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如夏(2)澄隐寺

来源: 皓尘北地 2018-02-28 13:37:1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1403 bytes)

三八年, 夏

同镇在北平沦陷后很快也落入了日本军队的控制。当杨旭延再次回到这里,有一种物是人非的凄凉感,原来郭家的店铺如果不是打了封条,就是换成了别家的牌匾。就连程家的店铺也都不复存在了。原先热闹繁华的古镇如今看着无比萧条。

她不动声色,到处闲逛,希望能见到熟人可以问问,只是身后这几个随从,虽然穿着便服,一看便知是日本兵。她图方便穿的这身洋装,长裤衬衫,保不齐会被误认为是日本女人。果然,很快就招来了不知来源的怒骂声,突然,远处一个拿枪的乞丐不知道从哪里闪出来对着他们连开了几枪,然而也瞬间被击毙,那人倒在石子铺的主道上,汩汩地冒着鲜血。

一年来这样的生死场面她见得多了,已经麻木。杨旭延从一个倒塌的蔬果摊位后面站起来,这才发现,小藤刚才为了掩护她,躲避不及,大腿上中了一枪,此刻正捂着流血的伤口汗如雨下。

“小藤,你坚持一下,前面就是药铺,我去喊大夫。”四个随从立刻掀了水果摊的板子把小藤抬起来紧跟着跑。她先一步飞奔进了门,同时用力扯下头上的遮阳帽。

“欧阳大夫?”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吓了对方一大跳。

“延小姐?”那人惊愕的瞬间更显得憔悴不堪。

“欧阳大夫…您…先帮我救个人。”

欧阳大夫见状迅速剪开小藤的裤腿查看伤情,然后用酒消毒,快速撒上止血药粉,熟练地包扎。

“子弹擦过去了,掀掉了一块肉,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我可没有消炎的西药,只能替他止血。”欧阳大夫忙完了才开始打量起这个伤员。“你是?你是不是日本人?”

“谢谢大夫。”小藤急迫地露出他的口音。“请问陆军指挥部怎么走?那里会有军医。”

“就在…” 欧阳大夫绝望地看向杨旭延,“原来的郭家庄园…”

那样的眼神和敏感词怎能逃过小藤的注意,此时最好的掩饰就是追问下去,更何况她就根本不能等了。“那郭家人呢?姑姑呢”

“…家破人亡…”欧阳大夫一时陷在痛苦的回忆里。

血液一时间全部冲上头顶,杨旭延几乎忘了呼吸。此时日本卫队冲进来打破了僵局。两辆汽车和一对摩托车已经停在了药店门口等待,还是刚才的四个兵又把小藤抬上了吉普车。她行尸走肉般紧随其后上了后面一辆车,忽然想起什么,回头从后窗看去,见欧阳大夫双手举了张纸正在追车,上面写着‘澄隐寺’。

她猛地转回头,鬼使神差地感到一阵狂喜,他一定还活着,很快便可以见到他了。

郭宅的门匾果然换成了日本陆军的,这里把守森严,到处都是士兵。远处的亭子外飘扬着日本旗帜,远远望去像是在瑟瑟哭泣。杨旭延拿到了通行牌,倒也畅通无阻,趁着军医给小藤治疗,她迅速在宅子各处走了一圈。果然人去楼空,就连与香姑姑的东侧院也变成了士兵宿舍。

极度的悲凉涌上她心头。

回到医务室,这里原是郭家庄园的客房所在,杨旭延坐在小藤病床旁的椅子上愁眉不展。

“杨小姐,节哀。”小藤严肃的看着她,“或许还有幸存者,继续找找吧。”

“嗯,我应该再去问问欧阳大夫。” 她伤心但是保持警惕,要骗过小藤就要有真有假,这样才可以真假难辨。“你感觉好些了吗?”

“嗯,消炎药很必要,我拒绝了止痛药,现在还真是后悔。”小藤苦笑,“目前我行动不便,不能陪你寻找恩人了,今天的事…看来这里也有反抗分子,你要去镇上,多带几个人。”

“我想先找个寺院办法会,超度亡魂。”她说得坚决。

小藤点点头,“那是自然。”

好不容易熬到清晨,杨旭延点齐了她确定完全不懂中文的四个日本兵,一路上山。沉沉的雾气让数不清的石阶更显得无边无际,这一段笔直向上,的确是看不到尽头。她感觉不到累,今天她穿了件铅白色斜纹长旗袍,上台阶时不太方便,需要拽着前摆走路,其实速度也不会太快。然而她一步不停,身后的四个人喘着粗气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钟声越来越近,她的心跳得也越来越快,脚步却略略减缓。接近寺门外,只见一个瘦弱的小沙弥朝自己奔来。“是虎子!”这一声喊在心里,她却是双手合十,用眼神提醒小沙弥她身后有四个日本兵。“小师父,阿弥陀佛,今天可否做法会?”

