来就瞧不起刘、关、张。”孙仲云淡淡 地说。

出于活跃氛围的目的,黄晓玲倏地站下来笑哈哈地嘲笑着孙仲云说:“哈哈!原来你孙仲云是个不讲义气的人?”

 

孙仲云知道自己鄙视刘、关、张的特立独行思想是冒犯众怒的行为,所以就没有吱声, 而是只顾着埋头微笑。如此一来,更想使大家欢快起来的郭永泰一下蹦出来含着笑地冲孙 云呵斥道:“嘿!孙仲云你哪来这种思想?说说你这种思想的由来。人家刘、关、张可是义薄云天啊!”

 

这样一来,孙仲云反倒想说话了。因此他立马声音琅琅地说:“诸位女同学,三国人物中你们最喜欢哪一位?”

女生们几乎同声呼道:“常山赵子龙;赵云“

“怎么样?郭永泰这下你该明白一些我的思想了吧?”孙仲云愉快地问郭永泰。

 

“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郭永泰心不在焉地说,

然而其他的男同学却是相继带着质疑和不满的神情向孙仲云问道:“孙仲云你莫名其妙,女生们说赵云好跟你说刘、关、张不好有什么关系?

抿着笑的梁鹏更是命令般地冲孙仲云呵道“孙仲云快把你所有的屁都放出来!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质疑桃园结义的刘、关、张。这是什么原因?”

 

由于孙仲云早就期盼着能有与人批判“桃园三结义”的机会,所以他就泛着笑,沉静地说: “男同胞们,女生们为什么喜欢赵云?那是因为赵云‘君子不党”啊!然而挑园三结义的刘、关、张却是结党营私,行党同伐异之道,不要公理。我最烦张飞的‘谁敢对我大哥不敬,就休怪我张飞对他不客气。’他张飞完全不进道理,心中就只有兄弟帮。”

 

对孙仲云的古怪论调感到惊奇之故,胡英才绽着笑立马向对方说:“张飞说过这样的话吗?再说张飞之话有什么错?”

孙仲云静静地说:“桃园三结义给我的印象不好,他们就是结伙恃强凌弱。如此一来,诸葛亮、赵云、黄忠、马超等光明磊落之士就只能是刘、关、张的奴仆了。” [

“人家刘备是皇族啊!他是正宗的汉室后裔。”梁鹏笑嘻嘻地对孙仲云说。

孙仲云以不屑的态度苦笑着说:“这就更滑稽了,皇族?正宗?他刘备卖草鞋时,怎么不见汉室有人来认他?正宗?谁是正宗?汉朝对秦朝是正宗吗?唐朝对汉朝是正宗吗?宋朝对唐朝是正宗吗?以此类推,没有正宗。依我看只有世世代代的老百姓才是正宗的冤大头。”

 

好几个人不等孙仲云的话落音,便大笑着说:“哈哈!哈哈!冤大头也有正宗的?”

孙云也自觉好笑地说:“我是突发奇想。我也觉得有些好笑。我还想说一句,千年帝王走马灯,万年屹立纳税人。”

“不包括我们吧?”梁鹏思忖着什么似的问孙仲云。

“什么不包括我们?”孙仲云大惑不解地问梁鹏。

“‘正宗’冤大头之说。”梁鹏说。

 

恍然大悟的孙仲云赶忙装出轻松的样子笑呵呵地说:“当然不包括我们。我说的是帝王时代。”

虽然“纳税人”之词在新社会几乎已成不被人提及的废词,但有着别样心思的范素芳却紧接着孙仲云的话说:“不知道哪些人算纳税人?哦!新社会不该说纳税人是纳税人,而应该说他们是国家的贡献者。”

看样子范素芳本还有话要说,但一时间她也因被自己的语无伦次的话搞糊涂了而戛然闭上了嘴。

如此一来,范素芳心中有了忐忑,因为她怕被同学们诘问。然而她多虑了,一是因为大家都对“纳税”事物毫无兴趣,二是因为人人 都开始观察起石板路的走向来了。由于一路上都在只顾着风趣地“多难兴邦”, 所以红卫兵们在一处平地上站立下来后才发现 自己被蜿延的石板路引到了半山崖的东边。不 过大多数男生都是由山野陪伴着长大,所以稍许 后他们就对自己所处的大环境了然于胸。现在 他们看清了东边咫尺远的石板路的端头是一小片松树林,路在树林前面一点向北急转九十度 遂进入二道崖崖顶的一个豁口处陡然消失了。

 面对如此情况,止步于半山崖的红口兵们 开始议论开来,有的说三圣庙应该在二道崖下,有的说应该就在附近。然而议论的结果不是促使红卫兵们怎样去准确地判断三圣庙在何处、而是形成了是坚持寻找三圣庙还是打道回府的两种意见。就在大家犹豫不决时,范素芳突然指着南边几十米处的一长有杂草的垒堆对大家说:“嘿!大家看,那是不是三圣庙废墟?”

接下来有人去了废墟处查看、有人却立在原地未动;查看的人的目的是想确认自己是否找到了三圣庙、站着不动的人是嫌堂堂的三圣庙太小且又成了废墟,不值一看。不久,前去查看的人虽然带回了废墟就是三圣庙的消息,但大家对此都是一副索然寡味的面孔。因此李华新不满地对胡英才说:“胡英才,这就是你带大家来看的三圣庙吗?我原以为这座三圣庙是高堂大殿,因为三圣站站名就缘于它,殊不知只是比土地庙好一点。”

 

笑嘻嘻的胡英才不慌不忙地说:“穷乡僻壤的农民财力有限,不管大小,有座三圣庙就不错了。古人说庙不在大小,有仙则灵。”

这时烈日已当空,所以没人去理睬李华新和胡英才的拌嘴,大家都只顾着朝二道崖的豁口处走去。大家都急于去豁口的原因是人人都认为那里是山风过岭的风口。

豁口别有天地,它是因一整块黄沙石出现了凹陷而形成,其型如倾斜之盆,石板路从中穿过——路的上端搭在二道崖崖顶、下截近乎垂直于崖底地斜挂在崖壁上。

豁口之盆约十五平方米,它不仅能俯瞰崖下的广袤原野而像个瞭望台,且洁净如洗,连石头的沙粒都能看个端详。因此红卫兵们一跨进石盆就争先恐后而又欢天喜地地面对着北方的空旷天空坐了下来。眺望着山下原野的他们此情此景本应该是惬意的感叹声一遍,可殊不知却是沉寂。

 

山下、烈日炙烤下的丘陵原野令红卫兵们蒿目时艰,因为他们当下的思想和心情都觉得那灌丛和竹林掩映的小溪、若隐若现的农舍、星罗棋布的田畴及纵横交错的阡陌犹如海市蜃楼。

就在红卫兵们各自静静地嗅着自己的怅惘心情时,郭永泰突然起身走到崖沿面对着茫茫天际挥动着手做出一副伟岸的身姿对众同学说:“诸位,你们猜,我在做什么?”

李华新立马就嘲笑着郭永泰说:“你在吃了牛屎发马疯。”

 

“我在指点江山。”郭永泰忍俊难禁地说。

郭永泰东施效颦般的举动虽把大家逗乐,但李华新仍讥笑着他说:“你这副模样也要指点江山?我认为你还是倒回到饥荒年指点黑砂钵吧。”

郭永泰一听见使每个国人都刻骨铭心的“黑砂钵”,便立马转身上前去抓住李华新的双手,装出无限激动的样子连声叫道:“黑砂钵好!黑砂钵好啊!现在我都对它有感情。”

 

由于厌恶在这时嬉戏,李华新一把推开郭永泰说:“若真有感情,你就倒回到饥荒年饿饭吧。”

如此一来,大家都开始将目光投向李华新跟郭永泰。不过大家还没来得及说话,满面深沉之色的孙仲云倏地边走向崖沿、边庄重地对同学们说:“我来给大家唱首歌。”

众学生对孙仲云的话感到十分惊诧,其中郭永泰更是嘲笑地说:“孙仲云你也会唱歌?这不会是天方夜谭吧?好像没有人听见过你唱歌。”

没等孙仲云作答,胡英才也不禁喜悦地说“孙仲云,是什么引发了你唱歌的激情?看样子你是非唱不可了?”

 

又没等孙仲云开口,女生们已恶汹汹地呵斥起胡英才跟郭永泰来。在女生们的维护下孙仲云稍捋了下思绪便说:“站在这遥岑远目的高台,我突然想起了一首俄罗斯民歌……

“什么?你要唱苏修的歌?”郭永泰惊惧地盯着孙仲云说。

孙仲云用不屑的态度对郭永泰说:“是俄罗斯民歌。”

 

“不是一样的吗?”郭永泰不满地说,“苏修就是俄罗斯,俄罗斯就是苏修。”

孙仲云平静地说:“郭永泰你别替我担心,该歌一点也不反动。难道我不怕死吗?”

“不怕死你就唱吧。”郭永泰边说边懒洋洋地坐了下来。

 

随之众学生望着站在山崖边、凝视着山下广袤丘陵的孙仲云同学安静了下来。此情形下孙仲云先庄重了神情、再感受了山野的神奇静滥,遂才饱含深情而唱:“我要去看滚滚的河流,千尺悬崖我坐上头,望一望祖国美丽的河山,无边的绿野和青畴。您啊就是俄罗斯的自由, 田野牧场都没有尽头;您那土地广阔无边际,人们康乐,五谷丰收!”

歌毕,余音缭绕之际,一脸正气、满面悲 情的孙仲云还心潮澎湃地屹立着一动也不动。他之所以有如此顶天立地的精神和情怀,是因为他是拟比着自己的祖国来唱的这首歌——他唱这首歌的目的是为了表达自己对多舛祖国的担忧并及悲情。

 

由于孙仲云的悲情营造出了钩深致运的氛 围,所以一时间里没人急着说话,大家都似乎在养神。

然而随着时间一秒秒过去,沉寂就快要使人陷入尴尬了。就在这时,一阵山风过来,吹得满崖枝条摇曳婆娑、树叶翩跹,这使机敏的郭永泰抓住时机故作惊喜地叫道:“哎呀真好!今晚我们来这里睡觉,风大,肯定没有蚊子。”

随即沉寂被打破,有人开始谩骂起蚊子来。 于可恨的蚊子,黄晓铃另有心境,她没有骂蚊子,而是蓦然惊喜地叫道:“哎呀!我们差点忘了一件大事,全靠郭永泰提醒。现在谁愿同我回学校拿驱蚊香?这里的山蚊子实在是太厉害了。”

 

“我去!”正看着山下东张西望的李华新冲口而道。

接下来的场景使李华新大感意外,他见不仅场面骤然雅雀无声、男同学们且还盯着他露着意味深长之笑。

李华新虽然从男同学们的笑意中明白了自已一不小心就犯了“讨好女生”的大忌,但他却强作镇静,道貌岸然地批评着众男同学说:“你们怎么不自告奋勇地同黄晓玲回学校取驱蚊香?”

 

泛着诡异之笑的郭永泰第一个对李华新说“我们的心思慢了,没有你李华新鬼祟。对此我真为自己的思路慢感到遗憾。”

胡英才紧跟着郭永泰说:“李华新你何时变得这么精明了?大家一不留神,好事就被你抢去了。”

嬉闹中,梁鹏也拍着李华新的肩抿嘴抿嘴地笑着说:“李华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快去陪黄晓玲同学取驱蚊香。”

 

李华新为了在“讨好女生”的问题上彻底避嫌,他猛地打开梁鹏的手气呼呼地说:“太阳已当头,空气快燃烧了,我要回农舍吃饭。”

李华新话音未落就埋着头朝石盆上沿的石板路蹿去。然而心中窝着火的谢倩比李华新的动作还快,她疾跨几步后就将对方拦阻了下来。谢倩不等李华新抬头看自己,就劈头盖脑地冲对方吼道:“你是不是心中有鬼?”

对女生的呵斥,李华新只好讪笑着对谢倩说:“什么心中有鬼?我——我刚才做错了什么事吗?”

 

然而谢情却更加厉害地冲李华新斥道:“我看你是在自作多情吧?”

这下李华新惊慌了,因为他的心中之鬼、对黄晓玲的自作多情被谢情窥穿了。就在他暗暗叫苦时,谢倩又不客气地对他说:“你以为与女生单独走一段路就是谈恋爱了?”

紧张的李华新语无伦次地说:“胡说!谢倩你胡说!我不愿去嘛。我不愿去,你怎么反倒还说我——我——我有什么?”

 

谢倩含笑睨着李华新说:“你是说你压根儿就没想过要靠近黄晓玲?错!我看你的心早就伸出了爪子,恨不得一把将人家黄晓玲抓来吃 了”

一直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男生们不等像绵羊般可怜的李华新向谢倩发起抗辩就起哄起他来。其中郭永泰最来劲,他紧接着谢倩的话张牙舞瓜地大声说:“对对对!李华新对我说过,他一直暗恋黄晓玲,只要一参加工作,就立马将她 一把抓过来。”

这样一来,一直温良面对谢情的李华新气得七窍生烟。因此他猛地一转身,朝着郭永泰扑了过去。不过他没能抓住郭永泰,因为被梁 鹏抱住了。

 

这时的梁鹏已担心起一个问题,他怕男生们会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变猥琐了。为了保护男生们的形象,他不仅是紧抱着李华新不放,且更是贴着对方的耳朵既焦急又威严地小声说“你发现黄晓玲的奇怪之处没有?一向口舌不饶人的她为什么在此刻一声不吭了?这种情况不是人家对你有心、就是你将人家伤重了。听好。我给你创造个条件,你马上去追求人家。”

 

梁鹏不容李华新说话,立马就一本正经地对众同学说:“回学校取驱蚊香是个好主意,因为这里的山蚊子实在是太厉害了。因此我赞同由李华新同学护送黄晓玲同学回学校取蚊香。”

 

由于担心李华新冥顽不灵,梁鹏不等自己的话落音就暗暗地踢了对方一脚,其用意是示意他赶快去“抢”黄晓玲。

然而李华新却未动,像是在云里雾里辨别方向似的。就在这时,郭永泰站出来豪迈地对大家说:“我不怕晒太阳。我就为大家顶着烈日跑一趟路吧。”

殊不知郭永泰还没启步,又被梁鹏暗中狠狠踢了两脚的李华新突然蹿出来慌不择言地对郭永泰叫道:“我是第一个报名者。该我去。” 

   “你这才睡醒?你该去什么?”好几个人同时大笑起李华新来。

 

这时李华新确实已醒了过来,他认识到自已不能因害羞而坐失良机。因此他对同学们的调笑充耳不闻,只顾着朝一直静立在石盆下沿的黄晓玲走去。一直独立一旁的黄晓龄见李华新走向了自己,于是就转身跨出石盆而踏上了挂在崖壁上的石板小径。

不过黄晓玲没有马上拾级而下,她而是转回身来不高兴地对李华新说:“你不吃饭了?”

“什么不吃饭了!?”糊涂了的李华新糊里糊涂地问。

“你刚才不是要忙着回去吃饭吗?”黄晓玲面无表情地说。

 

     “唉!当然是驱赶蚊子重更,我情愿少吃一顿饭。”感到汗颜的李华新挠着头边说边绕过黄晓玲匆匆地拾级而下。

尽管近乎刀劈釜斩的二道崖魑魅阴森,但为了缩短路程,先人们还是在崖壁上开凿出一条路来。斜挂在二道崖壁上的石板路西高东低,大致成四十五度角地从崖顶贯到崖底。路虽有一米来宽,但景况有些使人不寒而栗,因为左边是杂灌丛生的悬崖,右边是因遍生了藤葛、蕨荆、毛草及杂树灌丛而飘荡着瘴气的崖壁。使人一步一惊的原因不仅于此,还因石板路包藏着岁月的沧桑。如今的石板大道已名不符实,因年久失修,道上的石板所存无几,无石板的地方不是黄草、败叶跟松针成苫就是苔藓、山水载道。

 

这阴森、蛮荒的山道反而使驰骋山野的斫轮老手李华新感到高兴,因为他找到了能消除自已在黄晓玲面前手脚无措的办法。因此他刚一感觉到黄晓玲跟了上来、就立马目光炯炯地找寻起山壁上的什么东西来。还好,他没有陷入与黄晓玲无话找话说的尴尬,因为他很快就看 见了山壁上的一丛凤尾竹。随即他手脚并用, 快速朝那丛凤尾竹攀爬而去。一小会儿后,他 用匕首砍下了两支凤尾竹就纵身一跳回到了路 上。

 

   “拿着护身,用它赶跑路边草丛里的蛇。”李 华新目不看人地边说边将一支凤尾竹递给黄晓 玲。

一男一女独处,李华新更加害羞。因此走 在前面的他就借给黄晓玲示范“打草惊蛇”来掩盖自己的窘臊。

 

渐渐的,李华新没有了窘臊,因为他欣赏 起了自己手中竹条所发出的那一阵阵“嗖嗖”声来。正当他将“打草惊蛇”的竹条挥舞得越 来越威猛、潇洒及惬意时,黄晓玲向他生了气。

“我怕蛇,要走前面。”黄晓玲撅起嘴对李华 新说。

李华新像是受过扈从训练似的,他马上微 低着头,一侧身就做出了恭侯黄晓玲走到前面去的姿态。李华新的这一表现使黄晓玲不仅高兴、 且还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荣耀感。不过不久, 黄晓铃又开始不高兴了,因为她见身后李华新仍是在一门心思地挥动竹条,根本就没有与自 已交谈的意思。因此她又撅嘴对李华新说:“我要跟在你后面,走前面我还是怕蛇。”

黄晓玲的话刚落音,李华新已跨到前面担 当起开路者来。接下来李华新依然如故,就是 不说话,只顾着“打草惊蛇”。因此不久,黄晓 玲又嚷着要走前面。尽管李华新被黄晓铃折腾 来折腾去,但他始终是一副无暇说话的神态。

 

 

未了,黄晓玲见自己的“折腾”术终没能使李华新多说话,于是便真要生气。然而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李华新竟主动伸出手来要牵黄晓玲的手。在黄晓玲还是一脸惊讶之色时,李华新已牵着她的手说:“小心别摔倒了,这段路很滑,路面不仅淌着山水且还有苔群。”

刚一走过湿滑路段,心中砰砰直跳的李华 新立马就松开了黄晓玲的手。然而同样心跳得 厉害的黄晓玲却没有害羞,她反而是堂堂正正地对李华新说:“你的手怎么在发抖?”

 

李华新边走边假意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说: “我的手没有抖呀."

 

黄晓玲高兴地说:“李华新要勇敢,就承认自己的手刚才抖得厉害吧。”

“胡说!我的手何时抖过?”心虚的李华新不 由得大张其嘴地说。

黄晓玲却笑咪咪地对李华新说:“心虚了吧? 一听你的大嗓门就知道你心虚了。”

    无奈的李华新想了想说:“黄晓玲,刚才到 底是我的手在抖还是你的手在抖?”

 

黄晓玲本要继续揶揄李华新的害差,但瞬间里她却改口说:“李年新到底是谁的手在发抖 这马上就能验证出来。”

李华新微笑着毫不介意黄晓玲的话,因为 他认为对方是在故弄玄虚地恐吓自己。然而须臾关间他就睁大了眼,因为前面又出现了一段湿 滑之路。由此他也就明白了黄晓玲为什么要说 “验证”自己的话。

 

接下来在向前走的路上,李华新是既蹙眉又放慢了一点步伐,他在想还牵不牵着黄晓玲的手帮对方渡过湿滑路段。不过还好,李华新 没有因犹豫不决失去男士风度,因为距湿滑路段还有两米多远时,黄晓玲蓦然主动地握住他的手说:“李华新不管你的手发不发抖,我还 是要你牵着我走。”

惶惶惑惑的李华新连声说:“当然当然!否 则我就在男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了。诶!不对, 我的手何时发过抖?”

     黄晓玲没理财李华新的话,她而是拿起对 方的手来边瞧边笑盈盈地说:“诶!这次好像还真没有发抖。”

 

此后李华新不再与黄晓玲说话,因为他知 道自己咻不过对方。然而他的退缩并没有使自 已消除麻烦,因为走过湿滑路段后,黄晓玲不 仅刻意地继续紧握着他的手,且还义正词严地 说:“李华新别耍滑头,继续握住我的手,时间短了,还验证不出你的手到底会不会发抖。”

旋即李华新本能地紧握了一下黄晓玲的手。因为他意识到要体恤体恤一直都在渴望着什么 的对方。哪个男儿不多情、哪个女子不怀春, 自然,黄晓玲感觉到了李华新对自己的体恤。 为了缠绵自己人生破天荒的第一次与异性的温 馨接触,黄晓玲竟不顾授柄于人的危险而精神 亢奋地对李华新说:“李华新你看过红楼梦没 有?”

 

     果然,李华新像被蜂蜇了似的猛地甩开黄 晓玲的手说:“谁敢看那黄色书籍?你是在刺探 我的思想吧?”

     如此一来,黄晓玲虽是变了脸色,但她并不是在生李华新的气,而是思绪万千。

然而李华新却误认为自己伤了黄晓玲的心,因此 他赶忙后悔不迭地向对方赔礼道歉。黄晓玲没 注意李华新的道歉,她边低头拾级而下、 边有意无意地轻挥着手中的竹条思忖般地说:“李 华新,你觉得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幸福吗?”

 

     由于心思还在要好好给黄晓玲道歉的事上 所以未谙对方话意的李华新张口就说:“幸福幸福。”

黄晓玲哼了一声说:“李华新你要对我说假 话吗?”

清醒过来的李华新急忙苦笑着说:“大家只 能说假话嘛。谁敢说真话?”

按着自己的思想,黄晓玲更加心有不甘地 说:“李华新你觉不觉得全中国人民像是在为一 个人活着似的?不知怎么的,最近我老在想这 个问题。如此似乎不值啊!”

李华新却轻松地说:“我是为我的妈妈活着。 我之所以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其原因是害怕自 已的档案上会被记上思想不红、不革命的污点。 全国人民都知道档案上有污点的人休想上大学。上不了大学就成不了工程师;成不了工程就工资低;工资低就不能遂其心愿地孝敬父母。总之我是有了上大学的私心才参加了文化大革命运动。”

 

“现在呢?”黄晓玲像想着心事似的问李华新。

“什么现在呢?”李华新不解地问黄晓玲。

“现在你对运动是什么态度?”黄晓玲不禁不 耐烦地说。

李华新安静地想了想说:“咱们已是骑虎难 下,一切就听天由命呗。哈哈!反正咱们已生 长在了史无前例的伟大时代,因此就只好一直伟 大下去吧!”

 

黄晓玲尽管不赞同李华新的思想,但由于 怕被同学轻视,她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李华 新。我可是另有一些想法,一点都不想伟大下 去。其实我回学校取驱蚊香不全是真心,而是 想……想什么呢?我也说不出来。不过我一直 在告城自己要顾忌同学们说我开小差。我想开 小差吗?肯定不是!”

     李华新赶忙用宽慰及赞赏的语言说:“黄晓令你是想散散心,这我非常懂,因为我也被这河清难俟般长的武斗及阶级斗争搞得气肿了肝、气大了脾。”

    “还真是这样!"黄晓玲蓦然惊喜地对李华新 说, “刚才我想不出来的事就是你现在所说的事。 我们耗不起青春啊!也耗不起光阴啊!因为我父 母很早前就在馨香祷祝着咱家能出个大学生…

 

“快了!快了!”李华新强装轻松地岔断黄晓 玲的话说,“还好,咱们是参加了运动的,档案 肯定没问题……”

就在李华新的脸色由佯装轻松变为喜上眉梢时,黄晓玲也打断他的话说:“快了。快了……”

 

殊不知以为黄晓玲在质疑自己“快了”之 语的李华新飞快地又打断了对方的活解释道:“黄 晓玲。我不是在安慰你。我想武斗真的快要结 束了,不然国家就真的日薄西山了;这是孙仲 云说的。”

黄晓玲含着笑,让场面安静了片刻后才佯 嗔着李华新说:“我是说快到崖底了。”

“诶!真是快到崖底了。”李华新搔头讪笑着说。

接下来李华新和黄晓玲在转过一个小弯、又经过两丛竹林、再下行十几步后就来到了崖底。黄晓玲刚向前走了几步就抓住了李华新的手, 因为她一眼就看清楚了前面小溪上的小石桥断了。

 

李华新和黄晓玲过了小溪继续沿着蜿蜒在 丘陵间的石板路朝北方走去,因为他们的学校 在北边约四公里的地方。午后烈日炙烤下的丘 陵万籁俱寂、气息奄奄,整个原野阒无一人, 如没有一座座土丘上的枯黄玉米杆和一块块干 涸了的田里的稻子,就定会使人有天已荒、地 已老的感觉。

 

     顶着烈日的曝晒,李华新和黄晓玲一下就 没有了交谈的心思,他俩是微低着头默默地前行。 由于天似火烧,地如汤灌,所以没多久黄晓铃 就大叫起自己的脚心被烤得发烫的石板烙痛得受不了了。 然而走在前面的李华新对黄晓玲的痛苦呼叫声 似乎反而觉得好玩,因为他转身看着对方便笑 嘻喜嘻地说:“你这个傻瓜没在这样的烈日下走过这样的路吧?看,这滚烫的石板能煎熟鸡蛋? 你那么薄的塑料凉鞋底,那么嫩的脚心怎么受得了。你要时不时地踩着路边的草走,这样脚才不会被烙得受不 了。”

 

   随后黄晓玲虽是踩在了路旁的草上,但她 没有马上迈步、而是伸出手去对李华新说:“你 要牵着我,踩着草走容易摔倒。”

   李华新边思考着什么边向黄晓玲伸出了自 已的手。可是他还没有碰到黄晓玲的手就将自 己的手收了回来,转而是朝旁边的一座种植有 南瓜的土丘跑了去。不久,李华新在长满荒草 的南瓜地里拔了一大把官司草,便跑回到了黄晓玲身前。

回来后的李华新一下就蹲在了黄晓玲的身下。紧接着他一边将官司草分成四股绑在黄晓 玲的两只脚上、一边得意地说:“黄晓玲,你‘穿’上我给你做的简易草鞋,石板就烙不痛你的脚 了。”

 

“您怎么不穿这简易草鞋?”大受感动的黄晓玲一边低头凝神地盯着身下的李生新、一边呢喃地说。

心中喜悦的李华新连头也不抬地说:“我这 双脚板已是老皮了,感觉不太痛;再说我会走 路。”

俯视中,黄晓玲端详着李华新的浓密乌发又说:“这么说来,你的脚还是有些痛嘛。”

 

这时李华新虽然还是蹲着,但他已感觉到了黄晓玲投向自己的特别目光。因此他开始不自在起来。由此他边加快手上的操作、边装得漫不经心地说:“这点痛正好锻炼人嘛。诶! 黄晓玲,你有必要顶着这红火大太阳来渲泄自己心中的郁闷吗?”

