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经阴河的时期 - 第十一章到第十五章

来源: KateZ 2019-03-25 18:18:2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49093 bytes)

    十一、

   虽已是凌晨时分,但团部办公室里还灯火通明。披着军大衣的刘长杰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就马上结束了讲话,随即给了同样披着军大衣的段国成一个眼色,示意对方讲话。

  在红卫兵们裹着被子躺在熄了灯的饭堂里时,团部正召开着排以上干部的紧急会议。在这个会议上,还有两名由上面派来做向导的近五十岁的妇女。这两名妇女是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

  在段国成讲话时,刘长杰却在悄悄地欣赏着自己手腕上的表,显得很骄傲。他的这块表是向他父亲强行借来的。开会时,他虽是一脸的为适应眼下任务的肃煞之色,但心中却春风得意,因为行头最多,既有极少人数人才有的军大衣、军挂包,又有独自一人才有的手表。

  “看看表,刘团长。你还有什么话要给大家讲?”讲完话的段成国说。
  刘长杰盯着自己的表起身而说:“大家快走吧,时间快到了。”

  干部们去向饭堂集合各自的人马时,刘长杰等团部首领就直接走向了操场。
  干部们轻脚轻手地走进饭堂后就压着嗓门向自己的人马催促道:“快起床,快起床,大家快到操场集合,注意不要弄出响声,事关机密。”

  这时有人开了灯,但马上就被喝令关掉。
  借着从门窗外投进屋的微弱灯光,一阵窸窸窣窣声后,有人开始走出了饭堂。从饭堂通往操场的路很昏暗,颠颠簸簸行走的红卫兵们犹如鬼鬼祟祟的幽灵。

  在一段路况较好的地方,郭永泰突然紧跨几步上前抱住了李华新,并随即低声叫道:“好冷好冷!我穿少了。这气温怎么降得这么陡!李华新,取取你的暖(卵)。”

  “取你的卵。”李华新一拐肘撞开了郭永泰,“你小子在这个时候还说邪话。”
  “我说取暖怎么是邪话?”郭永泰小声地诡辩着,“你小子想邪了。”

  没等郭永泰再发出声响,这时梁鹏大步上前来抓住他的肩头,恶狠狠地说:“你小子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今夜的事如果出了差错,有你好受的,快走。”

  “经你这一吓,我还真的暖和了许多。”郭永泰向梁鹏耍起了贫嘴。
  “快走!”梁鹏做出了踢人的架势。

  红卫兵们在昏沉沉的操场上集结时,刘长杰双手叉腰,不时来回的踱着步,并将军大衣显摆开来,犹如一位临战前的将军,既踌躇满志,又威风凛凛。

  待队伍刚一聚拢,刘长杰就控制着音量说:“战友们!咱们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光荣的一天来到了。在这以前,“八.一五”总说咱们是叶公好龙,对文化大革命运动阳奉阴违。可是现

  在我要说,他们对我们的攻讦错了,并且大错而特错。接总部命令,今夜凌晨一时三十分,全市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们按照市总部统一部署行动,将潜伏在我市每个角落的国民党特务抓出来......”

             

 刘长杰的话一到此,队伍就骚动了,很多人不再听团长讲话,而是激动得交头接耳起来。

  “什么?抓国民党特务?”董明明激动得顺手抓住孙仲云的肩头摇晃起来,“我没听错吧,孙仲云?难怪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我太激动了,不久咱们就要把一个个深藏于我市的国民党特务揪出来了。到时候,我要细细看看这些狗特务是个什么样子。”

  胡英才伸头凑过来神情严肃地说:“说不定是个修鞋匠或是扫大街的糟老头。”
  听男生们议论得兴致高昂,前排的黄晓玲和谢倩也转过身来加入了兴奋之中。

  黄晓玲微皱着眉,十分认真地说:“我早就怀疑那个老头是国民党特务。”
  “哪个老头?”谢倩问黄晓玲。

  黄小玲犹豫了一下后说:“我怀疑打扫区北大街卫生的那个,就是腰间系有一根草绳的老头是国民党特务,你别看他衣衫褴褛,却特有精神,一双眼睛贼亮。”

  “扫大街的人都不该有精神?”董明明问道。
  “当然。”胡英才答话说,“我看那老头像是国民党特务。”

  在同学们窃窃议论“特务”之事时,孙仲云没有参与,而是静静地盯着刘长杰等人有些发愣。他对抓“特务”之事半信半疑,不信的原因之一是认为红卫兵抓特务的动作太大了,大得使人有些感到莫名其妙。

  在刘长杰讲话时,他身后的几位排长已在接受抓特务的任务了。段国成每走到一位排长跟前,作为联络员的杨娟就将一张写有特务家门牌号的纸条递了过去,并用手电光指着纸条要求接受任务的人与街道办事处派来的女向导交谈一番,以免出错。

  这样的情形大略过了十五分钟后,附四中抓特务的队伍就按照命令悄无声息地出发了。队伍出发后不久,心情兴奋,神情严肃的红卫兵们就带着豪情品尝起今夜世界的精彩来。

  当一阵山风吹来时,红卫兵们已踏上公路向区大街而去。身处“鸦雀无声”的队伍之中,滑稽客郭永泰实在是忍俊不禁了。于是他就附着身旁李华新的耳朵说道:“悄悄的进村,声音的不要!”

  “还真像那么回事。”李华新忍着笑一把推开了郭永泰。


  大略四十分钟后,队伍到了区大街。接下来,附四中红卫兵便发现大街上不是只有自己这支队伍在寂寥的深夜急匆匆地赶来抓特务,而是有数支。随着

  一条条岔路、一个个街口、巷口出现,抓特务的人马就按照事先布置的分兵行动,有的走进了小街,有的钻进了深巷。

  附四中红卫兵来到区中心丁字路口后,仍继续向北挺近。在北大街前进一段路后,刘长杰的队伍每到有一个或两个裹着冬衣的老太婆守候的巷口,就分出一支人马随老太婆而去。这些老太婆是最后一程路的向导。

  随着一支支分队神出鬼没而去,按捺不住焦急心情的胡英才便张口向段国成问道:“段副团长,分给我们抓的特务距此还有多远?我们抓的是大特务还是小特务?”

虽已是凌晨时分,但团部办公室里还灯火通明。披着军大衣的刘段国成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总之有大家立功的事做,别着急。”
  人数越来越少的队伍又前行了一段路后,孙仲云突然对李华新调侃道:“李华新,是不是到你家的观音巷抓特务?你看观音巷就快到了。”

  对调侃毫无兴趣的李华新说:“我知道观音巷快到了。我们巷里没有特务。如果你孙仲云不相信就看看巷口有没有等待咱们的老太婆向导。”

  “我是开玩笑的。”孙仲云说,“我早就注意到那巷口没有老太婆。”
  “孙仲云你怎么知道李华新的家就在前面的观音巷?你何时去过?看不出你小子腿还长,哪里都要去!”梁鹏揶揄起孙仲云来。

  “去了李华新的家也算腿长?”孙仲云反问梁鹏,“那些外出大串联的腿又是多么长呢?”

  一提起串联的事,郭永泰就要发牢骚了。可是没等他开口,孙仲云就募地叫道:“快看,老太婆!”

  闻得孙仲云的惊讶声后,众人朝四十米开外的观音巷口望去,见果然有一个身裹黑装的老太婆刚从巷子里钻出来。随即红卫兵们沉寂下来,用严肃的面孔朝老太婆走了过去。果然,该老太婆是遵照居委会指示,前来帮红卫兵指引特务家地点的向导。

  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手中拿着特务黑名单的杨娟和段国成上前与老太婆低声交谈了几句后,红卫兵们就在老太婆的引领下,一头钻进了观音巷。如有魑魅魍魉的观音巷,一下使

  刚兴奋起来的红卫兵们又增添了紧张感,造成人人睁大双眼,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黑暗角落,以防阶级敌人狗急跳墙。

  抓捕小分队经过李华新家十几米后,向导老太婆就在一户屋檐只有两米多高的人户前停住脚,继而显得有些畏缩地向红卫兵们指了指该户的简陋木门,遂就迅速转身离开了现场。

  终于见特务就在鼻子下后,红卫兵们不由得倏地屏住呼吸,两眼牢牢地盯着陈旧的木门,浮想联翩地拟想起黑洞洞的屋里特务的模样来。

  立在最前面的段国成举起手来刚要敲门,却一下被杨娟给拉住了。
  “再核对一次。”说话间,杨娟用手电光将门牌与黑名单对照了两次。

  “就是这家。”杨娟用手电光指着门牌说。
  砰砰砰......段国成拍响了门。
    屋里没有动静。
  砰!砰!砰!砰!段国成拍出怒气来。
长“谁呀!”终于黑屋里传出了一个气衰老头的畏畏缩缩之声。
  “开门!”几个人同时压着嗓眼呵道。

  “睡了,有事明天来吧。”老头半吞半吐地吭声。
  砰!砰!砰!砰!朽木门乱响起来。

  “就来。”屋里亮了灯。
  门闩滑动的声音刚一结束,红卫兵们就挤进门涌进了屋里。

  “站好!所有的人都去墙角站好,不要妄动。”最先 冲进屋的段国成望空叫道。
  眨眼间,刚奔进里屋的郭永泰和董明明像遇上鬼似的叫着跑出来:“该女生去!该女生去!”

  原来里屋住的是女人。
  此屋土木结构,上见瓦椽,下是土地;大略二十平方米,从中一剖两间,间壁上挖有一个小方孔,孔中挂十五瓦的灯泡一只,供照明内外屋。外屋一床、一方桌、三条长木凳及一灶台、一碗柜、一脸盆架;里屋一床、一衣柜、一梳妆台、一竹制书架及不多的杂件。

  外屋住的是父子俩,刚才披衣开门者是父亲,名字叫晏和;现在正慌忙下床穿衣者是儿子,名字叫晏良。晏和六十多岁,体态清瘦,面容安静。晏良十八岁左右,身高舒朗,容貌温良。里屋住的是母女俩,母亲即晏妈,女儿即晏艳。

  段国成见慌张奔到外屋的郭永泰、董明明如此窝囊,便斥道:“你俩逃跑什么?难道阶级敌人真要狗急跳墙?”

  董明明对段国成的态度相当不满,于是就说:“我们怕死,你不怕死你去。”
  “你还要在敌人面前丢人现眼?”段国成睖了一眼董明明后,就丢下晏氏父子,气呼呼地向里屋奔去。

  然而他刚一到门口,就被从里屋冲冲赶来的范素芳给拦住了。
  “还在穿衣裳。”范素芳沉着脸,似笑非笑地说道。

  面对这样的状况,段国成还迷糊了两秒钟后才回过神来。之后他搔着头,一声不响地转回身又冲晏氏父子而去。

  “你也怕死了?”董明明报复着段国成。
  自知理亏的段国成没有跟董明明较劲,而是扭头向里屋的女生大声说道:“范素芳,你们几个女生一定要睁大眼睛,决不能让她们藏匿罪证。”

  段国成又转过头来将晏氏父子轰到墙角站好后,就向外屋的男生们一挥手说,“搜!”
  “搜什么?”郭永泰情绪抵触地说,“这外屋一眼就看了个穿,能搜出什么?还是催里屋的人快出来。”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段国成不但没有斥责对自己不恭的郭永泰,相反却按照对方的意见向女生门嚷道:“黄晓玲,你们搞快点,大家都等得发火了。”

 

  听了段国成的催促声,一直威严地立于里屋中央的女生们便又一次恶凶凶地催赶起晏氏母女来。

  见红卫兵们气势汹汹,怒气腾腾,大有掀翻床的架势,蓬头乱发的母女俩就只有顾不得颜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衣衫不全地下了床。

  “快滚到外屋去站好。”黄晓玲向晏氏母女吼道。
  “让她们再多穿一件衣裳,不急这几秒钟。”说话间,杨娟将一件衣裳甩给了晏妈。

  然而,在晏艳还在帮她战战兢兢的母亲穿衣服时,急不可待的男生们已跨进里屋来叫道:“快滚出去!快滚出去!我们要搜查电台了。”

  “还有密码本!”胡英才绽放出笑容,别样高兴地叫道。


  母女俩被赶出里屋后,心急火燎的红卫兵们就像是挖山刨土般地搜查起电台来。只一会儿功夫,巴掌大的屋就被抄了个底朝天,衣柜里的衣服被全部撂出,床板被掀翻,书架被推到,各种杂件遍撒一地,屋内狼藉一片。

  “哪有什么电台?几乎是挖地三尺了!”停止搜查的胡英才气呼呼地叫了起来。
  众人听胡英才这么一叫,似乎有点明白了什么,于是就向杨娟问道:“杨娟你们上面搞错没有,这家到底是不是特务?”

  杨娟想了想后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家上了抄家黑名单。”
  “什么?”梁鹏惊愕地叫道,“是抓特务还是抄家?”

  “大家别沮丧,”段国成从外屋走了进来,“碰上特务就抓特务,碰上黑五类就抄家,这是总部的指令。大家不要一抓不着特务就闹情绪。这次全市统一行动的目的是要向世人说明我们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才是真正的革命派,已用实际行动向一切反动派发起了全面进攻。”

  “还不是在打 死老虎。”胡英才不满地说。
  “胡英才你这种认识可是错误的。”段国成用警告的腔调向胡英才说道,“地、富、坏、右哪是什么死老虎?他们没有一天不在妄想资本主义复辟。再说我们才搜查了多久?谁敢保证这家就是黑五类,而不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呢?走!我们还是先去审问那老头。”

  红卫兵们半耷着头走向外屋。
  “老头,我奉劝你主动把电台交出来,否则就别怪无产阶级专政对你不客气。”憋着火的段国成吹胡子瞪眼睛地威胁起晏老头来。

  “小将,什么电台?”晏老头低眉垂眼地问。
  段国成没等晏老头话落音,就气恼地冲着对方的后脑勺抽了过去:“是我们在问你!”

  晏老头被凌辱时,晏妈、晏艳及晏良虽都十分害怕,但还是本能地挪动了一下脚,意向性地向被挨打的亲人跟前靠了靠。

杰看发现黑五类家属这一细微举动的几位红卫兵同时恶狠狠而又轻蔑地叫道:“怎么,你们要造反吗?”

  沉寂片刻后,为启获电台,还不死心的红卫兵们虽然对晏家四口都进行了恐吓审问,可是仍然一无所获。

  突然,梁鹏用疑惑的口吻问杨娟:“喂,杨娟,这家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是特务还是黑五类?要是搞错了,就让咱们白费劲了!”

  经梁鹏这一提醒,若有所悟的红卫兵们就纷纷向杨娟看了过去。
  面对同学们不太友好的眼神,杨娟迅速掏出黑名单来说道:“这是街道办事处给的名单,上面写的是逃亡地主跟伪海关员。听说这逃亡地主是外调组最近才查出来的。”

  “海关人员也算是黑五类?”董明明问道。
  没人敢回答董明明的提问。

  董明明见自己的随意提问,竟然使场面蓦地噤若寒蝉,于是就赶忙又说:“我认为该算黑五类,不然怎么会上黑名单呢。”

  “岂止是黑五类!”胡英才煞有介事地说,“大家想想能当上一名海关关员可不是件易事。海关员不但有相当的身份,而且见多识广,最宜潜伏。”

  “那就又搜查外屋吧。”郭永泰懒洋洋地一偏头,信心不足地说道。
  红卫兵们刚对外屋展开搜查,段国成却说道:“大家继续下功夫搜查,我去别的组看看情况。”

  “我也去。”胡英才立马向段国成说,“我去看看哪组运气好,已抓着特务了。”
  大概是夜深人静且又人困力乏之故,所以没有人对胡英才的滑头行为进行攻讦。段、胡二人走后,红卫兵们就带着索然寡味的情绪搜查起来。这外屋就更加没地方可搜了,因为

  家徒四壁。不过还好,当红卫兵们将床板掀开后,竟然从床底搜出来一个一尺多见方的黑布包裹。这黑布包裹里藏匿的虽然不是电台,但也是稀罕之物,一台半新的三十二键手风琴。

  手风琴在学生们的争论玩耍中发出了响声,这时身为大哥的梁鹏站出来认真地说道:“夜深人静,别人还在睡觉,别扰民。”

  随后手风琴被弃之一旁,再无人问津,因为无人会用它。
  在红卫兵们望着四壁神情蔫蔫时,郭永泰突然半调侃半认真地说:“我看咱们只有挖灶台这最后一招了。如果还是搜不出电台,就算我们倒霉被分得这么一户。”

  “对。”黄晓玲闪亮着眼睛说,“大家都知道,咱们八路军的地道不就是藏在灶台下吗。”随即大多数人都动嘴说道:“挖!”

了 可是大家都只动嘴,而不动手,因为还是无信心。正在大家蔫得缩头耷脑时,困倦的郭永泰突然压着嗓门大叫道:“大家快到里屋去睡觉,等天亮了再来审问他们。”

  在郭永泰的煽动下,嘻嘻哈哈的红卫兵们争先恐后地跑向里屋,并纷纷抓来盖絮、垫絮和衣物胡乱筑起窝来。男生让着女生,女生睡在床上窝里,男生就蜷缩在地上的窝里。

  不知是对抓特务之事已心灰意冷,还是又困又冷的缘故,很快红卫兵们就进入了半眠状态。沉寂了一会儿后,始终觉得自己的窝筑得不够暖和的郭永泰来到外屋抓起一床被子就往

  里屋去。不过他没能如愿,因为马上就被一直绷着脸呆在外屋低头不语、来回踱步的孙仲云给呵住了。

  “你要盖多少被子?”孙仲云用忧忿而又冷峻的目光盯着郭永泰。
  惊了一跳的郭永泰目光诧异地望着孙仲云说:“咦,稀奇了,我拿被子睡觉关你什么事?”

  一时间里,一心只想着为晏家老俩口保住御寒棉被的孙仲云对郭永泰的质问还真答不上话来。就在孙仲云发愣时,抱着被子的郭永泰又迈开了步。孙仲云见状不加思索地跨上前去将他拦住,并用不可抗拒的峻厉目光刺射着对方。

  “你怎么变得这么凶了?你没疯吧?”郭永泰对孙仲云的目光产生了莫名的畏惧。
  这时面目严厉的孙仲云也活络开了心,于是就边从郭永泰手中抓过被子边说道:“我不睡吗?”

  “那里还有一床被子。”郭永泰解释道。
  仍然绷着脸的孙仲云不理会郭永泰的话,而是将手中的棉被往狼藉的床上一扔,然后从地上抓起一件旧棉袄来塞给了对方。

  以为孙仲云是在发马疯的郭永泰只好抱上棉袄回到了里屋。
  孙仲云又低着头在外屋踱来踱去。当他听见里屋传来细微的鼾声后,就走到立在墙角的晏氏兄妹跟前,一声不吭地向对方指划起来。晏良、晏艳按照孙仲云比划的意思,从垃圾堆

  一样的屋里找来一些厚衣裳给父母穿上了。最后孙仲云又指了指床和被子,示意晏家四口可以坐在床沿用棉被围着度夜。

  在看着战战兢兢的晏氏兄妹将他们抖抖嗖嗖的父母搀扶挪步靠向床前时,孙仲云蓦地被高鼻梁晏良的无比秀朗
容貌给惊了一大跳。不过孙仲云最后还是只好对晏良一声叹息:“唉!你又不是坏人,怕得这么厉害干什么?”
  沉重、隐匿的叹息刚过,孙仲云无意间就发现自己的恻隐之心弄湿了眼角。为了不被晏家人窥出自己的心灵,他就转身踱步到间壁门之处,并假模假样地观看起里屋的状况来。片

  片刻后,他掩饰自己心灵的假模假样消尽,取而代之的是因目睹了如垃圾站般的卧室后所产生的义形于色。家具七歪八倒,物件七零八落,衣服、布片、书本跟小物件覆盖地面,再加同学们蜷于窝中而睡的情形,这使孙仲云含着义愤转身而去。

看由于心烦,转身后的孙仲云径直来到低矮的大门处,一拉门,要开门钻出屋外去。门刚一被打开,潮湿寒冷的雾气就徐徐漫进屋来,这使没有思想准备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面对不知什么时候降下的寒彻浓雾,他没取消要躲到外面去求清静的想法。他跨到屋外,轻轻掩上门后,就裹着厚重的白雾朝大街上而去。在经过李华新家门前时,他才突然回想起

  李华新失踪很久,根本没有进过晏家。想到这,他欣慰地笑了,笑世上还是有人敢因维护情义而抵制阶级斗争。

  出了观音巷,他来到大街上站定后,不知道自己该向南去还是向北去。就在这时,北边传来了公鸡的第一遍打鸣声,这使他一下想起自己还没去过街的北边,该过去看看。

  雾像一张变幻世界的魔帕,又像清除万物污垢的洗涤剂,它使生灵既感到宇宙寂寥荒凉,又感到明天的天地值得期盼。

  在漫天大雾中缓缓而行的孙仲云,此时心情十分灰黯,他望着路灯的一小团黄晕,觉得自己既像是飘行在人迹罕陟的天外,又像是踏进了冰凉阴森的冥道。

  忧忿且又消沉的孙仲云埋着头向北挪步行走了百米后就准备返身往回走。就在这时,前面有隐约的说话声传入了他耳朵里。他抬头一看,见前面不远处街面的雾罩被灯光染成了淡

  淡黄色。他进而仔细一看,见死寂的街上竟还有一户临街的人家大开门户,把灯光送到了街上。稍许,他凭经验明白了那户洞开之所是一个亦官亦民的消防值班室。再凭经验,他就搞不明白为什么在夜里还有人值班,通常值班只是白天。

  本打算去消防值班室坐坐的孙仲云又前进了几步后,就顿觉无趣,于是又准备返身回走。但恰在这时,值班室里响起了一个老头卖力亢奋的说话声,这引起了他的好奇。他不明白在这既

  寒冷凋零,又人困马乏的夜里为什么还有高龄人在逞兴侃话。对此他决定前去探个究竟。他前行了一段路后,就跨上只见其棱廓的街沿,准备从侧边进入值班室。他来到门旁,却突然站立了下来,因为值班室里蓦地响起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咯咯咯”笑声。

  随后中年妇女说道:“蔫丝瓜,你今夜哪来这么好的精神,快回去睡吧,今天不会发生狗急跳墙的事。天快亮了,我已困得不行。”

  “我精神还好得很。”蔫丝瓜说。
  “那我就回家睡了。”中年妇女说。

  “怎么说困就困了呢?”蔫丝瓜抖擞起精神说,“刚才你精神还那么好,最好是不要走,因为我们的治安工作责任不小,要严防阶级敌人狗急跳墙。”

  “今夜全靠有这炉火,”中年妇女打着呵欠说,“要不我早就不行了,哈——今年怎么冷得这么早哟!”手腕

上的表 蔫丝瓜打俏道:“我说今夜全靠有你,否则我早就蔫了。”
  “去你的,又开始没正经话了。”妇女含笑骂道,“你这么瘦,却精神这么好。”

  蔫丝瓜张口就说:“我这个人一辈子就这么个劲,精力旺盛。唉,现在都差点劲了,上了点岁数。我年青时是什么样,嗨!你想都想不到......”他说到这儿,一下变了话,“哟!小将。小将您快坐下来烤火。快,来这里坐;怪冷的吧?”原来蔫丝瓜看见了走进屋的孙仲云。

  孙仲云原以为屋里只有蔫丝瓜跟中年妇女俩。待进屋才知道还有两个裹着黑布棉大衣像蔫茄子般皱巴巴的老太婆。俩老太婆并坐于一条长凳上,耷着头向火而打盹。

  “冷吧?今天的雾又大又浸骨。”中年妇女有许讨好地招呼着孙仲云。
  “是有些冷 。”答话间,孙仲云已面对着老太婆、背对着门,弓身坐下来烤火。

  孙仲云的落座,挠醒了两个老太婆,致使俩人在半醒半眠状态中向孙仲云连声道:“喔......喔......喔......”

  俩老太婆本心是想恭维孙仲云,但就是想不起那几句时下时髦话来。末了,俩老太婆还是只有用“喔”来算是给对方打了招呼。

  孙仲云觉得自己的到来使屋里的氛围有些尴尬起来,于是就埋头装着想尽快入睡的样子。

  “你看!你看!这两个老太婆又睡着了。”蔫丝瓜指点着老太婆说,“啧啧!这也叫值班?万一这时有个什么......俗话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而她俩......人家小将通宵忙,连眼睛都没合一下,也不像她俩那样。”

  “你这个人怎么像长舌妇了?”中年妇女佯嗔着蔫丝瓜,“人家老太婆打瞌睡的事你也要管。你到了她们那把年纪比她们还要不如。”

  “我比她们又小得了多小岁?”蔫丝瓜振振有辞地说,“我今年吃五十六的饭了。我这个人就是这个劲,做事就要讲个认真、讲个负责;更何况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毛主席老

  人家亲自发动的运动啊!咦!有人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我看这样的人危险!别说我今年才五十六,就是六十六、七十六、八十六乃至九十六又怎么样?我照样觉悟高、思想红。不是咱提劲吹牛B......”蔫丝瓜下流话刚冒出来,就倏地想起屋里多了个红卫兵,于是就戛然住了嘴。

  “你这个人话又多,嘴又臭,还不分场合。咯咯咯咯......”中年妇女掩嘴幸灾乐祸地笑起蔫丝瓜来。

  蔫丝瓜的淫邪跟中年妇女的轻佻,这使孙仲云想起身来就走。但当他想到世上的很多事原本都是独木难支,但因有了不少沐猴而冠者的吠影吠声,才使缪论貌似成了真理。于是孙仲云就决定继续假睡,看蔫丝瓜要丑陋到哪里去。

,“喂!你怎么也埋头睡了?”蔫丝瓜批评着中年妇女。
  “你不要说话了,人家小将需要休息。”妇女不悦地说。

  “嗨!这你就不懂了。”蔫丝瓜缠着妇女说,“正因为要使小将休息好,我们才不能睡。你想想,如果我们都睡了,万一冲进来一个狗急跳墙的黑五类怎么办?要提高革命警惕,这

  话毛主席不知说过多少遍。再说这段时间是啥时期?是全市总行动,大抄黑五类的家呀!你敢保证没有狗急跳墙的黑五类?喂,你怎么越更把脑袋夹进胯里了?快起来,快抬起头来,

  打起精神。喂,你我胳膊上戴的红袖章是做样子的吗?是要咱们做好治安工作嘛!唉!你这点苦都受不了吗?解放前咱劳动人民是受的什么样的苦,忘本了?要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来解放了我们,可能咱们早就去见了马克思......”

  “你又不是党员,有什么资格见马克思?”中年妇女突然抬起头嘻笑起来。
  “虽然......嗯——虽然不是党员,但我现在不是在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吗?”蔫丝瓜的眼睛由灰转亮,“难道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人还不可以见马

  克思吗?好,不说这事了,人死如灯灭,马克思哪里知道有谁去见他......喂!你怎么又把脑袋夹到胯里了?我看你是在故意跟我作对......”

  蔫丝瓜见中年妇女老是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因而就变得生气地说:“睡吧!睡吧!把头埋得再低些,好把你的毛都烧了,烧个精光。”

  这下妇女有了愠色,抬头便说:“不知哪个瞎了眼的给你取了个蔫丝瓜绰号。我看你一点都不蔫,缠死人。”

  蔫丝瓜谄笑着说:“小声点,小将在休息。算你说对了,我人虽然瘦了点,可并不蔫。不是吹牛,解放前我帮资本家的时候,两百五十多斤的棉花包,我扛着能走几十步远。”

  “你在吹牛......妇女倏地害臊,戛然住嘴,并急急窥了一眼埋头睡觉的孙仲云。
  “我没把话说完。”蔫丝瓜自豪起来,“当然要人帮忙把棉花包抬起来放在我肩上;不过那时候从来没缺过帽儿头。”

  帽儿头:垒尖的大饭碗。
  妇女似乎有了兴趣,说:“蔫丝瓜,你那时能吃几个帽儿头?”

  “两个。”蔫丝瓜得意地说。
  “你不算厉害。”妇女说,“我见过吃三个的人。”

  “吹牛——吹牛东西。”蔫丝瓜不满地说,“你知不知道那时候的帽儿头是多少米煮一碗?差不多一斤米一碗,三个吃下去,不把那个人的狗肚子撑爆了才怪。”

  “我亲眼所见,你还不相信?”妇女抿嘴得意起来。不

愿输面子的蔫丝瓜向妇女摆起了资历,说:“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坐的这间房过去是作啥用?”

  “一直就是消防室嘛。”妇女淡淡地说。
  “不是,过去不是。”蔫丝瓜笑着说。

  “就是。”妇女犟嘴说道,“你眼睛不好用了,你看,那不是消防抽水车吗?墙上挂的不是钩、耙、斧及藤帽等消防用具吗?”

  “说不是就不是。”蔫丝瓜来劲地说道。
  “喔!现在是临时治安值班室。”犟起劲来的妇女自顾自地说。

  “解放前,这间房是一家饭馆。”蔫丝瓜摇头晃脑起来。
  “还说个屁,你把这事扯那么远。”妇女生气地说。

  蔫丝瓜仍然得意地对妇女说:“所以说我对吃饭之事是十分了解的,也就是说我不相信有能吃下三个帽儿头的人。退一步讲,就算他能吃下三碗饭,但非吐出来不可,这不也等于吃不下。”

  “我就是见过。”妇女较劲地说道。
  蔫丝瓜不在意妇女的态度,接着自己的话说:“我看还不止把饭吐出来,还非得吐出清水来不可。”

  “我把你这个人看透了。”妇女瞪着蔫丝瓜说,“说话老是牛胯扯马胯。即使要吐,也不是吐清水。”

  “那就吐的是白水,我见过。”蔫丝瓜坚持着说。
  妇女瞟了一眼蔫丝瓜说:“照你这么说,吃饭就吐白水,吃菜就吐绿水,吞金就吐黄水?”

  “就是这样。”蔫丝瓜玩着兴致说道。
  “你蔫丝瓜打胡乱说。”妇女说着就将身旁的一个老太婆推醒了,“武老太,你来说说你隔壁那家的事。”

  从惊愕中醒来的武老太一脸茫然地望着中年妇女说,“发——发生什么事了?”
  妇女压着火气,拍着武老太的膝盖说:“你隔壁的那个吞金自杀的资本家吐的是什么颜色的水?”

  武老太揉着眼睛说:“深更半夜发生的事,我连人都没看清楚。喔!我没说他是吞金自杀,是吃老鼠药。”

  “吞金自杀的是另一个资本家,你记错了。”蔫丝瓜有所醒悟了似的,一改争吵面孔,和颜悦色地对中年妇女说,“吃老鼠药的那个资本家有他好受的,洗胃,没话可说。洗胃那滋味真叫人难受,我领教过,至今想起来都还有些害怕。”马上结束“你还知道害怕?”妇女笑着说,“说来听听,什么叫害怕?你又是为什么被洗胃?莫不是偷人家的东西吃?”

  蔫丝瓜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咧咧地说,“那是饥荒年的事......”
  “是自然灾害,什么饥荒年哟!别乱说,我们没有饥荒年,只有自然灾害。”妇女猛地纠正道。

  “对对对!”蔫丝瓜急忙改口说道,“我一不小心就差点犯错误了,是自然灾害。是自然灾害。自然灾害那年,我吃芭蕉头和蕨棘头中了毒。一进医院 就是洗胃。一根叫人恐怖的

  橡皮管子,从喉咙捅进肚子里,就像整死猪一样,那滋味老子他妈的一辈子也不想受第二次。我这二指宽的脸就是那场病造成的。在这之前,我可不是现在这个蔫像,肌肉还是不少的。”

  听了蔫丝瓜的诉苦,一直埋头假睡的孙仲云差点笑出声来。但转而他又非常痛苦起来,搞不懂为什么中国老百姓不是吠影吠声就是言论相悖、头脑一遍混乱。

  孙仲云进屋时没有正眼看过蔫丝瓜,现在倒想认识认识他那二指宽的脸了。于是他装成是刚醒来的样子,揉揉眼,慢慢抬起头来。

  “小将,睡醒一觉了?”蔫丝瓜望着孙仲云谄笑起来,“唉!你们这些毛主席的小将真是幸苦。只有毛主席的革命小将才能这样吃苦耐劳;这都是为了兴无灭资呀!”

  孙仲云飞快地扫了一眼蔫丝瓜后,就马上将目光移到墙上。他为了使蔫丝瓜不疑心自己在审视他,就装得若无其事地浏览起墙上挂的物件来。正墙上贴着毛主席肖像;肖像的上

  下左右都贴着“革命”和“忠心”的标语。左右墙上却显不恭,那上面虽然也贴着“誓言”类标语,但各有半幅墙仍挂着铁耙、铁钩、扁水桶、太平斧及藤帽等消防器材。最不恭的是那架人力抽水消防车,它板着脸以不祧之祖的神态立于毛主席像下,活像一个神龛。

  “小将,你们抄出来多少东西了?有没有金佛、金罗汉之类的大家伙?”蔫丝瓜绽着笑问孙仲云。

  “值很多钱。”假意打量着墙上消防工具的孙仲云说。
  “那些龟孙子也有今天。”蔫丝瓜表演般地说,“解放前他们吃得好穿得好,还有舞跳。”

  这时,那个还在打盹的老太婆像是被噩梦惊醒,一睁眼就惊恐地盯着蔫丝瓜说:“我现在什么地方?今年的冬天怎么来的这么早哟!喔!天快亮了吧?”

  蔫丝瓜对老太婆的打扰行为很是气愤,于是呵斥道:“老太婆,你值班完全是在做鬼样子。依我看你的红袖笼该交出来,免得有人说你是政治投机份子。”

  “我投什么机了?”老太婆挤动着皱巴巴的脸也拉大了嗓门,“毛主席的运动人人都可以参加,只要不是黑五类。蔫丝瓜,我看你一家大小全都是投机分子。”

了讲话蔫丝瓜对老太婆的泼辣显得有些无奈,于是就只好说:“老太婆,我是在帮助你,免得一不留神犯了错误。”

  “我会犯什么错误?”老太婆更来劲了,“我这么大把年纪还会犯什么错误?我看你才要犯错误.”

  蔫丝瓜也来气了:“老就不犯错误了吗?最高指示里有这句话吗?你倚老卖老,革命群众就会怕你吗?没门!你在一厢情愿,是搞资产阶级的反动唯心论。”

  孙仲云听了蔫丝瓜和老太婆的话,不由得咬牙痛苦地皱紧了眉头,随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因此,看似悠闲的他“哼”一声,跨出了临时治安值班室。这时大雾里又传来了公鸡的报晓声。

  返回观音巷途中,思考着问题的孙仲云突然明白了伟人的制胜法宝是什么。为此,他苦楚地笑了,认为这法宝会毁掉整个民族。

  他刚要往观音巷里钻时,却见南边街的雾里冒出来一个步伐匆忙的人。他定睛一看,见是胡英才就站立了下来。

  “抓着特务没有?”孙仲云揶揄着胡英才。
  “哪是抓特务。”满脸兴奋的胡英才边说边往巷里走,“是抄金银珠宝。”

  “抄金银珠宝?”有许发愣的孙仲云跟着走进了观音巷。
  胡英才边走边对孙仲云说:“就是抄家,抄黑五类的家。全都是这样,我去很多小组看了。”

  孙仲云讥诮地说:“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事奇怪,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冒出这么多特务来。再说真要是抓特务,那也是公安局的事,怎么也不会轮到学生身上。”

  孙仲云的话还没落音,性急的胡英才已一脚踹开了晏家大门。
  “快起来!快起来!抄金银珠宝了!”喜滋滋的胡英才用脚逐个磕碰着男同学的窝。

  睡眼惺忪的郭永泰抬头问胡英才:“抄什么金银珠宝?”
  “抄黑五类的金银玉器这些珠宝。”答话间,胡英才又催促起蜷缩在床上的女生们来。
    “不是抓特务吗?"郭永泰又问道。
  胡英才不耐烦道:“抓什么特务?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抄家运动。大家快起来,我们一定要抄出珠宝来。我已去别的组看过,他们都抄出珠宝来了。”

  “电台也不搜查了呀?”从窝里站起来的杨长江有气无力地问胡英才。
  对杨长江那不阴不阳的态度,胡英才先是一绷脸,欲训斥对方是在挖苦抄家运动。但转而他又平和了态度说:“战友们努力,我们这组也要做出成绩来。”

  “我看做不出成绩。”杨长江揉着眼,跨出了窝。
  “为什么?”胡英才不满地盯着杨长江。

,随即杨长江踩着、踢着一地厚厚的布块、书本说:“这屋已被咱们抄了个底朝天,若有金银宝,早就现身了。”

  黄晓玲也发起牢骚来:“杨娟,你怎么给咱们分配这么一个黑五类家庭?特务不是特务,金子没有金子,真是倒霉透了。”

  “我看还是只有加力审问,因为敌人不会自己主动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郭永泰说。
  “我就不相信,一个黑五类家庭竟然没有一点金子。对!只有加大审问力度,我们才有可能取得成绩。”说话间,胡英才已气鼓鼓地朝外屋奔去。

  随后,七嘴八舌的红卫兵们踏着像草甸一样软绵绵的地面去向外屋。
  在床前耷头呆立的晏家四口虽已是受了半宿的惊吓及冷冻,但根本就没有人在意,不,如果被人在意了,就成了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因为他们是阶级敌人或阶级敌人的家属,被蹂躏是罪有应得。

  “说,珠宝、金子藏在哪里?”胡英才恶汹汹地问晏老头。
  “没有。”晏和用蚊蝇般的声音回着话。

  “放屁!”郭永泰帮腔说道,“今天你不把金子交出来,就过不了无产阶级专政这一关。”

  接下来红卫兵们尽管轮番上阵,是既恫吓又劝导,但晏老头不是用温雅的话音说没有,就是默不作声。就在大多数人快心不在焉及胡英才越来越生气时,不识事体的范素芳却突然语惊四座地说道:“我们有些作法是不是不符合党的政策?”

  蓦闻范素芳的话,众人先是一怔,然后才向她投去大惑不解的目光。
  “我们有什么不对?”胡英才用极其不满的目光打量着范素芳。

  见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盯着自己,范素芳意识到自己非把话全说出来不可,否则会遭到同学们的政治误会。不过她还是犹豫了一下后才说:“那两个子女是属于能教育好的对象、团结好的对象,我们不能把他们同他们的父母一块斗。”

  “对!就叫他俩站出来吧。”梁鹏第一个赞同范素芳的意见。
  “对个屁!”胡英才气恨地说,“即使要把子女与他们的父母分别对待,但范素芳也不应该在这斗争的节骨眼上说这话。”

  “*****虫。”杨长江乜着胡英才说道,“党的对能够教育好的子女的政策还要不要?”
  “你们还讲不讲斗争策略和技巧?”胡英才气生大了,“你们自己看,我们在黑五类面前因意见不合而吵架,这丢脸不丢脸?”

  也来了气的杨长江正要反击胡英才,却被梁鹏给制止住了。梁鹏也觉得胡英才的话有道理。不过几乎是同时,同样看不惯胡英才装腔作势的郭永泰别有用心地呼道:“李华新你来评一下理......”

  “哪来的李华新,他刚一钻进观音巷就溜走了。”孙仲云边说边观察着众人的脸色来。
  “咦!还真是这样。”几个红卫兵同时惊叹道,“怎么我们现在才发现那家伙开了小差。”

给“他们是邻居,可能是又怕又顾虑重重。”孙仲云又说道。
  听了孙仲云的话,胡英才气得憋了一口气后才大声说道:“看你们这点出息!怕什么?顾虑什么?难道是邻居就不跟阶级敌人作斗争了?你们还有没有立场?还有没有觉悟?真是羞煞人!现在是我们斗敌人?还是敌人看我们的笑话?”

  杨长江见胡英才越说越得意,越说越威风,于是就冲他吼道:“喂,胡英才你是在训斥李华新还是在跟大家过不去?我们又没开小差,凭什么被你教育?”

  “我去参加别的小组抄家,不跟你们这群饭桶搅在一起了。”说话间,胡英才摔门而去。
  胡英才离去后,已觉理亏的梁鹏马上拉下脸来一本正经地对诸同学严肃地说道:“阶级斗争这根弦,一刻也不能放松,大家继续审问。”

  同样,众红卫兵也因觉自己刚才跟胡英才的信口开河,确实有伤无产阶级的威严,很不团结,于是就纷纷绷紧脸,从三面而上,又将晏氏一家围了起来。

  这次审问有所不同的是晏良和晏艳被区分出来,红卫兵们只审问晏氏夫妇,叫晏氏兄妹进里屋作改造自己思想的斗争。

  这次审问珠宝的斗争刚一开始,范素芳又横生枝节,说:“同学们,我们好像还没有完全搞清楚这对夫妇的身份?”

  “怎么没搞清楚?”谢倩不满的口吻说道,“男的是国民党海关员,女的是逃亡地主。”
  “我不是逃亡地主。”晏妈冲口而出。

  晏妈的申辩胆量大出红卫兵们的意料,所以人人面面相觑,气忿着对方的胆大妄为。
  “这么说是我们冤枉了你?”杨长江瞪眼威胁着晏妈。

  “先别管这女的之事。”若有所想的梁鹏招呼着大家,“我们还是继续审问老头,先把珠宝搜出来。”

  “海关员是什么成份?”范素芳又问。
  “就你怕咱们掌握不好政策?”生了气的董明明批评着范素芳,“上面叫咱们抄谁的家就抄谁的家,难道会错?我仿佛听说过国民党海关是军队性质。

  再说海关员通过吃、拿、卡、要的办法能搞到很多钱。这些钱也是劳动人民的血汗钱。对!就专政老头,他肯定藏有不少金子。”

  红卫兵们对晏老头进行了略半个小时的猛攻后,仍没一点收获,对方还是用温顺的态度说没有,然后一声不吭。末了,不知是红卫兵们有些相信了晏老头的话,还是对抄家感到了厌倦,所以审问场景逐渐变得像贸易市场,只是热闹,没有威严。

  可能是出于在形式上要完成斗黑五类任务的思想,不再愿索然寡味地跟晏老头磨蹭的红卫兵们撇下对方,一下将不真不假的革命干劲使用在了晏妈身上,以求其革命场面火爆。

操“你是逃亡地主吗?”黄晓玲装得恶汹汹地问晏妈。
  “不是。”晏妈低声答道。

  “咦!怪了,无产阶级在冤枉你?”数人同时倏地伸长脖子,吃惊地等着晏妈。
  “我父亲是地主。”晏妈将头埋得更低地说。

  “你怎么就不是地主了?”几个声音同时问道。
  没等晏妈作答,认为要抓住批斗重点的郭永泰猛地指着对方的鼻尖问:“你那当地主的父亲好不好?”

  “不好。”晏妈从嗓眼里挤出一丝儿音来。
  “当然不好。”郭永泰戏弄着晏妈说,“我问的是怎么个不好,说具体事例。”

  晏妈没出声,而是用再把头埋低一点的行动来表明自己不回答盘查。
  “你不想交代你父亲残害贫下中农的罪行吗?”黄晓玲呵斥着晏妈。

  晏妈颤颤惊惊地说:“我父亲没对贫下中农......不,我没对贫下中农怎么样过。”
  梁鹏也火了,便厉声训道:“晏老婆子你想替你剥夺阶级家庭翻案吗?快老实交代你家剥夺劳动人民的罪行。”

  晏妈扭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后说:“小将们,我确实不知道我父亲对贫下中农干了些什么。因为我父亲管的那个家在被日本飞机轰炸的那年就破落了。也就是那年,我跟随逃难的人群来到了重庆。从那以后,我就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了。”

  “按你这话的意思,你们一家也是受苦人了?”郭永泰挖苦道。
  “我哪敢有那个意思,小将。”晏妈低声说道。

  “你有那个意思也是白有。”谢倩一脸正气地逼视着晏妈说,“我们都是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成长起来的革命新一代,知道日本鬼子和你们这些剥削鬼穿的是连裤裆,是狼狈为奸的恶魔。哼!你这鬼老太婆子休想欺骗我们。”

  晏妈像认定了什么似的,不出声了。
  “你那黑心肝的地主父亲的水牢里折磨死了多少贫下中农?”说话间,谢倩拍了一下晏妈的头。

  红卫兵们以为全世界的地主都像成都大恶霸刘文彩那样,都有私家公堂和水牢。
  晏妈喘了喘气说:“我在家的那些日子里没见到家里有水牢。但——但我不敢保证我离家后,父亲没设水牢。”

  “你不是说,你逃来重庆那年家已破落了吗?”董明明气愤地诘问晏妈。
  “我被搅昏了,头像是爆了一样,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晏妈有节制地甩摆着头。

  “我看你诡计多端,头脑一点也不昏。”董明明继续厉声说道,“你不要自以为聪明能逃避这场文化大革命的打击。实话告诉你,国家是下了决心,不消灭掉你们资产阶级,不把你们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钱夺回来,誓不收兵。”

什么样子。”

    晏妈用僵硬的手,揪下悬在鼻尖上的鼻涕后,无奈地说:“我初到重庆时,是有一点金子,但由于举目无亲,就陆续变卖掉了。”

  “你他妈的说了半天等于零。”杨长江怒了,“你老头子剥削来的金子呢?我们奉劝你还是乖乖地把金子交出来,藏是藏不住的。我们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金子搜出来。”

  “解放初期给孩子买盘尼西林治病,金子早就用完了。”晏妈说完话后,暗暗使劲搓捻着沾在手指上的鼻涕,心中紧张地等待着比皮鞭还可怕的怒斥和侮辱。

  “你也想用空话来打发我们?你这个又臭又硬的老东西。”杨长江挥舞着手,威胁起晏妈来。

  梁鹏接着说:“老婆子,你要跟我们打持久战吗?好,我们奉陪到底,看谁硬得过谁,看谁吃的苦头大。”

  “对,我们可以轮番轰炸你们。我们可以轮换休息,而你们呢?”郭永泰笑嘻嘻地说。
  郭永泰的这句话似乎不说还好点,因为一经说出,红卫兵们就顿觉疲惫、顿觉审问是在做过场,随之一个个便相继退下战场找了地方坐下。

  就在屋里因沉寂而快要使红卫兵们陷入不体面的尴尬境地时,远处传来了一个农民呼叫“倒桶”的声音。这“倒桶”虽是挨家挨户收人粪尿的脏事,但给红卫兵纾了难,使人人有了议题说话。

  “恐怕天快亮了吧?农民都出来收粪了。”梁鹏似笑非笑地说。
  郭永泰也打趣地说:“喂,同学们,我们忙了一宿,好像还没有发现晏家的尿罐?你们说我们连那么大的尿罐都翻不出,哪里还能抄出金子。”

  “低俗!无聊!”几个女生同时撇了郭永泰一眼。
  “严肃!严肃!”梁鹏紧抿住嘴笑着说。

  就在男生们睨着忍俊难禁的梁鹏快要大笑时,悠扬的“倒桶”声此起彼伏,传遍了如八卦阵般的大街小巷。一会儿后,市民醒来,观音巷里响起了开门关门声、倒罐声、咳嗽声及沾着破晓气息的脚步声。

  “天快亮了,走,该吃早饭了。”郭永泰边说边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经郭永泰这一提醒,红卫兵们便抱怨起自己白忙了一宿,早早地就饥肠辘辘了。随之众人就叽叽咕咕地出了晏家,披着雾上街吃早饭去了。

  杨娟跟随同学们走出巷子,上了大街后才发现人群中没有孙仲云。于是她随即转身悄悄地返回晏家。

 

 杨娟一进屋,就看见板着脸的孙仲云正在指使着晏氏兄妹帮他们的父母把衣裳穿戴整齐。对此,杨娟非常明白孙仲云的恻隐之心又发作了。为了不打扰恋人的独特享受,杨娟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站立一旁。当孙仲云又一次指使晏氏兄妹时,便发现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杨娟。

  “你怎么没去吃早饭?”孙仲云望着杨娟谄笑。
  “我一个人吃得下吗?”杨娟佯作生气地说。

  殊不知孙仲云对杨娟的亲昵、依恋并不感到甜蜜,相反却是眉头一蹙,遂附着对方的耳朵说道:“喂,你要分清场合......”

  “里屋还有同学没去吃饭?”以为里屋还有同学的杨娟捂着嘴大惊失色了。
  孙仲云摆摆头后,就先背对着晏家四口,然后才向杨娟挤眉努嘴,示意自己是怕伤了同样是青年的晏氏兄妹。

  然而还不明白孙仲云心思的杨娟却发愣地说:“仲云你怕什么?”
  孙仲云一急,又附着杨娟的耳朵说:“咱们要顾及别人的感受。”

  然而杨娟仍不懂孙仲云的话意,所以还眨巴着眼睛发愣。见此情况,孙仲云就撇下杨娟,快速转回身去,绷着脸厉声对晏氏兄妹说:“你们还不抓紧时间去街上买早餐回来吃?”

  晏氏兄妹像没听见孙仲云的话似的,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怎么还不快去?”孙仲云训道。

  可能是怕孙仲云越来越凶,所以晏氏兄妹就怯生生地将自己狼藉一遍的屋扫视起来。

  孙仲云还在对晏氏兄妹的举动感到纳闷时,杨娟已冲着他责怪道:“你叫人家拿什么去买早餐?”

  经杨娟这一提醒,孙仲云才恍然大悟,故心揣愧疚地向晏氏兄妹问道:“喔!找不着钱和粮票了?”

  就在孙仲云边问话,边巡视打量着哪一处凌乱的物件里最有可能淹没着晏家的钱夹之类的东西时,杨娟已边将一元钱、一斤粮票拍在饭桌上,边对孙仲云生了一点气地说:“你叫人家现在到哪里去找钱和粮票?”

  旋即,杨娟又冷冰冰地冲晏氏兄妹说道:“快去买早餐,我们的抄家任务还远没结束。”
  不知是杨娟不愿意被黑五类及黑五类子女认为自己太凶了还是太仁慈之故,所以她的话未落音,就拉着孙仲云急急地钻出了屋。

  这时天已快完全亮开,雾罩迅速散去,大街上步伐匆匆的行人开始增多,醒来的世界又耷拉着头不情愿地转动起来。

  孙仲云和杨娟走出观音巷就自然而然地朝南边,也就是来时的大街走去。她俩前行了一百二十米左右后,就临近了一家规模较大而又整洁的餐厅。这家餐厅名叫“三八国营餐厅”。

 

餐厅店堂面积略一百平方米,柏木餐桌十几张,这使它成为该地段最气派的食店。孙仲云和杨娟靠近该餐厅时,都不由得注目朝它有所打量。

  “今天我请你进大馆子吃早餐。”孙仲云故意调侃着自己的大方对杨娟笑着说。
  然而杨娟却拉着孙仲云继续向前走,边走边说:“吃节约点。”

  被拉着走的孙仲云说:“三八餐厅也有馒头、稀饭,如果你要为我节约可以不吃油条豆浆。”

  “找家街道开的集体小馆子吃麻辣小面。”杨娟毫不放松的拉着孙仲云继续往前走。
  “吃面也不节约呀!”孙仲云说。

  “不节约就不节约。”杨娟死拽着孙仲云的手。
  “怎么又不为我节约了?”孙仲云说。

  孙仲云说到这里时,正从三八餐厅的一长排窗户前经过,他看见餐厅里有很多本校的红卫兵。

  “原来如此?”又说了话的孙仲云取笑着杨娟,“你是想为我节约还是想躲着同学们?”
  “随你怎么想,没情趣。”说话间,杨娟将孙仲云的手扽了一下。

  杨娟的一句“没情趣”使孙仲云一下就知道自己错了。因此他立马就对杨娟说:“我知道你这是无产阶级的革命情趣,不是资产阶级的反动情趣。”

  “贫嘴。”杨娟抿嘴一笑,放开了孙仲云的手。
  孙仲云蹙起眉头,检讨起自己取悦杨娟的“贫嘴”不合适宜,因为现在正有人在受苦受难。因此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孙仲云一直微低着头,没去看一眼满街来来往往的行人。

  由于孙仲云怅惘而行,所以直至杨娟把他带到距“三八餐厅”略三百米、也就是区大街最繁华地段的丁字路口时,他才发现杨娟的行为有些怪异。

  “喂,你带我到哪里吃早饭?”孙仲云站立下来问杨娟。
  “我只是想要你陪我多走走。”杨娟笑睨着孙仲云,“嗨!早知道当联络员如此不方便不自在,我才不干呢。”

  孙仲云没回应杨娟的话,而是说:“这地段哪来小馆子?”
  鬼祟而笑的杨娟往丁字路口东边的街道一指,说:“走,到那里面去看看吧,我记得那里有小馆子。”

  附四中红卫兵对丁字路口及它周围的环境是再熟悉不过。因为他们在这里散发过传单、赶过牛鬼蛇神游街示众、宣传过毛泽东思想、与对立派展开过激烈的大辩论。

 

大致看去,南山就矗立在东街的街尾,这使东街显得较短。孙仲云和杨娟很快就在不长的东街背街找到了一家以街道集体名誉办的小食店就餐。这背街

  别有洞天,有小餐馆、油腊铺、糖果店、肉店、菜店及方便市民生活的邮箱、百货店、理发店、裁缝店、老虎灶跟修鞋店等国营性质或是集体性质的商店;没有一家私人财产。

  大概是觉得这背街市井之气特别浓的缘故吧,先吃完早餐的孙仲云撇下杨娟,走出小店,然后转身抬头,慢悠悠地观看起该店的门牌来。他见门牌上书写着“保红东”的街名后,就笑着向在街沿炸油条的师傅问道:“师傅,你们这条街的名字取得真革命。”

  被煤烟熏得半睁着眼的油条师傅揪下自己嘴上的烟蒂,故意显丑地觍着脸笑咧咧说:“小将,我们这店名也是被逼出来的,因为不将四旧店名改为革命店名是过不了关的。”

  “改个革命的店名没有这么困难吧?”孙仲云笑着问。
  油条师傅一边动作麻利地用一双长长的筷子翻动着沸油锅里的油条,一边说:“嗨!怎么不困难,像什么卫东啦、悍东啦以及什么红卫啦都被别人抢先用了,所以我们就只好搞组装,把本店改为保红东。”

  “这是谁的学问?”孙仲云笑着又问。
  “街道办事处的马主任给我们取的这店名。”油条师傅说。
  “运动前这家店叫什么名字?”孙仲云消遣般接着问。

  油条师傅将快要烧手指的烟蒂一扔,来劲地说:“叫云岫驿;百年的老店了!小将看,我们店前的铺路青石板都被无数代的人踩出大凹小坑了!这条青石板路在我心中大莫与京,因为是先人们血汗筑成。它上陟南山逶迤滇黔,下达长江出川入湖。再说此街长年商贾不断,日日骡马进进出出,所以我们店百年前就开在这里了。”

  “这是哪年的黄历了,师傅?”孙仲云笑了。
  油条师傅自嘲地笑了笑后说:“当然比较久远了!我是在回忆当年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景。唉!一晃我就一大把岁数了哟!”

  “师傅你还有不少文化呢!”孙仲云细瞧起油条师傅。
  油条师傅笑呵呵地说:“惭愧惭愧,我只念了三年私塾。不过我在这条驿道上跑了不少年头,还算是比较见多识广!”

  换了个悠闲惬意站姿的孙仲云正欲问油条师傅过去是干何营生时,气鼓鼓的杨娟已来到他跟前,并旋即将其拉走。

  “大街上别拉拉扯扯。”孙仲云笑着拂开杨娟的手。
  杨娟使着气又将孙仲云的胳膊一抱,说:“你没有看过炸油条?哼,你一撂下碗就把我一个人撇下不管,嫌我话多?”

 

     然而仍笑盈盈的孙仲云却话不对题地说:“走错方向了,我们该回观音巷。”
  杨娟将孙仲云的胳膊再一紧抱,说:“没错!今天我偏要你陪我去体育场慢悠悠地逛。哼,不知你们男生是什么样的心,我们这么久没单处了,难道你就不想?”

  “想!想!快把你的手拿开。”孙仲云边笑边镇静地窥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我怀疑你口是心非。”心中高兴的杨娟装着不高兴地放开了孙仲云的胳膊。

  保红东背街与外面的公路大街向东延伸至山隅前一百米来处后就到了尽头,其体育场就在街端与山隅之间。孙仲云跨进体育场不久,就不陪杨娟散步了,而是仰望着青岚腾升的南山有所喟叹起来。

  一旁的杨娟端详了孙仲云一会儿后,笑着说:“怎么,这山景使你联想起李白的‘日照香炉生紫烟’了?你也想作诗了?”

