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女子图鉴

来源: 孙重七 2018-06-05 16:20:4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6786 bytes)

当许二单踏上美利坚合众国的那一刻, 她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激动,难以遏制心中的激动或者像她以为的那样印象深刻。许多年以后她再回忆起那一刻,第一眼对波士顿机场的印象竟然有点模糊。她只是隐约的记得走到行李转运出拿行李的时候整个落进眼睛里的是那个陈旧而有点昏暗的波士顿到达机场。

美国作为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被我们伟大的祖国一直叫做美帝国主义。而自从许二单开始申请美国的研究生开始,她才渐渐知道这些国内期待着或者等待着去美国留学的人们和美国的留学生们嘴巴里面叫的美帝,实际上有着一种向往娇嗔的甜腻。

波士顿的机场也在不断的修缮。但是美国的基础建设就好像一个进入新陈代谢减缓期的中年人,用缓慢而悠闲的速度一点点的修葺和增长。许二单到行李领取转盘的时候,机场的顶部还像是她家乡机场多年前的样子。低矮的天花板上是凹孔洞洞样式的一块块的复合板。简单直接的日光灯管没有一点现代和美感。地板也是国内旧式样的一米见方的地砖。她从转盘上把自己的两个大箱子拖拽下来,推到开合自动门边上的塑料长椅边上。她给说好来接机的人发了一个消息。电话卡还没有换成美国的电话卡,她不敢打电话。她担心说好来接她的人找不到她,她不知道波士顿有多大,不知道机场离她要暂住的地方有多远,她不知道怎么在波士顿打车,而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打车去她要去的住处需要多少钱。这让许二单非常的焦虑。而她也是在美国生活了几年后才懂得这种焦虑的根本原因:没钱。钱可以解决的事情就不是事情。那都是有钱人说的话。没钱的人会因为不知道是否会莫名的花掉一笔计划以外的钱而感到着急、焦虑,以至于对世界畏手畏脚。

这让她想起她的母亲。

许二单的母亲长得不美,大约只能算的上清秀。刚刚读完初中没多久就全国大串联又插队下乡,一呆就是七年,混过了人生里面本来可以读书上学的日子。虽然许二单的外公外婆最初也从更小的县城来到这个二线大城市,但是许二单的母亲是从来地地道道的认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因此许二单的母亲对于上山下乡的知青嫁给当地人的潮流坚决不从,一直坚持到回城当上了工人才肯谈情说爱找婆家。

许二单大约是从高中开始感觉到母亲的畏缩的。那会各种服装小店已经开始遍地开花,不再像以前一样买东西总得要去个大商场。很多类似于销品茂的分割性的购物中心已经颇受欢迎。刚刚开始懂得打扮的许二单跟着母亲在一个又一个的小店里面逛进逛出,许二单总是相当有主见的直奔主题的去寻找比如一件她心里已经有样式的白衬衣或者碎花裙。而母亲总会在售货小妹迎上来的时候似乎是在售货小妹,又似乎是在对许二单说:“他们这里肯定没有吧。”然后有的小妹会笑眯眯的问你们在找什么,许二单会告诉小妹她想要什么,然后母亲总会愣愣的看着小妹,如果小妹说没有,母亲会松口气似的拉着许二单往店外面走,嘴里继续说“走走走,他们是没有。”

一开始的许二单以为那只是母亲其实不舍得给她花钱,一直到后来许二单赚钱了,带着母亲逛街给自己或者给母亲买东西的时候,母亲还是这样着急忙慌的或者小心翼翼地开头劈脸说:“他们肯定没有吧。”,许二单才慢慢明白,那是因为长期对钱的焦虑和对未知价签水平的怯懦,让母亲每次张嘴就是:“他们这里肯定没有的。”

