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如夏(1)沦陷

来源: 皓尘北地 2018-02-28 13:03:36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3166 bytes)

三七年,夏,北平

原本寂静的图书馆突然嘈杂了起来,有人大喊着:“学校被封锁了!”“好多日本兵闯进来了!”

枪声随即辨不清方向地响了几声,学生们开始四散奔逃。鸣噪喧哗伴随着军队跑步声由远而近。

旭延,快走啊!”不知道是谁嚷了一句。杨旭延来不及找到那个人,抱着书本随着人流大步冲出图书馆。

广播此时在全校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听到,播音员用急促而恐惧的声音传递着信息:“所有老师们请到暮霞礼堂,所有学生请到昭阳礼堂,大学现在开始戒严。再次重复一遍,所有教职员工们请立刻到暮霞礼堂,所有同学请立刻到昭阳礼堂,学校现在开始戒严。请不要任意走动,否则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来不及了,杨旭延还没有想清楚该不该服从这样的命令,长长一队背着步枪的日本兵已经跑步到了她跟前。旁边有一个面熟的女生紧张地攥住了她的手。

一个穿学生装的男人,然而明显超出了该穿这身衣服的年龄在人群里大声指挥:“听清楚了没有?教工们现在到暮霞礼堂,学生们到昭阳礼堂,快走了,都跟紧了。”

杨旭延正想看清那人的模样,可是手被身旁的女生握得疼了一下,生生向着礼堂的方向拽。一波又一波的人被押入礼堂,她们身边的座位很快就满了,更多的人靠着礼堂后面和旁边的墙壁站着,渐渐的就连舞台上也站满了人,二楼上和楼梯上瞬间也都塞满了学生。大家的讲话声越来越重,当所有的门窗同时都被关闭,人声嘎然而止,只听见厚重铁链的滑动声,紧接着,像是落了无数重锁。

沉默中像是过了许久,说话声和噪音又开始出现,本来阴凉的大礼堂变得燥热不堪。

离舞台最近的出口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刚才那个穿学生装的特务挤进来轻咳了一声:“叫到名字的人马上出来。许安,王成祥,胡娟…”

一连念了十几个人名,果然有男男女女的学生从那人面前经过,走出了那扇门,最后那个人也跟着出去,门被紧闭了,接着又听到刺耳的落锁声。

大家比之前更加慌乱了,嘈杂的谈话声瞬间在礼堂里织成无数的回声震耳欲聋。杨旭延看向进来时拉着她手的女生,她们俩的手此时都已经出了很多汗,粘粘地挂在一起。

“同学,你叫什么?”杨旭延不得不大声问。

“张家妮,历史系的。我知道你是西文系的杨旭延。我看过你们演的《仲夏夜之梦》,就是在这里…昭阳礼堂。”声音沙哑无力。

“哦…是。”相较于张家妮,杨旭延看起来还算平稳沉着。两人女生终于松开了手,各自在自己的另一只袖子上擦了擦汗。

“我们…这就算是亡国了吧?”张佳妮说完忽然痛哭起来。既然有人开了头,紧接着便有很多哭声从四面八方此起彼伏。

“别哭。”杨旭延侧过身来抱住了张佳妮的肩膀试图安慰她,然而收效甚微。

又是两声枪响。礼堂里顿时沸腾起来,吵嚷声,哭声,喊叫声随着那扇门的再一次开启又立刻安静了下来。那个特务这次引领了几个带枪的日本士兵进来,又是念出了一长串人名,这次大概有三十多个学生被带出去。人们的情绪随之低落到了前所未料的程度,恐惧和悲愤伴随着每个人的体味蔓延在这个密闭的黑暗空间里。

过了许久,闷热的环境让人窒息,礼堂内的氧气越来越稀薄,已经有人开始昏厥。突然,楼上的四个小窗户被打开了,人们才发现天已经全黑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大家连哭的力气也似乎没有了,原先靠墙而立的人现在大多席地而坐。

后台有一扇门一向是不锁的,杨旭延翻来覆去思忖着逃出去的可能性。几近凌晨,张佳妮靠着她昏昏欲睡。那扇门又一次被打开,大家都被惊醒,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小门那边传来:“杨旭延,杨小姐,请出来。”

张佳妮被这个声音惊醒,颤栗的双手顿时握过来,沙哑着只能发出急迫的气音:“不要去。”

杨旭延此刻出奇的镇定,已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又俯身在张佳妮耳边说:“我去看看,别担心。”她说完便挤过座椅和人群,经过的人齐齐地仰视她,像是默哀也像是诀别。

礼堂外凉爽得惊人,微风瞬间吹干了被汗水浸湿的白衣黑裙。天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领路的人是不知名的教务处老师,没有过多的言语。他们身后跟着一队日本兵,一直走到学校的大门口。门外停着一辆军用吉普。

那个老师伸手示意:“杨小姐,上车吧。”

一个日本兵开了后排车门让杨旭延上车,然后也一声不吭僵硬地坐在她身边。那个老师没有跟着上车,只是轻叹了一口气,看着车子远去,渐行渐远的表情苍白无力。

汽车开动后她并不害怕,心里细细盘算着自己可能得罪过侵略者的方方面面。的确不曾太过激进,偶尔听到同学们的讨论,表示同意而已。她一向不关心时事,也认为自己一直是个懦弱的人,上大学这四年里连正经的学生运动和游行都没有参加过一次,传单都不曾发过一张,早知如此,不如当初跟着学生会的同学们随心去大闹一场。

心还是乱了,连路都没顾得记,汽车已经停在了一个大宅子门前。这应该是个过去的王府,几进几出的院子,现在到处都是日本兵把守。杨旭延随着和她一起下车的士兵兜兜转转地来到一个气派的门廊前站定,听见却听不懂的门外门里的一两声招呼,应该就是报告和得到允许进入。

