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而悟 （2011年）

 

二零一一年

 

（一）

 

二零一一年对蔡明亮来说，是生命中最欣喜的一年，看着自己日益变化的身体 和日益隆起的肚子，蔡明亮从来没有这样喜悦过。工作上给她带来的成就和骄傲和现在要做妈妈的感觉比起来真的是不值一提，她的脸上每天都印着阳光一样的微笑，感染着所有身边的人。她手下部门的年轻人都说，蔡经理怀孕以后我们的日子可好过多了，蔡经理现在不但关心我们，还关心我们的孩子和父母，事事比我们自己还考虑的周到。

“对呀”，有一个同事抢着说：“上回我们家娃病了，其实就是有点发烧不太要紧，我可没敢请假，每个月的部门例会，蔡经理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是后来她一知道情况就逼着我就赶紧回家，还说会议错过了没什么关系，孩子最要紧。我当时都惊呆了，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蔡经理吗？”

“看，这女人啊，还是得当妈，一当妈女人味就都出来了。” 另一个中年男同事接嘴，“我看现在蔡经理就是最漂亮的时候，满身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母性个头....”, 明亮从自己的办公室走出来，“我可都听到了，还不赶紧工作，这么闲，季度报告一定做完了，十点之前必须给我发过来。”

大家都吐吐舌头，赶紧各自就位了。明亮暗自笑了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落地窗前的皮椅上做了下来。她满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温柔的情绪，“宝宝，我们开始工作吧。” 但是她真的无法让自己专注，她已经能感觉到胎动了，那种感觉像蝴蝶翅膀的扇动，像初春花蕾的绽放，明亮低下头，悄悄地用手机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片给老蔡发了过去，几秒钟以后，一颗大大的红心出现在她的电脑屏幕上。明亮幸福的笑了。

 

老蔡的母亲也很配合，她知道蔡明亮并不想他们住到自己的家里去，所以这次也没有不请自来，她常常在家里做好了饭再悄悄地给儿子他们送来，然后老两口就走了。好几次，明亮从工作单位回到家里胃口很不好，可是看到冰箱里大大小小老蔡的母亲精心做的饭菜，也不知道是真的确实做得好吃还是心情被感动了，也就吃下了很多。相应的，明亮托同事朋友买天南地北的新鲜水果海产也源源不断的送到老蔡父母家中因为她知道老蔡母亲很爱吃海鲜但总嫌贵而不买。

一次，老蔡母亲对老蔡说不要太破费了，钱要留给孩子花。老蔡转诉给了明亮。明亮说：“孩子要走孩子自己的路，他们成年后我才不管他们，但是父母不一样，说的难听点，他们还能吃多少喝多少？告诉妈，别替咱们担心，辛苦了一辈子，现在该享受了。”

老蔡看了她一眼，“我发现你现在不说’你妈‘了？嗯，还是说’妈‘这一个字让人听了顺耳，到底是自己做妈了，就是不一样，越来越懂事了。”

“滚，”， 明亮笑着嚷，“少废话，快去做饭，饿死我事小，饿死你女儿你还不是大事一件？”

“得令”，老蔡心花怒放的滚进厨房做饭，这时候明亮再也不像以前一样陷在电脑前，她总会站在厨房不碍事的一角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老蔡聊天，老蔡真是觉得这就是幸福。老蔡喜欢这种幸福，平淡的，茶米油盐的，点点滴滴的幸福。

 

和蔡家正好相反，大洋的这一边杜飞宇这一向顺利的三十几年却遇到了最不顺利的一年，肚子和杜飞宇的儿子凯尔被诊断为自闭症边缘。杜飞宇一直有的隐隐的担心终于成了现实，毕竟她在研究生院是学过心理学的，虽然身边的人包括肚子都认为飞宇小题大做， 可是飞宇一直都对凯尔的成长有疑惑，直到今年凯尔遇到了一个非常有经验的托儿所的老师。老师和杜飞宇进行了一次长谈，美国的老师当然都不敢跟家长说很肯定的话，毕竟这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可是她告诉飞宇以她这么多年从事幼教的工作，她真的认为飞宇应该带凯尔去看一下专科医生做一下评估，所以杜飞宇一下子六神无主了，她觉得自己的担心一下子被证实了。