 

 黄晓玲若思若想地说:“散心是附带的,主要是取驱蚊香。”

     “即使是取驱蚊香,也没有必要在烈日下烤油。”李华新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而随口说。

然而黄晓铃却认真地说:“非常有必要!你们男生皮肤厚当然不怕山蚊子咬。可我们女生就痛苦不堪了,山蚊子咬得咱们彻夜难眠,神经都快要崩溃了。”

 

这时李华新一下站起来边向前走边说:“黄 晓玲。我们男生还是被山蚊子咬得难受。我们 是懒,不愿意跑路。”

跟在后面走的黄晓玲笑呵呵地说:“我就希望山蚊子把你们这些懒虫咬成麻疙瘩。”

“不会的,因为武斗搞不了多久了。”李华新平静地说。

“为什么?”黄晓玲一下认真地问。

李华新却淡淡地说:“凭直觉,不,看气象。”

 

“看气象?看什么气象?”黄晓玲愣神地问。

李华新声音低沉地说:“我又看见饥荒临近 时的气象了。”

“不会吧?”黄晓玲既不屑但又有些忐忑地说,“李华新你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在危言耸听?”

李华新没马说话,他而是扭转头看了一眼黄晓玲的脚后才说:“这下石板烙不痛你的脚了吧? 你再坚持一小会儿,很快就要开饭了。”  

 

黄晓玲露出惊诧而又喜悦的神情说:“开什么饭?李 华新现在这里哪来饭?”

李华新没答话,他只顾着豪迈地大步向前而去。几分钟后,一路上都怀揣着喜悦的李华新奔到了一块荷塘前。等黄晓玲刚一赶拢荷塘,李华新就一边将一张硕大的荷叶盖在她头上一边说:“快戴上荷叶,它能遮挡毒日。你再等一会,马上就开饭。”

 由于急于想挣表现,所以李华新不等自己 的话落音就再次跨进了荷塘。十几分钟后,他 就从稀泥里挖出一整支藕来。用了不到一分钟,他就将洗干净的两截白生生的藕递到了黄晓玲手中。黄晓玲含笑端详着白胖胖的藕说:“李华新, 这就是你说的开饭?”

 

已向前走起来、并惬意咀嚼起藕来的李华 新略感诧异地对黄晓玲说:“这样的伙食还孬吗?这可是真资格的藕哟!不是藕肠子。” 

    “听你说话的口吻,过去你老吃藕肠子?”黄晓玲面带笑容地揶揄起李华新来。

李华新听了黄晓玲的话虽不禁有点心酸, 但更多的是感到幸福。因此他猛地一拍腰间的手枪说: “现在够幸福了!谁敢来阻止咱挖藕?运动前就不同了,我等小伙伴去农村偷农民伯伯的可生吃的庄稼,那可没少提心吊胆。”

 

黄晓玲笑着对李华新说:“李华新。我还没 看出你是一个偷农民庄稼的斫轮老手。难道六二年以后你还这样干吗?”

“主要是饥荒年里才这样干。”李华新不以为 然地说。

     黄晓玲又笑着说:“李华新,刚才我从你偷藕的娴熟动作上一眼就看出你是一个斫轮老手。”

“黄晓玲,你是取笑我吧?”李华新也笑着说,“哈哈,我是什么斫轮老手,卖油翁的手熟尔。诶!不对,是心熟尔。还是不对,是饥而肚熟尔。”

 

黄晓玲不仅被李华新的话逗得琅琅大笑, 她还将对方向前一推,说:“李华新,你胡乱搬弄卖油翁的‘手熟尔’,我听不懂。什么叫饥而肚熟尔?”

     由于这时李华新刚走到一道石梯的顶端, 所以他就被黄晓玲的那一掌推得踉踉跄跄地踏上了石梯。为了多享受一会儿女生给自己的温馨,李华新步态刚一正常,他又马上装出踉踉跄跄的狼狈象继续往石梯下蹿。李华新陶然于温馨时,黄晓玲也高兴得笑声如银铃。

 

然而黄晓玲突然停止了笑,因为她猛然发 现自己和李华新在不知不觉中被石板路引向了 朝南山方向去的正东方。因此她忐忑起来,故而便伫足观察起前方的动静来。

     此时黄晓玲和李华新处在一道浅谷西坡的 石梯道上。浅谷南北走向;谷东边不远处便是南山;谷底有一条同样是南北走向的溪沟。 黄晓玲伫足忧心时,继续拾级而下的李华新却 在竖起耳朵专心地探听着从蓊郁谷底传来的一 群男童的隐隐约约的欢叫声。

 

当李华新用耳朵 辨清楚那群男童是在溪流里戏水时,他便站下 来做出了有话要对黄晓玲说的样子。再当李华 新发现黄晓玲是站在自己上方的石梯上发愣时, 他就只好倒回去关照对方。然而李华新回到黄] 晓玲身前时却是偷笑着说:“黄晓玲,等会儿过 溪沟你可要闭上眼睛哟!”

 

黄晓玲本想说出自己此时的担忧。但她想 了想后却说:“等一会儿我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李华新快赶路吧,天黑前我们还要赶回黄草山 呢。”

随即李华新转身就走,因为他也感觉到了 时间紧迫。接下来黄晓玲踏石梯下行了几十 步后便看见了掩映在几丛竹林下的溪沟和一座 架在溪沟上的大石桥。又下行了几步后,黄晓 玲突然站下来俯指着刚从溪流中爬上大石桥的 一群赤条条男童说:“李华新,就是因为那些赤条条男童我就要闭上眼睛吗?”

     这时走在前面的李华新虽然也站立下来,但已顾不上回答黄晓玲的话,而是渐锁眉头,一边侧耳细听着男童们的呼叫声、一边流露出警觉的神情说:“黄晓铃别说话,注意听男童们呼叫的是什么。我这才想起咱俩已进入了缓冲区,随时都有可能与砸派遭遇。”

 

黄晓玲虽然见李华新在嗅着“风吹草动”, 但却不以为然地说:“不必担心,我已看清了, 在溪沟里戏水的全是小朋友。我想在这流火烁金的酷热之时,砸派们是不会轻意出来的。当然,过了溪沟如继续走向山隅,那危险就增大了。”

然而李华新似没听进黄晓玲的话,他而是 继续警觉地说:“注意看、注意听,那群小孩好 像是小*****。 男童们戏水之地四周蓊翳景致悠然,低处 溪流宁静,石桥古朴;高处蜻挺飞舞、蝉鸣于 麻柳树上。古朴洁净的石板桥长约十米、宽约 两米;桥下不仅流淌着载有片片如有光阴附着的半青半黄竹叶的清流、且还有一口漂旋着竹 叶及草禾的深潭。男童们戏水的方式就是周而 复始地从石桥上跳入潭中、从潭中爬上石桥。 男童们为什么会乐此不疲?原来他们在跳 入潭中前都要振臂高呼一句口号,从而显示出 自己的政治观点及思想觉悟。李华新就是从这些口 号中知道了男童们是小砸派。

 

     正当李华新欲问黄晓玲是否听清楚男童们 的口号时,男童们又兴奋地聚集在了石桥上。

“伪革联必败!”一个男童振臂一呼后跳入了深潭中。

“反到底必胜!”又一个男童振臂大呼后跳入了潭里。

男童们灿烂地笑着、不亦乐乎地戏水,也一个接一个地高呼道: “伪革联是新保皇派!”、  “反到底是真正的革命派!”、“反到底是伪革联的爸爸!” 、“伪革联是烂鸭儿!”、 “反到底必胜!” “伪革联必败!”

“……”

 

儿童的聒噪虽可当成谬语,但你死我活的 派别之恨、入主出奴的雌雄之争还是使李华新 和黄晓玲脸皮紧绷,愠色森森。因此当他俩又拾 级而下、上了石板桥后就频频乜视起戏水的男 童们来。尽管男童们都并足侧立,自己又是带 着枪的武斗者,但李华新和黄晓玲都顾忌着在 这个区域搞出动静,因为他们还是害怕附近有 砸派。不过李华新最终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已的情绪,他在快走下石桥时还是低声骂道:“小*****!”

 

男童们闻其骂声后没敢出声。李华新和黄 晓玲也没敢回头一看,他俩而是快步走下石桥 大步地上了对岸。过了溪沟的石板路沿着山坡 爬升了十来米后就向左急转九十度、朝正北方 向而去。现在的石板路与它左边山坡下的溪沟、 右边的一小块一小块月牙形稻田平行而行。李 华新和黄晓玲在这段平则弯曲的石板路快步行 走了两百多米后才放慢了速度。

 

黄晓玲刚缓过气就充满自豪地扭头对身后 的李华新说:“刚才我俩像八路军的地下交通员似的。”

还有些莫名忐忑的李华新心不在焉地说:“黄 晓玲你是说我们刚才在穿越敌占区?"

黄晓玲又扭头看了一眼李华新说:“那群小 砸派敢那般大声地叫喊出自己的观点,这说明 该区域是砸派的天下。”

李华新迟疑了一会儿后说:“我只担心会被 ‘点水’。我不该骂那群小砸派,因为我们暴露了身份。”

 

“点水”之语使黄晓玲顿时紧张起来。因此 她忐忑地说:“华新。我真有些后悔了……现在 想来被蚊子咬咬也没什么……”

     为了宽黄晓玲的心,李华新打断对方的话 说:“我可不愿意被蚊子吸血。取了驱蚊香,我 们走公路返回黄草山。”

李华新虽平静了下来,但并没有使黄晓玲 完全安心。因此黄晓玲就几步一回头地走着。 当黄晓玲又一次回头一望时,李华新便佯嗔道: “黄晓玲你别再杞人忧天,我刚才的点水之说是 多虑了。”

 

黄晓玲微笑着说:“不知怎么的,我还是有 些担心我们会被那几个小砸派点水。”

李华新也笑着说:“黄晓玲你快看,后面有 鬼追来了,我可不是吓唬你。”

黄晓玲噗哧一笑后说:“李华新。我的视线 有好几次都被你挡住,看不远。”

 李华新迅速侧身站下来说:“黄晓玲,现在 你看得远了吧?快看。看后面有没有鬼追来?”

 

殊不知李华新一语成谶,黄晓玲这一眼看 去,旦见七八个持枪的砸派正贼头贼脑且又杀 气腾腾地朝自己这边猛扑过来。因此,黄晓玲 不由得惊叫道:“李华新,我们还是被点了水! ”

祸来神昧,惊恐中的黄晓玲和李华新虽然 都快速地作出了又拔枪又奔逃的动作,但没想 到的是李华新在扭头观察砸派情况时,却因一 只脚卡进了两块石板间的缝隙而脚一崴,猝不 及防地栽倒于地,这使一串从李华新头顶上方 飞过的子弹将黄晓玲一下击倒。

 

 预感到事情不妙,李华新见黄晓玲倒地后 就立马用双掌撑起上身要爬起来。然而当又一串 子弹从他头顶上飞过时,他只好无奈地又趴下了。然而当他这一次刚趴下,就一下忘记了砸派对自己生命的威胁,因为他看见自已心心念念的黄晓玲趴在距自己两米多处像是已被天夺其魄了。

紧接着李华新虽是做出了要忘命爬起来的 动作,但瞬间里他却瘫痪了,因为这时他看见黄晓玲的头颅正汩汩汩地往外冒着殷红而浓稠的血。

当李华新的迷眼看见,耳朵听见黄晓玲的鲜血在炽热石板上所发出的“哧哧”声时,他一下昏厥了过去。

 

 

 

 

 

 

 

 

 

                      二十三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脱离了昏厥的李华新不仅有了点意识,他还感觉到自己的头疼且还流过血。头的疼使他一下回忆起了自己昏厥前发生的事。回想起之前的一幕,他不敢立刻睁开眼睛,他认为砸派现在正在观察自己 。

果然,一直闭上眼睛的李华新正愁着该如 何应对眼前的事时,一个童声突然说:“反到底大哥,再舂这个伪革联几枪托,他刚才骂我们 是小*****。”

现在李华新确认了黄晓玲的陨灭跟自己的被俘,缘于童孩们的点水。正当他因此而愤恨着自己的“口出祸端”时,一个砸派一边猛踢着他、一边暴躁地叫道:“再装死就一枪毙了 你!快爬起来走!”

 

睁眼后,李华新才发现自己被砸派拖回到之前那座石桥的东头,而非躺在黄晓玲的旁边。由此,无比悲伤的他尽管知道黄晓玲是孤零零地曝尸于烈日下,但也无奈,只好在砸派的威逼下朝砸派的 武斗大本营南山走去。

原来这伙砸派红卫兵是屁股脸、黑皮及子耳朵等人。烈日下尤数黑皮精力旺盛,因为一路上几乎只听见他一个人呵斥李华新的声音。

 

大的三十分钟后,一行人走完了丘林中的田埂及羊肠小道而来到了南山的一处山隅前。 此时当李华新仰头看见 面前大山的胸膛上斜挂着一条像白蛇一样的石灰石山径时,他便又一次感到了恐惧;因为他知道此山的后山就是砸派的 武斗指挥部黄山。

黄山是南山的一部份,位置北端头。抗日 战争时期,黄山是蒋介石的官邸;文化大革命运动前,黄山是干部疗养院;而今,黄山是砸派的武斗司令部。

 

     李华新十分熟悉黄山周周十几平方公里的地方。原因一是该山区的密林、壑谷、溪流、 深潭以及似有鬼魅出入的洞穴都是他童年及少年时的娱乐场所; 原因二是饥荒年时,该区域的几座大山都是他挖蕨荆野菜和打柴的地方。

     黄山上的干部疗养院,使山下的市民觉得它高不可攀,犹如天上的瑶池。李华新和他同时代的人从知事起到文化大革命前,都十分羡慕那些能进疗养院疗养的干部。这种羡慕的原因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疗养院的人吃得好,不愁吃不上像猪肝汤一类的补品;二是疗养院的人没人敢怠慢他们,换言之,被朝三暮四是小市民的本命。

 

至于黄山是中国抗日司令部一说,李华新之辈闻所未闻。此事还不仅于此,李华新之辈中的想象力丰富者在读过《桃子该由谁来摘》这篇政论文后,还义愤填膺地拟想出了蒋介石流淌着口水,伸出长长的双瓜,坐在黄山官邸里梦想着坐收抗战胜利果实的寡廉鲜耻丑态。

李华新进黄山的次数虽然不少,但他只去看过一次抗战时守护黄山的战壕。原因是他认为那战壕只是保卫民贼独夫蒋介石,与人民无关,用不作徜徉于此。

 

一行人爬完前山的陡哨山路而来到一个山垭口时,黑皮突然拿出一块黑布来要蒙上李华新的眼睛,但被屁股脸制止了。因此黑皮不解地向屁股脸问道:“这次怎么不蒙住俘虏的眼睛?难道不怕咱们的军事机密被泄露吗?”

 

屁股脸不耐烦地说:“还有他逃跑的机会吗?现在都什么形势了?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就给他‘砰’的一枪;他们也是这样的对待我们的战友。”

黑皮被屁股脸的复仇情绪刺激,因此他也叫道:“对对对!只要有点理由就给他“砰’的一枪。老子早就被与伪革联决不出雌雄之事搞烦了。”

 

子耳朵似另有惆怅,因此他声音低沉地说:“喂。诸位用不着心烦气躁了,管他谁雄谁雌。依我看谁雄谁雌最终还是毛主席说了算。咱们眼下要关心、注意的是自己千万不要成了俘虏。”

子耳朵的话使大家沉默了。大家在沉默中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前山与后山间的山坳。站在蛮荒的山坳仰头看去,后山的山峰就在不远处。突然山峰下的一个隘口处、冒出来一男一女的两个手特半自动步枪的砸派武斗者以威风八面的姿态向山坳里的屁股脸等战友大声问道:“喂,咱们又抓着一个俘虏吗?”

 

屁股脸等人因困乏没有答话,他们只是懒洋洋地向上方挥了挥手,以示作答。接下来当屁股脸一行人穿过了山坳、再沿着一条暴露出白色山石的陡哨山道而登爬到隘口处时,从隘口旁的树木掩体里又冒出来一男一女的两个一身戎装的砸派武斗者。俩人中的男红卫兵武斗者一脸戾气,他轻蔑地踢着李华新而对屁股脸等战友说:“妈的,我们就只有抓几个俘虏的本事吗?唉!气死人了,我们如再不打败伪革联恐怕就只有被人家秋后算账了!”

 

屁股脸和他的战友们没精神说话,大家只是向把守关隘的战友点了点头就继续朝山顶爬去。在经过隘口处时,由于屁股脸稍有停顿而走在了最后,所以他最先感觉到从身后传来了杀气腾腾的脚步声。这带着不祥之兆的脚步声使他心中一惊,立马就惊慌地扭头向后看去。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后面发生的事,另一个从树木掩体里冒出来的女战友、握着手枪怒不可遏地已来到了他的跟前。惊愕中屁股脸本能地侧身一闪,让眼睛喷着怒火的女战友从自己身旁冲了过去。然而转 瞬间他既明白了要发生什么事又觉得事情不妥,于是就急忙朝女战友追了去。就在这片刻间,眼露凶光的女战友已将枪口对准了数米外的李华新。不过还好,就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屁 股脸及时地将开枪女战友的胳膊猛地向上抬, 从而使子弹射向了大山的天空。

 

忽闻枪声的李华新还在糊里糊涂时,屁股脸等红卫兵已用身躯将他与要枪毙他的人隔离开了。接下来便是李华新惊魂未定及众砸派纷纷安慰、劝说愤怒开枪者的场景。然而屁股脸等人在费劲地劝说愤怒的开枪 女战友时,隘口处的两个男战友却是跚跚来迟, 这两个男战友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其中 一个尤为色戾,他一边轻推着开枪女战友往下方的隘口处走、一边安慰地向对方说:“这一枪 没毙着就算了,今后有的是机会。”另一个满不在乎的男战友似乎还知道枪毙俘虏的事还是要掌握好分寸,所以他礼貌地对 屁股脸等战友说:“诸位战友,这不怪我们这位女战友心狠手辣,她的弟弟前天被伪革联杀死了。”

 

出于解释和惺惺相惜的目的,子耳朵抢先而说:“这位战友你放心,血债要用血来偿。只不过还是要讲究一下策略为好。”

由于料定接下来的交谈都会是版版六四的废话,所以黑皮就边启步边不耐烦地对大家说:“快赶路吧,现在我们还有什么心思讲究策略。我们只想着自己能劫后余生。快走!别想得太多。”

屁股脸一行人押着李华新上行不久,沉静了一会儿的子耳朵突然对屁股脸说:“屁股脸你为什么阻止我们那位女战友毙了这个俘虏?你多多少少还是在担心着什么吧?我想如我们获胜掌了权还没什么麻烦。若败了呢?”

殊不知屁股脸一不小心却略显得意地说:“本能使然。”

“什么本能使然?”子耳朵又惊又满腹狐疑地问屁股脸。

 

清醒过来的屁股脸虽然知道自己的“本能使然”之语暴露了自己的“见死要救”的马脚,但他没有退缩,反而是强辞夺理地对子耳朵说:“俘虏必定是我们抓来的,若他真要是头涌鲜血地在我们眼前死去,我想这难免不使人心里有点……有点……”

“有点什么?”子耳朵似笑非笑地追问道。

“好像什么都有点。”屁股脸蹙着眉头说。

“好像心里有点发瘆吧?"子耳朵说。

 

屁股脸不由得眉头跳了一下后说:“对对对!心中发瘆!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人欠了命债,他肯定会是噩梦缠身。”

这时走在前头的黑皮猛然转过身来盯着屁股脸大笑着说:“屁股脸你好虚伪!难道你还没有欠下命债吗?”

“没有!”屁股脸紧绷着脸斩钉截铁地说。

黑皮指着山下仍奚落着屁股脸说:“别的不说,刚才山下的那位女伪革联是怎么死的?”

“战场上乱枪打死的。”屁股脸强装满不在乎地说。

 

“我们中你的枪法最准。”黑皮咧嘴笑着说。

此刻,屁股脸愣了半晌后才奔上去抓住黑皮大声说:“嘿!你小子是不是话中有话?听你的话音,好像那个女伪革联是我打死似的?”

子耳朵怕屁股脸跟黑皮干起来,于是就急忙上前去边将俩人拉开、边装得神情轻松地说:“谁都没有打死人,在战场上打死的人不算,因为你不打死他,他就要打死你。好了,别在俘虏面前起内讧。看,我们快到达山顶了。”

然而屁股脸坚决反对子耳朵的话,所以他瞋着对方说:“谁说我们这是在闹内讧?子耳朵你怕不怕自己明白无误地欠下了命债?”

    “怕怕怕!我当然怕。”子耳朵边敷衍屁股脸边独自加速朝山顶爬去。

后山之巅,清风拂岭,砂石山脊白净,疏朗乔木灵动。屁股脸一行人陟顶,便纷纷倒在被山风吹刷得白白净净的山石山小憩。小憩的他们如卧牛背,可览四方风景。四方景致各异,北边山峰隽永,南边山岭透迤,西边田畴阡陌,东边山坳里的黄山干部疗养院松林蓊翳。

由于无人过问,这时独自站立的李华新趁机心驰神往地朝西边的山下望去,其心是在寻觅黄晓玲所躺的那条石板路。

李华新在哀悼黄玲时,斜卧在山石上的黑皮突然夸张地哀声叹气了。不过黑皮的哀叹是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跟调侃社会,所以他装模作样地苦笑着说:“哈哈!怪哉!昔日风平浪静时,我们只有眼巴巴地望着疗养院进不去;而今我们进来了,却是在烽烟滚滚中提着脑袋玩唉!伟大的红卫兵就是这样的命吗?”

 

子耳朵耐心听完黑皮的话后便坐起来嘲笑着对方说:“黑皮,你年纪轻轻进什么疗养院?”

黑皮理直气壮地说:“我是说我妈妈为什么 不可以进一下疗养院?”