挺宽敞的房间里布置得像个办公室,笔挺的站了两个人,他们身后是一个写字台,桌上堆满了文件,一盏台灯亮着,发出幽暗的绿光。

看清了两个人都穿着日本军服,杨旭延暗地里松弛了一下自己酸痛的肩膀,一只手夹着书本,另一只手自然垂下,尽可能显得处变不惊。她现在的脸色有些苍白,长发被她松松地编成一个辫子搭在左肩膀,其实样子是有些狼狈的,然而不经意的美目盼兮间惹人怜爱。

稍矮些的人笔直立正,带着辨识度极高的日本口音,说起了流利的汉语:“杨小姐,你好,先介绍我们的陆军大佐,原野拓真。我是准尉兼翻译官,小藤青。”

她没有作答,只是礼貌的看了看两个人,似有似无的点了点头。

小藤青继续:“原野大佐希望表达抱歉,因为情况紧急,请原谅,这次会面非常冒昧。”

原野大佐微笑着看向杨旭延,口中的中文勉强可以听懂:“请坐,杨小姐。”

杨旭延于是不卑不亢的在身后的沙发上坐下来,耐心等待更多的信息。

小藤青此时正从勤务兵端着的托盘中恭敬地取出一条热毛巾递给杨旭延,又说了句日本语示意第二个刚进门的勤务兵把咖啡和点心放在她右手边的茶几上。她略皱了皱眉,有些拘谨但并不抗拒。

“杨小姐可曾记得原野大佐?”小藤青试探地问。

“抱歉,我不记得。”她认真地又看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原野拓真。

“A Midsummer Night’s Dream(仲夏夜之梦)”小藤青的英语并不标准,“原野君看过你们大学的话剧,并且和杨小姐握过手的。”

其实杨旭延早就想到了。有很外国人来看过他们的演出,演了那么多场,的确出了些风头,北平的各界人士也都来过,她平生也只有那样唯一的机会和日本人会过面,那时候他们大多伪装成商人。不过她的确不认得那张脸,当时局势已经十分紧张,但是几乎没有人预见到北平会在一夜间沦陷。

沉思间,杨旭延意识到自已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不见得就有多’安全’,正准备问问题,她被原野大佐纯正的美式英语换回了神。

“I might be the only person came to see the show for three times.”(或许我是唯一来看过你们演出三次的人)

“You speak English?”(你会说英语)

“I studied at the West Point before the war, and I am learning Chinese…trying very hard…(战前我曾在西点军校念书,现在正在努力学汉语…很用功)”也许是意识到对战争的敏感,原野停顿在那里。

 小藤显然没有听懂,见刚才对话的两个人冷了场,接着说:“原野大佐正在努力学习中文,不过他的英文很好。你们的话剧是用英文和中文同时演绎的,你是西文系学生,所以他确信可以和杨小姐无障碍交流。”

“我想知道我来这里的原因。”杨旭延这次果断的问小藤,然后转过头对着原野问:“May I ask why I'm here now?”

原野用手势让小藤静音,自己回答:“I appreciate the opportunity to introduce myself to you, and hope we can get to know each other, but I sincerely apologize about what just happened at your university. I couldn't do anything else but inviting you here.”(我庆幸能有机会认识你,希望能够互相了解,对你的大学刚刚发生的事情非常抱歉。目前除了把你接到这里以外,我还帮不上什么)

杨旭延此刻从原野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欺骗,他的目光镇定而诚恳,黑白分明的眸子竟然纯真得一通到底。这一定是错觉,她想,贼都进了家门,哪还有相信他的道理。或许他是被迫的?不可能,主人没请,他们连门都没敲。她没想好怎么回答,只是咬紧下唇,不置可否的点了一下头。

小藤又被允许讲话了:“杨小姐,原野大佐正在想办法解除大学的戒严。他知道你不是北平人,如果不介意,可以暂时留在这里,哦,这里是大佐的临时官邸,你的安全无忧。”

“我希望能尽快回学校,也要让家人知道我安然无恙。还有,他们为什么带走那些学生?”她斩钉截铁地又用英文复述了一遍:“I wish to go back to my dorm as soon as possible…and I must let my family know that I am safe and sound. Why did they take those students?”

小藤先行回答:“那些学生有反抗的…嫌疑。他们是被带走调查的,但是如果没问题,他们可以…回家。”

“Please, use the telephone here(请用这里的电话)” 原野大佐礼貌地指向身后的电话机,同时起身走出门,留小藤远远地坐着不动。

杨旭延想了想,真的走过去打电话,事已至此,她绝不能表现得可疑。他们既然知道她不是北平人,必然已经对她做了全面调查,至于自己怎么脱身,恐怕还要周旋好一阵子。总机转接了几次,她打通了杭州家里的电话,母亲凌晨被吵醒,听到她的声音便要问问题。

她抢着轻描淡写地说了北平和大学的情况,说自己很安全,请母亲转告所有家人,盼着她能听懂,也能去通知自己想要通知到的人,然后又嘱咐全家人保重身体,便挂了电话。浅浅带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表情,自认为滴水不漏。

见她打完了电话,小藤很周到地领她进了一侧独立的院落,显然原是个小姐的闺房,这里打扫得极其干净,日常用品应有尽有,只是换了一些日本的装饰,谈不上难看,只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早餐都摆在桌上,她勉强吃了半碗米粥。一夜未眠,加上刚才自认为超负荷的斗智斗勇,杨旭延很不情愿地半靠半坐在床上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江南同镇。她有几个月没有收到他的信了,很快就要毕业了,说好了他一定会来接她的,固然知道近来时局动荡,通讯不畅,她也不曾担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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