 

可是在她把这个想法跟家人交流的时候，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连她一向尊重的公公，也是这样说的，“这孩子一点问题都没有，现代的医学就是这样动不动就给孩子找一些名词。一会儿是多动症一会儿是注意力缺陷症，要是按照这种思维方式的话，所有的孩子都有病，所有的大人也都有病。这么聪明的孩子，你还想怎么样？你不能老把凯尔和凯思做比较。男孩和女孩本身就是有很大差别的。” 连一向支持度飞宇的任何行为的肚子，这一次也不支持老婆，他说：“宝贝，你说的种种凯尔的事，其实我小时候都有，你看我现在有问题吗？他还小，成长是需要一步一步来的。”

杜飞宇气急败坏，“你小时候的事儿怎么样，我没看见。但是我儿子的问题我真的看到了，比如他的语言发育很迟缓，你看凯思现在都能出口成章了，凯尔还是只说单词和单句，而且你不觉得吗？他的某些感官特别敏感，比如说他特别怕光，再比如说别人一碰他的后背他就会非常的烦躁....”

肚子笑嘻嘻地说：”你不也这样吗？你不最讨厌我碰你的脖子....”

杜飞宇严肃的说，“我真的是在跟你说很严肃的话题，而且你发现了吗？凯尔是聪明，可是他只关注自己喜欢的东西，对他不喜欢的东西，他的注意力就不能够集中。”

肚子反驳道：“是个人都这样吧，谁不是对自己喜欢的东西能集中注意力，不喜欢的东西就不想学不能集中注意呢？”

飞宇更生气了，“对，是个人都是这样，但是我们都有自控能力，我在小学的时候就不是很喜欢学数学，可是为了让爸爸妈妈高兴，为了让老师喜欢，那我上数学课的时候也会尽量的去集中注意力，可是你看凯尔，他不喜欢的事他根本就不去做，这真的不是性格问题。再有，原来大家都夸凯尔说他特别乖做事情特别有条理，他玩完玩具一定会把它们放回玩具箱里，我们当时还说他比女孩子表现的还井井有条，不像凯思总是把玩具到处乱扔，可是其实这些都是行为刻板的一种表现，你没发现吗？凯尔的一些固定玩具一定要放在固定的玩具箱里，如果没放进去的时候他就会很生气，你当时还嘲笑说他跟我一样有强迫症。其实现在想想这么小的孩子哪有这么讲条理的，这都是某种症状”。

肚子还是很犹豫这件事情，他忧虑的说，“我不想让孩子这么小去做这种所谓的医生检测，检测出来以后又能怎么样呢？倒是反而给他贴了标签。说实在的这种心理检测，任何人去做都能够查出问题，比如我吧，说不定就有注意力缺陷，比如你吧，我觉得你就是很典型的强迫症，你看你早上起来，如果不把床做好再去上班就觉得心里不高兴，对我来说就是无所谓的事情，你做什么事情都愿意那么有条理，你自己觉得没问题吗？我看说来说去，这孩子身上这些表现就是咱们俩的遗传，我可没觉得你和我有问题啊。”

飞宇一时也无法反驳肚子，她和妈妈打电话，没想到妈妈也说她神经太紧张了，妈妈说：“飞宇，我知道你学了一些心理学的课程，可是你毕竟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你就不要小题大做吧。这都是疑心生暗鬼的事儿，说实在的，你爸爸这次病了以后我也老是在网上查各种资料，看各种信息，结果越看就越觉得他有问题，其实真的没有问题的。凯尔也回来好几次了，我看他挺好，而且还比其他的孩子都聪明，你不能老跟凯思比。首先，女孩子发育的就是要比男孩子快成熟程度也高，其次男孩子说话都晚。还有如果做事有条理也是错的话，你干嘛老是抱怨肚子乱扔衣服和鞋子？”