“什么?你妈妈进疗养院?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子耳朵对黑皮的话嗤之以鼻。

黑皮也嗤之以鼻地说:“我还觉得我妈妈比干部更应该进疗养院。干部有那些方面了不起。他们既不种田也不纺纱……”

 

“罢罢罢!”子耳朵怕黑皮的语言一谬再谬,因而就猛拍着对方的肩说,“快爬起来走!看,太阳已西沉了。”

黑皮不满子耳朵对自己的态度,因而就挖苦道:“子耳朵你慌着回疗养院吃营养伙食吗?哈哈!干部们早就被吓跑,营养伙食也跟着他们跑了。”

 

这时屁股脸不仅是快速地站了起来,且更是踢着黑皮用告诫的语调说:“黑皮,难道你敢对革命干部不满吗?快爬起来,走自己的路。”    

被踢了数脚的黑皮不仅没发火、反而是心中惬意。因此他反而是笑嘻嘻地对屁股脸说:“留下来再开开玩笑……”

不过须臾间黑皮就停止说话而爬了起来,因为他的战友们全都走了。

屁股脸一伙砸派武斗红卫兵踏着风清尔雅的山脊向南而去。山脊之路质朴、幽静、隽永,风化的砂质路面上松针、落叶如苫,人迹罕陟的路边树根盘结虬劲。他们在这段紧临着天的路上前行了数百米后便脱离山脊而转向东边的山坳而去。

 

此后他们一直顺着缓缓的山路一步步下行,朝着掩映在松林中的黄山疗养院走去。当苍山的獉狉气息殆尽时,他们已看见了前面松林边的人工铺成的石板小径。一踏上人工石板小径他们便感受到了松林中的草庐雅风。

疗养院是由一个个松林葱茏的小丘构成。松林下多有青砖小楼,因而石板小径进入疗养院后就四处伸展开去,有的向山丘上的小楼房爬去,有的绕着山丘蜿蜒前行。”

屁股脸等武斗者押着李华新虽是在绕着一个个山丘转,但他们始终是朝着山坳低处的广场走去。当连山峰上都没有阳光时,他们踏上了疗养院的广场。

 

广场氛围迥异,空气中充斥着武斗的火药味,一辆辆战车风尘仆仆,一支支来去匆匆的武斗队披坚执锐。屁股脸等武斗者对黄山环境已是轻车熟路,所以他们穿过了不大的疗养院广场就径直踏上一条沉淀了悠悠岁月的石板大道续续朝疗养院的东端走去。这一路上,没人去看一眼大道两旁的园艺,因为在红卫兵庶民看来,那些嘲笑普通劳动者命运不济的花卉早就该滚它妈的蛋了。

 

近十分钟后,押着李华新的砸派武斗者临近了疗养院东端的一座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洋楼。该楼坐东朝西,大门前有一长满杂草的花圃,房后有一松林小丘。人们口中相传,抗战时期,此楼房是宋美龄的公馆。不过当下时代的人都不愿意谈及宋美龄其人,原因是如说她不坏,但又怕被人攻击自己立场有问题,如说她坏,可又举不出一件具体的事例。

 

就在屁股脸一行人离开大道而走向右前方的传说是宋美龄公馆时,子耳朵一下抓住屁股脸,指着前面公馆的大门笑呵呵地说:“看!看大白天,陆大勇又跑到房后撒尿了!”

屁股脸望着急匆匆奔向房后的陆大勇而对子耳朵说:“这,你也大惊小怪?无聊。”

微笑着的子耳朵佯装正经地说:“我怎么是大惊小怪?夜里去那里撒尿还可以,但白天去那里撒尿就不好了吧?因为这里毕竟是干部疗养院。”

 

黑皮不喜欢子耳朵的话,因而立马就抬杠似的说:“子耳朵你说不好就不好吗?这是在山上,随处都可以是厕所。”

子耳朵笑着说:“现在是图了方便,但总有一天那里的尿臭味会把大家熏倒。”

黑皮刚赌气地说出“熏倒就熏倒”,可又马上惊诧地说:“什么?子耳朵什么叫总有一天?难道你想在这里安家落户?你不想早一天消灭掉伪革联?”

 

在这一会儿用闲聊来渲泄心中郁闷的时间里,众砸派武斗者已来到了两层楼规模的小洋。按照贯常的要打趣一下不检点人的习惯,众人没有往屋里去,他们而是站立下来等候着陆大勇撒完尿回来。众人中,黑皮的心最为鬼祟,陆大勇刚一出现,他就惊呼道:“喂!陆大勇你怎么在人家宋美龄的公馆旁撒尿呢?”

在大家都还在对黑皮的语言感到厌烦时,黑皮又对陆大勇大声说:“喂,你听了我的话有什么感慨?”

陆大勇似乎很懂黑皮的话意,因为他上前来就用一副矜持得冰凉的面孔对黑皮说:“没感慨。远去了鉦鼓雷鸣,那是何时的皇历了?”

“管管自己的皇历!”屁股脸不耐烦地打断了陆大勇的话说,“我们抓到了一个俘虏,你看怎么处置?”

 

脸色阴沉的陆大勇瞅了一眼李华新说:“吃了晚饭,就拿这个家伙来将就解解恨。”

傍晚时,吃了晚饭的砸派武斗者们就将饥肠辘辘的李华新从底楼押到二楼开堂。给李华新开堂的房间邋遢不堪,红色木质楼板上处处可见烟蒂、纸屑及口痰,桌椅也东倒西歪,就连一些床上也搁有饭碗,一看此地就是丘八的住所。

 

两派斗争到今天,他们不仅是因有了深刻的入主出奴的思想而变得心狠手辣,且还有了要从精神上折磨、凌辱对手的各种手段。所么众砸派升堂时都表现得不急不躁,人人都先忙着将自己的躯体惬意地安放在椅子上或床上、而故意让李华新独自站立在屋中央承受着即将来临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痛苦。

当恐惧不断地在李华新的心里上升时,忽然他又浑身冒汗了,因为他看见黑波和子耳朵都手握匕首似笑非笑地靠拢自己。

 

 

然而当李华新闭上眼准备承受灾难时,耳朵却用脚将一把木椅推到他身后温和地说:“别怕,你坐下来咱们慢慢聊。哎呀!为什么你我的革命都这么难呢?不过当下你的革命更难,因为你成了俘虏……别怕。别怕。你坐下来咱们慢慢玩。”

子耳朵见李华新颤颤兢兢地坐下后,便悠然地点起烟来。随即黑皮晃动着匕首登场了。黑皮似乎对征服李华新的意志很有把握,因为他既没有咆哮,也没有呲牙咧嘴,而是用匕首轻轻地拍打着对方的脸慢悠悠地说:“唉呀!看来咱们都被派性造就成了坚贞不屈的革命战士。小子,我们都知道你不怕死。不过不怕死算不了什么,因为我们也不怕死。但你总怕卸零件吧?这一套我们是从你们那里学的……”

 

由于“卸零件”含意独特,所以众砸派武斗者不约而同地打断黑皮的话而鼓噪道!“卸零件!卸零件!”

 

黑皮等战友们的笑声有所减弱后,便一边用匕首在李华新头颅的各处晃动、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割耳朵?不不不!割鼻子?不不不!把嘴割成豁口?不不不!剜眼睛?不不不!这些都没有威力。卸哪个零件呢?”

此时黑皮戛然闭嘴,其目的是要战友们注意自己接下来的动作。因此他刚一见喜不可滋的战友们要向他呼叫出要卸零件的名字时,他就以闪电般的速度将匕首刺向了李华新的裤裆,给了对方一个猝不及防。

这一来,砸派武斗者们是笑得前俯后仰、好不得意,而李华新却是全身蜷缩、双手捂裆、面如土色。在众人看着李华新捂档的狼狈象而开怀大笑时,屁股脸突然忍俊难禁地说:“不知为什么,公的就怕自己的生殖器零件没有了。为什么这样奇怪呢?哈哈哈哈……”

 

受屁股脸兴趣的影响,紧接着黑皮就盯着自己手中的匕首也兴趣十足地大笑着说:“咦!怎么没有血呢?重新刺一刀,非把这个家伙的零件卸掉不可。”

在黑皮还没有第二次将匕首刺向李华新的裤裆时,子耳朵赶忙笑呵呵地对他说:“黑皮,你这一刀一定要将这个家伙变成太监,不能只是恐吓着他玩了。”

黑皮盯着子耳朵想了想后便笑着说:“你看这家伙把他的裤裆捂得那么紧,所以要大家齐动手才行。”

 

其实对于要卸李华新零件的事,砸派们还没有下定决心。因此子耳朵知道黑皮说出此话是在给他自己找借口不真正动手。由此子耳朵不由得也迟疑了一下。不过转头间子耳朵又手一挥,鼓动着战友们向李华新扑了过去。

正当被众砸派按在地上的李华新一边紧捂住自己的裤裆、一边绝望地嚎叫时,黑皮突然停止了晃动匕首而站了起来。紧接着子耳朵不仅是站了起来,且还边竖起耳朵对大家说:“听广场上的车又发动了,看来今夜又有任务。”

 

随即屁股脸意味深长地笑着说:“还好,这家伙的零件没在这个时候被卸下来,否则就……大家快准备出发,一会儿就会有不爱红装爱武装的人来了。”

果然,就在砸派们为作好出发准备而有的抓紧时间喝水、有的检查武器、有的性急地等待着任务及有的将李华新拖起来绑在椅子上时,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随即赵中远和一个一身戎装的女学生砸派神情凝重地跨进了屋里。

如今的赵中远虽仍不乏龙骧虎步的气度,但其眉宇间似已没有了惜日的戒马倥偬的豪迈、而似有望零知秋的忐忑。可能是此因吧,赵中远一见到战友们就匆忙而又严肃地大声说:“伪革联从笔架山爬上来了,大家快去那里支援我们的战友。”

 

砸派们闻风而动,因为打败伪革联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事。

这时虽已近午夜时分、大山上的星空也静谧幽深,但砸派们却是个个像心中燃烧着火,大勇大义地朝广场奔去。一阵有序的忙乱后,赵中远的人马分别乘上一辆北京吉普跟一辆道吉卡车风风火火地出了疗养院。两辆车驶过一段幽静小路、再翻过一个垭口便进入了前山与后山间的山坳里。山坳里的石子公路虽然凹凸不平,但两辆车依然是加大油门地朝南边约六公里处的笔架山疾驰而去。

 

在这长夜中、在这摇晃颠簸的一路上,砸派武斗者们似乎都很安静。其实不然,这时他们是思绪万千、心中莫名不安。这莫名不安又使他们不禁追忆起运动给自己造成的种种变化及自己在运动中的所作所为来。最终他们虽然感觉到了一些辛酸、认为真心保卫毛主席的自己总是被莫棱两可的政策跟形势推于山寨的危险地位,但仍固执地将仇恨只对准影响自己掌权的伪革联。

就在众砸派因担心自己掌不着权会被秋后算账而脸色一阵比一阵阴骘时,前右方的黑暗山林里响起了一阵枪声。这阵从黑暗山林里传来的枪声虽然不激烈,但很使人揪心,所以赶去支援笔架山战友的赵中远等砸派的脸色一下由怅惘、阴鸷变成了杀气腾腾。

 

不过等赵中远的人马赶到笔架山山垭里的公路上时,此处已没有了枪声、只有隐隐绰绰的山峰跟使人感到惴惴不安的沉寂。尽管没有

战斗的气象,但砸派们还是以刻不容缓的态度跳下车、借着星光照路疾步朝右边的笔架山奔去。

然而砸派们还没有奔到笔架山的山峰下就一下放慢了速度,因为这时他们看见笔架山的山峰上突然出现了十几束手电光跟隐隐约约的嘈杂人声

一小会儿后,赵中远已用耳朵辨别出山峰上的人正是自己队伍要支援的战友,因此他就立马向大家命令道:“现在可以用手电光跟上方的人联系了,他们是我们的战友。”

 

又一阵跌跌撞撞的前行后,赵中远同他的战友们与从山峰上下来的几个战友在山峰下相汇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使赵中远等人意想不到,从山峰上下来的战友个个都脾气暴躁、怒火燃烧,他们不仅没有向自己的援军热情地打招呼,反而是一个劲地大骂着什么。

由于谙熟在死亡线上求生求存的战友们的心情,所以赵中远等人没有盲目地对失礼的战友们发出斥问,反而是静心一听。果然,一

小会儿后,赵中远等援军一是从暴躁战友们的骂声中听明白了对方怒火燃烧的原因,二是借着手电光还看见地上蜷缩着一个人、一颗松树下坐着一个人。

 

此状况出自何因?原来在有“革命老大”思想及有心烦技痒禀性的白继光的怂恿下,黄草山的胡英才、郭永泰、梁鹏及孙仲云等男生在今夜摸上了黄草山对面的笔架山,其目的是有夜螺蛳就摸夜螺蛳,无夜螺蛳就纵深偷袭砸派。然而事不遂人愿,他们在接近笔架山山峰时,遭到了砸派的伏击。一通黑夜密林里的乱战后,双方遭难,白继光被砸派俘虏、砸派的一个女生被伪革联的子弹击中要害。赵中远他们看见的蜷缩于地的人就是白继光、坐靠于松树下的人就是受了重伤的砸派女生。

见又有战友倒下,赵中远和他的战友们不问一下战地情况就拔腿朝山上爬去。然而从战地上下来的人马上就将赵中运等人叫住了。经过短暂时间的商议,赵中远安排一部份自己带来的战友与笔架山原有的战友共同驻山防备伪革联再度偷袭,而自己就与陆大勇、屁股脸、黑皮、子耳朵等战友将受伤的女战友及白继光带回设在疗养院的武斗大本营。

 

黑夜中,返回疗养院的道吉卡车似因载有奄奄一息的武斗女生而显得一刻比一刻安静。而这样的安静却紧揪着赵中运等人的心,这从而使他们一直半跪在昏迷不醒的女战友周围不停地为对方的生命喃喃祈祷。

 

不知卡车奔跑到何路段时,赵中远突然感觉到自己握住女战友的手反被对方轻轻地握紧了一下。由此,蓦然惊喜的他既一下握紧了女战友的手,又睁大眼端详起对方的脸色来。然而他立马就心惊肉跳了。原来他看见女战友虽是微微地睁开了眼,但眼里却荡漾起了眷恋生命的泪水。果然当女战友的泪珠泛着星光、天籁之音飘旋而至时,她慢慢地闭上眼咽了气。

长夜里,道告卡车是承载着赵中远等武斗者对殒命女战友的悲恸哽咽回到了疗养院。

 

卡车还未停稳,赵中远和他的战友们已跳下车呈出以牙还牙的凶狠模样朝先一步回到疗养院的北京牌吉普车奔去。紧接着如狼似虎的砸派们便凶神恶煞地将白继光从吉普车里拽了下来。自不待言,赓继白继光就被众砸派的一路拳打脚踢给押送进了关押着李华新的那间屋里。由于刚才的女战友眷恋生命的悲戚泪水及她咽气时心有不甘的表情还历历在目,所以此时的众砸派根本就没有以往的戏弄、羞辱俘虏的心情,他们而是立马就劈头盖脑地暴打起白继光来。

 

尽管白继光被打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且还倒在地上,但他仍是一副师直为壮的革命派派头。如此一来,白继光的“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慢劲头重重地打击了一直处于流寇地位的砸派们的自尊心。鉴于此,砸派们就停止了对白继光的殴打,他们转而是泛着冷笑,轻蔑、鄙夷地向对方说:“宝器,你还在狐假虎威?走吧,你去西天狐假虎威、去那边给咱们的那些牺牲了的战友偿命。”

砸派们的语调虽然乏力,但这正是他们决心要枪毙白继光的表现。果然随即就再没有人愿费口舌,众砸派一拥而上,将白继光抓起来就往楼下推。也就在这一刻,白继光才看见了绑在椅子上的李华新。

 

同样是在这一刻,黑皮已上前去给李华新松绑,其目的是要将李华新一并枪毙。不过黑皮的行动马上就受了阻,赵中远走到他跟前说:“别忙,一个一个地来。”

 

黑皮迟疑了一下后对赵中远说:“好。一个一个地来。我去追战友们,这个家伙就由你看管好。”

黑皮刚一下楼,赵中远就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李华新。赵中远和李华新四目相对后,显然双方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知道了彼此在前一段时间就认出了对方是自己的同校同学。不过随即发生了奇怪的事,本该是威风凛凛的赵中远却先避开了李华新的目光而似心事重重地走向了窗户。来到窗户前,赵中远像更是心情复杂了,因为他望着黎明前的黑夜陷入了沉思。就在他的思绪跌宕起伏时,楼房后的松林坡上响起了数声枪声。

 

枪声还在大山的夜空回响时,赵中远莫名心烦地扭头又看了一眼等死的李华新。此刻,不知是不是意识到自己已是一个欠命债者的原因,赵中远转过身来时、就暴躁地将手中的烟蒂往地上贯去。就是这一扔烟蒂发泄无名怒火的举动、使赵中远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下,因为他看见了自己扔的烟蒂落进了一个装满秽物的痰盂里,赵中远为何舒展了一下眉头,原来他见到痰盂后一下就有了能帮李华新死里逃生的办法。

就在赵中远最终打定了帮助李华新的主意时,楼梯上响起了急促而又杂乱的脚步声。不知是感到解了恨还是杀红了眼,第一个闯进屋的黑皮顾不上向赵中远打招呼就径直奔向了李华新。接下来,就在黑皮同他的战友们要将松了绑的李华新架起来往楼下去时,赵中远一咂嘴便上前去对他的战友们说:“大家还是想一想吧。”

 

屋里安静了一下后,黑皮才率先不解地向赵中远问道:“什么想一想?”

赵中远故作若思若想状说:“我想在战场上打死人跟像现在这样打死人必定还是有区别吧?

屁股脸立马拉大嗓门说:“赵中远,有什么区别?真要如此说,刚才我们就不该毙掉那个俘虏?”

赵中运顿了一下后急忙说:“一比一,扯平了

“什么扯平了?”屁股脸不解地问赵中远。

“我懂赵中远的话。”子耳朵略显卖弄地抢先说,“赵中远说刚才我们牺牲了一个女战友、现在我们又除掉了一个伪革联,一比一,扯平了。”

“账不能这样算,“黑皮不满地说,“在这以前不知我们牺牲了多少战友。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家伙被我们抓住了就该他倒霉。”

赵中远紧接着黑皮的话说:“是该这家伙倒霉,现在我们就来好好地羞辱、蹂躏这个家伙吧。

赵中远刚说完话就一下摆出头目的威严来向子耳朵命令道:“子耳朵去把窗户下的痰孟端过来。”

由于一下就明白了赵中远的好主意,所以子耳朵就一边奔向痰盂、一边乐呵呵地嚷道。“好主意!好主意!这家伙虽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

片刻后,子耳朵不仅将痰盂端到了李华新面前,他还皱眉咧嘴地指着痰盂里的东西说:“哦呀!黄的、绿的,不知谁感冒了、尽吐脓痰!打干哕!打干哕,”

接下来众砸派就用死亡来威胁李华新将痰孟里的秽物喝下,但李华新死活不从。面对李华新顽抗,恼了的屁服脸蓦地大叫道:“灌!”

然而子耳朵却笑嘻嘻地说:“要他自己喝,岂有我们服侍他的道理。”

黑皮很懂子耳朵的伎俩,因此他就猛地抽出匕首来接着子耳朵的话对李华新说:“我们知道你不怕死,但怕被卸掉宝贵的零件。”

 

这下李华新恐惧得心速加快、浑身冒汗,由此就准备屈服了。恰在这时,心情一直复杂的陆大勇倏地站出来拍打着李华新的肩头说   “你快乖乖地把它喝了。你喝了,我们立马就放你走。”

 

不等凄苦万端的李华新作出反映,黑皮已将匕首神向了他的裤裆。还好,赵中远紧接着对李华新说:“我们说话算数,你喝了就可以立马走。你要识相,我们卡车上的那位女战友还等着我们去安葬她呢。”

 

由于李华新一下就从赵中远的话中听出自已要遭到“以牙还牙”的报复,所以他一闭眼一咬牙,双手端过痰盂来就往嘴边送。然而痰盂还没有碰着他的嘴,他就连连打着于哕地将头偏向一侧。不过众砸派飞快地对他下了手。在砸派们七手八脚的暴力下,他终究喝下了痰盂里的令人作呕的秽物。

接下来在施虐者们仰面哈哈大笑、嘴角悬挂着浓稠涎液的李华新发愣时,赵中远就赶忙一边连连踢着李华新、一边厉声呵道:“滚!快滚!咱们看见你这张嘴就作呕打哕。”

 

 

然而被折磨得有些昏头转向的李华新还没来得及向楼口逃窜时,子耳朵已大叫道:“不行!不能放这个伪革联走,因为他不是自己将饮料喝下,而是靠我们服侍。”

还好,赵中远一刻也不停地踢着李华新,直至将对方踢至楼梯、踢到楼下、再踢出小洋楼。

 

一晃武斗进入了初秋九月。这时天气虽已不再炎热,但争夺权利的两派仍是在怒火熊熊地厮杀着。自黄晓玲殒命、白继光被枪决、李华新受尽凌辱后,黄草山的革联派与笔架山的砸派就一直处于对峙状态。随着“中央即将结束武斗”的小道消息越传越盛、越传越真,两派人士的心理都发生了巨大变化。砸派是越来越恐慌,他们怕武斗结束时自己还没能将权夺到手、从而会被革联派秋后算账;革联派是越来越心灰意冷,他们已意识到自己怎么也消灭不掉砸派,因为中央才掌握着谁存谁亡的权力。

 

尽管不能遂其掌权心愿,但那些没有野心私心的革联派人员还是感到宽慰,因为他们认为运动结束后、至少自己不担心会被秋后算帐。

转眼间又过去了十来天,但黄草山的革联派与笔架山的砸派仍处于相持不下的状态。尽管武斗还在进行,但杨娟的心已不在战场而是飞回了校园。

 

正因为有了不爱武装爱红装的思想变化,这天清晨在大家都还在睡觉时,杨娟就少有顾忌地从农舍的里屋来到农舍的堂屋、硬将睡在用少许稻草铺成的地铺上的孙仲云连拉带唤地邀出了农舍。刚走出农舍的篱笆院子,杨娟就温柔地靠着孙仲云的肩边缓步前行边既嗲又气恼地说:“仲云,我们哪里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更不是国家的主人。我现在有些想明白了,自已的父母才是自己的太阳。等捱过这一段时间,武斗结束了,从此我就再也不干吠影吠声的事了。”

 

孙仲云没有回应杨娟的话,因为他知道这类话不仅说来话长、且还必然犯禁。不过他还是想到了要安抚杨娟的心,所以他就刻意愉悦而又温情地握住对方的手说:“真好,武斗很可能快结束了,咱俩的事也用不着怎么避人了。昨夜里的那场大雨也真好,看,旖旎的山野风光真醉人心神,我都快要被这一尘不染的世界溶化了。”

   “我也快要被溶化了!”杨娟一下用双手抱着孙仲云胳膊亲昵地说。

 

孙仲云被杨娟的与自己声同气投的话感动,因此他就深情地摩挲起杨娟的手来。随即他俩便进入了卿卿我我中。当他俩在发现晨曦微露、满山没膝深的黄草被山风吹荡得如同大海的波涛时、也发现自己已走进了草丛的深处。由于孙仲云和杨娟都知道自己是打着“巡视安全”的幌子出来亲近的,所以他俩就沿着草丛中的时隐时现的小路朝山的东头缓步走去。在这既是幽会又是巡视的漫步中,杨娟突然蹲下身来慢慢地将双手伸进了路边的草丛中。一小会儿后,孙仲云见杨娟老是蹲着未动,于是就说:“杨娟,草丛中又没有花,你蹲着干什么?”

殊不知杨娟哽咽着说:“我看见晓玲了,她变成了一朵花。”

孙仲云知道杨娟是在托物思人,心里很悲伤。因此他也蹲下身来安静地朝杨娟双手所在处的草丛看去。当他看见草丛中果然有一朵绽放着蓝宝石光的风车花时,其鼻也酸了眼睛也湿润了。

 

杨娟见孙仲云也动了情,于是就说:“仲云。我看这朵蓝莹莹的风车花就是晓玲的魂灵。人真要有灵魂该多好哟!” 。

一提到灵魂,孙仲云就一边薅开风车花四周的黄草一边说:“我来薅开草,让晓玲能沐浴到阳光。娟,你看,花瓣上的露珠像不像晓玲的泪水?”

 

杨娟缓缓站起来僵立着身子说:“我看晓玲正昂着头泪水汪汪地向天空发出心有不甘的呐喊呢。”

孙仲云也慢慢站起来心情沉重地说:“是啊!大家都心有不甘。娟,我们走吧,同学们会缅怀晓玲。”

刚一重新启步,杨娟就依偎进了孙仲云的胸怀。孙仲云知道此时的杨娟在恐惧死亡,因此他立马就义形于色地搂住了恋人的腰。杨娟的止不住的微颤,又使孙仲云的巍峨神情越来越疑重,但也越来越拳拳服膺。

 

此后的缓慢前行中,孙仲云时而因自觉高大而目光犀利地凝视着对面的苍山、时而又因自觉藐小而眼神怫郁地瞅着遍山的黄草。最终他的心归于黯然,因为他又一次认识到无论私人有多大的力量,但在社会形态所形成的力量面前都是聊有于无。因此接下来他就又想起了 “兵荒马乱”、“红颜薄命”这桩事来。

不知孙仲云暗暗喟叹了几次时,杨娟突然止步说:“仲云。我真希望人有灵魂!”

孙仲云边走边假意思付着说:“很久以来我都在思索人的灵魂搁在了哪里。”

杨娟喜悦地说:“如果人真有灵魂就好了,这样黄晓玲、董明明等同学就没有死,他们只不过是生活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孙仲云假装深思地说:“我想灵魂、思想也是物质的反映,也就是说不等于科学家找不出来的东西就不存在。科学家就真的很厉害吗?干嘛要以他们现有的才识来断定灵魂就是子虚虚鸟有?灵魂不会本身就是自然物质吗?唉!娟。我还在想我们是不是把唯心主义理解得偏颇和庸俗了?”

 

杨娟没心情谈论她认为是三纸无驴的哲学,她就放眼朝远处看去。就在这放眼一看,见一个人坐在前面东山头的一块岩石上仰观着对面的笔架山。又前行几步后,当杨娟看透了前面的薄雾便略感惊诧地对孙仲云说:“仲云,你看在石头上坐着的那个人是不是梁鹏?”