  孙仲云先是笑而不答,然后才缓缓启步,边走边说:“我不懂平仄,怕你杨娟见笑。”
  抿嘴笑得惬意的杨娟鼓励着孙仲云说:“我更不懂平仄。放心,我不会笑你。”

  踱步中的孙仲云故意刁怪地乜着杨娟说:“我作出蹩脚诗来,你可以后悔。”
  “我后悔什么?”杨娟愣住了。

  “可以改嫁,还来得及。”孙仲云窃笑着说。
  “去你的!谁嫁给你了?”杨娟娇嗔着推了孙仲云一把。

  接下来的绕场踱步中,孙仲云像是在为作诗的事而进入了冥思状态。因此杨娟也一言不发,静静地陪伴着孙仲云。当他俩绕场一周又面对南山时,便不约而同地站了下来。杨娟见

  孙仲云一次次仰观大山、一阵阵庄重深情后却仍是默不作声,于是就轻声说:“仲云抒发你对大山的情怀吧,诗句只要不拗口,管它什么平仄不平仄。诗的主要功能是抒发感情,只要不本末倒置,我想。”

  孙仲云再一次将青岚升腾的大山凝视后,就微闭上眼,沉吟道:“天开兀自一尊高,万端思绪赍岚飘;迷迷心飞骨离散,涔涔心泪盼何昭?”

  赋诗后,孙仲云进入了空冥世界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担心着恋人身心健康的杨娟见孙仲云动了一下后,就赶忙体贴地说:“仲云,快回吧,看,可能快十点钟了。”

  现在孙仲云有些不好意思了,故装着惊讶地说:“什么,快十点了?嗨!快走,再晚了同学们就以为我俩开了小差。”

  一返回大街上,孙仲云就感觉到有一股热浪在干冷的街面兴风作浪。随后他又感觉出这股热浪在手舞足蹈,其兴奋喜悦之程度犹如闹元宵。不久,他发现在大街上的红卫兵

  个个脚下生风,人人面带微笑,看上去像是打了胜仗的样子。又行了一段路后,孙仲云看见沿途有几个黑五类颈挂着自己的黑身份大木牌子、弓腰低头地站在自家门前凳子上示众,他们一声不吭地接受着路过的围观群众的批斗和辱骂。

     刚过三八餐厅,孙仲云就见餐厅斜对面的一处批斗牛鬼蛇神的场景出奇的怪异,不只是有围观群众的起哄谩骂声,而且还有牛鬼本人振振有词的抗辩声。这名壮年男牛鬼叫周兴亚,身着中山装,上衣口袋有两支钢笔,显得有些文化,不像一般牛鬼那样低三下四、逆来顺受。而周兴亚对批判他的红卫兵振振有词地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毛主席说的,我当年对党和政府所说的话就属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范畴......”

    “住嘴!”,一个男红卫兵跳起来火速扇了周亚兴的后脑勺,“谁跟右派分子讲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你这个右派板眼还深,竟敢幽默毛主席!”。

    然而周兴亚很倔犟,继续大论民主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从而说明自己无罪。不过他很快就遭到了红卫兵的拳脚伺候。

    对周兴亚右派分子的圆凿方枘行为,孙仲云只是苦笑着离去。

    “你苦笑什么?”,行走中的杨娟盯着孙仲云问,“你笑那右派分子太滑稽,也用起毛主席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来?”

    “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右派!”孙仲云抿笑着说。

    “滑稽吧?”杨娟也笑了。

    “滑稽滑稽。”孙仲云忍俊难禁了。

    又前行了几十米,孙仲云见前面不远处友有一牛鬼挂着牌子站在板凳上立于自家门前供来往的行人观看。对这个牛鬼,孙仲云没停下步,而是便走边看。当他看见该牛鬼牌子上书着“伪军官”时,步伐还是几近停了下来。在慢走细看中,孙仲云看清伪军官只是微低着头,全然一付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太在乎的神情;特别是因穿着空心棉袄而使壮实的脖子暴露在寒风中的情形,这更显得他不在乎、甚至还像是在笑。

    “哼!”孙仲云对此不由得发出了声。

    “你哼什么?”杨娟不解地问。

    “阶级斗争复杂、激烈呀!”孙仲云说。

    “你怎么突然冒出这话?”杨娟问。

    孙仲云没作答,而是只顾看着前方。也就在这一刻,他终于看见观音巷口也有一群人在围观黑五类。

    就在孙仲云盯着观音巷口刚一蹙眉,杨娟已低声叫道:“仲云你看,晏家老两口也挂着牌子站在板凳上!”。


  孙仲云和杨娟走拢观音巷口的人群处朝晏氏夫妇一看,见一个牌子上书着“逃亡地主”,另一个牌子上书着“小业主”。对此孙仲云不由得低声问杨娟:“杨娟,海关员怎么又成了小业主?”

  “小业主就是资本家,只不过小点而已。谁叫他有生产资料。”杨娟向孙仲云解释。
  “怎么不直接就给他挂资本家牌子?”孙仲云淡漠地问。

  “可能户口簿上写的是小业主。”杨娟认真地说。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孙仲云环顾着四周问杨娟。

  “什么怎么办?”杨娟反问道。
  孙仲云顿了顿说:“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进巷里去?”

  杨娟察看了一下围观的群众后对孙仲云说:“你看,现在全是革命群众在围观,我们还是先到晏家看看同学们在干什么。”

  孙仲云正在犹豫时,黄晓玲和谢倩突然从巷子里钻出来分开围观的人,大步跨到晏氏夫妇跟前扮出一副被对方戏耍、捉弄了的愤怒模样叫了起来。

  “你这两个黑五类听好,你们的儿子已供认你家有金子,快交出来吧!”黄晓玲叫道。
  “真没有呀!”站在高凳上的晏老头愁眉苦脸地说。

  “哼!还想顽抗吗?等会儿就别怪无产阶级对你们不讲情面!”黄晓玲又威胁道。
  晏老头借故忙于抹鼻涕而不作答了。

  “你们应该替你们儿女的前途着想,不交出来,他们的前途是要受影响的。”谢倩转而又做起晏家老俩口的思想工作来。

  当黄晓玲又要呵斥、盘问晏老头时,杨娟已来到她跟前,并迅速悄悄地拉了一下她的衣后低声说道:“你俗不俗?”

  “什么俗不俗?”黄晓玲不解地盯着杨娟。
  杨娟没作答,而是斜眼四顾,偷偷摸摸地察看起围观者们的神情。

  黄晓玲从杨娟的举动中明白了同学刚才的话意,因此不禁掩嘴一笑,低声说:“杨娟你说我们像无赖、痞子了?这不对吧,如果我们不对他们厉害点,他们会把金子交出来吗?”

  这时,已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谢倩没等杨娟说话,就暗暗使劲推动起杨娟和黄晓玲来,并急急说道:“走走走走,屋里还有事等着我们去办。”

  一走进巷里,谢倩就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我们还是该集中火力盘问晏氏兄妹,因为老东西们太顽固了。”

“怎么,晏家儿子没承认他家有金子?”杨娟盯着黄晓玲问。
  黄晓玲咧嘴笑着说:“我刚才是在诈晏老头。”

  “哈哈哈哈......”三个女生面挂些许赧色,微低着头笑开了。
  见三个女生走后,孙仲云也启步朝巷里而去。但他刚一迈腿,就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拽了一下。于是他侧头一看,见一似曾相识的老妪正憋着气面呈愠色地盯着自己 。为

  此,他头脑一下飞快地进入了回忆老妪是谁这事上来。他刚一回忆,已左右察看了一下的老妪就压着嗓子问道:“同学,我家那祸害来没有?”

  孙仲云一愣一惊后才微笑着对妪老摆了摆头。
  “没来?”老妪不放心地又问了一次。

  “他很狡猾,没来。”孙仲云笑着说。
  “狡猾就好,在这事上。”老妪放下心后就缩头藏脑地要走了。

  “喂,您还认识我?”由于兴奋,孙仲云一时失控,竟讨好、邀宠般地问老妪。
  “你是我大儿的同学。”老妪生硬地甩给孙仲云这一句。

  原来老妪是李华新的母亲。她怕儿子抄晏家而伤了邻里关系,所以就骂这种行为是“祸害”。而孙仲云之所以要“讨好”李大妈,全是因为对方的厚道品质所感动。

  走进巷里后,孙仲云不由得又被李大妈说的“我家那祸害来没有”的神态给逗乐了。之后他就觉一身清爽,并自语道:“哼,阶级斗争完全是在自吹自擂,瞧,一个老妪就知道不买它的账。”

  孙仲云带着莫名的笑,在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晏家门前。他没有马上跨进屋,而是打量着如骡马市场般的晏家暗暗喟叹起来。随后,当他望着屋内一地的被踩来踏去的破布烂衣发

  愣时,嬉笑着从里屋一下钻出来的郭永泰第一眼就看见了他,并故作不满地叫道:“好呀!孙仲云你躲到哪里去了?换班了,该你进去盘问那两个崽子了。”

  孙仲云静静地走到里屋的门口往里看去,见一大群同学围着晏良跟晏艳正苦口婆心地做着思想工作,叫兄妹俩把家里的金子交出来。尽管红卫兵们是在用真诚的心给晏氏兄妹做推心置

  腹的思想工作,但似乎没有作用,因为晏艳始终是寡淡着脸默不作声,而晏良又总是以一副百口莫辩的苦楚模样说自己真的不知道家里是否有金子。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家里有没有金子啊!”做着掏心动作的晏良急出了泪来。
  然而固执的红卫兵们却说:“我们是真心的帮助你们。我们希望你们能与自己的剥削阶级家庭决裂、与自己的父母划清界线,从而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我要怎么做,你们才相信?”晏良痛苦得直晃头。
  “就是把金子交出来。”红卫兵们说。

  “我,我......”晏良急得抓住胸襟换不过气来。
  有几个红卫兵气得一瞪眼,同时斥道:“晏家大儿子,你不要跟我们演戏了。我们可是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起来的红色接班人!你只有把金子交出来,才有前途。”

  因气不过同学们的憨劲,孙仲云看到此就转过了身。孙仲云刚靠着外屋的方桌坐下,就听见郭永泰在喊他。

  “你干叫什么?”拉下脸来的孙仲云边呵问郭永泰边寻找着对方的身影来。
  原来饭桌挡住了孙仲云的一部分视线,使他没能一眼就看见斜躺在如狗窝般床上的郭永泰。当他立起身看清躺在床上的郭永泰在玩着一小物件时,对方又张了嘴,信口说道:“喂,孙仲云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你想偷懒耍滑头?”

  “你才耍滑头。”说话间,孙仲云重新坐了下来。
  坐下来的孙仲云竖起耳朵探听屋里动静一小会,郭永泰就突然激动地一跃身起了床,并随即坐在了孙仲云的对面,说:“*****的有钱人家的人真是有些不同,看起来都比我们......我们那个点。”

 一头雾水的孙仲云瞧着郭永泰问:“哪个点?”
  郭永泰将手中把玩的模型电动机小物件往孙仲云面前一推,说:“仲云你看,晏家的孩子有模型电动机,一看就比咱们高一档;洋盘!”

  孙仲云盯着模型电动机虽然没有赞叹,但心中却非常羡慕电动机的主人。片刻后他平静地说道:“是洋盘。是比我们高一个档次。”

  孙仲云话音未落,就伸出手去拿电动机。还没等他碰着电动机,早有思想准备的郭永泰已闪电般地将电动机缩回到身后。

  “这是抄家物资,应该上交。”茫然中,孙仲云像小孩般说道。
  “我知道上交。我现在就将它交回学校去。”说话时,郭永泰已抬起腿来急于逃离晏家。

  孙仲云望着郭永泰离去时那犹如鸡鸣狗盗徒般的背影,不由得笑了。然而他更是在笑自己也有贼心。

  “特殊情况下,我也会干偷鸡摸狗的事?”孙仲云带着讪笑反复自问起来。
  突然里屋争论声响起,把陷入自嘲中的孙仲云给吵醒。随之他用心一听,便明白了里屋所发生的变化。

  原来红卫兵们对久攻不下的晏良产生了两种认识,大多数人认为晏良确实不知道自家是否有金子,而少数人却认为晏良是剥削阶级的肖子贤孙,宁愿一条道走到底,死也不愿供出金子。

稍后,有红卫兵大发脾气地吼道:“算了算了!我们还是去抄那些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小组的活动。妈的!咱们真倒霉,给咱们安排的是一个家徒四壁的黑五类!”

  经人这么一大发脾气,本已对抄出晏家金子毫不抱希望的红卫兵们就一哄而散,有的相邀着去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家,有的却吆喝着去吃午饭。

  孙仲云听得同学们往外屋涌的声音后,就慌忙起身大步奔到大门口,然后快速转身面对屋里,装出一副从外面兴冲冲赶来的样子。

  果然,刚跨到外屋的黄晓玲一见孙仲云就叫道:“嘿!孙仲云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刚把金子抄出来你就来了!你快进去看,好大一堆金子哟!”

  为了不让大家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孙仲云装傻没有理会黄晓玲,而是又一转身,夹在大家中间,向屋外而去。

  众红卫兵吵吵嚷嚷地走出巷子,来到围观晏氏夫妇的人群外对该夫妇泛泛地说了些诸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等威胁、恫吓的语言后,就走向南街,四散而去。

  孙仲云借着眼前人多的条件,藏进了人群中,从而完全避开了同学们的注意。然而他又马上感到了手足无措,不知道单独一人的自己眼下该干什么事才好。就在他将无聊的目光从晏氏夫妇身上移开时,一下便看见杨娟抿着笑从人群中出来,并径直走向自己。

  “仲云。我们去北街找馆子吧。”杨娟窃笑着说。
  “又要吃饭?”孙仲云情绪抵触地说。

  “都快中午了。”杨娟笑嘻嘻地说。
  “咱们都快成造粪机了,整天就是吃。”孙仲云哀叹地说。

  杨娟倏地拉下脸,正要斥责孙仲云说话龌龊,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喊她。她转身一看是段国成后,就马上用一本正经的目光迎接着对方走上前去。

  “杨娟。学校有事,通知我俩马上回去。”段国成说。
  “什么事?非要这时回去不可?”杨娟有许不悦地说。

  “听说是好事,走吧,走吧。”段国成兴奋地催促着杨娟。
  犹豫中的杨娟见孙仲云又在装模作样地观看晏氏夫妇,于是就一生气,跟段国成走了。

  孙仲云见杨娟一走,便鬼使神差地钻进巷里朝晏家走去。他刚一进已没有一个同学的晏家,就觉得一身不自在,搞不清自己现在该干什么或是要干什么。心绪纷繁杂乱的他走到里屋门口往里一看,见晏氏兄妹还呆傻、拘谨而胆怯地呆在屋里,其形如被人丢弃的敝屣,甚是可怜。

“你俩还不去吃饭?”窘迫中,孙仲云随口对晏氏兄妹喊道。
  话未落音,孙仲云就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实在是太滑稽,因而就马上转身,呆在了外屋。他在外屋边埋头转圈、边讪笑着自己的对晏氏兄妹无话找话的滑稽行为。

  “你明明知道人家不想吃饭的心情,却偏叫人家去吃饭,这滑不滑稽?太滑稽了!太无耻了!”他反复这样自嘲自责地苦笑着。

  渐渐的他感到了窘臊、尴尬,认为自己不该独自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于是他腿一伸,跨出屋,决定去大街上吃饭或先瞎逛一阵。当他走在巷子里时,突然听见街上传来晏氏夫妇的痛苦叫声。因此他一蹙眉,带着疑惑奔到巷口一看,见有几个小闯将正口中念念有词地用竹棘条抽打着晏氏夫妇。

  “小崽儿......”孙仲云瞪眼跨上前怒气冲冲地呵斥小闯将。
  孙仲云的气势汹汹只是一瞬间,因为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呵斥抽打黑五类的小闯将一点不占理——所以刚一张口也就没有了语言。

  “我们是在打黑五类。”几个小闯将果然理直气壮地盯着孙仲云不转眼。
  这时孙仲云已活动开了脑筋,故仍旧对小闯将恶汹汹地说:“这是我们负责的黑五类。我们还指望着他们把金子交出来。快滚,小崽儿。”

  由于个头相差悬殊,所以小闯将们只好一挥棘条,边呼啦啦跑开,边兴奋地叫道:“走,那边还有黑五类在等着我们去专政......”

  小闯将们奔跑得甚欢,犹如在闹元宵——被示众的一个个黑五类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盏盏走马灯,任由欣赏。

  一直刻意绷着脸的孙仲云目送着像一支骑兵队的小闯将们离去后,才转身来朝晏氏夫妇看去。当他看见晏氏夫妇的脸颊有沁着血丝的痕迹时,就决定放大胆子干一下,把对方放回

  到屋里去。行动前他还是有些心虚,所以就先贼头贼脑地观察了一下围观的群众。他估计问题不大后,就突然板起脸来冲着晏氏夫妇恶狠狠地呵道:“快滚回去!没人愿不吃饭老守着你们。听好,你俩下午出来接着站。”

  一时间里,晏氏夫妇没明白孙仲云冲着自己发飙的好意,因而就仍像木桩似的呆立在长板凳上。当他俩再次听见孙仲云的咆哮声后,就开始抓着胸前的木牌,试着挪动起脚来。由

  于腿发僵,再加上大大的木牌遮住了看向地面的一些视线,所以晏氏夫妇半天没能跨下凳来,只是不停地将清鼻涕一抽一放。

  面对这种使自己尴尬、窘臊的情况,孙仲云怕对方一头栽到地上,也只好不敢再佯装发怒,相反却抬起一只胳膊来扶住体质好一点的晏妈、使其安全下地。

  晏妈扶着孙仲云的胳膊回到地面后,就转过身去将自己的老伴也扶到了地面。由于怕遭群众的瓜田李下之嫌,孙仲云等晏老头的脚刚沾到地面,就火速地吼道:“快滚回屋里去!回去再好好想想,不把金子交出来,是过不了无产阶级专政这一关的!”

  孙仲云吼出这句话后,觉得没有人盯着他的后脑勺发出质问,因而也就轻松了许多。
  紧接着他又对晏氏夫妇吼了起来:“你俩用的凳子还要我来搬吗?”

  这下孙仲云完全放下了心,他认为现在群众是彻底相信他是个对阶级敌人毫不留情的人。

  接下来晏妈左肩扛着长凳,右手牵着老伴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自己的家。望着晏氏夫妇的可怜背影,孙仲云不禁喟叹一声后自骂道:“妈的!你怕这怕那,防上防下,到头来却反而搞得人家越是手脚无措!呸!你是个什么东西!”

  钻进屋后,心情糟糕的孙仲云仍按事先的想法叫晏氏夫妇径直走进了里屋,好让晏家四口聚到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他见晏艳泪流婆娑地扑向自己的父母后,就转身走出了晏家。在去向大街的一路上,他决定不再思考问题,尽力让自己的思想同大众一样。

  之后的整整一个下午,除有几个红卫兵来晏家瞧了一眼就走了外,就再没有人来找晏家的麻烦——这大概是抄家的人嫌晏家穷抄不出金子来的缘故。

  临近晚餐时,大多数红卫兵又聚集在了晏家。不过他们这次集中在一起不是为了再盘问晏家的金子,而是为了等候团部鸣金收兵的消息。但殊不知,他们等来的却是市总部的“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命令——这意味着抄家还要继续进行下去。

  为了安慰红卫兵们。上面发给每人两封芝麻饼和八张免费夜班餐劵。因这事,从此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就被造反派讥讽为麻子兵。

  原来之前喊杨娟回校就是为了办犒劳之事。
  “这餐券仅限于半夜时用,地点就是三八国营餐厅。”分发餐券的杨娟再三向同学们叮嘱。

  “白天不可以用?”杨长江用戏谑加调侃的口吻问杨娟。
  黄晓玲见杨娟忙着发麻饼发餐券,于是就帮了腔,说:“杨长江你白天吃自己嘛。你以为抄个家有好大的功劳,还想市政府把你的伙食全包了?”

  “那我们白天就回学校去吃,身上没钱。”郭永泰也嬉笑着替杨长江帮腔。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不抄家了?你在威胁谁?”谢倩也说笑起来。

  “谁说我们不抄家了?”郭永泰装出很激动的样子向大家抖动着自己手中的餐券说,“就为它,我也要把抄家运动进行到底!”

  “庸俗!你是在玷污运动!”梁鹏藏着笑,半真半假地抨击了郭永泰。
  一下醒悟到自己刚才的话会被人上纲上线后,郭永泰就飞快地叫道:“大家晚饭是吃麻饼还是吃饭?我吃饭去了,麻饼给我婆婆留着。”

“这事还要你来教?”董明明小觑着郭永泰说,“大家都是这样。你看人家范素芳早已把麻饼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了。”

  “那大家就快走吧,吃饭。”心有冷病的郭永泰抓住时机,一抬腿就走出了晏家。

  入夜后,天空断断续续地飘起了小雨,从而使气温继续下降。八点左右时,吃完晚饭并分别到别的抄家小组呆了一会的红卫兵们终于回到了晏家。带着一身寒潮之气和一双湿脚的红卫兵们一进屋就嚷着商讨起分班休息的事来。

  “为了能跟阶级敌人打持久战,今夜我先回学校去休息,明天一早就来接班。”猴精的杨长江抢先说道。

  “我也是这样!”董明明也争先恐后地发表了意见。
  紧跟着又有几个人表明了自己先休息。

  就在“要先休息”者们暗暗为自己抢先申请而高兴时,郭永泰却悠悠地说:“为了不折不扣地完成抄家这一政治任务,我至少八天不回学校休息。”

  郭永泰的话,使众人摸不着头脑,故纷纷问他这是为什么。
  郭永泰仍高傲地说:“我革命觉悟高呗!”

  末了,还是猴精的杨长江搞懂了郭永泰的心思,故说道:“郭永泰,你的革命觉悟恐怕不比我们高吧?你为什么要单单订个八天不回学校休息?我想那夜班券也刚好是八张!你小子是不是......”

  “俗了!俗了!”郭永泰急忙打断杨长江的话,严肃而郑重地说:“杨长江,你小子也太庸俗了!你怎么用你的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呢?”

  没等杨长江讥笑郭永泰,抿着笑的梁鹏已说道:“郭永泰你别装正神了。我看你马上就要自己笑自己了。看,你不正在笑吗?你何时像个君子模样?君子就是为了能吃到免费餐就不睡觉了吗?”

  “噗哧!”郭永泰立刻笑了,“我说过不睡觉吗?我要一直睡在战场上。”
  “我们也要一直睡在战场上。”杨长江、董明明等人齐声挖苦起郭永泰来。

  其实杨长江等人并非是完全在挖苦郭永泰,同时也是在为自己作想。原来郭永泰的举动提醒了餐券的事后,他们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份免费夜餐可享用,如果回学校休息就会失

  去这少之又少的吃白食的机会。再说,对于一年到头大都是靠粗茶淡饭来长身体的青年学生来说,“餐券”就是“美食”的代名词,其诱惑力很难抗拒,因此,几乎所有的红卫兵都留了下来。

大概是因没抄出金子来而愧对餐券的缘故吧 ,红卫兵们就又将晏家四口盘问、呵斥及教育起来。可只十几分钟后,他们就没有了劲头,因为认识到自己是在死乞白赖地缘木

  求鱼。随后泄了气的他们就把晏家四口赶到了外屋,然后就七倒八歪地或坐或倚地休息了。不过他们谁也静不下心来,因为心绪杂乱。所以等了一会儿,他们就各自闹起情绪来,有人

  后悔自己不该为好吃而影响了睡眠,有人担心抄家时间长了会误了自己的串联好事;同时也有人揣着别样的心思。

  “你们不连续作战了?”孙仲云突然问同学们。
  大多数人只顾平抚着自己的心情而不答理孙仲云;少数人哼了一声;只有胡英才嘲笑地说:“孙仲云你先去连续作战,下半夜我们来接班。”

  同学们的如此反映在孙仲云的意料之中。因而他就接着说:“我们轮班干保存了体力,但黑五类要是两下被整翻了,我们去向谁要金子?”

  “莫名其妙,连续作战不是你提出来的吗?”胡英才抢白着孙仲云。
  孙仲云对胡英才的态度不但没有生气,却反而面带抱歉的笑着说:“好好好,我去战斗上半夜,下半夜由你们接班。”

  孙仲云转身刚走了一步,却又马上转回身来朝狼藉遍的地面投去目光,装出一副丢了东西的模样。他是想用这样的方法来给杨娟递眼色,示意对方也参加自己上半夜的战斗。他几次递眼色后,终于将自己的讯息传到了杨娟的眼里。不过还没等杨娟作出反映,黄晓玲已站起身来说道:“我也参加上半夜的战斗,你们干下半夜。”

  又多了一个人陪自己战斗,孙仲云自然心里很高兴。当杨娟站起身来要跟随孙仲云和黄晓玲去外屋时,懒洋洋的郭永泰却对杨娟说:“杨娟自己休息,让孙傻子一个人去折腾,谁会去接班轮换他,没吃错药。”

  杨娟没作答,只是看了看因疲惫而处于半眠中的同学们后,就走了出去。
  先一步来到外屋的孙仲云还没看清晏家四口的状态,张口就向他们说道:“只要你们态度端正,我们会非常讲政策。你们吃饭没有?”

  坐在床沿打瞌睡的晏老头被突如其来的话给惊醒后,就慌忙睁眼要站起来。与此同时,坐于床沿的晏妈和坐于板凳上的晏良、晏艳上前搀扶着颤抖的晏老头立起身来。

  “我们是讲政策的。”孙仲云快速用手势示意晏家人坐下,“我们斗的是你们的思想,而不是人。还有父母的事归父母,子女的事归子女;子女是能够教育好的嘛。你们吃饭没有?”

  晏家人都微低着头,闭口不言。
  “天寒地冻的,你们吃饭没有?”黄晓玲也问道。

  绕了好大一个圈而感到心累的孙仲云此时终于暗暗松了口气,因为就要达到目的了。故他紧接着黄晓玲的话又说:“能走路的还不去买饭,难道还要我们买来喂你们?”


  “你叫人家现在到哪里去买吃的?”杨娟若思若想地问孙仲云。

  孙仲云说:“现在三八餐厅肯定还开着门,要不我们怎么吃加班夜餐。”
  “对!孙仲云说得对,可以去看看。”说话间,黄晓玲已用命令的手势示意晏艳快去拿盛食物的器物。

  然而晏家还是没有一个人动。看晏艳的神情也是不领情,自抄家来,她一直都是沉着脸默不作声,显得很是抗拒。
  孙仲云看出晏艳是在较劲,于是便抢在黄晓玲前面向晏家人说道:“怎么,想绝食?你们的钱包找到没有?喂,你们谁去买饭?”

  没等孙仲云再往下说,晏妈便在自己腹前的裤袋里掏动起来。一会儿,她终于从自己那层层迭迭而又乱糟糟的裤腰处抠出一个小布卷来塞给女儿,并说:“晏艳。我们借了人家一块钱一斤粮,记住还。”

  看到捏着钱粮的晏艳还立着未动,孙仲云就指着晏艳说道:“你看!你看!当父母的生怕你们饿着了,而你们呢......”

  孙仲云还在说话时,晏艳已走向了斜倒在灶旁的木制碗柜。孙仲云见晏艳从碗柜里翻出一个搪瓷钵后,就马上对杨娟和黄晓玲说:“我看现在去麻烦厨师,还得我们去交涉一下,否则她一个人去就有可能吃闭门羹。”

  随后他们一行四人走出了晏家,晏艳提着钵闷声不响地走在最后面。此时虽然没有飘雨了,但湿漉漉的地面反射出来的路灯灯光仍刺得人心中发凉。在昏暗的大街上走了不久,他们远远地就看见了三八餐厅果然是灯光通明。

  漆黑苍穹下,餐厅虽然灯火通明,但却空无一人且又死寂瘆人,场景就像亮着长明灯的地下宫殿。孙仲云只身走进里面的厨房后,才嗅到了人气,见一四十多岁的男厨师在边吹口哨边做事。他本想直接要求师傅煮面什么的,但觉不妥,于是就套近乎地说:“师傅,看你这么精神,你单位的造反派肯定不是你们的对手吧?”

  厨师抬头看了一眼孙仲云说:“这还用问?那几个造反派也不想一想,跟领导作对,能有好果子吃吗?”

  “那是,那是。”孙仲云讨好着厨师说,“师傅,我们抄家抄饿了,现在想给肚子加点钢。”
  厨师说:“小将忍一下吧,还有一个小时就吃夜餐了。如果你们现在把肚子撑胀了,等会就吃不下三鲜面、肉丝面了!”

  “餐券供应的是三鲜面、肉丝面?”孙仲云半真半假地惊喜着。
  厨师自豪地说:“领导说了,要我们做好红卫兵抄家的后勤工作,这是政治任务。”
  听此,绕来绕去的孙仲云觉得开口条件基本成熟,于是就马上说:“师傅,我们有几个战友饿得难受,还是先给煮几碗小面吧。”

    厨师想了想就边拿面边说:“肚子肯定是缺油水了,所以饿得快”。

  大略半个小时后的十一点半时,晏家四口开始把热乎乎的食物送进肚子。由于有传统的家庭教育,孙仲云、杨娟、黄晓玲在晏家人刚端起碗吃面时,就不约而同地走出屋子来到昏暗发冷的巷道,好让他们一家能安心进食。

  从表面上看,孙仲云虽然跟杨娟和黄晓玲在不停地摆谈,实际上却竖着耳朵探听着屋里的动静。不一会,屋里果然出现了他所预料的情况——从里屋走到外屋的郭永泰真假参半地惊讶道:“嘿!黑五类比我们还先吃加班饭!你们吃的什么?好不好吃?”

  孙仲云装得若无其事地轻轻推门进去,遂立马对郭永泰说:“我和黄晓玲、杨娟已去三八餐厅吃过了。夜餐供应三鲜面和肉丝面,但是厨师说他们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不知道准备得够不够,你快把大家喊起来去吃吧,去晚了就没有了。”

  “三鲜面?肉丝面?”郭永泰惊喜地扑向里屋,“我的口水都流有三尺长了,当然馆子的东西比家里的东西好吃多了。大家快起来,大家快起来,去晚了就没有三鲜面、肉丝面了。”

  孙仲云用身体尽量挡住一个个从里屋走出来的同学们的视线,让大家在这一刻径直走出屋子,而不在意晏家人的吃饭。同时,他嘴上说:“要是自己花钱,咱们可能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顿馆子煮的三鲜面跟肉丝面。你们搞快点,,去迟了吃不到了。”

  杨长江从孙仲云面前走过时抱着双肩说:“不知道是天气冷还是饿了冷,幸好有加餐。”
  孙仲云推着走在最后的董明明揶揄着杨长江说:“我看你是馋得冷。快走吧,快走吧,三鲜面下了肚就不冷了。”

  红卫兵们来到餐厅时,灯火通明的屋里已是人来人往,笑声一片,抄家的人马不断增多。享受完美食后,红卫兵们又回到了自己的战斗岗位。回到晏家的红卫兵们没有再去搅动晏家人,而是继续蜷缩在自己占领的窝里大睡起来。这样一来,晏家四口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休息。

  第二天,醒来后的红卫兵们没有再去过问晏家人,而是一上午都在东游西荡,无聊时就到别的抄家小组溜一溜看一看。

    下午时分,想起该敷衍塞责时,就将晏老头弄来盘问着玩一玩。现在红卫兵们只拿一家之主的晏老头来表明自己仍在执行任务,其他三人可以自由行事了。不过晏老头也没有头天苦了,因为可以坐上较长一段时间,而对他的审问也只是蜻蜓点水,做做过场而已。夜里监押晏老头的红卫兵不但少了一些,而且坚守岗位的人也只顾睡觉,把晏家人闲置一旁。这样晏家人少了许多痛苦。

  第三天上午,正当红卫兵们又一次把晏老头围起来敷衍任务时,昨夜就离开晏家的胡英才突然兴奋无比地跑进来对众人大声喊道:“嗨!你们一个个还傻痴痴地在这里盘问糟老头做啥子!劳动村有个大资本家不得了,光他家孩子的玩具都摆了好大一街,所见之人都说可以开家百货公司了;金子也被抄出来很多。你们快去看吧。”

   “吹牛吧?”郭永泰不相信地看着胡英才。
  “哼!”胡英才轻蔑地看了郭永泰一眼,“人家的玩具还非常高级,我们这里的百货公司根本就没有,听说是从香港进来的。”

  “你造谣了吧。”董明明自鸣得意地对胡英才说,“香港的东西能运进来?难道是偷渡运进?谁有这么傻冒着生命危险偷运玩具?”

  “信不信由你。”胡英才不耐烦起来,“值得大家去开开眼界,那个大资本家还有两张虎皮褥子,至于什么皮衣毛毯,绫罗绸缎以及金银首饰就更是不得了,浩浩荡荡摆了半条街。哟!差点忘了说正事,那个资本家的金条金砖有十几斤,再且还有一个金菩萨。”

  “还没上交?”杨长江伸长脖子问胡英才。
  “为了让大家能更深地接受阶级斗争教育,正在展览。”胡英才说。
  “快走!快走!我连金条都没见过,更别说金菩萨了。”杨长江激动地催促起大家来。

  单听资本家孩子的玩具所展现出来的富有,就使工人家庭出生的红卫兵们摆头惊愕不已。所以他们沉着脸,步伐重重地跨门而出,在胡英才的带领下,他们上了大街,经过三八

  餐厅,走进东边的一条小街,最后在不大不小的石板道上七弯八拐就进入了劳动村的地域。远远的,当红卫兵们看见劳动村一户独栋平房前围了好大一群人时,就不由得又加快了速度。

  他们奔拢一看,果真是在展览大资本家的家当,同时也在批斗大资本家本人。资本家脖子上挂着写有“资本家”字样的大牌子正低头立于自己的家门前。

  展览的财富确实令人惊讶、咂舌,贵重物品摆了几十张门板。
  “*****的,他们家孩子玩的东西都够咱工人家庭生活大半辈子了!”杨长江无比感叹起来。

  “都解放这么久了,资本家怎么还这么有钱?”黄晓玲不解地问众同学。
  “我也想不通这件事。”几个红卫兵几乎同时不满地说道。

  “人家有利息吃。”梁鹏微蹙着眉头说。
  “什么?”杨长江惊叫了起来,“资本家不早就被咱们打到了吗?他们怎么还在吃利息?梁鹏你瞎说,解放了怎么还能让资本家剥削我们?”

  梁鹏略微沉思一下后接着说:“真的,资本家还在吃利息,只是吃的利息没有解放前多而已。”
  “你是怎么知道的?不太多又是好多?”杨长江继续问梁鹏。

  梁鹏平静地说:“我小学时的一个女同学家就是资本家,公私合营后,她家就在吃利息。利息大概有三四个工人的工资那么多。杨长江你还别生气,那女同学一眼看上去就比咱这些工农子弟洋气得多,有钱嘛!会穿戴!”

“你什么时候洋气过?”郭永泰抓住机会嘲讽起梁鹏来。
  梁鹏哈哈大笑后,对郭永泰说:“对对对,我是在刻画无盐,比拟不伦。”

  “错错错。”黄晓玲急匆匆而又十分气愤地压着梁鹏的话尾说,“难道我们是在冒犯西施吗?资产阶级小姐成了西施?我们成了无盐?”

  梁鹏又笑着说:“对对对,黄晓玲您批评得很对,我胡乱用成语了。不过这应该是郭永泰的罪过,他不该搬弄‘洋气’一词。”

  “明明是你自己思想有问题,还怪张三怨李四的。”郭永泰幸灾乐祸地望着梁鹏直笑。
  在众同学还在取笑梁鹏时,一直思考着一个问题的孙仲云突然不经意间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似的。”

  “什么问题?是我有问题还是郭永泰或者杨长江有问题?”仍在无奈自我嘲笑的梁鹏一下抓来孙仲云当自己的挡箭牌。

  现在孙仲云才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更认识到不能把思考的问题说出来。
  “喂,你快说呀!谁有问题?”窃笑着的梁鹏进一步抓牢孙仲云,“大家都知道你一贯别出心裁地想问题,现在你不把它说出来,就说明你思想有严重问题。喂,孙仲云快说呀!”

  面对梁鹏咄咄逼人的讹诈,孙仲云还真不得不说了,因怕被同学们误解深了。开口前,他心中自骂道:“哼,谁叫你在同学们心中留下了好奇思怪想的臭印象呢?”

  “我觉得......”孙仲云欲言又止。
  “你觉得什么?看你这害怕的模样,思想定有问题。”越来越笑的梁鹏步步紧逼孙仲云。
  “你不说出你想的那个问题,就证明梁鹏对你的怀疑是对的。”为助兴,郭永泰也捉弄起孙仲云来。

  “我觉得政府有点怕资本家似的。”孙仲云快速崩出这句话来。
  孙仲云的这句话果然是语惊四座,造成学生们顿时噤若寒蝉。
  “难道这是反动话吗?”似乎心中有数的孙仲云镇静地说。

  孙仲云抢在同学们答话前,紧接着又说:“都解放十几年了,我们为什么还要付利息给资本家?我们是不是有点怕他们?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喔——原来你是这么想问题的!”几个同学同时明白了孙仲云的话意。

  黄晓玲不认同孙仲云的话,因而说道:“这怎么叫政府怕资本家呢?明明是政府对他们宽厚为怀才对。”

  “我也不认同你黄晓玲的话。”一直孤傲一旁的胡英才也发言道:“无产阶级怎么会对资产阶级施仁政呢?付给资本家利息,这是中国的赫鲁晓夫似的当权者所为,而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的行为。付利息一事也正好说明了我们的社会主义革命不彻底;文化大革命运动就是要彻底的革命,把还能体现剥削印记之一的吃利息之事废除掉。”

    “能废除掉吗?”杨长江问胡英才。
  “已经废除了。”胡英才面呈自豪地说。
  “你怎么知道?”杨长江又问。

  “你去问那个资本家吧。”胡英才指着被示众的资本家说。
  不过没有一个红卫兵去问那资本家,而是按着顺序移步观赏着琳琅满目的抄家物品。当他们有意无意间挤走身旁的群众参观者而来到金砖金条展位前后,就都伫足下来,并“啧啧”感叹不已。

  “*****的还有金菩萨呢!好有钱!好剥削人!这是个什么资本家?”郭永泰忿然叫了起来。
  郭永泰的声音刚落,红卫兵们的身后就有一妇女发话:“这个资本家是汉渝厂、也就是现在的卫东棉纺织厂的三大股东之一。”

  红卫兵们见有人知晓自己眼前的这位大资本家的一些情况,于是就纷纷转身面向搭讪的妇女。搭讪者是一位少妇,她面色光鲜,怀抱婴孩,说话悠然平和,举止坦然恬静。
  “股东是什么?”谢倩抢先问少妇。

  “股东就是资本家。”梁鹏抢在少妇答话前狠狠地白了谢倩一眼,其意思是说对方孤陋寡闻,丢了大家的脸。
  然而不服气的谢倩同样睖着梁鹏说:“你瞪着我干什么?有几个人清楚股东这玩艺儿?在我们这群人中,肯定不止我一个人是第一次听到股东这屁玩艺儿吧?”

  在谢倩生气时,已有部分红卫兵向少妇问了话:“卫东厂有多大?”
  “本地区最大的厂,有四千多人。”少妇说。
  红卫兵们说:“怪不得这个资本家这么肥!”

  “这个资本家是什么身份?他肯定有背景。”
  少妇说:“是武汉的三个裁缝合伙开办的汉渝纺织厂。这家厂是抗战时期从武汉迁来重庆的。”

  “什么?裁缝也能开大厂?”有几个人不相信地惊叫了。
  “真的什么背景都没有?”梁鹏又一次问少妇。
  少妇反倒惊奇地说:“开厂要有什么背景?自己能勤扒苦做就行了呗。”

  “你竟敢说资本家的剥削是勤扒苦做?”几个红卫兵同时盯着少妇。
  “是剥削,是剥削。”少妇边回应边转身溜了。
  “喂,你好像对抄家运动有不满思想?”胡英才冲着少妇的背景吼叫了一声。

  众同学没有附和胡英才向少妇发出的警告,而是抿着一丝笑转回身去又观看起令人莫名怅惘的展览品来。

  在返回晏家的路上,因心中憋着事而故意落在最后的孙仲云瞅准梁鹏不被同学们注意时,就将其拉住了。

“你拉住我干什么?”梁鹏发愣地盯着孙仲云。
  “我有个问题没想通。”孙仲云吞吞吐吐地说。

  因熟知孙仲云心思诡异,所以梁鹏也先故作刁钻地瞅了瞅对方,尔后才说:“喂,你又有什么疑问?不过你别问我,我怕。”说完,梁鹏毅然离开孙仲云向前而去。

  然而孙仲云没有放走梁鹏,而是奔上前去与之勾肩搭背地说:“该你倒霉,谁叫我信得过你。”
  “别别别,你别害我。”梁鹏佯装惊恐起来。
  “你放心,我只是有个疑问要与你讨论一下。”孙仲云嬉皮笑脸地说。

  “不讨论。不讨论。我不会讨论。”答话间,梁鹏欲用力挣脱孙仲云的手。
  孙仲云紧抓着梁鹏的肩不放,说:“我怎么会害你呢?害你不等于害我自己吗?”
  “我不相信你。你只有欺负我。”梁鹏仍心存疑虑地说。

  执意要讨论一下问题的孙仲云不再跟梁鹏矫情着玩,因而就张口说道:“喂,梁鹏,你说解放前裁缝真能成大资本家吗?”
  “不知道。”梁鹏一使劲挣脱了孙仲云的手。
  孙仲云仍缠着梁鹏说:“要真是那样,这说明那个时代的某种环境还不错呢!”

  只顾着整理衣服的梁鹏心不在焉地说:“不知道。哦!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环境不错?”
  “没有官吏的吃、拿、卡、要。”孙仲云心中紧张地说。
  “唉!我就知道你嘴里吐不出象牙。神经病快闭嘴,我不听。我走了。”梁鹏话未落音就逃离开了孙仲云。

  见识了大资本家的财产后,红卫兵们各有思想。有的兴奋高兴,因为财产重又回归到了人民手中;有的郁闷中夹着悲哀,心想贫富怎么竟这么悬殊。

  心中有阴霾的红卫兵东游西逛去了;而兴奋的红卫兵趁兴又向晏老头盘问起金子来。不过热切劲头没有持续多久,便又像以前那样泄了气,遂又三三俩俩也上街打发时间去了。

  夜晚来临,开小差的红卫兵更多了,只有四五个人在没精打采地看押着晏家人。凌晨两点左右,既睡不着又百无聊赖的孙仲云抱着消磨时间的想法走出晏家上了街。尽管夜空飘着

  霏霏细雨,地面湿漉冰凉,但他还是在似有魑魅魍魉穿行的街道上踱步,他心情灰暗透了。糟糕的心情使他又一次期盼人有灵魂,这样就不会使自己无处安身,避免痛苦。有了期盼灵魂的思想后,他便用脚连续踩压了几次地面,其心思是要把地球踩沉,从而使自己恍若隔世。

  当他继而想着人的思维是何等的精妙深邃时,便又恍惚了,其状态就像是跟自己在夜空中的灵魂交谈。钩深致远的探赜索隐,使他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三八餐厅前。此时的三八

  餐厅虽仍旧灯火通明,但却寂寥如穴,夜餐后的红卫兵都没有了踪影。对此他看了看在深夜里强扮峥嵘的餐厅后,就返身回走了。

    返回晏家的路上,步伐拖踏的孙仲云正对阒无人迹的陈旧老街怜生穷途末路的同情时,突然看见前面靠右的一间房屋还亮着灯光。于是他带着几许好奇心走了过去。行进中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头脑刚才是多么的迷糊昏沉,竟没有看见亮着灯的屋。近了,他才倏地想起,亮着灯的屋是那个被批斗的伪军官的家。与此同时,他又听见了从屋里传出来的说话声。如此一来,他更感到奇怪了。稍许后他才动了身,轻步上前将脸静静地贴在门缝处向屋里窥去。

  瞄了一分来钟,他带着非常惊诧的神态蹑手蹑脚地退到了街面上。紧接着他的惊诧变成了一丝喜悦,心想强大凶悍的阶级斗争学说就这么出人意料快地被撼动了吗——原来他从门缝看见屋里的情况是:几个因尚武的他校男红卫兵围着火炉兴奋地跟伪军官学习着怎样才能熟练地使用枪械——而将红卫兵的“守正不挠”丢在了九霄云外。。

  走进观音巷后,孙仲云一下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紧绷的心情似乎松弛了不少。因此他又感觉到了人性的坚韧、强大。不知不觉间他推开晏家大门走了进去,并无意识地用手抹起被细雨喷湿的头发来。可是他刚抹了两把,手就僵住了。原来他看见因睡眠严重不足而两眼通红的晏老头正惶惑地盯着自己。对此,他闭目凝思了两秒钟后,就挥挥手示意对方接着睡。

  自抄家来,晏家人就过着被蹂躏的日子,有一餐无一餐,被斗多休息少。现在他们虽然在休息,但却是母女俩胡乱裹着皱巴巴的被子蜷缩在外屋的床上、父子俩披着厚布片耷头伏在床沿边。

  孙仲云见晏老头重又伏在床沿而睡后,就走进里屋准备也睡上一会儿。他垂着眼皮看了看几个裹着布团酣睡的同学后,自己也裹上布团闭上了眼。可是他刚欲入睡就打了个激颤,使搁在胸中的亏歉之心一下给抖了出来。原来他一直担心被自己惊扰了的晏老头是不是在揣着

  惶恐而不能入睡。因此他起身从墙根处拿起一件旧棉袄走向了外屋。他来到外屋,无声无息地将棉袄披在晏老头背上后,就欲转身回屋。他刚一跨步就停了下来,并随即转身打量晏老头,晏老头微微动了两下,其意像是在告诉对方,自己明事了,感谢你的送衣行为。孙仲云要的就是这个,所以也放心了,今夜不再心神不灵。

  尽管四下没有眼睛,但孙仲云回到里屋后还是细细地瞧了瞧睡得正香的同学后才入睡。


  第二天红卫兵们的抄家行动还是老套路,先把晏老头胡弄一阵再绷着脸将其他三人呵斥、训话一番,然后就各自行事了。

  为了让自己觉得时间过得快,大多数红卫兵都外出了。孙仲云更是觉得时间难熬,因而也向大门外迈去。可是他刚一走到门口,就被天亮后才返回晏家的郭永泰叫住。
  “孙仲云你到哪里去?大家都出去了,还抄不抄金子?”

  “该换班了,我也学你们回学校补补瞌睡。”孙仲云冷眼瞅了一眼郭永泰后就走了。
  这几天都是夜里降雨降温,白天放晴转暖,所以孙仲云来到大街上后,就打起了一点精神。他尽管是一路瞅寻着吃早餐的馆子,但也观察着市井的氛围变化。今天上午虽然没有了

  黑五类站街示众的事,但抄家的氛围依然浓烈。嗅着斗争气味、想着斗争结果,他在不知
  不觉间就离三八餐厅不远了。当他决定奢华一次到三八餐厅好好吃上两根油条喝上一碗甜豆浆时,却被餐厅斜对面的一大群人给吸引住了。他刚一想那群人在干什么时,就猛地回

  忆起那群人所处的地方就是右派份子周兴亚的家门。果然,他再向前走了几十米后,就看见被人群围住的周兴亚正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任由人摆弄。

    右派份子周兴亚今天没有被他身边的红卫兵凌辱,而是在围观群众面前默默地承受着家庭即将分崩离析的苦难。原来周兴亚已接到派出所通知,要将他一家人遣返回北方乡下的原籍。而几位好心的邻居老大妈们为了不让周家的四个无辜孩子被谴回农村,正在焦急而又心慌地帮孩子们知晓农村的厉害,竭力催促他们赶快与自己的父亲脱离父子关系。因为自饥荒年后,在城市人的意识里,农村几乎等同于地狱,人人谈农色变。

  周家虽临街而坐,但一家六口人的生活却只靠周兴亚的钢笔修理铺维持,所以日子过得十分艰辛,时常是无隔夜之炊。周家不仅是糊口困难,其住房也是窄屋陋室,陈年的土木结构房子只有两米多宽。再则所谓的修理铺也只是个七十厘米长,四十里面宽的无漆烂木柜而已。

    孙仲云看见了令石狮子也心酸落泪的一幕:在两个好心老太婆的怂恿、催促下,周家十六岁的大女儿毫无表情地把搁在烂木柜上的与父亲脱离关系的申明书签上了字;人群骚动着,十四岁的二女儿在抽泣中也签了字;轮到十岁的三女儿时,她却是惶惶四顾,用双瞳追问着大人们在干什么;而四岁的小儿子连人也不敢看,只是哇哇直哭… …在这种如逃离山崩地裂的氛围中,右派份子周兴亚始终低头不语似石头一般,只有鼻尖上悬着的一颗寒冷鼻涕在说明他还是个人。

  这个白天,孙仲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傍晚时,阴暗潮湿的天空又下起了霏霏细雨,随之气温下降。当街面又一次被雨水浇得湿漉冰凉时,用毕晚餐的孙仲云从一家街道开的小

  面馆里钻了出来。一踏上街,他就被石板路凹处的一洼洼积水给刺得心里冰凉。冰凉的心使他心灵瑟瑟发抖。发抖使他情绪低落地观察起在细雨里、昏暗中的夜归人的匆匆步伐来。当他

  正痴痴地看着水洼中人们脚步的倒影时,突然被人抓住了肩头。他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抓他肩头的人 ,就听见了梁鹏对自己的耳语声:

  “孙仲云,跟我们走,有情况。”
  没容孙仲云表态,梁鹏就拉着他转身向相反的丁字路口的南大街而去。
  “有什么情况?”孙仲云淡淡地问梁鹏。

  梁鹏瘪嘴抿着笑指着前面十来米处的黄晓玲、胡英才、郭永泰、杨长江和两个陌生红卫兵说:“我们在支援别的抄家小组。”
  “支援他们什么?”孙仲云问。

“你看见那两个战友没有?”梁鹏拍着孙仲云的肩头说。
  “看见了。”孙仲云回答道。
  梁鹏盯着前面说:“他们请我们支援,说是防止阶级敌人狗急跳墙或转移金银财宝。”

  “怎样支援?”孙仲云问。
  “跟踪监视。”梁鹏说。
  “跟踪监视谁?”孙仲云问。

  梁鹏手搭着孙仲云的肩头说:“你看见前面二十多米外的那个近一米九的大汉没有?我们就是跟踪监视他。他还是老师。”
  “要我们跟踪监视老师?”孙仲云不解地问。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梁鹏轻轻推开孙仲云,“谁会监视老师?你还没听懂我刚才的话吗,他是黑五类子女。听说他刚从他的黑五类父亲家里出来,现在是回他自己的家里。”
  “这又怎么样?”孙仲云随意问道。

  梁鹏认真地说:“听说他既狡猾又抗拒,还想方设法地让他被斗的黑五类父亲能多休息一会儿。”
  “不让他父亲休息不就解决问题了。”孙仲云假装不满起来。

  梁鹏说:“听说他总是能恰到时机地帮他父亲少受一点罪。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他有抗拒思想。所以我们要防他狗急跳墙。那么壮一个大汉,真要狗急跳墙起来还真有点可怕。哈哈哈哈......”
  “抄出金银财宝没有?”说话间,孙仲云向前看去。

    跟踪了一段路后,孙仲云看见大汉走到一盏路灯下、借抹湿头发之机,扭转头来毫不避讳地看了看跟踪他的红卫兵们。到区大街三岔路时,他又一次扭头看了看后面的尾巴。

  见此情况,孙仲云不由哈哈一笑,说:“梁鹏。人家早就知道有人在跟踪监视他。这有什么劲,故弄玄虚。”
  “有人要过瘾。”梁鹏也笑了。
  “过什么瘾?”孙仲云暗藏幸灾乐祸地说。

  梁鹏瘪嘴笑着说:“有人要学当年的小八路,监视跟踪坏人。”
  “怕狗急跳墙是真假,过瘾是真吧?”孙仲云笑嘻嘻地问。
  “两种思想都有。”梁鹏淡淡一笑。

  离开公路大略十分钟后,一路跟踪黑五类子女的红卫兵们沿着民宅间的蜿蜒窄石梯路,爬到了一个山丘上的居民区。红卫兵们在狭窄而又坎坷的石板路上隐隐藏藏地尾随了黑五类子女一段路后,就贴着一道墙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殊不知走在前面斗志昂扬的胡英才和郭永泰刚一拐弯过去,就像误入了女厕所似的吐着舌头猛地退缩回墙的这边来。

  黄晓玲见郭永泰和胡英才的动作如此怪诞,于是就心存疑惑地问:“怎么了,黑五类仔真要狗急跳墙?”

  郭永泰和胡英才没有回答黄晓玲的问话,都只是忍住笑指了指墙的那一边。大概是有所担心吧,黄晓玲没有莽撞地转过墙去把事情看个明白,而是靠着墙角把头慢慢地探了出去。眨眼间,黄晓玲也吐着舌头捂着笑转身退回来,并推着郭永泰直说道:“笑死人了。笑死人了。真是太好笑了。”

  “现在真能有好笑的事发生吗?”一头雾水的梁鹏凑上前来问黄晓玲。
  “自己去看。”说话间黄晓玲让出了路。

  梁鹏与杨长江几乎同时探出头去看墙角那边的事,但同样是忍俊难禁的缩了回来。
  什么事使红卫兵们既发笑又不好意思看?原来被监视的黑五类子女正立在自己家门前坦坦荡荡地直视着跟踪者所在的方位。

  对自己的缩手缩脚,红卫兵们笑着相互假意埋怨了一会儿后,就又伸出头去察看黑五类子女的情况。这时黑五类子女刚好开门进屋,并快速打开了电灯。见灯一亮,红卫兵们又来了精神,个个瞪圆眼抬头准备好好监视一番躲进屋里后的黑五类子女的行动。可是眨眼间灯又灭了,这使红卫兵们很尴尬,随之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梁鹏抿嘴笑着对大家说:“任务完成,该回去了。”
  大概是这时人人都或多或少地感觉到自己的监视跟踪行为矫造、滑稽,所以就一声不吭地转身回返了。

  “‘小八路’的瘾过足了吧?”孙仲云靠拢梁鹏低声问道。
  然而没等梁鹏说话,紧跟其后的黄晓玲就突然惊讶地叫道:“哎呀!孙仲云你怎么知道大家的心思?”