杜飞宇真觉得自己无人能懂了。她也挣扎了几次，暗暗问自己是不是太固执了。但终于有一次在一个小朋友的生日会上，飞宇再次发现了儿子和其他孩子的不同。当时大家都在花园里吹泡泡，所有的孩子都兴高采烈的追着泡泡跑来跑去，只有凯尔一个人在吹了一个泡泡后会停下来，认真的看着泡泡越飘越远，然后才再吹下一个泡泡，而且飞宇注意到凯尔尽力保持每一个泡泡的大小都是一样的。他的乐趣根本不是在“泡泡”上而是再重复一个他喜欢的事情上。直到后来大家都去吃蛋糕了，凯尔还是不受干扰的在吹泡泡，飞宇下了决心，一定要带儿子去看医生。她直接告诉肚子，她不想再谈这件事情了，谈来谈去毫无结果，不管怎么样，她都会找一个医生，如果真的没有问题也就放心了，如果有问题的话，现在凯尔才四岁，干预治疗效果是越早越好的。肚子看着飞宇严肃的脸，知道这个决定是更改不了了。

结果他们都没想到，美国的这种早期心理医师预约这么难，打了好几轮电话每个心理师排期都已经排到了四个月以后。好不容易通过自己同事的朋友的关系，杜飞宇找到了当地一个挺有名的儿童心理师并且终于在三个月后，带着凯尔去做了一次评估。评估的结果是凯尔有高功能自闭症。所谓高功能，其实就是孩子能基本正常适应社会学校的正常环境，而且在某方面是比很多孩子还聪明的，但是这毕竟是一种病理情况，他的行为发展还是有问题的，比如说行为刻板，感觉功能有问题，语言发展相对慢一些。按照医生的话来说，从教育的角度来说，边缘自闭症和自闭症只是一个程度孰轻孰重的问题。轻度自闭症的孩子早期干预治疗是会有非常好的效果的。如果不去干预治疗的话，就会产生社交障碍，那么对孩子来说产生社交障碍以后，情绪行为，甚至在学校的表现就都会受到影响。

杜飞宇的观察是没有错的。凯尔还有很典型的听力特别敏感的症状，可想而知一些很轻微的声音，对凯尔来说都是一种干扰。再有呢，就是他身体某些部分非常敏感，所以在别人碰他后背的时候，他会情绪失控感到非常烦躁。他的视觉对光度也特别敏感，所以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喜欢戴墨镜，好在这一切在六岁之前如果进行治疗通过锻炼还是能够达到正常水平的。

 

医生平静地说，“其实所有的孩子，如果拉来做测试一定都会发现多多少少各方面的问题，所以你也不必太担心，我知道在听到自闭症的时候，很多人都会非常的反应强烈，因为我们所认知的这个自闭症基本上是不能够与人沟通的。但是现在的科学定义，这种边缘自闭症的孩子是非常多的。而且在这个年龄，边缘自闭症往往会混杂着一些其他的症状，对比如说注意力缺陷状，也比如说艾斯伯格症，不是很好太明确界限，但是我只能告诉你的是干预治疗一定会有效的。” 医生事无巨细地给杜飞宇介绍了很多父母在家里就可以进行的干预。比如说在语言方面，和孩子说话的时候，要用手势结合夸张的语气说话。这样能够进一步的激发孩子的语言敏感度。再比如对他身体的一些触觉敏感，可以跟孩子商量着用一些很柔软的东西去按摩。如果他不愿意的话就不要强迫他，可以从他最不敏感的部位开始，从很柔软的东西到稍微硬一点的东西去触摸，这样他的身体都会慢慢的适应的。

 

杜飞宇去看到报告的时候，眼泪刷刷的掉了下来，她的心里是有准备的，可是看到医生诊断结果，她还是不能相信。抱着杜飞宇的肚子也很着急，但是还故作坚强说没关系，没关系，医生都说了不是特别严重，我们要听医生的，我们要相信科学。