孙仲云张口就说:“是梁鹏。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出来时,我们怎么就没有发现屋里少了一个人呢?”

“你害怕了?”杨娟春风满面地问孙仲云。

孙仲云容光焕发地说:“娟。我俩的事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我害怕什么?当下人心不安、人人自危的局势就使我更没有理由害怕。娟。我们快上去看梁鹏在干什么。他独自一人出来,想必心里也乱糟糟吧?”

 

由于想知道静观山色的梁鹏到底是什么心情,所以孙仲云和杨娟是静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后。过了一小会儿后,孙仲云才猛地对梁鹏呵问道:“梁鹏,你观风景怎么不叫上我们?”

受了惊的梁鹏扭头看清是孙仲云和杨娟后才真假参半地嗔着说:“孙仲云你吓我一大跳,你要看风景,不知道坐下来看吗?”

孙仲云边坐下来、边微笑着说:“梁鹏,景致很美吧?看见山谷里的青岚,我就想起李白诗词里的‘青溟浩荡不见底’来。”

 

 

 

“景致美有什么用?”梁鹏侧身盯着孙仲云狡黯地笑着说:“我这个思想纯洁的人真可怜!我也想像你孙仲云那样思想资产阶级一点,薅个女生来恋爱。”

孙仲云被梁鹏的“薅”词逗得忍俊难禁,故而便说:“梁鹏,你是被什么事逼得有些心慌了吧?”

然而杨娟却不满地说:“梁鹏,怎么叫‘薅’呢?”

 

梁鹏连连认错地说:“杨娟对不起,我嘴拙,不是薅,是追求个女生来恋爱。”

“您看上谁了?我帮你牵线搭桥。”杨娟笑瞅着梁鹏说。

杨娟见梁鹏还是有些害羞,于是又说:“嗬!全班第一才子还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是因为害羞而不好意思说吧?”

怕丢面子的梁鹏倐地摸着自己上唇的青茸气势磅礴地对杨娟说:“谁害羞了?我的计划是等武斗一结束,咱便立马恋爱。哈哈。其实我并不是为自己着急,而是在为那些含苞待放者着急。”

杨娟立马笑盈盈地说:“梁鹏,你虚伪!虚伪!你的虚伪比害羞还逗人发笑。看你的气色就知道你歆羡含苞待放者已久……”

 

恰在这杨娟越说越意味深长、梁鹏越来越心甘如饴时,他们身后响起了谢倩的声音:“谁含苞待放了?”

扭头后看的梁鹏和孙仲云不仅见谢倩笑得意味深长、且还见同学们都来了,由此他俩便装傻地躲到一边去了。如此一来,谢倩就笑睨着杨娟说:“谁在想含苞待放?小资产阶级思想又冒出来了?杨娟,你是在报怨自己这朵花为什么怎么也绽放不了吧?”

“是又怎么样?”杨娟含笑而说,“我可不只是想待放

    “你是想马上就鲜花怒放?”谢情性急地调侃着杨娟说。

 

然而杨娟却笑咪咪地说:“谢倩。我看你比我还急于鲜花怒放呢。”

此刻,谢倩终因感到羞臊而一下扑上去将头埋在杨娟的肩上忍俊难禁地说:“杨娟。如此说来我俩都成了女流氓?”

杨娟一下变了脸色,她一把推开谢倩而气呼呼地说:“如说是流氓也可以,但这也比花殇强。”

谢倩不但不在意杨娟的愤慨心情,她反而是笑哈哈地说:“杨娟,你怎么会迫不及待地想当流氓了呢?是不是当流氓的感觉很好?请你传授……"

就在这时,一直替两个女流氓同学着急的范素芳气恼地打断谢倩的话说:“谢倩、杨娟,你俩还越说越感到光荣了?看,男同学们都被你俩吓得跑到一边去了。”

 

随即杨娟和谢倩不仅是立马就闭上了嘴、且还害羞地面面相觑起来,原因是她们已发现男生们不仅是走向了一边、且还显得有些羞羞答答。如此情形下,女生们就不敢马上跟随男生们而去,她们只好呆在愿地装模作样地观赏起风景来。为了不让女生们尴尬,在梁鹏的引导下,男生们只走出去十来米后就面对着青岚蒸腾的大山安静地站立了下来。

清晨的风从山谷吹来,使遍山的黄草婀娜袅袅;云蒸霞蔚的南山钟灵毓秀,使人暝想着涅槃景致。没有了酷暑的煎熬,红卫兵们也恢复起了生灵的风彩。正当又现书生意气的红卫兵们由静观大山变为指点大山时,山谷突然枪声大作,笔架山的砸派又一次盲目地向黄草山的革联派开了枪。

自然,黄草山的革联派在眨眼间就卧于地向砸派进行起开枪还击。胡英才射出一梭子弹后就停止了射击,因为他感觉到自己的身旁居然还站着一个人。

 

自不待言,胡英才立马就又急又气地呵斥道:“是谁还站着?你又不想活了吗?”

然而胡英才马上就惊得张口无语、两眼发直,他看见梁鹏正弯着身用双手捂着他那浸透了鲜血的裤裆。紧接着胡英才不再发呆,他而是一边扑向梁鹏、一边哇哇地哭叫道:“惨了!惨了! 这下惨了!梁鹏中弹了……”

胡英才的凄沥叫声一下就招来了同学们。须臾间含着泪的众学生已抬起梁鹏来朝黄草山的西端急奔而去。由于人人都不仅担心着梁鹏的生命、且还担心着梁鹏中弹处会使他成为行尸走肉,所以大家都神情悲悲戚戚、步伐跌跌撞撞。就是这原因,杨娟的一只鞋不知被谁踩掉了。待杨娟找回鞋来再穿上时,她与同学 们已拉开了二十多米远了。当杨娟再向前奔去时,武斗暴殄生灵的惨剧又发生,一颗从笔架 山飞来的子弹穿透了杨娟的胸膛。

 

不幸的杨娟转身望了一眼飞来子弹的大山后才仰面倒在了草丛中。由于意识到自已快死了,杨娟刚一倒下就望着云彩飘动的天空泪水涟涟了。此刻她多么地眷恋生命。一想到自己的年轻生命将戛然而止、光华之躯就要化为乌有,她的心就涌出了凄沥而又愤怒的心有不甘之声。当一阵山风吹来时,她开始微动着嘴唇呼唤起家中的亲人和孙仲云来。在不停的呼唤中,渐渐的她泛起了灿烂的笑容,因为她看见孙仲云携着潋滟的时光朝自己飞奔而来。

 

然而当又一阵山风将一丛丛茅草摇曳得如火如荼时,杨娟已觉得天空深邃无边、世界万籁俱寂。此刻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处于消亡前的弥留之际,因此就强打起精神来。她这样坚韧是在等待着孙仲云到来。她的眼睛闭上了又睁开、睁开了又闭上,一直顽强地周而复始着。当她因快要坚持不住而流出最后一滴泪时,她感到了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因此她微笑着地睁开了眼睛。随即她不仅看见了孙仲云、且还知道自己正被恋人抱入怀里。随之她哭了,听见了自己眷恋生命的声音;接着她睁大了眼睛,看见泪如雨下的恋人只有其形、没有其声。由此她知道自己失聪了。

 

尽管杨娟已气如游丝,但她还是抬起手来摸着了恋人的面庞。末了,她在摩挲着恋人的泪珠中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见杨娟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孙仲云心痛撕裂,他仰天长啸一声后便昏厥了过去。昏厥中的他在锥心泣血地呜鸣,因为杨娟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自己进入了恍惚中。恍惚中的他一下又觉得天昏地暗了。天昏地暗中的他哭了,因为杨娟消失了。当他擦了擦眼再看向天空时,天空突然涌现了无数的蓝滢滢的风车花。

 

孙仲云面对一朵朵在空中盘旋的如蓝精灵般的风车花先是发愣后是惊喜,因为他突然想起一朵花就应该是一个牺牲了的战友的灵魂。他想有灵魂就好,这样死亡了的战友们就能复活了。正当他在万般用心地寻觅着是杨娟灵魂的那朵风车花时,突然众风车花一边加速盘旋飞舞、一边惊喜万分地同声呼喊道:“武斗结束了!武斗结束了……”

 

        

 

 

 

 

 

 

 

                     二十四

 

杨娟殒殁两天后,中央发布了结束武斗的“九·一五”通知。武斗的突然结束,使无权的砸派乱了阵脚,一时间里他们只好豕突狼奔于乡下躲了起来。不过掌权的革联派也并不风光,他们反倒是一脸被人炫玉贾石了的怒容跟愁容。

武斗虽然结束了,但杨娟却挨着黄晓玲长眠于学校的烈士陵园了、梁鹏也因失去了睾丸而成了生不如死的残废人了。

 

今日的四野红卫虽然是心中悲伤、面若冰霜且又精神萎靡,但他们还没有忘记要将白继光师傅的尸骸找回来之事。于是九月十七日这天早晨,男生们背着女生们悄悄地走出了教学大楼。可能是想安慰同学们,刚一穿行在杂草没膝的操场上,段国成就故作轻松地对大家说:“‘九·一五’通知虽然没有给我们戴上真正革命派的皇冠,但我还是能自慰,因为我们至少不会像砸派那样担心自己会被秋后算帐。”

“呸!”胡英才立马气愤地对段国成说,“我一点也没有胜利者的感觉,尽管砸派被九一五通知打下了地狱。大家从报纸上看出不利于我们红卫兵的苗头没有?也就是说近来被报纸渲染得如日中天的工宣队将把我们红卫兵取而代之了。”

 

“难道又要玩过河拆桥的把戏了?”郭永泰不由得大叫了一声。

胡英才蔑笑着对郭永泰说:“你气愤什么?这事你问段副团去。”

段国成害臊于自己的职称,因此就赶忙说:“我不关心国家大事了。”

“你不想当官了?”郭永泰挖苦着段国成说。

“谁在想当官?”段国成生气中带着羞涩地说

胡英才从段国成的羞涩中看出对方已没有了往日的雄风而是一副失望、忧愤的神情,故而就真假参半地挖苦道:“喂!段副团长,你不想当官了?你不想当官的原因是不是也看出咱们红卫兵要被工宣队取而代之了?唉!看来红卫兵的历史使命已完,会越来越不是东西。”

 

段国成并没有生胡英才的气,但也不想说话,只是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当他看出胡英才还要对自己说什么时,他便赶忙说:“胡英才。我看不懂云谲波诡的形势,这事你向问孙仲云吧。

郭永泰以为还处于悲痛中的孙仲云此时根本就不愿说话,于是就说:“是啊!真是变幻莫测,‘九·一五’通知一到,红卫兵就快成了敝屣似的。”

殊不知段国成认真地批驳着郭永泰说:“郭永泰你的话也太夸张了吧?虽然看来红卫兵如日中天的时代快过去了,但也并非一文不值。再说由工宣队来领导今后的时代及学校,这也不是十分奇怪,因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嘛。”

 

“你信?”孙仲云蓦然开口对段国成说,“我看工宣队也是在替人做嫁衣,因为后面还有个支左的军宣队。”

“罢了!烦!”一直没说话的李华新突然发脾气地说,“你们别再谈论国家的事了。他妈的,相信什么会怎么样?不相信什么又会怎么样?依我看咱们庶民百姓到头来还是庶民百姓,没人会正视你一眼、把你当回事。不是这样的吗?我已看出那些死了的人、残废了的人是白死了白残了。还是咱们的父母最可怜,譬如梁鹏的母亲,我要是梁鹏非疯不可。从山上下来后,我什么也不理睬了,就只顾保护好自己的“卵”,哪怕说我是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我也是这样。道理很简单,谁来赡养我们的父母?谁来赔梁鹏的卵蛋。”

 

郭永泰被梁鹏的脏词逗得哈哈大笑地说:“李华新你就知道保护好你的那个东西…….”

“严肃!”李华新侧头睨着郭永泰说;“你别怪我火气大。你现在拿‘卵’来开心取笑合适吗?”

郭永泰一下想到了梁鹏,因而就急忙道歉地说:“我错了。我错了。”

 

接下来所有的人都神情发窘,因为他们的脑海里都出现了梁鹏的面孔。场面沉寂了一会儿后,红卫兵们已翻越过操场东边围墙的豁口而走进了田野中。由于忿懑仍在,走在田埂上的李华新接着前面的话题突然又对大家说:“我知道大家的心都很难过,因为梁鹏。其实我更知道,我们的父母才是真正的冤鬼啊!”

 

“对对对!”胡英才激动地抢过李华新的话来说,“李华新你说得太好了!你这话从前没人敢说。我也觉得我的父亲是冤鬼,他瘫痪在床,我却没日没夜、不惜生命地挣政治表现而不回家服伺他。”

 

李华新和胡英才的话使场面又沉寂了,因为学生们回忆起自己父母的辛劳及辛酸来。此后的一路上,大家都很少说话,只顾着朝南山走去。

 

秋高气爽的丘陵原野本该使人心旷神怡,但一路上红卫兵们却总是难以打起精神,原因是他们老是对自己下一步的命运不怎么放心。他们沉默寡言地走了约三公里路后便来到了黄山前山的山隅下。接下来由李华新带路,红卫兵们径直朝着黄山而翻山越岭了。翻越前山时,红卫兵们还有些小心翼翼,因为他们怕局势并不像宣传所说的那样砸派被“九·一五”通知打击得豕突狼奔了。登上前山后红口兵们才放了心,因为一路上他们不仅没看见一个砸派,看见的却是砸派们在望风披靡、丢盔弃甲时所留下的狼狈痕迹。

在李华新的带领下,红卫兵们毫无耽搁地走完了向南的数百米长的山脊。随后红卫兵们转身向东,朝着山坳里的黄山疗养院走去。当红卫兵们穿过了疗养院里的几片松林而来到一个小丘的边沿时,他们因突然闻见处于低处的疗养院的小广场有谩骂声而一下止步警觉起来。只一小会儿后,红兵们就笑着拾级而下、朝着小广场而去,因为他们已从谩骂声中知道了漫骂者们是自己的战友。

 

红卫兵们来到小广场后就更是感到诧异,因为在小广场上的谩骂者们不仅是他们的革联派战友、且还是他们熟悉的卫东棉纺织厂的革联派。经过简短的问话后,红卫兵们知道了卫东厂战友谩骂的原因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白继光战友埋葬在疗养院的何处。

后面的路才真正需要李华新带领了。在李华新的带领下,四野红卫兵和带上铁铲的卫东厂革联派战士很快就走到了传说是宋美龄居住过的小洋楼前。此时李华新一下怒火中烧,他指着小洋楼后的松树林对大家说:“枪毙白师傅的枪声就是从那片松林里传出来的。我就是在这栋小楼里被砸派灌了痰。”

 

接下来没人说话,大家都只顾着奔向小洋房后的松林坡。由于李华新估计白继光被枪毙的位置准确,所以大家很快就在松树林里找到了一块被翻动过的松软而色新的地皮。众人一阵忙碌地铲土、刨土及指手划脚后,松软而新色的泥土被移开,从而白继光的尸骸就出现在了大家的眼前。

白继光的尸骸出奇的使人感到胆颤心寒,因为他像没有死,而像是阴间与阳间的使者。为何这样说?因为尸体没有一点腐烂,只是蔫瘪灰黯,萎缩成像一个不足一米长的小孩。然而这“小孩”晦气逼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阴间的气味。

 

面对着这魑魅森森、蛊惑重重的场景,郭永泰抓着孙仲云首先边离开人群、边龇牙咧嘴地感叹道:“啧喷啧!人死了就这副样子?投胎变人真没有意思。”

孙仲云虽没评说郭永泰的话,但也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惶恐模样。不久白继光的尸骸被他的同厂战友们用白布包裹好了。在从松林坡回返到疗养院大门的这一段路上,总有卫东厂的革联派战士在时不时地叫嚷道:“砸派罪责难逃,我们要把白师傅的遗体停放在大门口让群众来看。”

 

当卫东厂的一个战友又一次说出此话时,李华新倏地生气地说:“这不是曝尸吗?”

几个卫东厂战友异口同声地说:“不是曝尸。即使是曝户,也要控述砸派的罪行。”

 

接下来再没人说话,大家都只顾着加快步伐赶路。在穿过山拗,来到前山的一个山垭口时,由于孙仲云说出了去大禹庙看看的提议,所以四野红卫兵就与卫东厂的战友在此分路了。不过四野红上兵们没有马上踏上左边的羊肠小道朝大禹庙方向而去,他们而是站在埡口目送着被白布包裹着的白继光师傅。当卫东厂战友抬着的包有白继光尸骸的白色包裹在蜿蜒的山道上越来越模糊时,李华新突然长叹道:“人就这么回事,死了什么都不争了。孙仲云你是不是看破了红尘才叫我们去看大禹庙?”

 

孙仲云有力地说:“哼!我们学生若着破红尘,这岂不是把坏人们好死了?若很多人都看破了红尘,那老百姓该怎么办?”

郭永泰最嫌孙仲云的话啰嗦,于是就叫道“还去不去着大禹庙?如不去……”

“怎么不去!”李华新边抬腿走、边怒气冲冲地说,“我都要信神了。”

 

此后的一路上,学生们的步伐一阵比一阵轻快,因为他们的思绪回到了少年时代。沿着崎岖的山路又前行了一会儿后,学生们似乎是为了要抖掉自己身上染上的运动晦气、也像是为了要复苏自己的青春光华,他们突然离开山道而走上了一条若隐若现的能使人跳跃和下蹿的小路。果然,稍许学生们连小路也走得少了,他们只要一见到坎就热血沸腾,进而便纵身往下跳。不知学生们酣畅地飞跃了多少道坎和坡时,他们骤然停了下来,因为前面出现了一道山崖。由于学生们知道山崖下就是禹王庙,所以他们就毫不耽搁地循着一条草丛中的小路朝禹王庙而去。

 

尽管大禹庙已被运动暴殄得面目全非,但学生们残存的一点“因果报应”的佛心还是使他们边打量着庙宇的断瓦残垣、边走了进去。面对着狼藉的殿堂及既身首异处又缺胳膊少腿的一尊尊塑像,李华新突然说:“我怎么总嗅到这庙宇里还有一股佛的气味。大家说说,这是我们的思想还存在问题还是我们的先人大禹真得道成仙了?

踱步中的郭永泰踢着散落在地上的稻草没精打采地说:“李华新,你还真想拜佛了?依我看孙仲云带我们来这里只是想让大家怀旧和散心。诶!大禹怎么没被批判?”

 

“就你一个人是好人?”李华新一气之下凶狠地冲郭永泰呵道,“别人全是坏人,就该挨批判?

觉得委屈的郭永泰赶忙说:“李华新你小子听不懂人话。你真没听懂我的话中话吗?”

“你是说你的心鬼祟?”李华新睨着郭永泰说。

“鬼祟是什么意思?”郭永泰假装糊涂地说。

“鬼祟就是思想反动的意思。”说话间李华新已不理睬郭永泰了。

 

郭永泰还想继续假装正经地诘问李华新,不过这时段国成已显得不耐烦地对大家说:“我们该走了,咱们还在半山腰呢。”

     一见同学们要走,数次欲言又止的孙仲云赶忙指点着千疮百孔的庙宇对大家说:“喂。你们认为生命是用来汗什么的?”

胡英才立马就挖苦地说:“用来干革命的。”

紧接着郭永泰却笑哈哈地说:“生命是用来 结婚的。”

 

自然郭永泰的话逗得大家恐俊难禁,人人 都装着糊涂一声不吭地朝庙宇外走。由此,孙 仲云就边跟上大家、边又对同学们说:“你们没 听懂我的话意。我是说把人类生命看成一件东 西、一种物质。想想,从盘古王开天辟地到如今地下已埋葬了多少人类的骨头。我是说人来到地球上走一遭,变成白骨就了事吗?鉴于此,我想人类生命是不是肩负着地球上或宇宙中的某种使命?”

 

“你是说还有一个上帝?”李华新扭头嘲笑着孙仲云说。

“不敢。”孙仲云赶此说。

李华新本还想逗孙仲云紧张,但这时胡英才已挥动着手向大家高声呼道:“好久没来这里观赏祖国的美丽河山了,快去占甲级坐位!”

 

何是甲级坐位?原来大禹庙前几十米外有一硕大的砂质磐石,石头下方就是悬崖。由于磐石因受了千万年的风吹雨打而变得斜滑及凹凸不平,所以其上有的地方坐着惬意、有的地方则不然。在苍山的磐石上真是极目远眺的好地方,所以学生们一在磐石上坐下来就安静地眺望起山下的家乡来。

由于学生们对家乡的情愫各有不同,所以他们的目光就落到了不同的地方:有的眺望长江、嘉陵江及朝天门码头;有的注视着工厂及工厂的高烟囱;有的凝规着监狱及砾石公路;还有的怅惘地瞧着栉比鳞次的民房及力夫们谋生的码头。

 

李华新注目之地是简陋的民房跟货物集散地的码头,所以他突然感慨地对同学们说:“嘿!不知怎么的,我一看见码头就要想起长辈们所说的解放前的‘帽儿头”来。”

“你还在怕饿饭吹。”郭永泰爱理不理地回应了李华新一声。

帽儿头:垒尖了的大饭碗,其所垒尖部分如同在饭碗上扣了一顶帽子。

     李华新见自己的话题并没有引发同学们来 议论,于是就只好闭上嘴同着大家一道静静地 浏览起家乡的山水来。不过当他脑海里又装满了工人、农民、力夫、甚至是拉车黄牛等强体力劳动者的痛苦劳动形态时,他不由得失态地蓦然冲同学们叫道:“我们来用‘芸芸众生’说一样事......."

“不懂。”郭永泰不耐烦地打断了李华新的话。

李华新却兴冲冲地站起身说:“我来示范。譬如,芸芸众生,早出晚归。芸芸众生,磨骨养身。芸芸众生,焦愁最深。芸芸众生,时常喝稀…”

 

此刻,郭永泰倏地来了兴趣,他笑哈哈地截断李华新的话说:“芸芸众生,打屁拉稀……”

殊不知胡英才又截断郭永泰的话而苦笑着说:“还有,芸芸众生,无头苍蝇。”

胡英才如此一说,一下惹得大家都对“芸芸众生”有了兴趣。不过还是李华新抢了先,他说:“胡英才你说得太好了!不是吗?芸芸众生就是无头苍蝇,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从来就没有头脑;包括我在内。”

为了将一声不吭、一脸愁容的孙仲云拉入到大家的议论中来,郭永泰等李华新的话音一落,遂便笑嘻嘻地说:“孙仲云你还是不是人云亦云的大傻子?”

没料到孙仲云不仅顿时愁容消散,却还略显腼腆地笑着说:“我老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郭永泰略显急迫地问孙仲云。

孙仲云还在犹豫时, 胡英才已十足自信地对大家说:“我们不要撺掇孙仲云犯错误,一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就知道他的话带着危险。孙仲云,你不要把你老想的那件事说出来……?

“为什么?”李华新生气地打断胡英才的话说“人家孙仲云还没有将话说出来,你胡英才就怎么知道人家的话反动?”

 

胡英才堂堂正正地说:“我是好心。再说现在说些小反动的话既无意义又不起作用,因为大家已不像从前那样糊涂了。”

李华新一下拉下脸说:“嘿!胡英才你还就认定人家孙仲云思想有问题了?”

这时孙仲云既不再犹豫、又为了阻止同学们斗嘴,因此他就赶忙说:“嗨!大家说最值得咱们重庆人骄傲和自豪的是哪件事?”

“你说什么?”反应快的胡英才既感到失望又似乎不满地盯着孙仲云说,“原来你老思想、老不敢贸然说出的是这件事?”

孙仲云静静地说:“是啊。就是这事。你们说最使重庆人感到自豪的是什么事?”

 

胡英才抢先而说:“我知道。应该是重庆是全国最大的军工大本营这事吧?”

李华新兴致不高地说:“我认为不是这事。我认为应该是重庆人像钢筋一样坚韧这事。不是吗?咱们这些平民子弟十来岁就开始时常挑着担子爬坡上坎、年年都要在火炉里炙烤一番,大家躲都躲不掉,不想成钢筋也成了钢筋;特别是农民伯伯。”

“我也认为是这事。”郭永泰赞同着李华新的话说。

胡英才不服气地说:“我认为我说的对,不信就问孙仲云。”

 

当大家的目光投向孙仲云时,孙仲云又露出了说还是不说的两难之色。因此李华新不由得一皱眉,遂关心地对孙仲云说:“仲云,你还没说出来的那些活真的对你有危险吗?我没看出来,难道我们重庆人为自己的事感到自豪会有什么错吗?这我实在是看不出来。”

 

孙仲云抿了抿嘴、转了转眼睛后终于眺望着解放碑说:“抗日战争时期,咱们重庆一下就涌进来了那么多的人,可却没听说过有人被饿死。大家说这事能不能使咱们重庆人最感自豪?要知道咱们重庆可是丘陵跟山川地貌呀,物产并不富饶,也就是说咱们重庆人能供养骤然而至的如山如海的抗战人,这实在是说明了咱们重庆人付出了能移山填海般的艰苦劳动。啊!我们的父辈使了多少蛮力啊!”