孙仲云张口就说:“梁鹏这样说的。我只是关心他一下。”
  梁鹏瞪着孙仲云欲言又此,末了只是忍着笑给了对方一拳。
  红卫兵们在走下山丘的路上时,路灯灯光依然映照着飘扬的细雨,曲折的石径仍旧湿漉,鳞次栉比的房顶还是反射这刺人心寒的水光,层层迭迭的山城景象越更肃煞冰凉。

  刚一来到平地,孙仲云突然有了心思,心想自己好久没有看见杨娟了。为了马上得到杨娟的消息,他就巧妙地对同学说:“嗨!有人真不划算,费静、赵文和、杨娟他们没有过上当‘小八路’的瘾。”

  果然,黄晓玲马上就给了孙仲云想要的信息,她说:“人家杨娟早就回团部去了,听说刘团长给了她新任务。”

  “是不是要上北京串联了?”郭永泰惊喜地问你黄晓玲。
  一提起“串联”,被细雨浇着的红卫兵们是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了。
  回到三八餐厅前的街面时,红卫兵们有了两种行为。一种是走进餐厅等候加班夜餐,另一种是要回到晏家先休息一阵再来就餐。

  今夜的餐厅已没有了前两日的热火朝天的景象,前来享受免费餐的红卫兵不仅人数减少,而且个个精神不振。用餐后的红卫兵更是情绪消沉,有得开了小差,有得咕嚷着为什么还不出去串联,有的生气地跑到别的富有黑五类家里去了,剩下的仍旧回到晏家敷衍任务。

  大约凌晨两点钟时,裹挟着一身寒气的郭永泰突然推开晏家大门莫名激动地蹿了进来。他没有去看一眼被他惊吓了的晏家人,而是兴冲冲地直奔进里屋压低声喊叫道:“好反动!好反动!孙仲云你们快起来去看。”

  然而没人理睬郭永泰的叫喊,人人都只顾着睡觉。
  “喂,你们怎么就无动于衷?”郭永泰生气地踢了踢董明明的脚,“那个黑五类真的很反动,简直是反动得出奇。”

  “再出奇也要让人睡觉吧?”董明明费力睁开眼后睖了郭永泰一眼。
  “不出奇我就不会裹着寒冷来叫你们了。”郭永泰生气而又不满地踢了董明明一脚。
  “你是不是要惹事生非?”董明明愠怒地坐了起来。
  “真的很出奇,说出来你们简直不敢相信。”郭永泰改变态度笑了。
  “你就说出来给我们听不就行了。”被吵醒的梁鹏揉着眼说。

  郭永泰压着气,扫视了同学们一遍后说:“我要敢说出来,还用得着深更半夜回来?这事你们得亲自去现场看,我是不敢说出来,说出来就是在借机反宣传。如果你们现在不去,天亮后恐怕就看不见了。”

  “不去不去,我们要睡觉。”董明明蜷着身又睡了。
  “到底是什么事非得要人到现场看?别吵了,大家要睡觉。”梁鹏也对郭永泰不满了。
  不甘心白跑一趟路的郭永泰略微沉思后说:“那个老头是历史反革命份子,他真是反动得出奇。不过他已自绝于人民,上吊自尽了。”

说完话后,郭永泰见没人理会自己,于是就负气地对众人嘀咕道:“老子也该休息了。他妈的,你们都是些假革命。要不是胡英才叫我来通知你们前去接受现实版的阶级斗争教育,我才不愿回来遭受冷落。好,我也睡觉了。喔!顺便告诉大家,我和胡英才找到了机会主义者李华新,他现在也在那个自绝于人民的反革命老头那里。”

  郭永泰的话刚一落音,刚才就犹豫的孙仲云又动了一下,并随即故作惊讶地坐起来问:“郭永泰你真的看见了李华新?走,我们去找他算账,问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开小差。”

  “我不去。我也要休息。”郭永泰反倒摆起架子来。
  “我主要是去看你说的事。”说话时,孙仲云已煞有介事地站在了郭永泰跟前。
  “就你一个人去?”郭永泰问。

  孙仲云说:“人家不去我有什么法?”
  郭永泰愣住了,不过他很快就站了起来,并夸奖了孙仲云。
  “别夸奖我了,快走吧。”孙仲云率先朝外走了去。

  来到大街上,因气温大降、潮湿加重而耸着肩的郭永泰主动从后面走到前面来带领着孙仲云往北边走去。在经过消防室(即临时治安室)时,孙仲云特意看了它一眼,其目的是要评估一下群众的革命干劲还有多大。过了消防室不久,郭永泰就领着孙仲云钻进了街左边的一条

  十分昏暗窄小的巷子。由于左边是一片往长江边延展的坡地,陋房筚屋又是依山势犬牙交错而建,所以他俩在巷子里只走了几步后,就开始左弯右拐地下石梯。这片居民区堪比难民区,拥挤、破烂、肮脏及阴气凝重。在横向穿过一个阴暗的“一人巷”时,孙仲云突然调侃道:“嘿,这样的鬼地方还真是反革命份子藏身的好地方。”

  郭永泰接过话来说:“那上吊自尽的老头是个历史反革命份子。不知他在解放前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解放后要跑到这样的鬼地方藏身。”

  接下来孙仲云正欲将不同身份的黑五类拿来比对着揶揄两句,可郭永泰又开了口,说:“到了。再拐一个弯就到了。”

  还没拐弯,孙仲云就听见从死寂巷子的幽深处传来了人的低语交谈声。待一拐过弯,他就一下放慢了脚步,因为对眼前的景象有所怔忪。原来这是小巷的尽头,两边的民宅都黑灯瞎火阒无人息,而从底端矮屋里射出来的唯一灯光在霏霏雨中却又昏花微弱,犹如幽灵摇曳。

  面对如墓穴般的场景,孙仲云稍有迟缓后就快步上前而去。尽管灯光昏沉迷茫,但孙仲云在无意中一下就看见了立在人群边沿一言不发的李华新。这群人有十来个,正在互相窃窃私语不敢凭心议论上吊自绝于人民的黑五类。为了使自己不显眼,孙仲云假装听着人们的话就慢慢挪步移向李华新。

  按以往的习惯,孙仲云见到开小差的李华新定要热热闹闹地将对方调侃一番,而对方也要强词夺理地将孙仲云反唇相讥。可眼下,他俩谁也没有嬉戏,都沉着脸,显得心情沉重。他俩相对无言一会儿后,似乎是懂得了孙仲云心思的李华新指了指亮着微弱灯光的小屋,其意是叫对方自己进屋里看。

  “他家没有别的人吗?”孙仲云轻声问李华新。
  “孤人一个。”李华新答道。
  “他挨了打?”孙仲云又问。

  “不知道了。我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李华新说。
  “还吊着?”孙仲云再问。
  “嗯。”李华新点了点头。

  孙仲云还想问上一句两句时,胡英才走了过来,并立马义愤填膺地说:“孙仲云你快进屋里去看,那个老家伙好反动哟!反动得出奇!”

  现在孙仲云才想起郭永泰就是为“出奇”二字才不辞辛劳来叫睡在晏家的同学的。于是他认真地向胡英才问道:“怎么个出奇法?”

  “反动标语出奇的反动,可说是全国独一无二的反标。”胡英才紧绷着脸说。
  “说出来听听。”孙仲云淡淡地说。
  “自己去看;五个字。”胡英才拉下了脸。

  孙仲云愣了一下后才说:“喔!胡英才你也是怕帮阶级敌人作了反宣传?难怪郭永泰也这样说。”

  这时恰巧郭永泰靠拢来接过孙仲云的话说:“孙仲云你别问东问西了。你就想我们说漏嘴既帮敌人作了宣传又害自己犯错误。你自己进屋里看,反标只有五个字,一看就知道阶级敌人有多么阴险恶毒。”

  孙仲云本不是来看反标,而是想看一眼上吊自尽者的实际遭遇。现在又听说自尽者是孤人一个,他的心又多了一分难受。难受的心使他在不知不觉中瞪直了眼;这使胡英才又有了兴奋劲。

  “快进屋看呀!光瞪着眼恨敌人有什么用?”胡英才催促起孙仲云来。
  孙仲云走向了屋里。由于光源只是一个五瓦的灯泡,再则四壁斑驳 屋瓦黢黑 土质地面,家俱全是未上漆的木头,所以钻进屋的孙仲云看见的全是影影绰绰的物体。悬在屋中间的影子最使孙仲云心慌神乱,因为那就是黑五类冰凉的尸体。

  尸体很邋遢,下身的朱红色棉毛裤只穿上一半,使其小腹裸露,上身也露着胸,因为没穿内衣,只胡乱套上一件黑棉袄。孙仲云不忍心去看处在半明半暗中的尸体面部,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尊重心怀。特别是当他一想到死者是一位无亲人收尸的老人时,其悲怜之心也有了。

  对此感到心疼和悲哀的孙仲云不禁无奈地苦楚一笑后就缓慢抬起沉重的眼皮,用灰暗的目光寻找起阴暗墙上的反标来。对屋环视一遍后他没找到反标,就阴沉沉地移步到了尸体的身后。他一下看见尸体身后的土墙上贴有一张报纸,报纸上隐隐约约有几个双拳大的毛笔大字。他凑拢一看,被报纸上用毛笔狂写的五个大字吓得目瞪口呆。因此他心里连连叫道:“出奇!出奇!这个黑五类老头还真有些别样!”

  孙仲云埋头走出屋回到同学们跟前时虽然还在思考问题,但郭永泰却开了口,说:“孙仲云,那反标出奇吧?”

  孙仲云顿了顿后说:“再怎么样,他也不该造谣啊!”
  郭永泰一下笑了,说:“同学们,他孙仲云看反标后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他不说敌人可恨,只说敌人不该造谣。”

  然而胡英才不赞同郭永泰对孙仲云的批评,因此眼睛一亮,惊讶地说道:“啧!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阶级敌人是在造谣?只知道敌人反动就一通乱骂。人家孙仲云会看问题,一针见血地就戳穿了敌人的阴险伎俩。对,那条反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造谣惑众......”

  “能惑众吗?”不高兴的郭永泰打断了胡英才的话,“大家的无产阶级觉悟都非常高,能惑众吗?我觉得只要是认为那反标能惑众的人,那就说明了他已经有点相信那谣言了。”

  他们虽然是压着嗓门说话,但已惊动并引起了旁人的观看。所以李华新不加思索就急忙阻止了欲反击郭永泰的胡英才,说:“你们还是小学生吗?别人看着你们这样争嘴就觉不得好笑?”

  胡英才果然没有再还击,这大概是他也已意识到像这样小儿科般的争嘴,实在是有损自己和同学们的颜面。
  孙仲云抓住这个大家都静下来的时机,将话题一转,拉着李华新的手说:“走,你小子躲了这么几天了,现在也该回去为抄金子的事效效力了。”

  李华新挣脱孙仲云的手,一本正经地对孙仲云说:“哪里不是抄家?今夜我就在这里。我要等公安局的人来验尸。”
  孙仲云拉李华新走,原本就是找个要马上离开此地的借口。所以他被李华新拒绝后,就立马顺理成章地对郭永泰和胡英才说:“你俩回不回去?雨下大了些,好冷哟!我走了。”

  孙仲云独自一走,郭永泰和胡英才就追了上去。郭永泰还抖动着身子说:“孙仲云你小子不提起冷还好些。你一说起冷,我就真的冷得打抖了。”

  “那就走快些吧。”孙仲云无意间也抖了起来。
  “今年怎么冷得这么早哟?是不是搞了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原因?”胡英才也抖动着身子说。

  “你这是迷信。”郭永泰揶揄地批评着身后的胡英才。
  胡英才笑嘻嘻地说:“这样的迷信是好迷信,这说明老天都不会放过资产阶级的牛鬼蛇神。”

 

“我们也冷呀!”郭永泰说。
  “我们可以加衣,可以烤火。”胡英才说。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大街上。缩头耸肩的郭永泰用肩去频频撞击孙仲云的肩,并真真假假地颤抖着说:“啊!好冷啊!哈,我喷口热气给你取暖......”

  “三期肺病,滚远点。”孙仲云笑着撞开了郭永泰。
  嬉皮笑脸的郭永泰又靠上去撞着孙仲云的肩说:“我给你取暖你还不乐意?你看那个吊死的黑五类老头还光着肚子没人管。”

  “人都死硬了,哪还知道冷。”胡英才插言说道。
  “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孙仲云突然发此感叹。
  胡英才正要批评孙仲云的迷信思想,却被郭永泰瞪着眼制止住,说:“你小子又要不分场合地冲革命先锋。难道人家孙仲云还没有你革命吗?人家孙仲云在这里说的灵魂只是假设......”现在郭永泰也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于是停顿了一下后才问孙仲云,“假设什么?”

  孙仲云接口就说:“那个孤老头......”
  “孤老头又怎么样?”不解其意的郭永泰追问着孙仲云。
  孙仲云微微挥着手,若思若想地说:“会不会有东西飞出去?”
  “什么东西飞出去?”郭永泰发愣地盯着孙仲云。

  “哎呀!你这个傻子。”胡英才不耐烦地白了郭永泰一眼,“我还以为你早就懂了孙仲云的话,殊不知却是个傻瓜。孙仲云的意思是说黑五类老头的灵魂去找他的家人没有。是吧孙仲云?”

  “你怕他变成鬼来抓你?”郭永泰凶狠地回应了胡英才。
  “我是无神论者。”胡英才安之若素地回敬着郭永泰。
  “老子更是无神论者。”郭永泰拉开嗓门叫道。
  “你呢,孙仲云?”胡英才转过头来问孙仲云。

  孙仲云想了想后说:“人的思维这么精妙深邃,我想没有灵魂不行吧?”
  郭永泰听了孙仲云的话,佯装正派地说:“你孙仲云要相信有鬼就明说,不要这么虚伪。”
  来了劲头的胡英才刚一张口欲给郭永泰帮腔,孙仲云已迅速从自己湿漉漉的头上抹下一把雨水来洒向胡英才,并同时急冲冲地说道:“鸡都叫头遍了,赶快回去睡几个小时。”
  孙仲云既没有去看胡英才的反映,更没有等胡英才开口骂人,而是窃笑着跑了。

  第二天上午天空虽已放晴,但干冷的气候仍使人难以打起精神。几个红卫兵吃完早餐刚一走出小面馆,郭永泰一眼就看见杨娟正步伐较为匆忙地在自己前面一点的大街上赶着路。由于郭永泰知道杨娟是从团部而来,所以就边呼叫边赶上去心急地问道:“喂,喂,杨娟你别先急着赶路,我们在这里。你是不是来通知我们串联的?”

  已先转过身来的杨娟沉着脸耐心地等郭永泰憧憬完串联的事后才不悦地说:“你就想着串联的事?大家赶快回去......”

胡“立马回学校去?”激动的郭永泰惊喜地打断了杨娟的话。
  “回晏家继续抄家!”杨娟给了郭永泰一个劈头盖脑。

  郭永泰虽然是微笑着,但还是对杨娟不满。他正要质问对方,这时在旁边不远的黄晓玲、谢倩、董明明等人已赶了上来。黄晓玲一张嘴就十分不服气地冲着杨娟叫道:“你们这不是在逼公牛生崽吗?人家没有金子供咱们抄,我们有什么办法。”

  谢倩也生气地说:“我们连抄个家的运气也不好,摊上一个穷黑五类。怎么不给我们分配一个大资本家?”
  “我不在乎谁穷谁富,只想早点结束抄家,这样晚上能休息好。”董明明懒洋洋地说。
  “我只想串联。”郭永泰憋着气说,“我真担心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检阅红卫兵了。这样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上北京?”

  “我倒是非常希望尝到坐火车的滋味,因为还从没坐过。”董明明似笑非笑地说。
  “谁坐过火车?”黄晓玲佯嗔着董明明,“你革命不卖力,就想游山玩水。”
  董明明对黄晓玲的刻薄话不但不生气,相反却哈哈一笑后说道:“黄晓玲,你终于暴露了自己私心杂念了吧?你想到的是游山玩水。”

  “你们高兴完没有?”再也耐不住性子的杨娟绷着脸对大家说,“我是特意赶来叫大家好好抄家,因为刘团长发火了。”
  “嘿!这才怪了,人家没有金子能怪我们吗?岂有此理!”黄晓玲也发了火。
  “边走边说。”沉着脸的杨娟先迈开了步,“据反映你们这组没有革命干劲。”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们,我只担心突然停止串联。杨娟你得到点消息没有,我们什么时候串联?”郭永泰拦住杨娟问。
  “让开!”杨娟一下拂开郭永泰,“你放心,市总部已在给我校安排车票了,抄家一结束就出发。”
  “真的?”喜不自胜的郭永泰转过身叫着直奔晏家,“快快快,快抄家;快快快,快串联。”

  这次回到晏家,红卫兵们又有了跟晏老头耗精力的干劲。现在屋里的红卫兵已有二十几个,大家在“串联”的诱惑下,又抖擞起精神上阵了。

  这次红卫兵们的心情似乎有了些变化,他们先是用近乎关照的语言叫晏家的两个女人上街散心,然后就将晏家的两个男人分开盘问。父亲在外屋由十来个人猛攻、儿子留在里屋归十几个人作思想工作。

  “我真的不知道咱家里有没有金子啊!”晏良又一次苦愁着脸,以百口莫辩的痛苦神情向红卫兵们述道。
  然而仍有红卫兵心平气和地对晏良说:“只要你揭发你父亲藏匿了金子,你还是可以成为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人。”

  “我......我......我,唉!我要怎么说你们才相信?”万般无奈的晏良凄苦得脖子一扭一犟,脑袋一抬一耷。

 

    然而红卫兵们似乎不看晏良的痛苦模样,而是仍围着对方自以为好心地劝导,“说出来吧。”

    黄晓玲温和地对晏良说,“大家是相信你的革命觉悟的,因为你跟我们一样,也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
  “我......我......”晏良攥着胸襟,摆晃着头,急得快哭了。

  众人仍没看晏良那百口莫辩的苦象,其中温良的谢倩也轻声细语地对对方说:“只要跟你的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我们是欢迎你回到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的。父母有罪,不等于子女有罪,党的阶级路线政策你是知道的,这就是重在表现,不唯成份论。”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啊!”晏良被劝导者们的真心话感动哭了,“我真要是知道家里有金子,早就交出来了。”
  “这样说就对了,快把金子交出来。”胡英才插言说道:“我就没搞懂,这些黑五类为什么要死命保着金子不肯交出来?现在这种情况金子跟石头有多大区别?就算有你能用、敢用吗?”

  胡英才的后一句话得到了同学们的一致赞同,他们都认为金子还不如家俱铜,因为后者还能换钱。
  “如有我真的会把它交出来。我和我妹妹都想要前途啊!”心怀感激的晏良揪鼻涕抹眼泪地说。

  晏良羔羊般的无辜可怜触动了红卫兵们的良知,因而大家都更加关怀起他来。其中范素芳加倍关心地对晏良说:“年青人的路要靠自己走,路就在你脚下。你是属于能够教育好的子女,只要跟自己的父母划清界限,你的前途还是光明的。现在大家都替你兄妹俩的前途着急,快抓住最后一点时间拿出实际行动来跟自己的家庭彻底决裂吧!”

  范素芳的细柔语调融化了红卫兵与黑五类子女间心中的坚冰,使屋内的氛围飘扬起了人情味。因此众红卫兵的语音也越来越充满了对晏良的怜悯及关心。有的人甚至还向一直低着头的俊逸晏良倾了倾身,以示自己的真诚之心。

  见自己终归没被人民和社会抛弃,晏良眼泪婆娑了。

  里屋的思想工作虽然是进行到了春风化雨的程度,但外屋的攻坚战依然寸功未获,因为老老实实深埋着头的晏老头对红卫兵们的诘问、呵斥,不是坑坑哈哈就是说“没有”。

  当然,对晏老头的顽固态度有人气得骂骂咧咧,但也有人不在乎。郭永泰就不在乎,所以就溜到一边磨蹭起时间来。

  为了不让自己的偷懒被同学们注意,郭永泰来到墙角坐在了一堆杂乱的破布烂衣上,并随手从地上抓来一页书纸装模作样地看起来。但稍后,他又觉得自己的动作很假,担心会被同学们识破。于是近乎是坐在地上的他就四下打量起狼藉的地面,并抓起一件东西假意琢磨,以遮人耳目。当他的目光搜寻到床下时,不由眼睛一亮,看见了灰头土脸的手风琴。于是他由坐变蹲,将床底下的手风琴拖了出来,准备好好借它来消磨时间。殊不知郭永泰的这一举动给晏家带来了巨大灾难。原来郭永泰在捣弄折腾手风琴时,发现手风琴的风箱里有异样,有东西老在里面随着人的手式忽高忽低而刮来滚去。

  在胡英才的提议下,杨长江找来菜刀将风琴劈开了一个大口子,随即二十四枚黄灿灿的金戒指展现在了红卫兵们眼前。

  说来也怪,红卫兵们终于搜到了自己数日来苦苦寻觅的金子后不但没有欢呼雀跃,相反却是绷着一张后怕不已的脸,其神态就像在惊呼自己差点就被阴险狡猾的阶级敌人给骗了似的。

  外屋的氛围很肃煞,里屋的气氛也在发生变化,当几个红卫兵气呼呼地将金戒子杵到晏良眼前后,晏良一下变得脸青面僵,刚才那被人救赎的快慰神情荡然无存了。
  “这是什么?我们差点就被你骗了!”几个红卫兵抖动着自己手掌上的金戒指,非常气愤地呵斥着晏良。

  对红卫兵的骤然反目,晏良没有挟恨或是泪水涟涟,而是面容僵硬,目光恍惚。稍许后,当红卫兵们还在彼此顾盼,喋喋不休时,晏良突然暗暗一咬牙,目光凶狠地疾步奔向外屋。外屋的红卫兵还没注意到气冲冲奔出来的晏良时,晏良已跨到他那只顾着低头认罪的父亲的身后,飞快而又高高地举起了手。随即晏良的手掌风驰电掣般地劈向了他父亲那光溜溜的颈项,紧跟着“啪——”的一声脆响,石破天惊,天地失色。

  儿子劈父亲的清脆巴掌声绕梁不绝,慑得红卫兵们瞠目结舌,噤若寒蝉。
  冷不丁被人劈了一巴掌的晏老头在初瞬间还安之若素,因为他以为是红卫兵打了他。但当他扭头看见打己者是自己的儿子时,霎时眉射威严,目光如炬。四目对视时,晏良虽然被父亲的目光刺得退缩了一下,但眨眼间里又恢复了对父亲的怒视。晏良认为自己的前程将毁,全是因为父亲死活都不愿将藏匿的金子交出来所造成,所以他仇视起自己的父亲来。

  父子俩四目圆瞪,相对无言,这一刻,仿佛空气凝固,地球停止了转动。百口莫辩的晏良流着泪抢在呆若木鸡的红卫兵们发声前狠狠咬着牙,冲着父亲咆哮出一声:“你!......”,遂悲怆地夺门而出,奔向了大街。

  大概是良心不好过,或是已抄出金子、再或是担心串联之事会生变,所以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红卫兵们都没有再去作弄晏家人,而是坐等上面鸣金收兵的命令。

  白天红卫兵们在东游西逛中度过,夜里在昏昏沉沉睡去。凌晨五点钟左右时,孙仲云被郭永泰推醒了。
  “孙仲云快醒,你看就只剩我俩了。”郭永泰像吃了大亏般地叫道:“下半夜本来人都不多,看,全都开小差了。”

  醒来后的孙仲云毫不生气,而是平静地说:“可能他们被串联的事折磨得心神不宁,所以就急着回学校打听消息去了。”
  “我也心急呀!”郭永泰不满地站了起来,“我也走了。”

伸郭永泰刚一走,孙仲云也心神不定了。但稍后,他就对自己的“坚守岗位”勃然大怒,故暗自骂道:“呸!你好糊涂,为什么不赶快走?你一走,晏家人不就有一阵安宁了吗?”

  孙仲云刚站起身来,就听见外屋有妇女的抽泣声。于是他就走出去看个究竟,而不再思量走与否的事。他来到外屋一看,见果然是晏妈在抽泣,便一下没有了主意,不知道是安慰两句的好,还是装瞎装聋一溜烟跑出晏家好。在这片刻间,他已看清楚晏老头像只卷叶虫似的蜷缩在床上,而晏氏母女没有睡下,是相互紧挨着坐于床沿。

  “冷,进里屋睡吧。”对晏氏母女说话时,孙仲云感到自己的嘴唇很厚重。
  晏妈没回话,而是瞟了孙仲云一眼后又端详起女儿来。随后她加大了抽泣。
  现在孙仲云明白了晏妈伤心的原因是她的儿子晏良不见了。由此孙仲云就一下回忆起了晏良疯癫般逃出家的那一幕。

  眼下孙仲云为难极了,想拔腿就走,但又怕自己的过份无人性会增加晏母伤心;如不尽快离开,又怕立场发生问题。不过孙仲云还是有板眼,他去里屋假意查看了一下就转回身来对晏氏母女说:“你们进里屋睡吧,人全都走了。”

  自己也觉得既虚伪又可笑的孙仲云刚打开大门便又回转头来向母女俩说道:“我们不回来了,放心。”
  由于有所汗颜,孙仲云话未落音,就一头钻出晏家而陷进了天地一片色的浓雾中。今晨大雾浓重,五十来米处的路灯都只是一团如灯盏般大小的黄晕。

  匆匆前行中,当孙仲云看见三八餐厅窗户处的由室内灯光洇染成的两团黄色雾晕时,就一下感到了又冷又饿。因此他想到了要进餐厅再奢侈一次 ,喝上两碗甜的热豆浆,吃上两根油条再加上一块糍粑块。然而他没能如愿,因为还早,餐厅大门紧闭,只有厨师的咳嗽声及咯痰声传到了大街上的浓雾里。

  如此一来,孙仲云只好加速前行,因为学校里有热稀饭、热馒头。沿街前行中,当不时有老人的穿透前胸或是后背的痛苦咳嗽声透过浓雾传到孙仲云耳朵里时,他总觉得自己恍如隔世,眼前的世界不真实,而是钟馗行走的地界。

  走出市区来到郊外,衔天接地的雾更使孙仲云的心灵空濛,直至被霜露冻僵才回过神来。感觉到饥寒交迫的他,这时才想到自己为什么老赶不上郭永泰的事来。

  郭永泰跨出晏家走到三八餐厅前时,有与孙仲云同样的要进餐厅奢侈一下的想法。但他与孙仲云同样的失望了,也是想着学校里的稀饭、馒头而加速了前行。当穿破重重浓雾而气喘吁吁的他在走进学校靠近教学大楼时,无意间注意到了底楼的一间教室灯火通明,且氛围煊火。片刻后,来到楼口站定的他再竖耳一听,又觉得亮着灯的教室却十分安静,不像有人的样子。当他正准备离开时,却又见教室远端的门敞开着,因此他悄悄地走了过去。

  由于总觉得教室寂静得有些异样,所以郭永泰轻步来到教室门口处就站立了下来。果然,他一眼就看见了教室里有个人,那人并且还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他面前桌子上的什么东西。他看清那人是刘长杰后就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教室。刘长杰观物太用心,而且背对着门,所以郭永泰靠近时他还浑然不知。当他感觉出身后有人时,已经晚了,因为郭永泰已看清了他的行为。

头 “嘿!你吓我一跳。”慌张的刘长杰边一巴掌猛地按住了桌子上的一本十六开的画册,边扭过身来嗔责郭永泰。

  郭永泰对刘长杰的惊慌始料不及,所以就没有说话,而是准备转身走开。然而郭永泰越是闷声不响,刘长杰就越是心中发虚。故刘长杰立马面带笑容地对郭永泰说:“你都看见了?他妈的资产阶级太腐朽了,看,连这样的东西都有,真不知羞耻;太黄色了。我正在批判这些黄色东西。”说话间他已装出激动、抖动起手中的画册来。

  郭永泰噗哧笑了,一是笑刘长杰贼喊捉贼,二是画册里的女人画太下流,自己平生未曾见过。
  “你笑什么?”有些心虚的刘长杰睨着郭永泰。
  “光胯”郭永泰红着脸又噗哧笑了。

  听了郭永泰简短又精辟的裸体语言后,刘长杰也忍不住笑了。但片刻后,他又装扮起领导者的矜持对郭永泰说:“资产阶级的毒素真是无处不在,我听说抄家物品中有这些黄色画册就前来了解情况。你想不想了解这些东西?”

  郭永泰连说:“想了解,想了解。”
  刘长杰说:“对资产阶级的这些东西,没有免疫力、或者抵抗力差的就离它远点为好,我走了。你走时要把门关好,屋里的抄家物资一样也不能丢,都是要上交的。”

  还在说话时,刘长杰已不露形色地卷动着手中的画册,并果断地将画卷成轴状塞于腋下夹住,“我拿去批判。”

  郭永泰见刘长杰拿走了画册,便感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遗憾,但又不敢说出来,只是不甘心地冲着刘长杰的背影叫道:“喂!嘿……”

  转过身来的刘长杰见郭永泰哼哧两声后就没有了下文,于是就指着那张桌子向郭永泰说:“你也要批判?那桌上还有,注意自己的免疫力、抵抗力啊。”

  郭永泰见自己的污秽思想被对方识破,马上就倏地胀红了脸。为了掩盖自己的鬼崇,他边走向其它的抄家物品、边说道:“我才不批判它,我只是想好好欣赏一下咱们抄家来的劳动成果。”

  郭永泰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却痒痒着。他等刘长杰背影消失后,就赶忙转向搁放黄色画册的桌子,并窃喜地自我调侃道:“谁不想批判?除非是太监。”

  这间教室是专门腾出来放置抄家物品的,只留下部分课桌拼成一排搁放抄来的禁书、字画和值钱的小物品,其余的凳子课桌都搬走了。郭永泰来到拼成一排的课桌前,先是望着琳琅满目的贵重物品感叹了一声、才将目光和心放在了刘长杰指给他的十几本黄色画册上。

  想到自己刚才从刘长杰身后看到的那幅少女裸体画像,他顿时心如猫抓,随即就打开了画册。他还没有看清楚画像的“颜色”,就像被闪光晃了眼睛似的火速侧过头,并啧啧含笑骂道:“*****的资产阶级,真是会想敢干,把人家一丝不挂地展现给众人看!啧啧!稀奇,稀奇!”

凑最终郭永泰还是没能把持住自己,又转过头来,羞羞答答地翻动起画册来。就在他越看越兴奋时,孙仲云走了进来。

  “郭永泰你跑这么快就是为了早点看看抄家成果吗?”说话间孙仲云慢悠悠地打量起满屋的抄家物品来。

  惊了一跳的郭永泰见孙仲云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可耻行为,于是就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说:“*****的,老子看见这些值钱的东西就来气,原来咱们太穷了。喂,孙仲云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我刚碰见刘长杰,他说你在这里。”淡淡回话的孙仲云踱着步,一一观看起抄家物品来。
  教室里堆放的抄家物品大致分为大件与小件两类。大件有钢琴、手风琴、洋号、缝纫机、自行车、电风扇、牛皮沙发、牛皮箱等;小件有书籍、字画、瓷器、电动玩具等。绕场漫步观看中,快靠近郭永泰的孙仲云在没看见金子时,就问道:“郭永泰,怎么没看见金子?”

  “金子能放在这里吗?笨蛋!”郭永泰观察着孙仲云的神情说。
  孙仲云漫不经心地说:“放在这里不安全吗?不是说金子跟石头一样吗,有也用不了。”

  “私人拿金子没用,但国家有用啊!”郭永泰说。
  孙仲云没再说话,继续浏览着桌面上的小物品靠近了郭永泰。正当孙仲云转身抬头欲喊郭永泰时,郭永泰突然将一本展开的画册猛地贴在了孙仲云脸上,同时还幸灾乐祸地大笑道:“你闻闻,你闻闻!有什么味道?”

  懵了一下的孙仲云边本能地后退边抓扯着画册,还生气地叫道:“什么东西?快拿开,你小子在搞什么鬼?”

  开怀大笑的郭永泰手疾眼快地收回画册后再高高举着画册展示给孙仲云看,害羞中带着激动地连声向对方道:“快看!快看!光胯!”

  刚被画册蒙了脸而糊里糊涂的孙仲云正要问什么光胯时,就看见了郭永泰手中举着的一丝不挂的少女裸体画。孙仲云像触电似的一下扭开了头。

  “怎么啦?怎么啦?熏着啦?”得意笑着的郭永泰偏着头追着要孙仲云看画。
  孙仲云连连躲开郭永泰的脸说:“你小子……你小子……什么东西从你嘴里出来都那么臭。”

  “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有不臭的吗?”郭永泰乐呵呵地说。
  “难怪,你就拿它来毒害我?”孙仲云快笑出声来了。

过郭永泰更加揶揄着孙仲云说:“别假正经了,我看你眼睛鼓起、鼻血都要流出来了。快看,快看!”

  郭永泰话音未落,孙仲云就猛地抓过画册扔在了地上。
  郭永泰并不生气,相反却扮着一副十分心疼的面孔飞快地从地上捡起画册、殷勤地再次展示给孙仲云看,还故意矫情地说:“仲云你看一眼吧!我知道你 此刻很痛苦、很矛盾……”

  “放你妈的屁!你才痛苦。”孙仲云憋着笑呵斥郭永泰。
  他骂完郭永泰就要走出教室,但是又马上站住庄重地对郭永泰说:“批判倒是可以,但千万不要中了资产阶级的毒。”

  见孙仲云要离开,本打算将画册扔回桌上就跟着走出教室的郭永泰快速地将画册塞在孙仲云手中说:“批判,批判!刘团长都拿了一本去批判。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这里,恐怕连我俩批判的画册都没有了,可能会被刘长杰全拿走了。”

  在说话间,郭永泰不但将画册塞到了孙仲云手中,而且已转回身去,想给自己再挑一本画册。

  在这没人盯着自己的片刻,心中痒痒的孙仲云抓住时机、慌慌张张地将眼睛火速落在了画册上。按理说,借批判名义的孙仲云本可以厚着脸皮好好观看一下画册,可两三秒后他就将画册扔在了地上。

  等又拿起画册来的郭永泰笑嘻嘻地转过身来时,孙仲云已走到门口外。摸不著头脑的郭永泰边赶边叫道:“喂,你不批判了?”

  孙仲云边走边说:“你叫喊什么,生怕没人知道吗?我不批判了。”
  “你是害羞,还是虚伪?”郭永泰追着问。
  “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孙仲云没停步地说。

  见孙仲云如此举动,郭永泰站在过道上犹豫了一下后就一本正经地说:“孙仲云,我也不批判了,你等一下,我回去把画册放好,要不批判大家都不批判,谁也抓不住谁的辫子。”

  郭永泰转回教室片刻后就又跑了出来,并很快就追上了已走出教学大楼的孙仲云。
  “你小子把脸转过来,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害羞。”一脸喜悦的郭永泰想揶揄、挖苦孙仲云。

  孙仲云果然转过身来,并还用意味深长的笑玩味地细细打量着郭永泰的神情。
  “原来你也笑得欢,并不害羞嘛?”郭永泰对孙仲云的表现略微一惊。

  没等郭永泰再说话,孙仲云就猛地伸出双手去搜对方的身,同时还哈哈笑着说:“搜身!搜身!”
  “搜什么身?”郭永泰慌忙打开孙仲云的手。

  “你小子肯定藏了一本画册在身上。”孙仲云再次动手搜身。
  “有证据吗?”郭永泰用力地抵抗着搜身。
  “你的笑就是证据。”孙仲云笑欢了。

来为了郑告孙仲云不要再搜自己的身,郭永泰不仅毫不客气地打开了孙仲云的手,而且还倏地拉下脸说:“孙仲云你小子太虚伪了!你自己的苦难得不到解脱,就靠诋毁同学来减轻痛苦吗?不许搜身,我先走一步了,对不起。”

  “你再怎么周吴郑王,也不像个正神。”孙仲云跟上郭永泰笑嘻嘻地说,“我看见了,你把画册藏在了腰里。”

  一听这话,郭永泰又转过身来望着孙仲云笑开了。他边倒退着走,边快速地检查着自己的衣服有无不妥之处。末了,仍是倒退着走的他交叉不停地拍着腰、腹、胸和腋下,边逗弄着孙仲云边说:“有,没有;没有,有。气死你,看你还闷不闷?闷可是要伤人的。”

  “你马上就要原形毕露了。”孙仲云大笑着,张牙舞爪地扑向了郭永泰。
  早有准备的郭永泰拨腿就跑,并胜利地回到了被雾笼罩的宿舍里。

  午饭时,校园一下欢腾了,原来附四中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已从市总部领到了他们渴望已久的 上北京串联的火车票。此消息传到宿舍后,那些还在大补瞌睡的红卫兵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他们纷纷起床,乐不可支而又匆忙地做起踏上旅途的准备工作来———因为登车时间是当晚八点。

  串联的消息更使女生们手舞足蹈。在女生宿舍,有人激动得唱起了忠心歌曲: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 ,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诶——千万颗红心在剧烈地跳动,千万颗红心向着红太阳,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

  “你 摸摸,我的心跳得多剧烈!”黄晓玲突然将谢倩的手抓来强按在自己的胸脯上。
  “是真的还是假的?没这么夸张吧?”谢倩泛着一丝嘲笑用力地收回了手。

  自己过分显得有些假忠心的心虽然被同学质疑,但是黄晓玲还是硬着头皮说:“喂!谢倩,难道你不激动吗?你要什么事才激动?”
  “我看你是为自己将要坐上火车的事激动吧?”谢倩笑嘻嘻地挖苦着黄晓玲。

  “不坐火车怎么能见到毛主席?”黄晓玲悄悄松了口气,因为自己刚才的过分表演有了台阶可下。
  紧接着全宿舍的女生都冲着谢倩笑呵呵地叫道:“对,不坐火车怎么能见到毛主席?谢倩你难道步行去吗?”

  女生宿舍欢乐,男生宿舍也欢闹。在男生宿舍,同学们就坐火车的滋味和到了北京的喜悦拟想得正欢乐时,孙仲云冷不丁地对大家说:“我有些不畅。”
  “你有什么不畅?”粱鹏用异样的目光死盯着孙仲云说,“你不会不喜欢坐火车吧?你不会不想到首都北京大开眼界吧?”

  “恰恰相反。”孙仲云矫扮出愁像说,“我希望火车能开慢点。”

神“神经病,这是为什么?”郭永泰呵问着孙仲云,“大家都想火车跑快点,因为这样就能早点见到毛主席;而你却想火车跑慢点。”

  孙仲云感叹地说:“乘坐了这次火车后,不知道我们今后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坐上火车了!”
  “喔!原来你是怕不能过足坐火车的瘾?”粱鹏望着孙仲云乐了,“你别担心这个,接受毛主席检阅后,全国的大城市任你游,不,任你串联。”

  没等孙仲云再生感叹,郭永泰就对他批评道:“你小子也太贪心了,碗里的都还没动,就盯着锅里的了!”紧跟着董明明也帮腔批评孙仲云,“你知不知道这次全国性的大串联,要花掉国家多少钱?单就是免费乘车这一项就不得了。”

  “钱的事咱们不用担心。”胡英才抢过话来说,“大家知不知道这次抄家获得了多少金子?我想足够串联用了。听说上海红卫兵从一个资本家家里抄出来一张金圆桌。那资本家虽然狡猾,将金圆桌涂上了漆,但还是被心红眼亮的红卫兵给识破了。”

  接下来红卫兵们不由自主地将话题转移到了谈论抄家之事上来。在大家又将抄家之事拿来使自己喜不自胜时,孙仲云借故上厕所而走出了宿舍。

  其实孙仲云是想起了李华新还没有回宿舍。他见李华新到现在都没有回宿舍,就替他着急起来,怕他错过了千载难逢的串联机会。他站在走廊上向下面的大路观望几次都没盼到到李华新的身影后,就决定立马上对方的家里看看。

  由于几小时后就要登上开往北京的火车,所以孙仲云一路上是即心情愉悦又步伐轻快,感觉没用多长时间,就跨进了观音巷。他刚靠近李华新家,就听到了李华新的母亲的骂人声。
  “……不是祸害是什么?人家是挖你祖坟还是踩了你尾巴?解放前的棒老二都没有这么凶……”李大妈斥责着大儿子李华新。


  “你不要乱比较哟!”李华新打断母亲的话央求道,“求你了,不要越说越反动,你以为没有人能听懂你的话意吗?”

  “我怕谁听懂了我的话意?”李大妈叫了起来,“不是祸害又是什么?”
  “你真不怕,是吗?”李华新对母亲吼了起来。
  “不怕。“李大妈音量小了些。

  李华新见母亲胆小了,于是就变了音调,轻声说:“我给你说了多少遍,我没有去抄晏妈的家。“
  “谁知道你夜里去了没有。”李大妈说。

  “没有!”李华新冲母亲发火了。
  李大妈还较着劲说:“我看见你那些同学白天黑夜都在晏妈家闹,你还能不去挣表现?”
  “没有 没有没有!我一次也没有去晏妈家!”李华新气急败坏了。

  “你这么凶干什么?想打谁?”李大妈音量不高不低地说。
  “您放心,我回学校去了。”李华新主动向母亲缓和了语气。
  “我管你去哪里,这一阵我连自己的酒都忘了喝。“李大妈说。

情这时孙仲云一步跨到李华新家门口,飞快地偷窥了一眼坐在小方桌前呷酒的李大妈,然后才神秘地朝李华新招了招手。

  李华新刚来到外面,孙仲云就感慨地对他说:“幸好你小子在家,不然我到哪里去找你!”
  “别这样故弄弦虚,说,找我有什么事?”李华新不以为然地说。

  “串联了,今晚八点钟的火车!”孙仲云喜不可滋地说。
  “你怎么不卖关子?你该吊吊我的胃口。”暗暗激动的李华新有些失态地抓紧了孙仲云的肩。

  “我也是激动了,忘了吊你的胃口。”孙仲云惬意地说。
  “咱们这代人真有福,免费旅游。想想都害怕!”李华新绽笑感叹着。

  “怎么反而还害怕呢?”孙仲云不解地问。
  李华新沉思一下后说:“这串联是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的事。如果我们不生在这个年代,就赶不上串联,如果去不了北京,岂不是害怕?”

  “喂,你别尽想好事,我们可是搞革命的串联,不是游山玩水。”孙仲云揶揄着李华新。
  “二者兼有。二者兼有。”李华新推了孙仲云一把,“我比你耿直,快走吧。是晚上八点的火车吗?”
 

 

 

 

 

 

 

 

 

 

 

 

 

十二、
 


  下午三点,一直盼着开洋荤乘火车的部分红卫兵在征得团部同意后,就活蹦乱跳急匆匆地跨出学校,直奔只有一小时路程的火车站。

  在乘公共汽车去轮渡码头的路上,所有的红卫兵都变得光鲜活泼,全然忘了自己因抄家还欠着瞌睡的事。可是他们下了车刚一踏上码头,就被一个人的出现,搞坏了一点心情。原来他们看见了晏良独自一人在码头上游荡,看上去像神经出了问题。

  “肯定是疯了。”杨长江低声对身旁的同学说。
  “我看不像。”胡英才说,“大家看他那轻蔑一切的眼神,就像是在跟无产阶级专政暗中较劲。”

  胡英才之所以如此警觉晏良,是因为晏良的行为太乖张了。
  原来晏良一脸灰霜,二目忽左忽右轻蔑睨人,特别是他自挂于胸前书有“黑五类子女”的大木牌,气得人有火发不出、有话难张口。更气人的是,当有过往行人在睃视他的牌子时,他还特意将牌子凸显出来,让人慢慢端详。

  急于要乘渡船赶去火车站的红卫兵们从晏良身前走过后,郭永泰突然笑呵呵地对同学们说:“大家都看见了,晏良这小子还多潇洒,他将胳膊肘横搁在那块黑牌子的上沿,就像是出差人员护着自己的包,好不悠哉游哉。”

  “什么潇洒,他这是有仇恨。”胡英才严肃地告诉大家。
  “你把他抓起来不?”梁鹏佯绷着脸使劲推了胡英才一掌,“赶快走,乘掉了这班船,又要多等半个小时。”

  由于江面风大,怕寒风割脸的红卫兵们一上渡船就坐在舱中,唯独一向沉默寡言的赵文和扶着栏杆久久地观望着码头上晏良的孑立身影。

  船快驶到江心时,费静借吐口水为由来到赵文和身边低声问道:“文和,你在看什么?快到舱中坐,切莫感冒了。”
费静说完话后就回到了舱中。

    过了一会,见船驶远再也看不到晏良后,赵文和也回到舱中坐下。坐下后的赵文和似乎在沉思中,因而一不留神便冲口说道:“想起就后怕!”

  赵文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众同学搞懵了,因而大都用询问的目光盯着他。
  赵文和望着大家一笑后,如芒在背般地说:“真是想起就后怕,如果投错胎的话。”
  “喔,你是说晏良投错了胎?”杨长江卖弄着聪明抢在同学们前头问赵文和。
  赵文和点了点头。

严肃众红卫兵似乎对“投胎”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自己已是幸运者就行了。不过郭永泰却有兴趣,他闭上眼,脖子前伸,脑袋转动,口中念道:“嗡嗡嗡嗡,不知道人 投

  胎时是什么情形和样子?钻进肚子里去了?不知道。钻进哪家人的肚子里去了?不知道。嗡嗡嗡嗡,好神奇!嗡嗡嗡嗡,我们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投胎的呢?嗡嗡嗡嗡,我们不停地飞呀、找呀!嗡嗡嗡嗡……”

  在郭永泰在自己拟想的一遍朝霞世界里心旷神怡,准备悠然地睁开眼睛问同学们对投胎的理解或是想象时,“钻脑袋红卫兵,你下不下船”一个水手的吼声把他给惊醒了。

  郭永泰慌忙睁开眼后的第一反应是要找惊吓了他的人问罪。可是他没有立马这样做,因为他发现同学们已不在船上,已悄悄丢下他登上趸船离开了。他只好讪笑着起身跨上趸船,准备去追赶同学们。

    一门心思追赶同学们的郭永泰刚登上趸船,就被一个壮年水手用风趣的口吻问道:“你的脑袋不钻了?”

  回过神来的郭永泰正欲找水手新帐旧账一起算时,突然看见了对方胳膊上的“工人纠察队”袖章。于是他立马笑嘻嘻地对水手说:“老师傅,咱们都是一派的;谢谢您及时唤醒了我。”

  水手含着笑,夸张地端视着郭永泰说:“一看就知道,赴北京串联吧?”
  “师傅,你怎么一看就知道?”郭永泰笑咧了嘴。

  水手边做着自己的工作,边说:“我家也有两个跟你一样的,说起串联脸都笑烂了。快去追你的战友吧,别只顾着转脑袋高兴。”
  水手师傅的话,使郭永泰顿时感受到了作为一个红卫兵的荣耀,因而就撒着欢地追赶他的战友们去了。

  火车站几乎全是赴京串联的红卫兵,而社会旅客只有二三成。附四中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在不堪嘈杂喧闹的候车室、激动地等候了近五小时后,于二十一点左右时,终于开始朝检票口一步步移动了过去。刚一过检票口,像潮水一样向前涌的红卫兵们就大呼小叫地奔向长长的站台,其激动之情犹如小孩。

  由于幸福来得太突然,站台上竟出现了有红卫兵惶惶四顾的情景,不知道该选哪节车厢才好。

  一路向前奔跑的梁鹏们也在拿不定主意上哪节车厢时,突然他们前面一节车厢的窗口传来了李华新跟郭永泰的大声疾呼:“喂,你们这群傻子,快上这节车厢,我们已帮你们占好了座位。搞快点,晚了座位就没有了。”

  然而一个个都想拥有座位的各路红卫兵已把车门塞得水泄不通,这使黄晓玲等女生着了慌,生怕自己挤上车时,已没有了座位。因此在黄晓玲的先导下,女生们再也不顾及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一个个在男生们的连拽带推的帮助下,从车窗进入了车厢。

  又是一阵兴奋的大呼小叫后,梁鹏班的红卫兵终于人人都争得座位安坐了下来。谢倩刚一坐下,就马上捋起了裤子,察看起爬窗时小腿被窗沿擦挂的伤情来。

地谢倩一看见自己的小腿破了皮、沁了血,就嘟着嘴对李华新、郭永泰埋怨道:“你们是怎么拉我上的车?我的腿受伤了。”

  笑了的郭永泰张口就说:“喂,谢倩。这可不能怪我和李华新,应该怪在站台上推你的人。”
  “怎么怪我们在下面推的人?”杨长江猛地站起来乜着郭永泰会心地笑着说。
  “当然该怪你们。”郭永泰也会心地笑着说,“你们只顾抓着女生的小腿往上推,这还不容易受伤吗?”

  “那……那你说我们在下面推的人该怎么办?总不能犯规吧?”杨长江笑问郭永泰。
  “我管你们怎样推;如果犯规又不是我。”郭永泰盯着杨长江笑开了。

  黄晓玲见男生们暗中得意,于是就对郭永泰呵斥道:“你别说了!你是不是想说应该推女生的屁股?”

  “我的思想可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复杂!”郭永泰急忙向黄晓玲申明。
  黄晓玲瞪着郭永泰说:“你们在上面拉的人也太不负责,从头到尾都只攥着女生的手腕使蛮力拉,从没想过向手腕上方挪一把。现在回忆起,你们拉我们就像拉死猪。”

  “我和李华新也怕犯规呀!”心中甜甜的郭永泰佯装委屈地说。
  “抓手膊怎么会出错?”黄晓玲正经地说郭永泰说。
  “万一滑了手怎么办?”郭永泰假装正经地说。

  “去去去。我看你郭永泰在思想上早就滑了。”说话间,黄晓玲带着几分厌烦的情绪侧过了身去。

  黄晓玲这句平时的套话用在现在的郭永泰身上,还真把对方伤得不轻——因为在大庭广众下涉及男女作风问题。因此郭永泰脸色一变,要找黄晓玲把话说清楚。可就在这时,火车突然晃动了一下,紧接着车厢里爆发出了欢呼声:“开了!开了!火车终于开动了!”

  当平生第一次乘坐火车的学生们还眨巴着眼睛浸在感受车轮滚动的喜悦中时,车厢里的广播突然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

  不需人多言,按照规矩全列车的人就合着广播唱到:“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不用广播提示,红卫兵们一张嘴一击掌又合上了广播的第二首歌唱道:“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哎——千万颗红心在剧烈地跳动,千万颗红心向着红太阳,我们忠心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颂歌完毕后的片刻里,全车厢别样静寂,这致使红卫兵们面带着一丝害臊而相互窥视起对方的神情来。人们害臊神情的原由各有不同,有觉得自己的幸福感过于出类拔萃,有意识到自己的红心还逊于人,有认识到自己不该质疑别人的忠心及有羞愧自己把“忠心”与“串联”作交易。

说就在这时,刚静下来的车厢突然又有了大动静,一个军人在车厢的前端指挥着他身旁的几个说普通话的红卫兵齐声向车厢中间呼道:“重庆的,来一个!重庆的,来一个!”

  “来一个啥子哟?”最先注意到这莫名呼叫的李华新问郭永泰。
  紧接着不少的山城红卫兵都注意起这事。不过大家仍是一头雾水。

  “重庆的,来一个!重庆的,来一个!”鼓励声不歇气地呼叫着。
  “尽说半句话,来一个啥子嘛;神经兮兮的。”郭永泰端视着远端的呐喊者们说道。

  “他们可能是北京红卫兵。”黄晓玲边说边认真注视起还在一个劲叫喊的军人来。
  “我们也这样喊。”梁鹏笑咪咪地指挥起大家来,“北京的,来一个!北京的,来一个!”

  梁鹏等红卫兵这么一喊,那边一下就停住了呼叫,转而回应道:“来一个就来一个。”
  随即那个军人端端正正地挺立在过道上,非常认真地唱道:“战士最爱读毛主席的书,预备唱…….”

  梁鹏恍然大悟道:“原来他们是要我们演唱革命歌曲!嗨!刚出门就长见识了。”
  军人带领他的人刚一唱完,那边立马就叫道:“我们唱了你们唱。重庆的哟,来一个哟…….”

  “来一个就来一个。”郭永泰用普通话腔调说,“费静你来唱。”
  郭永泰的鹦鹉学舌把大家逗乐了。
  “别笑。别笑。”郭永泰强装正经地瞪着大家,“咱们快叫费静唱,不然就丢面子了。”

  在同学们的热烈催促下,费静唱道:“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一边读来一边想,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坎里头热乎乎。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麦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呀!毛主席的著作滋润了我,我干起那革命劲头儿足——”

  费静的歌声还在车厢里缭绕时,为了将表演唱推向高潮的军人就鼓噪地问北京红卫兵:“唱得好不好?”

  “好——”北京红卫兵训练有素地齐声吼道。
  “再来一个要不要?”军人的兴奋同样训练有素。
  “要——”北京红卫兵又吼道。

  这一来,重庆红卫兵又长了见识,原来这是一套相互邀歌的模式。
  “重庆的来一个哟!来一个哟,《红梅赞》哟……”那边继续邀请着。
  费静又唱道:“红岩上,红梅开…….”

  尽管车厢里如开联欢会般的热闹,但孙仲云却渐渐地耳失聪眼失明了,他面朝车窗,迷茫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灯光。当火车驶离城市进入没光亮的荒野时,他终于又大着胆子将罗大刚跟朱丽的死拿出来质问“运动就该草菅人命吗?”。每当黑夜中有一星灯光迎着列车扑上前来时,感伤的他就觉得是罗大刚跟朱丽的灵魂在眷恋、追赶着车厢里的欢声笑语。

:  在一次次叹息年青生命的夭折时,沮丧自忧的孙仲云神志模糊了,总觉得追着列车奔跑的罗大刚跟朱丽的双眼正贴在窗玻上往车厢里看,似乎是非要进来不可。
  就这样,在长久的与窗玻璃上的四只眼睛的对视中,孙仲云渐渐地睡了过去。

  天刚蒙蒙亮时,长喘了一夜的火车抵达了成都站。列车上的红卫兵还处在睡眼惺忪的状态时,成都站的红卫兵就像潮水一样地涌进了车厢。

  疲惫的火车长啸一声后又启动了,就在这时,郭永泰突然惊慌地叫道:“糟了……”
  有同学见郭永泰半天无下文后就不满地问道:“郭永泰你说什么糟了?”

  郭永泰顿了顿后说:“车轮别压扁了。”
  郭永泰的回答,遭到了同学们的白眼。有同学说:“郭永泰,一大清早你怎么担心起这事来?你有多重,能把铁轮压扁?”

  郭永泰笑着说:“我没有多重。但你们看,行李架和过道上都坐满了人,这叫人怎么上厕所?”

  “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的享受火车。”梁鹏笑着插言道:“看来对不花钱的事还是少一些期待为好。”

  接下来,火车每停靠一站,车厢就增加一度拥挤。到后来拥挤的程度达到了极致,连座椅下都睡上了人。

  火车过了秦岭进入北方后,车厢里渐渐没有了说话声,几乎所有的人都像处在听天由命的状态,任由拥挤、熏天浊气、饥渴、膀胱难受及给人精神带来暮气的萧瑟原野的折磨。

  火车从西安站驶出后不久,吃了点东西的孙仲云突然感概地对同学们说:“唉!人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出发前我还担心这次串联不能过足乘火车之瘾,可现在,我已愁着怎样来熬过回来时的三天三夜的乘车之苦。”

  听了孙仲云的话,梁鹏笑呵呵地站起来对孙仲云说:“你需不需要大家帮忙?”
  孙仲云不解地问:“大家怎么帮我的忙?”
  “把你甩出车厢去。”梁鹏笑咪咪地说。

  “嗬!你梁鹏以为我孙仲云怕吃苦?”孙仲云绽着笑说,“笑话了。说到吃苦,我孙仲云绝不会输给眼前的任何一位。我刚才的话意是想达到举一反三的效果,即凡事不要过早作出认定;岂是怕吃苦。”

  论起吃苦之事,范素芳也有了兴趣,说:“我们这代人谁怕吃苦?大家看,我的小腿都开始肿了。”

  “你那是在饥荒年里把菜吃多了,现在肾虚。”郭永泰毫无思考地揶揄了范素芳。
  “你这张臭嘴怎么这样说女同学?”梁鹏快速绷起脸,忍住笑严厉地批评郭永泰。

    时下,男女青年都痛恨别人说自己肾虚,因为这意味着性无能,难以找到配偶。
  梁鹏的严厉批评,自然使郭永泰一下认识到自己严重地冒犯了最本分的范素芳同学。为此他真想扇自己几耳光。不过他转而一想,认为自扇耳光会使范素芳同学继续着受难。

 

    于是他胡诌道:“其实我的腿比范素芳还肿得厉害些。不过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还算幸运,只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了点菜。”

  过了几秒钟后,杨长江见郭永泰没有了下文,于是就说:“郭永泰你快接着说呀!难道你也虚了,说这么两句话也要休息?”
  “你还要我说什么?”郭永泰不解地问杨长江。

  “最不幸的人是谁?”杨长江问。
  “喔!”郭永泰若有所悟地说,“是饥荒年出生的人。”
  “为什么会是他们?”杨长江追着问。
  郭永泰欲言又止,末了“嘿嘿“一笑后就不理杨长江了。

  杨长江见郭永泰的举止既鬼祟又有些邪臊,于是就审察般地质问道:“郭永泰你小子怎么不敢说出最不幸者们的不幸原因来?小子你思想肯定有问题。“

  郭永泰笑呵呵地说:“杨长江你的激将法对我不管用。如果你真想知道原因…….“
  “怎么又不敢说了?”杨长江催促着郭永泰。

  一旁的梁鹏把郭永泰的又一次不愿说和迟疑全看在眼里。因此他认定郭永泰欲言又止的话肯定不雅。他为了避免女生陷入尴尬,于是就严肃但又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向郭永泰招呼道:“请注意场合啊。现在我们是在赴京的路上。”

  梁鹏的行事技巧,果然使女生们没发现面前的情形有所变化。不过郭永泰反倒来了劲,因为不服梁鹏的“招呼”.。于是他向杨长江一招手,说:“尔将耳附过来。”

  求之不得的杨长江立马倾身过去,将耳贴在了郭永泰的嘴皮子上。
  郭永泰不等杨长江静下心来聆听,突兀一张嘴细语道:“他们是菜精子所造。”
  “什么?”杨长江发懵了,因为他既听得不明不白,又觉得像听见了天外来音。

  话音未落,郭永泰就感到了不好意思,所以就强装镇静地要开窗向外吐痰。也就在这时,杨长江似乎回忆清楚并明白了郭永泰告诉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就用指头点着对方忍俊难禁地说:“郭永泰啊郭永泰,这样看待问题,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人,什么菜精……”

  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郭永泰已顾不得吐痰,而是反身回来及时地捂住了杨长江的嘴,同时说道:“杨长江你怎么恩将仇报?”