心理医生也笑了笑，“真的，你先生说的是对的，作为医生，我知道对家长来说听到这种事情总是五雷轰顶，但是对我来说太常见了，我现就可以负责的说一句，凯尔这种情况一点都不严重，而且你们来的也很及时。我给他做的各种测试，他的学习水平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他的语言能力，我建议你们给他找一个语言训练师。至于感官方面的问题，你们自己在家里做就可以了，记住一定要有耐心。

肚子在旁边插嘴道一声，”您刚才还提到了，注意力不足这方面能你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信息吗“？

医生点点头，其实这种高功能的自闭症患者常常伴有这种注意力不足。那么所谓的注意力不足很多时候我们马上想到的，是孩子非常好动，但是这只是注意力不足中的一种，有一些孩子就是凯尔这样，他这种情况很安静，做事情很专心，但是实际上他的注意力都是只能在他有兴趣的事情上维持专注力。很多成年人其实也是因为这种症状甚至过度转型成为了工作狂。说实在的，按着现在的这个标准来说，很多大科学家都有可能是艾斯伯格症，或者是这种注意力缺陷者”。

肚子又问，”那在注意力这方面我们该做什么呢“？

医生想了想，”现在有很多药物是可以治疗注意力的，我知道说到吃药，很多家长是非常反对的。我个人作为父母来说，也作为医生来说，轻易也不愿意给自己的孩子用药，但是我想说的是凯尔这种情况，如果是注意力不足很可能会给他的一些社交方面带来影响。尤其等他正式上学后，说实在的，就是小学幼儿园阶段，对孩子来说影响是最大的，因为他们必须要在一个教室里集中学习，必须要学会听从老师的指令，必须要学会怎么跟小朋友接触和玩耍。而这些如果他们做不到的话就会受到老师的指责，认为他们是故意捣乱，也会受到其他小朋友的排挤，因为他们不合群或者被认为他们故意玩游戏的时候不好好参与。这样的话，对孩子的性格是一个很大的影响，一旦在学校的表现受到影响，那么在群体之中可能不受欢迎。但是如果在群体生活中受到鼓励，这对他将来的性格发展也好，言语发展，现实心理发展都有很好的作用。所以呢，我建议你们和你们的儿科医生联系一下，嗯，说实在的这种注意力不集中是因为大脑的一些分泌不够而引起的。我们在医学上说，注意力不足是一种前额叶的遗传性多巴胺新陈代谢问题，那么现在的一些药物其实是可以提供治疗的。“

”那这些药物会对他的身体有影响吗？“ 肚子问。

医生说：”这几种药物在市面上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当然每个病人都是个案，我们不能说绝对的没有任何的负面作用。很多孩子会食欲不振或者是睡眠不好，有的时候药物治疗确实是两害取其轻，但是我也可以说在我的很多的患者群里药物治疗的效果非常好，有一个家长告诉我，孩子服药后简直就是白天和黑夜的明显对比，所以这个你们一定要和你们的儿科医生进行详细的商榷，听取他的意见。一般来说，用药物来治疗注意力缺陷，这个效果还是相当明显的，资料表明长期治疗以后超过八成以上的元素可以改善，也有案例表示孩子在服药十几年之后，就不再需要这些药物了。“

医生又笑了笑，”我刚有一个小患者，今年已经被Google公司录取了。这个孩子其实和凯尔是一样的症状，但是他长大了就找到了他喜欢做的事情的方向，他现在在电脑方面非常有贡献，这么年轻就被Google公司录取了。他在别的方面没有办法集中谁又在乎呢，只要在他喜欢的方面能集中就行呗。而且成年人也不涉及到太多社交方面的问题了，我们又不需要成天在一个集体活动中交朋友。就说我吧，我现在最好的朋友就是我太太和我的三个孩子。我太太认为我肯定有多动症和选择性遗忘症，可是她还是爱我呀。”