 

孙仲云的话虽然使场面静了下来也使大家都有所感触,但一小会儿后,段国成却突然恍然大悟地一叫:“诶!原来你孙仲云是在七弯八拐地说国民党也抗日?难怪你有些战战兢兢。不是说蒋介石躲到峨嵋山上不抗日吗?”

“罢罢罢!”李华新快速地嗔着段国成说,“段国成你是在装怪吗?人家孙仲云是在讨论吃饭的问题,哪管他蒋介石躲到什么地方。当下咱们应该关心的是自己的气泡卵。武斗结束了,咱们红卫兵也快糗了。接下来将是什么命运在等待着我们?”

 

段国成不满地对李华新说:“你也太过虑了吧?我想无论形势怎么变化,但咱们必定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嘛,谁敢把我们打下地狱。再说我们还是掌权派嘛,即使红卫兵让位于工宣队或是军宣队,但大家至少也会是平安无事,而绝不会像砸派那样,只有等着被秋后算贴的命运。”

不高兴的胡英才立马对段国成说:“段副团长你是聋子吗?近段时间来,社会上都叫我们是武斗分子,而不称毛主席的红卫兵了。妈的!我们怎么就成了似坏人一样的武斗分子?是我们活腻了想搞武斗吗?还不是为了保卫毛主席才搞了武斗嘛!哼!近来大力吹捧工宣队、军宣队而诬蔑我们红卫兵,我看这里面有阴谋。其实我不在乎咱们红卫兵不吃香了,而是在乎,不,是担心着中央会给武斗分子下什么样的定义。”

 

孙仲云轻蔑地随口而说:“两种定义。”

众人同时盯着孙仲云大惑不解地问:“一个中央对一件事怎么会下两种定义呢?”

 

思维复杂的孙仲云没有因自已的思想诡异而慌张,他而是镇静得懒洋洋地给:“总的来说,国家的阶终斗争并没有完。由此,依我看中央给咱们下了两种定义,一种是坏分子,另一种仍是红卫兵。不过有利于我们的‘红卫兵’定义恐快因国民经济濒临崩溃而要暂时‘权宜’于‘坏分子’定义了。也就是说咱们红卫兵要成敝屣了。”

 

孙仲云话音刚落,李华新就边走边不满地大声说:“听不懂。听不懂。太阳已偏西了,大家快下山吧。”

 

夜里,郭永泰因梦见浑身爬满了蛊虫的白继光的尸体而惊叫着坐了起来。随即冷汗淋淋的郭永泰又汗颜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惊恐叫声引来了几个同学的惶惑打量。为了不失面子,他便一边缓缓地重新躺下、一边抱怨地说:“唉!白师傅倒是成了一堆白骨还不瘆人。可他却偏偏成了充溢着阴间晦气的蔫瘪之尸。白师傅不想死的形态真是使人毛骨悚然啊!”

没想到的是纵横天下的红卫兵们很快就被取而代之,两天后一支由三名五十来岁的男性工人与一名四十来岁的工厂女干部组成的工人宣传队进驻了附四中学。其实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了工宣队进驻学校宣传毛泽东思想是假、占领学校阵地和制约学生才是真。因此派人单位的工厂,大都是将那些在生产上似乎是不中用的人员推出去当工宣队队员。进驻附四中学的三各男性工宣队队员虽然与世无争、沉默寡言,但身为队长的女工宣队队员却拿着鸡毛当令箭,一副趾高气昂的 架式。”

工宣队进驻学校的第二天,他们就督使四野红卫兵们一是将自己设在教学大楼里的宿舍搬回到原来的学生宿舍、二是拆除掉武斗工事。只此后的两三天里,百分之九十的学生跟老师都返回学校报了到。学生和老师这次返校不是因为“复课闹革命”、而是遵从搞“革命大联合”。然而绝大多数人返校的目的是为了应付时局,因为他们认为所谓的革命大联合与已无关。就因为这样,只有工宣队主持事务的学校波澜不惊,很多人都抱定着默默捱日子的态度。

 

这天晚饭后,孙仲云和他的男同学们都窝在了宿舍里,其原因有二:一是这几天来他们一直憋着气,二是他们被连续几天来的清洁大扫除劳动所烦、所累。由于气愤难消,斜躺于床上的胡英才突然猛地坐起来向同学们嚷道:“妈的!毛主席的红卫兵一夜之间就真的成了敝屣吗?真没料到昔日威风八面的我们在眨眼间就落得个胡孙入袋的下场了。这就是阶级斗争的复杂性跟残酷牲吗?早知道是这样,我还不如当逍遥派。”

尽管人人都喜欢胡英才所发的牢骚,但没有人附合他,相反大家却仍斜躺在床上呈懒蛇状。当胡英才又欲发牢骚时,郭永泰一下坐起来绽着幽幽之笑说:“喂。胡英才你别发牢骚了。发牢骚有什么用?我们本来就不该发牢骚,因为早有人说过,到头来还是当官的当官,搬砖的搬砖。”

 

“谁在想当官?”胡英才气愤地盯着郭永泰说,“我们是在要公道!我看这所谓的革命大联合有鬼,因为总不该就此将毛主席的红卫兵一笔勾销。如是这样,毛主席成了什么人了?”

 

郭永泰仍是微笑着说:“胡英才,已然是这样了。人家孙仲云已怀疑过大联合是权宜之计,其里面有文章。现在我这个傻子也对如此大联合有了不可信以为真的看法,理由是大联合就大联合呗,何必要在革命的大批判中搞大联合呢?这不就是在掺沙子呢?为什么要掺沙子?掣大联合之肘呗。当然这样好、不,也不好…孙仲云你说……诶!我就不害孙仲云了。我们还是想想还要批判谁?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反动司令部已被摧毁,还要批判谁?批判就是搞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要在批判中搞大联合,这说明了什么?”

 

“对对对!”惊喜的胡英才呈恍然大悟之状说“难怪有不少人在说毛主席说文化大革命运动不会只搞一次,若干年后还要搞第二次、第三次,直至能确保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为止。”

“对对对!”郭永泰喜出望处地说,“如此说来咱们红卫兵还没有完蛋,在革命的大批判中促进革命的大联合是种权宜之计,等喘过气来……”

“等谁喘过气来?你把话说清楚。”胡英才狡黠地问郭永泰。

由于话题十分敏感,所以郭永泰嗔着胡英才说:“你问我、我问谁?我怎么知道谁需要喘气。慢慢看吧,等到那时候咱们自然就知道了。

这时早已有话要说的李华新猛地站起来数落般地指着郭、胡二位同学说:“两个白痴啊白痴!你俩还期盼着下一场文化大革命运动?你们以为中国老百姓还没有霉醒?依我看即使还有下一场文化大革命运动,但不会再有老百姓响应了。因此还想搞运动的人做梦吧!你们以为芸芸众生只是为了做添头之物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郭永泰和胡英才对李华新的训斥不但没有生气,其中的郭永泰反倒是惬意而又笑盈盈地说:“李华新你何时不是白痴了?不过我们都知道你是在拾人牙慧。”

郭永泰的话还没落音,郭、李、胡仨人已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仍静静斜躺在床上的孙仲云。此仨人之所以在这时一致将目光投向了孙仲云,原因是他们刚才所说的一些认识事物的观点及“添头之物”等语言是出自孙仲云。

 

不过仨学生打量孙仲云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娱乐一下,所以胡英才在打量孙仲云的同时又轻轻地踢着对方的脚底故作惊讶、气愤地说:“孙仲云。郭永泰在害你!他说你就想不再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就让红卫兵完蛋……”

 

胡英才的调侃虽然逗得李华新大笑、郭永泰笑骂,但孙仲云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因此郭、李、胡仨人很快就意识到孙仲云同学还处在失去了杨娟的悲痛中。为了表示歉意,仨人换了一下眼色后就静静地朝宿舍外走去。

然而仨人刚走到宿舍门口,孙仲云突然跃身站了起来。紧接着孙仲云边向宿舍处走、边淡淡地对三位同学说:“我们去罗炳奎那里看看。”

“看他什么?”李华新露出既不理解又不情愿的神情问孙仲云。

郭永泰的神情却与李华新的神情相反,他笑嘻嘻地拍着对方的肩头说:“我们去跟罗炳奎套近乎,他小子以革命干部的身份快进入革命委员会里掌权了。”

 

“放屁!”李华新一掌推开郭永泰气恼地说,“我们为什么要跟罗炳奎套近乎?现在我们再怎么不济,但前身也是掌权派而不是砸派。再说我们的刘长杰团长也非常有可能进入大联合领导班子里呢。”

在李、郭二人一个瞪眼一个嘻笑时,孙仲云已静静地走出了宿舍。鉴于此,本欲要参言戏谑一下时代的胡英才闭了嘴,他转而是边推着郭永泰和李华新往宿舍外走、边笑嘻嘻地说:“我们快跟上孙仲云。大家可别掉意轻心,因为我们羞辱过罗炳奎;特别是你郭永泰要特别小心。”

“为什么要我一个人特别小心?"郭永泰无所谓地说。

“因为你的嘴最臭。”李华新欺压着郭永泰说。

 

此时胡英才发现孙仲云走远了,因此他就加力推动着李华新和郭永泰不客气地说:“快走”快走!你俩别只顾着自己说得高兴。看!孙仲云好像很奇怪?快走快走!”

几分钟后,孙仲云一行人来到了四下沉寂天光浑浊的教师大楼的大门前。四人刚一跨进大楼,其中的郭永泰就有许兴奋地指着底楼过道的尽头忿然地低声叫道:“嘿!大家看,罗炳奎的屋亮着灯!这小子是什么时候搬回了学校?这小子摘胜利果实还跑得真快!”

在与沉默的孙仲云、叽叽咕咕的郭永泰及胡英才一步步靠近罗炳奎的宿舍时,李华新突然拦住    

孙仲云说:“孙仲云,我们去看罗炳奎的什么?”

孙仲云推开李华新说:“看了就知道了。快走。”

 

孙仲云虽是以急切的心情跨进了罗炳奎房间,但他却不急于去跟正在吃饭的罗炳奎说话,而是飞快地环视起屋里的物件来。在这一刻,李华新和胡英才是另一种心思,沉静的他俩仿佛是在掂量着当下的罗炳奎的能量。郭永泰却与他的三个同学的态度不同,大概是仗着武斗者的余威,他一进屋就刻意摆出一副视察者的居高临下的威风,遂才对罗炳奎呼道:“嘿!罗炳奎你伙食不错嘛!吃鸡蛋面?”

紧接着发生了使四位学生始料不及的事,罗炳奎拍案而起,他指着郭永泰声色惧厉地呵道:“你们这些打、砸、抢、抄分子还猖狂什么?小心点,马上就要清算你们了。”

罗炳奎的恶毒语言跟他的狐假虎威的丑态气得四位学生气恨难消。因此李华新第一个指着罗炳奎的鼻尖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谁是打、砸、抢、抄分子?如非要说我们是打、砸、抢、抄分子不可,那也是毛主席叫我们做的。”

 

李华新的话惊世骇俗。因此罗炳奎立马指手划脚地冲李华新嚷道:“你!你你你,你这个反动份子居心叵测,竟敢诬陷到毛主席头上了……”

罗烦奎的歹毒心肠气得李华新和郭永泰对他举起了拳头。在这怪异而又紧张的情形中,胡英才怕同学们的拳斗惹祸,因此他就匆忙上前去忿忿不平地对罗炳奎说:“罗炳奎你闭嘴!这就奇怪了,如我们不参加运动就要在我们的档案上记上一笔不保卫毛主席的罪过;可保卫了毛主席,却又说我们是打、砸、抢、抄份子,到底还要不要人活?”

 

“毛主席叫你们打、砸、抢、抄了吗?”罗炳奎瞪大了眼说。

被气得眼睛发红的李华新瞪着罗炳奎不顾死活地大声说:“当然!打倒刘少奇、打倒走资派是谁的号召?砸烂一切不符合社会主义的旧思想、旧文化、旧习俗及旧事物是谁的号召?抄黑五类的家又是谁的号召?”

 

话说到此,李华新蓦然住嘴,因为他开始有些害怕口出祸端了。然而此时的罗炳奎却来了劲头,他气势汹汹地张大嘴,摆出了要挞伐李华新的架式。不过还好,此时一直不声不响的孙仲云一把拽着李华新就大步奔向了屋外。

由于怕时间长了自己的尊严会在罗炳奎面前荡然无存,所以紧接着胡英才和郭永泰就借骂孙仲云窝囊为由而也奔出了罗炳奎的家。四学生步伐忙乱地走出教师大楼时,夜色已浓。在返回宿舍的路上,四位学生的神态各有不同,李华新是咬牙彻齿、郭永泰是自嘲自笑、胡英才是若有所思、孙仲云是如释重负。因此若有所思的胡英才蓦地对如释重负的孙仲云说:“喂孙仲云你叫大家来看罗炳奎的什么?看样子,你现在的心情好像轻松了?”

 

早有答话准备的孙仲云立马就说:“大家没见到罗炳奎屋里有女性的东西吧?”

胡英才反应极快,他呈恍然大悟之状说:“懂了!懂了!原来你孙仲云是在担心肖老师嫁给了罗炳奎?现在你放心了吧?”

不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李华新接着胡英才的话厉声叫道:“休想!我们绝不能让‘癞蛤蟆吃天鹅肉’的事发生!如他罗炳奎真要仗势欺人,老子就把他骟了!”

李华新夸张了的义愤填膺,使他的三个同学既欣慰又发出了笑。其中的郭永泰不仅是笑且还佯装恶毒地说:“李华新,你还是先提防罗炳奎把你骟了。”

李华新以牙还牙,他一边伸手去抓郭永泰一边恶狠狠地说:“老子先把你变成李莲英………”

李华新和郭永泰在笑骂的追逐中回到了宿舍。当孙仲云和胡英才回到宿舍时,李华新和郭永泰已停止了戏斗,他们转而是各自仰躺在自己的床上直喘大气。

 

进屋后的孙仲云和胡英才也一下倒在了床上,因为他们的真实心情其实是沮丧。不知四位学生躺在床上怅罔了多久、静默了多久,突然李华新身子一打挺,翻身坐起来骂道:“鸡巴个大联合!这‘军、干、群,老、中、青及左、中、右’的三个三结合的革命大联合都没有咱们红卫兵的席坐。如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全面胜利了,他们就像抗战胜利后的蒋介石那样赶回来摘桃子,而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红卫兵却靠边站了。真他妈的要过河拆桥吗?

 

李华新的情绪虽然很激动,但他的三个同学却依然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声不响。因此李华新就对同学们骂道:“喂!你们怎么不放屁出来?是,诚然我们庶民的命很贱,但总可以嚎叫一下嘛。”

为了安慰忿忿不平的李华新,郭永泰侧转着身懒洋洋地说:“李华新。我们已被始乱终弃用不着嚎叫。我们越嚎叫就越贱。今后我们再也不管是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的事了,只要自己能重新回到课堂就行了。再说我们比砸派幸运多了嘛,因为咱们毕竟是掌权派的爪牙,不至于像砸派那样总担心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份子.”

 

“错!”胡英才猛地坐起来对郭永泰说,“你这认识日渐大谬不然,现在已没有红卫兵,只有武斗份子,也就是说我们未必能安然无事。”

郭永泰仍躺着说:“一夜之间我们就成了武斗份子?眨眼间我们就不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了?那毛主席到哪里去了呢?”

“活该。”同样躺着的孙仲云快速却是音调平静地说。

唯独李华新对孙仲云的话敏感,因此他上前去推动着对方将其质问道:“你说谁活该?活该什么?”

孙仲云侧转身面壁,遂仍是平静地说:“依我看红卫兵充当了当年的武则天的来俊臣。李华新你说我们活该不活该?”

 

李华新惊愕地说:“孙仲云你这奇谈怪论从何而来?你将红卫兵比成了来俊臣,那么谁又是……谁又是一是……”

李华新还在畏畏缩缩地不敢说出后面的话时,胡英才已兴奋地说:“孙仲云你说的来俊臣之辈,我也认为当今时代有,可不该是红卫兵,应该是……”

胡英才的话突然终止,这使李华新感到奇怪。因此李华新便转身朝身后的胡英才看去。李华新这一看就愣住了,因为他看见胡英才居然倒于床像是入睡了。一时间里李华新不知道胡英才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他便上前去拍打着胡英才说:“喂。你怎么突然就倒下来睡了哟?你刚才想说什么?你是不是不敢说出来?”

其实李华新说了头一句话就想住嘴了,因为他听见胡英才已发出了鼾声。随即当他又听见了郭永泰和孙仲云的鼾声时,他便边走向自己的床、边叽叽咕咕地骂道:“几个怕死鬼……我知道你们想说那个头发很少的人是当代的来俊臣……老子也怕死,睡觉了。”

 

第二天上午仍是大扫除,学生们的任务是将满操场的荒草铲除。九时许,当学生们在操场上懒洋洋地除草时,有四辆空载解放牌卡车静悄悄地驶进了校园。对于不是成为敝屣就是成为涸辙之鲋的学生们来说、由于时局风声鹤唳,所以每个人都是用警觉的目光打量着不速之客解放牌卡车。因此学生们停止了除草,他们转而是盯着停在篮球场上的四辆卡车纷纷议论开来。当除草的同学中有人说到那四辆卡车像是来载人游街示众时,李华新就接着此话说:“抓什么人?学校现在又没有砸派的骨干武斗者。现在那些顽劣的砸派武斗分子还在四处逃亡呢。”

胡英才不赞同李华新的观,故尔便苦笑着说:“李华新你还在自我安慰?九·一五通知是针对所有的红卫兵。也就是说我们与砸派是一丘之貉,都是被清理的对象。”

 

郭永泰接过胡英才的话来笑嘻嘻地说:“不用他们清理,其实在我们心里自己早把自己清理除了人人都趋之若鹜的大联合队伍。”

 

恰在这时,李华新无意间侧头看见了工宣队队长及罗炳奎和刘长杰步伐匆匆地从教学大楼里走出来。因此李华新就联想着郭永泰的话而压低声音向同学们说:“鸭子来了!鸭子来了!鸭子们步伐匆匆,看样子是有事找我们。”

果然,刘长杰刚一跨上操场就挥动着手朝除草的同学们呼叫道:“大家停止除草,马上乘车去卫东纺织厂开批斗大会……”

四辆卡车刚一驶进卫东纺织厂大门,车上的学生就听见了从大会堂传来的高音喇叭的气势汹汹的吓唬人的声音。由于高音喇叭声不仅气势吓人,且还不厌其烦地反复大唱特唱“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份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打倒!打倒……”,所以学生们一下就明白了此次大会不是镇压反革命就是批斗阶级敌人。这令人不寒而栗的氛围使谙熟“革命”手法的学生们不敢掉意轻心,他们下车后就只顾着小心翼翼地走向会场,全然没有了交谈。

 

几分钟后,当学生们跨进大会堂时,他们就更加小心了,小心得连步伐也变得有些僵硬了。学生们为何如此小心和忐忑呢?一是因为容纳了八百人左右的大会堂充斥着“无产阶级专政”的肃煞气氛、二是因为忙碌于主席台上的人几乎都是中层干部模样的人;也就是说学生们或是红卫兵们嗅到了这场批斗大会是专门针对武斗份子而召开的。

 

山雨欲来的氛围,使多数四野红卫兵怀着相互能给点精神力量的思想而挨着坐在了一起。在等待批斗大会召开的时间里,郭永泰的神态与众不同,他不是疑视着人来人往的主席台遐想就是莫明地环视会场,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当一个五十来岁的男性干部走到主席台上的演讲桌前、反复地调试着桌上的电流啸叫声不止的麦克风的音质时,郭永泰赶忙抢在开会前将嘴附于坐在自己左边的孙仲云的耳朵说:“仲云你觉得今天这场大会奇怪不奇怪?今天谁会是砧板上的肉呢?尽管台下的人都正襟危坐,但我还是没看出来这场批斗会的对象是谁。若说是砸派,可这不对,因为砸派骨干份子还逃亡在处呢;譬如赵中远类似的人。”

 

面挂秋霜的孙仲云先是不耐烦地指了一下主席台横楣上的标语,尔后才压着嗓门心情泪丧地对郭永泰说:“难道你还没看见那幅标语吗?标语已道明‘坚决维护社会秩序·严厉打击打、砸、抢、抄份子’。”

“谁又是打、砸、抢、抄份子呢?"郭泰盯孙仲云欲言又止、止而又欲言,但最终还是闭紧嘴佯装出观察主席台的模样来。

郭永泰见孙仲云说话有顾虑,于是又贴着对方的耳朵说:“说小声点。说小声点,没人能听见。”

已决定不说出自己思想的孙仲云急中生智,他边推开郭永泰边说:“你去问胡英才,他比我还懂得谁该是打、砸、抢、抄份子。”

 

然而眨眼间孙仲云就改变了主意,他一把抓住已侧身向右的郭永泰小声地说:“这场会还是打蛮子吓好人,咱们不必过虑,只要装聋作哑就行。”

郭永泰想了想对孙仲云说:“这场批斗会是杀鸡儆猴?是打蛮子吓好人?那么当下的蛮子又是谁呢?”

孙仲云犹豫了一下后说:“过去的蛮子是黑五类,我们曾用他来吓唬走资派和保皇派。当下的蛮子又会是谁呢?等一会儿可能就明确了。”

郭永泰不满地瞅着孙仲云说: “现在你是真不能确定蛮子是谁呢还是不敢说?”

 

就在孙仲云又一次犹豫时,麦克风蓦然炸响,大会主持人凶神恶煞地宣布道:“打击打、砸、抢、抄份子大会现在开始。首先将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押上台!”

 

主持人的话还未落音,四十几个牛鬼蛇神就被大会工作人员反扭着胳膊从大门外押进了会场。牛鬼蛇神的出现,使红卫兵们松了口气,因为他们认为这又是一场打‘死老虎”的批斗大会,至于标语所说之事,是为了敷行中央。大会节奏非常快,当牛鬼蛇神们刚在主席台上低着头成三条横线站定时,主持人又大声宣叫道:“将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强奸犯刘卫国押上台来。”

 

随即刘卫国在众目睽睽下被两名学生反扭着手按着头地押上了主席台。四野红卫兵们对刘卫国成了强奸犯之事感到很震惊、很丢脸,因为刘卫国曾是他们的战友,只因他怕死,才在武斗初开了小差。因此四野红卫兵中有人将刘卫国之事交头接耳起来。

然而郭永泰却另有心思,他将头偏向坐在自己右边的胡英才低声而说:“我还真没看出刘卫国那小子干革命怕死,而干那事就成了亡命之徒。”

 

双眼一直注意着台上人员变化的胡英才口吻冷淡地说:“郭永泰,你我也只是略闻刘卫国犯了那种事,说他在苗圃公园与他人合伙轮奸了一名少女。当然他是该被法办,但不该在这样的场合。把他用到这样的场合,我认为是一种吓唬好人的伎俩。再则,我曾听说刘卫国是被屈打成招,因为有人痛恨他贪生怕死开小差。”

由于胡英才的嗓门在不知不觉中有所加大,所以郭永泰急忙抓紧他的胳膊低声说:“小声点,你激动什么?还好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台上。”

 

也就在这时间里,台上又多了几名学生身份的坏人。随着主持人一个接一个地宣读着被专政对象的名字,台上的年青坏人就越来越多。当以强奸、杀人、打砸抢抄及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等罪名被抓上台的三十几个学生低着头齐刷刷的站在了牛鬼蛇神们的前面时,台下的学生们已明白了这是一场打压、恐吓红卫兵的批斗大会、而非斗争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只是用来把红卫兵们抹黑。

 

批斗会盛气凌人,突然主持人加大嗓门切齿腐心地呵道:“将武斗干将白斌、张鲁渝押上台来!”

在南区白斌跟张鲁渝是家喻户晓的革联派武斗人物。将同派或是掌权派的有着马首是瞻作用的红卫兵抓起来后,会场倏地噤若寒蝉,人人自危的气氛四下弥漫开来。

 

在麦克风凶神恶煞地宣读着白斌跟张鲁渝的一件件一桩桩的打、砸、抢、抄的罪行时,神情愤慨的郭永泰却低声对胡英才说:“*****的,狼要吃羊,何患无词。我们又不想在眼下的大联合、今后的革命委员会中分一杯羹,他们何苦要对学生玩这套不要脸的把戏。”

当郭永泰瞅了一眼乱哄哄的主席台再回头继续向胡英才叽叽咕咕时,麦克风突然厉声呵道:“将打、砸、抢、抄份子郭永泰押上台来!”