  见郭永泰如此紧张,杨长江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场合确实不宜说“菜精子”三个字,因为有女生在场。

“说不杨长江虽然闭了嘴,但有几个人却非常想知道郭、杨二人的私语之事是什么。其中黄晓玲的反应最为激烈,说:“杨长江你吹嘘郭永泰什么了?他能说出全世界绝无仅有的话吗?他只说了一个蔡金什么的就达到了那么高的水平吗?什么蔡金?快说出来大家听后再评论。”

  这下杨长江的脸快红了。不过他反映机敏,装着恼恨的样子盯着郭永泰说:“郭永泰,你刚才对我耳语的什么?我没听清楚。“

  郭永泰见杨长江把球踢给了自己,就干脆来了个不认账,说:“我什么也没有对你说。”
  郭永泰的不认账反倒使他陷入了困境,因为黄晓玲立马向他质问道:“你当时为什么不否认?这说明你心中有鬼。”

  “红卫兵心中有什么鬼?”郭永泰边应付边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想对策。
  “你心中没有鬼,就快说出什么蔡金还是蔡银的事吧。”黄晓玲穷追不舍。
  “唉!”郭永泰不由得苦笑着叹了口气。他真没想到那么一句话竟让自己绕着圈的受了大累。

  同学们见一贯乐呵呵的郭永泰也愁眉苦脸了,于是就高兴起来,故纷纷嚷道:“郭永泰快说出最不幸的人的不幸原因来。”

  “这全怪杨长江耳背舌头大,既听错了又说不明话。”已缓过神来的郭永泰说,“我说的是‘担惊受怕’。”

  “那些最不幸的人为什么一出生就要担惊受怕?他们有思维吗?”谢倩抡在黄晓玲前头质问郭永泰。

  “问题就出在这里。”郭永泰又神气活现了,“他们刚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担心妈妈没有奶水给他们吃……”

  梁鹏见郭永泰已基本哄骗过女同学们,于是就抓住时机打断了对方的话而对大家说:“同学们别再听郭永泰胡扯,我们还是用好这串联的大好时机,多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吧!看,窗外就是广袤无垠的华中平原,这样宽广的土地,过去我们只能在地图上看见……”

  等同学们都把精力放在观看大平原上后,梁鹏瞅准郭永泰看他一眼之机,用手指点着对方也笑了。

  旅途的单调乏味,很快又使红卫兵们因疲倦而再次蜷缩在座位上沉默地等待着目的地到达。夜里,郭永泰和李华新经过商量,合力去了一趟厕所。回转时,郭永泰才注意到摇晃的车厢里是那样的冰凉跟死寂,故随口对李华新说:“我们像是在上西伯利亚似的;看,大家都被寒冷和空寂折磨的耷下了头。”

  “你直接说冷、空洞不就行了。什么西伯利亚?”李华新乜了郭永泰一眼。
  第二天中午,火车驶上黄河大桥时,竟没有人对初次见到的母亲河黄河欢呼,表现得最好的人只是隔着模糊的窗户默默地看着像水洼地一样的河面。不久,窗外出现了窑洞,这才使车厢里有了交谈声。

定形单影只的火车在肃煞的原野上奔跑,昏沉迷糊的红卫兵们在冷清的车厢里捱着时间,这一切显得没落,完全没有了他们出发时的欢天喜地的精神面貌。

  十一月五日二十时左右,奔跑了三天三夜的火车驶进了石家庄市。尽管面对省会大站,但红卫兵们也懒得多动一动,因为体质下降,体质差的红卫兵已是双腿浮肿,体质好的也一个个没精打采。火车一驶出石家庄就变成了慢车,每一个小站都要停靠。当火车又在一个小站上停靠时,突然一列南下的火车风风火火而来,停在了重庆红卫兵的对面。由于来车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一遍,所以就惊醒了重庆红卫兵。醒来的北上红卫兵开窗刚一向对面南下的红卫兵看去,南下的红卫兵就迫不及待地向北上的红卫兵哭着迭迭呼叫道;

  “我们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了!”
  “他老人家身体十分健康!”
  “林副主席也十分健康!”
  …….
  刚接受了毛主席检阅的南下红卫兵还在眼泪婆娑地激动时,而北上的红卫兵却是坐立不安,神情大乱。故北上红卫兵纷纷将头伸出窗外,诚惶诚恐地向对面的红卫兵大声问道:

  “毛主席还接不接见?”
  “要——”对方呈荣耀之色、如荦荦大端者答道。

  “你们是第几次被毛主席接见?”北上红卫兵问道。
  “第六次。“南下红卫兵答道。

  “到底还接不接见?都六次接见了。”北上红卫兵诚恐诚惶地问。
  “听说还要。”南下红卫兵说道。

  “听说?”黄晓玲焦急起来,“可千万千万不要终止接见啊!毛主席,我们来了……”
  就在这时,火车晃动一下继续向北京开去。

 

红卫兵们

走下火车踏上北京站时,已是凌晨时分,深夜里的冰凉站台,并没有被倾倒下车来的一千多颗有着红心的红卫兵烘托出火红景象,相反却使站台更加萧瑟,因为几乎所有的红卫兵都像是从坛子里抓出来的咸菜,皱皱巴巴,毫无生气。

  凉风嗖嗖、阴霾沉沉的站台上,在同学们有的检查自己的肿腿、有的抱肩跺脚叫冷、有的嚷着快去找接待站、有的用惊诧的目光打量着简陋的车站时,黄晓玲突然惊叫道:“这就是北京火车站吗?这就是北京十大建筑之一?”

  “丢脸!”郭永泰急忙制止住黄晓玲的惊叫,“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小站,哪是什么北京火车站。黄晓玲你别再大惊小怪了,免得丢大家的脸。”

  “没坐过火车的人是这样。”黄晓玲犟着劲说。
  “难道你没听说过北京火车站有东、南站之分?”郭永泰睖着黄晓玲说。

  黄晓玲更是来气地瞪着郭永泰说:“你这么怕丢脸?咱没出过远门的人就是这样。你把我吃了不?”

    郭永泰正对黄晓玲无可奈何时又被李华新冷不丁地踹了一脚屁股。对此,他转过身去就要向李华新发火。可李华新像不知道郭永泰心中窝着火似的,仍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经地说:“快上前,刘团长在清理人数了。”

  杂乱中,刘长杰和段国成经过一番忙绿后,终于把自己的队伍集合起来。
  同样疲惫的刘长杰站在队伍前清点了一下人数后就困乏地说:“大家日夜思念的地方终于到了。出站后大家要注意纪律,时常保持联络,北京城太大,不要走丢了。”

  红卫兵们刚一走出车站就又停了下来,原因是要等待团部领导去接待站办理接待手续。在这点时间里红卫兵才看清自己离北京城还很远,而展现在眼前的却是冷漠的萧瑟旷野。

  当红卫兵们又启步开拔时,已少了许多刚才的消沉情绪,因为他们已得知杨娟身上保管着接待站发给每个人的毛主席纪念像章。

  在向导的带领下,躬身缩头的红卫兵们顶着寒风一直朝地平线上的那一些灯光走了去。当他们来到天坛公园的南大门时,天已大亮。

  天亮后的北京天气不仅一扫黑夜时的阴霾,而且气温迅速上升、气象渐渐温暖。当排队而行的红卫兵们走在天坛公园的中轴大道上时,南来的他们不禁惊叹起大道两旁的松树林

  来。松树林的肃穆及中轴大道的庄严,这使一些红卫兵感受到了昔日天子的阴鸷、冷酷跟威严。在这沁出昔日皇家威严的禁地里,空中不仅响着广播播放的一曲曲文革歌曲、林中空地上还有军人在军训着一队队红卫兵——这似乎在显示另一种威严。

  中轴大道不仅庄严肃穆,而且又直又长。所以当重庆红卫兵们来到大道的尽头、也就是天坛的下方时,阳光已沐浴了大地。

 听大道尽头的右边搭建有十来排作为临时之用的棚屋——其中的一排就是接待站给附四中红卫兵安排的住宿地。

  一到住宿地,红卫兵们只是泛泛地看了一眼棚屋里的潮湿地面及用稻草跟草席加木架构成的排排睡铺后、就转身心急火燎地找刘长杰索要毛主席纪念章了。

  在棚屋外的宽大道路上,刘长杰泛着荣耀之笑,亲切地对大家说:“喂。你们别这样猴急行不行?你们这样急干什么?还是先安顿下来再发纪念章吧?”

  “我们不放心?”郭永泰率先叫道。
  “不放心什么?”刘长杰问道。
  “还是尽早捏在自己的手中才放心。”李华新态度坚决地说。

  刘长杰笑开了,说:“嗨!原来大家是担心我们几个领导会把你们的像章吃了?你们简直是在杞人忧天,难道我们能做出这种事来吗?”

  “那不一定。像章越多越神气。”郭永泰说。
  “你这话倒是说得不错。”刘长杰赞叹地说。
  “还是快发给我们吧。”几个人同时催促起来。

  刘长杰甜甜地笑了笑后说:“杨娟,马上就把像章发给大家,免得他们睡不着觉。”
  红卫兵们拿到像章后就立马将像章戴在了左胸上。加上在学校时发的像章,如今的附四中红卫兵已是两枚像章佩戴在胸前。拥有了两枚像章的他们个个是觉得自己的腰更硬,胸更挺了。

  就在红卫兵们各自满意地摸着、瞅着胸前的像章时,早饭送到了。餐食是两大筲箕冻硬了的馒头、一搪瓷盆黢黑的咸菜及两木桶冒着一点热气的白菜汤。待馒头、咸菜、汤桶搁

  上了靠树而立的两张方桌后,接待处的一位四十多岁的男性接待员便对红卫兵们说道:“红卫兵小将们,请听我简单说两句,我们知道你们南方人不大喜欢吃面食,特别是你们眼前的

  冻硬了的馒头,所以我要事先给大家打个招呼,就是吃多少拿多少,不要一个馒头咬两口就扔了,这馒头虽然冻得比较硬,但它是丰台区人民连夜做好又连夜送到这里来的。丰台区人民为了

  支援文化大革命,像这样已经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大家可能要问,为什么馒头要从那么远的地方运来?这是因为从五湖四海涌来的红卫兵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北京城对付不过来。

  看,前天四号时,毛主席第六次检阅了红卫兵,而今天才六号就又来了这么多。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我们的接待任务还会越来越重,上百万的革命小将要吃要住啊!再提醒大家一次,不要扔馒头,吃多少拿多少,要尊重丰台区人民的劳动。”

  尽管馒头像石头一样硬,但红卫兵们扔得很少。可咸菜却不一样了,扔了很多,这是因为大家吃前都不知道像煤块一样的咸菜真是名副其实的咸菜,不仅只有一个咸味,而且咸得满口发苦。由咸菜上可见,即便是首都周边的人民,生活也很糟糕。

    吃早餐时,阳光已普照大地,红卫兵们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精力,就连那些在车上时就打定主意一到接待处首先要睡上一天一夜的人都招呼着好友要立马去观瞻天安门了。

  刘长杰同意大家自由活动后,红卫兵们就只是进棚屋确认一下自己的铺位,连散落在床上的稻草也不收拾一下便邀友联袂而出了。

  由于站在棚屋外抬头就能看见天坛,所以郭永泰一跨出棚屋就向同学们大声建议道:“喂,诸位,我们还是先就近参观皇帝搞迷信活动的地方吧。”

  由于天坛近在咫尺,所以大家都同意了郭永泰的建议,并在十来分钟后就登上了有居高临下之势的天坛。天坛上虽有很多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在观看“天坛”建筑物,但该建

  筑物依然是一副没落的神情。大概是心思不同的原因吧,梁鹏班红卫兵登上天坛不久,就渐渐分散,有的围绕建筑物看、有的在意地面的砖、有的抬头感叹北京冬季里的好天气、有的手扶栏杆极目远眺。

  由于出门前就计划着去天安门,所以不久后,泛泛一游的大多数红卫兵就集中到了正扶栏向北眺望的梁鹏周围。

  “你们看见天安门没有?就在前面不远。”梁鹏喜悦地指着天安门城楼对上前来的同学们说。

  有的说早已看见,有的扶栏伸长了脖子。
  就在这时,梁鹏隐着笑,却又是甜美地吟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喂!打住!打住!”胡英才急忙打断了梁鹏,“你在皇帝老儿拜鬼神的地方吟诵毛主席的这首诗合适不?”

  “这是哪里跟哪里?莫名其妙。”李华新白了胡英才一眼。
  已是想了一下的梁鹏喟然道:“胡英才,我吟这首诗的目的是想要同学们知道我们也风华正茂。风华正茂的年龄有多好啊!”

  “我好像从来就没有这种感觉。”李华新对梁鹏说。
  “你就老了?”黄晓玲佯嗔着李华新说,“你看,我们这群风华正茂的红卫兵齐聚在毛主席身边有多幸福啊!嗨!现在我感触最深的事是年青真好!杨娟、谢倩、范素芳、费静你们认为呢?”

  “在毛主席身边尤有其感!”谢倩挺胸答道。
  笑盈盈的杨娟也要豪迈一下自己的青春光华时,范素芳突然惊奇地指着正在埋头拾级而上的郭永泰对众同学说:“大家看,郭永泰在干什么?像是在找东西?”

  众人顺着范素芳所指的右前方中轴线上的台阶处看去,果然见郭永泰正傻乎乎地专心盯着一步步台阶拾级而上。

男“他的钱包丢了?”黄晓玲挖苦道。
  “你怎么这样挖苦同学?”谢倩含笑打了一下黄晓玲。

  “那就是别人的钱包丢了。”黄晓玲忍俊难禁地说。
  “你的嘴真损。等郭永泰来了,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谢倩笑睨着黄晓玲说。

  黄晓玲仍旧笑道:“他郭永泰不是为了拾钱包就肯定是在数这一坡台阶有多少级。”
  “数台阶有什么意义?”谢倩问。

  “激动呗。”黄晓玲说。
  “为什么激动?”几个男女同学同时问黄晓玲。

  没等黄晓玲着答,孙仲云突然说道:“郭永泰是在探幽。”
  “探幽?探什么幽?”又是几个人同时问孙仲云。

  “他在寻觅皇帝的脚印。”孙仲云回答道。
  “郭永泰有这么怪异吗?”有人吃惊地问。

  “我想这并不怪异。”梁鹏若思若想地说,“大家可以这样想,如果不是幸遇大串联,我们能来北京吗?不来北京,我们能登上这皇帝祭天的天坛吗?想想,皇帝留下足迹的地方多吗?所以他郭永泰要珍惜这次可能是他人生绝无仅有的游览皇家园林的时机,嗅嗅昔日皇帝的气味。”

  “嗅个屁。皇帝老儿的气味有什么好嗅的?”胡英才不满地批评了梁鹏的设想。
  “咦!”蓦感惊奇的杨长江紧接着胡英才的话对同学们说,“等郭永泰来了,我们问他嗅到了皇帝的屁味没有。”

  “无聊!无聊!”众女生起哄着杨长江。
  然而杨长江一变脸,严肃地对女生们说:“我是在说正事。你们说皇帝爬这么长的台阶放过屁没有?”

  “你越说越无聊了。”黄晓玲话未落音就不再看杨长江,而是跟着同学们呼喊起郭永泰来。

  郭永泰见众女生在喜笑颜开地呼唤自己,心中就不免有些得意。可当他一脸喜色兴冲冲地快奔拢同学们眼前时,得到的却不是自己想象的某种赞许,而是大家的取笑声。

  “郭永泰,你的钱包丢了?”黄晓玲取笑道。
  李华新紧接着黄晓玲的话说,“郭永泰,看你那埋头找屎吃的样子,肯定是想捡别人丢的钱包?”

  随之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大肆戏谑起郭永泰来。

生们郭永泰见同学们原来是在嘲笑自己,于是就瞪着大家不满却又得意地说:“你们这些傻子懂什么?你们为什么不珍惜这次可能是自己一生唯一的一次来北京的机会做点别开生面的事呢?你们知不知道我说的别开生面是什么?量你们这些傻子也不知道。”

  “就是捡钱包。”李华新先挖苦起郭永泰。
  随之众人呼啦啦地用“贪财”、“捡钱包”来挖苦郭永泰。

  就在大家嘻嘻哈哈地拿郭永泰取乐时,梁鹏突然制止住同学们的戏闹,笑咪咪地说:“我们还是来猜猜郭永泰的别开生面是什么。看是不是孙仲云所说的那样。”

  “孙仲云说我什么了?”问话间,心有警觉的郭永泰用目光寻找起孙仲云来。
  “他说你在寻觅皇帝的脚印。”黄晓玲抢先对郭永泰说,“你刚才埋头拾级而上是不是在嗅昔日皇帝的气味?”

  “咦!神了!”郭永泰不由睁大了眼睛,“孙仲云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
  “你刚才真是在寻找皇帝的气味?”几个女生同时惊奇地问郭永泰。

  “是的。我想踩踩皇帝以前走过的脚印。”郭永泰说。
  “嗬!这就是你的别开生面?”梁鹏重重地拍打了郭永泰的肩头。

  郭永泰的别开生面引起了同学们的惊愕,其中谢倩最为不解和担忧地说:“郭永泰,人类历史已发展到了今天,你怎么还迷恋皇帝这具骸骨?难道你白受了这么多的现代教育?”

  郭永泰见同学们批评自己既激动又认真,于是就慌忙陪着笑脸说道:“我只是觉得好玩,随便踩踩皇帝的脚印而已。”

  “我看你是想当皇帝。”黄晓玲幸灾落祸地耍弄起郭永泰来。
  殊不知信口开河成性的郭永泰听了黄晓玲的话后,一下忘记了自己此时是在乖巧地接受同学们批评帮助,反而一张口就喜滋滋地说道:“哈哈,我要能当上皇帝就好了!”

  “什么?”众同学哭笑不得地直盯着郭永泰。
  同学们的使人冷飕飕的吃惊表情使郭永泰如梦初醒,故慌忙扮出乖巧相飞快地想着给自己解套的办法。

  还是梁鹏厚道而又敏捷,他见郭永泰深陷麻烦,于是就抿着笑,突然猛地由下往上抽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同时呵道:“你小子也想当皇帝?把你自己的老百姓当好就不错了。快走,时间这么紧大家都在等你一道去天安门。快走,今天时间紧。”

  郭永泰非常晓事知趣,丝毫没有计较自己所挨的那一大巴掌,而是若无其事地大步朝来时方向奔下天坛。边走边装着火急火燎样子的他对同学们告诫道:“你们还不快走?你们别以为天安门不太远,说不定步行要花很多时间。我可不想留下今天到不了天安门的遗憾。”

议  郭永泰的煞有介事的告诫不但没有使自己走出尴尬,相反却更使同学们望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起来。

  红卫兵们走上中轴大道不久,就无意中三五成群的各自朝公园大道两旁松林间走去。松林处歌声、笑声一遍,来自五湖四海赴京串联的红卫兵正乐滋滋地观赏着军人表演的《老俩口学毛选》。

  梁鹏班红卫兵之所以有兴趣边走边看,一是因为沿途各表演点都是在表演《老俩口学毛选》,这较能连贯观赏,二是年轻的军人扮演老头、老太婆确实诙谐可笑。

  不自在了一阵的郭永泰见同学们为观赏军人的表演而各有所忙后,才长舒了口气。随后秉性快乐的他一下就忘记了自己刚才的尴尬之苦,转而很快就跟李华新有说有笑地缠在了一块。

  人在北京的自豪、身沐阳光的惬意,这些使行走中的郭永泰时不时的也学着军人表演者的动作捋胡子蹬腿地表演一下《老俩口学毛选》。

  突然郭永泰兴致高涨,不知不觉间嘴爽的旧毛病复发,故上前拦住李华新说:“我俩也来表演,你扮老婆子、我扮老头子。嘿!老头子,嘿!老婆子,咱俩来学选毛……”

  郭永泰的突然学唱表演,一下让很多人回过头来,并用惊讶的目光盯着他。李华新也猛然停步,用不满的目光直盯着郭永泰不说话。

  在李华新的目光刺来的一瞬间,郭永泰清醒了,知道自己的臭嘴又惹了大祸。不过他立马镇静下来,装出受了不白之冤的神情质问李华新:“你用你的牛眼睛盯着我干什么?你不愿扮老婆子就算了。”

  李华新没理会郭永泰,而是照旧走着自己的路。

  红卫兵们在天坛公园门口聚集清点人数后,又三三两两各自结伴缓步朝南边的天安门方向走去。初时红卫兵们不知道自己走在一条什么样的街上,只是边走边观察首都马路上的汽车别致否、商店神奇不、街道有灵光吗、熙熙攘攘的人们精神不。

  突然梁鹏惊讶地叫道:“嘿!前门,大家看。原来赫赫有名的前门就在这里。”
  男生们见到前门后都有些激动,故纷纷感叹道:

  “我们真有福,一出门就碰见了前门。我原以为前门会在一个什么高不可攀的地方。“
  “我原以为前门是城池之关隘,圈着北京城。现在一看,才知道它是一座孤零零的城楼。“

  “前门好看,是一种标志。“
  走在最后的梁鹏笑咪咪地拍着孙仲云的肩头说::“孙仲云,你看前门像不像法国的凯旋门?”

  梁鹏见孙仲云不作答后才发现对方的目光和注意力此时不在前门城楼上,而是在前门的大道上。

  “你盯着路发什么呆?”梁鹏小有不满地推了一下孙仲云。
  孙仲云笑着顿了顿后说:“梁鹏你觉得前门的这条大道怎么样?”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梁鹏不耐烦地说。‘
  孙仲云沉思了一下后说:“不知道这条大道曾有多少铁骑走过?”

  “铁骑?什么铁骑?”梁鹏一皱眉不解地问。
  孙仲云没有回答,而是望着梁鹏一味的讪笑。

  “心中有鬼了吧?看你这副笑脸就知道。”梁鹏用目光审视着孙仲云。
  自嘲而笑的孙仲云微笑着对梁鹏说:“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谚语。”

    “快说,我看你心头有什么鬼。”梁鹏含着笑哬令着孙仲云。

    孙仲云假装害臊地瞟了梁鹏一眼后就略微打量着前门城楼低声吟道:“金戈铁马入城来,昔日交赋今吃税。”

    闻得孙仲云的如天外来音,梁鹏刚一发楞就又紧张地飞快明白过来,因此他用目光黥着对方问道:“这就是你要说的谚语?你创造的吧?”

  孙仲云不慌不忙地说:“新中国之前的所有王朝更迭不是这样的吗?”

    梁鹏略思一下后说:“孙仲云你是什么脑瓜子?你以为自己很聪明?走快些吧,同学们都穿过了前门.”

    过了前门,便有一片树林。树林虽不大,但苍翠而规整,给人以道貌岸然的感觉。走出树林所见奇景犹如:洞中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原来天安门城楼及天安门广场赫然展现。

    天安门广场上的几大建筑及人山人海的景象使行走中的梁鹏、孙仲云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当梁鹏又一次忙里偷闲地用目光去跟随前面的同学时,却发现同学们不见了。

    于是梁鹏瘪嘴一笑,乐呵呵地对孙仲云说:“快走,同学们都走不见了。咱们真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土得有盐有味。”

     “有盐有味不好吗?”孙仲云笑着说道。

  梁鹏没理会孙仲云的贫嘴,而是大步朝人群密集的广场中央走去。

  “跑得快就不土了?”孙仲云笑着跟了上去。
   广场中央人欢马叫,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麇集在此喜形于色地展示着自己的无限忠心。红卫兵们展示忠心的主要方式就是捧着毛主席语录在天安门前拍纪念照。因此每个摄影点前都是由红卫兵排成的长蛇阵。

  没留意间,孙仲云失去了梁鹏的身影,因此他只好在每个摄影点寻找起已四下散开的同学们来。渐渐的孙仲云放慢了找寻同学的速度,而是观察起一个个被褐怀玉的红卫兵在镜头

  前摆弄忠心姿态。当他来到一处摄影点被一个滑稽的男红卫兵的过分夸张的摆弄姿势逗得“噗哧”一笑时,其衣袖突然被人使劲给拽了一下。心头诧异的他扭头一看,见杨娟正面呈窃喜之色站在自己身旁。

  “你也跟同学们走散了?”孙仲云边问边观察杨娟周围有没有其他同学。
  “我故意躲开他们的。”杨娟得意地说。

  孙仲云正要问这是为什么,却又一下闭了嘴,原因是似乎明白了杨娟的鬼祟之心。
  果然杨娟稍许忸怩地对孙仲云说:“我们去北海公园划船吧。”

  孙仲云笑咪咪地盯着杨娟思索了一下后说:“你怎么一下就想到去北海公园划船?我还没有在天安门留影呢。你呢?”

得杨娟目光闪烁地说:“我好羡慕林道静…….快走吧。留影的事放到明天吧。”
  现在孙仲云明白了杨娟急于去北海公园的原因。原来喜欢浪漫的女生对电影《青春之歌》的女主人公林道静泛舟北海湖那一幕的印象深刻到了心慕手追的程度。就因为这个原因,

  孙仲云放弃了准备矜持对待杨娟的想法,转而装成惊喜的模样说:“嗬!从电影里看北海湖可大了,在那里划船才算划船,不像咱们重庆的小河沟,划船如像牛滚水,怎么也蹬打不开。那快走吧,趁现在还没有碰见同学。”

  见孙仲云喜形于色,杨娟更是喜不自胜,故激动地挽住了孙仲云的手。然而孙仲云像触了电似的,慌忙拂开了杨娟的手,并认真地说道:“嗨!你高兴得忘乎所以了?看,周围全是人。”

  “我说你瘸了,需要人搀扶。”笑盈盈的杨娟边说边先向前走。


  然而北海湖不给杨娟飞扬青春光华的机会——原来串联期间,公园取消了泛舟游玩。
  “林道静划着游船就是从这个桥孔穿过去的。”沮丧的杨娟指着北海桥孔不死心地对孙仲云说。

  只顾着对昔日皇家林园探幽的孙仲云没发现杨娟的情绪变化,所以指着高高的白塔有许惊讶地说道:“杨娟你看那塔的顶端有一条长丝纹。”

  “那破罐有什么好看。”杨娟气鼓鼓地说。
  “你怎么生气了?”孙仲云蓦然回首,诧异地盯着杨娟。

  杨娟见孙仲云已注意到自己的不悦心情后虽是有许宽慰,但仍生气地说:“咱们外地红卫兵一来,就封湖停舟了!真气人!”

  不以为然的孙仲云爽朗一笑后说:“你为这事生气?这事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今后就考清华、北大或是北京的其它大学,这样你不就有划不完的船吗。”

  “你嘲笑我?”杨娟嗔大于娇地推了孙仲云一把。
  “我怎么会嘲笑您呢?”咧嘴而笑的孙仲云一本正经地说。

  “我能考上北京的大学吗?”杨娟嘟着嘴含着笑瞋了孙仲云一眼。
  “那就在北京参加工作。”说话间,孙仲云偏过头去狡黠地笑了一下。

  “你也觉得好笑?你还要取笑我!”杨娟撅嘴愤怒起来。
  “我没有笑,真的。”孙仲云笑着说。

  “你真是个傻子。”杨娟有气无力地说。
  “我是傻子。”孙仲云垂首抿笑而答。

兴致高昂,前排的黄晓玲和谢倩也转过身来加入了兴奋之中。

    “你还真成了傻子?”杨娟生气了。
  “当然。”孙仲云只顾着笑。

  杨娟一跺脚,气呼呼地说:“我在北京上大学跟同学们一起划船?我在北京工作跟同事们一起划船?”

  孙仲云被杨娟的话扎得一愣。随之他明白了杨娟泛舟的本意并不是贪玩,而是想和自己卿卿我我的浪漫。

  因此孙仲云心生内疚,但却微笑着说:“当然不想。”
  “不想什么?”杨娟笑了。
  孙仲云含笑不语。

  就在这一刻,像是经过深刻检讨的孙仲云突然抓起杨娟的手说:“娟。我们去那边最宽阔的水域看看,你看有条大船还在湖中游动。”

  手被突然抓住的杨娟反倒紧张而害臊了,因为时时刻刻都有游园的红卫兵从他们身旁经过。不过她知道孙仲云崩出来的大胆行为是在向自己表白体贴、关爱,所以就不顾路人的窥视目光,让恋人牵着自己沿着湖边大道向最宽阔的水面之岸走去。

  然而杨娟终没能抵抗住路人的异样目光,所以没走多远后,她就从孙仲云手中取出自己的手来,并惊异地问道:“仲云,你怎么一下子比我还勇敢了?”

  已有欣慰之色的孙仲云笑着说:“我看你花容失色又可怜的样子,就恨起自己的粗心跟胆小来.。”

  “你现在不胆小了?”杨娟绽出已满足的笑容问孙仲云。
  “不胆小了。”孙仲云品着杨娟的笑靥长舒了一口气。
  “我不生气了,安心走路吧。“杨娟边说边将心用在了走路上。

  接下来,芬芳之心得到抚慰的杨娟不再计较自己不能泛舟北海湖的失意,而是有了应该关怀孙仲云的思想。因此她对宽阔湖面上的摆渡船只瞅了一会儿后就对孙仲云说:“仲云,你不是想近距离地看罐子的裂纹吗?”

  “什么罐子?”孙仲云刚一问话就明白过来,“嘿!杨娟看你说得有多难听。那不是罐子,是白塔。”

  为了催促孙仲云快走,杨娟装着不耐烦地说:“去不去?”
  感受到杨娟温暖的孙仲云却微笑着慢悠悠地说:“我要乘船。”

  “我走了。你去乘那摆渡船吧。”说话间,杨娟窃笑着转身走了。
  现在孙仲云完全放心了,因为他从杨娟的肢体动作上知道了她已重新欢快起来。
 由于不能泛舟,孙仲云和杨娟浏览了白塔后就径直走向北海桥,准备结束游园。过了桥,一步步朝公园大门处走去时,孙仲云终于将一直硌着自己心的事掏出来清算。这事就是他的粗心或是不懂体贴。为了赎过,他扮出灿烂的笑来指着桥头旁的一处摄影点对杨娟说:“杨娟,你看咱俩去留个合影纪念照不?”

  “真的?”杨娟乍喜还嗔,“你不怕流言蜚语了?”
  “这里没熟人。不不不!咱俩拍革命照怕谁看见?”口中忙乱不迭的孙仲云自己也笑了。

  “就是要你受罪。你快去排队吧。”说话间,杨娟抿笑侧身,示意孙仲云快去服劳役。
  合了影,又将用于邮寄相片的家庭通信地址告之摄影工作人员后,孙仲云和杨娟边感叹北京冬季的好天气、边向大门而去。

  行进中,一直会心抿笑的孙仲云冷不丁地说:“我今天恋爱了。”
  “什么,你今天才恋爱?”略显紧张的杨娟惊愕地盯着孙仲云问。

  仍是会心笑着的孙仲云先是有许害羞地避开杨娟那火辣辣的目光,然后才认真而沉稳地说:“我今天才懂得了恋爱。”

  杨娟被孙仲云的话搞得有些迷糊。过了一小会儿后,她才绽着笑对孙仲云说:“你是说你进步了?”

  “好聪明。”孙仲云揶揄起杨娟来。
  “你才聪明。”杨娟含笑而说。

  孙仲云进一步揶揄道:“我不敢不聪明,因为害怕。”
  “害怕什么?”问话间,杨娟已是心花怒放。
  “我再不进步,你就不要我了。”孙仲云扮出愁苦模样而说。

  孙仲云的表现使杨娟感到很幸福,因此杨娟“噗哧”一笑后,就笑盈盈的将孙仲云一推,说:“你也学郭永泰油腔滑调了?快走,抓紧时间多到几个地方看看。”

  大约三点钟时,一路悠闲而行的孙仲云和杨娟按来时的路返回到天安门,并在广场上拍了合影纪念照。


  接下来,在重庆登车时就决定要去细看金水河及金水桥的孙仲云就携杨娟到了天安门城楼前。看罢金水河及金水桥后,孙仲云有了一个观点,就是宣传的东西不要盲目相信———原来实际的金水河和金水桥与纪录片中的金水河、金水桥相去甚远,特别是金水河并非波光粼粼,而是水面泛渣。

  在天安门城楼前一阵漫不经心的游逛后,孙仲云就叫上杨娟回返了。回返途中,他们观瞻了人民大会堂,也到闭馆谢客的中国历史博物馆前沉思联想过。

    他们走出前门不久,已是黄昏时分。前门前的古朴街道,使他俩想起了人间烟火。因此他俩逛起了商店来。此间他俩在一家小餐馆吃了第一餐不适合自己口味的北方面条。他俩回到住地天坛公园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

  孙仲云、杨娟在分手去向各自的棚屋宿舍时,约定了第二天去参观他们心慕手追的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

  灯光幽淡的男生宿舍情景使孙仲云有点诧异,因为大部分同学都还没有回来,而回来的也都卷被而睡了。

  半夜时分,光着双腿、冻得瑟瑟发抖的郭永泰从屋外钻进屋里来惊叫道:“我中梅毒计了!我中梅毒计了!奶奶的北京的昼夜温差怎么这么大?我被冷水刺透了骨髓,真受不了。”

  原来郭永泰被焐在被窝里的柿子打脏了自己的脚,故到屋檐下的水龙头洗脚,不曾想被冷水扎得龇牙咧嘴地叫。


  由于刘长杰宣布了在接受毛主席检阅之前的时间里属于自由活动,所以第二天红卫兵们仍旧各行其事,有的起床早,有的起床晚。孙仲云在送餐员吆喝开饭后一会儿就起了床。简单漱洗后的他来到供餐点抓起一个冷冰冰的馒头刚啃了两口,费静和赵文和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孙仲云,你今天是怎么安排的?你打算到哪里去?”费静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孙仲云睁亮眼睛说:“当然是清华、北大。故宫、颐和园改天去。你呢?”

  心情有些郁闷的费静迟疑了一下后说:“我要帮我的一个邻居、也是我初中同学的一个忙。她拜托我去轻工部帮她问问有关文化大革命的成份政策。”

  “喔!你今天还去不了清华、北大。”孙仲云不经心地替费静惋惜起来,“要去轻工部咨询成份政策,你那同学的家庭成份很复杂?”

  费静说:“我那同学的父亲是纺织厂的工人。她听说他的情况该找本系统最高部门轻工部咨询。”

  “她是个什么情况?”孙仲云有所用心地问道。
  费静顿了一下后说:“我那同学很不服气,因为没能当上红卫兵。她母亲虽是地主,但父亲却是血统工人。也就是说她认为自己有资格加入红卫兵,因为家庭成份是以父亲的成份

  为准。可是她的学校剥夺了她参加红卫兵的权利,理由就是其母亲是地主。她要咨询的事就是家庭成份到底是以父亲为准还是以母亲的为准。孙仲云你能陪我去吗?北京这么大,我担心找不到那地方。我把赵文和也叫上了。”

  孙仲云犹豫中又大咬了一口馒头。随后他爽快地应道:“可以。你们吃没有?我还要喝碗热汤暖暖肚子。”

 

    孙仲云从桌子上拿起碗到旁边的木桶舀既不冷也不烫的白菜汤时,杨娟溢着笑走了过来。

  “费静,你今天是怎样安排的?”杨娟边问边去拿桌上大筲箕里的馒头。
  费静答道:“我们三个去轻工部上访。”

  “去轻工部上访?”杨娟有许诧异地说:“你们哪三个?”
  “孙仲云、赵文和和我。”费静愉快地答道。

  杨娟虽然被费静的话搞得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说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真的?”费静高兴起来。


  吃完早饭后的四人来到了人山人海的天安门广场。他们一出门就来到这里的原因是认为此地能打听到轻工部的地址。可殊不知,广场上全是来自外地的红卫兵,因此他们没能如愿。无奈的他们只好走出广场中央,一步步朝天安门城楼下走去。到了城楼下,心神不宁的他们就随意地朝东边走去。不久,他们竟意外地来到了文化宫。

  “嘿!原来文化宫就在这里?”杨娟惊喜地说,“我原以为劳动人民文化宫会远离封建皇宫。我们还真算有运气,不用到处寻找,一出门就碰上了文化宫。”

  “我也有点惊奇,怎么劳动人民的场所跟封建统治者的场所靠得这么近?”费静说。
  “我也有点你们那样的看法。”赵文和说。
  “嘿!奇怪了,我也有点。”孙仲云稍有所思地说。


  说话间,他们走进了跟天安门城楼一样的红墙黄瓦的文化宫。在文化宫里,他们不但找到了几个北京本地人,而且还得到了其中一个人的有益建议。建议者说轻工部自身难保,并无接访处,劝他们去北京纺织公司,那里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来自全国各地的上访者。

  经过询问车站、乘车、转车及再问路,大约两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找到了北京纺织公司所在地。近似四合院的纺织公司的大院里果然人多噪声一遍,大约四百来个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咨询者或是上访者在相对而立的两幢陈旧楼房的四个楼层走来走去,显得很严肃和焦心。这些在每个房间进进出出的男女青年,几乎全是纺织系统的家属或是工人。他们来到首都纺织公司的目的就只有两种,一种是咨询文化大革命的成份政策,一种是控诉、揭发本单位走资派迫害革命造反派的罪行。

  大院里站满了微锁着眉头的人。费静在人群中询问了几个人后,就带着她的三个同学爬上了右边楼房的第二层。杨娟、孙仲云和赵文和在走廊上没等多久,费静就从一间有着不少人进出的屋里走了出来。

  杨娟没等费静站稳就问道:“怎么样?工作人员怎么说?”
  费静瘪了瘪嘴说:“说了等于没说。工作人员说按本地的具体情况解决。管它的,反正我是帮到忙了。”

黄“本来就只是个信守承诺。走吧。”孙仲云边说边转身朝楼下走去。
  走出公司大院,杨娟望了望阳光灿烂的天空后说:“今天怎么感觉很疲倦?我想回去了。”

  费静接上杨娟的话说:“怎么会不疲倦,我们不只是走了很多路,而且还精神不爽、心事重重。”

  “我们连午饭都没吃,现在我饿了,走快些吧。”赵文和插了话。
  同样打不起精神的孙仲云也懒洋洋地说:“这样也好,我们可以早点回住地休息。唉,我在火车上欠的瞌睡帐都还没还清。”

  “那我们到哪里吃饭呢?”杨娟问孙仲云。
  孙仲云立马说道:“先回前门的那条街再说,这一带我们一点不熟悉,如路上出了点什么问题,恐怕在天黑前赶不回住地。”

  “嗬!你对前门的那条街就很熟悉了?”赵文和说。
  孙仲云得意地笑着说:“我真有这感觉了。”
  “孙仲云说得有理,我们就再走快些吧。”赵文和用话催赶起大家来。


  孙仲云一行红卫兵跨进天坛公园里的驻地时,太阳还照射着大地。然而特意赶回住地补瞌睡账的他们并未如愿,原来他们的棚屋前有一群人在嘻嘻哈哈地大闹。

  “看,郭永泰又在逗黄晓玲着急了!”远远的,赵文和指着前方对身边的同学说。
  “来到北京的郭永泰还这么调皮捣蛋。”杨娟嘀咕道。

  “今天他们怎么也回来得早?”孙仲云随口说道。
  “他们像是在争夺一张纸?”说话间,费静睁大了眼。

  快走拢棚屋大门前时,孙仲云看清了郭永泰跟黄晓玲果然是在争夺一张十六开大小的纸。争夺那张纸的俩人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表情,黄晓玲是气愤而又小心地捏着纸的一端,而郭永泰却是嘻嘻哈哈且又粗鲁地抓住纸的另一端。

  郭永泰看见孙仲云后就更是嬉皮笑脸地说:“孙仲云,你看不看黄晓玲的革命杰作?我要好好端详,她却不肯。”

  “谁说我不肯?我拿着你看是一样的嘛。”黄晓玲辩解着。
  “你怕我笑话你?我就要自己拿着看。”郭永泰得意忘形地逗着黄晓玲。

  “你敢笑?”谢倩立马抓住郭永泰的肩膀呵斥道:“你敢笑话黄晓玲的忠心?”
  大意的郭永泰受柄于人后,其他的男女同学便不约而同地嚷了起来——

     女生们认真地叫道:“郭永泰你死不要脸。你怎么不自己写一张?”
  男生们却是不怀好意地说:“郭永泰你松了手就去跳河。今天你肯定不会松手。”

  可是男生们的激将法不但没有整着聪明的郭永泰,相反却是帮了他的大忙。原来已知自己言有所失得厉害的郭永泰正愁怎样不露劣迹地退下场——经男同学们一激后,他就抓住时机立马松开捏着纸的手,同时又借势大为不满地指着以李华新、杨长江为首的兴风作浪者说道:“你们想怂瞎子跳崖?我能上你们的当吗?我能不让着女生吗?我就是要松手。我已松了手,让你们白兴奋一场吧?”

  郭永泰在连珠炮般的说话时就鬼祟地将自己挪开了中心地带,而把黄晓玲展露了出来。谢倩从黄晓玲手中拿过那张纸来给孙仲云看:“孙仲云你看,人家黄晓玲多有心,这是她用手指从文化宫的墙上一点一点抹下来的墙灰写成的‘毛主席万岁’。她说她本想用天安门城墙的墙灰写,但靠不拢去。她还说文化宫城墙的抹灰跟天安门城墙的抹灰一样,都代表着红色首都、红色政权。郭永泰就笑人家的字写得歪歪倒倒的。他郭永泰只知道笑,却不想想人家黄晓玲写这几个字有多艰难,手指在墙上要抹擦上七八次才能写出一笔。她还带了一小包文化宫城墙的抹灰回来,说是要带回家作永久的纪念。孙仲云,明天我们也去吧?”

  为了避开谢倩的话,孙仲云假装认真地看着那几个像 木条搭起来的字说:“真是不容易!黄晓玲真是有心人。刚才郭永泰是不是想霸占黄晓玲的劳动成果?”

  话到此,孙仲云就急着向郭永泰走去:“你小子还真不要脸?人家能写你为什么不能写?”

  郭永泰一张口正要对孙仲云不客气,可是孙仲云已揉着眼向棚屋里走去。
  随之大家都感到了疲惫,故各自安排起自己的事来。

 

 

 

    翌晨,杨娟第一个起了床。她早起的目的是要避开所有的同学而单独跟孙仲云溜出去逛。由于棚屋外还空无一人,心有所虚的她就只好到屋旁的大道上消磨时光。

  随着日光越来越亮,杨娟的心情开始变坏,原因是已有不少的男女同学出现在了棚屋前,而孙中云还没起床。使她更气恼的事还在后面,早餐送来后,当她阴着脸走到开饭地点时,费静笑眯眯地走到了她跟前。

  “杨娟,今天我们又结伴外出吧?”费静说。
  一听费静这话,杨娟气得一下失态地睖了对方一眼。然而和善的费静却毫不在意杨娟的脸色,反而绽着笑说:“杨娟你是瞪我还是瞪谁?谁借了你谷子还了你糠?”

  立马就认识到自己错误的杨娟灵机一动,指着旁边桌上盛馒头的大筲箕有气地说:“我是在生这馒头的气,硬得像石头一样。”

  费静满不在乎地说:“慢慢嚼,多喝汤。”
  “只有这样了。”说话间,杨娟避开费静的目光,侧过身靠拢了桌子。
  然而费静又跟上了杨娟,并再次说:“杨娟,今天我们又结伴外出吧?”

  杨娟蹙了一下眉头,假装没听见。可费静更来了劲,她立马向正在木桶里舀汤的赵文和叫道:“赵文和,今天我们又一道外出。你吃快点啊。”

  随着前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孙仲云也出现了。孙仲云刚一出现,嚼着馒头的费静就赶上前说道:“孙仲云,今天我们又一道外出?”

  没加思考的孙仲云随口说道:“可以可以,只要你们不怕等我耽搁你们的时间?”
  “随你吃多慢。”费静商定好孙仲云后就轻盈地朝赵文和那里走去。

  在一旁一直生着闷气的杨娟见孙仲云拿上馒头、端着汤从人群中走出来后就迅速靠上去低声地说:“你怎么就答应了呢?”

  “什么答…….”孙仲云由迷转醒,“喔!是不该答应。不过还有时间,明天咱俩天不亮就出门。”

  “万一毛主席明天就检阅我们呢?”不高兴的杨娟担心地说。
  孙仲云摆出轻松的姿态笑嘻嘻地说:“不会。在这以前的六次检阅,中间都相隔了半月左右。再说,检阅之后也还有时间嘛.。”

  “你还想人家等到那个时候?人家早就等不得了。”杨娟不悦地说。
  孙仲云笑了笑说:“咱俩不是单独去过北海公园了吗?”

  杨娟用决断的口吻说:“那不算,因为没能泛舟湖上。我早计划好了,咱俩要去颐和园的昆明湖泛舟。”

    “今天的事已至此,这该怎么办呢?”孙仲云歪着嘴问杨娟。

  “你别歪嘴。”杨娟含笑佯嗔道,“你要是早起床,咱俩现在就快拢颐和园了。”
  “你事先又没跟我商量。”孙仲云笑了起来。
  “今天我起个大早,算是咱一厢情愿的事吧!”说话间,杨娟叹了口气。

  之后不久,十来米处传来了费静呼喊孙仲云和杨娟的声音。杨娟抬眼一看,见浑身轻快的费静正领着赵文和朝自己这边走来。杨娟见费静如此轻快,于是便欲用目光抱怨对方。

  瞅着这一幕,杨娟猛地发现费静和赵文和两人在一起时既坦然大方、又欢快活泼。对此,杨娟快速侧过身来匆忙地向孙仲云问道:“仲云,我就纳闷了,为什么费静和赵文和在一起就那么安然自在?而我俩在一起就老是心中惊慌而又鬼鬼祟祟?”

  一是费静快走到眼前、二是觉得杨娟的问话十分有趣,所以孙仲云抿着意味深长的笑边侧转身避开费静、边快速地向杨娟挤出一句:“人家心头没鬼。”
  “我们心头就有鬼了?”杨娟噗哧一笑,“唉!做贼心虚这句话一点不假。”

  “杨娟你在笑什么?”上前来的费静随口问杨娟。
  孙仲云怕杨娟言有所失,于是就赶忙接过话来说道:“杨娟在笑大家真傻,在重庆登车时,人人都担心坐不够火车,可如今呢,还没接受毛主席检阅,就又愁着回去受罪的事来。”

  “快走吧。回去受罪的事愁也没用。”杨娟边说边率先迈动了步。
  杨娟的配合默契,使孙仲云笑了。笑盈盈的他几步跨到桌前将汤碗放下后,就跟随同学们而去。他们一行四人出了天坛公园,在大门处,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下来。

  “我们先去哪里?”费静喜气洋洋地问大家。
  压根不想答话的杨娟故意避开费静投来的征询目光,一侧脸,假装对人头攒动的大街好奇起来。不过赵文和及时地回应了费静,说:“取文化大革命之经,当然首推清华、北大。我们先去那里吧。”

  然而孙仲云却说:“我们还是去中宣部。听说那里的大字报最有份量。”
  “中宣部?”费静有许惊讶起来,“中宣部里也有两派?不会吧,那是党的喉舌,岂容有别的声音。”

  “去那里看看很有必要。走吧。”孙仲云沉静地说,“有不少小道消息都是从那里的大字报上得来的,值得一去。”

  统一了意见的四人,经过好一番辗转后,终于看见了在他们心目中是黄钟大吕般、而现实却是灰头土脸的中宣部。刚一跨进中宣部大门,孙仲云就察觉院内氛围凝重而阴沉,进进出出的人都面色阴郁,沉默少言。

  中宣部虽院大房多,但非常不规则,也就是它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院子,而是较为杂乱的建筑群。由于看大字报的人密密麻麻、再则大字报分多处张贴,所以不久后孙仲云就跟他的同学们分散了。当沉下心来的孙仲云正揣着自己的心思蹙眉细看着萧墙上的一张张大字报时,杨娟、费静及赵文和突然不声不响地靠到了他身旁。

    “仲云……..”杨娟拉了一下孙仲云的衣袖后又住了口。
  孙仲云见三个同学都脸色难看、像是被什么吓住似后就缓缓开口问道:“你们怎么了?我们保皇派身份在这里被暴露了?”

  在杨娟摇头时,心急而又惊愕的费静迫不及待地小声对孙仲云说:“打倒刘少奇的大字报都贴出来了。仲云,怎么会这样?”

  听了费静的话,孙仲云面无表情,只是不由自主地拧了下眉头。
  “你怎么不感到惊讶?”杨娟压着嗓门问孙仲云。

  孙仲云没理会杨娟的质问,而是没精打采地冥想着什么来。冥想中,他的脸上渐渐泛起了一丝带着苦笑的愁容。

  见孙仲云的懒洋洋面容,不解其意的杨娟又问道:“孙仲云你怎么不感到惊讶?”
  然而孙仲云却假意张望着四周的人说:“难怪这里的空气如此凝重,人人都阴沉着脸。”

  “还有一张大字报写的是打倒‘刘、邓、陶’。”赵文和插言道。
  “我也去看看。”孙仲云边说边示意同学们前面带路。

  在同学的带领下,孙仲云在萧墙的另一面果然看见了那张打倒刘少奇的大字报。不知何故,看完大字报的他突然自语道:“果然如我所料。”

  “你所料什么了?”诧异的杨娟盯着孙仲云问。
  像是明白了一点孙仲云心思的费静专注地盯着孙仲云说:“你怎么对这张大字报一点不感到惊讶?难道在这以前,你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回事?”

  孙仲云怕被两旁看大字报的人嘲笑,于是就假装生气地对费静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事先知道?”

  费静一笑后,欲张嘴又要问孙仲云什么,可被赵文和一下给制止了。赵文和说:“费静,你说话小声点。看你问孙仲云的话多使人挂不住面子。”

  “我的声音够小了吧?”费静低声说道,“我想旁边的人没听清楚我说的话。”
  孙仲云怕话多会招来旁边人的窥视,于是就对同学们说:“我们该走了吧?你们不是说还要去清华、北大吗?”

  “你不是说这里的大字报最有份量吗?怎么不多看看再走?”费静说。
  “一叶知秋,不用多看了。”孙仲云说,“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尽早去目睹清华、北大的风采。”

  “你的一叶知秋是什么意思?”杨娟盯着孙仲云问。
  孙仲云显得有点不耐烦地说:“走吧。边走边说。”

    他们刚跨出中宣部大门,心存疑惑很久的费静先开口向孙仲云问道:“孙仲云你好像在这以前就知道刘少奇要被打倒?”

  孙仲云没答问,而是装出一副被车水马龙的街景搞得应接不暇的样子。
  “喂,你说话。”杨娟催促起孙仲云来。

  孙仲云扭头看了眼身后、再沉思般地向前又走了几步后才对自己身旁的三位同学说道:“其实这事,人民日报社论和十六条早就说了。”

  接下来是一小会儿沉寂,原因是三位同学都以为孙仲云的话才开始;而孙仲云却认为自己已把话说清楚了。见此,杨娟在孙仲云只顾着走路而不再张口,就催促道:“孙仲云你快把话说完吧,别在厚道的同学面前卖关子。”

  孙仲云听了杨娟的话先是一愣。他发愣的原因是不明白为什么同学们还没能听懂自己的话。要是按刚才的心思,他是不打算把话说得太明,因为这样比较安全。现经杨娟提到厚道的费静、赵文和两位同学后,他就决定一口气把话说完。

  恰在这时,越更感到纳闷的费静又向孙仲云问道:“人民日报社论跟十六条说了什么?那里面没有说打倒刘少奇呀!”

  费静的最后一句话,使不想叹息的孙仲云还是叹息了一声后才说道:“唉!简单地说吧,‘中国确实存在着赫鲁晓夫似的人物’这句话你们理解吗?”

  “那是政治理论话语。”赵文和说。
  “中国的赫鲁晓夫就是指刘少奇吗?”费静仍疑惑不解地问。

  显得有点憋气的孙仲云顿了一下后才又说:“在中国除了毛主席谁的地位最高?毛主席总不能自己打倒自己吧?剩下的就是刘少奇能有与赫鲁晓夫一样的地位…….”

  “万一指的是刘少奇以下的大人物呢?”杨娟突然岔断了孙仲云的话。
  孙仲云听了杨娟的话先是不由得苦楚一笑,尔后想了想什么后才对三位同学说:“喂,你们愿意把自己的家砸得个稀巴烂吗?打倒赫鲁晓夫这件事,只要按常理思维就能知道七、八分。”

  “莫名其妙,听不懂。”杨娟抱怨着孙仲云。
  “我好像听懂了一些。”赵文和突然一闪亮眼,若思若想地说,“孙仲云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个国家是刘少奇在当家……他能砸自己的家吗?换言之砸家的人定不是当家的……所以要…….哎呀!我不敢说了,因为孙仲云都说一半留一半。”

  “你们怎么都不把话说完?”杨娟接口说道,“你俩的话意思是说文化大革命运动一开始就是冲着刘少奇来的?”

这时费静似乎是嗅到什么危险气息,于是就打着马虎眼地说:“嘿!怎么眨眼间大家都成了政治家了?别贻笑大方了吧,大家都还是中学生。刚才大家什么都没说,如说了什么,那也是在批判刘少奇。好,大家说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其实现在的他们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一是当天的时间已过去大半,二是阴翳的心使他们打不起精神来。一路上他们谁也没提及乘车之事,更没有谈论去什么地方,只是朝着来时的大致方向有心无心地一步步回返。行走中他们虽走错过路,但他们不但不生气,相反却有点高兴似的——由此看得出他们是在有意消磨当天剩下的时光。

  太阳西沉时,在外将午饭、晚饭并用后的他们早早地就回到了住地。

  接下来的三天里,孙仲云和杨娟避开同学们去了清华、北大及颐和园。第四天当他们准备去参观故宫时,可是没能成行,因为十一月十二日凌晨四点钟左右时,隐隐绰绰的整个天坛公园突然出现了不少神情萧杀的军人。

  这些军人在林间的一块昏暗空地上接受完指挥员那三言两语的训导后,就轻车熟路地奔向了各自的责任区。其中一个同样是带着几许忐忑心理的军人刚一钻进刘长杰部红卫兵的棚屋,就训练有素地压着嗓门唤道:“起床了,起床了。迅速到林间空地集合,不得发出任何响声。谁发出响声,将承担后果。”

  红卫兵们虽是被人从梦中惊扰而醒,但表现得很乖,没有抱怨声,也没有嘻笑戏语———因为他们从军人的神态及言语中嗅到了紧张的气氛。因此,红卫兵们一个个丢三落四且昏头昏脑地奔出棚屋,向着林间空地上的集合地点跑去。

  “不错,不错。大家集合迅速。”军人随口对红卫兵们有所表扬。
  其实军人的这句话表扬本是一句惯常用语、或是一句套话,然而不辨事体的郭永泰却当了真,因而接口说道:“那是当然!咱们是在大风大浪中锻炼出来的……..”

