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年， 夏。
与闻来看曼娅，见她憔悴无力，十分心疼。他自己则是极力克制，他一向如此，即使再难过也不会把情绪传染给其他人。
曼娅坐在床上，靠着一摞枕头欠了欠身：“姐夫，你回来了？”
与闻伸手示意她不要动：“感觉好些了吗？要快些恢复。也叫我大哥吧，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曼娅靠正，尽量坐直了一些，眼泪默默流下来：“嗯，最近你也辛苦了，也要注意身体。”
与闻坐了很久，安慰她，然后拿出一个酒红色心形丝绒盒子和几个信封，交给曼娅。曼娅打开看到一对戒指，顿时泣不成声。
与闻叫来服侍的大嫂，递上温热的毛巾，让她拭泪，等她平静一些才说：“我们都是经历过很多次生死的人，却偏偏不能适应，一次比一次更难，但是我们也都别无选择，必须要熬过去。”
曼娅掩面，默默点了点头。
与闻继续说：“我和与香都希望你留下，一家人在一起可以互相照顾。过些日子，等你把身体调养好了，如果想去散散心，也可以，有时候换个环境对心情有好处。”
深吸了口气，与闻竭力克制着情绪：“子昙的存款，在外国银行的，他已经都改成和你的联名账户。自家银行里的，我也都直接转到你名下了。上海有几处房产，本来就是大伯送给子昙的，我先把钥匙还给了大伯，他让我告诉你，如果你要回上海，还是留给你住，不然也是空着。大伯这次受了太大的打击，身体很不好，准备和三个堂妹一起迁居香港，如果那时候你还没有回去，他会把钥匙都交给铠巅帮你收着。”
曼娅失了声，试了几次才说出话来：“子昙……他在哪儿？”
与闻也红了眼眶，依旧用尽所有力气克制：“几年前有一次我们曾经谈起身后事，他说过，他不要坟墓碑文，骨灰要撒一些在父母陵前以尽孝心，剩下的全部撒在海里，因为你曾经说过，海葬最为浪漫，那是你的心愿，他要陪你入海。”
曼娅已经欲哭无泪，缓缓闭了闭眼，显然同意。
与闻硬是把眼泪忍了回去：“曼娅，好好活下去，我们不能再失去你。”
曼娅强行略睁了睁眼睛：“谢谢大哥，让你们担心了。”
与闻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我见过沈丛山了，他也出了不少力，我相信他并不想……”
曼娅明白他的意思：“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有恨他的想法。”
与闻迟疑了片刻又说：“子昙得罪过青龙帮的那个凶手，先是不肯同他们合作掺运烟土，导致了那个人的很大损失。接着拒绝了冯小姐的青睐，而那个人偏巧对冯小姐言听计从。冯小姐是太疯魔了，虽然说了一句宁可杀了子昙也不会让他和别人在一起，但其实未必是她的本意。这次我也见到了她的哥哥，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冯龙头。他对此事的确是不知情，而且相当惋惜，所以并没有包庇他的属下。冯小姐现在的状况……也许她永远也不能好起来了。一个人的贪嗔痴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她自己的内心也得不到安宁。何至于此？”
他们又谈了很久很久。人遇到了大灾难，穷途末路之时，反而会悟透很多哲理。也许这就是生存之道，毕竟只有把事情看明白了，才能真正去接受和面对。
就要回北平继续念书了。临行前的下午，延儿来向曼娅道别。
延儿怜惜地看着曼娅，小心翼翼地说：“小姨，您要珍重。”
曼娅拉起她的一只手，轻声说：“你是个好孩子，在北平要照顾好自己。”
延儿点头：“我会的，希望您快快好起来。”
曼娅无助般：“我都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真恨不得走的人是我。”
延儿知道必须要继续鼓励她：“叔叔一定是希望您过的好，否则他不会安心的。”
曼娅眼神空洞：“他已经不知道了。”
延儿柔声：“他会一直住在我们心里，只要我们都在，他就也一直在。他这样的人值得我们用一生纪念。生命有无限可能，也许某一天，您会发现，他是以另一种形式，也许是非物理的形式一直陪伴着您。”
曼娅被一语撼动，思忖良久：“谢谢你。”
延儿临走前，曼娅叫住她：“好好争取你的幸福，以我为戒，不要理会别人的成见，要勇敢。”
延儿听见她语气平和，放心了很多：“我知道，小姨保重身体，我们下次见。”
几个农妇凑在一起，一边忙着帮孩子们做入秋的土布厚衣裤，一边窃窃私语。“哎，听说了吗？延小姐和老爷的事。”“可不是嘛，老爷回来的那天，就把人抱进房里了。”“听说是用床单裹着。”“真没看出来，这个延小姐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她不是应该嫁给少爷吗？”“估计是少爷没看上她。”“那老爷对她真有意思？”“我看也不一定，这么多年了，老爷一直油盐不进，不说别的，这么大的宅子里连个年轻的丫鬟都没有。”