心情再不好，杜飞宇也笑了出来，“那你到底觉得我们应该不应该给他吃药呢，他这么小.....” 杜飞宇又难过的说不下去了。肚子轻轻的拉拉她，摇了摇头，”亲爱的，我们要跟凯尔的儿科医生再商量这件事。”

两个人从医生的办公室走了出来，肚子紧紧地把飞宇抱住，“别哭了，亲爱的，你说得对，幸好我们来看医生了我们现在在做一件很正确的事情，一切都会好的。” 虽然话是这样说，杜飞宇看到肚子的眼睛也湿润了。

 

接下来的情况更给肚子两口子加重了压力。肚子的父亲一向自负，做了一辈子公司副总裁，他自认为经验，学识都是能给晚辈提供很多建议的。他把凯尔的报告要过去仔细看了，也把两个孩子都接过去过周末，在仔仔细细观察了凯尔两天后得出的结论是：一派胡言。他看着在地板上和小狗玩得不亦乐乎的孙子，看着孙子拼好的复杂的拼图，听着孙子和奶奶一来一往的对话，心中暗想自己的儿子和儿媳真是无事生非。什么注意力不集中，孙子这么小就能一个人花很长时间搭好很复杂的积木，儿子小时候也这样，不爱做的事儿就不做，学习成绩就不好，但是上了大学以后年年都拿奖学金；什么行为刻板，儿媳成天叨叨儿子不把脏衣服放到指定洗衣篮里，这会凯尔把玩具都放回固定玩具箱她反而更不满意；什么感官敏感，儿媳一到海边就涂厚厚的防晒霜，又戴帽子又带墨镜，凯尔要是敏感也是跟他妈学的；什么什么自闭，就更是可笑.....自闭的孩子能跟别人有这么多感情交流吗？能这么聪明伶俐吗？凯尔语言方面是有点慢，但是都是让凯思比的，凯思太能说了。现在两口子还提到给孩子吃药，药又不是巧克力，所有的药都是有副作用的，简直是胡扯！医生就是耸人听闻，儿子和儿媳就是自以为是。所以老头在杜飞宇和肚子来接孩子的时候毫不留情的把这些观点都说了。

 

杜飞宇本来这几天就睡眠质量差，心情不好，终于爆发了，“您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是这都是有科学依据的。注意力不集中不是对什么都不能集中，问题是小学阶段很不幸所有的孩子都要学所有的东西而不是像大学一样分科分系，自然能选到自己喜欢的专业。医生也说了，不是影响学习成绩的问题，而是影响社交的问题，我亲眼看到凯尔不能很好的参加一个集体活动，只干自己想干的事，这样其他小朋友就会不想跟他玩。还有他的刻板行为根本不符合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应该相应的生理发展阶段，他的玩具要放在固定的玩具箱，他的鞋要放在固定的地方，要不然他就不高兴，这都不是一个四岁的孩子正常的行为。至于交流方面，医生也说了，是自闭边缘，并不是纯典型的自闭症.....我们也很矛盾，我们是父母，谁会没事找事说自己的孩子有问题呢？但是有了问题我们就不应该回避问题.....”

她话还没说完，老头站起身就走了，理都没理她。肚子母亲也赶紧站起来，一边安慰儿媳，“我知道，我知道，我懂你们说的，可是爸爸很固执的，你们别和他争....” 她停了一下，还是小声地说：”再说我也同意爸爸说的，孩子再长长还会有改变的，他才四岁。你丈夫小时候跟凯尔一模一样的，现在还不是好好的。而且我儿子上大学可是全优学生。可是上小学的时候他老师也说他整天上课神游.....”