 

在这一时间里,郭永泰还在向胡英才嘀咕,因为他没听清楚麦克风发出的吼叫声。不过须臾后,郭永泰就惊愕了,因为他发现有很多人都在愁眉苦脸地盯着自己。

接下来头脑嗡嗡作响的郭永泰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从过道上挤过来的两个壮汉反扭着他的双膊将其朝主席台上押去。

加上牛鬼蛇神、主席台上的各类坏人在快达到一百人时,麦克风才停止了抓人的雄壮吼叫声。

 

一批所谓的形形色色的破坏社会主义秩序、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坏份子被抓上台示众后,主持人就敷衍了大会后面的内容,转而是率领会场振臂高呼起以“加强无产阶级专政”为核心的诸多恫吓阶级敌人的口号来。

气势磅礴的口号声过去后就意味着批斗大会即将结束。稍后批斗大会虽然果真结束,但台下的有些人却是眼睛发绿了,因为他们看见陪杀场的牛鬼蛇神们是轻松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而台上的其他坏人却是被押往了看守所。

 

步行回校的路上,四野红卫兵们很少交谈,大家都耷拉着头有气无力地前行。由于男生们深知看守所十分险恶,是“泡’死人之地,所以尽管大家都精神萎靡,但人人都在担心着郭永泰的命运。由此,渐渐的大家就猜测、交谈起郭永泰的命运来。

 

学生们何以专注“看守所”而不在意郭永泰冤不冤?大约自一九六四年以来,社会上有句话对看守所是这样说:情愿冤判、重判,只要尽快判;不怕天、不怕地,只怕在看守所遥遥无期地睡。

 

因此人们把被无限期地关在看守所里之事称之为“泡”。正因为“泡”能致人因建康受到损坏而死,所以被关在看守所里的人情愿被冤判、重判。

由于知道“泡”的厉害,所以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华新终于开口向孙仲云问道:“仲云,你估计郭永泰会不会被判刑?”

然而胡英才却抢先说:“倒是判了刑还好,只要尽快,因为在看守所里呆久了是会被泡死的啊!”

 

“凭什么要给郭永泰判刑?”李华新气冲冲地对胡英才说,“若说郭永泰有罪,那我们也有罪。我们有什么罪?”

胡英才气愤李华新对自己的说话态度,因而就绷着脸说:“人家要判我们有罪,我们能怎么样?我们敢搬起石头砸天?”

“搬石头砸天又怎么样?”李华新也绷着脸气冲中冲地说。

 

胡英才本还要发脾气,但这时孙仲云已特意停下来说:“大家不必对郭永泰同学过份担心。他的事可大可小,大可以把牢底坐穿,小可以马上放人,一切都取决于形势需要。”

“那你看现在是什么形势呢?”李华新急忙问孙仲云。

就在重又启步前行的孙仲云思忖着怎么回答李华新的话时,一直在琢磨着事的谢倩突然气呼呼地对男同学们说:“你们谈论了这么久,怎么就没想想是谁在陷害郭永泰同学?”

“当然是罗炳奎!”李华新陡然怒气冲冲地说。

“我也怀疑是罗炳奎,因为他饱受郭永泰的挖苦。”胡英才淡淡地说。

 

然而这时一惯性情温和的范素芳却因胡英才的话而激动,她先逐一看了看每位同学后才说:“郭永泰进看守的主要原因倒不是他的嘴得罪了罗炳奎,而是工宣队要完成上级摊派给他们的要凑齐罪犯数量的任务。也就是说,若郭永泰不进看守所,那么我们中就得有一个人进看守所。”

接下来是沉寂,学生们无话可说,因为他们早就知晓有一项行政命令或是政治任务是“凑齐罪犯数量”

此后学生们陷入了惊惧及惆怅中,直至回到学校时也是如此。

 

由三结合构成的新局势在紧锣密鼓地挞伐着红卫兵。第二天一大早,一辆挖掘机、两辆卡车及七八个力夫为清除附四中学的红卫兵烈士陵园而闯进了该校。掘墓前,工宣队队长特意在操场上对围观挖掘的学生们进行了训话,她站在高大的挖掘机上道貌岸然地说:“正好同学们都在这里,现在我来向大家宣布一道市大联合领导小组的命令。此命令说要立即清除各地、各单位在武斗期间建造的所谓烈士陵园。这些所谓的烈士陵园严重地损害了我们的社会主义形象,所以必须及时地彻底清除。

 

因担心自己没有威慑力,所以接下来工宣队队长就想到了要用屡战不爽的“无产阶级专政”之语来恐吓学生们。可稍后,工宣队队长就改变了主意,因为她看见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是一副皈依服法的模样。因此工宣队队长不再与学生们多费口舌,她转而是与前来掘坟的领队匆匆交谈起来。

一小会儿后,挖掘机开动了、那几个力夫也抱着几匹用于裹尸的白布跟在挖掘机后走了起来。由于没有大道供挖掘机到达烈士陵园,所以挖掘机就只好先到达操场的东北角,然后再转身向北挖其前面的土坡,以边筑路边前行的方式,一步步驶向烈士陵园。

驶出操场的挖掘机爬上坡刚一挖除、辗轧土坡上的葳蕤灌丛时,天空突然鸟云厚重、天色变暗,像是要降下倾盆大雨似的。尽管快要降雨,但用这样的态度、这样的方式来刨同学的墓是无异于锉骨扬灰,所以没有学生想到避雨,他们而是走校园里的通道先期到达了烈士陵园。

 

在嘈杂声一遍的学生人群中,孙仲云、李华新、郭永泰及谢倩、范素芳等忧愤而又焦急的四野红卫兵更是急匆匆地朝烈士陵园奔去。由于时下仍是指鹿为马的高压政治形势,所以几百号学生赶到烈土陵园后只能是禁若寒蝉,没人敢发出一声表示质疑和不满的声音。不久挖掘机摇摇晃晃地在陵园东南角约八十米处出现了。接下来虽然是杂草荒芜之地,但是缓坡,所以转眼间挖掘机就到达了红卫兵烈士陵园。

 

当挖掘机从红卫兵的坟头上挖起第一斗土时,围观的学生们便屏住了呼吸;挖起第二斗土时,人群中发出了一遍啧啧哀叹之声;挖起第三斗土时,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孙仲云蓦地跳下土坎不顾死活地冲向了挖掘机。说时迟,那时快,在围观的学生们都还在对孙仲云的发疯行为发愣时,挖掘机的铁斗已碰倒了孙仲云。如此一来,场面沸腾了,围观的学生们借势起了哄、四野红卫兵们也怒吼着冲向了挖掘机。

然而学生们知道在这削木为吏的时代,自已是不敢造次的,所以经工宣队队长稍许调停后,李华新和胡英才等人就抬着孙仲云回到了大家原先呆的地方。不过还好,孙仲云的右额头虽然被挖掘机的铁斗碰伤出血,但伤势不重,因为挖掘机在即将碰上他的那一刻已开始刹车避让。

接下来在谢情和范素芳用她们的手绢给孙仲云包扎伤口时,躺于地上的孙仲云却不顾头昏脑疼地用耳朵关注着挖掘机的动静。当孙仲云听见挖掘机又发出轰鸣声时,他便翻动着身要坐起来。不过李华新马上就边将孙仲云按下边安慰地说:“仲云你别担心,现在是用人工刨坟了,挖掘机只是起辅助作用。”

 

随后孙仲云闭上眼又躺了下来,原因一是李华新的话使他放了心、原因二是他的头昏痛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飘起了霏霏细雨,由此昏昏沉沉的孙仲云便睁开了眼睛。恰在这时一直与同学们关注墓地情况的李华新由于见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十几位战友的尸骸已被白布裹好并开始搬运去操场,故转身悲戚地对孙仲云说:“仲云你快起来,杨娟、晓玲及明明他们已被搬走了!”

 

由于“搬走”一词使孙仲云锥心泣血,所以他翻身站起来的动作近乎癫狂。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吧,这时四下除了四野红卫兵之外已无其他学生。孙仲云等四野红卫兵刚一来到操场上的卡车前就向司机索要卡车的蓬布。虽然只有一张蓬布,但孙仲云他们已很满意,因为大家的心想着只要杨娟等战友的遗骸不被雨淋就行了。在给亡去的战友们所躺的那辆卡车装上蓬布时,四野红卫兵们虽然被福尔马林的气味刺激得难受,但没人在意,大家反而是泪眼汪汪地不时看看长眠了的同学及战友。

 

当一辆载着红卫兵尸骸、一辆载着活人的两辆卡车刚一启动,飘着霏霏细雨的天空又暗了一成。当卡车快驶出校门时,浑身被细雨浇湿了的范素芳突然转身向后面的那辆装着同学尸骸的卡车边挥手边恸哭地呼叫道:“杨娟、晓玲、明明,你们赶快最后看一眼学校吧!出了学校你们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这样心里好受些……”

 

此后的一段路上,女生们哭哭啼啼,男生们泪水长流。末了,大家在悲痛中、在霪雨下, 蜷缩在车厢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大约两个小时后,两辆卡车都停了下来。卡车所停之地是沙坪坝公园的东南角,此处是全市最大的红卫兵墓地,面积二干多平方米,武斗结束后,很多埋葬于工厂、学校、港口及广场等公共场所的红卫兵、工人和其他武斗殒命者被集中到了这里掩埋。

淋着秋天的溟漾细雨,孙仲云和他的同学们如断了魂似的跟在收尸队后面欲哭无泪地走进了由獉狉灌丛辟成的专为埋葬红兵的坟场。

 

 

         

 

 

 

 

 

 

                  二十五

 

有碍临时新政权威严、有损社会主义形象的红卫兵坟墓被铲除了,校园也打扫干净了,从此工宣队正式登堂入室,享受起“管制人”及“做人上人”的精神大餐来。

工宣队享受的精神大餐是趾高气昂地监督学生们“早请示,晚汇报”及煞有介事地指导学生们学习毛选、老三篇及颂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获得了丰硕成果的报刊文章。

 

在被这样管制的初期由于学生们的心灵还能忍受“老生常谈”的折磨,从而也还能老老实实地呆在教室里消磨光阴。可是十来天后,学生们就对此表现出了不耐烦。因此他们就擅自将学习场所搬到了阳光宜人的操场上。

工宣队对此虽没有反对,但他们仍坚持着两点,一是学生们必须先在教室里完成了“早请示”仪式后才能提着凳子或是椅子去操场上学习;二是没放松监督,自己随时都穿行在各个学习小组间作巡察工作。

 

无奈工宣队队员毕竟是工人,且还是工厂不看重的人,所以学生们学习之事进入十月时,他们就陷入了既要按照任务管束学生,但对此又力不从心的窘境。如此一来,学生们的学习纪律涣散了,他们既对“早请示”进行敷行,又在小组学习时谈天说地,全然不认认真真地多看几眼自己手中的毛主席语录。

虽然天天风和日丽,但见不到复课希望的学生们却心情沮丧、脸色阴沉。一天下午的学习时间里,当孙仲云和他的同学们又坐在操场上一边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一边有心无心地感受着阳光的沐浴时,近来一直在大联合办公室蹿进蹿出的段国成兴冲冲地来到了他们的学习小组。

 

胡英才虽然一眼就看出段国成来此是有事要告诉大家,但他还是抢先开口说:“段副团长,近来大联合领导小组有什么动静?革命委员会什么时候才能成立?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什么时候才能复课?”

“别挖苦我!”段国成略微生气地对胡英才说“我哪里还是什么团长。红卫兵不存在了,我是团魚还差不多。”

段国成的话把大家逗笑了,其中的李华新更是既调侃又泄愤地说:“哈哈!段国成,你成了王八,那我们又成了什么呢?”

学生们又笑了。不过学生们借着笑还没有将自己心中的苦水挤出来多少,胡英才已认真对段国成说:“段国成我们该说正事了。你是否看出革命委员会还要多长时间才能成立?复课之事有没有点动静?”

 

段国成想了想说:“我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刘长杰在大联合班子里混得可以,大家可以去问问他。”

李华新针对段国成的话立马生气地说:“刘长杰这个人烦,真烦!他是一个典型的向火乞儿,哪里有仕途他就往哪里钻。我倒要看看最终他一个学生到底能不能进入革命委员会里。”

“你的话太重了吧?”段国成不悦地盯着李华新说。

李华新立马生愧,因而就侧身装出心有旁骛的样子。然而段国成却以为李华新在厌恶自已,所以便赶忙对大家说:“我是时常进出大联合办公室,但不是为了分一杯羹、当然我也没资格分一杯羹;我是想帮助大家能尽量避免被伤害。”

这时谢倩凑上来含着诧异之笑对段国成说:“如此说来你是在帮大家做臥底?可你的卧底工作起作用了吗?郭永泰还是被关进看守所了啊!”

 

段国成露出百口莫辩的窘躁象说:“事前我也不知道要抓郭永泰。再说事先我知道了、并告诉了大家,但我们又能怎么样?大家都已谙熟了每个运动的‘名额任务”,可为什么还要对郭永泰被抓的事感到大惊小怪呢?”

话到此,段国成一下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故紧接着又说:“嘿!我一来就被你们闹昏了头!我是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然而急于有话要说的范素芳却猛地打断段围成的话说:“喂!段国成。抓郭永泰凑数是工宣队的主意还是罗炳奎的主意?据你观察,是工宣队狠毒些呢还是罗炳奎狠毒些?”

 

出乎大家的意料,段国成不仅没有攻击工宣队或是罗炳奎,他反而是咂着嘴说:“大家对工宣队有些误会了。其实工宣队成员大都像是你我父母那样的大老粗,识字不多,知识很少,就会人云亦云随声附合。也就是说他们是糊里糊涂地听命于政治任务……唉!我不说了,大家还是听孙仲云对此政论一下吧。”

“政论什么?”谢倩急忙斥责着段国成说,“谁敢质疑工宣队?你段国成怕死、孙仲云就不怕死了?”

 

段国成皱着眉连声解释道:“误会误会误会!谈不上政论。岂敢政论!再说大家现在都不像以前那样神经了,没人会出卖人。”

李华新听了段国成的话兴奋得眼睛一亮,故而感慨地说:“是啊!段国成说得对呀!不知不觉中傻子都快绝迹了,谁还会为挣政治表现而出卖同学呢?”

 

其实孙仲云很愿意政论工宣队之事,所以他就接着李华新的话说:“现在傻子一天比一天少了,我就来说说工宣队之事吧。其实工宣队跟红卫一样,都是在替人做嫁衣裳,而真正的主人在后面,那就是军宣队或是军宣队后面的什么。总之我坚信工宣队一定会步红卫兵的后尘,其道理很简单,如工人、学生都能掌权了,人家岂不是……”

 

谢倩见孙仲云越说越露骨,因而就担心对方口出祸端。为了不让孙仲云继续说话,谢倩就赶忙站起来胡乱舞动着双手,语无伦次地向同学们嚷道:“嘿!嘿!喂!大家……大家该学习毛主席语录和无产阶级哲学了……”

 

谢倩虽然用捣乱的方法打断了孙仲云说话,但自己却陷入了众目睽睽中。其中的胡英才对谢倩的捣乱行为最为不满,所以就盯着对方质问道:“你突然发什么神经?你认为孙仲云讲得不好你就来讲。”

眼看谢情就要张口结舌,但她急中智,遂便朝旁边的一个学习小组跑了去。一小会儿后,谢倩拉着一个抽着土烟的近乎小老头模样的人回到了自己的学习小组。由于小老头模样的人是工宣队队员,所以回到自己小组的谢情立马就振振有词地对同学们说:“大家都知道,现在全国人民不仅在积极响应毛主席发出的学哲学的伟大号召,且已蔚然成风。毛主席说工人阶级是学习哲学的主力军。因此我们就请这位工人师傅来给大家讲讲什么是资产阶级的唯心论。”

工人师傅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人物,他先将含于口中的烟杆取下,再往地上镖去两口口水,尔后才神气十足地对学生们说:“什么是资产阶级的唯心论呢?也就是说唯心论是什么呢?唯心论就是不顾客观,只凭着自己的心痴心妄想地办事。打个比方,有人想用竹竿把月亮捅下来玩,这办得到吗?这就是唯心论。”

 

学生们不仅被小老头的“竹杆捅月亮”逗笑,且还暗暗心花怒放。为了物尽其用,胡英才蓦地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对工人师傅叫道!“哎呀!师傅,原来唯心主义的内涵这么简单?就如竹杆捅月亮这类事?真没想到吹得玄乎其去的哲学居然会这么简单!”

 

小老头对胡英才的话很满意,因此他快速抽了两口烟后就目光闪闪地又对学生们说:“过去的那些反动学术权威故意把哲学说得神乎其神的目的是不想让咱们工、农、兵掌握哲学武器……”

     这时心中有事的段国成实在忍不住了,因此他就上前去扶着小老头的胳膊和蔼地说:“师傅,你现在去别的小组指导学习吧。我们这里你过 一会儿再来,因为还有一篇报纸上的文章大家还没有学习。”

     小老头刚一走、段国成就快速地对同学们说:“好消息,郭永泰已放出来了!今天上午,我在大联合办公室知道了这个消息。”

然而学生们对“好消息”的反映却有些怪异,没人立马欢呼,大家都木讷了。不过一小会后,李华新就惊喜地叫道 :“嗨!怎么不把郭永泰那小子泡死。放他出来干什么?”

    

随即人人都替郭永泰高兴起来,大家都替他松了口气。。大概是学生们又一次替自己、替郭永泰同学感慨起劫后余生的庆幸吧,此后大家都没有说话,大家都静静地坐在阳光下盼着学习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当有的学生开始在秋日的阳光下昏昏入睡、有的学生以困倦的姿势懒洋洋地乜着自己手中的语录书时,郭永泰突然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不等同学们为自己欢呼,旧性不改的郭永泰已抢先阴阳怪气地对大家说:“大家又在吃老莎萹了呀?”

 

大家虽然在饥荒年时就知道用青莱帮子腌制的盐莱叫老莎萹,但眼下的一时间里却没明白郭永泰在此时使用老莎萹之语有何用意。几乎是同时,微笑着的孙仲云紧急地招呼着郭永泰快闭嘴,而郭永泰已轻声地开始唱道:“老莎萹不但战士要吃,于部也要吃。老莎萹虽说好吃,但是真正吃起来就不好吃了……”

 

现在所有的人都明白郭永泰在暗中讥讽《老三篇》,所以大家都顾左右而言它,装着不懂讽刺者的话。话虽这么说,但是场面还是露出了紧张气氛。郭永泰见同学们的神情不对,他自然也更为紧张,因此就赶忙说:“把老子跟强奸犯关在一起!妈的!好像老子也是强奸犯似的。”

 

范素芳最有心思,她立马对郭永泰说:“郭永泰你被扣过钵(饭)没有?你被打过没有?牢房有多臭?你靠着尿桶睡过没有?”

 

    由于突然想起自己已是一个受过看守所洗礼的人,所以郭永泰没太留意范素芳的关心,他而是又忘形地对同学们说:“嘿!你们怎么不问我、我说的那句话和改编的歌是不是在看守所学的?显然是!”

为了使郭永泰不滑向深渊,孙仲云赶忙引开话题说:“郭永泰。我还以为你不再回学校,而是回家蜷缩起来了呢。”

 

郭永泰果然被引开了话题,他挺了挺胸豪迈地对同学们说:“你们认为我被看守所泡得无情无义了?只要我没被泡死、就是泡残了也要回到战友们中来!”

“我看你郭永泰还是怕失学吧?”胡英才边说边提起凳子来做出要离开操场的架势。

 

殊不知郭永泰却是笑呵呵地说:“只要是学生,谁不怕失学?再说即使是我们不怕失学,但我们的父母会答应吗?哈哈!妈的!最近我时常在想,我们遇上了这个史无前例的时代是有福气呢还是没有福气。”

 

“有福气。有福气。”李华新一下站起来拉长脸口是心非地说“郭永泰吃饭了,快走。”

看守所给郭永泰带来的思想变化在第二天上午又有了新表现。当教室里的学生们对“早请示”敷衍到“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万疆”时,郭永泰却控制着声音呼道:“祝老人家万寿无疆。”

“早请示”毕,当众学生各自提着凳子又一次走向操场学习时,心中都窃爽着的李华新和胡英才均抿着笑靠拢了夹在人群中行走的郭永泰。随即一副窃笑面孔的李华新碰了一下郭永泰的胳膊后便低声说:“小子,早请示时你呼的什么颂辞?你小子是不是太诡了?”

由于早有防备,郭永泰泰然地看着李华新和胡英才说:“我的颂辞有问题吗?你们都还记得‘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这句歌辞吧?人家称‘老人家’没问题,我称‘老人家’就有问题了吗?”

李华新根本不理睬郭永泰的强辩,他只顾着指指点点着对方高兴地说:“小子,你腹有鳞甲,就想降低人家的品级。”

 

没等郭永泰再次强辩,已是窃喜不已的胡英才已竖起拇指来向对方说:“高明!高明!嗨!咱们总不能白白地被始乱终弃吧?”

然而此刻郭永泰反倒有些害怕了,因此他马上一边加速往前走、一边严肃地对胡英才和李华新说:“你俩的话也太过份了!少说为妙!少说为妙!”

郭永泰的话使李华新发愣了。不过片刻后李华新就追着郭永泰说:“哈哈!原来你小子害怕了?你害怕了就倒打我和胡英才一耙?”

 

为了尽快撇掉危险话题,郭永泰没回头与李华新拌嘴,他而是再加快速度地朝操场上的学习地点奔去。李华新和胡英才很懂事,他俩来到学习小组后就马上坐下来摊开了自己手中的语录书,对于郭永泰,他们看都没看一眼。

一仍旧贯,很快操场上的数十个学习小组集体朗读起了毛主席语录。十几分钟后朗读完毕,学习进入了各小组自行决定学习内容的阶段。

学习到今天,由于工宣队自身已雄风不在,所以学生们大都是假学习真吹牛谈天。只自学了一会儿,谢倩就对同学说:“孙仲云刚才说我们今天去看望梁鹏和赵文和。现在我们就拉开一点时间分开走出学校。”

谢倩很激动,她话音未落就提上凳子朝教学大楼走了去。约二十分钟后,学生们在学校前的公路上聚齐了。一路上都心情沉重、精神不振的他们到达区大街时,已近中午。他们谁也没有心情提及吃饭之事,所以就一直朝北边走了去。

 

赵文和的家在区大街北边的城市边沿,此处是典型的工人居住区。该工人居住区犹如一个庞大的山寨,低矮简陋的房屋依山而栉比鳞次,小街七弯八拐,深巷曲折多变。走进山寨般的居民区后,由于小巷纵横交错且又怪异多端,所以只知道赵文和家大致地点的学生们就开始询问起路来。由于山寨般的平民区真像一座迷宫,所以他们每来到一处或两个路口、或三个路口、甚至四五个路口的交汇点都要停下来问路。好在学生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山城人,所以在幽深小巷里穿行的他们、有时行走的路尽管几乎达到了南辕北辙的程度,但大家仍安之若素地前行。当然其间也有人嘀咕,他们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躲避赵文和母亲的大骂,应该将赵文和送回家,这样就能准确地知道赵文和的家了。

 

又一阵入巷出卷、出巷入巷的穿行后,当学生们钻出一个巷子、再爬完一道石梯而来到山寨最高处的一排似公房的端头时便停了下来。停止爬坡的他们看似要喘气休息,实则不然,在体力上他们一点不感到累、累的是心。他们的心之所以累,是因为恓惶。他们恓惶的原因是认为自己马上就要见到瞎子同学了。询问来的信息告诉学生们他们身旁的这排单独孤处一地的平房的其中一间就是赵文和的家。

这排砖木结构的平房不仅因年久失修而显得暮气沉沉,且还因它的东边、即大门对面两米来处是一道约六米高的石壁而显得有些晦气。此地之所以显得暮气、晦气,原因是石壁不仅是采石场遗址,其壁上且还遍生墨绿色苔藓。

 

学生们由北端走进由一排平房与一道石壁形成的冷冷清清的巷子。由于心情沉重、心中忐忑,所以学生们没有用呼唤的方式来最终确定赵文和的家,而是逐户询问。然而他们逐户询问的结果很糟,因为所获的不是信息,而是惙愕。

学生们之所以惙愕,原因是本就不易看见的几个居民不是借故有事钻进了自家里屋、就是装糊涂不说话。当每每都吃闭门羹的学生们快走到巷子的中段时,突然从前面的一户人家里冲出来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学生们还在对这突如奇来的事发懵时,披头散发的妇女已一边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凄沥地呼叫着“赔我儿子的眼睛”、一边朝他们扑了过来。对此摸不着头脑的学生们就只好慌忙后退,一直退到了巷口。学生们在巷口稍作停顿后就爬上了能通达山顶的窄石梯路,因为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仍在向他们追来。为了不让中年妇女继续追自己,学生们很快就离开小路而奔到了石壁之顶站了下来。果然中年妇女不再追学生们

了,她而是站在巷道里仰头望着石壁顶上的孙仲云等人大骂。

 

学生们如此怆惶的原因是他们已基本确认披头散发的妇女既是赵文和的母亲且又是疯子。由此俯视着屋檐下的赵文和母亲的学生们是两眼茫茫,心中产生了负罪感。

 

不知赵文和的母亲向石壁顶上的学生们狂呼了多少次“赔我儿子眼睛”时,一个因上了夜班而正在补睡眠的四十来发的妇女穿着不齐地奔出家来将赵文和的母亲拦腰抱住了。此妇女控制赵文和的母亲是驾轻就熟。因此她在抱着人时,又抬头向石壁顶上的学生们说:“你们是赵文和的同学吧?赵文和在上面的防空洞里。你们快走吧。”

在这一刻,学生们脸上的自怨自艾的神色更重了,因为他们刚有了新的认识,认为自己是赵文和母亲的梦魇。

学生们用目光将赵文和的母亲送回到她家后才转身朝山上爬去。这一路上不再有人家,所以道上长有不少的杂草和灌丛。上行约五十米、再向左拐弯后,走在前面的胡英才突然止步惊喜地对同学们嚷道:“嗨!那不是费静吗?”