与香本来是在房里打坐，隐约听见这些议论，便走出来，也到院子里做些针线活。农妇们见了她，也就开始聊别的了。
延儿回来见与香正在同时做两双鞋，尺寸不同，仔细看了看问：“姑姑这是为欧阳大夫做的？”
与香微笑：“那双是，这双是给大哥的。”
延儿拿起与闻的鞋底，用手量了一下尺寸，心里暗暗记下来。
与香沉静地看了她一眼说：“明天就要去北平了，路上要当心，自己照顾好自己，有空常写信回来。”
延儿点头：“嗯，姑姑，我会的。”
与香露出些笑意思：“你以后可以直接叫我与香。”
延儿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人和人之间可能有很多种不同的关系，称呼是以最初既定的，所以无需改变它，我打算叫您一辈子姑姑。”
两个人对视，温和默契的浅笑。
延儿说：“姑姑，看得出，欧阳大夫很在意您，您有没有考虑过？何不再进一步？”
与香手里停下来，稍事休息，面容平静如常：“有些事情无需改变，保持原样就好。”
延儿有些不解：“为什么？”
与香看着远处忙碌的农妇们说：“比如，为了她们。因惑造业，受报而苦，惑业苦周而复始的循环。她们的视野里看不清楚很多东西，何苦再累她们去造身口意业？何况我和他现在很好，各自忙各自的，而且基本上每天都可以见到面，又岂在朝朝暮暮？“
延儿听了有些动容。慈悲是什么？不仅是布施，持戒，忍辱，更是悲悯怜惜到连别人的无明都要去察觉保护。如果可以牺牲自己，莫说是拯救别人，即使只是能减少仇恨，让人少起贪欲，也是值得的。不应该无端地评判他人，即使一时理解不了，至少不要去阻止别人的思想和自由。与香姑姑是个看透红尘的人，无欲无求，她的世界清净无染。
这时候与闻走过来，手上托着延儿的衣服，是那个雨夜里淋湿的，他竟然为她洗衣服。他在众目睽睽下坦然随着她进了屋，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放在她几乎收拾完的皮箱里。
延儿很不好意思：“怎么能劳烦你做这些？”
与闻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像是这些年他一直在这样照顾她一样，嘴角牵出一个迷人的弧度：“这些小事平时都是我自己做的，反正有一些零散时间，需要占满。”
延儿痴痴地看他：“应该是我为你做这些才对，以后……都放着我来。”
与闻弯起食指在她鼻子上溺爱的轻轻一勾，然后表情慎重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收好了。”
“你是把我也当成那些你资助去念书的孩子们啊？”
“是啊，我就是没有机会出去念书，所以希望你们这些孩子们都能实现这个理想。”
延儿接过来感动得不得了：“父母这次走得匆忙，我还剩下的生活费大概真的不够了，本来想着再找些什么工作呢。去年同学介绍我在一个书局翻译了一些诗集，报酬还不错。”
“是么？都翻译了些什么诗？下回给我欣赏一下。”
延儿微微笑笑：“那好啊，我写信寄给你几首。大部分是英国和法国作家的诗。”
与闻也含笑：“女孩子在外面，不要太苦了自己。现在家里事情走不开，只好让小柳把你送到学校，等放了假，我去接你。”
延儿撅了撅嘴：“女孩子也要独立呀。怎么？你也大男子主义？”
与闻的温柔内敛沉静：“只要知道你有独立的能力就够了，做自己喜欢的事，我还没老到要夫人养家。”
延儿听了这句承诺，脸一下子红透了，支支吾吾：“那我去北平了……家里……还有……我家……”
与闻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翡翠如意小项坠，帮她戴在脖子上。他眼睛含笑：“放心吧，我都会处理好，忙完了这阵子，我会去杭州见你父母。”
她转过身顺着他把她的长发拿出来放好：“想用这个拴住我啊？”她的长发乌黑发亮，柔顺的披在肩上。
“是我祖母的东西，你戴着吧，算是个信物。这条丝绳是刚请镇上程家首饰店的老师傅特意做的，既别致又结实。”他的回答轻描淡写。
延儿只顾着把如意小心藏在领子里，没有听出他的一语双关：“哦，那我一定好好保管。我用不着你栓，我的心只会和你的在一起，形影不离。”
第二天的火车站，小柳先把行礼运上火车。延儿紧紧拥着与闻也同时被他揽着，他们丝毫不在意来往人群的注视，只珍惜分别前的短暂温存。她们互相凝视，依依惜别。一缕淡淡的缠绵，碾压着彼此的心。
他送她上了火车，她在车窗前坐下来，饶是做了如此长久的自我劝慰，分别还是令人心里酸楚难耐。他在夏末的微风中伫立，长衫飘逸，颀长挺拔，貌如冠玉，肌肤反射着夕阳的光泽，眸光闪烁着内敛的风华。她最终还是忍无可忍，跑下火车，三步并作两步磁石般吸入他的怀抱里。
延儿伴着火车的汽笛大声说：“我不想离开你，古道……我会很想很想你的。”
与闻眼中更是流露着深深的不舍，用力拢了拢娇小的她：“怎么办？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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