  “住口!注意肃静。”军人毫不客气地呵斥了郭永泰。
  军人冷冰冰的面容及对人异常的不客气,使红卫兵们更加地提醒自己当下要噤若寒蝉,否则就会遭到指鹿为马的威力。

  “大家原地站好,不要乱动,更不要发出响声,现在听我的口令。”军人压低声音训道,“立正——稍息——立正——报数。”

  昏暗中,红卫兵们相互难见表情,大家遵照命令,呆板地模仿着军人的低沉音调报起数来。

  这时林中漂浮起寒冷的薄雾,这使体弱者跟衣着少者微微抖动起身子来。随着军人整理队伍的进程一步步进展,若大公园的很多林间空地上都响起了由红卫兵发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响声。

  红卫兵们刚一报完数,军人又急迫地命令道:“第一排向前五步走;第二排向前三步走;第三排向前一步走”

在严厉而又带着几分惶恐的氛围下、在军人的有些不耐烦指挥下,红卫兵们那乱七八糟的队伍只花了几分钟后就集合成了一个整整齐齐的方队。此间,别的林间空地上也相继出现了隐隐约约的红卫兵方队。

  “大家可能已猜到了吧?”昏暗中的军人似乎是带着一点笑靥对红卫兵们说道,“你们盼望已久的幸福时刻来到了!大家日夜思念的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就要……”

  “毛主席今天就要接见我们了?”黄晓玲率先激动得惊呼起来。
  “大家日夜思念的伟大领袖就要接见你们了!”军人有些机械地重复着话语。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有些红卫兵压着嗓门激动地欢呼起来。
  “怎么搞的?”军人火速地沉下了脸,“注意革命纪律,必须做到不要发出响声。”
  被军人炝了的人心中虽有不悦,但还是噤若寒蝉了。

  “现在我宣布纪律。”军人口辞严厉地说道,“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二,出发后不许上厕所,更不许离队不归,如果被值勤队抓住,一切后果自负;第三,现在将小刀及金属类东西交上来,检阅完后再还给大家。大家不要感到惊奇,阶级斗争是激烈复杂的嘛。”

  “水果刀交不交?”有红卫兵低声问道。
  “当然要交。”军人毫不含糊地给与了回答。

  如此氛围下,红卫兵们以往那敢想敢干、敢革命干斗争的精神似乎已荡然无存,个个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唯恐出了差错被嫌疑。

  然而军人一点没有被小刀及金属类的东西累赘,因为无人上交。无人上交的原因是学生们几乎无水果刀及成串的钥匙。因此,郭永泰不满地嘀咕道:“谁拿水果刀来干什么?咱一年吃不上三斤水果,拿水果刀来干什么?装模作样?虚伪吗。”

  旁边的李华新闻得郭永泰的嘀咕后就侧头贴着对方的耳朵低语道:“你家也太富有了嘛!老子一年难吃上两个苹果,橘子倒是能吃上好几斤。”

  “活该!”郭永泰用脚薅了一下李华新的小腿以示肃静。
  李华新正要向郭永泰发作,却转而对他旁边的梁鹏怒问道:“你怎么掐我?”
  “小声点。我是怕你把动静搞大了。”梁鹏解释道。

  李华新不敢再做声了。恰在这时,两个长官模样的军人来到组织刘长杰队伍的军人前听取、检查安全工作。趁这个机会,李华新不解地悄悄向梁鹏问道:“即使有阶级敌人混进了受检阅的队伍中,可那小小的水果刀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这我真没搞懂。”

  梁鹏低声说道:“金属东西会干扰探测器。”
  “喔——但这也好像不对。”李华新若思若想地说,“百万人的大群体,探测器忙得过来吗?”

    “可能是重点抽查。”梁鹏随口说道。

   

    天色仍暗,队伍终于出发了。所有的红卫兵队伍到公路后变成八路纵队前行。只有谨慎行事心态、没有兴奋喜悦的红卫兵们在公路上走了一段路后神经才有所松弛。队伍没有
直奔正前方的天安门而去,而是按照谋划的线路东绕西拐的行进。有一小会儿甚至是南辕北辙。几经折腾后,红卫兵们有些辨不清方向了。因此有人认为自己是在转诸葛亮的八卦阵。更有觉悟高的人认为转八卦阵的目的是要打破图谋不轨者的阴谋。

  在转来绕去的一路上,从天坛公园出来的红卫兵队伍曾与由别的住地出来的红卫兵队伍相望过——看得出大家都在转八卦阵。

  红卫兵们每转上一阵,就离天安门近了一些。破晓时,红卫兵们终于不再转圈,而是直奔天安门广场。当红卫兵们从一条支公路钻出时,天安门广场蓦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这时天刚亮。

  时间虽早,但广场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队伍及层层叠叠招展的红旗跟气冲牛斗的语录歌,使天安门广场上的情形似壮阔沧海,如翻腾火山。

  刘长杰的队伍刚一到广场边沿,仍是一脸矜持的军人就有许矫作地命令红卫兵们把毛主席语录掏出来拿在手中。赓续,红卫兵们就在军人的带领下,不快不慢地向广场里走去。

  由于此时的广场已是遍布人群,几无空地,所以黄晓玲就气鼓鼓地抱怨道:“天啦!我们那么早就起床,怎么还来晚了?看,广场中间已快塞满了,剩下的空地好像都在边上。我们离城楼那么远,怎么能看清楚毛主席?”

  费静也着了急,说:“会把我们安排在哪个位置呢?这么多的人,占这么大的面积,不是每个地方都能看见毛主席呀!”

  由于大家都有跟黄晓玲、费静一样的焦灼心情,所以在人群方阵穿行时,人人都默默祈求着队伍不要就此停下,而是向着天安门城楼前行前行再前行。

  在这前行中,谢倩突然偷偷摸摸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并心中念念有词道:“上帝保佑!上帝保佑!给我们安排一个好位置。”

  谙熟谢倩名堂的黄晓玲不惹人眼地偷偷推了对方一下后说:“你在干啥?如此场合竟做起这事来了。”

  殊不知谢倩却理直气壮地对黄晓玲说:“保佑我们能看清楚毛主席他老人家有什么错?你是说我还在讲迷信吧?这你不懂,此种心情下的磕拜与剥削意识的磕拜截然不同。”
  “强词夺理。”黄晓玲不理会谢倩了。
 

晓  果然队伍在一直往前走,并且是过了万众夹道的长安街还在向前走。现在红卫兵们开始激动了,因为他们已离天安门城楼不远,能看清楚毛主席了。

  然而郭永泰却还不知足,他半闭着眼边走边喃喃念道:“走走走,不要停下来。走走走。”


  兢红卫兵们的愿望得以实现,他们不仅穿过广场,而且过了金水河还朝左边靠近天安门城楼的观礼台去。如此意想不到的高规格的待遇,使红卫兵们受宠若惊,就连一贯少言寡语的范素芳也激动地抓着胸襟惊喜道:“哎呀!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站在这里仰望毛主席,可能连他老人家下巴上那颗痣也能看清楚。”

 

    红卫兵们将仰望毛主席的动作再三练习后,就侧转过身看起整个广场来。此时的广场是人的海洋、歌的世界、红宝书的天地及造反的王国——万民来朝,唐哉皇哉!
  然而孙仲云望着一望无际的人群却愁上心头,竟自语道:“天呀,这么多的人一天要吃多少饭!”。

    郭永泰也对吃、喝、拉、撒来了兴致,说:“一下来这么多人,这可把北京周围的农民乐坏了。”

  黄晓玲和谢倩几乎同时侧过头来睖着郭永泰说:“俗不可赖!”
  “我怎么了?莫名其妙!”郭永泰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黄晓玲和谢倩没有理会郭永泰,而是跟一部分同学又仰望着天安门城楼来。
  不知趣的郭永泰上前一步拉了拉黄晓玲的衣袖说:“我被你们搞糊涂了,我有什么错!”

  一下就生了气的黄晓玲猛地转过身来瞪着郭永泰说:“你那俗不可赖的话是说北京郊区的农民这下能得到很多很多的肥料了吧?此时此地能谈肥料之事吗!你太......”

  “谁像你?这是多么庄严的地方!”说完话,黄晓玲又瞪了郭永泰一眼后就转身面向城楼。

  “庄严”一词,使郭永泰赧色满面。故而他就乖巧地跟同学们也向天安门城楼望去。就在他的目光刚落在城楼上还没来得及捧出虔诚之心时,耳畔就蓦地爆发出一遍嘈杂但却是激动万分的惊呼声:“毛主席来了,毛主席来了。。。。。。”

    在这犹如狂风大作般的惊呼声中,踮足翘首的郭永泰在仰视间边用目光扫视着城楼,边焦急地望空大声道:“毛主席在哪里,毛主席在哪里?我怎么就看不见?”

  在郭永泰还没合上嘴时,他就见前面的人像被风吹着的芦苇那样,齐刷刷地右转身,向低处的广场上看去。随之他明白了,这次毛主席是乘敞篷车检阅红卫兵,而不是在城楼上。

   尽管远离毛主席,但郭永泰还是看见了毛主席的额头。大约几分钟,由东而来,往西而去的检阅车就从观礼台上红卫兵们的视线里走过。随后不久,红卫兵们就在军人的指挥下,开始有序地撤离广场了。

   夜里,喜上心头的红卫兵们坐在被窝里开始用无愧疚的心理商谈起南下苏、杭二州串联之事来。说红卫兵们现在对游山玩水心中无愧,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受毛主席检阅的任务。

 

    本来多数红卫兵想立即南下去苏杭二州,但有小道消息传出串联随时都有可能结束,这就使他们有了新计划,决定在北京多呆几天。

    第二天,他们在接待站的重新安排下,迁到了半步桥小学。当红卫兵们听说接待站的工作人员考虑到他们是四川人、不习惯北方伙食而特意将其迁到半步桥小学吃机关伙食时,人人都有些被感动了。其实红卫兵们只是在空无一人的半步桥小学住宿,吃却是在离学校不远的人交分公司的站点里。在这里红卫兵们不仅吃上了热腾腾的白馒头,而且还喝上了有许肉片的白菜汤。

 

    来到半步桥小学的第二天上午,红卫兵们就遇上了一件使他们既愤慨又耿耿于怀的事。这天上午九点钟左右时,纪律涣散的红卫兵们勉强集合在空旷而又冷清的操场上听刘长杰交代外出应注意的诸多事项时,突然一个金属盆底像一把飞刀、带着风声急速旋转着从他们身后由上而下地飞旋而来,险些削着他们。吓得不轻的红卫兵们飞快地转身一看,见三十多米外一栋三层楼的教学屋顶上,有一个十来岁、穿着很好的白胖小学生正冲着他们仇恨无比地叫道:“外地来的,滚回去!”

  小学生的辱骂使红卫兵们很震惊很愤怒。震惊的是竟有人敢公然地驱赶毛主席的红卫兵,愤怒的是自己这个外来人遭到了北京人的歧视。

 

 

    憋着一肚子火的红卫兵们见攻击自己的小学生不但没有逃跑,相反却更加仇恨地大骂起来后,就大步奔到了教学楼下。

  “小崽儿下来,你他妈的是什么成分?”郭永泰望着楼顶威胁起小学生来。

  “你们这些红五类算老几?快滚回去!”小学生盛气凌人而又愤懑地骂着他脚下的红卫兵。

  “他肯定是黑五类的狗崽子,如此仇恨红五类。走,抓下来揍。”李华新提议道。

  “你见过这么大胆的黑五类崽子吗?”梁鹏对李华新说:“依我看他的婆婆爷爷或是外公外婆是走资派。”

  “对,梁鹏说得对!”谢倩用恍然大悟的神情对同学们说:“大家想想,他家的走资派被打倒了,能不仇恨运动和红卫兵吗?”

  黄晓玲也说道:“你看他穿得好、长得好,家里肯定有个大走资派。”

  “唉!埋下仇恨的种子了呦!”郭永泰揶揄般地叹了口气。

 

    一会,仍傲立于房顶的小学生看见身手敏捷的李华新冲着自己已悄悄攀到了一楼门庭的棚板上后,就先做怪相鄙夷对方,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抱着方形的排水管往地面滑下去。

  当小学生离地面还有两米来高时,一慌神,就跌倒在了地上。接下来,红卫兵们将小学生团团围住了。

  “你是什么成分?怎么如此仇恨红卫兵?”数位红卫兵同时气愤地质问小学生。

  “你爷爷准是走资派。”郭永泰戏弄地摸着着小学生的头。

  “哼!”小学生从地上爬起来后睨着红卫兵们大骂道,“滚滚滚,滚出北京去!”

  这下小学生的傲慢可真把红卫兵们激怒了,因而有人叫道:“打黑市!”

 

“打黑市”是一群人分别见机偷袭被打人的后脑勺,使被打人认不准打他的人是谁。这样的作法并不在于体罚对方,而在于羞辱。

  然而“打黑市”之事没能马上发生,因为被女生们给制止住了。

  “小胖娃”,杨娟批评着小学生,“你就没想想,那盆底如果削着人的头会是个什么后果?”

  “滚!北京不需要红卫兵。”小学生更加傲慢而又气大了。

  “我们是毛主席请来的红卫兵,你竟敢叫我们滚?你是不是走资派的肖子贤孙?”说话间,李华新气愤地打了一下小学生的头。

  紧接着,小学生遭到了几个男红卫兵七分力的“打黑市”。初时小学生是既傲慢又倔强,仍带着恨骂红卫兵。可不久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掉入了有着数不清滚石落下的深谷,是既躲不开砸来的飞石,又辨不清凶手。小学生频频数次一百八十度的飞快转身后,不但没看清打自己后脑勺的人是谁,相反看到的却是一张张揶揄的笑脸对他说:“我可没打你啊 !” 知道情况会越来越糟的小学生最终还是明智地逃离了“深谷”。不过小学生依然倔强,他呈着刚强姿态边朝阴冷的校园深处退去、边还骂着红卫兵们什么。

   目送着小学生背影的梁鹏半笑半郁地对同学们说:“我看那小学生是很凄凉的。大家看,除我们外,整所学校就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一个同学,没有一个老师。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一直沉默的范素芳也说道:“我也觉得那小学生有些凄凉,刚才男同学的烂作法要不得。。。。。。”

  知羞的郭永泰一转身,打断范素芳的话说:“他肯定是走资派的孙。走,别管这事了,忙咱自己的事去。”

  红卫兵们当天外出回来后,首先就是向刘长杰要南下的火车票。由于接待站没有办好火车票,所以红卫兵们就只好边等待边天天出去游一游、走一走。

  住进半步桥小学的第三天,外出回来的几个红卫兵已没有戴他们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袖章了。原因是他们的保皇派身份已被揭穿,走在全国造反军总司令部的北京,有安全之忧。

  接下来的又三天里,刘长杰的人马出外全都没敢戴袖章了。

 

    第七天,红卫兵们终于拿到了他们各自要去城市的火车票,并当即找杨娟开了介绍信、在刘长杰那里盖了组织的公章。夜里十点左右,最晚回来的几个红卫兵也拿上车票和介绍信离开半步桥小学去了火车站。

  刘长杰的人马离开北京时显得有些没落,主要原因是他们在首都北京成了过街老鼠、不敢戴自己组织的袖章了。

  绝大部分红卫兵是南下,他们的目的地是苏州、杭州及广州。而悄悄带着杨娟的孙仲云却反其道而行之,继续北上。他北上的理由有二:一是自己就是南方人,不需为不知晓南国婉丽而叹息,而是要珍惜千载难逢的串联时机,去了解、观赏壮美的北国风韵;二是自己向往广袤雪原,因为干净.

 

    孙仲云和杨娟先到天津,后到沈阳,最后到了哈尔滨。在按原路返回北京的路上,大出孙仲云和杨娟意料的是,火车不但不拥挤,相反却是空空荡荡----这说明串联已接近尾声。

  孙仲云和杨娟于12月下旬进入了家乡大门成都。他俩一到成都,先是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孙仲云撑了一斤二两米饭,最后两人连吃了几顿酸辣小面。他们游玩了杜甫草堂、青羊宫、武侯祠等名胜古迹后又专程去大邑县参观了刘文彩的地主庄园。

  在返回成都的路上,他俩曾一度小有不愉快,原因是孙仲云推测了坐水牢的贫农月母子冷月英的伙食不差,理由是如果没有一定的体质,水牢会使她病魔缠身;而杨娟却说孙仲云思维怪诞而又吹毛求弊。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二十分左右,阔别家乡五十多天的孙仲云和杨娟终于回到了山城。一下火车,孙仲云就望着江畔的灯光倒影和江岸的灯火银河喟然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是家乡好啊!”

  然而当孙仲云走进寒风中、顶着漫天霏霏细雨时,其心转阴。他领着杨娟爬完近两百级石梯由下半城登上上半城的两路口举目一望时,不由得顿生城市有江河日下之感。原来寒潮的夜空下,市井凋敝、街道死静,沾染尘世污秽的大字报、标语,有的脚碾成泥、有的迎风摇弋、有的临风飘荡。

  最使孙仲云有日削月朘之感的是横跨公路的最新标语::

    炮轰西南局!火烧省市委!
  掌握斗争大方向,向黑市委夺权!
  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发起总攻!

    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
  打倒刘、邓、陶!
  打倒李井泉!
  打倒任白戈!

  山城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孙仲云感觉到了。
  在护送杨娟回家的一路上,当偶有一辆轿车飞奔在湿漉漉的城市街道上时,孙仲云都要猜测或是联想一下,认为车上的人不是忙于保卫权力就是忙于夺取权力。

 

 

“杨娟,你真认为走资派被打倒后,学生就能掌权、或是掌一些权?”沉默许久的孙仲云突然问杨娟。

  “谁说学生要掌权?我就从来没想过。”疲惫不堪的杨娟有气无力地说。

  这时一直猜测运动下一步方向的孙仲云才发现杨娟又冷又乏,故立马脱下外套披在了杨娟身上。杨娟刚有推辞,不声不响的孙仲云已将手牢牢地压在她肩上,示意不容拒绝。

  “下一步运动会不会进入无政府状态?”沉思中,孙仲云不由得又问了杨娟。
    像已思考了一阵问题的杨娟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一路上看了所谓造反派的那些誓要夺权的标语后,我在想我们所谓的保皇派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就真的要完蛋了吗?我不服!我不认输!我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更要为自己档案里的材料负责。”

    “尊严?是为了自己的尊严?不再是为了别的什么?”孙仲云别有用心地问杨娟。

    由于疲惫且又感到寒冷,杨娟没注意到孙仲云的表情,只是边大步前行边自信地说:“我就不相信,所谓的造反派能对我们拔城易帜。快走,我已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妈妈了。”
 
   约一小时后,他俩离开大街走进了背街,不久便来到了杨娟家的院门前。
  “你敢不敢去见我妈妈?”杨娟边送还孙仲云衣服、边强打精神揶揄对方。

  “一到家,你就有精神了?你不怕我更不怕,看你妈妈要把我怎么样。”孙仲云也调侃起来。
  “真的吗?”杨娟笑着敲响了院门。

 

 

 

    这时孙仲云想起还有很重要的话没对杨娟讲。于是他压着嗓门急匆匆地对杨娟说:“杨娟,你看我们还能回学校去吗?从现在的形势看,不久有可能真会‘城头换了大王旗’”。

  没等杨娟回话,更没等孙仲云再说话,院子的大门就发出了开启的声音。孙仲云见势不妙,拔腿就飞快地逃走了。

  “不要感冒了。”杨娟望着孙仲云那影影绰绰身影笑了。

  母亲一见到女儿就说:“深更半夜的,你叫这么大声干什么?我批了棉衣,不得感冒。”

  由东返回到两路口后,孙仲云走上了回家的路。一路西行,靡靡之雨时密时疏,路时明时暗,他的心情也时而敞亮时而郁闷。他心情敞亮的是自己对待运动还很清醒;郁闷的是不知道运动还要耗掉自己多少时光。

 

 

 

 

 

 

 

 

 

 

 

 

 

十三、

 

 

 

 

 

天蒙蒙亮时,孙仲云来到了离家很近的大街上。眼下虽然是夺权与反夺权的关键时刻,但为了犒劳自己在过去一年里的辛劳,市民们还是早早地就上街采购年货了。

   新年降临的欢乐氛围使孙仲云的心也暖和起来。他刚一推开虚掩的家门,就兴奋地叫喊起来:“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然而迎接孙仲云的却是一屋的冷清。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孙仲云揪着心又喊了一次。

  稍许,孙仲云的父亲孙洪久才慢吞吞地从里屋走出来见儿子。
  “回来了?”孙洪久招呼一声儿子后就靠饭桌坐下来卷土烟。

  “爸爸,就您一个人在家?”孙仲云忧心忡忡地说:“妈妈呢?新年了,她们还没回家?”

  然而打不起精神的孙洪久却对儿子说:“你快去烧水洗澡,再把内衣换下来用开水烫。听说串联回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虱子包包;注意莫把家里染上了虱子。”

    子包包;注意莫把家里染上了虱子。”

    孙仲云这才想起要把挂包放下。他先是小心地把挂包放在大门外的角落,然后才轻手轻脚地上楼取来干净衣服,最后走向厨房。厨房的景象使孙仲云蹙着眉撅着嘴笑了,因为厨具横七竖八,地上污渍斑斑,一眼就看出主人对伙食的态度是得过且过。由此孙仲云也就知道了母亲和妹妹很久没有下过厨房,是父亲在料理自己,勉强对付着过。

  面对冷清脏乱的厨房,孙仲云一挽衣袖,立马就干起活儿来。在除缝纫之外的家务事上,孙仲云是位斫轮老手。他先生火,烧水时就做厨房的清洁;然后洗澡、烫衣,不一会,他连饭菜也做好了。

  十二点后,孙仲云已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这次下厨孙仲云自己也觉得干得出色,不仅快,还给厨房做了个大扫除。他唯一觉得干得不好的是,为生火快而在柴禾上浇了几滴菜油。

  吃饭时,孙仲云刻意时不时地仰起头,扮出一点欣欣向荣的笑靥来使家里的氛围暖和一些。然而孙洪久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表现,而是耷着眼皮闷声闷气地吃饭,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孙仲云知道父亲生母亲的气已很久了,所以就没有编造一些好事来让父亲高兴,因怕弄巧成拙。渐渐的餐桌上的情况使父子俩都感到了拘谨。
  
   “仲云,我有话要问你,可你又一直在忙。”孙洪久突然问儿子。
   “嗯,我听着的,你说吧,爸爸。”心头一热的孙仲云小心翼翼地答道。
  
   但孙洪久却没有开口,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思考。过了好一阵后,吃完饭的孙洪久边慢悠悠地卷着土烟、边软绵无力地对儿子说:“我真担心你妈妈、担心我们这个家。近来你妈妈没日没夜的在厂里跟她那帮工人造反军大闹着要夺厂
  
  领导的权。仲云,你看你妈妈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唉!这怎么得了,五八年还只是给领导提提意见,但最后给领导提意见的人都被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并且株连其子女到如今———入党入团不要右派子女;稍好一点的学校也不要;就是当工人学了个好工种、一不留心得罪了人也要遭人诟病。你看这次不止提意见那么简单,却是要夺人家的权!仲云你想想,这事到头来会怎么样?依我看到时候闹夺权的人不死也要坐大牢,而且他们的子女也将永远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埋头吃饭的孙仲云略微想了想后,就按照自己设定的先宽父亲的心、后转移父亲注意力的计划说:“爸爸,这次文化大革命与五八年的反右斗争有所不同,妈妈是不会出事的,你就不要太担心。爸爸,明天就是新年了,妈妈怎么还没回家?”
  
   然而孙洪久仍担心地对儿子说:“你叫我不担心我就不担心了吗?今后一家人,有的是反革命,有的是反革命家属,你说我们这个家不就家破人亡了吗!一个工人夺什么权......喔!你妈妈心目中早就没有咱们这个家了!哼!我们几十年的夫妻......算了,现在说这些话真丢人!”
  
   孙洪久话到此,不禁叹息一声后就深吸了一口烟。为了使父亲少担忧,孙仲云顶着父亲喷出来的一团浓烟说:“爸爸,运动结束就好了。”
  
   “等运动结束了,恐怕咱们这个家也结束了。你妈她为什么要去夺领导的权?”孙洪久愁苦地晃起了头。

    “爸爸,你不要把夺权的后果看得太严重了”,孙仲云平静地对父亲说,“因为这毕竟是在响应毛主席发出的号召。”
  
   “夺共产党领导的权还叫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孙洪久甚是不解地盯著儿子叫道,“世上哪有这本书卖?我真是没搞懂,像我们这些保卫领导的组织反倒成了破坏文化大革命的保皇党;像我们这些为党为国家辛勤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工
  
  人反倒成了文化大革命的敌人、成了人人喊打的保皇党!喂,我问你,那些领导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当然是共产党罗!因此你妈妈她们夺权不危险吗?再说......再说我们又服气吗?”
  
   现在孙仲云才明白了父亲的悲愤还来自于他自己的工人纠察队组织已是日薄西山、行将就木。

    洗着碗的孙仲云正在泛泛地想着一些事情时,突然听见仍在堂屋的父亲勃然大怒道:“肚子饿了就回来了?你去造你的反噻!你去夺你的权噻!我还没听说过造反夺权肚子还会饿。”
  
   闻得父亲的怒吼后,以为是母亲回家的孙仲云就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大步奔向堂屋。他还没到堂屋,就听见妹妹毫不示弱地对父亲说:“我回家不是为吃饭,你们这些保皇派庸不庸俗?你们就知道吃,不知道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老子是啥保皇派?”火冒三丈的孙洪久拍案而起,“我们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保卫厂领导有罪吗?你们夺市领导的权绝无好下场!”
  
   “你们保皇派才没有好下场!”孙仲霞斩钉截铁地回敬了父亲。
   “老子没有好下场?你敢说老子没有好下场?”暴跳如雷的孙洪久扑向女儿。

孙仲霞边向屋外退、边更加肯定地对父亲说道:“我是说你们保皇派没有好下场。你要当保皇派,拿你没办法。”
  
   孙洪久没能将他那青筋暴胀的拳头落在女儿身上,因为他被儿子孙仲云给牢牢抱住,而且还被按坐了下来。
  
   “爸爸您消消气。”孙仲云安慰着父亲说,“即便妹妹再不是,但她总是你的女儿,量她也不敢对您不敬。”
  
   孙仲霞见父亲被二哥牢牢挡住,于是就一仰头,边龙骧虎步地奔向自己的卧室,边叫道:“这个家我早就不想回了,我回来是拿东西。”
  
   女儿的得意劲气得孙洪久快憋了气。
   “你看!你看......”孙洪久用颤抖的手指着女儿大骂道,“你看她那个样子......像——像个什么......”

见父亲又要蹦起来,孙仲云又慌忙按着父亲的肩头说:“爸爸您别气,别气。我这就去批评妹妹。”
  
   孙仲云见父亲没有再动身起来的意思后,就呈出一副兄长的威严面孔走向了妹妹的房间。但他来到妹妹的房门口时,却变了面容,随即轻言细语地说:“仲霞,你出去给爸爸道歉让他消消气吧,咱们毕竟是一家人,派别再怎么不同,这只是对运动的观点不一样罢了。实实在在的穿衣吃饭才是父母对我们的血汗真情......”
  
   “你们保皇派快完蛋了!”孙仲霞不耐烦地告诫着哥哥。
  
   孙仲云对妹妹的鹦鹉学舌是又气又恼又好笑。他最终还是温和地向妹妹问道:“仲霞,妈妈怎么还没回家?明天就是新年了。”
  
   然而孙仲霞对哥哥的友好态度却视为低三下四,故傲慢地说:“妈妈已成了她们厂的造反名人。咱们造反派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今天!咱们现在开始夺权了!”
  
   “夺权?工人、学生真能夺取权力?”孙仲云苦笑着愣住了。

立在门口的孙仲云还在思考发愣时,收拾好衣裳的孙仲霞发了话,“二哥,你是不是在想反戈一击,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
  
   清醒后的孙仲云却对妹妹说:“你们真信进去了?”
  
   “什么?什么叫真信进去了?”孙仲霞惊愕而又气愤地盯著二哥,“二哥,你的思想问题到了何种程度!我劝你尽早反戈一击。毛主席说革命不分先后,造反只等朝夕。让开,我要回学校去了。”
  
   孙仲云没有马上给妹妹让路,而是焦虑地说:“妹妹,你的变化怎么这么大?积极搞文化大革命是对的,但总不能把家人也视为敌人吧?”
  
   “革命只有一条路,不是革命派就是反革命派。让开,我要走了。”说话间,孙仲霞已从二哥身旁挤过。
  
   由于在二哥面前尽显了革命英姿,所以孙仲霞一得意,竟忘记了堂屋的父亲。因此她张口就唱到:“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不亲就不亲!”堂屋里猛地爆发出孙洪久对孙仲霞的咆哮声,“哪里亲你就滚到哪里去,永远别回这个家!”
  
   没等父亲咆哮完,惊骇中的孙仲霞已边朝屋外跑、边对父亲还以颜色:“你们保皇派没有好下场!你们保皇派快完蛋了!”
  
   “你这个死丫头,要打翻天印了?”震怒的孙洪久一击桌,蹿起身来要去追女儿。
  
   就在这时,已有准备的孙仲云挡住了父亲,并泛着笑说:“爸爸,您别跟妹妹一般见识,她一个学生娃娃懂得什么,只知道饿了要饭吃。看她出去找谁要饭吃,饿了还是只有跑回这个家。”
  
   一是无奈,二是儿子的话对自己有所安慰,所以孙洪久又坐了下来。不过孙洪久仍是气不小,因而就卷着土烟,接过儿子的话挖苦道:“不!造反夺权会有饭吃,哪里还用回家端碗。”

为了让父亲尽快消气,孙仲云也调侃道:“可能造反派会管妹妹一辈子的饭。“
  
   “我也这样认为”,孙洪久更是戏谑道,“哪有对造反夺权的人连饭都不管的道理。”
  
   孙仲云见父亲的气消了很多,于是就改变话题说道:“爸爸,您不上街走走?我好困,想睡个午觉。”
  
   “现在上街去哪里耍?连茶馆都不准开了!”孙洪久发了火。
   “坐在老虎灶旁过过干瘾吧。”孙仲云开导着父亲要乐观。
  
   “好,你去补瞌睡吧,我出去逛逛。”孙洪久温和地对儿子说.

    第二天虽然是家家户户欢乐的新年,但孙家还是只有孙洪久跟孙仲云两人。孙仲云为了不使父亲面对冷冷清清的家而烦闷忧愁,于是早早地就起床干起家务,把个家搞得响动很大,似热火朝天一般。
  
   他伺候完父亲早饭后就端来茶杯窃笑着说:“爸爸,您又去老虎灶坐坐吧,我已给你泡好茶了,自己带茶杯去不算坐茶馆吧?”
  
   卷着土烟的孙洪久淡淡地说:“不去那里了,一个人都没有。等会儿,我就上街随便逛逛。”
  
   “今天过新年,爸爸您想吃什么?”孙仲云亲切地问父亲。

    孙洪久拿出二十元钱来放在桌上对儿子说:“哪能将就我,你长期都吃外面的伙食,回到家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我这就出去逛逛,吃午饭时回家。”
  
   孙洪久走出家门时,偷偷摸摸地端详了儿子一眼,心想怎么儿子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然而午饭时,热切盼望父亲回家来享受自己孝心的孙仲云却迟迟不见父亲回家。带着几许不安和困惑,他曾去街上的老虎灶找过父亲两次,但不见踪影。晚饭时也如午时的情况,孙仲云仍不见父亲的影子。有了这样的情况后,孙仲云有生以来第一次牵挂起父亲来,并从中体验到了亲人间的牵挂滋味是多么的不好受。直到掌灯时分,他仍没等回父亲来,只好独自一人孤零零地进餐了。

孙仲云没吃出饭菜的味道,而是在回忆家庭的往事中迷迷糊糊地笑着、甜甜蜜蜜地品尝着。突然一个身影在他面前一晃,把他给惊醒了。
  
   “是你?哥哥!”孙仲云惊喜得弹起身来。
   “嘿!怎么你一个人在吃饭?”大咧咧问话的孙仲海边说边上楼去放他腋下夹着的那包东西。
  
   孙仲海下楼来到餐桌前时,孙仲云已盛好饭恭候着他了。孙仲海坐下就吃,完全没有跟弟弟说话的意思。然而孙仲云却对哥哥表现得特别亲热,不是夹菜就是送汤,简直一副拍马屁的嘴脸。
  
   “嘿!你今天怎么了?你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孙仲海瞅了弟弟一眼。
  
   “出去串联久了,特别想你们。”孙仲云故意讪笑着说。

    孙仲海塞进一口饭后语音不清地说:“你们只知道串联好耍,知不知道造反派快翻天,我们快完蛋了?喔,我在厂里碰见了爸爸,他叫你吃饭不要等他。”
  
   “过新年爸爸还去厂里做什么?”孙仲云问哥哥。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不服输,关心咱们组织的事。”孙仲海憋着火气说。
  
   然而孙仲云却微笑着说。“从夺权的标语来看,我们这些所谓的保皇派可能真的要完蛋了。”
  
   “呸!呸!呸!”孙仲海搁下碗瞪着弟弟叫了起来,“你还在笑?谁是保皇党?保卫领导就是保皇派吗?我们才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只要毛主席不亲口说我们是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人,我们就要跟造反派干到底。事实也是这样,我们厂的工人纠察队至今一点没输给工人造反军。工人造反军也不想想,他们要脸皮
  、我们就不要脸皮了?运动到了现在,我看大家都是在为自己的脸皮而战。
  至于这样那样的干叫,大都是作为幌子来用。”

“你就这样诋毁大家的革命觉悟?”孙仲云窃笑着问哥哥。
   “我感觉现在的人真变得有些只看重自己的面子了。”孙仲海十分认真地说。
  
   “爸爸没退出他的组织?”孙仲云问。
  
   “退出?为什么要退出?”孙仲海歪着脖子睖眼盯着弟弟说:“没有了组织日后好穿人家的小鞋吗?你不要以为只有拿工资的人才有小鞋穿,我看学生同样有。比如在档案里塞进一条不积极、不有始有终地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的评语,你不就完了。”
  
   “你把参加运动的作用想得那么深?”孙仲云笑着对哥哥说,“真是该刮目相看你了!你真像个工人师傅了。”
  
   这时已吃完饭的孙仲海气派地将空碗顺着桌面一推,说:“大家都说再老的师傅也得要点政治资本,否则定个七级、八级就难了。好,今天我累了,现在要洗脸洗脚睡了。”
  
   “今晚咱俩睡一床。”说话间,面带笑容的孙仲云已站起身来,“我去给你打水,你现在是家里的贵客了。对了,你搬进厂里住有多久了?”

一听弟弟说要给自己打洗脸洗脚水,孙仲海不由得楞了一下。随后他盯着已去向厨房的弟弟背影,颇为得意地调侃到:“嘿!孙仲云,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乖了?你就像太监伺候皇上那么可爱。”
  
   孙仲云在给哥哥倒洗脚水时,才注意到天已黑了很久。
  
   一想到今夜要与哥哥屈膝谈心的惬意处时,孙仲云马马虎虎地洗漱完就急匆匆登上了楼。上楼后的第一眼他看到的是哥哥半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抽着烟。
  
   “嘿!你好久学会抽烟了?这事爸爸知道吗?”孙仲云半笑着责问哥哥。
   “来,你也抽一支。”孙仲海潇洒地甩给弟弟一支烟。
  
   “我不抽。”孙仲云边递还烟边兴冲冲地爬上床与哥哥躺在一起。
   孙仲云的兴奋使孙仲海大笑起来。因而孙仲海就对弟弟调侃道:“嘿!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又不是女的。”

“二流子,亏你想得出来。”孙仲云笑着拧了哥哥的大腿。
  
   孙仲海叫着疼,乐呵呵地对弟弟说:“我说这么一句话就成二流子?工人有工人的高兴方式......咦!想起来了,你的那位女同学还对你特别不?”
  
   孙仲云正欲对哥哥提到的事表示坚决的否认,但他转而一想后就另样说道:“之所以说咱们保皇派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原来是有私心的人太多,比如你哥哥,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想着女孩子之事。”
  
   “你是跟我开玩笑还是挖苦我?”孙仲海盯着弟弟高兴了,“我们是保皇派吗?我们是响当当的毛主席革命派!”
  
   孙仲云见哥哥很高兴,于是就嬉皮笑脸地去抚摸哥哥额头上的那条伤疤说:“你该高兴,你已有工作,正该想女孩。”

孙仲海将弟弟的手一掀,装着一本正经地说:“想什么女孩?你这个臭知识分子别拿工人老大穷开心。”
  
   “我一个高中生算什么知识分子?是你在拿我寻开心吧?”孙仲云笑呵呵地说。
  
   “我是在给你打预防针。”孙仲海振振有词地对弟弟说,“高中生当然算知识分子,要不怎么会有高中生是右派分子呢?”
  
   “你给我打得什么预防针?”孙仲云心不在焉地说。
   “毛主席说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最反动。”孙仲海敲着弟弟的头说。
  
   孙仲云抓住哥哥的手,表示糊涂不懂地说:“学校是学生成堆的地方,你别借机打击我。”
  
   “我打你是关心你。”说话间,孙仲海拿出当哥哥的威严,又要敲弟弟的头。
  
   就在这时,楼下的大门被人敲响了。
   “是爸爸回来了。”孙仲云搁下哥哥就下楼开门去了。

孙仲云开门后见到的是一个脸上荡漾着几许踌躇满志般得意的父亲。因此他不再担心父亲心情不好,故小有揶揄地说:“爸爸,今天是新年,有人请你吃饭了?”
  
   似乎是有点飘荡的孙洪久没回答儿子的话,而是轻轻一挥手,叫儿子快上楼睡觉,不要感冒了。
  
   没得到回答的孙仲云仍问道:“爸爸,你吃饭没有?”
   “你快去睡吧,我吃了。”孙洪久又向儿子挥着手。
  
   孙仲云爬到楼口时,突然感到身后的楼梯在响。于是他回头一看,见是父亲在慢悠悠而又有些腼腆地上楼。对此,孙仲云马上回头向被窝钻去,这为的是不让父亲尴尬。
  
   孙仲云奔到床上时,见哥哥已打起鼾来。
   “爸爸来了你就装睡着,真滑稽。”孙仲云边嘲笑哥哥边拧了哥哥一把。
  
   听见父亲脚步声的孙仲海不敢报复弟弟,只好忍着疼,继续打鼾。

   上楼来的孙洪久完全没有跟儿子说话的迹象,而是一味的低着头在屋里转圈。末了他嗓门不清地自语道:“今天碰上了曹师兄,我才去了厂里。谁说咱们工人纠察队快完蛋了?放屁!我们的组织照样强大,我看工人造反军才要完蛋了”
  
   之后不久,心情舒畅的孙洪久看了看床上的儿子后,就一声不响地下楼而去。

    第二天,心情不错的孙洪久早早地就起了床。他第一眼看见两个儿子就说:“喂,你两个今天好好弄一顿午饭来吃,咱父子三个保皇派要好好喝喝酒。”
  
   早饭后,孙仲云望着像是要出门的父亲说:’爸爸,你是又去厂里还是上街逛逛?”
   “我上街观察观察形势。”孙洪久有许骄傲地说。
  
   继续吃着早饭的孙仲云问哥哥自己去北京串联期间重庆有没有发生新鲜的事。孙仲海一定神,一击桌子说:“有!刚重现了一年的农民挑着肉穿街走巷的事又消失了。妈的,全国人民都成了革命家,谁还在乎生产。可是不革命又行吗?不革命就要受欺侮。”

    “咦!”孙仲云惊奇的盯着哥哥说:“想来还真是这样,文化大革命就是在欺侮不愿革命的人。”

    “注意自己的语言啊,好好吃自己的饭。”孙中海半真半假地警告着弟弟。
   孙仲云若思若想地搔起头来。


   快中午时,孙仲海大咧咧地对弟弟说,“你去找爸爸回来吃午饭,我来炒菜。”

    一上桌孙洪久就发了气,他沉下脸来对两儿子说:“怎么就这点肉?快去把留给别人的肉端出来。”
  
   孙仲云知道父亲是不愿给母亲和妹妹留肉,所以要叫自己把肉全端出来。然而孙仲云对父亲的话置若罔闻,坐着没动。
  
   “给她们留个屁!”孙洪久借机宣泄出对妻子陈凤珠的不满,“咱们还担心人家造反夺权的人过不好年吗?快去把肉全端出来!”
  
   孙仲云还是没动,只是埋着头吃自己的饭。
   正因为孙洪久只是想借“留肉”之事来诋毁造反派,所以就对儿子继续发火。
  
   过了一会,孙洪久虽不在为难儿子,但饭桌上的氛围却还是尴尬,没有节日的酒来酒往的欢笑声,有着的只是沉闷的嚼饭声。
  
   餐至中途时,像不速之客的孙仲霞回来了。她嗅到家里的气氛对自己不利,所以就阴着脸一声不吭地盛上饭钻进了自己的卧室。
  
   接下来,索然无味吃着饭的孙仲云正在为一家人因派别不同而不相往来的事愁来愁去时,他竟蓦地惊叫道:“妈妈,您回来了?”
  
   陈凤珠还没在屋中站定,孙仲云就已起身为母亲张罗起进餐的事来。

“妈妈您快坐下,我去给你盛饭。”孙仲云云边说边上前去恭迎母亲。
  
   然而陈凤珠却不冷不热地对儿子说:“仲云,你串联回来了?”

孙仲云认为母亲的冷漠态度是针对父亲,而不是自己,所以依然亲切地对母亲说:“妈妈。我前天就回来了。您饿了吧?您坐下来再说。”

    谁知陈凤珠不但没坐下来与家人缓和气氛,却反而呈露出几分造反派傲气大步跨向自己的卧室。孙仲云见母亲这般态度,就知道事情快糟了,因为他知道母亲是在鄙视、讥笑当保皇派的父亲。为此,他抬眼向父亲瞥去,见父亲果然是气得脸色发青。

  此刻的孙仲云是既难过又紧张。为了避免父母爆发大战,机敏的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了母亲的房间,并轻松活跃地说道:“妈妈,您就在里屋吃饭吗?我这就去给您端来。”

  “别忙,我还不饿。”刚打开衣箱、背对着儿子的陈凤珠若思若想地说:“仲云,你可能还不知道近两个月来、重庆的革命形势吧?我相信你很快就能辨清革命的大方向。哦,外省的革命形势怎么样?在开始夺权了吗?”

  巧的是陈凤珠的话被刚走到屋门前的丈夫孙洪久听了个清清楚楚,孙洪久进屋来的原本目的是要拉儿子孙仲云出来。可当他听见妻子那沐猴而冠的话后,就气得七窍生烟,

  故不由得接过妻子的话,暴怒地叫道:“鸡巴个形势!鸡巴个夺权!陈凤珠,你以为自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你想坐牢,我们却不想……”

  陈凤珠虽然怒了,但当她一想到自己是大莫与京的造反派后,就刻意睥睨着丈夫说:“当着孩子的面,请你不要说下流的话。你有本事就去造走资派的反,何必在家里耍威风。保皇派快灭亡了,你是不是感到了悲哀?”

  妻子的毫不留情面,使孙洪久指着妻子的鼻子不顾体统地大骂道:“嗬!你才革命?老子看见你这副装腔作势的鬼样子就作呕。只可惜你投胎晚了十几年,要不你今天就是老干部了。当了老干部有多好,这样就不劳你在今天像个跳梁的小丑似的到处上蹿下跳地表演!你自以为怪神气、怪有能耐?其实很可怜。你不相信,就撒泡尿照照。”

  孙洪久一鼓作气地大骂一通后,就觉得自己已占了上风。殊不知今日的陈凤珠令人刮目相看了。她不再是过去的纺织女工、家庭主妇,而像一个职业社会活动家。所以她用不着跟头脑简单的丈夫比嗓门大,而是用不屑一顾的神情对丈夫说:“你还自以为

  是个男人?依我看你刚才的表现比泼妇还不如。你泼革命造反派有何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能被你们资产阶级的保皇份子给泼倒吗?你们只知道泼、只知道抱住走资派的大腿不放,就是不好好学习社论,就是不用心领会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就是不反

  戈一击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铁杆保皇、钢杆保皇,简直就是自甘堕落!打倒李井泉,解放大西南!打倒任白戈,夺回人民权!这样的口号你们保皇派早就知道了吧?可没见毛主席说咋们是反革命?这就足以说明我们的斗争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

陈凤珠之所以能较长时间地斥责丈夫,是因为孙洪久不但被孙仲云推到了堂屋,而且还被看护,不让进里屋。

  最终,孙洪久对妻子的无情奚落是忍无可忍,于是就一声长啸、一挥胳膊,将一桌饭菜掀下地,遂厉声叫道:“老子就是要泼!老子就是要堕落!老子就要看看你们王八造反派能把我怎样?”

  面对丈夫那一触即发的打人凶煞象,陈凤珠不但没有畏惧,相反却是跨前两步,义正言辞地说:“孙洪久,走什么样的道路,全靠自己。你不要执迷不悟,一味地当走资派的御用工具。”

  “老子就要执迷不悟!”大吼间,暴怒的孙洪久掀开儿子扑上前去欲重重扇陈凤珠耳光。

  说时迟、那时快,孙仲云和哥哥没让父亲打到母亲,就已将父亲给牢牢抱住了。
  “妈妈你快走吧!“孙仲云欲哭般地催促着母亲。

  然而紧绷着脸的陈凤珠仍站在原地不动,像是要跟丈夫决一雌雄似的。就在这时,被怒气憋得满脸通红的孙仲霞从里屋冲出来指着父亲怒斥道:“走资派的狗腿子,你就这副能耐?你有本事就到厂里跟走资派斗!你要搞明白,造反派跟保皇派的较量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不是私人的家庭问题,容不得你耍家长威风。”

  女儿的大逆不道,气得孙洪久快背了气。他突然一声咆哮,强力挣脱了儿子的束缚,抬起双手朝女儿扑了过去。此刻,陈凤珠见丈夫双眼腥红,于是就飞快地站上前去替女儿做挡箭牌。

  面对一身是胆的巾帼英雄般的陈凤珠,孙洪久迟疑了一下。但他最终将牙咬得咯嘣一响,双爪就朝妻子脸上抓去。

  所幸的是陈凤珠的脸皮没被丈夫扒下来,一是因为她自己有所防范,二是孙仲云和孙仲海及时赶上来又将父亲给抱住了。

  不过陈凤珠的脸上还是负了点伤,两道被指甲划破的脸皮沁着血。因此陈凤珠也大怒了,张口就对丈夫大骂道:“保皇狗,决无好下场!”

  自尊被糟蹋尽了的孙洪久边与儿子的箍抱挣扎、边也大骂道:“陈凤珠,你才没有好下场!我会看着你进大牢。”

  “妈妈,你带着妹妹快走吧!”孙仲云急得流下了泪。
  为了维护造反派的尊严,陈凤珠不但没有逃走,而是用更加厉害的语言挞伐起保皇派来。
陈凤珠再三强硬的做派,终于激怒了大儿子孙仲海。孙仲海松开父亲,怒指着母亲和妹妹气势汹汹地叫道:“你们到底要怎么样? 欺咱工人纠察队好说话吗?今天要不是看在一家人的面子上,老子……”

  “嗬!保皇狗还装得人模人样了?真是滑稽!”孙仲霞也骂开了。
  这下可苦了孙仲云,因为他要同时隔开两对连骂带抓扯的人。这一来堂屋如碾场,只一会儿工夫,五双脚就将地上的饭菜及碗碟碾了个遍,狼藉不堪。

  “妈妈你快走吧!”累得浑身冒汗的孙仲云又一次焦急地催促母亲。
  “怕什么?”陈凤珠气势如虹地高声说:“真理是辨出来的,难道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人还怕刘少奇资产阶级路线上的人?”

  “就是!”这时大门口处有人威猛有力地接过陈凤珠的话来说道:“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还虚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吗?陈凤珠雄起,我们这一条街的造反派都是你的坚强后盾。他孙洪久今天只要再伤着你,我们造反派就不答应了。这是你死我活的两条路线的斗争,不是家庭纠纷,我们决不会袖手旁观!”

  孙仲云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他抬头一看,见家门口已开始有邻居涌来塞门论道。初来者中多数是造反派观点的人,他们不是给陈凤珠摇旗呐喊、对孙洪久谴责戏骂,就是聒嗓自己的革命大方向是如何的正确。

  一家人被邻居评头论足,这使孙仲云冲着大门口的人群勃然大怒地吼道:“滚——”

  紧接着气急败坏的他,顾不得母子之情,像发疯似的一鼓作气地将母亲及妹妹推到了大门口处。由于他推母亲和妹妹的的动作既狼狈又粗暴,这引来了造反派邻居的开怀大笑。

  “滚——”孙仲云再次声嘶力竭地打断了一中年妇女的话。

  这一来,人数占优的造反派观点邻居愤怒了,他们争先恐后的显示自己的革命觉悟,把孙仲云的那声“滚”无限上纲上线,说成是敌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因此有人大叫着要将他拉出来批斗及向毛主席请罪。

  不过人数处于劣势的保皇派观点邻居也毫不示弱,他们不仅不遗余力的给孙家父子三人助威,而且跟对立派闹腾到了抓扯推搡的程度。

  就在两派斗士闹得乌烟瘴气时,陈凤珠突然大声地向屋里的丈夫喊了话, “孙洪久。今天我没时间跟你斗。走之前,我最后一次提醒你,这场运动是两条路线的生死斗争,何去何从,事关你的政治生命……”

  “卵子生命。”孙洪久隔着人群咬牙切齿的地打断了妻子的话。

 

孙洪久的这声怒吼,惊得造反派群众是即目瞪口呆又愤怒至极。故随之孙家前门响起了造反派群众的声讨声:“孙洪久好反动!孙洪久反革命、现行反革命 ……”

  这一来,把“政治生命”怒骂成“卵子生命”的孙洪久不但自己心虚胆怯起来,就连同派同观点的人也不好开腔,帮不上他的忙了。

  造反派群众呵斥孙洪久正酣时,又一次檫拭了脸上血渍的陈凤珠又说道:“战友们,你们都看见了,阶级斗争有多激烈多复杂!两条路线的斗争有多尖锐!看,在一个家庭里都有如此不可调和的矛盾!”

  “*****的保皇派好歹毒!”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接过陈凤珠的话说道:“大家都看见了,把我们的战友打成什么样了……”

  “跟他离婚!”有人替陈凤珠吼了起来。
  “我就是有这个打算,跟他离婚。”陈凤珠气狠狠地说。

  “你说什么?”没听得太清楚、仍被两个儿子拦住的孙洪久伸长脖子朝家门口的妻子问道。

  “离婚!”陈凤珠斩钉截铁地说。
  “离就离!”孙洪久倏地一笑,“你这个臭婆娘,老子早就不稀罕 !老子求之不得!滚!”

  “你还有理了?”一直气狠狠的孙红霞又站出来帮母亲斥责着父亲,“你自己死不悔改还有理了?”
  “断绝关系!断绝关系——”孙洪久冲着女儿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

  “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孙红霞不以为然地用嘹亮的嗓音对父亲说“你不要拿资产阶级的什么孝道、恭敬等虚伪东西来要挟我。资产阶级的那一套今天行不通了。现在都什么时代了……”

  “毛泽东思想红旗插遍全世界的时代!”围观中的一位少年拿腔拿调地插了言。
  紧接着,一个女生带着忿慨说:“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扫除封、资、修的东西嘛!仲霞,你马上跟你那保皇狗父亲断绝关系,我们坚决支持你。”

  “我们坚决支持你。”一群人笑嘻嘻地附和着女中学生说。

  随后人数占优的造反派调戏起孙家父子三人来,且还有人带头唱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革命是暴动的,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正当沾沾自喜的造反派用眼神互相鼓动着唱第二遍时,突然“啪”的一声脆响连同人咆哮着“滚”的声音把语录歌给截停了。片刻后,住嘴停唱的造反派才发现破坏者是孙仲云。原来忍无可忍的孙仲云一咬牙,将一块碎碗片砸在了大义灭亲者的妹妹额头上。

造反派群众看了看额头上有血、还有一片菜叶贴着的孙仲霞后,就纷纷向孙仲云投去了愤怒的目光及骂声:

  “这*****的保皇派太嚣张了!”
  “这是路线斗争,决不是家庭私事。咱们毛主席司令部的人决不能让保皇狗白打。”
  “把他*****的抓出来打!要打都来打!”

  不知是不是因为邻居的关系,一时间里,造反派群众只是在嚷,而没有行动。就在众人瞪着孙仲云表现出迟疑时,替女儿擦着血的陈凤珠大嚷道:“孙仲云你有本事就该去造走资派的反。你打你妹妹算何本事。”

  陈凤珠气恨恨的叫嚷刺激了几个血气方刚的造反派,使他们感到了某种耻辱。因此有人压着怒火,威风凛凛地向陈凤珠说:“陈阿姨,您看这事怎么办?我们的人总不能让保皇狗白打。”

  陈凤珠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抓起女儿的手就大步走了。

  其实孙仲云早就感到了耻辱,并且也很愤怒,所以他刚一听见作为街坊的造反派发出威胁的话时,就阴鸷着脸挪步向门外走去。可就在这一刻,不知是顾及邻里关系还是怕吃眼前亏的孙洪久一把掀开挡着自己的大儿子、跨上前去猛地将二儿子拽进了屋。

  “放开我!”孙仲云竟对父亲吼了起来,“他们都不顾及邻里情面、我们为什么还要想那么多?我们家够糟了!放我出去!”

  没让二儿子再往下申明自己要对抗的理由,孙洪久边全力将孙仲云往屋推、边大为光火地对大儿子命令道:“快把大门关上!”

  接下来造反派并没有上前来敲打孙家的门,因为他们已被保皇派给缠住了。
  等门外没有动静后,孙仲云略微喟叹地向哥哥问道:“唉!哥哥,怎么造反派越来越多了?”

  “大概是‘夺权’的原因吧!”孙仲海淡淡地说。
  “真有那么好的事?我才不信。”孙仲云说。

   

 

    第二天一大早,孙仲云被哥哥起床时发出的动静给扰醒了。他见哥哥一副不甘雌伏的神态后就知道哥哥还在为昨天一家人受辱的事怀恨在心。因此他半开玩笑的地对哥哥说:“你起这么早是去投奔梁山?”

  没放慢穿衣速度的孙仲海冷冰冰地对弟弟说:“你这小子刚睁开眼就说不正经的话。工人纠察队是正经的革命组织,不是梁山。”

  “我看你那要报仇雪恨的模样就像是去投奔梁山。”孙仲云揶揄着哥哥说。

  “你小子现在还没正经话!”孙仲海严肃地说,“你这个读书拔尖的家伙怎么对人人都关心、人人都热衷的运动却不大上心似的?你这样过份了不好!你还回你的组织去不?昨天家里发生的事你都亲历了,一个人没有组织是很可怕的事。”

  “现在想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孙仲云约有所思般地说。
  “你现在才认识到这个问题?”孙仲海盯着弟弟说,“这么说在这以前,你参加组织是为了敷衍塞责?爸爸妈妈早就告诉过我们,一个人没有组织不行……”

  孙仲云打断哥哥的话说:“你现在参加组织的目的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在困难时能得到帮助?”