她离开那个城市,离开她熟悉的一切,有时候她觉得是因为她不想沾染上那种因为缺钱而对世界产生的怯懦。

过了几分钟,来接她的人回复了信息。说在门口了。她走出去,看见一辆保时捷卡宴。上面下来两个年轻的男孩,一个与她确认身份的同时,另外一个已经开始利索的把她的箱子搬上后备箱。开着卡宴,却来接这么个大晚上赚三十美刀的活儿,许二单有点不能理解。但是很快她就已经把注意力放在外面飞奔的街景上。许二单心里又有那么一点紧张。是那种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成婚当夜,马上要被挑开盖头见到自己素未谋面的新郎的那种紧张。今晚波士顿就是她的新郎。不管喜欢不喜欢,都得在这里过日子。所以最好还是喜欢的。要是不喜欢,天天这么看着多膈应。许二单想着,看着窗外的地下隧道橘黄的灯光还有一些灰旧的墙上铺陈的瓷砖。这里就是波士顿了。

她并不知道车开了多久,这样的车坐着是放心的,因为包了车费,凭你开半小时一小时,只要能开到目的地去而不会像计程车那样跳表,许二单就并不担心。两个男孩时不时的相互聊几句,也有时候跟她聊几句。这两个一个是大学生,另外一个是已经毕业了在做房产经纪的男孩。年轻的房产经纪说:“你住的那个地方挺方便的,离中国超市近,离地铁绿线也很近。”许二单嗯嗯的应着,除了说那挺好啊实在也不知道再说点什么。美国这边的生活对她来说实在是一片空白,所以别人说什么,她便就听着。

好多年后许二单再想起那段路程上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实在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有一段她却记得格外清楚。房产男孩在车里跟他还有那个开车的学生男孩闲扯着说他有时候去带人看房子或者是去看房子,看见有些女孩的化妆桌子乱的不得了,那粉都碎了掉在桌子上也不收拾,还用蘸着往脸上擦。车里满是男孩嫌弃的声音。许二单想,那有啥,你们是不知道粉多贵。

许二单的临时住处是跟一个男室友合租一个两室一厅。男室友很友好的帮忙出来拿了许二单的两个大箱子,送到她房间,给她简单讲解了一下厨房洗手间,就回自己屋里去了。许二单的房间里面有一个孤零零的写字桌,一个横杆挂衣服,还有一个单人床。 老旧的杏黄色木地板中间有一条条高低不平的裂缝,缝隙间夹着灰尘、无数人的脚皮屑、头发或者什么其他的渣滓经过多年的糅合形成的黑垢,踩上去吱吱作响。凹凸不平的墙壁上刷的是浅黄色的漆,已经旧了,但是还算干净。许二单自己转到厕所,仔细打量了一遍。瓷砖、马桶和洗手台还算干净,只是厕所地板一看就是长久没拖洗过,都是鞋子的泥印子。 除了洗手台水龙头边上那一坨难以解释的黄渍,其他的都还能够勉强接受。虽然跟家里刚刚搬好的新家半点不能相提并论,但总算是她还可以接受,不至于像有些旅店她一看就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紧闭了似的睡不下去。

她接上wifi,连通了跟父母的视频。拿着手机,她把摄像头对着浅黄色的墙壁一圈扫过去,然后调转回来对着自己那张疲倦而微肿的脸,对着屏幕上挤在电脑前的父母说:“看,我这里住的很不错!”

挂掉那大洋两头的热闹,剩下的只有窗外安静的黑暗和灯下两只大大的还没打开的箱子。

许二单坐在单人床的床沿上,心里想着,从此,就是她一个人在这里了。

 

