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庄园近日陷入暗淡无光的气氛。与香高烧不退,她本来就极度伤心,加上这几天的操劳,一直强撑着,终于还是病倒了。欧阳大夫除去出了一趟急诊外,连日来几乎没有离开过。
老江见与香病得厉害,很多事情就来找延儿商量。
“延小姐,北平尚氏商号订的茶叶还是没凑齐,今年的夏茶本来产量就少,再加上洪灾,能催的都催上来了,还差五十几斤。他们一向对时间苛刻,收货迟了便会押款。”
延儿边走边说:“用春茶补呢?”
老江:“尚氏从不跟咱们定春茶,听说他们只从云南买。”
延儿又问:“那他们有没有跟我们买过其他东西?”
“每年秋初倒是定很多果品,蘑菇,笋干什么的,可是今年这么潮湿,现在运输会比较麻烦。”
延儿思忖着:“目前最容易凑齐,还有相对容易运的就是笋干了,咱们就按以往给他们最好的价格根据他们的定金补齐重量,箱子里放一些陈米可以吸湿气,我还知道几位很廉价的药材可以防虫。价格上吃一点亏不是大问题,信誉一定不能损失。”
老江:“延小姐好法子,那我这就去办。”
延儿点点头:“辛苦您了,我现在写好电报和信,您看着哪里不合适再改改抄一份就好。”
老江不胜感激:“这几天多亏了延小姐的帮忙。还有一件事,有几个长工不做了,提出领一部分年底的分红。”
延儿很意外:“以往是怎么做的?”
“咱们家工人一向很稳定,老爷定的工钱比外面都高,年底按收成还另外有嘉奖。这几年只见进人,就没见过什么人离开。”
“那现在出了什么事?他们什么时候走?
老江叹了口气:“他们说是家乡闹土匪,要去参军剿匪,越快越好。”
延儿果断:“既然如此,就按照目前的收成预算到年底的分红,提前发给他们吧。”
老江应着就先出去张罗这些事情,延儿随他来到正院开始对账。过了一个时辰老江回来时,延儿还在会客厅里算账写字。她没有坐在与闻的上首主座位上,而是有礼有节的挑了一个下首位子,也就是平时来客或者账房先生们坐的地方。
延儿正好收尾,见老江回来,放下笔:“我算好了,您再核对一下就发给他们吧。”
老江愣了愣神,延儿的行事风格,甚至动作神态,居然和与闻毫无二致,禁不住说了一句:“延小姐今天怎么看着这么像我们家老爷。”
延儿听了很顺耳,继而弯弯嘴角:“江叔,您不要那么客气,叫我延儿就好。”
老江立刻摆手:“那可不行,那怎么能行。”
延儿带着尊敬的口吻问:“您也是郭家的老人吧?”
“是,我祖父就是郭家的管家,后来是我父亲,然后是我大哥,原本轮不上我,起先我就是镇上杂货铺的一个学徒。”
“您这样年轻,我猜您的大哥年纪也不会很大,一定是另谋高就了吧?”
老江有些尴尬:“不瞒延小姐,我大哥做了对不起郭家的事情,自己跑了,这十年都没有音信,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延儿心里吃了一惊,面上却平静无波,既然是私事,她便不多问:“哦。”
老江叹了口气:“这世上断然不会再有像老爷这样心量的人,从不记恨别人的过错,也不忌讳我就是那个见利忘义的人的弟弟,还念着我家上两代人的好,让我来做郭家的管家。有我家老爷在,造福了一方乡土。我这辈子,算是有福气,跟对了人。”
延儿听到这里格外思念古道,担心他一个人要去面对和处理那么多的问题。她能想象他的心情,她见过他和叔叔在一起时开心的样子,他们兄弟两个连枝带叶,现在他一定是难过极了。她恨不得飞到他身边去陪伴他,帮他度过这个难关。
又过了两日,郭家大院外缓缓停下来了一辆马车,是小柳送了杨厚森和杨夫人回来,还有碧馨也来了。老江忙着给他们安排客房。
延儿看小柳卸完了东西,就走过来和他打招呼:“小柳,辛苦你了。”
小柳风尘仆仆:“不辛苦,延小姐。”
延儿想仔细问问他情况:“上海那边怎么样了?少爷和小姐还好吗?”
小柳擦着头上的汗:“小姐回学校念书了。少爷他决定不念大学了,直接去郭氏企业上班去了。老太爷受了这么大的打击,病得不轻,公司里也急需人手。”
延儿听了忧心忡忡,她不意外,但她知道铠巅放弃了理想一定是怅然若失的。
小柳:“老爷还在处理二老爷的身后事,也许还要些时日,我明天就回去帮他。”
延儿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问道:“你们老爷他……还好吧?”
小柳实话实说:“身体无碍,但是看得出他很伤心,白天忙一天,晚上就一个人枯坐着。哎……这不是先办完了杨老爷和夫人的事情,让我赶快先送他们还有黄太太回来。”
延儿明白与闻的用心,此刻特别心疼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小柳,请你照顾好他。”
小柳听得一头雾水,忙答应着,也不敢问为什么,延儿已经转身走了。
另一边,老夫人强打精神让阿绒搀着来到正院会客厅,杨夫人见状起身来扶。杨厚森也礼貌地问候老夫人。
杨夫人:“老夫人,您生病不可以劳累,我们过去看您就好了。”
老夫人:“你们都平安回来了就好,事情办的如何?”