  “是为了尊严!”孙仲海冲着弟弟叫了起来。
  “你别发火嘛。”孙仲云笑了。
  “我回厂去了。你要不要尊严?”孙仲海白了弟弟一眼就下楼去了。

  哥哥走后,躺在床上的孙仲云检讨起自己对文化大革命的态度是不是像哥哥说的那样有些过分了。只琢磨了一会儿,他就感谢起哥哥对自己的提醒。因为他认识到了自己的某些自以为是是在玩火。

  之后不久,孙仲云也起床下了楼。来到楼下的他一下就感觉到了家里的安静有些异样。心中有数的他来到父亲的卧室一看,见父亲已无踪影。由此他望着父亲的空床不由哑然一笑,遂自言自语地揶揄起父亲,说:“嘿!他也为了尊严,一大早就赶回厂里去了。”

  从父亲的房里退出来,孙仲云顿觉家里暮气缭绕,随之便有些消沉了。消沉的精神状况使他觉得自己又快要被边缘化了。

  草草吃完早饭后,孙仲云想到了要去街上细细观察一下时局,看夺权之事真否、观保皇派气数尽否。

  如今大街上风云变幻的历史情景跟运动初“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情况一样,人人呐喊、发飙,一心要不遗余力地掌握住自己的政治生命。

  孙仲云在大街上漫游一圈后,发现呐喊、发飙的人全是佩戴“八一五”袖章的造反派。而佩戴“毛主席思想红卫兵”袖章的保皇派却一个也没有。

 

 

 

现在孙仲云明白了,保皇派在一夜间已消亡,而造反派却如日中天,正忙着收获权力。

  在沿着大街回家的路上,孙仲云无意中看见了走在街中央的初中同学加邻居的陆大勇。当他绽着笑要上前去唤陆大勇时,却又蓦地一愣,停住了步,原因是突然注意到了对方的神情很亢奋。他认为亢奋是由夺权的喜悦心情引起的;夺权者当然就是造反派了。

  就因此,孙仲云不但不招呼陆大勇,相反却要马上转过身去想避开对方。可是此刻陆大
  勇已看见了他。

  “喂!孙仲云,你的眼睛何时长到头顶上了?匆匆赶路的我都看见你了、你还没看见我?”陆大勇大步跨到孙仲云眼前。

  “喔!是你?”孙仲云假装吃了一惊。
  在假装吃惊之时,孙仲云看见了陆大勇身旁有位英姿飒爽的女红卫兵。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兴奋的陆大勇指着女红卫兵对孙仲云说,“这是我的战友吴海燕。海燕,这是我的开档裤朋友孙仲云……”

  这时干劲足、目光闪烁的吴海燕盯着孙仲云那没有袖章的胳膊打断了陆大勇的话说:“喂,这位同学你是逍遥派还是保皇派?”

  冷不丁地遭人如此盘问,孙仲云还真愣了一下。但他马上就冷静下来,盯着陆大勇的造反派袖章毫不心虚地说:“大勇,你来告诉你的战友我是什么派。”

  “你是逍遥派吧?”陆大勇想了想就带着几许惋惜的口吻反问孙仲云。
  “我也不想当逍遥派。”孙仲云努力镇静地说。
  “你家庭成份有问题?”吴海燕问孙仲云。

  “嗨!别让我朋友难堪了。”陆大勇对吴海燕说,“他父亲解放前做过两年小生意。”
  “哼!资产阶级的唯成份论真是害死人。”吴海燕安慰起孙仲云来,“这位同学,不要消沉,只要 你造走资派的反,加入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前途照样一片光明。”

  听了吴海燕的套话,陆大勇不由得皱了下眉头后才对孙仲云说:“仲云。我们有急事要走了。你可以回学校参加造反派,现在不怎么讲究成份了,只要造走资派的反、夺走资派的权就行。”

  陆大勇走出两步后又转回来将自己手中的几份报纸递给了孙仲云,并说:“仲云,你好好看看这段时间的报纸,无产阶级已向资产阶级发起了全面总攻,很快就要全国山河一遍红了。”

 

    望着陆大勇那远去的矫健身影,孙仲云心中怅然,不知道脚下的路在哪里。由于心情不好,他没有马上看报,而是专注地打量起映入他眼中的一个个行人来。在他看来,那些憋着气却又不敢声张的人是保皇派,而既兴奋又手舞足蹈的人便是正在夺权的造反派。

  今日的市井景象又如运动初期的“三家村”时那样,大潮翻滚,改天换地。
  尽管孙仲云对这次改天换地依然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但一想到运动把自己当蹩屣般抛弃后,还是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一些伤害。

  关心到自己的自尊心后,孙仲云就不再打量行人,而是埋头沉思而行。不悦的心情使他突然自语道:“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一开始就当个逍遥派!”

  由于埋头而行,孙仲云走过了牙刷厂围墙后才想起该看看墙上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字会怎么样了。于是他倒了回去。当他来到墙下时轻蔑地笑了——原来墙上的八个大字被泼上了大粪。

  孙仲云在墙前沉默了一会儿后、就不由得苦笑着低语道:“玩玩就革命胜利了!饿死了才舒服?”

  既暮气沉沉又心神不宁的孙仲云一回到家就想睡觉。不过他想起手中的报纸后,便靠桌坐了下来。打开报后,他才发现是两天的报纸,即元月一号和元月二号。他先看了《新重庆日报》转载《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一九六七年元旦社论。

  元旦社论:
  一九六六年,在我国兴起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最大的事件。这个革命,使我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发展到一个新阶段。这个革命,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上开辟了一个新纪元……在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指引下,文化大革命开始历史性转折……

  接下来他看的文章使人有石破天惊之感,即标题为“东北的新曙光”。此文如下:
  黑龙江省红色造反者革命委员会第一号通告——

  世界上一切革命斗争都是为夺取政权,巩固政权。坚决响应毛主席关于“抓革命,促生产”和“节约闹革命”的伟大指示……

  ……我们的伟大统帅毛主席发出战斗号召,人民解放军应积极支持左派广大群众……

  黑龙江省临时最高权力机构诞生。红色造反者和驻军指挥员举行大联合大夺权誓师大会,郑重宣告原省委和省人委的一切大权归红色造反者革命委员会。

  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万岁!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看来社论和文章,即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向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发起了摧枯拉朽般的攻势。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孙仲云天天看报并琢磨文章,思忖运动方向。
  这段时间里,全国各省市的造反派相机效仿黑龙江省造反派夺取了最高政府的权力,逐
  步实现了“全国山河一遍红”。

  “全国山河一遍红”即获得了全国的夺权胜利。

    不过这“胜利”并非完全、彻底,也非一劳永逸,因为有不少口号跟社论文章的旨意不是相互矛盾、相互冲突,就是混乱,从而使人无所适从,各行其事,造成社会动荡。

  当孙仲云看见平淡无奇的“抓革命,促生产”时,就觉得此口号的主张矛盾,与当前的如火如荼的“夺权”行动背道而驰。在他看来,处于心急火燎中的夺权人原本只应该一股脑儿地为夺权而“抓革命”,而不该不顾生存而补偏救弊地“抓生产。”    

    因此他认为“抓革命,促生产”就好比一个战士在拔旗易帜的紧要关头,却在担心自己的纽扣会被挂掉一样滑稽可笑。由此他便隐隐觉得“抓革命”中有一股力量在暗中掣肘着“夺权风暴”,其目的似乎是想渔利。

  总之,孙仲云用最朴素的思维方式来将眼下的运动态势作了一下分析,认为“抓革命”是一个人,“促生产”是另一人。他甚至还认为“抓革命促生产”是“同床异梦”的暴露。

  自己的这种极其庸俗的思想,也使孙仲云时常有可耻和羞臊的感觉。不过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万事因由,世间纷争,其道同条共贯,争之入主出奴。

  由于文章及口号矛盾、混乱,故造成人心各异,社会动荡。

    一九六七年一月被文革运动称之为“一月夺权。”在这场由顶层指示的夺权风暴中,保皇派虽然乖乖地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殊不知已夺到权的造反派却发生了内讧,从而造成了各运动组织间的大分化、大改组,形成了新的两大派别,即“革联”派与“反到底”派,使全社会进入了新一轮的动荡。
    大分化、大改组是夺权后的必然产物,因为那些在“权力”上没分得一杯羹的人要造革联派的反。
  革联派的身份地位相当于过去的保皇派,或有政府权力或依附政府权力,也称“八一五”;

    反到底派的身份地位相当于过去的造反派,处于“在野”,仍要继续造反夺权。反到底也自称是“砸派”,意为彻底砸烂旧世界。

  反到底攻讦革联派是假夺权的“大杂烩”、“伪革联”及黑市委的傀儡——换言之,毛主
  席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并没有真正夺回掌握在资产阶级司令部手中的权。
  革联派怒骂反到底是现行反革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杂(砸)种”。
  

  在革联派与反到底派为争夺权力而大动干戈时,时有沮丧心情的孙仲云找来近期的《新
  重庆日报》一一阅读。阅览中,使他发生琢磨、思忖的文章有——

  反对经济主义,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新反扑。
  人民解放军坚决支持无产阶级革命派。

  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发扬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大民主。
  哈尔滨市驻军某部坚决镇压反革命。

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一个组成部分。
  正确对待革命小将。

  革命的大联合好得很!
  合二为一的大杂烩。
  重庆人民广播电台造反了。重庆人民红色造反广播电台宣告诞生,这是毛主席的革命
  路线又一新胜利。

  给毛主席的致敬电——
  “最最最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

  我们,重庆市红岩机器厂革命造反派全体职工,向您,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致
  以最崇高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敬礼!

  我们以万分激动的心情,收听了您亲自决定向全国广播的上海各革命群众组织发表的
  《告上海全市人民书》和《紧急通告》这两个极其重要的文件……

  今天,我们厂三个革命造反派组织联合召开了抓革命促生产,彻底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
  线的新反扑誓师大会…..”

  把大权牢牢掌握在革命派手里,决不能转移斗争大方向。
  无产阶级革命派在毛主席思想伟大红旗下联合起来,从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手中把权夺过来。天津、沈阳、广州、西安、成都及重庆等大城市无产阶级革命派汇成一股锐不可挡的巨大革命洪流,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新反扑发起全面总攻击,把如火如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推向新阶段……

  斩断李井泉和重庆市委的黑色通讯线。欢呼本市邮电部门新生。
  本市交通公司革命造反派夺了权好得很!
  给毛主席的一封信——

  “重钢一工人在信中揭露了重钢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指使受他们操纵
  的工人纠察队搞假“夺权”的丑剧。他们指使他们一手炮制操纵的御用组织,演出了一场美其曰“夺权”的丑戏。官老爷摘冠交印,退居幕后,可谓乐乎,御用组织“造反”大捷,趾高气扬,洋洋得意。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万炮齐轰黑市委。彻底砸烂黑市委的御用保皇军。

  军队和地方的革命造反派大联合,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
  本市驻军院校红色造反者昨日誓师。誓师大会通过了《给毛主席的致敬电》。

  昨日本市驻军举行盛大的武装示威游行。驻军决心和山城革命造反派团结在一起,战斗
  在一起,胜利在一起。

重庆市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联合大夺权暨抓革命促生产誓师大会给毛主席的致敬
  ——

  最最最最敬爱的领袖毛主席:
  “我们山城革命造反派,向您,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致以崇高的无产阶级文化
  大革命的敬礼!”

  “敬爱的毛主席,我们怀着无限兴奋,无限激动的心情,向您老人家汇报重庆山城的无
  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在夺权斗争中的成绩。今天,我们全市各条战线上的革命造反派数十万战士,汇集在这里举行‘重庆市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联合大夺权暨抓革命促生产誓师大会。’在这个大会上,我们庄严地向全市人民宣告了重庆市委、市人委的一切权力完蛋了,由革命造反派接管。这个权夺得好,好得很!这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

  重庆市革命造反派联合公告:本市临时最高权力机构诞生。
  重庆市革命造反派联合委员会宣告成立,这标志着山城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入了一个崭新阶段…….

  重庆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
  重庆中学生红卫兵总指挥部
  八一兵团

  重庆工人“二七”战斗总部
  红岩机器厂“八?三一”战斗团
  重庆机械兵团
  农民造反军总部

  重庆市公安局革命造反派、重庆市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政法兵团、中国人民解放军重
  庆警备司令部、中国人民解放军重庆军分区发出联合公告:支持革命左派。

  本市造反派集会游行,齐声高呼“革命大联合好得很!
  机械系统六十多个革命造反组织胜利大联合,成立“八?一五”机械兵团。

  革命的大联合好得很!(井岗山红色造反团)
  宗派主义和小团体主义是实现革命造反派大联合的大敌。(四川处语学院红卫兵 “三?二
  六”战斗团《造反者》)
  ……
  “私”字第一、“唯我独左”、“老子天下第一”都是革命大联合的敌人……革命造反派
  在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下联合起来……

  …….在关键时刻、不敢挺身而出,而是退避三舍,鼓吹“策略”、采取“明哲保身”的
  态度;他们不愿意做艰苦细致的群众工作,却热衷于上层圆桌谈判,甚至滑到了充当极可卑的政治交易所中的市侩角色的地步。而这种严重的右倾机会主义倾向给山城文化大革命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这样的人怎么能搞得好大联合。如果联合,也只能是无原则的大杂烩而已。
  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渝部队联合公告。

……牛鬼蛇神纷纷出笼是一件大好事,我们要趁此机会来一个大扫除,要扫除一切害人
  虫。我们紧决支持公安机关行使职权,保护广播电台、报社、银行、仓库等重要目标的安全;胆敢破坏者,定予严惩不贷。对于反革命组织,要坚决消灭之。对于反革命份子,要好不迟疑地实行法律制裁……

  杀回学校去,复课闹革命。
  大造“私”字的反。

  响应毛主席的新号召,节约闹革命,步行串联好!
  《人民日报》社论:正确地对待革命小将。

  “……必须指出,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冲锋陷阵的千百万革命小将的本质是好的,主
  流是好的……当前,社会上出现了一股资本主义复辟的反革命逆流。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对革命小将玩弄阴谋诡计,在革命小将之间播弄是非,拉一批,打一批,妄图分裂革命小将的队伍,将革命引向邪路。同时,他们贼喊捉贼,把那几个资产阶级反动路

  线的提出者一贯主张的在干部问题上的‘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的反动政策强加在革命小将头上,攻击革命小将。他们勾结社会上的牛鬼蛇神,抓住革命小将的某些缺点、错误不放,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全盘否定革命小将的大方向,甚至操纵已垮台的保守派组织进行翻案底活动,把一些革命小将重新打成‘反革命’。他们这样做,就是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就是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本市二十六万革命群众大集会示威,狠批刘少奇的黑《修养》。
  学好“老三篇”,批臭黑《修养》。
  孙仲云把以上文章的内容解读为“渔利”与“反渔利”间的斗争。

  新的派别斗争又引领着人们展开了文化大革命的第二轮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在水火不
  容的斗争中,很快就发生了被反到底称为“一.二四”惨案的事件。一月二十四日上午,当革联派在大田湾体育馆集会举行“重庆市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联合大夺权暨抓革命促生产暨师大会”时,反到底却抬尸前来大示威大游行,咆哮着要砸烂假夺权,真翻案的“伪革联”。

  砸派人士说,他们所抬的两具尸体,是其生前战友,死于退居幕后的“走资派”操纵“伪革
  联”迫害至死的。

  两派的激烈打斗,造成不少人血肉模糊。由于反到底大肆散布自己在这场为了“将无产
  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而要砸烂“伪革联”的战斗中又死了不少人,所以就有了“一.二四”惨案一说。

  其实让世人长久地记住“一.二四”惨案是另有原因的,这原因是这天下午四点多钟时,
  长江里发生了朝天门至弹子石航线上的轮渡沉船事故,溺毙一百多人。死者多是从大田湾体育场回返家中的两派红卫兵,所以大家才能长久地记住“一.二四”惨案。

 

    新的两派的斗争使孙仲云郁闷、消沉。他郁闷的原因是感觉到结束运动遥遥无期;消沉
  的原因是也有些认为那些仍在运动第一线冲杀的人是识时务者——他们从此会走在人生的康庄大道上,而自己却会被时代埋葬。

  “一.二四”惨案后不久的一天上午,孙仲云正在大街上百无聊赖地信步时,突然闻得
  有几个人长一声短一声地惊叫道:“那边十字街头上,革联派跟反到底打起来了……”

  在这半是新闻报道半是节目广告的高呼大叫声中,市井的热度一下增高,没有询问,没
  有迟疑,只要听见这消息的人都情绪亢奋地朝十字街头疾奔而去。

  孙仲云也跟随着人群朝十字街头跑去。跑动中他竟然莫名自嘲地笑了。

  十字街头确实人声鼎沸,两百多人搅成一团,大家怒目相视地推来搡去,其角斗的场景就像
  一群大象跟一群河马在抵额角力,谁也不甘雌伏。围观的观点群众就更多了,也更聒噪不休。这情形跟运动初时保皇派与造反派的大辩论情况一样,人人党同伐异,气势逼人。不过也有不同的地方,这就是过去两派的争斗氛围还相对慢条斯理,而如今的两派争斗氛围却是间不容发。

  突然推推搡搡的人群一下炸开了锅,原来被围在人群中央的十几个反到底红卫兵集中力
  量把包围他们的革联派红卫兵的包围圈冲了一个大缺口。突围的反到底红卫兵边向外冲、边鼻孔喷着火般地大叫道:“伪革联迫害革命造反派罪责难逃!伪革联还我战友!血债要用血来还!为‘一.二四’死难战友报仇!伪革联假夺权真复辟是黑市委的帮凶、是走资派的傀儡……”

  片刻后,人多势众的革联派又将反到底派团团围住,并用更大的嗓门叫道:“反到底是
  反革命组织!抬尸游行就是敌视毛主席及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决不允许杂(砸)种造共产党的反!坚决镇压反革命组织…..”

  两派的剧烈冲撞,带动了围观人群的更大喧嚣。革命派观点的群众振膊高呼道:“杂
  种要文斗不要武斗!谁搞武斗谁就在破坏文化大革命运动…..”

  与此同时,反到底派观点的群众更是挥拳骂道:“要文斗不要武斗!伪革联迫害死我战
  友罪该万死!血债要用血来还…..”

  这又一轮的嗓门大比拼,把个市井闹得乌烟瘴气。更甚的是党同伐异的愤怒情绪使场面
  充满了火药味。眼看双方要拳脚相向了,这时不知觉中被裹在人群中的孙仲云才想起要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来。

  他挤出唾沫四溅,嘴大过脸且又推推搡搡的人群来到临街的商店门前,挨着一群五十岁左
  右的围观群众站了下来。然而这里也不是派性斗争的真空地带,同样是唇枪舌战的战场。

  “*****,怎么不把你们的那些死人抬回自己家里供起?”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义愤填膺地大骂咂派,“死得好,狗*****!怎么不多死些?死得越多越好!”

    “放你妈的屁!”一个近乎老头的人一下蹦到妇女跟前怒不可遏地叫道:“伪革联假夺权,
  难道革命的人们不该砸烂它吗?黑市委勾结革命的背叛者‘八.一五’,迫害了那么多的革命造反派,难道我们不该继续造走资派的反吗?你这个黑心肝的泼妇简直就是走资派的帮凶……”

  没等砸派老头把气和恨发泄完,另一个中年妇女抡先朝他开了火:“你才放你妈的屁,
  睁着眼睛说瞎话。翻船死人有什么稀奇?再说我们这派也死了人。那天的翻船事故又不是头一次。你们那天在大田湾冲击成立革命委员会大会就是反革命行为。革命委员会是新生的红色政权,是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政权,你们为什么要去捣乱破坏?砸派不是反革命又能是什么?”

  “我们跟你们这些傻婆娘说不清。”又一个四十多岁的砸派工人帮腔说道,“你们知不知
  道重庆搞的是假夺权真复辟,毛主席的革命司令部并没有从资产阶级司令部夺回权力……”

  “你们没掌到权就说是假夺权。”另一个模样善辩的革联派中年妇女打断前者的话挖苦
  道:“这的,拿去吧,大权你们掌,这样你们就说是真夺权了。”

  大概是被挖苦了的原因,几个男女砸派群众同时站出来气势汹汹地反讥善辩模样的妇女,
  “这的,拿去吧,把大权抱回家美美享受。你们伪革联就是黑市委的傀儡……”

  “这的,抢去吧,大权……”革联派群众起反攻了。
  “这的,大权,黑市委爸爸把它交给乖儿子……”砸派群众嘲弄起革联派群众来。
  两派群众越说越激动,继而便相互指指戳戳,找岔动手教训对方。

  孙仲云又退出了这堆人群。他站在人群外,颇怀感触地朝满满一大街人望去,见几乎没有一
  个人闲着,他们不是在第一线与对手比脚划手地漫骂、就是在乱成一团的人群中隔空怒斥,挞伐着敌对派的罪行。怒骂激烈时,就连体弱者也抖动着嘴唇呈出一副与敌人不共戴天的怒容。

  眼前这一宏大的群众革命热潮场面,使孙仲云越看越心情沉重,精神也越来越萎靡。稍
  后,他便转身回家了。

 

    日子一晃,就临近春节了。在这段时间里,基本上都是孙仲云一人独守家中,由保皇派
  变成革联派的父亲和哥哥只是偶尔回家一下。而由造反派变为反到底派的母亲与妹妹就根本没回过家。

  腊月三十这天,孙洪久和孙仲海终于回到家里。在父子三人吃团圆饭时,孙洪久反倒有
  意见地批评孙仲云道:“仲云你怎么不回学校去?你被砸派的疯狂吓住了?”

  “我,我……”不敢冒犯父亲的孙仲云结巴起来。
  “我什么?”因心有所虚,孙洪久强装镇静地训斥着二儿子。
  “没什么。”孙仲云借故专心吃饭而埋头不语了。

  “我知道你在笑话我们。”孙洪久一下坦然了,“你是在笑我们怎么一下子由所谓的保皇
  派变成了革联派,是吧?”
  “没有。”孙仲云忍住笑偏过了头去。

    “没有才怪了。”孙仲海接过父亲的话意,接着戳穿弟弟的嘲笑,“你肯定是在嘲笑我和爸爸居然改换门庭投进了过去造反派敌人的怀里?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经过大分化,大改组,过去的朋友成了敌人,而过去的敌人却成了朋友,只要是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就没有错。”

  “我懂这个道理。”孙仲云口是心非地说。
  “你既然懂得这个道理,可为什么不回到组织里去呢?”孙洪久认真而严肃地问二儿子。

  “恐怕我们的组织已不存在了。”孙仲云低声说道。
  “胡说。”孙洪久不满地盯着二儿子,“我想你的组织也加入了革联派。你打算哪一天回学校?”

  “我不想了。”孙仲云吞吞吐吐地答道。
  “不想了?为什么?你就这样没骨气?”孙洪久生了气。
  “这跟骨气有什么关系?”孙仲云小声顶了父亲一句。

  孙洪久先睖了二儿子一眼,然后才抓起桌上的烟杆和土烟袋边起身边说道:“回不回去
  你自己好好考虑。可你要知道,被人踩着的日子不好过哟!”

  孙仲海目送着父亲进了里屋后,才转回过头来小声对弟弟说道:“你服输了?你害怕了?
  你被砸派的穷凶极恶吓倒了?你可能还不如你的那个女同学?别再傻乎乎的跟着什么社论跑了,因为社论老是说两派都是革命群众,你只要站在掌权派一边,就不会吃亏。”

  住了口的孙仲海见弟弟没搭理自己,于是又说:“你在暗暗嘲笑我和爸爸?”

  “你说的是我的哪个女同学?你见过?”问话间,孙仲云似乎有一激颤,仿佛是从梦中
  醒来。

  孙仲海见弟弟如此魂不守舍的神情,于是就调侃道:“嗬!你不理睬我的原因是在想那位女
  同学了?你既然想人家就该回学校去见她。”

  “胡说八道。”孙仲云瞪了哥哥一眼。
  “我听爸爸说过你的那位女同学。”孙仲海说。

  “去!”孙仲云不高兴地对哥哥说:“大家都忙着干革命,你竟还有心思开这样的玩笑。
  恐怕你和爸爸又要返回厂里了吧?”

  孙仲云不等哥哥回话,已收拾起碗筷朝厨房走去。
  孙仲海没有回答弟弟的话,而是盯着弟弟的背影,嬉皮笑脸地说:“喂,小子,时局很
  乱哟!你就不担心人家的安全?”

  独自在厨房洗碗的孙仲云既羞愧难当又心乱如麻,他恨自己在乱局下,怎么就变得这么
  薄情寡义,回家一个多月来,似乎还没有真正思念过杨娟、甚至是觉得自己还没有恋爱。

    哥哥的“时局很乱哟!你就不担心人家的安全”之语如炸雷般的劈醒了孙仲云,使他决定
  尽快去杨娟家看看,以赎其罪。

  初四这天早餐后,在家苦挨了三天半的孙洪久、孙仲海父子俩又去了厂里。随后不久,
  孙仲云也锁上门、进城看望杨娟去了。

  在经过牙刷厂土围墙时,孙仲云难禁惆怅之苦,便又停下来打量起“人人为我,我为人
  人”来。凝神注视着被大粪污秽了的八个大字,他突然恬静地笑了:“哼!公道自在人心,泼大粪又能怎么样?遗憾呀!”

  在接下来的一路上,孙仲云几乎没有心思去观察一下人们的精神面貌,因为他在思考两
  件事:一件是猜测自己的保皇派组织是消亡了还是改换门庭而继续存在;另一件事是该劝杨娟当逍遥派呢还是自己也再一次扎进运动中。

  可是今天他没能作出选择,因为杨娟家大门紧锁,没人在家。
  离开杨娟家,心情怅惘的他走在繁华的市中区时,曾两次想回到学校看杨娟是否在那里,
  可都没践行。他希望杨娟没回学校,而是外出玩去了。

  渐渐的,他的注意力放在了人们的面容上,其目的是观察大家在新的派别斗争中会是一
  副怎样的精神面貌。

  不久他蹙起眉头。原来据他观察,他认为革联派与反到底派的斗争不同于过去的保皇派
  与造反派的斗争。后者斗争虽然激烈,但只是吵吵闹闹,尚无被秋后算账之虞;而前者的斗争就不同了,大家的目光都喷着“你死我活”的凶光、神情都写着为“入主出奴”而战。

  想着运动波涛汹涌而又结束遥遥无期,孙仲云又担心起杨娟来,希望她认输当个逍遥派。

  接下来的返家路上,孙仲云老想着哥哥的那句“时局很乱哟!你就不担心担心人家 的安全?”
  之语。初时他不大明白为什么哥哥的这句话总是往自己心里钻,后来便有些明白了,原来是“骑虎难下”在揪着心,又怕杨娟会为面子而不顾一切地又跳进越来越危险的派别斗争中。

  下午两点钟左右时,头脑纷繁杂乱的孙仲云没精打采地回到了家门前的街道上。当他快
  走拢家门口时,才发现家门洞开。

  “是谁回来了?”孙仲云带着惊喜扑进了家。
  他见堂屋没有人,就又直奔父母的卧室,见母亲正在神情凝重地翻弄着箱子。

  “妈妈!您回来了?”孙仲云脱口叫道,“您怎么连过年都不回家?”
  然而陈凤珠对儿子的亲热叫声并没有多大的触动,而是抬起头来审视了儿子一会儿后才用迟疑的神情说道:“仲云,你……你…….”

  “妈妈,你好像很累?”说话间,孙仲云快速思忖起母亲的近况和思想来。
  “你……你是……”看着儿子,陈凤珠又一次欲言又止。

    为了不让母亲心里受累,看出母亲思想的孙仲云略微思考一下说:“妈妈,您想问我
  现在是哪一派吧?”

  陈凤珠将目光移开儿子的脸,回过头来边继续在箱子里翻找东西边说:“仲云,你要
  趁这次大分化大改组的机会反戈一击,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伪革联是假夺权,真复辟。黑市委还在幕后掌权,无产阶级根本就没有真正地从资产阶级手中夺回自己的权力来。所以你要加入真正的革命派,继续革命,一反到底。”

  现在孙仲云明确地知道了母亲是反到底派、是又一次站在了掌权派的对立面,并继续跟
  爸爸和哥哥是敌对派,而且还劝自己加入反到底派。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孙仲云对母亲的师直为壮的话有其用心地质疑道:“妈妈你想过没
  有,连解放军都站在革联派一边哟!这,这,这好像……”

  “好像什么?你说出来呀!”陈凤珠猛地转过头来绷着脸盯着儿子,“你认为他们有部队
  支持就是正确的?可是‘十六条’已说过,部队里也有走资派。仲云你到底关心了多少国家大事?你过去是保皇派,现在又是哪一派呢?看来是逍遥派吧?你现在才来当逍遥派合适吗?你知不知道当前的形势?我来告诉你,所谓的‘一月夺权’是假夺权,眼下的所谓‘部队支左’是反革命的‘二月逆流’”。

  “‘二月逆流’是什么?”孙仲云脱口问道。
  陈凤珠沉着脸说:“它否定文化大革命,专门打压革命造反派,特别是打压迫害我们这
  些要把文化大革命运动进行到底的组织和人,还有人说这是贺龙的兵变呢!”

  “我不大相信。”孙仲云随口说道。
  “总之这里面有人在使坏。”陈凤珠说,“不然毛主席的伟大战略布置怎么会显得有些乱套了呢?”

  “我不懂这些。”孙仲云转移了话题,“妈妈,这个年你还没有吃上汤圆吧?我这就去给你煮。”

  “不吃。我马上就要走。”陈凤珠立马阻止了儿子。
  遭到母亲的拒绝,孙仲云不但毫不生气,相反却是敬佩起母亲来。他望着已开始往挂包
  里装衣物的母亲的背影,心想自己的母亲还真有点不同凡响,干起自己的理想工作来,就是一个巾帼英豪。

  大概是为了暗示母亲她只是一个纺织女工,头脑要清醒之故,孙仲云突然说:“妈妈,
  你们厂的生产还正常吗?”

  陈凤珠绷着脸不耐烦地说:“不正常。这都是躲在幕后的走资派在挑起群众斗群众所造成
  的。”

    “现在不是在大力宣传抓革命促生产吗?”孙仲云有其用心地说。
  “别拿生产压革命!”陈凤珠发了火。
  “喔——”孙仲云露出一丝笑。

  陈凤珠扭过头来盯着儿子严肃地说:“你喔什么?你还不懂走资派、伪革联破坏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伎俩吗?他们就是拿生产来压制革命。汤圆面是谁磨的?”

  一时间里,孙仲云被母亲的颠三倒四的话给搞糊涂了。明白过来后,他便回答道:“是
  我磨的。”

  陈凤珠提着包,走到儿子的跟前十分认真地说:“仲云,你不该呆在家里,自己的路自己选择,可别掉了队。我走了。”

  “妈妈,我送送您。”说话间,孙仲云拿过了母亲的挂包来。
  出门不久,孙仲云就查觉自己心律不齐,胸闷气短,眼睛干涩,总是想哭。随后他就发
  现自己今天特别眷恋母亲。因此他就大着胆对母亲说:“妈妈,您就不能在家里把年过完了再走吗?”

  然而陈凤珠却说:“仲云,你这次可不能再站错了队。运动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涉及到
  每个人的前途和命运、也越来越无情,所以你不要掉以轻心,要掌握住自己的政治命运。我坚信反到底是正确的…..”

  孙仲云没有听母亲后面的话,而是频频偷看着母亲的那几缕花白的头发和不得不要担
  负起家庭担子的肩头。看着母亲的肩头,他想起了母亲在工厂里的熬更守夜、在家庭里的节衣缩食、及望着他孙仲云的老师时所绽放出来的生辉目光。由此,他眼圈红了,快要掉下泪来。

  “…..仲云你想好没有?”陈凤珠突然停住了话。
  孙仲云突然听清楚了母亲的这句问话,一下愣住了,因为不知道问话之意。这时他们刚
  好走到牙刷厂的土围墙下,因而孙仲云就赶忙一侧脸,假装看起墙头上的野草来。

  陈凤珠见儿子发愣,于是就站住了。紧接着她就说道:“仲云,原来你没有听我说
  话?那我就再提醒你一次吧,要是一开始就当个逍遥派还问题不大。可要是参加过组织,有了敌对派,那运动结束后,就很难说不被秋后算账。当然,我们反到底不是怕秋后算账才继续革命的,而完全是为了保卫毛主席,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陈凤珠,快回厂里去,要出大事了!”突然一个中年妇女上气不接下气地朝陈凤珠
  跑来。

  陈凤珠停了话,一蹙眉从儿子手中抓过包来后就边朝中年妇女迎上去边急急地问:“车
  幺妹,工纠真要动手了?”

  车幺妹喘着气说:“他——他们说我们是反革命,解放军都支持他们来砸咱们的团部。”
  “快走!”陈凤珠铁青着脸奔跑而去。

    望着突然离去的母亲的身影,孙仲云忐忑、怅惘,伫立良久,心中空空荡荡。
  独自返回家中的这一小段路上,孙仲云的脑海里老浮现出母亲匆忙离去时的身影,这使他
  一阵阵动情地回忆着母亲的慈爱及辛劳。

  接下来的日子里,独自呆在家中的孙仲云心神不宁,他时而觉得自己从此该听天由命卷入
  运动、时而又认为自己不该太迂要有点私心,不问事情正确与否,只图能不憋屈地混过这个时代。

  眨眼间人们已进入四月的光阴。尽管天气一天比一天艳丽,但两派的斗争却使社会越来
  越混乱、人心也越来越阴暗险恶,这造成有人总把忙碌采花的蜜蜂当成苍蝇来驱赶。

  在这段日子里,孙仲云时常去江边用沐浴阳光和散步的办法来驱赶心中的烦闷。
  经过一冬养息,江边的恬静让人灵魂 出窍、时空的静谧使人忘却人间烟火、江水的清
  澈唤人感受到心灵光华、沙滩碛埧厝日积月的沧桑感使孙仲云恍若隔世。

  一天上午,又要去江边“恍若隔世”的孙仲云刚行至牙刷厂的围墙处时,突然听见有人
  高声呼道:

  “快去看镇压反革命哟!”
  “镇压反革命了,好多哟!”
  “反革命被游街示众了,是解放军押着的!”
  “新旧反革命都有……“

  随着传呼人的增多,不久万人空巷,市民纷纷奔到大街上,翘首望着一长串载着反革命
  份子游街示众的军车缓缓移动过来。当一点也不激动、还阴沉着脸的孙仲云来到大街上时,街上已是人山人海。

  这支游街示众的车队非常有威慑力,因为它是由清一色的军用卡车和全副武装的警备区
  军人组成。当开道的宣传车上多个高音喇叭卖力地吼叫出“坚决镇压反革命”的口号时,那些反对革联派的观点群众僵着脸露出了人人自危的神情——原来所谓的现行反革命全是运动中很活跃的反到底份子。

  随着卡车临近,观看热闹的群众从街面走到了街沿。由于高兴,一些革联派观点的群众
  数了数车辆共有42辆。除一辆指挥车、一辆宣传车、四辆满载军人的车外,其它36辆车全是载着反革命份子在游街示众。

  每辆车的车身都贴有“坚决镇压现行反革命份子”的标语,每个反革命份子胸前都挂有“现行反革命份子某某某”的大牌子。其实被游街示众的不全是“现行反革命份子”,也有众多的被用来陪“杀场”的牛鬼蛇神。

  牛鬼蛇神大都被绑押在车厢的两边,每个牛鬼都被两个军人揪着胳膊按着头;真正的主
  角砸派份子是被绑押在车箱前面,同样被两个军人一左一右伺候着。

    由于“游街示众”是杀鸡吓猴,所以车队每到人口密集的地方,被示众的砸派份子就要
  被揪着头发仰面朝天,以恫吓、震慑同类。

  突然孙仲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似乎看见母亲正被人揪着头发仰面朝天,示众于市。
  稍后,他的眉头凝成了疙瘩,原因是看清楚了那个被人抓着头发往后拽、但却一直挣扎着、表现出决不屈服的中年妇女正是自己的母亲。

  接下来“游街示众”所发生的事孙仲云没有去看,而是只顾着为母亲的坚强而骄傲。
  由于陈凤珠从运动一开始就表现得积极活跃,彰显出性格刚毅,所以不久她就成了
  厂里的头面人物。
    其实对大多数民众来说,参加哪一派并不完全是靠政治上的清醒认识,而是碰巧打彩——先被人拉入哪一派就是哪派。此后就抱着先入为主的思想,用不二法门的道德理念来捍卫面子,就算自己不满意被拉入的这一派,也会碍于面子而羞于改换门庭。

     自“一月夺权”风暴刮起后,工厂的生产就处于半瘫痪状态,只要两派发生一点争斗或是争吵,正在上班的工人大都要跑出车间前去斗争现场支援自己的战友。进入“二月逆流”时期后,革联派与反到底派的斗争就进入了决一雌雄阶段,都想掌握权柄。同时两派都认识到,靠“社论”,靠“最高指示”来打倒对手只能是痴人说梦,想要掌权或是分一杯羹,就只能用武力作后盾。

   所谓的二月逆流,其实就是过革联派想借生产之名来立马结束运动,从而使自己掌握到的权力确定下来。。因此想火速结束运动的人就对还要继续搞运动的反到底派给予了果断打击。可是反到底派坚决不愿替人做嫁衣,所以就指出了“走资派还在走”之警句和发出了“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战斗号召。反到底就是仗着社论而不惧被打成反革命,因而继续造反,把驻军的“支左”称为“二月逆流”。

    其实驻军的“支左”与社论所说的“支左”是两码事,或者说是一个“支左”被另一个“支左”给将计就计地利用了。

    进入三月,山城的支左工作就迅猛地加大了力度。为了不给反到底任何幻想和彻底清除他们,支左工作首先给打击对象扣上了现行反革命帽子。可是正因为有“走资派还在走”和“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强有力撑腰,所以反到底仍有恃无恐地要砸烂伪革联。

 

    月底一天的凌晨,当上夜班的陈凤珠在落最后一轮纱时,车幺妹慌慌张张地跑进机器轰鸣的细纱笼档里,贴着她的耳朵大声说道:“凤珠,工纠要砸我们的团部,现正在团部门口挑起事端,我们人少,他们人多,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昔日的工人纠察队虽已改头换面为“工人战斗军”,但反到底派还是称他们为“工纠”。 因为工纠等同于“小丑、无赖”。


  “老保真是要复辟翻天了?他们还真会选时候。”愤怒间,陈凤珠已撂下纱篓,疾步奔
  出笼档。

  这时几个看见了陈凤珠气急败坏而去的革联派女工也朝笼档外跑去。他们追上陈凤珠
  后,就喜气洋洋、幸灾乐祸地冲着她的身背拉大嗓门,长一声短一句地吼道:“喂?反到底要抓革命促生产哟!反到底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是没有好下场的哟!陈凤珠没有好下场……”

  在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中,陈凤珠虽然是隐隐约约地听见了身后的咒骂声,但她并没有反
  转身去反唇相讥,因为像这样的相互咒骂在两派间已是家常便饭。

  掀开厚重而又被露湿了的棉门帘走到车间门口时,陈凤珠冷不丁地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由此她才想起自己没回换衣间穿上脱在那里的厚外套。不过她根本就不想倒回去穿外套,而是就此穿着沾满飞絮的工装心急火燎地奔向团部。

  由于凌晨的空气湿度很大,所以不一会儿陈凤珠那浑身毛茸茸的飞絮就被露湿而贴
  在了衣服和帽子上。不过这时晨曦已微露,潮湿的薄雾也迅速散去,不久天空就会有太阳了。

  顺着厂内货物运输轨道而匆忙行走的陈凤珠突然扭转头向紧跟其后的车幺妹质问道:“怎么不放高音喇叭?”

  “我来喊你时,正在修。”车幺妹答道。
  “又坏了?”行走中的陈凤珠气愤起来,“哼,没有权力就是使人恼火,连个喇叭都是
  捡来的。”

  “等我们掌了权就好了。”车幺妹信心满满地说。

    刚一转过弯,陈凤珠就看见同派男工友王师傅正推着装有棉花包的轨道车迎面而
  来。于是她赶忙叫道:“王师傅快走,伪革联要砸我们的团部了!”

  “真的?他们反倒砸我们了?老保真要复辟翻天了?”王师傅猛地一把将车推出去老
  远,遂跟着陈凤珠们而去。

  两派的团部相隔一百来米,反到底的团部设在饭堂的一个阁楼上,阁楼的房顶上装有一个
  高音喇叭。革联派的团部设在过去的保皇派团部的地方、即厂办公大楼,房顶同样装了高音喇叭,并且是两个。

  陈凤珠三人赶到自己团部门前时,那里已有几十个革联派人员在叫嚣着要摧毁反革命组
  织的老巢。

  尽管革联派人多势众,但在十几个众志成城的反到底战士的骠勇抵挡下,他们的进攻多
  半是停留在口头上。

  “老保要翻天吗?”陈凤珠斥骂道。
  陈凤珠突然到来,一下使场面沸腾起来。原来十处打锣九处都有她的陈凤珠早就成了革联派的眼中钉,所以革联派蜂拥而上,将她围住又骂又推。这一来,反到底的人马也冲了出来,随即两派边推搡边骂地转战到饭堂里抓扯起来。

  相互仇恨中,双方都咬牙切齿地瞪圆眼睛大张其嘴——
  革联派骂道:


    “砸派*****!砸派*****!*****反革命!*****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决没有好下场!革联
  派必胜!反到底必败!强烈要求党中央镇压反革命!”

  反到底骂道:
  “伪革联必败!反到底必胜!保皇狗复辟,决无好下场!谁跟毛主席对着干,就砸烂谁的狗
  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就在两派争斗得不可开交时,反到底的高音喇叭蓦地在空中以万分紧急的形态炸响:

  “反到底战友们!反到底战友们!请火速赶赴厂里,请火速赶赴厂里,伪革联正在攻占
  我们的团部,请立马赶来支援,请立马赶来支援……”

  稍后,革联派的高音喇叭也疾呼道:
  “革联派战友们!革联派战友们!砸派正在破坏生产,也殴打我们的战友,请火速赶来
  支援,请火速赶来支援……”

  就在双方的喇叭叫得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迫、一声比一声愤怒及一声比一声催
  得人汗毛竖立时,陆续有革联派和反到底派的人风风火火地赶来支援;之后不久,双反赶来饭堂支援的人有好几百人之多。

      赶来支援战友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从车间来、有从宿舍来、有从家里来及有从附
  近的工厂来。

  两派在饭堂推搡、抓扯、攻讦和谩骂几十分钟后,才各自鸣金收兵。大家气呼呼地离去后,饭堂一遍狼藉。现场的鞋子、帽子、围腰、袖套、毛刷、绞花签、染血的纸及饭碗、搪瓷盅、匙子、筷子等工人身上的东西和随身携带的工具散落一地;桌子、凳子也七倒八歪。

  快吃午饭时,有几个荷枪实弹的军人、几个公安局身份的人以支左镇压反革命的名义气势汹汹来到厂里将陈凤珠、车幺妹等几个砸派骨干抓走,关进了区看守所。

  有人将风起云涌、云谲波诡的一季度斗争归纳为:一月夺权、二月逆流(二月兵变)、三
  月镇反。

  陈凤珠被关进看守所两天后就进入了四月。又关了几天后,陈凤珠、车幺妹连同所有被抓起来的反到底人员被一起拉出去游街示众了。

  其实这时“镇压反革命”已开始逆水行舟了。原因是四月二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
  “正确地对待革命小将”的社论。这篇社论是专门为治服“二月逆流”跟“三月镇反”而发表的。

  尽管反到底有了救星,但一时间里他们还是被继续游街示众,被继续关押;直至四月下
  旬才获得平反,获得释放。

  死灰复燃后的反到底的思想和性情大变。他们沉默寡言,不再跟革联派斗嘴皮子,而是
  积极备战,全力壮大自己的队伍。他们这样作,是因为已认识到“秋后算账”并不是不可能落在自己的头上。因此,他们进一步认为“入主出奴”才是运动的最终结果。

  回厂里的陈凤珠表现得更加活跃,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呆在组织里。由于被资产阶级反动
  路线迫害过,所以她有所被照顾,不再上班,而是全职搞运动。
  不久,陈凤珠的组织用楠竹和木板在高音喇叭处的房顶上搭建了高高的瞭望塔,以居高
  临下之势,给予革联派俯视眈眈的威胁。

  东山再起的反到底已不再迂腐,他们把用强力手段抢来的公家物资用在了迅速壮大自己威力的事
  上。因此瞭望塔建得威风八面,它不仅战旗招展,而且四角都各装上了一个崭新的高音喇叭。

  随之革联派也效仿,搭建了比反到底还高出一截的瞭望塔,同样战旗飘飘,四个高音喇
  叭各守一方天空。

  从此双方展开了广播大战。广播宣传不再争辩谁是谁非,而是鼓动自己的人要与敌对派
  血战到底。

  革联派叫嚣得最多的话是:坚决镇压反革命,决不手软。
  反到底疾呼得最多的话是:彻底砸烂伪革联,决不让秋后算账之事发生在革命群众头上。

  

 

 

 

 

 

 

 

 

 

 

 

十四、

 

 

    由于时局更加混乱、动荡及运动结果不可预测,这使一向自以为头脑清醒的孙仲云也有些心慌和六神无主了,随之他那从容对待运动的唾面自干的思想也开始动摇起来。在此情况下,他虽然想到并害怕“秋后算账”、“入主为奴”的可悲结局,但想得最真的事还是担心杨娟的安全。 因此在看到母亲被游街示众的第二天上午,他又去了一趟杨娟的家。
  因为杨娟家的大门又紧锁,所以回家的路上他不仅垂头丧气,更是心神不宁,脑海里老出现杨娟在洪水里挣扎的景象。

    现在孙仲云开始自我检讨了。他检讨自己薄情寡义,竟因自己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已消亡,就将自己与杨娟的恋爱关系快否认得一干二净了。由此他又快速地检讨起自己的“没工作就不恋爱”的偏执观念——认为脱离运动工作就渺茫了。

 

    尽管他已决定第二天就回校打探杨娟的消息,但还是心中忐忑。心绪烦乱的他为了散散心和观察时局,故没有马上乘车,而是拖踏地步行起来。当他行至两路口时,就突然听见前面不远处人声嘈杂,并见一群人缠成一团,像是在为什么事奋勇地较着劲。
  孙仲云本没心思前去看热闹,但见人行道上的人突然像过江之鲫般涌过去后,他还是奔了过去。他来到“热闹”现场还立足未稳,就听见有男性青年对人警告道:“今后哪里碰上哪里发财,见一次打一次。”
  紧跟着又有几个男性青年半是愤怒半是神气得意地附和道:“哪里碰上哪里发财,见一次打一次。”
  由于是站在人群处,所以等那二十几个打人者离去时,孙仲云就从那群人的袖章上知道了打人者是“反到底”的中学生。之后他挤进人群要看看被打者是何许人。当他看见几个被打者中竟然还有一位女生时,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他想到了杨娟。
  他没有去多看被打者淌在地上的血,而是直盯着他们失去尊严的可怜样。特别是那个女生的如鳖屣般的破烂相。由此,他又想到了杨娟。
  他阴鸷着脸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时,围观的群众突然翻腾,纷纷怒不可遏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
  革联派观点群众大叫道:“谁不会哪里碰上哪里发财,要动武大家都动武!”
  反到底观点群众讥谑道:“说服教育没用,就得想点别的办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国家变颜色啊!”
  在走向车站的路上,思考着问题的孙仲云突然苦楚着脸自嘲地笑了。他嘲笑自己孤傲矜持,全然不顾杨娟及战友们的尊严。由此他决定只顾着眼前,不再在乎当下尊严之外的事。
  一路埋头行走中,他曾几次希望杨娟已没有参加运动,而是一个逍遥派了。


  在离家还有四十多米时,突然抬头平视前方的他蓦地颤抖了一下,随之心中惊叫道:“真有这么巧?真是杨娟?”
  原来孙仲云看见杨娟正在前面向自己的家走去。他估计杨娟又是来叫自己的后,就不由得冒出了转身想跑掉的念头。他现在很害怕杨娟,因为知道自己对不起人,太薄情寡义。一阵阵汗颜紧张后,他还是硬着头皮向前走去,心想过了与杨娟搭话这一关就好了。

    不过他还是紧张,还是羞愧难当,所以一攥一松的拳头沁出了汗。快靠近杨娟的他正被无地自容惭愧折磨得万分痛苦时,突然有了一个痞子主意。他一提速,从杨娟身边一闪而过,假装没看见她。


  孙仲云的从天而降让始料不及的杨娟又惊又喜,并还有短暂的颤抖。尽管杨娟的喜悦远胜过哀怨,但她还是准备按照原有的打算先将数月的嗔怨之火一古脑儿地砸向对方,然后才来听其辩解。不过当她刚一撅嘴正欲冲着孙仲云的身背发出嗔斥时,却猛地闭了嘴。

     原来孙仲云从她身后跑到眼前时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一溜烟的从她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目瞪口呆的杨娟在那里傻傻发呆。

    以鬼魅般速度跑到家门前的孙仲云,手中早已攥着钥匙,眨眼间就开锁推门进到屋里。

 

    无奈的杨娟只好气鼓鼓的追到孙仲云的家里。不过当她想到孙仲云一副可怜的狼狈相时,气就消了很多,并抿着嘴得意地笑了,突然还觉得他越加可爱。

     看到杨娟追进家里,孙仲云慌乱得往楼上爬去。

     正欲佯嗔孙仲云“瞎子”的杨娟见孙仲云向楼上爬,

她就取消了佯嗔,转而笑咪咪地望着正在爬楼的孙仲云,心语道:“哼,你知道亏理了?好小子你装瞎?我看你今天怎么跟我说第一句话。”

 

  
  有了好心情,杨娟决定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装聋装瞎。主意打定后,她就不声不响地泰然倚饭桌而坐,静候孙仲云下楼来。
  杨娟用这样的方式来向孙仲云撒娇,是有她的道理,一是完全相信对方看见了自己,二是坚信对方还非常在乎自己,否则是不会无缘无故地缩头藏脑,羞羞答答。
  十几分钟后,孙仲云携带着行礼歪歪倒倒地从楼上走了下来。来到楼下,他变低头为埋头,还特意在杨娟跟前站立了两秒,之后才转身朝屋外走去。经过这一片刻过程,杨娟快要笑逐颜开了。
  杨娟抿着笑,跟着孙仲云刚走到屋外就欲抱着对方的胳膊痛痛快快地扭扭身,撒撒娇。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她见孙仲云还是一副罪孽深重的模样。由此,她闭紧嘴一步跨到孙仲云身后,让出路来让他锁门。
  在孙仲云锁门时,杨娟幸福地盯着孙仲云的背,心语道:“哈哈,我看你今天要认罪到什么时候。傻瓜,没出息,干嘛这么肯认罪?”
  背对着杨娟的孙仲云在锁门时,心里越来越慌,因为还没想出该向对方说的第一句话。就在他咬牙自恨着转身时,口莫名其妙地一张,说:“复课闹革命搞得怎么样了?”
  说出这句话来,孙仲云自己也懵了,心想自己怎么溜出这句话来当救命稻草。
  也糊涂了一下的杨娟佯装气呼呼地说:“孙仲云你还知道有复课闹革命这件事?恐怕你把所有的事都抛到脑后了吧?”
  瞬间里,杨娟的第一句话使孙仲云又痛苦又憋气。不过他马上抓住杨娟的第二句话、也就是抓住了体面赎罪的良机、瞟了对方一眼后,笑嘻嘻地说:“走吧、我怎么会把所有的事都抛到脑后了呢,总有一些事是永远搁在心中的。”

     由于心虚、心愧,孙仲云在说话时已大步朝前走了起来。
  完全高兴了的杨娟赶上去嘟着嘴向孙仲云问道:“喂,你把哪些事永远装进了心里?”
  “你连这都不知道?真让人失望!”孙仲云夸张地笑睨着杨娟。
  “好呀!你几个月不回学校反倒有理了?”杨娟拽着孙仲云的胳膊撒起娇来。
  只一会儿,杨娟就渐渐地停止了撒娇,原因是她发现孙仲云不仅步态僵硬,更是一脸灰霜。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仲云您怎么了?现在已离你家很远了,你还在怕遇见熟人或是邻居?”
  其实孙仲云脸色难看不是因为发生了杨娟的大胆撒娇,而是在深深地自责。他恨自己辜负了杨娟的爱。他更被杨娟的一如既往的痴心感动得到了百身何赎的程度——所以他脸色凝重、难看。末了他还是微笑了。他微笑的原因是认为自己是在杨娟到来前就已决定回到学校去、回到组织里去,并且是单纯地为了杨娟而去。
  心有所安后,他微笑着拈了拈杨娟的手说:“你还在小看人?”
  “我怎么小看你看了?”杨娟不解地盯着孙仲云问。
  孙仲云微微一挺胸,直视着前方笑着说:“一到学校我就向同学们宣布我俩的关系。”
  对孙仲云的表现,杨娟刚一高兴却又慢慢地蹙起了眉头,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于是她拉了一下孙仲云的衣袖说:“喂,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孙仲云心不在焉地说,“是我胆量变大了不对劲吗?”
  杨娟突然掩嘴笑了笑后说:“仲云你的如此大胆像是要掩盖什么?我突然明白了,你怕我责备你为什么几个月都不回学校,是吧?”
  对杨娟的问话,孙仲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瞅着对方别样地笑着。孙仲云如此笑而不答,是因为心中高兴。他高兴的原因是没想到自己马上就能卸掉因几个月都没有关爱杨娟而 产生的亏心、亏理的思想包袱。
  孙仲云认为自己马上就能卸掉亏心、亏理之思想包袱的理由有三:一是返校之事既已提出,自己就不得不答,答后事结。二是在杨娟到来之前,自己已决定回校,这说明他并非薄情寡义。三是自己的男儿气魄就是为了杨娟,并会被对方认识。
  杨娟见孙仲云老是笑而不答,于是就挖苦道:“该不是你家里又有什么事吧?”
  孙仲云假装委屈地说:“嗨!杨娟你太冤枉人了,我家里真有事。但我一直牵挂着您。你知道不,上午我刚去了你家。再说你到我家什么都没说,我也没有问你一句,就乖乖地跟着你走了。这说明了什么 ?”

     “嗨!我早就没有埋怨你了,专心走路吧。”杨娟笑咪咪地挽住了孙仲云的胳膊。
  为了保持已取得的不错成绩,孙仲云接口又说:“复课闹革命搞得怎么样了?”
  “快接近尾声了。”杨娟淡淡地说。


  “怎么,大家不愿复课闹革命?”孙仲云随口敷衍道。


  孙仲云的话可说是弄巧成拙,因为杨娟不但没有表扬他仍关心着国家大事,相反却是倏地停下来,用惊愕而又有许生气的目光打量着他说:“你以为我叫你回校是为了复课闹革命之事?”
  聪明的孙仲云立马话锋一转,笑着说:“杨娟你这次来通知我返校,怎么又没有戴袖章?我们的组织还存在不?”
  “你还没有忘掉我们的组织?”杨娟边说边从随身携带的军用挂包里掏出一个红卫兵袖章来递给孙仲云:“看,这就是我们的新组织,名叫四野战斗兵团。”
  孙仲云虽然对这毫无兴趣,但却装出高兴的样子说:“边走边说。怎么取这么好个名字?”
  重又迈步的杨娟十分得意地说:“林副主席是‘四野’的,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
  “是哪一派?”孙仲云注意力有所集中地问。
  “革联派。”杨娟很有气势地答道。
  “还有多少人?”孙仲云有心无心地问。
  杨娟想了想说:“人虽然少了不少,但留在组织里的人是个个坚强无比,誓死要与反到底决一雌雄。”
  “还决一雌雄?”孙仲云不由得笑着说,“两派真有这么大的仇,不共戴天了?”
  “你还笑?你还不相信?”杨娟不满地盯着孙仲云说,“你知不知道李华新一不小心被卫东纺织厂技校的砸派抓去用皮鞭抽得遍体鳞伤。”
  “不讲革命道理?不是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吗?”孙仲云别有用心地问。
  “你像是在挖苦嘲笑谁似的?”杨娟不高兴地问孙仲云。
  孙仲云见心情刚有所愉快起来的杨娟又快要不高兴了,于是就一转话题,十分高兴地说:“革联派好!杨娟,我们过去组织里的人全都加入了革联派吗?”