 

学生们抬头看去,果然看见前面杂草夹道的小路上出现了费静同学。随即众学生悲喜交集,范素芳和谢情抹着泪、含着笑迎着费静奔去,男生们晃头苦笑着加快了几许步伐。在三位女生相拥而泣时,呆立一旁的男生们也眨巴着眼快哭了。

挤出心中的苦水后,十分憔悴的费静便一边缓缓地推开范素芳跟谢情、一边有气无力地说:“走吧,文和关在上面的防空洞里。”

 

接下来是痛苦的沉寂,因为人人都知道“防空洞”是什么意思。因此费静就更沉默,她从自己的脚旁拾起一个她刚才因为了拥抱同学而放在地上的装有一个搪瓷盅的尼龙网袋来就转身走了起来。由于只顾着消除这揪得人心疼的沉寂,走在后面的谢情就忘了动动脑,故尔就说: “费静。文和的母亲是不是疯了?”

“是疯了。”费静既无气又无力地说,“文和也疯了,所以才关在防空洞里。”

 

范素芳反应快,她先是上前一步揪了谢倩一把,紧接着就超过对方而急急地贴近费静。范素芳心思缜密,她一边体贴地从费静手中取过装有搪瓷盅的尼龙网袋、一边体恤地说:“静,你刚给文和送了饭?你吃饭没有?

感受到范素芳关怀的费静点了点头、再摇摇了摇头,最后却不说话,她而是扭头看着后面的同学指着杂草丛生的前方。费静此时为何有如此举动?原来这时学生们已又爬完一段土质台阶而站在了一块平地上。这块既有足迹又有荒草的平地约四十平方米,在此向西能远眺长江、向南向北是灌丛和藤蔓、向东有一道数米高的黄砂石崖壁,崖壁上有一个手工凿成的防空洞。防空洞约两米宽、一米六高、六米来深,它是民间百姓用錾子 一錾一錾地抠凿而成。此类防空洞在全市众多,是近年来仓促掘成,用途是躲避从越南飞来的美帝国主义的鬼怪式轰炸机的轰炸。学生们眼前的防空洞与全市所有大大小小、坚固或不坚固的防空洞一样,人们在洞口两边的石壁上用红油漆书上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跟“备战备荒为人民”两条毛主席语录。

 

众学生是怀着恐惧、忐忑和内疚的心情走向眼前的防空洞的,因为他们已明白赵文和同学就关在此洞里。该防空洞有一扇与大多数防空洞所没有的木栅栏门,一眼就能看出是新安装上不久。费静手握栅栏一边目光呆滞地盯着洞内的赵文和、一边用喃喃之音对同学们说;“我刚给文和喂了药,他现在入睡了。”

“难道文和同学真的疯了吗?”由于敏感于斯,谢倩不禁颤抖着说。

谢倩的惊悸表现使场面一下就陷入死寂,因此费静道出一句“文和要打人”之语后就耷着头移步到了洞口旁。

 

洞中状况使众学生辛酸落泪,因为他们看见的赵文和同学不仅是死一般地蜷缩在一张小木床上,且更是看见有一根使人心惊心凉的铁链一头固定在洞壁上、另一头铐着赵文和的右踝。

凝视着赵文和同学的学生们鼻子酸了很久眼睛眨巴了很久后,他们才陆续转身离开了栅栏门。李华新离开防空洞时尤为愤慨、激动,他攥着双拳咆哮道:“怎么不疯?是我也疯了,想一想都害怕,一辈子都泡在黑暗里。真不如死啊!”

 

孙仲云气愤李华新只顾自己生气、发牢骚而没有顾及费静的感受,因而就瞪着对方说:“谁不想发牢骚?你发牢骚要看看周围的情况嘛。”

李华新猛然知错,所以就指着前面低声对孙仲云说:“你别担心,她们已开始下山,我想费静没听明白我发的牢骚。”

 

下山的路上,男生们有意与前面的女生们拉开了十几米的距离,这为的是让范素芳和谢倩能在安静的环境中安慰费静。

其实男生们也很安静,因为他们像进入了思考中。不过不久,思想怪异的孙仲云突然苦笑着自言自语般地说:“哼!还不称霸?拿什么称霸?尔虞我诈的动荡社会、走马灯式的政局、人人自危的民情及更是黄皮饥瘦的公民能称霸吗?好高看自己!称霸还得要有本钱啊!一点本钱也没有……”

 

出于好心、也是揶揄,郭永泰既快又粗鲁地拍着孙仲云的肩说:“罢罢罢!你别说了,我们听不懂你的话。我们不关心人家有没有本钱。快走,看,好像女生们已停下来等我们了?”

生了气的孙仲云本要反诘郭永泰,但无奈李华新和胡英才已推着郭永泰跌跌撞撞地奔向了下方。很快男生们在赵文和家的那排公房端头的小块空地上与女生们聚拢了。像是各自早有辛酸的安排,面容憔悴的费静没有提出送同学们一程、而探望者们也没有提出去赵文和家坐一坐。因此费静软绵绵地向同学们挥了挥手后就走进了巷子里、而探望者们目送着费静进入赵文和的家后便转身沮丧地走上了返回之路。

 

由于心中恐惧,还在小巷里穿行时谢情就忙着对同学们说:“唉!真是不寒而栗,万万没想到我们的费静同学已憔悴得像一张抹桌布了!啧啧!我们还是少女吗?”

没人与哀叹连连的谢情说话,因为此时大家都心神黯伤、欲哭无泪。走出山寨般的平民区而来到大街上后众学生不约而同地站立了下来。随后学生们的举动又很统一,他们先是面面相觑、遂是欲言又止,末了就蹙着眉、憋着心思又前行起来。

 

当学生向南走过一段长长的街道而来到一处大街与西边的一条小街交叉成的丁字路口时,谢倩突然停下来对同学们说:“大家想过没有我们还该不该去看望梁鹏同学?刚才见了文和和费静的惨状我都害怕了……我害怕我们的看望会使梁鹏和梁鹏的父母会更加痛苦。”

 

谢情的此番话就是大家刚才的“欲言又止”,所以学生们就站在丁字路口上为去不去看望梁鹏的事犹豫起来。这时学生们已神乏力疲,所以郭永泰就拿出烟来一边散发给男同学、一边气呼呼地说:“妈的!好像我们反倒成了罪人?我们连自己残废了的同学都怕去看了。”

胡英才点上烟后既不服气又漫不经心地说:“我们才不是罪人。我们只是怕梁鹏的父母在看见我们这些健全人后会更加痛苦。”

 

孙仲云点上烟后却果断地对同学们说:“走!见机行事;我们应该想着梁鹏早就在盼着我们去看他呢。”

 

     随即学生们静静地走进了小街,因为孙仲云的话触动了他们的心灵。此后不久,他们在经过一家街道开办的小面馆时买上了烤饼充饥。刚啃上烤饼,学生们已离开小街走上了长长的通往长江边的石梯路。这一路全是下坡、全是栉比鳞次的民房、也全是巷道。略二十分钟后,学生们穿过了居民区来到了房屋寥寥的江岸上。踏着江岸往下游方向走了一段路后,众学生就来到了卫东棉纺织厂靠长江一侧的青石围墙下。沿着墙根又前行了一段路后,学生们来到了围墙的东北角。到此他们又一次不约而同地站立了下来。

学生们这次停下来没有相互观望,他们而是朝前面低处的一栋孤零零的砖木结构的陈旧楼房看去,因为梁鹏的家就在该栋楼房的顶楼、即二楼的某一间里。一时间里,他们谁也不说话,人人都像是又再为去不去看梁鹏的事犹豫起来。男生们似乎比较狡猾,他们为了让自己的同学打头阵走在看望梁鹏的最前头,因而就借故休息、靠着虽已有风化、但仍雄壮的石墙不走了。为了使自己装出来的休息不露出破 绽,他们又假装瞅起行驶在江上的轮船来。

     由于必定感伤、落寞,所以不久学生们不 仅越装越心虚、愧疚,且还神情悒悒了。这愁闷 不安,使谢倩突然负气地一边迈步欲向前、一边 生气地对同学们说:“大家快走啊!你们别只想 着怕被梁鹏的父母骂,而忘了痛苦中的梁鹏正 望眼欲穿地盼着咱们去看望他呢。”

     谢倩的责备,使众学生又前行了。他们下 行完一段三十多米长的土坡,便安静地站立在 了梁鹏家的那幢楼房前。这幢孤立于江岸靠江 一侧的房屋也很安静,因为它的四周多是灌丛 或荒草地。由于实在是害怕见到梁鹏的父母, 所以学生们站在楼房又犹豫不前了。此情形下, 似乎是为了替大家的“怕死”行为进行辩解, 李华新抢在同学们难堪前就恼恨地说:“是啊! 不知道梁鹏的爸爸妈妈有多么的恨我们。唉! 是啊!*****的武斗使一个家庭落得一个这么悲 惨的下场、并且看起来这悲惨还是活该啊!”

“活该就活该。”胡英才猛地气恼地叫道,“我们虽然活该了,但也懂事了,不傻了。李华新,你哀声叹气是什么意思?我们是前进还是后退?”

然而没等李华新开口,谢倩和范素已同时走向了楼房。如此一来,既有些汗颜又想要挖苦一下时代的郭永泰便迅速而又威猛地向男同学们挥手呵道:“戴上藤帽冲!”

戴上藤帽冲是武斗术语。

十来步后,众学生都走到了楼房的楼梯口。此楼房的楼梯设计得特别怪异,它大部分建造在了楼房外的山墙上,楼梯上面建有蓬盖。楼梯虽然建有蓬盖,但由于长期处于室外,还是被斜风细雨侵蚀,所以它的木质骨架已开始腐朽了。

学生们踏着“嘎吱”发响的楼梯爬到楼梯上端的平台时又停了下来。他们觉得如果去掉栏杆和蓬盖,就像站在了跳水运动员的十米跳台上。由于平台小却人密,所以胡英才刚站下来就低声向前面的谢倩跟范素芳催促道:快进屋里去,楼梯快垮了!”

然而谢倩和范素芳并没有马上走进楼房,因为她俩还在观察着自己前面筒子房的昏暗过道。过道上煤烟呛人,所以郭永泰就半真半假地咕咙起来。然而李华新将郭永泰的牢骚看成了矫情,所以他就小声且厌恶地说:“郭永泰你家是高干吗?你在家时哪天不被煤烟熏?” e

         

“安静!别打扰人家午睡。”郭永泰佯嗔着李华新说。

煤烟及无处不在的烟尘来自每家每户搁在自家门旁的煤炉;过道便是厨房。由于过道两边的人家不仅都大门紧闭且还都没有窗户,所以学生们一进入过道便没有了主意,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找到梁鹏的家。此情况下学生们显得无奈,他们不敢去敲响人家的门,只有一边瞧着一扇扇因布满烟尘而像沉睡过去了的大门、一边小步小步地前行。就在感伤的学生们又添愁容时,前面一户人家的门突然发出了开启的声音。由此众学生赶忙循声看去,见得从过道底端右边的一户人家走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太婆。看情形,老太婆开门出来是去取置于自家煤炉上的黢黑锑壶。范素芳眼疾腿快,她及时奔上去向老太婆问道:“婆婆。请问哪户是梁鹏的家?我们是他最好的同学。”

 

老太婆很谨慎,她不说话,而是指了指对面的一户人家后就快速地钻进自己的家里将大门关上了。随即大家在靠向梁鹏家的大门时,郭永泰却在计较老太婆对待大家的态度。因此他低骂道:“妈的!连老太婆也视我们如恶人了。她怎么就认定我们是武斗份子呢?”

不过没有人跟着郭永泰发牢骚,因为大家的心都因快要见到梁鹏同学而七上八下了。然而学生们的心忐忑得厉害,所么一时间里大家都呆呆地立在梁鹏家门前,没人敢去敲门。在如此情形下,学生们恼火而又痛苦了。就在大家越来越沮丧、消沉时,孙仲云突然果断地抬起手来要敲门。

然而孙仲云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他没有敲门,而是精神不振地将耳朵贴在门上探听起梁鹏家里的动静来。稍许,李华新认为孙仲云是胆小鬼,因此他一把拉开对方将耳朵贴在了梁鹏家的门上。接下来胡英才如法炮制,他又将李华新拉开而自己贴着门探听起梁鹏家里的动静来。

 

又过了一会儿后,胡英才主动离开门而叫来郭永泰探听。殊不知郭永泰刚将耳朵贴在门上、门就缓慢地开动了。在这一刻学生们都慌张地退了两步,因为他们认为梁鹏的母亲或是父亲马上就要看见自己了。门打开后,一个精神萎靡脸色铁青的中年妇女从屋里走了出来。学生们见中年妇女面如死灰故再次纷纷倒退,一时间里都不敢向对方问话。与此同时,中年妇女出奇地沉寂,她微低着头走向自家的煤炉,对学生们看都不看一眼。

这时学生们才注意到中年妇女的双手都拿着东西,右手提的是药罐,左手拿的是一包中药。等到中年妇女将中药倒入药罐中、再参入水、最后将药罐安置于炉上时,备足了勇气的范素芳终于上前去扮出唯唯诺诺的样子说:“这位阿姨,您是梁鹏的母亲吧?我们是梁鹏的同学,今天特地来看望他。”

 

中年妇女正是梁鹏的母亲,所以一瞬间她就疯癫般地大叫道:“梁鹏死了!”

“梁鹏死了”之语对于学生们来说虽算不上晴天霹雳,但他们还是惊呆了。稍许时,当清醒过来的学生们正准备面面相觑时,梁鹏母亲进家后的摔门声又将他们吓了一跳。

 

摔门声虽然只响了一下,但它却久久地鞭笞着学生们的心灵。现在由于学生们既明白了梁鹏的母亲是非常地憎恨自己、又因梁鹏的残废而有了负罪感,所以他们就耷拉着头离开了梁鹏的家。

沮丧而又狼狈的众学生刚一回到地面,谢情就欲哭般地对同学们说:“梁鹏怎么就死了?我们早该来看他呀!”

 

“我想梁鹏没有死。”胡英才思忖着说,“依我看梁鹏的母亲是在借说气话来解恨。”

郭永泰接着说:“我也看出梁鹏的母亲是在说气话。不过梁鹏跟死人又有多大区别了?”

 

郭永泰活音未落就向前蹿了几步,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为了不被讨伐,他又急忙对同学们说:“他妈的!都是那捞什子‘档案’的罪过。想当初咱们真像一群蠢猪,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一点不动脑筋,只担心自己的档案里会留下红疤黑迹。上不了大学就去他妈的蛋吧!哼!现在想来那些死了的同学跟梁鹏、赵文和及残废了同学倒是黑五类狗崽子还好了。”

 

这时学生们刚好返回到雄壮的围墙前。因此,为了支持郭永泰的观点,孙仲云突然头一低,头像犄角般地朝着围墙冲了过去, 俨然要一头撞死在墙上的架式。然而就在猝不及防的学生们盯着狂野的孙仲云大惊失色时, 头发刚触到围墙的孙仲云却在霎瞬间已转身用肩臂抵着墙,遂以一副躯体斜靠于墙的衰弱像面对着大家。

 

    孙仲云两眼茫茫地斜靠在墙上片刻后,同学们都望着他笑了。尽管学生们被孙仲云的滑稽动作逗笑,但他们深知孙仲云的心里很苦、故而人人竞相说:

"孙仲云你吓出大家一身冷汗,我们以为你真要一头撞死在墙上呢!”

“孙仲云你的撞墙动作真是绝妙的杂技表演,但愿你是在逗大家玩……”

“孙仲云你的觅死表演是为了什么?”

“孙仲云,在那一刻你真的悲哀到了想要撞死的程度吗?”

 

纷纷嚷嚷中还是胡英才的洞察为强,他咂着嘴扮出城府颇深的模样对同学们说: "嗨!你们是什么眼神?看,孙仲云马上就要笑了;因为他肇谑了我们的这个史无前例的时代。”

同学们不满地盯着胡英才说:“我们不懂。”

胡英才怕大家笑自己自以为是,于是就赶忙指着孙仲云说:“嘿!你们看孙仲云在开始笑了。”

 

这时孙仲云的脸上果然泛起了隽永的苦笑。 鉴于此,大家也皱着眉、似笑非笑地端详起孙仲云来。此情形下,孙仲云不自在起来。因此他猛地将肩臂往墙上一撑,遂倏地挺立了起。为了不给同学们对自己的意味深长的苦笑有诘问的机会,孙仲云还没完全站稳就催促着大家说:“快走快走,时间不早了。”

 

李华新第一个跟上去肩并肩地对孙仲云说: 胡英才刚才说的话不是信口开河,孙仲云你 撞墙觅死的把戏是在向谁发出抗议吧?现在我 已看出你在怕什么、躲什么。”

孙仲云侧头瞟了一眼李华新说:“向谁发出 抗议?你敢不敢?”

“老子敢!”李华新冲口而说。 尽管李华新的话音很洪亮,但还是露出了 胆怯。

因此郭永泰马上就带着取笑的心思对李 华新说:“李华新您真敢抗议吗?你别吹牛了, 过去的事和未来的事我们就不说了,就说眼下的事你也跟大家一样,只有表现出俯首贴耳。”

 

“眼下什么事?”李华新悻然地问郭永泰。

郭永泰笑嘻嘻地说:“大家不是被工宣队治 得服服帖帖了吗?”

胡英才抓过郭永泰的话来不服气地说:“哪 里是工宣队厉害。明明是中央文件厉害。”

这时谢倩把男生们的舌敝唇焦视为了新亭对泣,因此她就悲伤地说:“厉害的人还在后面, 到时候看你们怎么办?

男生们虽然明白谢情的生气是在表示对自 已的絮语不满,但其中的郭永泰还是厚着脸皮 向谢倩问道:“后面还有什么厉害的事?”

像早就准备好了话的谢倩张口就说:“军宣队!”

“喔!果然果然!”除孙仲云之处的男生们不 约而同地蹙了一下眉头。

     不知是没有了话说、还是“军宣队”梗在 心里,在接下来的一段路里学生们都沉默无语了 。

在爬完一段石梯而来到一段平路时,孙仲云扫了一眼同学们说:“大家忌惮军宣队了吧? 因为他们是枪杆子、真正真实的无产阶级专政。”

由于孙仲云见大家都沉默无语,于是他就继续说:“按理说其实军宣队对包括砸派在内的 所有红卫兵都有好处,因为他们进驻学校的任 务就是阻止……阻止……”

“你老是欲言又止!阻止什么?”胡英才不满地呵问着孙仲云,“你是说不上来还是害怕说?”

 

孙仲云欣慰地盯着胡英才说:“你小子还不笨,知道我有些害怕了。

胡英才见自己看穿了孙仲云的思想,因而就兴奋地催促道:“孙仲云你快说出‘阻止’之事,没人会出卖你。”

孙仲云略微思考后说:“我倒不担心你们会出卖我。我是怕贻笑大方。”

 

这时郭永泰有些火了,因而就冲孙仲云嚷道:“孙仲云我一见你这副酸溜溜劲腰就发胀。你要说就说,不说就算了。”

郭永泰话音刚落,谢情就冲他呵道:“你要逼孙仲云犯错误吗?”

 

由于本心就要说出自己对政局形态的看法,所以孙仲云一听了谢倩的话就赶忙对同学们说:“在我看来,其实军宣队进驻学校对咱们红卫兵是有好处的。大家想过没有,军人进驻已没有刀枪的学校岂不是在杀鸡用牛刀?可为什么老人家又要这么做呢?我始终认为……”

“那个老人家?”郭永泰打断孙仲云的话狡默地笑着问。

 

不等孙仲云回答,胡英才已生气地说:“郭 永泰你别装怪。孙仲云你快继续说。”

然而孙仲云却玩味地盯着郭永泰说:“郭永 泰你说还有哪个老人家?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我是在拾您的牙慧呀!”

郭永泰佯装恍然大悟地说:“喔!原来如此。 这是个好词;好词!”

 

“老子踢你一脚。”李华新一边踢向郭永泰、 一边拉下脸说,“叫你别打岔,听孙仲云说,看 我们还有没有救。”  

为了让大家的思维连贯,孙仲云立马接着 先前的话说:“我一直认为军宣队进驻学校是为 了阻止某些人、甚至是某个人对红卫兵犁庭扫闾;所以说可能对我们有些好处。”

“听不懂。我们完全听不懂。”李华新不耐烦 地对孙仲云

 

孙仲云假意思考了一下说:“我这是奇谈怪论, 连我自己也是云里雾里。让我捋捋思路再给你们说。”

然而孙仲云还没开始归纳自己要对同学们说的思维要点,范素芳已吞吞吐吐地对他说:“孙仲云,你的话听起来好像有挑拨中央领导关系之嫌?”

 

发生了范素芳的质疑之事,孙仲云没有时间捋一下思维,他而是淡淡一笑后就自信地对诸同学说:“不是传说若干年后毛主席还要搞第二次、第三次文化大革命动动吗?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斗争还没完。为什么还没完?因为当下的运动的结局不是人所预测的凯旋,而是让人怒发冲冠的‘猫翻甑子给狗办’。长话短说,先人说道在屎腻中;大家不要一根筋地笃信什么高尚无比。我想只有自己的父母才高尚无比。”

 

由于激动,李华新一下抢过孙仲云的话说:“对对对!运动一段时间后,我也认识到自己的父母才最高尚。若干年后,还要斗争?还要搞运动?还要向我们卖劝死文?呸!我们还会天才地傻吗?”

郭永泰觉得李华新的话很替自己解气,因而就拍打着对方的肩头似笑非笑地说:“哼!还真是这样。妈的!劝死文总是劝庶民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而自己却想长命百岁。哼!敝人从此也要为自己的父母作想,只想复课、上大学及当工程师,而不再替人做嫁衣裳了。”

 

“真是美妙的想法!”胡英才立马嘲笑着郭永泰说,“ 你想复课?上大学? 还有工作? 目前你不要想得太好太多了吧。依我看咱们能赎清武斗之罪,从而不被扣上一顶武斗份子的帽子就谢天谢地了。”

 

    一旁的李华新虽然对胡英才的丧气话很生气,但他还是强装温和地说:“胡英才你看出了复课很难吗?”

胡英才想了想说:“我看河清难俟,因为军宣队还没有入场,学校就被工宣队搞得像骡马市场了。如果军宣队进驻了学校,我看复课之事就更加南辕北辙了。”

 

“孙仲云不是说军宣队对咱们有好处吗?”谢倩急迫地问胡英才。

胡英才从容认真地说:“请大家注意听我的分析。孙仲云说的是军宣队应该对红卫兵有些好处,而不是说对学生、学校有好处。再且说如果军宣队就一定对咱们红卫兵有好处,那还 要看下面的不谙斗争策略的低级军人是否懂得 中央的谋略;如若不懂,军宣队进驻学校就是 弄巧成拙之事,也就是说红卫兵的命运反而会 更糟。”

 

“别说了,烦!”李华新厌恶着胡英才说,“你 的那些什么策略、谋略的话我们搞不懂。总之 我们只盼着早日复课,至于神仙们要再打仗的 事,咱们老百姓一概不再理睬。”

李华新的愤慨反而使胡英才微笑着说:“李 华新你以为我是在异想天开,把军宣队当成了 救命稻草?其实我也是在拾人牙慧,所以这事 你可以问问孙仲云嘛。”

 

     由于大家都对“救命稻草”怀着半是期望、半是调侃的思想,所以学生便挪揄地对孙仲云说:“孙仲云你快说,军宣队怎么会对咱们红卫兵有好处?我们可不需要您的好话宽心,而是要听听真知灼见。”

   “我不怕你们挖苦。”孙仲云嗍着笑对同学们 说,“我老在想另一个问题,就是中央会用什么高招来解决两届、有可能是三届学生被积压了的问题。”

 

孙仲云说到此就埋下头心中酸酸地窃笑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担心会遭到同学们的讥笑。果然郭永泰马上就对他说:“喂。孙仲云你忧天下之忧是范仲淹转世吗?你还有心担心中央的事?人家担心过你的事吗?如今还在考虑着国着大事的人也未免太虚伪了吧?”