杨夫人:“事情可以慢慢办,您要保重身体。”
老夫人哀伤叹气:“子昙他……家里出了这样的事……都不好过。”
杨夫人:“子昙帮了我们很多忙,是个绝好的人,真没想到。老夫人节哀。”
延儿这时候进来先向老夫人问安,看到父母气色都还好,放心了不少。
延儿平静地开口:“父亲母亲身体可好?一路上辛苦了。”
杨夫人:“我们没关系,倒是你,一直在这里打扰,想必是给老夫人添了很多麻烦。”
老夫人:“哪里的话,这些天,延儿忙里忙外的,累坏她了。”
杨夫人:“老夫人,延儿可以帮忙做些事,我们心里也好受些,只是杭州家里也要急着回去的,那我们明天就带了延儿先回去了。”
老夫人:“有这么急吗?多住些日子也是好的。”
杨夫人:“许久不回家了,实在是要回去打理很多事情。”
老夫人无精打采:“如果真的有事,你们就赶紧去忙吧。”
延儿看着父亲一言不发,咬了一下唇说:“父亲母亲,你们先回去吧。小姨,老夫人,还有姑姑都病着,我最近还要在这里帮忙。”
杨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又看向杨厚森求助:“你看?”
老夫人对延儿说: “没有关系,你也回去吧,等过了孝期,铠巅回来就会下聘礼。”
杨夫人有些尴尬:“延儿,你同铠巅?你们……”
延儿见父母都严厉地看向自己,一狠心,毫不犹豫地说:“老夫人,父亲母亲,我是打算留在郭家,可不是要嫁给铠巅,而是古道,请你们成全。”
老夫人蹙起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站在一边的阿绒也惊异地看着延儿,然后又望向老夫人。
杨厚森完全不留情面的对杨夫人说:“这就是你生的女儿,竟然不知廉耻为何物。”
老夫人扶额:“阿绒,我撑不住了,先扶我回房。”
阿绒扶着老夫人缓慢离开,走过延儿身侧时特意转过头嫉恶如仇般又看了看她。
阿绒本是曼婧的陪嫁丫鬟,后来就一直留在了郭家照顾老夫人。当年曼婧看出来阿绒对与闻的好感,曾经劝过他收房,可是他不肯。曼婧去世后,老夫人也跟与闻提过一次,他还是不肯。有一次老夫人见阿绒伤感,劝她要看开,她说做不到,为了与闻她可以孑然一身一辈子,只要每天可以看看他就好。
杨夫人也顾不上听解释:“延儿,你明天必须跟我们回去。”
延儿丝毫不退让,甚至有些激动:“这里现在很需要我,出了这样的变故,我要照顾大家,郭家帮了我们家很多不是吗?叔叔就是为了父亲的事情才急着赶回上海的,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我们怎么可以忘恩负义。”
杨夫人:“要报恩也不需要你,我们可以从长计议。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这件事,他可是一个字也没提。”
延儿根本不理会母亲的不信任:“我没有做不该做的,可我也是真心喜欢他,他出门的时候很伤心,我要等他回来,看到他没事再走。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顾得上跟你们提这些。”
杨夫人听傻了:“你这孩子怎么可以不顾名声……你?”
杨厚森已经不耐烦地站起身:“不要再说了,今龄,我们自己回去就是了,早就说了,女大不能留,随她去。早知如此何必绕道来此,直接回杭州岂不省事。”
延儿见父亲拂袖而去,母亲也叹了口气随着走出去了,只留她一人站在空旷的会客厅里胡思乱想。铠巅的那件事就没有来得及和古道说清楚。叔叔遇害但愿和父亲没有直接关系,但毕竟是牵扯到了这个案子。延儿一直很愧疚,很想把事情弄明白。古道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呢?自己的父母怎么会如此冷漠?
从小在祖母身边长大,延儿和父母的关系可以用客气疏离来形容。祖母去世后他们开始替延儿张罗亲事。第一次是杭州首富家的卢二少,听说是个纨绔公子,只因杨厚森在生意上有求于卢家,绕着弯找了个亲戚去探问,结果人家还不是觉得门第不同,根本没有联姻的意思。后来杨厚森出事,杨夫人又央求那个亲戚去求卢家帮忙,又一次被拒之门外。
第二次更加令延儿失望,杨厚森对杭州副市长动了心思。那个姓孙的男人四十多岁,夫人刚去世就在外面花天酒地。短胖的身材,油腔滑调,带了一副金丝边眼镜,正是延儿平生最不喜欢的相貌品行。对方倒是很乐意,只是还没有来得及正式提亲,杨厚森就在上海出了事,杨夫人还去找过他,结果是被避之不及。
其他的亲戚朋友也都是能躲就躲,再不然就找借口推托,可见杨厚森的人缘堪忧。只有那一封写给郭家的信,立刻有了回复。延儿当时正在北平念大学,立刻向学校请假,提前把各科的考试完成,赶回了杭州,当天便和母亲又出发来到同镇。
延儿当时就想到连亲生父母也用女儿的终身大事做交易,还能指望那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呢?而郭家不计代价的帮助,难道不值得感激?如今叔叔离世的原因还不详,父母的态度竟是这样不近人情,恐怕还不如那些不肯援助他们的人。
“世态炎凉。”延儿揉着太阳穴轻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已经独自站了多久,只觉得腿和脚都麻木了,于是自动忙别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