    然而杨娟没有马上搭理孙仲云,而是高傲地笑睨着对方说:“我看穿了你的心眼,你还是怕我批评您,所以就转移了话题?”
  孙仲云笑着说:“说正事,说正事。我们学校留下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是不是整体加入了革联派?”
  杨娟说:“我们班只有杨长江一人当了叛徒,他投靠了砸派,这就是大分化、大改组带来的变化。”
  不在乎得到什么讯息,只在意氛围轻松的孙仲云又问道:“杨娟,李华新怎么会被卫东厂技校的砸派抓去呢?”
  杨娟气愤地说:“时下是‘哪里碰上哪里发财’;那天李华新从卫东纺织厂大门前经过时,碰上了该厂技校的砸派,所以就被抓去痛打了一顿。”
  “他们怎么知道李华新是革联派呢?”孙仲云问。
  “通过袖章知道的。”杨娟说。
  “喔!难怪你出学校到我家来也不敢戴袖章。”孙仲云微微点着头说。
  “现在你不笑了吧?”杨娟认真地对孙仲云说,“现在你该相信时局是既混乱又充满了危险吧?”
  孙仲云搔着头,故作羞愧之态忸怩地说:“怎么大家都不听社论的话了呢?杨娟,报上可是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啊!”
  杨娟欲言又止,因为他及时识破了孙仲云的伎俩。
  随后杨娟改口说道:“哼,你孙仲云就想我说不要相信报纸,是吧?”
  “不相信报纸,这还得了!”孙仲云假装惊讶起来。
  “你别装了,孙仲云。”杨娟生了气,“我现在才发现你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你回学校是为了敷衍我吧?”
  孙仲云装出一付百口莫辩的样子说:“杨娟,你好冤枉人,我就是为了你才回学校的,怎么会是敷衍你呢?”
  “就只为我一个人?”杨娟偷笑着瞟了孙仲云一眼。
  “当然还为了解放全人类。”孙仲云窃笑着说。
  “贫嘴。说正事。”杨娟面呈喜悦地睨了孙仲云一眼。

 

   

    到此,孙仲云知道该消除拘谨氛围了。于是他一正脸色,思忖状地对杨娟说,:“运动一进入夺权期,社会怎么一下就变得穷凶极恶了?我还有骑虎难下的感觉,因为谁都怕败,不知败了的一方今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孙仲云的话使杨娟端视了他一眼,像是有什么意见。不过沉默了一小会儿的杨娟还是沉静下来,心有所忧地对孙仲云说道:“现在确实已乱世纷纷,我们的据点与砸派的据点犬牙交错,谁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对方的手中倒大霉,李华新便是一例。”

  “正因为这样,我才跟你回学校。”孙仲云对杨娟说。

  “你是怕我一个人呆在学校里不安全吧?”说话间,杨娟望着孙仲云甜甜地笑了。

  如此轻松甜蜜的氛围,两人都沉浸在喜悦中久久不愿说话。

    过了一会,还是杨娟笑着推了孙仲云一把率先开口道,“学校可热闹了,特别是上午……喔!仲云。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不好的事。”

  孙仲云见杨娟老蹙着眉不说下文,于是就催促道:“什么不好的事?你快说。”

  杨娟绉着眉说:“不知刘长杰他们从哪里找来几个社会青年进入了我们组织。刘长杰说这样做是为了增强我们对付砸派的战斗力。为首的社会青年叫丁老六。丁老六不仅长得虎背熊腰,听说还会点武术。不过让刘长杰等同学看好丁老六等社会青年的主要原因是他们下手狠。当然也有人讨厌丁老六等人,说他们有流氓气。”

    话听到此,孙仲云突然低下头笑了。

    “你笑什么?”杨娟有许恼火地盯着孙仲云问。

 

    继续埋头而笑的孙仲云说:“看来我回学校是对的。”

 

    “莫名其妙。”杨娟更是恼火地打量着孙仲云,“人家说东,你说西......喔,我懂你所笑之意了。你是在讥笑堂堂正正的红卫兵竟与社会小混混搅在一起了?”

 

    “我回学校是对的。”孙仲云又笑了。

  “喔!这下我懂你的笑意了。”若有若想的杨娟笑盈盈地说,“你是怕有人欺负我?不过我想丁老六一伙社会青年还不至于对咱们这些响当当的红卫兵无礼。”

  孙仲云一撇嘴,用轻蔑的口吻说:“嗨!丁老六一伙算什么。我担心的是社会会越来越险恶,因为大家都只相信武力才能解决问题。”

  “不是越来越凶险,而是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杨娟十分认真地纠正着孙仲云的话。

  “好好好,是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快走吧。看,车来了。”迎合着杨娟心意的孙仲云大步朝车站奔了去。

  见此情况,杨娟慌忙叫道:“别,别忙,我早就饿了,还是找家小饭馆,吃碗豆花饭再回学校吧。”

  在前面继续奔向车站的孙仲云却说:“时间紧,下了车再找饭吃。”

 

 

 

   

    杨娟只好无奈地叫道:“仲云,你就给我占个座位吧,我一下就觉得浑身乏力了。”

  虽然是中途上车,但还真有一个空位被孙仲云抢先占得。杨娟坐下后,孙仲云像门神一样的立在她身旁。

  仲春的阳光虽不强烈,但特别使人困乏,因而杨娟很快就睡了过去。抓着扶手而立的孙仲云也要昏昏入睡时,却一下被熟睡中的杨娟的可怜疲惫模样抓住了心。因此他没有了困意,用怜惜的目光凝视着杨娟。渐渐的目光迷糊的他似乎沉思起来。沉思中,他突然嘴角不经意地一翘,泛出了一丝笑。这笑带着得意、充满自豪,像是战胜了谁。

  这一淡淡的笑,使孙仲云从沉思中醒了过来。醒来后的他一下觉得自己已理清了所有事情的头绪,决定揣着明白,为杨娟玩世不恭一把。

  接下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见人人都在打瞌睡,就去捋了捋杨娟耳旁的几丝头发,并心语道:“娟,你就看我今后的行动吧。我也要自私了,附和你的快乐,少操心社会。”

  在渡口下车后,孙仲云就向还揉着眼处于半迷糊状态的杨娟大献殷勤,说是要请她吃担担面。

  可是精神倦怠的杨娟抬头看了看已偏西的太阳后说:“节约一顿。回到学校就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你还不饿?”孙仲云关心地问。

  “饿过了。快走吧。”杨娟软绵绵地说。

  孙仲云见杨娟十分疲惫,只顾着回学校休息,所以自己也只好忍着饿,要尽快同对方回到学校。

   

     接下来不管是乘渡船、乘车还是走路,孙仲云和杨娟都很少言语。直至他们来到学校大门前的大道上时,精神好了些的杨娟才认真地孙仲云说:“仲云,如果同学们问你这段时间到哪里去了,你就说步行串联去了。”

  然而孙仲云却笑睨着杨娟别样神情地说道:“幸好我回学校了。”

  杨娟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端视着孙仲云说:“我没听懂你的话。”

  孙仲云笑而不答。

  “你在笑话我了?笑话我什么?”杨娟假装要生气了。

  孙仲云继续掐头藏尾地说:“就凭这点我就该回到学校来。”

  “凭哪点?”杨娟撅着嘴重重地推了孙仲云一把。

  孙仲云嬉笑着重又靠拢杨娟说:“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有好可怜?就为这点,我就该回到学校。”

  “我可怜?我怎么没有一点感觉?”杨娟纳闷地问。

  孙仲云没有正面回答杨娟的话,而是伸出手悠然地抚摸着杨娟说:“杨娟,我想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北京串联回家后,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学校的?”

 

    然而杨娟却不悠然,她气鼓鼓地说:“过元旦节时我就想回学校。凭什么所谓的造反派都正确;我们这些真正捍卫毛主席的人反倒成了文化大革命的敌人?我不服气!我不服输!我们要坚决捍卫自己的尊严,不然今后就要被人秋后算账。”

 

    孙仲云本不在意杨娟的回答,心中还揣着另一件事的他接着说:“我也拍被秋后算账!杨娟,大分化、大改组很消耗时间吧?”

    杨娟高兴地说:“当然消耗时间,要不我早就来把你拉回学校了。”

    孙仲云借此好时机义形于色地说:“本来过完元旦我就要回学校,因为我一直挂念着你。可殊不知我这几个月去医院护理我表弟了,他步行串联到遵义时在结冰的路上摔断了腿。”

    杨娟笑眯眯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想我......”话没说完,杨娟闭了嘴。

 

    原来杨娟看见刘长杰和段国成跨出校门,正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

  杨娟在看见刘、段二人后,急忙对孙仲云叮嘱道:“记住,你步行串联去了。”

     距刘长杰还有十几米远,孙仲云就看出对方的身姿形态大变,已没有了“夺权风暴”前的马首是瞻的傲气,有着的是的吊民伐罪般的峥嵘及义气。

  果然,老远刘长杰就绽开笑向孙仲云招呼道:“孙仲云你终于回来了!战友们都怪想你。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刘长杰话到此,就急忙用肘碰了碰段国成,示意对方赶快跟自己的同班同学说话。

  这时四人已站定相对,似乎都准备张口说话。已领会了刘长杰肘碰意思的段国成先开了口,说:“孙仲云你去步行串联了?你串联起瘾了?同学们、战友们都好久没见到你了。因此有人开玩笑说,说你只想占国家的便宜,串联完了就躲起来不参加运动了。”

  孙仲云笑着说:“串联不但不好玩,反而是受罪,我步行串联后身体不好,要不然我早就回到组织里了。”

  “此话怎讲?”段国成问。

  “我在家修养了一段时间。”孙仲云说。

  “快让人家去跟战友们见面,有话过了这阵再说。”刘长杰边说边拉上段国成要走。

  “已快吃晚饭了,你们现在还要到哪里去?”杨娟问段国成。

  “去卫东纺织厂。”段国成答道。

  “那里又出事了?”杨娟急急问道。

     “看你又担心又气愤了。”刘长杰故着轻松地笑看着杨娟,“卫东厂的砸派再凶也敌不过我们。我和段国成去跟卫东厂的工人战友商议文攻武卫之事。”

  “你俩快去见战友们吧。我和刘长杰要急着去卫东厂。”段国成催促杨娟。

  四人分手各自走动起来后,孙仲云向杨娟问道:“杨娟,他们怎么认为我去步行串联了?”

  杨娟淡淡地说:“同学们都是听我说的。”

  “喔——原来是这样。”孙仲云暗暗感激着杨娟。

  刚一跨进校门,孙仲云一下就察觉校园里的情况异样,一是空气呆滞,二是操场上已生杂草。因此他不由得向杨娟问道:“杨娟,不是复课闹革命了吗?怎么学校几近荒芜了?”
  “是复课闹革命,不是复课读书。”杨娟说,“真实情况明天你一看了就知道了。”

  孙仲云本想还问,但他见杨娟有气无力,就作罢了。

  不久他俩就钻进了像要塞一样的教学大楼里。刚一置身底楼,孙仲云就觉得像被推进了废弃的地下仓库,四下寂静,空气沉闷,门窗残破,桌凳落满灰尘且七零八落狼藉一遍。

  “难道这里根本就没有人来坐过吗?”孙仲云神情诧异地问杨娟。

  “上楼。”杨娟边登楼边对孙仲云说,“复课的第一天同学们都没有做清洁的心思,只在教室里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接下来的日子里 ,大家根本就不进教室,上午都是在室外三五成群地站着聊天,下午就不来了。”

    “大家是在敷衍复课闹革命?”孙仲云问。

  杨娟想了想说:“也不怪大家敷衍,因为大家是不来也不好,来也不好;如不来,会说人家不响应复课闹革命的号召;来了,可又没有人组织复课。”

  “逍遥派比过去多了吧?”孙仲云问。

  “嗯。”杨娟说,“很多人都被砸派的所谓文攻武卫给吓到了。”

  “你怎么不当逍遥派?”孙仲云有其用心地问杨娟。

  孙仲云见杨娟面色不悦,就急忙满脸堆笑,恭维地改口道:“杨娟,你怎么没被吓倒?”

  这次杨娟虽然仍没有答话,但却含着骄傲的笑瞅了孙仲云一眼,其意向是在说咱革联派能被砸派吓倒吗?

  大概是心中充满了能与砸派战斗到底的骄傲之心,来到二楼的杨娟忘掉了饥饿与疲惫,轻松快意地对孙仲云说:“三楼是男生宿舍,四楼是女生宿舍,你现在是到宿舍呢、还是先去二楼的团部领取新袖章?”

  “随便怎样都行。”孙仲云说。

  杨娟考虑了一下后说:“你还是先去跟战友们、同学们见面吧。”

  他俩刚踏上二楼楼梯,迎面就碰上了由上而下的梁鹏。梁鹏一看见孙仲云,倏地沉下脸,双手叉腰,一言不发地矗立在孙仲云跟前,像是要把对方狠狠鞭笞一顿似的。

     “梁鹏,你有本事就莫笑。”杨娟取笑起梁鹏来。

  梁鹏被杨娟这么一逗一激,果真快要笑了。为了不使自己佯唬孙仲云的把戏马上就成了笑话,梁鹏立马紧憋住嘴,忍着笑,吹胡子瞪眼睛地冲上去,一把将孙仲云的右手反扭于背,并斥责道:“你小子太耍滑头了,游山玩水后就不想革命了,你现在来了,是要尊严的缘故?还是也怕秋后算账?”

  瞬间里,孙仲云疼得溢出了一点泪。但转眼间,他却忍着疼痛笑呵呵地对梁鹏反唇相讥道:“我是游山玩水?但你梁鹏也不是搞革命串联。”

  “你小子还要强词夺理?”梁鹏瘪嘴一笑,将孙仲云的胳膊扭紧提高了一度。
  孙仲云虽是疼得大叫了一声,但仍取笑着梁鹏说:“你——你有本事就莫笑。你就不怕我今后报复你吗?”

  “你还报复不?”笑着的梁鹏又提了一下孙仲云的胳膊。

  “不报复!不报复!”孙仲云疼得连声认错。

  这时一直歆笑一旁的杨娟开了腔,说:“梁鹏你喜欢孙仲云这么一阵子已够了吧?你快把他带去安顿好。今后有的是时间让你们戏闹。”

  “哟!你心疼了?我怎么没有孙仲云这样的福气?”梁鹏笑问杨娟。

  “去你的!”隐笑的杨娟嗔笑梁鹏说,“咱心疼谁了?”

  孙仲云见情况不妙,于是就连声叫疼,想以此来岔开话题。

     梁鹏被孙仲云的无病呻吟给逗笑了,因而就说道:“孙仲云。我现在又没有使劲,你疼从何来?我看你是心虚得厉害吧?”

  为了拢乱梁鹏的思路,情急中,孙仲云信口拈出一句口头禅说道:“梁鹏,你不怕今后无产阶级专你的政吗?”

  “我现在就专你的政。”笑眯了眼的梁鹏边说边给孙仲云的胳膊小使了一把劲。

  孙仲云也笑坏了。他边挣扎边说:“梁鹏,你娃娃大有长进了,也要搞阶级报复吗?”

  梁鹏不再理会孙仲云,而是别样笑嘻嘻地对杨娟说:“杨娟,你把这个投机份子交给我来处理。”

  梁鹏话音未落,就扭着孙仲云的胳膊登三楼而去。此时的孙仲云很是狼狈,因为他不仅是弯腰踉跄而行,而且还单肩、单手负重着行礼。

  “嘿!站住!什么投机份子?人家孙仲云是去步行串联了。”杨娟撵着梁鹏十分认真地说。

  刚跨到三楼的梁鹏扭头向身后的杨娟眨眼狡黠地笑着说:“这不,又心疼了吧?”

  “去你的!你梁鹏也变得鬼头鬼脑了。”杨娟怕话多有失,匆匆笑睨梁鹏一眼后就奔向了四楼。

  见杨娟离开后,又推着孙仲云走起来的梁鹏就用一只手搓着对方的后脑勺嬉笑着说:“孙仲云,你小子这点小东西谁没看出来,别再羞羞答答了。”

     孙仲云见梁鹏的话有些厉害,于是就不顾胳膊疼痛,用力扭头盯着对方认真严肃地告诫道:“嘿!梁鹏,这种话可不要乱说,我可输不起啊!”

  仍是满脸堆笑的梁鹏眼一眯嘴一瘪,先是给狡赖的孙仲云的胳膊加了把力,尔后才猫戏老鼠般地说道:“孙仲云你心虚什么?我说你什么了?你以为你才有女朋友?告诉你,串联把很多人都搞醒了,现在有女朋友的人不少了。”

  “我没有女朋友;别人的事与我无关。”步态狼狈的孙仲云仍一本正经地说。

  梁鹏又将孙仲云的胳膊提了一下,并随即笑哈哈地说道:“你小子的嘴还真硬,能有女朋友是好事嘛!我都想有一个。”

  梁鹏的大胆使孙仲云大吃一惊,但又不怎么相信。故尔他有其用心地说:“梁鹏,你小子口是心非,就想拉我下水。”

  一时间里,梁鹏不懂孙仲云的话意,因而就若思若想地说:“我口是心非?孙仲云我什么时候对你口是心非了?如要说口是心非,你小子才口是心非。你小子真浑,我拉你下什么水?喔!懂了。这样吧,你拉我下水吧,给我拉个女朋友,我不怕下水。”

  梁鹏的大胆,是孙仲云又一次扭头看他。

  “你盯着我干什么?怕我下水?”抿着笑的梁鹏轻轻提了一下孙仲云的胳膊。

  孙仲云见梁鹏很愉快,便接过话来说道:“梁鹏,你不怕下水,我可怕下水,因为那是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是与时代不相符的自私自利行为。”

  “嘿!你小子说一套做一套还真上了瘾!”呵斥间,梁鹏已一把将孙仲云推到了宿舍门前。

 几步踉踉跄跄后的孙仲云还没站稳,就猛地意识到不能再跟梁鹏调侃,而是要给对方一些恭维。原来他想到了,在阔别数月后的同学加战友们面前、自己的一些颜面还要靠梁鹏来帮忙圆场。

  “战友。我们的宿舍是哪一间教室?”孙仲云直起腰来用恭维的语调问梁鹏。

  梁鹏没有理睬孙仲云,而是一掌推开门,大步跨进宿舍就嚷道:“大家快来看是谁回来了!孙仲云这家伙……”

  梁鹏本想在同学们面前调侃孙仲云,说他花国家的钱串联一点不含糊,可要他将革命进行到底就忸忸怩怩了。但当他看清楚宿舍空无一人后就戛然住了嘴。

  由此梁鹏搔着头惊奇地自语道:“咦!怪了!刚才宿舍里还有人,怎么一下就不见了呢?”

  情绪骤然有些低沉了的孙仲云环视着室内午睡时才特有的惺忪倦怠之气说:“真没想到学校会这么冷清。”

  “现在这个时候当然冷清。”梁鹏对孙仲云说,“我本想叫同学们来迎接你,可眨眼间不知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打野狗去了。”这时从屋角的一张关闭上蚊帐的床里传来了李华新的声音。

  梁鹏站在屋中央问:“李华新。他们去哪里打野狗?我怎么没看见他们下楼。”

  李华新冷冰冰地说:“郭永泰把他们叫去红星亭打野狗了。大概他们走的是东边的楼梯,”

     “难怪没照面。”梁鹏急匆匆地说,“我也去,争取能打个大牙祭,孙仲云你就坐享其成吧,快去安顿你的行李。”

  梁鹏刚走出两步又倒转来附着孙仲云的耳朵说:“注意,别惹李华新。他被砸派的皮鞭抽惨了,心情很不好。”

  梁鹏走后,孙仲云带着一丝莫名的若有所失的心情缓缓走到了宿舍内唯一的一张空床前。随后他边心不在焉地将床上的盆、箱、袜、抹布等杂物搁置到上铺或放于床下、边计划着怎样跟性情有可能变得怪异的李华新交谈。

  为了初步掌握李华新的性情,还在收拾东西的孙仲云背对着李华新的床说道:“单身汉的宿舍全是臭袜子、臭胶鞋味。李华新你没闻到臭?”

  孙仲云没有得到李华新的回应后又借故问道:“李华新,哪里叫红星亭?”

  “就是过去的翰林亭。”李华新不耐烦地吐出话来。

  “喔!想起来了。”孙仲云故作恍然大悟之态。
  为了不冷场,孙仲云马上放下手中的活儿,转身就朝李华新的床前走去。孙仲云还没靠拢李华新的床,就透过蚊帐看清了李华新并没有睡觉,而是盘腿坐在床上干着什么手工活儿。因此孙仲云轻声问道:“李华新你在忙什么活儿?”

  问候间,孙仲云伸出手就要去撩李华新的蚊帐。这时一脸沉寂的李华新却自己将蚊帐撩开,并用筷子充当挂钩将蚊帐挂好,然后盘腿坐在床上继续忙自己手中的活儿。

  “你在忙什么?”孙仲云小心翼翼地问。
  李华新答非所问,说:“孙仲云你终于回来了!你坐,。你回来就好,咱们又多一份力量了。” 

    已看清李华新手中活儿是什么东西的孙仲云边坐下边观察着他的神情。孙仲云见李华新不仅脸色阴鸷,而且还浑身透着恚恨之火,于是就想到了此刻要体恤对方被毒打的痛苦,而不能说对现实情况不管用的套话。故,他假装兴奋地拿过李华新手中的东西来惊诧道:“李华新,你制作匕首?”

  李华新笑而不答。

  为了使李华新心情进一步好起来,孙仲云边用手指反复抹试着亮光闪闪的匕首是否锋利、边赞叹道:“李华新你的匕首做得真好,是什么材料做的?在哪里加工的?”

  又只是笑了笑的李华新马上下床从床底刨出来几把八寸、十寸及十二寸的三角锉刀来给孙仲云看,并说道:“仲云,你拿两把去做吧。三棱匕首真好,放血快。”

  “我不要。”孙仲云笑着温和地说。

  “傻瓜!”李华新有点诧异地盯着孙仲云说:“现在的男生谁不想有匕首之类的防身武器,再说砸派的人几乎全都武装起来了。你要不要?这材料不好找哟!明天我带你去卫东纺织厂做匕首,那家厂是咱革联派的势力大,那里的几个钳工师傅我们都混熟了。你做不做?”

  “暂时不做。”孙仲云说。

  “形势看来大有必要带防身武器,你再考虑考虑吧。”李华新话罢后就将锉刀推进了床底。

  李华新还没坐停当,就沉着脸从孙仲云手中抓过匕首来用布条继续缠着匕首柄。

  孙仲云见自己得罪了李华新,于是就找话说道:“华新,你一直都在缠匕首柄,没午睡?”

 

 

    “宝器。”李华新绷着脸说,“我不是缠手柄是在做什么?难道我还把磨刀石搬进帐子里磨刀?”

  被李华新呛了,孙仲云只是悄悄地笑了笑。他心想这都怪自己不会找话搭讪,活该。接着他便又向李华新问道:“卫东厂能让咱们大张旗鼓地做匕首吗?”

  “你真是个宝器!”李华新停下活儿来盯着孙仲云说,“你这个宝器连这也不懂?不知道?卫东厂是咱们这派掌权,只要你愿意去做,那里什么条件都有。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砸派以文攻武为名,早就武装好了。”
 

 

     

  不知怎么的,此时像另有所思的孙仲云静静地笑了。因此,李华新一下蹙起眉,显得生气地端视着孙仲云说:“你笑什么?你好像满不在乎大家的事?”

  被惊醒了的孙仲云已意识到自己那样的笑无意中把李华新得罪得不轻,故赶忙反倒装出受委屈不小的生气模样说:“李华新,我怎么对大家的事满不在乎?不在乎我还回到组织里来吗?我知道你一心想报仇……来,让我看看砸派在你身上留下的他们的罪行。”

  孙仲云的举措奏了效,李华新轻拍着他的肩头说:“我冤枉了你。”

  “让我看看你的伤情。”孙仲云按着自己的思路行事。

  “不看,耻辱。”李华新坚决地拒绝了孙仲云。

  随后李华新快速翻动了几下手后就将匕首柄缠好了。紧接着,他用手指试了试匕首的锋利程度后就用匕首轻轻地刮起自己上唇处初生的绒毛来。

    见此,孙仲云不由得绽笑惊叫道:“李华新,我这才发现你也开始长胡子了!”

  李华新刮着绒毛慢悠悠地说:“长胡子有什么稀奇。大家都在开始长了嘛。”

  大概是感觉到自己触摸到了光阴,孙仲云泛着笑,意味浓浓地说:“嘿!运动这么忙,可大家都还没忘记长荷尔蒙!”

  话罢,孙仲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话得意,就见李华新突然一挥手,猛地将手中的匕首飞向屋中的桌面上,同时叫道:“长了荷尔蒙,就要敢于与砸派刺刀见红。”

  有意无意间,孙仲云对李华新的言行微微蹙了眉头,有点认为对方对自己有看法。不过他还是平静地转过身看去,见匕首牢牢地扎在了屋中央的条桌上。

  接下来,孙仲云正愁着该与李华新还谈些什么时,过道上响起了一遍吵闹声。

  “打野狗的回来了!我去看看。”孙仲云看了一眼李华新后、就朝室外跨步而去。

     孙仲云刚走到宿舍门口,就迎面碰上了走在最前头的郭永泰。因怕同学们盘问自己为何珊珊来校而早有应对之策的孙仲云见郭永泰还是一副生气相时,就抢先说道:“郭永泰,我一直在等着吃你的野狗肉呢。”

  郭永泰很快就定下神来,并盯着孙仲云玩味地说:“哈哈!你小子够聪明,步行串联好不好玩?”

  孙仲云见郭永泰也以为自己是去步行串联了,就完全放了心,不再担心大家的盘问,所以就放心大胆地挖苦道:“郭永泰,看你这脸色就知道吃不成狗肉了。”

  殊不知郭永泰毫不在乎孙仲云的挖苦,却反而是边假装苦闷地往里屋走、边自我调侃道:“本想打野狗来好好补补虚,哎!完蛋了,美梦一场!”

  孙仲云还没来得向郭永泰询问美梦落空的原因,这时梁鹏、董明明、赵文和、胡英才等十几个男生已吵吵嚷嚷地走进了宿舍。

  可能是大家都从梁鹏那里知道了孙仲云的回归,所以就没人过多的盘问孙仲云,而是很快又将话题转回到了打野狗的问题上。

  “就是董明明、赵文和太斯文,下不了手、所以才让野狗跑掉了。”郭永泰边埋怨边打开自己的简陋木箱像是要取饭票。

  “杂草那么深,我没看见野狗蹿过来。”董明明申辩道。

  梁鹏见准备去饭堂吃饭的同学们始终都在谈论打野狗的事,于是就笑呵呵地呵斥道:“别争嘴了,大家还是快去吃自己的老干饭吧!”

  随后,已拿上饭碗的胡英才走到赵文和跟前,故意大声地说:“赵文和,你不是时常叫头昏吗?”

   

     不知胡英才话意的赵文和发愣地盯着对方,看对方是否有下文。

  果然,停顿了片刻的胡英才又大声说道:“你是贫血!如果你刚才手不软,等会儿就可以吃狗肉补虚了!”

  “我不一定是贫血。”赵文和低声答着话转过了身去。
  “吃饭了!吃饭了!”胡英才敲着碗率先走出了宿舍。
  饭堂的景象使孙仲云大吃一惊,因为几近门可罗雀。

  边吃饭边回宿舍的路上,孙仲云向走拢来的郭永泰问道:“我们组织还有多少人?”
  郭永泰又气愤又满不在乎地说:“很多人怕死,只有二十几个了。”
  “校园景象真似日薄西山,看着都气往下坠。”孙仲云似乎惆怅地说。

  “上午还是热闹。”郭永泰笑着说,“想起来了,孙仲云,明天上午请你看精彩节目。”
  “精彩节目?当前形势能有什么精彩节目?”孙仲云毫无兴趣地说。
  郭永泰笑着说:“真有。丁老六一伙的节目真是精彩,你看了定会开怀大笑。”

  “怎样的精彩?”孙仲云有心无心地问。
  “看来你已知道咱组织里有了丁老六这个人?”郭永泰有许惊异地盯着孙仲云问。‘
  “已听杨娟说过。”孙仲云说。
  “这就好,你就等着明天看他的精彩节目吧。”郭永泰微笑着说。

  等了一会儿的孙仲云见郭永泰无下文,于是就催问道:“怎么不把话说完?丁老六能表演什么精彩节目?”
  郭永泰重拍着孙仲云的肩头说:“卖个关子。明天你看了自然就知道了。”

    “卖什么关子?”端着饭碗从后面走上来的梁鹏笑咪咪地呵问郭永泰。

  郭永泰要捉弄梁鹏,所以不但不理会对方,却还要推着孙仲云欲快走,以示对问话人不屑一顾。

  对郭永泰的把戏,梁鹏哈哈一笑后就跨上去按着他的肩头说:“郭永泰,你对孙仲云卖什么关子?你小子准是又在羡慕丁老六了吧?”

  “你才羡慕丁老六!”发着笑的郭永泰反讥一句梁鹏后就对着孙仲云说,“孙仲云,你知不知道梁鹏这家伙变得多坏了!你是看见的,他梁鹏一来就一下猜准了我给你说的事。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他时时刻刻都把丁老六之事放在心上。”

  “我听不懂你俩的话。”孙仲云淡淡地笑着说,“丁老六的事你要说就说,不说就算了。”

  孙仲云说完话,就加大了一点步伐。

  郭永泰觉得没作弄着梁鹏,于是就紧跨两步上前,拉着孙仲云的胳膊说:“孙仲云,你转身快看,梁鹏笑得多邪!他真的变坏了。”

  一听郭永泰说自己邪,梁鹏挥动着拳头,咬牙笑着扑向对方叫道:“借人表己,你郭永泰才邪。”

 

 

     第二天,太阳高挂天空时,众多回校探看复课情况的学生使校园热闹起来。

  大楼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时,从外奔进宿舍来的郭永泰匆忙来到正在整理衣物的孙仲云面前呈侠义之色说:“喂!孙仲云。梁鹏们没叫上你?”

  孙仲云略微愣神地看着郭永泰说:“叫上我干什么?”

  “嗨!快走!节目快要上演了。”郭永泰拉上孙仲云就往外走,“你看宿舍还有没有一个人?可能他们已到了看台上了。还是我郭永泰最讲义气,有好事就要与朋友分享。”

  “什么好事?哪里有什么看台?”孙仲云边走边问边又甩开了郭永泰的手。

  他俩刚奔至门口,梁鹏一脸堆笑地赶进屋来对孙仲云大声说道:“孙仲云,你跟郭永泰还要跑到哪里去?精彩节目马上开演了,我是专门来告诉你的。”

  没等梁鹏话落音,郭永泰就推开他,并连声嚷道:“滚滚滚!现在才来喊。”

  在郭永泰带领孙仲云走进过道对面的教室时,掉在后面的梁鹏笑眯了眼。

  观看节目的所谓看台就设在四楼宿舍对面的一间教室里,该教室的窗户朝南,正对着操场。朝南边的教室都无人使用,里面堆满了从其它一部份教室收集拢来的桌、椅及凳子。

  郭永泰领着孙仲云刚跨进设有看台的教室,就丢下对方,自己高兴着迫不及待地朝窗前奔了去。被丢下的孙仲云追着郭永泰的身影看去,见所谓的看台原来如此。

    看台由课桌和椅凳垒叠组成,紧靠窗户。观者坐于椅,双脚踏窗,俯视操场。此时已有胡英才、董明明、赵文和及李华新等十来个学生、坐姿潇洒心情惬意地等待着节目上演。

  教室的破落景象使孙仲云没有心情马上登上看台,而是环视起墙上的残缺标语、地上的纸屑垃圾及无处不有的灰尘。

  就在这时,从后面走上来的梁鹏猛推了孙仲云一掌,说:“你不急着看精彩节目吗,快上看台。”

  随后孙仲云在众同学的兴奋呼唤下,爬上了看台。他把椅子擦净坐下后,梁鹏就指着窗外将表演节目的主角丁老六介绍给他看。

  丁老六一米七左右,虎背熊腰,面容善变,时而笑容满面,时而目光凶狠。此时因身着海魂衫而更加显得有蛮力的他跟他的几个喽罗正斜靠在教学大楼前的石栏杆上、做出一副过屠门而大嚼的饿象,将从他们身旁经过的女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像要一口吞进肚里似的。

  这时还不到十点钟,所以丁老六一伙还不忙,原因是回校探看复课情况的学生还不是很多。

  十点过后,回校的学生逐渐增多,这不但使萧条的学校热闹起来,更使近乎荒芜的校园在众多女生的映照下纷红骇绿,香气蓊勃了。

  在丁老六一伙对异性垂涎三尺时,女生们叽叽喳喳,慢吞吞地靠拢了教学大楼。
  终于有大量女生踏过长有杂草的操场、爬完台阶从丁老六一伙身旁鱼贯而过,去向教室敷衍一下复课闹革命之号召。

  现在丁老六开始忙活儿了,只要一看见漂亮女生经过,他就转动着上身、恬着脸脖子一伸一缩地探向女生,于此同时张口就将一首颂歌中的两句歌词挑出来反复地唱道:“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你讲啊!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你唱!”

    数日来,由于丁老六老向漂亮女生反复不休地只唱这两句歌辞及“知心”一辞倾述得酸溜无比,因而不久就有人注意到了他的猥亵的“精彩表演”。

  丁老六一伙在怡然自得地过屠门大嚼时,为敷衍形势的学生们却尴尬地从教学大楼的门洞里鱼贯而入、鱼贯而出。

  由于大家都只是在大楼的底层走一遭就退了出来,所以如走马观花,显得有抵触情绪。为了使敷衍像个样子,学生们来到楼外后没有马上离校回家,而是四下散开,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闲聊起来。

  就在丁老六把他的“知心”歌儿唱得正欢时,突然靠近学校大门处的篮球场上爆发出几十个学生的带有戏弄意味的欢呼声。随即靠近大楼的学生转身看去,见爆发欢呼的原因是美男子小分头出现在了学校。

  今天的小分头比上学时还显得光亮倜傥,他头发好像抹了点油似的乌黑发亮,花格子衬衫配港式敞摆外衣清爽潇洒,轻薄的米色长裤矜傲雅致,洁亮的棕色皮鞋步步生风。鹤立鸡群的他在走向教学大楼的一路上,虽遭到了一些男生的起哄,但也获得了不少女生的期盼目光。

  小分头对起哄不但不气恼,相反是微昂起头,面带笑靥,他认为别人是在嫉妒自己。他轻蔑对待起哄的态度,马上就招来了一些男生长一声短一声的谩骂:“*****的伪职员,不让他参加运动,日子还越过越潇洒了!小分头,职员!小分头,伪职员……”

  小分头没理睬对他的人身及家庭的攻击,更加矜持地向教学大楼迈进。
  小分头的光鲜抢了丁老六的风头。所以他从丁老六身旁经过时,猝不及防地被对方的脚使了个绊子,险些摔倒。

  “怎么不把脚收捡好?”小分头呵斥着问丁老六。
  小分头听着自己呵斥人的声音、还沉浸在拟想中对方给他赔礼的情形中时,白皙的脸却突然遭到了丁老六的一记重拳。

  丁老六用重拳突袭小分头的目的是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告诉对方不要跟自己在学校抢风头。就因此,他狠揍了小分头后,不但没有后撤半步,而是挺着胸,提着双拳,用挑衅的姿态屹立在对方跟前,以向中学生展示自己的压倒性威力。

  在丁老六顾盼自雄时,低着头缓缓擦着自己鼻血的小分头也在暗暗积蓄力量,以图给仇人猛力的回击。小分头不是身体需要积蓄力量,而是心里。一阵怒火中烧后,小分头憋了近一年的怒火终于爆发,他一瞪眼,一拳向丁老六的太阳穴飞了去。

  丁老六毕竟是个社会混混,会点武术,身手敏捷,一侧身躲过了白面书生小分头的大半个拳头。丁老六的太阳穴虽只是被小分头的拳头擦了一下,但依然是勃然大怒,认为自己颜面大失,被一个文绉绉的书生捋了老虎须。因此他猛地一抬腿,明明白白地朝小分头的下身踢去,以显示自己是个江湖人士,心狠手辣;不过他只是踢着了小分头的大腿。

  丁老六很聪明,他猛地想到自己亲自对付一个书生是很掉价的事,因此就趁红了眼的小分头还没扑上来时,就手一挥,朝喽啰叫道:“上!给老子好好把这个伪职员教训一下!”

  喽啰们一涌而上,就像一群猎狗围攻一只长颈鹿一样,把小分头撕扯起来。
  为了使自己和喽啰们打人的底气足及不被围观的学生起哄,丁老六就不停地冲着小分头叫道:“伪职员你想造无产阶级的反吗?你别做梦,我们先造你的反……”

  大约一分钟后,围观的学生忍无可忍,纷纷起哄,对丁老六一伙有了指桑骂槐的行动。对此,丁老六听得明白,故又将手一挥,带着喽啰,故作镇静地离开了学校。

  几天后复课闹革命彻底泡汤,再没有学生返校,只留下寥寥四野红卫兵独守校园。同时丁老六一伙也很少出现在学校。

  不知是砸派蛰伏、丁老六之流退出了学校,还是自认为占统治地位,这些情况使革联派下层人员以为运动进入了绥靖时期。

 

 

 

 

 

 

 

 

 

 

 

 

 

 

 

 

十五、


    自有“三月镇反”后,两派都磨刀霍霍,一心要用武力来消灭对方,赢得胜利。可是"执政者"总是养尊处优,“在野”者总是雷厉风行,这似乎成了一条定律。因此在砸派(反到底派)积极准备武斗时,而革联派却表现得不温不火、心情悠然。

 

    "复课闹革命"泡汤和“四野”准备了一些匕首后,刘长杰的队伍又一次陷入了百无聊赖的苦闷中。无聊和久不读书,使学生们的社会习气日浓,从而关注异性的兴趣与日俱增。

 

       五月以来, 以郭永泰、胡英才为首的几个红卫兵因难遣学校索然寡味的时光,便腰别匕首时常上区大街溜达。不久,他们偶然发现在区府与南山山隅之间的苗圃公园是个望梅止渴的好去处,那里不难碰上幽会的情侣。

  一天上午,他们又去了苗圃公园,并一如既往、不辞辛苦地假装赞叹着公园的幽静之美。这次在他们轻车熟路地经过被郭永泰调侃为野鸡林时,发生了与以往不同的情况。以往他们是步伐缓缓,抬头正视前方,俨然一副用心观景模样,而对左边低处的一片凤尾竹丛,只是各自抓住时机,飞快窥上几眼;而今天他们全都以正当的理由毅然停步,堂堂正正地关注着竹丛发生的事。

  “这也太资产阶级了!抱那么紧,啃那么凶干什么?”郭永泰俯视着竹丛,向同学们咕哝道。
  原来路坡下面几丛凤尾竹的空隙间,有一对情侣在忘我地相拥接吻。

  “人家是在相互检查口腔卫生。”胡英才也抿着笑调侃了。
  “怎么不钻进那边茂密的竹丛深处去。”董明明夸张地咂动嘴说,“是想咱们羡慕他吗?”
  “我看人家是在请我们的眼睛打牙祭。”梁鹏也掩嘴偷笑起来。

  梁鹏掩饰的媚行之态,惹得众同学忍俊难禁,啧啧咂嘴。其中董明明尤为难以止笑,他突然一伸手,将梁鹏往路坎下一推,遂憋着笑说:“梁鹏,你就滚下去吧,抵拢了才好打眼睛牙祭。”

  在猝不及防中被推下路坎的梁鹏恼了,他刚一停止下滑,就一转身,四肢着地脸红脖子粗地慌忙往路坎上爬,做出一副非痛揍董明明不可的架势。
  可是还没等他爬上坎上的路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使他无暇顾及揍董明明。

  原来梁鹏摔下和往上爬时所蹬下的土块和石子掉落到坡底后,惊动了那对情侣——情侣中的男子抬头往上看时,被郭永泰一眼认出是自己学校的同学。因此郭永泰莫名激动地一只手抓住胡英才的肩头,一只手指着坡下的竹丛,压着嗓门惊叫道:“看!是鸡鸭蛋。”

    “是鸡鸭蛋?”胡英才死盯着竹丛气愤了,“走,把他抓到学校去。老子心里太不平衡了,咱们在舍死忘生地保卫毛主席,他却在及时寻乐。”

  胡英才的话,帮同学们找到了名为惩罚鸡鸭蛋,实则是满足自己窥探男女之事的理由。因此,郭永泰和胡英才随即义愤填膺地跳下路坎,连溜带滑地奔向了竹丛。董明明也紧随其后。董明明积极的主要原因是怕梁鹏揍他。

  不一会儿,鸡鸭蛋和他的女友就乖乖地被郭永泰等三人押了上来。

  鸡鸭蛋跟他的女友都是附四中的学生。“鸡鸭蛋”是情侣男的绰号。鸡鸭蛋之所以较为出名,原因是他父亲从事禽蛋买卖有二十多年,解放前是自己做买卖,解放几年后就成了食品公司的销售员。红卫兵之所以能毫无顾忌、轻轻松松地吃定鸡鸭蛋,原因之一是鸡鸭蛋确实长得缺乏男子气。也正因为缺乏男子气的鸡鸭蛋在“荷尔蒙”事上反倒远远领先于能赴汤蹈火、冲锋陷阵的红卫兵,所以红卫兵觉得自己亏吃大了,故尔要糟踏他,以纾胸中郁结。其实他们作弄鸡鸭蛋的真实目的是想近距离地“望梅止渴”。

  鸡鸭蛋和他的女友被毫无耽搁地押回了学校。鸡鸭蛋和他的女友垂着头狼狈而又害羞地走过操场,就被推进音乐教室里,不久就又有十几个男红卫兵得到消息后奔来加入了讨伐“乱搞”的队伍。

  音乐教室是平房。如今的音乐教室破败不堪,门毁窗残,桌椅七零八落,三合土地面坑坑洼洼,四壁斑驳。鸡鸭蛋同他的女友被呵令站到讲台前向毛主席认罪。在讲台前刚低头站定后,红卫兵们就围成一圈道貌岸然的将他俩轮番呵问:

  “哪一派的?”
  鸡鸭蛋痛苦地忸怩了半天,还是不敢回答。
  因此鸡鸭蛋的后脑勺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是砸派吗?”
  “不是不是不是!”鸡鸭蛋惊慌答道。

     “是逍遥派?”
  重足侧目的鸡鸭蛋老是吱吱唔唔,终归没说出半句话来。
  “害怕了?怕挨打?你捞实惠怎么就没想到害怕?”有红卫兵说道。

  “实惠”一辞逗得两个红卫兵憋着气、溜到屋外捂着肚子笑出了泪来。其余的红卫兵虽没跑到屋外躲一会儿,但也快要忍俊难禁了。为了氛围严肃,不被鸡鸭蛋同他的女友在心中讥笑红卫兵,梁鹏就火速地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吼道:“鸡鸭蛋,你俩是怎样认识的?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是在步行串联的路上认识的。”鸡鸭蛋毕恭毕敬地答了话。
  当梁鹏还要问什么,但被几个要直接进入正题的战友打断了话:“鸡鸭蛋,你俩是怎样交媾的?”

  鸡鸭蛋似乎不懂交媾之意,因而就发愣地瞟了一眼问话的人、吞吞吐吐地说:“交……交……没……没……”
  “就是乱搞!”光了火的红卫兵踢了鸡鸭蛋一脚。

  现在鸡鸭蛋明白了同学们批斗他的真实目的是要窥视自己最隐秘的事。因而他把头深埋下去,就是不说话。同时,他的女友也将头埋到了旁人不能见其面的程度。

  不过红卫兵们高涨的兴趣并没有因鸡鸭蛋的抗拒而受到影响,故个个都仍时不时的盯着鸡鸭蛋的女朋友,窃笑着纷纷张嘴呵问道:

  “乱搞没有?”
  “是怎样搞的?”
  “第一回在哪里搞的?”

  “是谁先动手摸?”
  “是谁脱谁的裤子?”

    … …

  冲动下的红卫兵们按各自的喜好一通问下来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有点龌龊,心里也有点阴暗。不过他们很快就替自己找到了自抚“光明磊落”的理论根据,就是自私自利的资产阶级行为要搞臭。

  理直气壮后,红卫兵们就更加兴冲冲地蹂躏起鸡鸭蛋来。有的红卫兵认为自己在出生入死地干革命而鸡鸭蛋却在享乐,所以心里不平衡的他们各有表现。有的嘴动得少,拳脚动得多;有的拳脚动得少,盘问猥狎之事多。

  尽管鸡鸭蛋的痛苦到了生不如死的程度,但还是不肯说出裤裆里的那点事。不过有几个红卫兵比鸡鸭蛋更倔犟,大有不获所求,决不为人的气势。因此,不久有人找来绳索,将鸡鸭蛋五花大绑了。

  被绑的鸡鸭蛋初时仍对红卫兵的狎亵盘问吱吱唔唔,老是没说清楚半句话。因此红卫兵们就呵令他跪下。大概是要叫鸡鸭蛋心疼,随后有人又呵令他的女友也下跪。

  鸡鸭蛋和他的女友虽然是并排而跪,但是红卫兵们只诘问他。尽管这样,鸡鸭蛋还是竭力维护自己的脸面,仍是用“吱吱唔唔”来敷衍红卫兵。

  突然一个特别心急的红卫兵光火地对鸡鸭蛋的后脑勺猛扇了一巴掌,造成鸡鸭蛋像不倒翁一样的向前一倾额头重重地磕到了地面。红卫兵们看着“不倒翁”开怀大笑时,鸡鸭蛋却在紧张、用力地要直起身来重新跪好,因为当下的人都知道被批斗的规矩,不能装死耍赖。玩高兴了的红卫兵们在鸡鸭蛋还没完全直起身来时,就又有人给了他屁股一脚,将他又踢到。

  接下来红卫兵们就惬意地玩起“不倒翁”来 ,只要鸡鸭蛋刚一挣扎起身跪好,就马上有人嘻嘻哈哈地将其推倒、踢到。由于怕蹶着屁股又被踢,鸡鸭蛋只好在一起一伏间疲于奔命。如此十来次后,有人觉得此玩法已乏味,故指着正墙上毛主席肖像,命令鸡鸭蛋向毛主席请罪。

    

    眼下,“请罪”是鸡鸭蛋求之不得的事,因为可缓解皮肉之苦。于是他立马像鸡啄米般地磕点着头,连声念道:“毛主席,我有罪……毛主席,我向您老人家请罪……”

  鸡鸭蛋唯唯诺诺的请罪没进行多久,一个像早就厌恶这丑态的红卫兵就绷着脸一咬牙踢了他一腿,随即又骂道:“*****的好恶心,老子看着就作呕。你能不能打起精神请罪?说你像个太监,可干这事又猴气。”

  “哎呀,走了走了。”另一个红卫兵接过话来似生气非生气地嚷道:“如再不走,老子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了。”

  这一来,心术不正的红卫兵们就借机下台,纷纷假模假样地臭骂着腐朽的资产阶级而走出了教室。

  “喂!郭永泰,你怎么跑了?”落在最后的梁鹏叫住了郭永泰。
  “跑了?什么叫跑了?”郭永泰扭回头发愣地盯着梁鹏。

  “人怎么处理?”梁鹏说。
  “什么人怎么处理?”郭永泰问。

  “装傻!鸡鸭蛋怎么处理?”梁鹏发了火,“人是你弄来的……”
  “你没有享受吗?”郭永泰向梁鹏一挤眼跑了。
  “俗不可赖!”梁鹏冲郭永泰吼了起来。

  梁鹏想了想后还是独自倒回了教室。他正要叫鸡鸭蛋滚,但立马就住了口。原来他看见鸡鸭蛋女友的手正从鸡鸭蛋的额头上惊慌地缩了回去。


  梁鹏明白,刚才那一小会儿,鸡鸭蛋的女友正在拈嵌入鸡鸭蛋额头里的细煤渣。因此,他先有意无意地瞅了瞅鸡鸭蛋那沁着血的额头,尔后才佯装不满地对鸡鸭蛋的女友吼道:“你不知道解绳子吗?快滚!”

  三合土的材料之一是细煤渣。三合土结构不牢,易松散,散后煤渣如沙砾。

  红卫兵们久离课堂到今天,已露落拓不羁,人人好逞男儿骠勇。鉴于此,有自知之明的刘长杰不再管束人,只要不离开组织,只要招之能来,来之能战就行。

   

    五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患感冒已两天的胡英才因口中无味得厉害,便独自一人去了杨柳街,其目的是吃酸辣面来发汗治感冒。

  如今的胡英才也多有变化,对同学有了胸襟,行事精明干练,论派别之道咄咄逼人,遇事总是一马当先,这些使他得到了同学们的好评。好评说四野兵团还真离不了他这个又“奸猾”又勤奋勇敢的革联派战士。

  由于急于打开胃口,胡英才很快就吞下了第一碗面。当他抹了抹嘴,准备吃第二碗时,突然一个店员模样、约五十岁的男子急匆匆奔进面馆来、惊惊慌慌地对店里的三个服务员叫道:“快关门!快关门!一大队红卫兵从音乐学院那边杀气腾腾地开过来了。”

  服务员之一的开票瘦老头一下放下正在阅读的报,并摘下眼镜,用不太在意的态度盯着报信者说:“陈剃头匠,你被鬼打慌了吗?你看清楚他们是哪一派没有?”

  “你才被鬼打慌了!”陈剃头匠冲着开票老头发了火,“我好心好意来叫你早作准备有错吗?”

  “好好好。你先回你的理发店早作准备。我还是先去看清楚他们是哪一派。”开票老头起身朝陈剃头匠挥挥手,就朝店外走去。

  开票老头从胡英才身旁走过时,撇着嘴偷看了一眼胡英才胳膊上的袖章,其神态像是在说:小子,我老头奈何不了你,但有人行。

  一直心里有所警觉的胡英才见开票老头走出屋外后,撂下没吃完的面也走出了小店。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决定径直回学校报信,用不着耽搁时间先去看清楚杀气腾腾而来的队伍是何派。不过他朝学校方向的北边快行了几十米后、还是回转身来朝南边音乐学院的方向奔了去。他改变作法的目的还是要先搞清楚那队红卫兵是何派,以免失误被同学们笑话。

  他急急奔向南边时,身上已开始淌汗。在这一路上,他知道自己淌汗的原因不只是天气较热、步伐太快,还有越来越明显的紧张心理。正恨着自己无故耽搁了一段时间的他刚要跨出南边的街尾,就听见前面低凹处的公路上传来了一大队人马的整齐步伐声。因此他不敢再向前走,而是躲在一棵树后等待观察这支队伍是何派。

 

    郊区的公路很静,这使大队人马的步伐声既雄壮又有震慑力。当胡英才看见公路上冒出钢钎和人头时,对方距离自己已不足一百米了。因此,他马上对是否要继续打探清楚对方是何派的事犹豫起来,他怕自己得到确切信息后再回去通风报信就贻误了时间。

  不一会儿后,仍躲在树后而又约显紧张的胡英才看清了这是一支五十多人头戴藤帽、肩扛钢钎、脸皮紧绷的武斗方阵,他们步伐有力而又整齐的炫耀着武力。见此阵势,胡英才不再犹豫,而是转身就走,原因是他认为这支杀气腾腾的钢钎队伍十有八九是砸派。然而他又猛地止步扭回头看,像发现了什么。原来在他转身离开的一瞬间,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从他眼前晃过,他定睛一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竟是叛徒杨长江!紧接着他又看见了赵中远。

  有了这回头一望,胡英才不敢奔跑了,他怕动作大,会引起赵中远、杨长江的注意。因此心中紧张的他只好紧靠路边缩身快步朝北边蹿去。他没蹿出几步,就仰头望了望天空,用胳膊擦了擦额头,就快速地脱下衬衣来盖住自己的头装出怕晒太阳的样子。有了遮盖,胡英才加快了回校报警的速度,不到一分钟,他就大步奔过了杨柳街。接下来他准备撒开腿跑,这为的是能早一刻报信,给同学们、战友们赢得多一点的时间做战斗准备。

  撒腿跑之前,心细的胡英才没忘记该回头看看身后的情况如何。当他看见扛着钢钎的队伍已踏上街头距自己并不远时,就意识到不能沿着公路跑,否则就有被发现的危险。于是他马上从右边跨出公路,踏上东边的阡陌,借杨柳街房屋遮挡住钢钎队的视线,飞奔起来。

  疾奔一阵后,他放慢速度回头观察起街头的情况来。他时间估计得准,一眼就看见林立的钢钎出现在了北边街头。早有准备的他知道此后该钻进庄稼地里跑,因为现在已没有了杨柳街房舍的遮挡。

  现在是初夏,麦子成熟,玉米长高,这给了胡英才隐身条件。接下来他一忽儿在麦地里躬着身跑、一忽儿在玉米地里直起身奔,最终好歹是先于砸派的钢钎队伍十几分钟赶回了学校。

 

    大汗淋漓的胡英才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头撞进教学大楼就拉开嗓子大叫道:“砸派来了!砸派来了!”

  由于底楼成废墟而无人,所以胡英才没作停留就一个劲地直奔二楼的团部而去。他刚奔上二楼,就看见梁鹏和郭永泰从三楼悠然而下。于是他急停下来,按着急剧起伏的胸脯,喘着粗气艰难地嚷道:“梁鹏、郭永泰,你们快去通知战友们,砸派杀来了!”

  然而嬉笑的梁鹏却不以为然地说:“砸派来了又怎么样?他们要搬石头砸天吗?”
  “他们气势汹汹,并且全都手持钢钎。”胡英才匆忙解释道。

 

     “我们有匕首。”梁鹏依旧不以为然。
  “你就等着砸派用钢钎戳死你吧。”胡英才瞪了梁鹏一眼就奔向团部办公室。

  梁鹏望着惊慌而去的胡英才还想揶揄取乐,可被郭永泰给阻挠了。郭永泰目光不安地盯着梁鹏说:“梁傻子,匕首打得过钢钎吗?快走,快去给大家报信!咱们至少要及时做好防御工作。”

  由于紧张、危急的气氛在大楼里弥漫得很快,所以不一会儿工夫,四野兵团的二十几个红卫兵都赶到了团部办公室。惊慌中骤聚在一块的红卫兵们从胡英才口中得知“钢钎”、赵中远及叛徒杨长江的信息后,不由得愤慨压住了惊慌,遂胀红着脸,英勇而论。

  “时间紧迫,大家不要乱嚷了。”刘长杰蹙着眉发了火,“大家听我调遣,我们眼下的主要任务是绝不许砸派冲进大楼来,我们守住大楼就是胜利!请战友们牢记,我们丢不起这个脸……”

  刘长杰快速说完话后,红卫兵们全都涌到底楼像抵抗洪水般的手忙脚乱起来。他们首先是将所有的门窗关严,紧接着就搬来大量的桌椅将其层层叠叠地抵牢。

  李华新和郭永泰在合力抬起一张课桌欲往窗前的桌椅堆上扔时,郭永泰蓦地嘲笑起李华新说:“李华新,你的手怎么在发抖?”

  “放你妈的屁!”李华新一生气,撒手撂下了桌子。
  “喂!你松手怎么不说一声?你这行为差点砸了我的脚。”郭永泰哭笑不得地埋怨着一脸灰霜的李华新。

  “活该!”李华新爱理不理地哼了一声。
  “这就是你的战友情吗?”郭永泰调侃道。

  李华新似乎被郭永泰的话感动,因而就下意识抿着笑向对方说:“有没有战友情,战场上见。”

  “战场?问题没有这么严重吧?”郭永泰若思若想地说。
  李华新正要说“走着瞧”,校门口就响起了一遍喊杀声。原来头戴藤帽,手持钢钎的砸派呐喊着杀进了校园。

 

    砸派仗着手中如矛的钢钎远远长于革联派的匕首,所以就一路连喊带叫,毫无顾忌地朝教学大楼掩杀过来。没多久,他们就意识到自己的偷袭失败,因为看出对手已有了一定的防范准备。随后他们改变了攻击策略,放弃攻门,集中力量专攻能看清室内情况变化的窗户。

  随着一扇扇肮脏的窗玻璃在无数钢钎的拥刺和敲打下哗啦啦坠地,大楼里的革联派开始神情惊慌起来。窗玻被砸烂的初时,革联派红卫兵还心存侥幸,希望室内窗下堆垒的桌椅加自己龇牙咧嘴的吼叫能阻挡砸派攻进屋来。

  当砸派改变进攻策略后,革联派开始冒汗了。因为一部份砸派将钢钎捅进室内遏制住正在窗前挥舞桌椅腿抵抗的革联派,而另一部分砸派则开始从窗户的上端开始翻窗了。

  砸派的这一方法还真有效,不一会杨长江和他的两个较瘦小的战友,已各自将一只脚伸进了窗内,眼看就要翻身进屋了。

  情急中,李华新大叫着将手中的匕首朝叛徒杨长江飞掷过去,并刺伤了对方的脚。紧接着又有几个人效仿李华新也朝翻窗者飞出了匕首。本来这一招还有些效果,减缓了砸派的进攻。但随后就再没有匕首飞出,原因是大多数人都只有一把匕首,专用于防身。

  不过革联派还是及时找到了匕首的替代物,就是桌、椅、凳的腿。男生在大力朝翻窗者狂掷木腿时,女生就在大楼的过道上飞快地将桌、椅、凳砸烂,以保障“弹药”供应。

  经过一阵狂掷猛砸,革联派虽然用木腿将翻越窗户的砸派给击退回去,但好景不长,窗户下端又出现了险情。原来砸派已用长长的钢钎将作为屏障用的一部分桌椅撬开,使两个窗户出现了豁口。随着豁口扩大,有砸派爬上窗台,准备端持着钢钎跨进教室。

  在这危急情形下,暴怒的李华新边同战友们手忙脚乱地向进犯者狂掷木腿、边气急败坏地向刘长杰大发脾气:“老子早就叫你打制钢钎、你就偏不听!现在好了……*****就是仗着有长武器……”

  同样紧张的刘长杰边抛掷着木腿、边向李华新赔小心:“明天就去做!明天就去做!”
  “哼!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明天!”气恨的李华新从鼻孔喷出话来。

 

     不过还好,由于豁口还不够大,施展不开手脚的两个砸派各自将一只脚踏上窗下的桌子上时,就被密集的木腿给击打了回去。随着豁口进一步扩大,革联派快支撑不住了。

  就在这又一次危急关头,气喘吁吁的孙仲云抱来一捆旗杆,并急速向战友们告之了旗杆的用途。旋即室内的革联派红卫兵们人人抓起一根旗杆和砸派的钢钎绞在一起,情况又得以缓解。

  激战中,刘长杰和段国成一前一后的向战友们喊道:“我们的援军就要赶到了。我们早已给卫东厂的战友打了电话。大家一定要坚持住,决不能丢脸!决不能失败!失败了就要被资产阶级秋后算账!”