许二单小学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猫。那时候她还在上少年宫。每个周末父母会带着她到少年宫学画画。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许二单对那个阳光的午后记得无比清晰。她扎着一左一右的两个羊角小辫,一个明显的紧过另外一个小辫,这让她很不舒服。母亲也在她表示抗议之后反复的修正两边的松紧度,尽可能额的保持两边的相对的平衡。可是母亲似乎天生对扎辫子这事情有着特别的无法擅长,或者是不愿意擅长,所以许二单的头发在不久之后就给剪成了男生的短寸。那头发配上许二单那跟内双毫不沾边的非常彻底的单眼皮和她黝黑的皮肤,常常给别人对许二单的性别造成错误的印象 。许二单记得她走出青少年宫绘画培训班的门的那一刻。那是一个阳光很明媚灿烂的秋天,少年班门口枯黄的草地上坐着她的父母。阳光把所有的事物都染成了温暖的金黄色,枯黄的草地上的金黄色的草像被大地烘干似的直楞楞的竖着半尺高。父母亲坐在草地里对她笑着,她跑过去,才看见父母面前那只在比它个头还要高的小猫在草地里面蹒跚的走着。小猫大约只有一两个月的大小,走路还有点费劲。她看见父母对她盈盈欢笑,看着她和小猫,就好像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 许二单很喜欢这样的惊喜。父母趁着她上课的时候去宠物市场买了一只小猫,带到她下课的门口草地上等着她。

很多年以来,如果问起她觉得这一生最难忘的那个场景,她会说就是那一个场景和画面。到底为什么那一刻让她如此难以忘怀,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也不清楚到底是那只猫,还是那天的阳光,枯哑的黄草,还是父母给她的为数不多的惊喜。

这只猫是许二单唯一一次打狂犬疫苗的原因。她被猫抓伤纯粹是她自己作死。她把猫用一条大毛巾兜起来,给猫在一个四脚朝天的倒置的板凳中间做了一个猫的吊床。她的行为放到今天实在有虐猫的嫌疑。猫在毛巾里拼命挣扎,把她的手臂划拉出一条长长的伤口,出了一点皮下血。父亲把她拖到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她骑过小半个城市打狂犬疫苗的时候她第一次看到了那时候还少的可怜的外资机构。她显然被门口的招牌上的美国那两个字吓到了,问父亲为什么会有这个办事处在这里。父亲说国家开放了,这些国家的机构会慢慢在中国建立起来。许二单幼小的心灵不懂得开放,她只是很害怕有天书上那些惨绝人寰、民不聊生的黑暗殖民时期会随之到来,中国会再次陷入黑暗和杀戮。她为这件事情颇为担心的直到晚饭没有吃的太好。

当许二单第二天在波士顿醒过来的时候,她掀开窗帘。 窗外是一家超市后面的货车卸货,超市上货的通道和停车场。波士顿暮夏时节已经凉气逼人。 她打了个寒颤,浑身一个激灵。好冷。许二单开始抬窗户想把窗户关上。波士顿老房子的窗户做的总是机关暗藏,似乎每一个窗子都有它自己独特的开光方式。所以每到一个地方都必须把自己的手指在满是灰尘泥垢的窗棂上摸索到几个指头黝黑才大概能够理清楚这开关原理。这是许二单处理的无数的窗户中的第一个。她摸索了一阵,那窗户竟然半边往外面倾倒,似乎要翻到的样子。一个白发的美国白人从她窗前走过,明显看到了她的笨拙,友好的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有些慌乱的用她书面上学过但是从没有正经当一个交流意思的语言用的过英文对白人表示谢意,并且咬碎牙往肚子里吞的说她没事,她会弄的。其实她并不是不想要那个白人的帮助,但是她觉得她第一听不大懂,第二她也不知道他从矮她一米半的窗外的马路上怎样能够帮助她把窗户再次安装好。

室友回来的时候,许二单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又是扛又是抠的把窗户恢复原样。她租的房子是暑期短租。因为波士顿租期大约是两个高潮,一个是九月初,一个是一月左右。主要是跟学生学期结束或者毕业有主要关系。许二单来美国之前那会微信还没有那么普及,她通过微博找到了这边招租的一个女生,女生说你八月来先住我的屋吧,我反正暑假在纽约实习呢。回来咱们一起搬家到新的房子。许二单想也不多想就答应了。还在来美国之前特地给对方把第一个月的租金都打了过去。对方微博也一直在更新着,虽然许二单也想过这会不会有啥问题,但是对方出示的学生ID让她放了心。美国呢,学生ID都出示了,还能有啥问题呢。美国嘛,美国的总归是好的。