由于孙仲云不仅早已习惯了同学们对自己发出的冷嘲质问、且更是把同学们的质问当成了验证自己的思维是否正确的方法,所以就没有反讥郭永泰。

 

此后的路上,学生们很少交谈,他们似乎在默默地厌恶着世界。他们回到学校时天也暗了、人也萎靡了。

 

转眼间结束武斗的“九·一五”通知已发布了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人们在经历了“杀鸡儆猴”及工宣队登堂入室的震慑后,社会安静了下来。不过这“安静”显示的并不是太平,因为工人间的两派其仇恨更大了,其中败北的工人造反军还念念不忘要跟着毛主席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运动,从而东山再起。

 

十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当人手一册毛主席语录的附四中学的学生们正在操场上一如既往地敷衍学习毛主席语录、中央文件精神及人民日报最新社论时,赵中远和他的几个本校战友突然回到了学校。所幸赵中远和他的战友们避开了“杀鸡儆猴”的风口,所以他们回到学校后就没有遭到太大的麻烦。

十一月初,家喻户晓的担负着支持革命左派任务的军宣队终于走出军营跨进了社会,其中一支进驻了附四中学。附四中学的这支军宣队由一雷姓副营长率五名士兵组成。上任伊始,作为专政铁拳的军人就更是要烧上三把火来唬住文化较高的学生,从而达到给自己立威的目的。

 

军人身份、动辄版版六十四的专政训词以及唬人的大噪门使军宣队速起了作用,不几天学校纪律就达到了使学生们噤若寒蝉的程度。然而学生们甘拜下风的表现还只是雷副营长的小目的,作为鳏夫的他其最终想要得到的东西是希望自己能被学生们、特别是女生们视为见多识广、威风八面的上乘男士。雷副营长有了这样的精神追求,自然也就想到了只有用“打蛮子吓好人”这一屡试不爽的法宝才能治众而使自己峥嵘熠人。

雷副营长很有组织能力,很快工宣队主持下的散乱的学校面貌就大为改观,一是工宣队和进入大联合领导的几位教职人员跟两位学生代表不再敷衍塞责,而是围着他煞有介事地为成立革命委员会的事忙碌;二是学生们乖乖地恢复了“早请示,晚汇报。”。

 

军宣队进驻学校后的天气特别好,天天风和日丽。因此,平时心中鄙视、怠慢学习的学生们不再在乎学习无聊,而是乐意带上凳子拿着毛主席语录去操场上沐浴着阳光学习。

一天下午,学生们在操场上边沐浴阳光边敷衍学习时,胡英才无意中又一次看见了孙仲云又在遮遮掩掩地用拇指跟食指将自己的上下唇紧捏在一起。由于实在难禁好奇,胡英才便靠过去低声说:“孙仲云你在做什么怪象?这段 时间来,我发现你在时不时地捏住自己的嘴。 这是为什么?”

 

“我的嘴快要漏了;我真担心憋不住了。”孙 仲云贼头贼脑地对胡英才说。

     胡英才和孙仲云的交谈没有引起同学们注意,因为恰在这时郭永泰已掩着嘴笑呵呵地对 大家说:“看!小豌豆又要羞羞答答地转到我们 这里来了。”

果然,学生们朝旁边的一个学习小组看去, 见小豌豆正在一边假模假样地督察着那个小组的学习、一边磨磨蹭蹭地朝自己的学习小组移动了过来。

1

“小豌豆”是郭永泰给驻校军宣队中的一个 小个子士兵取的绰号。从军的小豌豆来自农村,他还是一张娃娃脸。小豌豆跟郭永泰等学生熟络缘于两相喜欢,学生们喜欢打趣小豌豆被他那肥大军裤的腰裹着他胸堂的可爱而又滑稽的 样子、小豌豆羡慕武斗学生玩过许多枪。据小豌豆说他参军两年来不曾实弹训练,因为一颗子弹能换两斤多大米了。

远远的郭永泰就望着小豌豆笑了起来,可小豌豆却装着没看见郭永泰。小豌豆扮着认真负责的神态在数个学习小组间蟠绕了一番后终于靠拢了郭永泰等学生的学习小组。郭永泰不等小豌豆站定,他就起身将自己的凳子让给对方坐。几乎是在同时,郭永泰就去摸着小豌豆的胸笑嘻嘻地说:“我发现你还没有换成小号军裤。”

 

小豌豆假装生气地打开郭永泰的手说:“给你说了很多次,我穿的就是最小的号码。”

小豌豆的到来,使学生们高兴、活跃起来。不过范素芬却没有马上露出笑容,她而是先瞅了一眼对解放军不礼貌的郭永泰后才关心地对小豌豆说:“你可以把裤子拿到裁缝铺改小嘛。”

小豌豆满不在乎地对范素芬说:“部队不容许改军服。”

 

今天的小豌豆看学生们的眼光有点异样,但学生们没有发现。因此郭永泰马上又对小豌豆调侃道:“我非常怀疑你这个解放军是开后门得来的,因为你的个头就不合格。”

郭永泰的嬉言虽然使学生们抿着嘴笑了,但却使谢倩黑了脸。谢倩瞪着郭永泰说:“人家开后门惹了你什么?难道就不许农民子弟进部队吃两年饱饭吗?”

郭永泰被谢倩的话惊醒,蓦然认识到自己伤害了小豌豆的自尊,由此便慌忙摆出义薄云天的姿态说:“我早就希望全中国的农民吃饱饭……”

 

话到此,郭永泰倏地闭上了嘴,因为他看见男同学们都在或侧头、或低头地忍俊难禁。因此他不仅也笑了、且还故意现丑地对大家说:“嘿!我一说到吃饱饭之事,你们就嘲笑。你们觉得我的话是庸俗了还是吹牛了?”

     这时小豌豆有些急了,因为他见学生们还在打趣说笑、而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却还没有达到。因此他顾不得自己说话唐突,遂严肃而又匆忙地对学生们说:“谁是赵中远?你们中有没有赵中远?”

 

小豌豆的话虽然突然,但一下就抓住了学生们的心。因此心情最先复杂了的李华新便即刻向小豌豆问道:“赵中远怎么了?他是我校的砸派头子。”

小豌豆将神情凝重的学生们看了一遍后说:“昨天有两个外调人员来学校调查赵中远的情况,看来问题不小。”

“嘿!习惯了,不外乎说他在武斗中打死了人。”郭永泰满不在乎地对小豌豆说。

 

胡英才接过郭永泰的话说:“老伎俩了,赵中远是否遭殃,这要看形势 。”

“不一定吧?”李华新反驳着胡英才说,“枪毙俘虏可不是混战……当然我也没有看见白继光师傅是被谁枪毙的。”

李华新说出了这样的话,这使学生们难免要猜测一下赵中远在武斗中是否打死过人。就在这时,阳光灿烂的天空中蓦然爆响起一个女生忘了命的吼叫声:“打倒毛泽东!”

 

这位女生的吼叫声虽然如燧石星火般短暂,但已惊吓得云停风止、人若木鸡,一时间天地惊悚、万籁俱寂。过了好一阵,操场上的人们才开始面面相觑、重新有了呼吸。之后全场依然鸦雀无声,只有极少数人开始紧张匆忙地走 动起来。当刘长杰带着两个女生将呼喊反动口号的女生从人群众揪出来再押离操场时,几乎 所有的学生都站起来一边朝反动女生望去一 边心惊肉跳地咂着舌说:“啧喷责!好大的胆子 她是不是疯了?”

 

     郭永泰的感叹却意味深卡,他咂着舌说:“啧 啧!原来是她?资本家的女儿这下死定了……”

“你是觉得她可惜了吧?”胡英才将嘴贴在郭永泰的耳朵上低声地说。

 

郭永泰没听明白胡英才的话就在点头微笑,因为他的目光和心都被资本家的女儿抓走了。但瞬间后通过回忆胡英才话的他倏地脸色大变,遂恶狠狠地向对方说 “什么可惜了?难道我就没有阶级立场了吗?”

尽管这时大家的注意力和目光都放在了反动女生 的身上,但胡英才还是轻声说:“郭永泰你小声点。郭永泰你已不打自招。我在说你的立场有 问题吗?如此看来你小子早就看上了丰腴白皙 的欧梦兰了。”

 

“你才不打自招。”郭永泰瞪着胡英才说,“什么叫丰腴白皙?你才早就觊觎人家了。你连人 家的名字都知道了。”

胡英才虽然知道自己也露了馅,但他却镇 静地说:“郭永泰你连人家的成份都知道了……诶!郭永泰你怎么知道她是资本家成份?”

郭永泰认为胡英才又在对自己使心计,故 尔就以攻为守,狡黠地笑着向对方说:“你又是 怎么知道了人家的名字呢?”

 

如此一来,胡英才不仅脸开始泛红、且还 辞穷了。因此,郭永泰穷追不舍地又说:“胡英 才,你连人家的名字都知道,这说明你……我 就不揭露你的鬼祟之心了。尽管如此,不过我 还是要再向你讨教一次什么叫丰腴白皙?”

这时一阵紧张思索后的胡英才突然精神振 奋地说:“郭永泰是名字机密还是成份机密?你 连人家最秘密的东西成份都知道,这恰恰说明 你才有鬼祟之心"

由于不想再与胡英才费精神,郭永泰一下 拉下脸来严肃地说:"胡英才。我俩打赌,到底 谁有鬼祟之心。”

 

然而胡英才却提起自己的凳子来笑嘻嘻地说:“郭永泰回教室吧,看,大家都在离开操场了。妈的!郭永泰你看,怎么人人都耷拉着头呢?”

“人人自危呗!”郭永泰肯定地说。

 

第二天虽仍是沐浴阳光的好天气,但早请示后大多数学生却只愿呆在教室里学习,因为他们提防着,怕欧梦兰的“血”会溅到自己身上。然而学生们还在进行集体念读毛主席语录的例行开场白时,他们就接到了上操场开批斗大会的通知。由于估计到今天的大会与昨日发生的现行反革命事件有关,所以有不少学生是带着怵惕的目光走向操场。有人为何目光怵惕呢?因为这样的大会经常行指鹿为马之事——谁的心里或是一不小心的只言片语中又不曾有过怨气或怨言呢。

由于是开批斗大会,所以就不容许学生们带凳子去躁场。当千余名学生面对砖石砌成的主席台站定时,主席台上的开会用具却还在布置中。这时尽管主席台上威严森森、主席台下的人群中弥漫着忐忑不安的气氛,但胡英才还是抓住等待开会的短暂时间、将头偏到郭永泰的耳旁低声说:“郭永泰你说奇怪不奇怪,昨夜我梦见了杨长江。杨长江至今都还没回校,你以为他是回家了还是死在处面了?

 

皱着眉双眼紧盯着主席台的郭永泰神情暗黯淡地对胡英才说:“杨长江给你投梦了?他可能不妙吧!”

“你是说他死了?”胡英才不禁眨巴着眼说。

由于事说到辛酸处,郭永泰也眨巴着眼睛低 声说:“胡英才最近你觉得我们学生像什么?我 们像不像牲口?”

 

“英雄所见略同!”胡英才激动得拍打着郭永 泰的肩头叫出了声来。

尽管胡英才的叫声很小,但郭永泰还是紧 张得观察起周围同学的反映来。他见同学们都 锁着眉全神贯注于主席台上的动静,遂才压着 嗓子对湖英才说:“我们是英雄就好了,可惜远远不是。我们的可悲之处就在此,谁都可以挥 舞起什么什么大棒来欺负咱们。”

 “岂止是欺负……”胡英才又激动起来。

 

可就在这时,主席台上突然响起了麦克风电流发出的刺耳的啸叫声。麦克风的刺耳声不 仅打断了胡英才的话,且还使胡英才和郭永泰 慌忙认真地面对主席台。然而还没等胡英才和 郭永泰将主席台的情形多暼上几眼,没有开场 白的麦克风已声色俱厉地呵道:“将隐瞒家庭成 份的刘大碧押上台来!”

没有开场白,一开头就抓人的大会显然使 用了恫吓人的伎俩。这伎俩果然奏效,它使全 场的学生都噤若寒蝉。由于大家都认为刘大碧 是被从教学大楼与平房教室间的贫富巷押出来。 所以人人都翘首朝那里望去。然而学生人群中 突然有了大动静,这使学生们一下就将自己的 目光转向了那里。转眼间学生们已看见发生骚 动的地方正有两个虎虎生威的女生在反扭着刘大碧的双臂将其从人群中抓出来押往主席台。

 

为何事先不惊动刘大碧、而是要让被批斗的她素往正常地与自己的同学呆在一起呢?原 来这又是大会主持者的一种震慑学生的伎俩。 此伎俩何以能震慑人?因为这样能使学生们因 不知道下一个被抓的人会是谁而产生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惶恐跟发怵。

 

当被押上台的刘大碧刚一被俩女生反扭着 胳膊对着台下的全体同学做出弯腰低头的认罪 姿态时,表克风又风风火火、气势凶泌地叫道: “将诋毁社会主义制度的阶级异自份子林鸿尧 押上台来。”

    此一来,心中惶惶的学生们自然就环视四 周,看这个林鸿会是从哪片禁若寒蝉的人群 中被抓出来。如刘大碧之辙,当一处人群有了片刻骚动后,林鸿尧就被两个男生反扭着胳膊 押往主席台。

 

林鸿尧刚一挨着刘大碧向人民低头认罪, 麦克风又叫道:“将咒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 动的坏份子梅卫红押上台来!”

第四位被押上台低头认罪的学生被冠以流 氓罪;他也是现从学生人群中抓出来的。接下 来尽管麦克风还在连珠炮般的点名抓人,但胡 英才已不关心被押上台挨批斗的后来者了。胡 英才之所以这样,原因是心有旁鹜,他将目光 倒回去放在了披头散发的刘大碧身上。他蹙眉打量、琢磨了一会儿刘大碧后就用肘碰着郭永 泰低声说:“啧啧!那个女生何苦要隐瞒家庭成 份。成份不好就认命吧。这下好了,丢人现眼, 让同学们戳脊梁骨,只有钻地缝的路了。”

 

 郭永泰白了胡英才一眼,遂不满地低声说: “胡英才你说得轻巧。如果你的家庭成份不好 你会怎么办呢?"

 胡英才满不在乎地说:“我就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呗。但是我怎么会家庭成分不好呢?”

“你是长着眼睛投的胎吗?”郭永泰挖苦着胡 英才说。

胡英才“嘻嘻”一笑,正要反讥郭永泰时, 麦克风蓦地加大气势、提高音量地叫道:“将现 行反革命份子欧梦兰押上台来!”

 

欧梦兰的上台挨批斗,这使学生们屏住了 呼吸。学生们之所以有些紧张,原因是他们认 为自己马上就要看见反革命证据确凿的欧梦兰在凶狠的批斗中被蹂躏的一幕了。殊不知事情 的进展大出学生们意料,欧梦兰并没有被特别 虐待,她也只是“低头认罪”了事。对此胡英才吃了一惊,故低声对郭永泰说:“这就奇怪了, 难道这场批斗大会就没有批斗的主角了吗?我 原以为这场批斗会是专为欧梦兰而召开,其他 的低头认罪者只是陪一下杀场。”

 

自以为心明眼亮的郭永泰先小心地瞅了瞅 四周、再迟疑了一下后才贴着胡英才的耳朵狡 黠地笑着说:“证据确凿、有数百人作证,怎么会没有主角呢? 只怪主角的魅力太大,人家下不了狠手。”

由于自认为很懂郭永泰的话,所以胡英才 也贴着对方的耳朵狡黠地笑着说:“郭永泰你一是说欧梦兰就是这场批斗会的主角、是吧?二是说雷副营长很骚,所以就怜香惜玉,舍不得 对欧梦兰下狠手、是吧?”

胡英才的话还没落音,郭永泰已“噗哧” 一笑。尽管郭永泰笑得很舒心,但他还是担心 着会有危险。因此他便飞快地唬着胡英才说“你 小子胡思乱想些什么?你竟敢亵渎、质疑解放 军?解放军怎么会丧失阶级立场呢?再说雷副 营长也是人嘛。”

 

     胡英才见心中忐忑的郭永泰已语无伦次,因而就侧手隐蔽地揪着对方的大腿笑嘻嘻地说: “郭永泰你是害怕雷副营长、还是理解雷副营 长?”

然而瞪起了眼的郭永泰还没来得及对胡英 才对自己的“揪掐”跟话语作出反映,麦克风 突然声高八度地叫道:"将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 革命运动的武斗份子赵中远押上台来!”

 

麦克风的这一吼声,一下就使一遍窃窃私 语声的会场寂静了下来。会场再次安静后,赵 中远已被从人群中抓出来押到了台上。少许时 学生们就看出了昔日名声在外的赵中远才是这 场批斗大会的被批斗主角。学生们之所以能看 出赵中远是大会的重点批斗对象,因为他没与 其他的“低头认罪”者站在一起,而是被单独 的安排在主席台前边沿的中间地点低头认罪。

 

    果然,赵中远的后脑勺被押他的两个男生一通狠劈猛抽后、手提着一张公文纸的刘长杰就跨到他跟前摆出了一副要大加挞伐的架式。这时 台下的学生们以为砸派头子要被革联派头子狠 揍一顿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又有些出乎学生们的意料,因为刘长杰并没有揍赵中远。

 

就在大家感到奇怪时,刘长杰已边将书有 字的公文纸伸到赵中远的眼前频频抖动、边厉 声呵问道:“‘竹子开花,改朝换代’是什么意 思?你是说咱们的社会主义江山不可能干秋万 代吗?”

由于人人都对改朝换代之语敏感而讳莫如 深,所以赵中远一下就明白了刘长杰的没头没 脑的话说的是那件事。尽管此犯忌的话非赵中 远所说,但他并没有申辩、而是用沉默来对抗 刘长杰的飞扬跋扈。紧接着刘长杰继续呵问道: “‘没有千年的江山,只有万年的仁义’也是 你赵中远的反革命奇谈怪论吧?兔崽仔你太反 动,就希望无产阶级专政不能天长地久!”

 

不久又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刘长杰对赵 中远的义愤而又嘹亮的控告声响彻校园还不到 三分钟,面色矜持的雷副营长就上前采用颇俱 城府的手式停止了刘长杰的讲话。接下来发生 的事就更出人意料,雷副营长祭“无产阶级专 政"来恫吓一番学生们后就草草行事、宣布批斗会结束,没有抓起来一个人。

大概是恫吓起了作用,所以散会的会场呈萧瑟 寂静之状。当人群有所疏散时,郭永泰就靠拢 胡英才低声而说:“怎么雷副营长没有单炒欧梦 兰?她欧梦兰的反动口号可是人人亲耳所闻呀! 这么现行的反革命罪行雷副营长怎么就不着急 上火呢?”

 

此时的胡英才本无心说话,但为了说说自 已刚有的新发现及新感觉,他便耐着性子对郭 永泰说:“白痴!雷副营长不跟大家较真难道不 是好事吗?我发现雷副营长召开这场批斗大会 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要真正的批斗欧梦兰、也不 是要惩办赵中远,而依然是杀鸡儆猴,从而树 立个人的威风,使女生们崇拜他、男生们畏惧他。这也好,也就是说只要我们装得皈依服法,不防碍他雷副营长展示峥嵘,那如尚方宝剑般 的‘无产阶级专政’就不易用在咱们的头上; 看,欧梦兰尚且如此,那没有乱喊乱叫的我们 就更安全了。私心啊!我有些看穿您了;好事 啊!”

 

郭永泰不认同胡英才的观点,因而就不屑 地说:“谁知道他军宣队要在咱们学校耍多久的 威风。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复课?”

胡英才认为在当下纷繁杂乱的时局下还提 复课一事是一种酸腐,因而就决定不再跟郭永 泰说话。可是就在这时孙仲云微低着头从后面 走了上来,这使胡英才一下产生了要奚落一下 郭永泰的思想。因此他盯着郭永泰而对孙仲云 说:“孙仲云。郭永泰问你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复 课。”

 

     然而胡英才的计划落了空,因为来了劲的 郭永泰先侧头瞅着孙仲云似笑非笑地说:“孙仲 云你为什么不再时不时地捏紧自己的嘴唇了呢? 从昨天发生了欧梦兰事件后,我就发现了你的 这一变化。我没有胡说吧?”

胡英才虽然对郭永泰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他还是警觉而又佯装生气地说:“郭永泰你还 没胡说?孙仲云是否捏自己的嘴唇跟欧梦兰有 何相干?小子你怎么将欧梦兰与孙仲云连系在一块了?你可不能开这么大的政治玩笑啊?”

 

殊不知孙仲云没领胡英才的情,他而是埋头噗哧一笑后说:“有点相干。”

一时间里胡英才被孙仲云的话搞懵了。因此当他见孙仲云老是埋头前行,于是就拍着对方的肩说:“你患了精神病?你捏不捏自己的嘴唇与欧梦兰何相干?喂!真是奇怪了,你把这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说清楚,别让我们来煞费苦心地猜。”

 

孙仲云虽然对胡英才的要求作出了迟疑、为难的反映。但少许后,他还是遮遮掩掩地说:“前段时间我就是患了精神病,嘴经常在挣脱大脑的控制而一心一意地要呐喊。那时啊!我惶恐紧张,时时刻刻都担心着在某一瞬间,嘴会给自己闯下大祸。鉴于此,我就只好用手将嘴唇捏住,以避免祸从口出。”

 

“现在不惶恐紧张了?”胡英才揶揄着孙仲云说,“冒出了欧梦兰你就不捏嘴唇了?这是何道理?这就是你跟欧梦兰相干……”

就在胡英才说得乐呵呵时,郭永泰猛地踢着他的臀部气呼呼地说:“我的脚与你的屁股相干。你居心何在?你非要把孙仲云的事说穿了才肯罢休吗?”

胡英才不但没有发火,他反而是摸着自己的屁股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更加笑嘻嘻地对郭永泰说:“人家孙仲云都没有害怕你害怕什么?再说孙仲云捏嘴之事还需要人来说穿吗?傻子都知道他就是……诶!现在谁的心里没有小嘀咕?”

 

不知是厌恶了谈话内容还是怕郭永泰追问自己所说的“小嘀咕”是什么意思,胡英才突然转身朝教学大楼跑去。

第二天早请示时,学生们显得特别小心谨慎,因为他们在提防着昨天的批斗会、会因要显示它的持续威风而找茬对自己生事。不过学生们的提防似乎多余了,因为一连几天来,他们并没有被鸠占鹊巢的军宣队或是工宣队惊动过。

 

转头间秋去冬来,军宣队已不削木为吏,他们反而是追求起海晏河清来。这时学校纪律已聊有于无,学生们只是上午才在教室里聚一聚,至于早请示、晚汇报及学习之事,早就被大家弃之一旁了。

 

就在军宣队率领着工宣队和教职员工代表及学生代表踌躇满志地筹建革命委员会、而学生们却在百无聊赖地消磨光阴时,新年临近了。接连几天的霉雨使胡英才牵挂起瘫痪在床的父亲来。因此这天夜里,他决定第二天就回家看望父亲。第二天他吃了早饭后没有与同学们先去教室例行对学习的敷行,而是收拾起要拿回家浆洗的被套来。由于心中突然莫名惆怅,所以他将要洗的被套塞进军用挂包后并没有急着去教室与孙仲云等同学告辞,而是坐于床莫名其妙地思考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来。

 

不知过了多久,胡英才不禁撇嘴一笑,遂抖擞起精神来走向了教室。他去教室的目的平常,只是向同学们告辞、向同学们说自己第二天就返回学校。不过他没能做到向孙仲云等同学告辞,因为他刚一跨进教室就看见几十个同学的目光已齐刷刷、冷冰冰地打量着自己。初时他对同学们的目光还只是感到惊奇,所以就继续前走。可是转眼间后他却倏地站立了下来,因为这时他已发现大家的目光不仅是在追着自己、其大多数目光且还在鄙视、饥笑自己。

 

就在胡英才紧张而又手脚无措时,一脸灰色的范素芳奔到了他跟前。范素芳显得沮丧而又焦急,所以她一言不发地抓着胡英才就往教室外窜。来到空无一人的过道上,范素芳不等云里雾里的胡英才问话,她就慌忙说:“刚才段国成来教室告诉大家有外调人员来学校革命委员会筹备组说你母亲是逃亡地主。但是我们不信。胡英才你回家问问你的父母,看这事在什么地方发生了误解。”

 

胡英才闻了范素的话如遭五雷轰顶、霎瞬间就呆若木鸡。等他的神智有许复苏时,他就更害怕、更痛苦了,因为他发现连最敦厚的范素芳同学都不愿与自己多呆一会儿,而是已跑回到了教室。

如此情形下,胡英才不由得全身一软,遂身靠于墙,用后脑勺连连磕碰着墙壁苦不堪言地喃喃申辩道:“我没有故意隐瞒家庭成份!我没有故意隐瞒家庭成份!在这以前我真不知道我的母亲是逃亡地主啊!”

 

在带着呻吟腔的申辩中,胡英才紧闭的双眼淌出了泪水。这时他开始有些自怜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申辩压根儿就不会有人理睬。由此他脑海里一下出现了几双对他既憎恶、又感到幸灾乐祸的眼睛。当他回忆起那几双眼睛的主人是曾被自己屡屡嘲笑过的非红五类同学时,他便意识到自己从此将无地自容,羞于人世了。

胡英才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一落千丈沦为笑柄、人生坠入深渊、人品人言啧啧时,他不禁满腹辛酸、委屈,进而眨巴着泪眼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学校。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