  形势虽然十分险恶,不过似乎是已适应了紧张气氛的孙仲云活络开了脑筋,他带领着一群女生奔上了房顶。

  上气不接下气的孙仲云用匕首从屋顶的女儿墙上撬下一匹砖来,接着他又用这匹砖敲落了女儿墙上的几块砖。这时看懂情况后的女生们人人行动起来,人手一砖效仿孙仲云砸墙取砖。不久本已风蚀严重的女儿墙就被拆了个大缺口,孙仲云和女生们获得了很多的砖头。

  “闭上眼睛往下砸!”孙仲云向女生们大声喊叫道,“他们都不在乎我们的命,我们也不在乎他们了……”

 

     倾刻间,大大小小的砖头从房顶倾泻而下,砸在了砸派的藤帽上及肩膀上。

  砸派在如冰雹般密集的砖头狂砸下,只好退到杂草丛生的操场上。砸派虽然受了挫折,并有人负重伤,但仍呈大张挞伐气势,大叫着准备再次发起进攻。

  这时的赵中远含愤屹立,深沉刚毅的目光凝视着风烟中的教学大楼心潮起伏,悲愤填膺,他怀念起无辜丢命的罗大刚和朱丽来。随之罗大刚和朱丽为争取红卫兵权利而被刘长杰一伙蹂躏、恐吓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由于他禁不住年青生命陨落之痛,静静地落下了泪。

  沉思悲痛中,赵中远突然虎啸般地向他的战友们叫道:“撤——下次再来!”

  砸派离去时的剽悍而又傲慢的姿态,气得站在房顶上观察对手动态的革联派人员咬牙切齿地恼火。因此李华新、郭永泰、胡英才等极为不服输的人就绷着脸,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起刘长杰、段国成丢了他们的脸,从此没有了尊严。

  在这一遍众人责备正负团长幼稚的喧闹声中,一直懒得开言的董明明突然慢悠悠而又别开生面地对战友们说:“依我看丢不丢脸倒不是什么大事,我担心的是砸派真能翻天。理由是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中央还没发出砸派是反革命组织的文件。因此可不可以这样说,我们与砸派决一生死的较量,完全得靠武力了?如果我们战败了,是不是就要被他们秋后算账?想想都害怕!当然,如果我们胜利了,他们也要被我们踩在脚下。”

  “难道中央出个砸派是反革命组织的文件都嫌累吗?不出文件、没有最高指示,搞得下面的人心神不宁,打过来打过去,终没有个头!”一脸汗渍和灰尘的黄晓玲蹙着眉也不满起来。

  郭永泰又发起了牢骚,说:“在这以前最高指示一个紧接一个,层出不穷,使人应接不暇。可今天咱们伸长脖子盼着最新最高指示出来打倒砸派,却一个都没有!”

  梁鹏也发了火,叫道:“就是有了四月二号的人民日报社论,才使原本已被镇压下去的砸派又咸鱼翻身了。上面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哦!心焦说错了,难道到现在中央都还有阶级敌人吗?”

 

    同样怒气冲冲的谢倩也绷着紧张的面孔叫道:“从现在起,我们也要借江青的话办事,这就是文攻武卫……”

  “莫扯远了。莫扯远了。”李华新抬手招呼着大家,盯着刘长杰说,“刘团长。我们明天非去卫东厂打制钢钎不可!我可不想被砸派秋后算账,更不想死在他们手里!”

  “当然当然!”刘长杰硬着脖子瞪着眼说,“谁想落得哪样的下场?从当前的事态看,咱们就只有靠武力来自救了。我已看出咱们与砸派的斗争,事关命运,入主出奴。”

  “还关我们的尊严!”段国成也咬牙崩出了话。

  就在场面越来越激愤时,校门口传来了卡车的喇叭声。众人靠近墙栏朝校门处一看,见两辆解放牌卡车载着头戴藤帽、手持钢钎的武斗人员闯进了校园。见此情形,有人正要惊慌,但刘长杰和段国成却不约而同地惊喜道:“我们卫东厂的战友终于赶来了!”

  “还高兴?”李华新撇着嘴不高兴地说,“不知砸派已雄赳赳地跑了多远了。”

  受李华新的情绪影响,大多数红卫兵一下脸色阴沉,像是在为自己刚才的窝囊感到汗颜。沉寂的场景使刘长杰更难过。无奈的他只好对大家说:“大家去团部办公室休息吧。我和段

  国成先去给卫东厂的战友通告一下我校刚才发生的事件,跟着就回来同大家商量、制定今后对付砸派的行动计划。”

  随即垂头丧气的红卫兵们拖沓地走下了房顶。

  红卫兵们走进团部办公室后越觉得自己窝囊,因而心中就老想着要让自己的尊严重见天日之事。于是他们吵闹开来,有人骂砸派不要脸,有人骂自己太老实没有政治嗅觉,更有人忍着怒火怨人民日报社论的“两派都是革命群众组织”这句造成武斗的魑魅之言。

  就在众人越说越气愤时,过道上响起了一个人爽朗而又豪迈的笑声。红卫兵们还在对这样豪迈的笑声感到奇怪时,刘长杰和段国成已领着两个头戴藤帽、手握钢钎、全身着崭新劳

  保服及脚登崭新黄色反毛大头劳保皮鞋的男子出现在了他们眼前。没等刘长杰作介绍,发出笑声的男子已挥着手,豪迈地向众红卫兵说:“战友们别生气,砸派被我们打败只是个时间问题。明天你们就到咱卫东厂打制钢钎,要做多少就做多少……”

  “有没有劳保服及劳保鞋?”郭永泰兴奋地打断了男子的话。
  男子豪迈地笑着说:“为了消灭砸派,要什么有什么,就发给你们每人一套。”

  这一来,红卫兵们心情大变,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此时刘长杰也笑逐颜开:“大家不要太激动,只要我们也武装了,消灭搞无政府主义的砸派还难吗?现在请大家听我介绍一下我们这两位卫东厂的战友,一位叫白继光,大家就叫他白师傅吧,另一位叫黄捍东……”

 

    爽朗豪迈者即白继光。白继光是卫东棉纺织厂机修工,四十来岁,身高约一米七,发短头圆,体格结实,笑口常开,好胜心强。黄捍东是卫东棉纺织厂技术学校学生,高约一米七五,学生头,身体一般,面色沉静,眼神有光。

  第二天,附四中四野兵团红卫兵带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时期要善自为谋的思想,早早地就动身去了卫东棉纺织厂。红卫兵们到达工厂时,正是工厂早晨最热闹的时候。热闹

  原因一是两派的高音喇叭正在例行地拉开嗓门大打舆论战;二是上班下班人流如织;三是谩骂对立派的聒噪声处处可闻。

  运动到今天的人们,大都养成了这样一个毛病,总爱对进入自己眼中的人进行揣测,想知道目光里的人是哪一派。一路进行中,细心的谢倩突然窃喜地对杨娟说:“杨娟你看,卫东厂步伐有弹性的人大大多于脸色难看的人。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卫东厂革联派的力量远大于该厂的砸派。”、

  杨娟轻声说:“那不一定,有句话不是说光脚的不拍穿鞋的;昨天我们不是已见识了砸派的凶狠吗。我们千万要当心。”

  “我们是什么穿鞋的?”谢倩撅着嘴不以为然地说,“掌权与否,跟我们学生有什么关系?我们可是为了保卫毛主席才当的红卫兵啊!”

  谢倩莺鸣般的感叹声惊动了走在前面的黄晓玲和范素芳。因此黄晓玲转身停下,用揶揄的口吻对谢倩说:“你唉声叹气什么?你怕我们没力量保卫毛主席?”

  “去去去。”谢倩挥着手,示意黄晓玲走自己的路,别多嘴多舌。

  这时费静和赵文和从后面跟上前来了。费静微笑着对黄晓玲说:“人家谢倩哪里是没信心保卫毛主席。人家是感叹权力作弄人,它把咱们这些老百姓也搞得上不上,下不下,不知如何是好、如何是对。谢倩你是这意思吧?”

  没等谢倩作答,范素芳略显深沉地对大家说:“幸好我们比砸派安全些,因为站对了路线,不怕运动结束后被人秋后算账……”

  “边走边说。不,别说这类瞻前顾后的话了。”黄晓玲打断了范素芳的话,率先走在前面,“我只关心打败砸派的事。”

  在女生们谈论“权力”、“路线”、“前途”及“砸派”时,男生们大都在观察两幢大楼房顶上的瞭望塔。就在边走边观察卫东厂两派势力谁大谁小的过程中,四野红卫兵来到了革联派的搭有瞭望塔的大楼前。

  两派的瞭望塔相距约二百来米,革联派在厂大门的东边。革联派瞭望塔占用的大楼虽然高达六层、是全厂的制高点,但模样平凡且又是人字架尖顶屋面。尖顶屋面使革联派在瞭

  望塔旁边用树木和楠竹又搭建了一个平台,供人上下瞭望。而在西边的砸派瞭望塔所占据的大楼就不同了,它虽然只有四层高,但却是砖混结构的欧式建筑,雅致而又气派,是领导权的象征,全厂上上下下的人从解放前至今天都

  称它“公司大楼”。公司大楼建于三十年代,砖混结构,平顶,四四方方,迴廊宽大气派,木制楼面,门窗纹饰典雅,房前四百多平方米地面上的两个昔日的花坛虽残缺没落,但仍有兰薰桂馥之气。

   
    四野红卫兵还没跨进模样平平的革联派大楼,就有十几个四十来岁的纺织女工如小孩般喜悦地迎出来将他们簇拥,并叽叽喳喳地大述战友情、大骂砸派反对毛主席罪该万死。末了,

  四野红卫兵在一个女工的带领下登上五楼来到了白继光的办公室。随后白继光叫人找来了黄捍东,并同黄捍东领着四野红卫兵观看了大楼的防御工事。所谓的防御工事就是将一、二楼的所有窗户及一楼两个大门的一个大门用砖封堵。

  不久,红卫兵们跟随白继光、黄捍东去机修车间的路上,刘长杰向白继光提出了支援附四中搭建瞭望塔材料的请求,白继光连连点头同意。

  四野红卫兵在白继光和黄捍东的帮助下,十分顺利地在机修车间的烘炉房打制了钢钎;也有人趁此机会给自己添置了匕首。红卫兵们扛着钢钎回到革联派大楼时已是中午时分。当

  红卫兵们登上五楼走进团部办公室时,一眼就发现桌上摆满了盛有饭菜的蛊和碗。他们还没来得及作何想,一群纺织女工已像母亲般的喊他们赶快吃饭。吃饭中,妈妈们义愤填膺地向红卫兵们聒噪起来。有痛斥丈夫不仁不义跟

  着砸派造革命领导的反、有大骂儿女糊涂参加砸派走上了自取灭亡之路、也有无限庆幸之声或自诩政治觉悟高,与砸派丈夫离了婚,或自赏爱憎分明,已不认投靠了反到底派的子女。

  在这遍燃烧着真挚的战友情中,一个老是昂头侃谈的女工突然对斯文的董明明和赵文和说:“小将,碰上武斗就让我们这些老工人冲前头。我们死了不要紧,而你们不同了,免得你们的父母哭幺儿。”

  该女工的话还没落音,反映最快的郭永泰绷着脸起来说:“怎么能这样!阿姨您把话说反了,应该是我们这些无牵无挂的学生冲在最前头。我们死了就光杆一个人,而阿姨们却上有老下有小。”

  紧跟着郭永泰的话,红卫兵们威严地喊叫成一遍,有的向如母亲般的纺织女工发出了绝不许砸派伤害到她们的誓言,有的大骂砸派没有好下场。

  在党同伐异思想的激励下,工人与学生成了忘年的生死战友;工人像母亲一样的担忧着学生的安危,学生像儿女一样的捍卫着工人的尊严。

  下午两点钟左右时,四野红卫兵终于与大义天下的工人们告别,乘坐白继光安排的卡车返回学校。在卡车上,学生们惊喜地看见了劳保服、劳保皮鞋及藤帽。从此四野红卫兵为捍卫自己的尊严也披坚执锐了。

  运动到今天,中央的高文典册彻底成了槁木死灰,没人搭理,因为人们已明白自己的安全及命运只有靠武力来捍卫。

  武装起来的四野红卫兵虽然对操纵钢钎刺杀之事心烦技痒着,但却不能马上践行,因为他们眼下最紧迫的任务是修筑城池,搭建瞭望塔。三天后,他们的防御工事大功告成,房顶

  上搭建起了竹木结构的瞭望塔;底楼除西边贫富巷的侧门留有容一人进出的门洞外,其余所有的门窗都被砖石封堵死了。

 

     如今的附四中学已是冷清凋敝,没有了批斗牛鬼蛇神及走资派时的热火朝天场面,也没有了抄家时的喜气洋洋景象,有着的是大漠边陲要塞的吊影自怜。

  戎装了的四野红卫兵对自己的鱼游釜中的境地不再在意了,原因是他们只想着胜利后的辉煌。因此他们在操练钢钎刺杀时,把自己看成了补天沐日的战士,当仁不让,信心满满。

  天气虽然一天比一天热,但为了队伍的雄壮威武和有威慑力,红卫兵们出门仍头戴藤帽、身着劳保服、脚登大头劳保皮鞋。六月二日上午,当四野红卫兵又在操场上汗流浃背地操练

  时,全副武装的刘长杰匆匆奔来向众人疾声叫道:“大家快去增援卫东厂的工人战友,他们被砸派围攻了!工人战友在电话里呼叫得急,看来处境很危险。大家赶快跑步救援!”

  早已想 向砸派及市民证明自己是血性男儿、巾帼英豪的男女红卫兵们没等刘长杰再说话就叫嚣着疾步奔向校外。他们在公路上越是加速就越是焦急,因为意识到远水难救近火。他们还远在拱桥站时,就已是汗流浃背,大气直喘。不过他们毫不在乎,一心只想着救援同一条战壕里的工人战友并打出自己的尊严。

  肩扛钢钎、头戴藤帽、身披如盔甲般劳保服及脚蹬大头皮鞋的红卫兵们,成二路纵线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奔跑,渐渐地脸色阴沉下来,有了投笔从戎的自豪感。在自豪感和自尊心的激励下,他们听着自己那越来越有震慑力的脚步声就越奔越快了。

  大汗淋漓且又心急似火的救援队刚跨上拱桥,胡英才突然向前蹿到桥中央叉开双腿站定、双手高举钢钎挥动,朝迎面驶来的远在几十米处的一辆解放牌卡车厉声大叫道:“停车停车停车!调头调头调头!”

  胡英才的举动,使红卫兵们茅塞顿开,故倏地朝着卡车一涌而上:“停车停车……调头调头……”

  钢钎林立,剑戟森森,吓得司机诺诺从命。转眼卡车就被红卫兵们征用了。随后卡车载着满满一车貌似替天行道般大义、威猛的武斗人员朝卫东棉纺织厂呼啸而去。

  约二十分钟,四野红卫兵们风车仆仆地赶到了卫东厂的大门前。由于红卫兵们都带着为尊严、为胜利而冲锋陷阵的决心和勇气,所以他们在跳下车时就有意地让自己的脸充满杀气,想借此压倒砸派和赢得社会地位和舆论。

  四野红卫兵如旋风般的赶来,一下引起了在大门内外窃窃议论 厂内武斗群众的片刻骚动。骚动中,围观群众不仅飞快地往两边分开、给武斗队让开了一条大道,而且还乖巧得几乎没发出声音,因为谁都怕在钢钎面前说错话。

  红卫兵们见有如此多怪模怪样的眼睛盯着自已,于是就更加摆出杀气腾腾的架式,端持着钢钎一路呐喊着冲进厂、直扑厂革联派大楼。他们似乎来迟一步,因为大楼前没有喊杀声,

  只有砸派凶狠而又得意的叫阵声和退缩回大楼里的革联派的谩骂声。就因这样,没有作好单独挑战砸派思想工作的四野红卫兵还没扑拢大楼前就遭到措手不及的打击,砸派反身迅猛地朝他们冲杀过来。

 

     惊慌中,四野红卫兵们倒退了几步。不过在尊严的驱使下,他们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一阵钢钎碰撞所发出的“叮叮当当”声响起后,四野红卫兵已没有了“刺刀见红”的恐惧,有着的却是万夫之勇的感觉油然而生。

  由于双方都已深知入主出奴的道理,所以他们一交手就把对方视为不共戴天的敌人来刺杀,故不久就有人受伤淌血了。地上的鲜血使势均力敌的两派越杀越眼红、越杀越拼命,眼

  看付出生命代价的事就要发生。还好就在这时,大楼里的的革联派及时地开门冲杀出来,这使砸派腹背受敌。而砸派不仅是因穷权而凶猛剽悍、也是由有相当体力的技校生和壮年男

  工组成,所以他们在夹击下并没有溃败,而是在周旋中且战且退。接下来就是砸派边战边退向自己的巢穴----公司大楼,革联派便趁人多势众步步撵杀过去。

  撵杀中,革联派显得尤为心狠手辣,原因是他们要一雪刚才的耻辱,争回面子。因此当一群从车间里焦急奔出来的砸派女工为阻止革联派追杀自己的战友而站在路边咒骂革联派时,革联派中的几个红卫兵兀地丢下战场,转而瞪着大眼怒不可遏地朝砸派女工直扑而去。

  女工们见长长的钢钎直奔自己而来,于是就慌忙转身惊恐地朝厂大门外逃窜。在这群女工中,最数四十来岁的王大脚憨实,她笃信只有自己的反到底组织才是在真正的保卫毛主席。因此在几个革联派红卫兵端着钢钎冲过来时,她根本就没有想到逃跑,相反想到的却是要怒骂对手。不过当她看到情况不妙要拔腿逃命时,已落在了最后。

  革联派红卫兵突如其来对上班的砸派女工进行追杀,一下就惊动了聚在厂大门处的几百名各自关心着自己这派情况的持观点群众。由于追杀情形来势汹汹、再则追杀者相离大门处只

  有二十多米,所以一时间不明情况的群众为了不被伤害,就像潮水一样的朝大门外涌,造成了道路拥挤。在这种情形下,王大脚逃到大门处时,就受到人群阻碍,再无法跑快。就在耽误了这眨眼间功夫里,一个红卫兵怒目赶到,一钢钎刺进了王大脚的后背。

  刺杀王大脚的红卫兵在拔出钢钎的那一刻不仅精神抖擞,而且还威武地抖动了一下双膊,显得既解恨又快意,其神态像是在说我就要看看到底谁无好下场。

  不过当这个红卫兵看见王大脚的鲜血从后背汩汩涌出后,还是不禁心颤起来。还好,时下每个人都学会了用“革命造反”来证明自己怎么做也是个好人,所以心颤的红卫兵立马向他的战友们一挥手:“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快去捣毁*****的老巢,别在这里耽误时间。”

  大概还是怕人死在自己的手里,所以几个追杀者猛地一转身、边呼啦啦地往回跑、边连声叫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捣毁*****老巢……”

  这时倒在地下的王大脚开始痉挛,不一会儿鲜血殆尽,随后睁着眼死去。

 

    革联派红卫兵刚一走,刚才四散奔逃的群众就冲着血泊中的王大脚又走了回来。先一步来到王大脚跟前的群众大都是革联派观点,所以当他们搞清楚死者是砸派后就又是瘪嘴又是叽叽咕咕地谩骂。随后虽然来了些砸派观点的群众,但他们不敢轻易暴露自己的观点,因为近在咫尺的武斗是革联派占上风,怕搞不好,眨眼间自己就会跟王大脚一样的下场。

  不共戴天的派别斗争使王大脚死后都无尊严,任凭围观的革联派群众攻诘。当有一只绿头苍蝇在王大脚头上盘旋时,才有一个四十多岁妇女低声哀叹道:“唉!王大脚,你死了你那十二岁的脑瘫儿和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该怎么办哟!你又没有个男人啊!”

  有几个中年妇女见这样的哀叹并没有遭到旁人呵斥,于是纷纷说道:
  “王大脚这个人也太老实了,为什么同意离婚;男人给她撂下个脑瘫儿……”

  “王大脚这辈子太不划算,没见她吃过一口好饭,没见她穿过一件新衣。大家看她脚上的那双自己手工做的布鞋像个什么东西……唉!”

  “王大脚已很能干了,既要三班倒,又要服侍老母亲和脑瘫儿。唉!往日她那脑瘫儿总在这个时候来这里等候吃午饭。今天怎么没来?今天如来了,王大脚就有可能躲过了这一劫……”

  就在怜悯王大脚的人越来越叹息时,人群外响起了像牛犊一样的“哞哞”呼叫声。由此有妇女惊慌地叹道:“糟了!糟了!脑瘫儿来了!快去几个人把他挡在外面。千万不能让他看见他妈。”

  发出一阵“哞哞”叫声的人正是王大脚的脑瘫儿。脑瘫儿像是知道自己的母亲死了似的,因为他的叫声异于以往,显得特别凄凉。当有妇女匆忙赶上前去要诓骗他回家时,一心要见妈妈的他走路姿态就更加摇晃,叫声也更加凄凉。尽管有人再三挡着他的道,但频频摇摆着头、眼睛斜视、口水横流、缩手跛脚、七弯八拐着的他仍百折不挠地要通过阻拦他的人群。

  “哞——哞——”脑瘫儿边凄沥地呼叫着母亲、边摇摆着身子继续冲撞着阻拦他的人。
  脑瘫儿的遭遇,引得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不禁压着嗓门悲叹道:“瘫子儿呀瘫子儿!你妈死了,今后谁来养你疼你哟!”

  此声一出,嘈杂的场面似乎静了一点。随后另一个妇女哽咽着说:“妈不在了,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哟!”

  在这小范围悲戚的氛围中,有人改变了想法,建议让脑瘫儿见他母亲最后一眼,可有人仍说这不好。就在这几个妇女两难时,那边的武斗形势突然风向大变,本来是占绝对上风的革联派却且战且退、而砸派反而转守为攻,从而使战局混乱而暴烈,又吓得围观群众豕突狼奔。

  原来革联派退走的原因是知道自己杀死了人后就没有全力进攻;而砸派知道自己战友遇害了后就不顾死活地进行反扑。又一阵“叮叮”的厮杀后,有许心虚的革联派越退越快,而砸派就抓住这一时机,虚晃一枪后就匆忙奔到厂大门抬上王大脚的尸体逃回了公司大楼。

 

    经历了这次死了人的武斗后四野红卫兵真真切切地有了人人自危的感觉。从此他们的脸色阴沉下来,摈弃了学生的文雅,转而换成一张强悍而又怒视一切的面孔来将自己保卫。

  卫东厂这场死了人的武斗,引发了该区两派的全面加速对抗。由于两派的巢穴犬牙交错,所以时常都会发生遭遇战。在武装起来二十来天日子里,四野红卫兵虽然是疲于四处征战,但他们也打出了名声,成了该区家喻户晓的凶悍武斗队,时常被人拿出来吓唬砸派观点的群众。

  由于两派高层人物都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所以他们各自有着自己的危机感。革联派的危机感是怕乱局时间一长,再加中央不闻不问,砸派真还会把乌焉成马之事办成,从而使自己失去大权;砸派的危机感刚好相反,怕混乱的时局在中央的过问下不会太长,从而使自己

  不能乱中夺权。鉴于此,双方都懂得必须尽快地消灭对方。因此武斗一天比一天激烈、一次比一次凶狠,同时死人的消息也越来越多,真可谓城市烽火四起,市井愁眉苦脸,武斗者横行天下,市民噤若寒蝉。

  两派相比,没能掌权的砸派更是亡命、凶狠,其原因是他们恐惧一旦夺权失败,自己就会被死敌革联派秋后算账。因此把一生都押在武斗上的他们就心急火燎地频频四处出击,决心要赶在乱局结束前夺取权力。

  六月下旬的一天,一个单位的革联派武斗队在区大街遭遇了一支砸派武斗队,两边不由分说,端着钢钎就厮杀起来。不久,这场武斗越搞越大,因为双方陆续都有援军赶到。四野红卫兵得到这个消息,也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

  四野红卫赶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拼杀中的革联派快要撑不住了。在这紧要关头,因天气热而不再穿劳保服的四野红卫兵为了尊严,一路呐喊着,杀气腾腾地冲向了砸派。这一来,正杀得威风凛凛的砸派就不得不在人多势众的革联派面前有所后退。可是少许时间后,砸派就稳住了阵脚;原来他们的厉害不只是来自于衰兵必胜的怒气、还来自于更新了的钢钎和头盔。

  今日砸派手中的钢钎长约五米,长于革联派的钢钎两米;头盔已不是藤帽,而是支援越南的军用钢盔。这钢盔是砸派从援越军用物资仓库抢来的。

  革联派虽然武器不如人,但人数占优,所以还能与砸派抗衡。不过这种抗衡使革联派很窝囊、很憋气,因为他们的阵地里又新添了许多战友的血。就在革联派艰难地相持不下中,突然又一支革联派的大队人马狂叫着傻奔而来,这使得体力不支的砸派一下乱了阵脚,开始边战边

  退了。正当革联派一步步撵杀得正解恨时,殊不知他们蓦地遭到了如冰雹般的墨水瓶的有力阻击。初时,当在空中翻飞的墨水瓶还没落地时,追杀者还不怎么当回事,可当瓶子落地炸开冒出刺眼熏鼻的白烟及发出“哧哧”声后,他们才心惊肉跳地停止了追杀;原来从墨水瓶里迸出来的是硫酸。投掷硫酸瓶者几乎全是砸派女生。

  如此一来,人数占优的革联派武斗者因恐惧被毁容,所以一个个只好端着钢钎立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着砸派搀扶着他们的伤员从容退去。撤退的砸派表现出干练老道,刚才冲锋在前的男生眼下大都把精力放在了帮助伤员撤退的事上,而之前在队伍后呐喊助威的女生,现在却挺立于火线、发疯般地将一个个硫酸瓶砸向革联派。列队成阵的女砸派虽然有点慌张,但她们从自己腰间的帆布军用挂包里一个接一个的掏出硫酸炸弹来投进敌营中的动作还是十分麻利。由此可看出,砸派的这套战法是经过操练的。

 

     砸派逃远后,反倒有点慌张了,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在该地敌众已寡,如运气不好,随时都有可能被突如其来的革联派给团团围住。

  砸派逃走后,革联派发出了欢呼声。获胜的革联派战士没有马上离去,而是按捺不住喜悦地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一心要与每个相识及不相识的战友分享胜利的自豪感。在众人欢呼喜悦时,李华新却是黑沉着脸四处寻找刘长杰。

  李华新身后紧跟着黄晓玲。黄晓玲的步步紧跟使一时间没找着刘长杰的李华新很是恼火,遂转身凶狠狠的盯着黄晓玲。

然而固执的黄晓玲气鼓鼓的拉住了李华新说:“站住!先包扎伤口。”
  “我要先找到刘长杰;咱们又丢脸了。”李华新气呼呼地说。

  “听话,别犟!”黄晓玲用手绢强行包扎起李华新受伤的胳膊,“看,还在浸血。”
  “包扎快点,我急着找刘长杰。”李华新不耐烦地说。

  “现在还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你要急着找刘长杰?”黄晓玲真生了气。
  “我们不该高兴。”李华新睖眼说道,“他妈的砸派又走在我们前面了。”
  “砸派又有什么走在我们前面了?”黄晓玲心不在焉地张了张嘴。

  李华新见黄晓玲只顾给自己包扎伤口、而毫不在意自己所焦急的事,故没有答话,而是又转动着头,四下寻找起刘长杰来。

  片刻后,黄晓玲就意识到是自己刚才不更事的态度使李华新更加生气了。于是她抬起头来刻意笑盈盈地望着李华新又问道:“看你这副模样,砸派又有什么走在了我们前面?”

  李华新莫明地打量一下黄晓玲说:“砸派换上了长钢钎、戴上了军用钢盔。而我们呢?”
  “嗬!原来你是在为这事着急。”黄晓玲笑着说,“这事有什么可着急的,我们也可以更新武器和装备嘛。”

  “我急的是今天就要更新。”李华新不由得叫了起来。
  “用得着这么着急吗?”黄晓玲仍然绽着笑说。
  “你懂个屁!”李华新又急了,“武斗这么频繁,万一今晚就有战斗呢?”

  “别发火。别发火。”黄晓玲轻轻放下李华新的胳膊抿着笑说,“你一发火,我还忘掉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李华新若思若想地问。
  “我们也要制造硫酸炸弹。”黄晓玲挺起胸说。

  “这是当然之事。”李华新边说边转身要走。
  就在李华新转身之时,黄晓玲蓦地叫道:“李华新,刘团长走过来了!”

    李华新转正身一看, 见刘长杰领着手持钢钎、头戴藤帽的白继光和黄捍东正朝着自己走来。走上前来的刘长杰带着笑先开口对李华新说:“华新。我已跟白师傅他们说好了,我们现在就去卫东厂打制长钢钎。”

  “刘团长,我们想到一块儿了;马上就走!”李华新激动地说。
  刘长杰没有马上抬腿,而是又对黄晓玲说:“黄晓玲,你召集女生去废品收购站收集墨水瓶,我们也要制造硫酸炸弹。”

  “我们到哪里搞硫酸?”黄晓玲问。
  “我们厂多的是硫酸。”白继光颇为得意地对黄晓玲说。

  夕阳西下时,四野男红卫兵又一次乘坐白继光安排的卡车,将新打制的长钢钎及一坛硫酸运回到了学校。

  由于满城风煙的紧张形势一天胜过一天、四面出击的砸派越来越兵强马壮声势浩大,所以革联派也磨刀霍霍,不敢有丝毫懈怠。第二天四野红卫兵不顾频繁武斗给他们造成的疲劳,

  一大早就到阳光还不太强烈的操场上试用起新打制的长钢钎来。对钢钎一阵摆弄后,自认为是在肩负历史使命的他们并没有从中得到他们想象的那种虎虎生威的场景,相反却觉得困乏缠上身来。因此有人停止操练,开始带着不满情绪与身旁的战友咕哝着什么来。

  咕哝声多了后,一直在认真操练的李华新按捺不住火气,突然板着脸冲胡英才吼道:“你咕哝什么?光咕哝有什么用?自己还是好好的把手中的东西练好吧……”

  “我咕哝什么要给你李华新汇报吗?”也板着脸的胡英才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李华新的话,“再说我发表一点看法就是在咕哝吗?我就没搞懂,当前我们的政策怎么了?”

  “就是文攻武卫的政策!”李华新又冲胡英才吼了起来。
  “是文攻武卫吗?简直是自欺欺人,睁着眼说瞎话!”胡英才嗓门更大地吼了起来。

  李华新见胡英才比自己还凶,于是把钢钎往地上一顿,气呼呼瞪着对方说:“现在已是这样相互杀戮的局面了,你胡英才还看不懂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在战友们争嘴的争嘴、劝解的劝解时,郭永泰却拖着钢钎独自静悄悄地溜到操场边上一处杂草茂密的地方仰躺着休息了。

  郭永泰的耍滑头行为被董明明无意中先看见。因此董明明急忙笑呵呵地对众人斥道:“傻瓜们!别嘴皮子较劲了,大家还是快快学习郭永泰、趁早上还不太热,抓紧时间补补瞌睡吧。”

 

    董明明的笑声还在空中回响时,众红卫兵已拖着钢钎边笑骂着郭永泰狡猾、边朝对方奔了过去。在众人纷纷效仿郭永泰仰躺下来惬意地伸展开四肢时,梁鹏却用脚碰着郭永泰的身子笑咪咪地说:“郭永泰你小子今天怎么了?是不是身体虚了?”

  “我在思考问题。”郭永泰呛了梁鹏。
  “你在思考问题?谁信?”梁鹏仍旧笑咪咪地戏笑着郭永泰。
  “哼!”郭永泰扮着矜持,一跃身坐了起来,“我思考的问题,恐怕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想到过吧?”

  “说出来听听。”梁鹏笑着也坐了起来。
  “喂,你可别讥笑人!”郭永泰装出要发火的样子直盯着梁鹏。
  “你如怕别人讥笑,就快说出来听听。”仰躺着的红卫兵们懒洋洋地起哄着郭永泰。

  郭永泰见大家对自己都有点嘲讽,于是就倏地站起身来、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向众人呵道:“嘿!怎么了?在你们眼里我就没有一点脑筋了?”
  “有。有笑和尚的脑筋。”胡英才大肆调侃着郭永泰。

  紧接着是众人的一遍欢笑。面对大家的嘲笑,郭永泰刚一瞪眼要发出呵问,可又闭上了嘴。随后静了静心的郭永泰放弃了生气,而是笑咪咪地指点着战友们说:“你们这些没有一点政治头脑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嘲笑我?现在我就说出我思考的问题吧。我老是在想,在

  这个非常非常关键的时刻,毛主席怎么反倒不发出最新最高指示呢?他老人家只要说反到底是反革命组织,那么什么事不都迎刃而解了吗,那里还用得着我们在下面煞有介事地打打杀杀!唉!多简单的事,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就不发表一个最新最高指示呢?”

  “如果最新最高指示说我们是反革命组织,你郭永泰会服气吗?”董明明一板一眼地反问郭永泰。

  郭永泰眼睛一睖,大惑不解地说:“我们怎么会是反革命组织呢?我们在毛主席的领导下,刚从资产阶级手中夺回了大权,是新生的无产阶级红色政权!”

  “这就怪了。”李华新不经心地一下冒出话来。
  “怎么就怪了?”郭永泰盯着李华新问。

  这时李华新也似乎动起了脑筋,所以他没有在乎郭永泰对他的态度,而是若思若想地说“经郭永泰一分析,这事还真有点怪了,这么简单的事,毛主席怎么就不出一条砸派是反革命组织的最新最高指标呢?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深奥的革命道理吗?”

  “也深奥,也不深奥。”赵文和插言说道,“毛主席说让一切牛鬼蛇神充分暴露出来,我们才好一举歼灭之;砸派也属牛鬼蛇神,让他们先疯狂吧……”

  “谁信?哦!谁都信。谁都是这么想的。”在气愤下严重说错了话的郭永泰语无伦次了,“但是……但是……哦!是深奥!是深奥!嗨!想起来了,这深奥的问题该问一贯怪头怪脑的孙仲云。孙仲云,你说为什么到现在都还不发出一条砸派是反革命组织的最新最高指示?是要让他们疯狂够了才下最新最高指示吗?”

 

    费了这一通劲后,郭永泰才暗暗松了口气,因为他认为自己已把同学们的注意力引到了孙仲云身上。可不如他所愿,因为孙仲云装耳聋,没有答话。不过还好,真想知道问题是否“深奥”的梁鹏无心中替郭永泰纾了难,说:“孙仲云,你怎么不回答大家提出的问题?你不是喜欢奇思妙想吗?”

  孙仲云见大家都在开始朝自己看过来,于是就赶忙说:“我一窍不通。”
  不死心的梁鹏笑咪咪地又说:“孙仲云,你一窍不通谁信。像你那样的脑袋总该有点想法吧?快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大家参考参考,这样大家也好心中有个数。”

  大概是梁鹏的话中带有一丝丝忐忑,所以众人便朝孙仲云嚷道:“孙仲云别拿架子了,快把你的想法说出来听听。”

  孙仲云见同学们说自己拿架子,于是心中就火了,故沉下脸装糊涂地说:“大家要我说什么?我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到现在都还不见反到底是反革命组织的最高最新指示呢?”郭永泰装得悠闲地问孙仲云。

  “我怎么知道。”孙仲云也装出莫名其妙的模样说。
  “这于理不通啊!”胡英才在若思若想中问大家。

  继而大家似乎都思考起这个问题来,故纷纷说道:“难道在这个问题里真有什么深奥的革命道理吗?”

  孙仲云见大家老用探究“深奥”的办法来宽慰自己,故不由得冲口说道:“谁愿意替人做嫁衣?”

  孙仲云的这句话没头没脑的话、不仅使众人一下发了懵,而且还使场面寂静了下来。在这片刻的寂静中,孙仲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心想下面该编出什么话来应付同学们的发问。意识到自己无话可答后,他便想到了逃走。因此他立马翻身站了起来,并强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态说:“感冒了头真昏,我还是得用冷水冲冲头。”

  “喂喂喂!你先别走,我有话要问你。”郭永泰急忙叫住了孙仲云,“‘不愿替人做嫁衣’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听不懂。”

  “我去了回来再告诉大家。”孙仲云边说边想逃走。
  “还告诉大家?你的话简直就是驴唇不对马嘴。”梁鹏也佯作不满地斥责起孙仲云来,“你知不知道大家在讨论什么问题?”

  孙仲云灵机一动,扭过头来说:“我们要立足于自己打败砸派,不要奢望有人来帮我们的忙。”

    “你你你!”,梁鹏指着孙仲云说,“快滚去用冷水冲头;我说你刚才心不在焉,没有听清楚大家讨论的话题嘛。”

  孙仲云没有作答,只顾着尽快的离开大家的视线。他走出操场、从贫富巷穿过,随后放慢步伐,思考起此刻该到什么地方去消磨掉一点时光。当他从教师办公楼前经过时,办公楼的死寂破落景象揪住了他的心。愁苦中,他拧着眉头缓步绕楼回忆、感叹起昔日的

  岁月来。渐渐的,他从大楼的阒无一人、门窗的厚重灰尘、地面的参差杂草及墙上的斑驳苔藓中进入了一个空冥世界里,心想自己倒是置身在天涯海角或是溟濛的宇宙中还幸运些。

  当他心神悒悒地回到办公楼的大门前时,便倚门坐了下来。倚着门,他似乎想起了许多事来。末了,他突然叽咕地自语道:“我们这一代人真的很幸运吗?如说不幸运,但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又偏偏亲睐了我们——想想这件事都神奇,几千年,百余代人,就让我们中了彩;如说幸运,但我们干的是砸锅卖铁的事;砸锅卖铁会有好结果吗?”

  心情沉重中,孙仲云不知不觉地将头埋于双膝上睡了起来。可是不久,他就被杨娟的呼唤声给惊醒了。

  孙仲云懒洋洋地抬起头来问杨娟:“有什么事?”
  杨娟微喘着气说:“有两个外校的学生来找你。”
  “找我?哪所学校的学生?”孙仲云疑惑不解地问。

  “可能是找你。”杨娟思忖着说,“因为那两个学生把我们所有人都看了一遍,但仍说没找着人。现在就剩下你一人没跟他俩见面了。”

  “有这么奇怪?”孙仲云站了起来,“他们是哪所学校的学生?”
  “觉灵寺中学。”杨娟回答道。

  “喔!”孙仲云慢慢走了起来,“我是见过几个觉灵寺中学的学生,但……他俩非要见着我不可?”

  跟在后面的杨娟说:“他俩说是来投奔我们,原因是他们的学校被砸派占领了。”
  “怎么能说是投奔呢?”孙仲云严肃地说,“我们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大家是想搞清楚他俩的身份。”杨娟急着申辩而打断了孙仲云的话。

  “嗬!大家是怕他俩来我校卧底?”孙仲云笑着说。
  “快走快走。”杨娟推动起孙仲云来,“既然他俩说认识我校的学生,那就先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孙仲云和杨娟又一阵三言两语后便踏上了操场。远远的,孙仲云就看见了两个手脚较为拘谨的学生模样的人在战友们的簇拥下朝自己走了过来。距离虽然近了,但孙仲云仍在努力地辨认上前来的俩人是谁。当孙仲云眉头一展开,正要开口说话时,上前来的俩人中的一个人已跨上前来抓住他的手,无限感慨地说:“战友,你还认识我吧?”

 

    “哈哈!”孙仲云惊喜地叫,“原子,你的那个屁股脸战友呢?眼下咱们正需要他那样的大个子!”

  原子听了孙仲云的问话,一下拉长了脸,显得很愤慨。不过众人在此刻并没有注意到原子的情绪变化,而是大笑起“屁股脸”这一绰号来。

  “怎么还有绰号叫屁股脸的?”郭永泰大笑着问原子。
  胡英才随着大家七嘴八舌的热闹劲、更是大发兴致地说:“屁股脸这个绰号有什么好笑,不就是脸大、个子大罢了,就像咱们的梁鹏战友一样。”

  “放你的屁。”梁鹏绽着笑,恶狠狠地盯着胡英才。
  “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有些焦灼的杨娟生气地批评着众战友,“大家没看见我们的新战友很不高兴了吗?他不许人取笑他的战友……”

  “任意取笑,任意取笑。”原子猛地打断了杨娟的话,“大家任意取笑叛徒屁股脸。我没有不高兴,而是在愤恨屁股脸。就是他勾结外校的砸派偷袭了我校,把我们赶了出来。”

  “喔!那么好的屁股脸也在大分化、大改组中投靠了砸派?”孙仲云沉吟道。
  孙仲云的话惹得战友们哄堂大笑。因此孙仲云发了愣,盯着战友们说:“你们笑我什么?自夺了走资派的权后,难道革命群众组织没有大分化、大改组吗?”

  黄晓玲急忙拽了一下孙仲云,佯嗔着说:“孙仲云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屁股脸有怎么个好?大家是为这个笑你。”

  郭永泰进一步提醒着孙仲云也说:“脸都已成屁股了,有哪么个好?”
  “喔!明白了。明白了。”孙仲云也笑了起来,“好,我来向大家介绍原子战友。大家知不知道这位新来的战友为什么叫原子?”

  “是菜丸子还是肉丸子?”郭永泰打趣地问孙仲云。
  “你就知道吃。别打岔。”孙仲云正色道,“我们的这位新战友的绰号之所以叫原子,是因为他的物理成绩拔尖。”

  “喔!原来是原子弹的原子!”郭永泰半真半假地惊叹道。
  梁鹏见郭永泰对“原子”有所惊叹,于是也笑着说:“我原以为也是饭碗里的丸子。哈哈,大家都是好吃狗。”

  “好吃狗”一辞,引得红卫兵们抿着笑交头接耳起来,其羞羞答答的模样,好像是在既承认又不承认自己是好吃狗似的。就在大家相互取笑对方是好吃狗时,董明明兀地扮得神秘兮兮地问大家:“你们猜,我原以为这位新战友是什么丸子?”

  大概是董明明的话不合适宜,因而遭到了战友们冷落,没人搭理。不过董明明不但毫不见气,相反却兴致更高起来,他一展开笑,立马说道:“我还原以为是饥荒年时的革新丸子。”

    董明明的“革新丸子”之语,一下引来很多人的热议。热议中有数人不约而同地忧虑道:“我好像又闻道了革新丸子的味道。”

  黄晓玲见大家老是在讥谑革新丸子,突然发了火,说:“喂喂,你们还懂不懂礼貌,别把两个新战友凉在一边呀!”

  为了不使大家失去了面子,原子乖敏地忙拍着他一起来的战友肩头向四野红卫兵说:“现在该由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下我带来的这位战友了。他叫卷卷。大家别看卷卷战友少言寡语,可力气特别大,扳腕子,屁股脸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大家看,卷卷战友是不是操钢钎的好手?我校的体育老师说他是一块当器械运动员的好料。”

  “这我早就看出来了。”胡英才高兴地接过原子的话来说道,“我早就发现,凡是头发自然卷曲的男生都有一把蛮力。这就好,我们多了一位拼杀钢钎的大力士。”

  胡英才的话未落音,就亲热地对着卷卷勾肩搭背起来。来了新战友,增加了战斗力,梁鹏同样也很高兴。因而他搓擦着胡英才的后脑勺笑呵呵地说:“小子你把咱们的新战友贴这么紧干什么?你不怕热,可人家怕热。看,太阳又毒辣起来,快请新战友进大楼里休息。”

  经梁鹏这么一提醒,众红卫兵才从新战友身上收回心来、感觉到了自己的衣裳已开始发烫。随后大家习惯性地蹙着眉抬头撇了一眼火辣辣的日头后就拖着身子朝教学大楼而去。

  原子和卷卷来到附四中的第二天是六月二十六日。这天气温升至三十九度,这使人精神倦怠,坐着就想喘气。下午三点钟左右时,心中有事且又神情凝重的刘长杰和段国成顶着烈日从外面赶回了学校。因事态严重,回到学校的他俩顾不得用凉水冲洗满身的汗渍、就唤醒

  午睡的战友召开了紧急会议。在会上刘长杰开门见山地向战友们通告了当天上午建设厂砸派用枪打死了二十几个革联派战友的事。为此,李华新拍案而起,大叫道:“怎么砸派又走在了我们前面?竟动枪了?他们的抢从何而来?”

  随之红卫兵们围绕着“枪”的事既兴奋又有所紧张地议论开来。最后刘长杰皱着眉威严、沉稳地对众战友说:“战友们别紧张,砸派动用枪支正好说明了他们在作灭亡前的垂死挣扎。近来有种迹象表明,砸派要孤注一掷地与我们一决雌雄,分出胜负来。眼下我们要高度警惕

  的事是砸派突然向我们发起破釜沉舟的全面总攻。至于他们有枪的事,眼下我们不要太紧张,因为有枪的人还是极少数。”

  “有枪远比没枪好。有了枪我们才放心。”几个男生带着几许不安的神情不约而同地打断了刘长杰的话。

  “当然当然。”刘长杰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大家的话,“可大家要想想,如武斗真的发展到全面动用枪支了,我们反而要占绝对优势,因为驻军是支持我们的呀!也就是说,只要解放军随便耍点花招,我们就有枪了。”

 

   刘长杰的这番话使众红卫兵茅塞顿开,个个忘记了酷热而嘲笑、挖苦起砸派的破枪来。
  夜里从荷塘和稻田里发出的蛙鸣声又飘进了如要塞城堡的教学大楼。这天夜里,一部份男红卫兵不能入睡,因为他们老是谈论着使人担忧的“六.二六“枪声。

  由于盆地地形难以散去白昼的暑热,所以临近黎明时,红卫兵们才在使人困乏的酷暑中进入了梦乡。就在红卫兵们抓紧时间地利用清晨的短暂凉爽时分来弥补一天里所欠下的瞌睡帐时,危险悄悄靠近了他们。

  伏天的凌晨时分本是下层人一天里休养筋骨、调气定神的唯一时间,但卷卷却没能利用上这一时间,因为不习惯陌生环境。因此天刚破晓时,辗转一宿都未能入眠的他就翻身起床走出了宿舍。他刚走到过道上就比较出宿舍的空气是十分的浑浊。因此他一下就想到了要去高高的瞭望塔上尽情地呼吸清晨原野里的新鲜空气。

  卷卷虽然一登上瞭望塔就感觉到了晨风拂面、一身清凉,但却仍皱着眉头。他之所以这样忧心忡忡,原因是他知道稍后太阳就又要炙烤大地了。不悦中,他瞥了眼东方的鱼肚白天空后、就收回目光倾心地欣赏起南山的迭翠山峰来。随着天边的光线增强、山峰的墨

  色变浅,他的目光沿着山体一路下滑、直至走过山隅前的农舍,望到阴凉的阡陌上后才停了下来。当他望着大地,正要为即将又被烈日炙烤的庄稼叹息时,就突然看见一支人马从东边的一个土丘后冒了出来。不知怎么的,一时间里他只是诧异地望着不断有人从晨曦下的土丘后冒出,

  而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他看清楚这支队伍的人个个头戴钢盔、手持钢钎并鬼祟而飞快地直奔学校东边围墙的那个豁口而来时,才如梦初醒,知道是砸派来偷袭附四中了。

  紧急中,卷卷估算了一下砸派到达学校操场上所需要的时间后就慌忙跑下了瞭望塔。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面对陌生的环境,卷卷奔进宿舍里并没有拉开嗓门对大家紧急呼叫,而是奔向原子的床前。

  “原子,砸派来偷袭我们了!”卷卷摇晃着原子说。
  然而睡得正香的原子却没有听清楚卷卷的呼喊,因而就侧翻过身去,面壁咕哝道:“唉呀!谁这么可恶;人家正在抓紧时间补觉。”

  卷卷见原子昏睡不醒的样子后才一下惊醒过来,知道此时大家都睡瘫过去了,如不弄出天大动静,战友们是不会一下蹦起来的。于是他立马迸出声音来向宿舍大呼道:“砸派杀进学校了!砸派杀进学校了!”

  呼叫中,卷卷在抓钢钎和藤帽时,还装着惊慌而故意碰翻了几个脸盆。果然惊呼声和一地的脸盆撞击地面的“哐啷哐啷”声,首先把胡英才、李华新、郭永泰等几个人惊得翻身坐了起来。

  “快快快!”卷卷快速逐一地冲着坐在床上的战友大叫道:“慢了砸派就要破门冲进大楼来了!我先去抵挡住砸派,你们马上跟上来。”

 

    卷卷话未落音,就奔出了宿舍。手持钢钎、头戴藤帽的卷卷带着大勇大义的精神,用最快的速度雄壮地奔到贫富巷那唯一而又仅容一个人进出的侧门前,他没有马上启闩开门,而

  是侧耳细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他见外面很静,就认为自己估算正确,此时砸派最多是刚穿过围墙的豁口。鉴于此,他快速打开了门,他在冲出门的那一刻不仅听见了大楼内已翻腾起声音,而且还用眼角余光瞟见胡英才、李华新已来到了底楼的贫富巷。

  贫富巷的对面是平房教室的山墙,两房相距仅四米左右,因此形成了一条大巷。冲出楼外的卷卷见大巷里果真空无一人,便松了口气。庆幸中,他往左一拐,朝南边的操场疾奔而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没有卷卷想象的那么好了,因为他刚一跑出大巷,就迎面遭遇了三个打头阵的壮硕砸派。在这瞬间里,卷卷刚一想到要避其锋芒而后退几步,但立马就打消了此念头,因为他马上想到了此刻万万不能后退半步,否则战友们不但会被随后蜂涌而至的砸派

  堵在大楼内出不来,更严重的是打开的门也来不及关上,从而会使敌人攻进大楼里屠城。想到事情的严重性,更想到自己的尊严后,卷卷一挺钢钎迎了上去。不知是寡不敌众还是心有旁骛,卷卷刚与三个打头阵的砸派交手,手膊就被对手的钢钎刺伤。

  疼痛使卷卷大发神威,他双眼一瞪,改换了枪法,由一枪枪的刺杀变为了癫狂的横扫。就在他用钢钎左右来回地将三个对手逼退时,视线里出现了屁股脸。他见同样是头戴钢盔、手持钢钎的屁股脸夹在砸派队伍中神气十足地边冲边呐喊,就不由得骂道:“*****的屁股脸你当了叛徒还叫得欢!真是恬不知耻……”

  卷卷刚一开骂,就顿觉一个尖锐的东西在自己的小腹上略微腾动了一下后就“噗嗤”地钻进了肚里。霎瞬间里,生命的本能反映使他在心中叫道:“糟了!我被刺中了?”

  恐惧中,仍舞动着钢钎的卷卷飞快地瞟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他见自己的肚子上果真插有一根钢钎后便惊悸地扔掉了手中的钢钎,转而猛地一把抓紧了自己肚子上的钢钎,唯恐钢钎被人拔出了。更不幸的是,就在这一刻,又一根钢钎狠狠地扎进了他的上腹。

  这一来,卷卷的面部肌肉一抽搐,露出了绝望的神情。绝望中,他还是腾出了一只手,试着去抓插在上腹的第二根钢钎。然而没等他摸着第二根钢钎,两根钢钎就同时被人给狠猛地拨了出去。

  钢钎拨出后,卷卷的腹部立马涌出了两股殷红的鲜血。望着从自己体内汩汩而出的鲜血,他恐惧地想到了“死亡”。由此他开始觉得自己飘向了空中。接下来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只知道自己看见了身后的大批战友已向砸派铺天盖地地掩杀过去、并且把砸派追杀到了台阶下的操场上。随之他觉得自己也飞驰到了操场上空、并还清晰地听见战友们愤怒的“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赵中远、杨长江,今天是你们灭亡的日子!”的咆哮声。

  他对战友们的指名道姓的怒骂感到了奇怪。于是他寻找起被诅者来。可是他在混战一片的人群中没有辨认出被诅咒者,只看见草上、地上、钢钎上及人的衣裳上所染上的血都在哀怨地哭泣。

 

    看着无处不在的血,他也想哭了。就在这时,他突然闻见杀声一遍的操场上传来“血债要用血来偿!为死去的战友卷卷报仇!”的声音。

  “怎么我死了?我怎么这样就死了?”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他的心“咯噔”刚毕,就回想起自己小腹上那两股往外喷涌的鲜血来。由此他顿觉狂风乍起,天昏地暗,自己魂飞魄散。

  不过一小会儿后,他又觉得自己并没有死,因为还有思维,知道他卷卷正在学校上空盘旋,并还准备朝群星灿烂的夜空飞去。当他在夜空下的学校作最后一次盘旋时,就突然听见一处影影绰绰的荒芜之地传来了一遍女生的哭声。由此他更相信自己没有死,因为还听见了哭声。

  喜悦的他循声来到哭声一遍的地点一看,见原来是自己昨天才认识的四野兵团女生在围着一座年代久远的破亭子里的一堆土哭泣。他正欲对此事感到好奇时,“红星亭”三个字就映入了他的眼帘。

  “红星亭”三个字使他不由得莫明地蹙了下眉头,显得心事不小。似有非有的心事使他胆怯起来。因此他鬼祟地闭上了眼,让目光躲过“红星亭”。当他抬起眼睑再睁开眼时,亭子前一块厚重的大木牌上所书的“烈士陵园”几个字使他大惊一跳。

  “谁死了?谁是烈士?”他边心中自问边感觉到事情不妙。
  由此他突然想起了女生们围着哭泣的那堆土像坟冢。随之他颤颤惊惊地放眼再向亭内的土堆看了去。这次他看得仔细,见土堆前竖有一块木牌,上书“卷卷烈士之墓”。

  恍恍惚惚的他正要问卷卷是谁时,却又惊梀地明白过来:“我还是死了?”
  随后他只好带着对人世的眷恋而黯然飞向夜空。由于心有不甘,途中他回头看了下面的世界。这一看他似乎好受了些;原来他看见战友们在振臂高呼着为他报仇的口号;其中也有战友加同学的原子。

  卷卷的死使红卫兵们把红星亭辟为了烈士陵园。卷卷的死使红卫兵们意识到武斗中杀死人是不会被法律追究。卷卷的死使红卫兵们认识到死亡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卷卷的死更使红卫兵们清醒过来,知道了一切主义、说教、口号及路线都是在扯淡,只有切切实实地消灭掉对方才是保全自己并能使自己成为革命正确者的唯一方法,否则在生命上或政治上就只有坐以待毙。

  而今革联派跟砸派都已意识到让他们保权或是夺权的时间不会太多了,必须抓紧时间毕其功以一役,靠“既成事实”来赢得权力。为了最终的胜利,双方都在暗中集结兵力准备打歼灭战,以图一锤定音。

  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这一天来得很快,就在卷卷死后的第二天,即六月二十八日。

  “六二八风雲”使全市砸派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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