杜飞宇气的立刻要争辩，老太太马上躲到后花园去了，肚子拉住杜飞宇，”行了，你改变不了他们的。他们年纪大了，何必和他们争论。“

杜飞宇马上将一肚子气撒到肚子身上，“是我想和他们争论吗？你爸你妈不讲道理。我告诉你，你肯定就是注意力缺陷症，所以小时候学习不好，上了大学因为是找到了你喜欢的专业所以才学习好的，再说你看你，你的办公室永远乱七八糟，一看就是没有条理。医生说了，这就是遗传的，就是你，说不定你爸也有这问题，所以他才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肚子似笑非笑的，“ 亲爱的，你说的对，不过我可记得你妈和你那几个好朋友都告诉我你‘特有条理’，明亮说有一次她把你的毛巾搭错了位置，你当时都睡觉了还得从床上跳下来重新把毛巾放回原处，这个这个....也许咱们儿子的问题也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是遗传了你呢？”

杜飞宇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你你....那刚才你爸还说凯尔的感官敏感是跟我学的，什么嘛！我去海边那样是因为我怕晒，我一晒就黑，凯尔明明就是对光对声敏感....”

“是”， 肚子大笑起来，“对呀，你不是从来不用吸尘器吸地，都是我干吗？你可告诉我的是吸尘器的声音让你心烦意乱。这是不是对声音敏感呀？“

杜飞宇气的要打他，肚子赶紧把她抱住，在她耳边低低说：“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问题，基因不好，行了吧？不过你真的别跟爸爸妈妈争执，不会有结果的，还伤感情。凯尔是咱们俩的孩子，咱们是父母，咱们做主。别人谁说都不算，对不对？至于他们想说那是他们的权利，他们也是爱凯尔呀。我们当然也有权利不听，至于怎么做决定那是咱们的事。”

杜飞宇嘟着嘴，但是心服口服了。

 

（二）

 

沈晨现在和儿子的矛盾日益加剧，她已经不知道怎么能跟儿子更好的接触了，两个人在一个屋里的时候往往就是沉默。而沈晨觉得她问出口的任何问题，儿子都会有一种消极的反面的态度去对待。

沈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竭尽全力地做一个好妈妈，总是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情况才把儿子带到现在这种情况，可是不管她给他买什么做什么，思晨和母亲之间的鸿沟是越来越大了。

 

星期日的早上，沈晨特地早早起了床给思晨熬好了他一向很喜欢吃的小米粥，煎好的香喷喷的荷包蛋，带着不常见的愉快的心情沈晨敲响了儿子卧室的门，可是半天之后并没有反应，沈晨有些着急就把门打开了。她看到的是儿子正躺在床上带着耳机，可是嘈杂的音乐还是传的出来，可见音乐的音量有多大。儿子的手指在键盘上迅速的移动着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不用说，沈晨也知道他又沉浸在电脑游戏之中。

沈晨只觉得一阵火已经顶在脑门上，但是她还是冷静下来，她轻轻的走过去，坐在儿子的旁边。她没想到思晨的反应那么大，他飞快地扯下耳机气冲冲地看着妈妈，“你干什么？你懂不懂进别人房间要敲门”？

沈晨竭尽全力地让自己平静，“我当然知道。我敲了半天，你没有回应，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我能怎么着，又不会死。不过死了也好，你生活里就再也没有我这个累赘了。” 儿子冷冷的说。

沈晨生气地站起身来，“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知道这样多伤妈妈的心吗？”

“难道不是吗？我就是你生活里的累赘，我看得出来你竭力的想花钱给我买这个买那个就是想让我开心，可是我开心不起来。你看看你自己成天像个怨妇，你还能指着我有多开心？是，我的朋友中父母离婚的也不少，可谁也没有像你这样”。

“我怎么像个怨妇了？” 沈晨又生气又懊恼，“我跟谁抱怨过什么了？”

“你还用抱怨吗？你还不像吗？你跟爸爸离婚这么久了，每天挂着个脸好像谁都对不起你，全世界都对不起你难道不是吗？”

沈晨的声音提高了，“我不想说，可是你爸爸确实对不起我，你让我离婚还能心情愉悦吗？”

