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如夏（3）无忧

离开同镇的前一天，杨旭延抱着三个月大的无忧轻哼着摇篮曲。他粉嫩的小脸完美无瑕，让人百看不厌。小藤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晃着奶瓶从门外走进来，看见婴儿已经睡着了，便把奶瓶放在了一边。静静地坐在他们对面看窗外的风景。

“讲讲你们的故事好吗？”。小藤听完了那首摇篮曲，微笑着看向她，“很想知道有关于你的事情。”

“什么？”她心里一紧，面上却波澜不惊地装着傻，语气像是犯困。

“为什么你说郭家之于你家有恩，还有，无忧是谁的孩子？”

“哦，郭家的恩情说来话长，如果你有兴趣，我再慢慢讲。无忧是与香姑姑的孩子，他的生父是你们日本士兵，但是具体是谁，没人清楚。”她话说得清汤寡水，不带一丝涟漪，“不过我不会告诉他，他只要知道我是他妈妈就好…或许…将来等他成人了我再告诉他，你也要替我保密。”

小藤看了她很久，不明白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逆来顺受吗？显然不是。为了自己投靠权势吧？但愿有一点点，可是这样的看法毕竟牵强，她什么都看淡，哪里有什么虚荣心。那她会不会是抵抗派？甚至是潜在的间谍？中国有句俗语，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过她确实不太可能是，背景清楚简单得很，除了一笔不好确认的感情债，这一点他倒是会替她隐瞒，反正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此美的女人自然不乏追求者。更何况，没有必要让原野失望。

“我很惭愧那支部队的所作所为…他们伤害了同镇的人…你…不会因此恨我们吧？”小藤不想试探了，直接问出来。“他们有罪，如果我有那个权力，真想把他们交给你处置。”

“尊重别人有那么难吗？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残忍到去伤害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我不会去恨，只希望你们的军队能停止那么做。我跟所有的老百姓一样希望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不用整日担惊受怕，心里自然痛快。”她面无表情，避重就轻地回答。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小藤问。

“战争太过残酷了”她轻抚着无忧绒绒的头发，“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是啊，战争就要结束了，只要两国真诚合作，将来一定会很好。”小藤这样提醒她。

两个人情绪都复杂，对话到此为止。

这些天来一直睡不好，夜里要起来两三次照顾无忧。杨旭延白天也睡不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就要撑不住了，可是她说什么也要挺过去。她现在不只是一个人了，她还要带无忧。

她知道他一定也伤心欲绝，只是他从不会把情绪露出来影响身边的人。他是一个对自己残酷到令人发指的人。除了向她泛泛地交代了无忧的来历，他几乎没有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真不知道他在经历了那样一场浩劫之后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也没有询问欧阳大夫，她不忍心，她知道让他回忆那样的痛苦犹如在伤口上撒盐。

“众生平等，替无忧找个最好的活路。”这是与香姑姑最后的遗言。她那时的身体已是极差，早产加上难产是早被预知的结果。

然而她坚持保住无忧，在微弱的霞光到来时，她走得安详，临终前身边有爱她的大哥和欧阳大夫。两个男人分别描述得一字不差。与香姑姑是真正放下了一切，不带走爱更没有留下恨，她的一生吃了如此多的苦头，奉献了如此多的善良，到头来那些所谓的的乡亲们还是容不得她的孩子。

小无忧又有什么错？即便他一半的血脉来自日本侵略者，是恶魔又怎么样？就算他的由来不是爱的结晶而是一场罪恶，同一个新生婴儿又有什么关系？杨旭延决定全心全意的去爱这个小生命，视如己出，不仅仅是因为她爱与香姑姑，众生平等，难道这理由还不够吗？

心里的他不走，她也不走了。他要放下，他要解脱，而她，她不能就这么算了。伤害已经超乎想象，不仅她的梦碎了，全中国人的梦也都碎了。日本人可以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侵略，那么中国人更不用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反抗。她要出力收拾残局，也给出个教训，把那些人赶出去，即使赶走了他们，他也不会回到她身旁，她也不能再续前缘。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郭铠巅是在第二天法会的傍晚也回到了同镇。他那天装扮得还真像个普通的药铺伙计。三年未见，他成熟了，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少年，已经蜕变成高大英俊，锐利深沉的男子汉，仿佛有承担一切的力量。

他们之间的信任与了解让这场合作意向一拍即合，虽然看得出来铠巅是有些顾虑的。在他的一再强调下，杨旭延答应了铠巅，十年为期，无论成败，她会带着无忧去美国，因为他们是所剩无几的‘亲人’。

“对不住了，之前他们都不让我告诉你，我也是怕…你受不了。”铠巅明显忍着泪。

“你为什不现在就走？”她问他。

“报仇，我没那么大度，有仇必报。”铠巅答道，眼中有数不尽的情绪。

“若是姑姑泉下有知，一定会告诉你，不可怀有这样的想法。”她伤感地回了他一句，“姑姑会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铠巅不置可否：“我劝你还是先去美国找小姨他们吧，我现在有办法送你走。”

“我现在不能去。”十年中总会再见到他吧，万一那个人会回心转意呢？她想。

铠巅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很担忧地看着她，“这条路太艰难，你一个女孩子…不该冒这样的险…”

“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身边的人，也尽可能挽回一些伤痛。放心吧，我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而且不需要你的保护，我自有办法。”她信誓旦旦。

铠巅神情肃穆：“那个日本人…你还是仔细考虑好…这样的代价不值得。”

“还有什么值不值得？…到了今天这一步…”她想此生若是不能和心里的他在一起，一切都无所谓了。

铠巅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胸有成竹：“旭延…你…无忧还是我带走…你…”

她抬眼深深地看他，语气无可动摇：“无忧我来带，你要做的事情太多，小孩子最需要一个家，我就是他的妈妈。”

他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说定了，从今天起，至多十年，不反悔，那时候我们还不算老，希望用不了那么久。”他目光中有胆有谋。

"那好，就像你说的，我们都尽其所能，直到胜利的那天。”她自信地望着他。

铠巅无奈：“但愿你到时候不要恨我恨得忘了血浓于水。”

“那我们设计一个手势好不好？就算是提醒对方？”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铠巅也做了个类似的动作：“记住，要保护好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其他的没那么重要，明白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剩下我们了，扛不住我们就一起离开。”

“一言为定。 我们还要看着无忧长大成人，将来有个顺风顺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