“阿弥陀佛”。小沙弥双手合十,木呆呆的倒也没露出什么什么马脚。

“你们在这里等”。她近一年来学会了不少必要的日本语,转身指指其中一个人的枪,表示佛门重地,不得无礼。

四个人都打了立正,不再跟随,很快便隐没在雾气里。进了院门,确定他们连声音也听不到了,她才想要轻声叫住快步走在前面的小沙弥:“虎子…”

小沙弥停住脚步转过身,满眼满脸都是泪,就连前襟都湿了一大片。她的心也随着碎了,绞痛难耐,只是她不会哭,她从小就不具备这项功能。此刻也顾不得什么清规戒律,她将小和尚紧紧搂在怀里,两个人都止不住地瑟瑟颤抖。

“姐姐,我去告诉觉尘法师。”怀里的小和尚终于发了声。

“觉尘法师?”她自言自语,看着小和尚跑远的背影呆立原地。

他还活着,他出家了,成了觉尘法师。他清瘦了许多,天人般脱俗的脸上有了棱角,无欲无求的眼光中没有丝毫脆弱,倒像是他从来不问世事,不染凡尘。她此刻呆立,甚至连拥抱他都不敢,那样做恐怕是要玷污了他的一世清名。

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不对,而且是反常得厉害。再仔细看,他剃得彻底的发根竟然银白的也同样彻底。再往下看,他藏在袖子里的右手少了无名指和小指。近一年来杳无音讯,她想起他的最后一封信,很短,而且字迹不太对,显然当时写得吃力。

他还是那么高大,只是不知道是因为穿了僧袍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显得很单薄,肩膀依旧是宽但是不像以前那么圆润了。他的步伐有些僵硬,也许身上还有其他伤,为了掩饰,他在禅垫上盘腿而坐,双手交握。

“嘱咐过铠巅的,怎么还是回来了?这一路上…难为你了。”他看着她语气平和,眼中似乎强忍着说不清的情绪。

“你…受伤了?严不严重?”她还是痴痴地看他,急切地所答非所问。

“你们应该尽快去美国找曼娅,如今只有这样了。”他恢复了沉静淡然。

“我们好好谈谈好吗?你…还俗吧,我们一起走。”她也坦然,见到了就好,什么都来得及。

“你们不要再耽搁了,外面太危险了。”他目光如炬,也拒她于千里之外。

“为什么?你要留下?”她不明白,她要一个合理的答案。

“我已经不能像过去希望的那样…照顾你了,身体也差,也许时日无多,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可能好好活下去,用有限的生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知道你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没有我也可以把将来的日子安排好,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美好的日子等着你。”

她有些急了:“我可以照顾你啊,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过平淡的日子,无论发生了什么,你还有我啊”。

他见她紧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了,就继续道:“今非昔比,对你不公平,我也会余生不安的。如今有太多的灵魂需要安抚,生者需要勇气,死者需要超度,这是我现在唯一还可以做的。是我辜负了你,我已无力给你你想要的。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你会有...健康平安的未来。”他的目光温柔悲悯,说完后闭上眼睛不再多说。

她此刻竟是想不出如何反驳,于是也缄默,压抑着超负荷的心疼和不解,也在一旁的菩提垫子上陪他打坐,陪他诵经,一坐就是一天。第二天接着来,法会连着做了七天,她默默无语地陪了他七天。

她明白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痛苦与挣扎也无用,难以接受,削骨挫筋般难过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过去的点点滴滴,一直在她心中萦绕,一夕之间又分崩离析。够了,她想,有那么多可以珍藏的记忆,够她回忆一辈子了。她要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缝起来,再难也要熬过去。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做诸事业...”他的声音低沉,如天人般回荡,一下下直击她的心,并永远记录封存在那里。

离开同镇之前,杨旭延来找欧阳大夫。

“长期避孕可有不易察觉的方法?”她问得如此自然,一点都看不出尴尬。

欧阳大夫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行字,见她看完了立刻抹掉,又从柜中取了些中药包好给她。

“延小姐,此方法最好不要久用,以免影响将来受孕的机会。你这是何苦,还是赶快去美国吧。”欧阳大夫很小声,眼里尽是担忧。

“不要担心我。”她含笑说:“他要普渡众生,您要救死扶伤,我也想舍身取义,只是怎么想也够不上那个‘义’字。”

欧阳大夫见她如此自嘲,叹了口气:“他死里逃生,伤得很重啊,再也不能…哎,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你不会…不会怪他吧?”

“我都知道。您也要保重。”她忍住翻江倒海般的心痛淡淡的说。

“我会的,与香要我好好活下去,我便一定会依了她。”

她听了很感动,起身告辞,临了又回头轻声补了一句:“不要告诉他…免得…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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