儿子冷冷的盯着她，“对，我知道爸爸做得不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爸爸为什么会跟文丽阿姨好“？沈晨沉默的看着儿子。儿子继续滔滔不绝的说：”原来阿姨在家的时候我才感觉这儿像一个家，有家的温暖，就是你和爸爸不在，我也知道我是有人疼，有人爱的，自从阿姨走了以后我们家也就散了。我知道爸爸做得不对，阿姨也做得不对，可是你就让这种不对永远的折磨你自己你永远的折磨着我爸爸。爸爸跟我说了好几回他其实是很想回家的，可是你就是不让他回，你这样有什么好处呢？除了成全你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沈晨静静的看着儿子，不敢相信这些语言是从小小少年的嘴里说出来的。在她的心里这孩子还是个小孩子呢，“我这么辛苦含辛茹苦地给你挣钱，给你买一切想买的东西就是想补偿，我知道我做不到在家和你在一起·….” 沈晨的话还没有说完，儿子就跳了起来，”我不要你买东西，你不要以为给我买东西我就高兴了，我告诉你我就是不开心，我不开心，因为我回到这里就感觉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爸爸不在这里，我每天看到的就是....就是一个非常沮丧的不开心的妈妈，我不要这样的生活。”

沈晨觉得自己被击垮了，她默默的看儿子一眼，默默地走向门口。转过头，她说了一句：“陆思晨，你的早饭好了，早一点去吃吧，要不然该凉了”。

 

沈晨坐在自己的卧室里呆呆地望着窗外洒落的明媚的阳光，这一切好像都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她突然觉得儿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像鞭子一样抽到了自己的心里。是，她为什么呢？含辛茹苦的工作，创造这么大的一个家产，可是没有人欣赏更没有人感激。自己的形象在儿子眼里就是一个怨妇。沈晨突然觉得一切都那么没有意思，她紧紧地蜷缩在床上，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就让这一切赶紧过去吧。床头上摊开的记事本清楚的记录着，下午三点是她跟心理医生约见的时间，沈晨自嘲的笑了笑，我是一个到哪里都会让别人不快乐的人，谁能真正帮助我呢？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蜘蛛网上挣扎的昆虫，越挣扎，翅膀就被束缚的更紧，太累了，真的不想再挣扎了，就这样吧。

 

蔡明亮在五一国际劳动节的假期后，快到了预产期。但是她还是天天准时上班。办公室手底下的人都互相递眼神，终于有一个职员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蔡经理，您快到时间了吧？怎么还在上班”？

蔡明亮翻了他一眼，“我不上班在家呆着干嘛，我在家待着孩子也不能早生出来。你就别替我操心了，赶紧把自己的手头工作干完。”

终于某一天蔡明亮的顶头上司顶不住了，跑了过来劝她回家。蔡明亮微笑着说：”我的身体，我知道，别忘了我妈就是医生，我还有两个星期呢，赶紧把手头这些事情处理好我才好放心啊。” 上司叹口气又欣慰的笑了，他真希望公司里的孕妇都能这样。

 