美国并不总归是好的。许二单很快就会明白自己的天真。

许二单第一次见到江灵山的时候并不是很喜欢她。毕竟两个人看起来实在不大搭调。尽管许二单在进入青春期之后眼睛长大了,随着母亲的遗传在青春期的时候单眼皮从内双变成了明显的现在需要手术才能做到的双眼皮,生病的时候甚至能出现欧式的三眼皮,但是许二单黝黑的皮肤依然没有太多改变。 她也遗传到母亲高突的颧骨,瘦削的长脸颊不笑的时候显得严肃甚至有点刻薄。

江灵山也有一副高颧骨,但是与许二单不一样的是,她细长的眼神里总带着笑意。莹白的皮肤,加上她眼角眉间淡淡的笑意,她显得比许二单柔软的多。江灵山来自江南,普通话里带着吴侬软语的绵糯温柔。相比之下,许二单的笑声,说话声,许二单叫喊别人名字的声音,以及许二单在所有需要出头的时刻出头的习惯,都使许二单的性格更像男性。比如,下雨的时候需要有人去街上淋雨叫计程车的时候,许二单都会觉得自己在一群一筹莫展的姑娘里面有义务去照顾她们,有义务走上淋雨的街头叫车,让她们躲在温暖的商场室内;搬重物拎东西的时候,许二单也会觉得自己似乎比别的姑娘能多拎上一些;甚至于小时候过家家的时候,她喜欢扮演的也是保护公主的女侍卫,而不是娇嫩虚弱的公主。 江灵山是朵行走的花朵。许二单看着江灵山在八月的波士顿阳光下撑起的防紫外线的阳光伞,心里暗暗的想。

江灵山的行踪向来是很神秘的。她出现在课堂上,消失在课堂之后。她想要你跟她一起吃饭她就会拉着你一起吃饭,你想要跟她一起吃饭的时候,需要看她的时间安排。江灵山是向来不啻以最直接的方式来拒绝任何人的。她懒得去编几个理由,用几个哼哈的感叹词来柔和她拒绝的信息。她的拒绝从来都很平静,眼角带着笑意,温和的,冷静的,而又坚定的对你说:“不去。”

江灵山是那一届研究生里面最小的一个。许二单在后来知道莫言这个人时候,就觉得莫言这个名字比较适合江灵山。她的头发永远光滑油亮,收拾的妥帖整齐,皮肤白皙却很薄,薄的脸上时不时能看到她细密的红血丝。她的话不多,在大家聊天讨论的时候她很少发表自己的见解。只是偶尔附和几声,有时候附和几声正方,有时候附和几声反方,她似乎绝对的同意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所以她很乐意既支持公又支持婆。但是江灵山心里有一本账。这本账里不断的在记载着每个人的说话行为透露的背景信息,记载着今天谁穿了什么牌子的衣服,明天谁背了哪个牌子的包。后来许二单跟江灵山熟悉了,对她这个天赋佩服的五体投地。即便在完全没有明显logo的情况下,江灵山总能准确的说出某个她们看见的人穿的是什么牌子的外套,鞋子是哪个牌子哪年出的款,或者背的包是哪个牌子的哪个系列,以及它们分别是什么价格区间。

对于江灵山来说,你说什么并不重要,而你的穿戴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直到八月结束,九月学期就快要正式开始的时候,许二单还是不大喜欢江灵山。母亲总是说南方人比较难搞,不像北方人直率,有一说一。南方人的心思闷在心里。许二单逃过千山万水就为了让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判断不再受到母亲的影响。所以许二单因为自己想起母亲说的这句话所生出的对江灵山的排斥而暗暗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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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一下 -孙重七- 给 孙重七 发送悄悄话 (14 bytes) () 06/09/2018 postreply 12:3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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