明亮把生孩子的事儿弄的就像她工作一样计划的井井有条，她并不打算剖腹产。母亲也一直告诉她自然生产还是有很多便利的。而且对产妇身体恢复也更有利。同时蔡明亮心里还有一个想法没有告诉任何人，剖腹产之后再生第二个孩子时间会受到限制。蔡明亮可不想等着，现在明亮心里百分之百都在想生孩子的事儿，这个还没生完就已经想到了生第二个了。她已经计划去美国或者去香港生二胎，反正现在家里的钱是够用的。一想到自己能够生孩子，蔡明亮觉得心花怒放几乎都可以飞到云彩上了。杜飞宇送给蔡明亮的书派上了大用场，这本书详细的记录了孕妈每个月每个星期甚至每天尤其是最后怀孕三个月的所有生理和心理的变化，杜飞宇的说法这就是一本孕妇圣经。蔡明亮严格地遵守着所有营养推荐，注意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她在家里早早的准备好所有需要带到医院的东西，并且和老蔡亲自开着车从家到妇产医院走了好几趟。她一再地叮嘱老蔡，如果是发生堵车的情况就换去哪条道；如果羊水破了，车里有哪些必要的工具.....老蔡当然想哪能等到真要生了才去，但和以往一样，蔡明亮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一切都就绪了，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的早晨，蔡明亮隐隐地感觉到这就是日子了，反正一切都已经做好了计划，并且医院里上上下下也都准备好了，明亮和老蔡到了医院和相识的医生护士聊聊天，准备准备就一切都就绪了。明亮定的是最贵的产房，所以并没有任何其他人的打扰，一切都非常正常。也许是极其期盼的心情吧，也也许是麻醉剂的作用，总之，整个产程超级顺利，凌晨三点一个健康的女婴降临人世。那一刻，老蔡激动地可以说是涕泪横流，明亮不得不一边抱着新生的婴儿，还得照顾过分激动的丈夫。明亮的妈妈笑着摇摇头但是心里也是非常激动的。女儿这么多年来，这件事情终于解决了。做母亲的还是非常感到欣慰。说实在的这就像奇迹一样。

 

老蔡和蔡明亮的女儿最后起名叫丹青，选自杜甫的“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明亮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做自己喜欢干的事情，不要过度的陷入到功名利禄里面。她现在真的觉得一个人一生能干自己喜欢的事情就是最大的幸福，其他都是浮云。

孩子诞生后，老蔡的妈妈爸爸，弟弟弟媳，甚至表妹都激动得冲进了病房，老蔡的妈妈口口声声的叫着“招弟儿”一口一口的亲着婴儿的小脸蛋儿，“你一定要给蔡家带个弟弟来哦。”

明亮和母亲互看一眼都暗自发笑。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明亮也学会了，何必去跟老人争这种无谓的气，老蔡的妈妈也还算通情达理，自从儿子通知自己他们打算把招弟作为小名，虽然跟自己的老头子也嘟囔了几次，最后还是妥协了。因为老蔡的弟弟也劝了她，哪有现在小女孩叫这个名字的，到学校去都会让其他同学笑话。

老蔡的弟弟问：“嫂子，孩子的大名起好了吗”？

明亮点点头，“起好了，叫丹青。”

“水墨丹青吗？” 老蔡弟媳插嘴：“好有意境的名字，和蔡配在一起发音也很不错，嫂子你真会起名字，以后我们孩子你也帮我们想想呗。“

老蔡的母亲暗自撇撇嘴什么也没说，但是神情被明亮扑捉到了，她看了婆婆一眼，”妈，你觉得名字有问题吗”？婆婆犹豫地看了她一下，但是还是坚定地点点头，“行，挺好，你跟进宝都是读过大学的，肯定比我们强。”

 

闹腾了一阵， 明亮母亲向老蔡递了个眼神，老蔡领会了，对家里的亲属说：“我送你们走吧，明亮也得休息了”。送走了母亲回来，老蔡捂着嘴一个劲笑着。明亮奇怪的看着他，“你怎么了”？

老蔡索性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大笑起来。“快说！” 明亮开始不耐烦，“是不是你妈又跟你说什么了？”

老蔡说：”还真是妈说了，为什么叫蛋清儿啊？”

明亮又生气，又好笑，“没文化”。

老蔡厚着脸皮说：“我妈本来就是没文化，但是她说得对呀。”

明亮生气的别过头，“那我让你一直想名字，你想不出来，我好不容易找一个，你还有这么多事儿。”

老蔡赶紧过去把明亮抱在怀里，“没有没有，我告诉妈这名字挺好的，而且呀，我还想更好的事儿，将来咱们下一个孩子就叫丹华，取蛋黄之意。”

明亮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你真想得出来。”

老蔡将明亮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咱们家就是一颗鸡蛋，我就是最外层的那个蛋壳，我愿意永远永远的保护你和我们的孩子，永远把你们都护在我怀里。”

明亮看着丈夫，微笑不觉浮现在幸福的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