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而悟 （2002 年）

二零零二年

 

（一）

 

2002年的6月真是流年飞火。北京夏天一向都很热，但是这一年，却热得厉害。关心一个人坐在宿舍里，电风扇开着，空调开着, 书桌上还放着一杯冰，论文写完了，答辩也算是完了，可是眼下有一本和指导教授合作的马上要出版的书，出版社一直在催，关心还真是有些烦躁。当然她也知道正是这本书的出版让她留校的机会一下子比其他竞争者大了很多。一转眼，又要毕业了，关心真是不敢相信时光如此迅速，一眨眼，理想走了快两年了，这三年的时间好像除了关心变化不那么大，其他的朋友的生活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杜飞宇出了国，蔡明亮成了“白骨精 － 白领，骨干，精英的女强人，沈晨不但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而且做了妈妈，只有自己还在这熟悉的校园，熟悉的宿舍，过着自己最熟悉的生活。

 

关心把手中的电脑关上，装好了两个小饭盆的猫粮和狗粮，关心走到那熟悉的林荫道上，她的身影一出现，大大小小就涌上了好几个小动物，关心的微笑浮现在她恬静的脸上。她不知不觉想起了第一次和理想在这里见面的情景。”小奶牛已经荣升爷爷辈儿了“，她在给理想的心中这样写：”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关心的毕业典礼邀请已经发了出去。沈晨和明亮都告诉她一定准时准时出席。就连杜飞宇也告诉她她会和肚子从美国飞回来出席毕业典礼。毕业一眨眼，已经三年了，这是杜飞宇婚礼之后第一次大家能凑的这么齐。

理想一直没有告诉关心，他回来不回来，但是关心知道他一定是在准备给她一个惊喜。关心装作一个傻傻的女人假装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和理想几次电话的通话，但是她真的很好奇理想到底哪天回国。这几天她常常在这条林荫道上上散步，心里也一直期盼理想的出现，但她每次都失望了，现在她倒真希望自己是真不知道理想要回来的事了，等待的心情真是难熬。

 

关心的硕士毕业典礼上，关心不出乎意料的看见党理想坐在观礼席上。几个早已知情的好朋友大力鼓掌。典礼后关心的父母细心的在学校旁边的一家酒店给关心的朋友们订了一顿丰盛的晚宴。理想这一次，可谓是双喜临门，他以荣誉毕业生的身份毕业，又已经通过三个大医院的面试。

”美国肯定高薪聘请你这位青年豪杰，而你也坚决拒绝美国的别墅洋房，一定要回国效力，对吗“？明亮挤挤眼睛对理想笑。

”新闻宣传里说说就罢了，你们几个又不是不知情，多少人能够达到青年豪杰这一档次？人家美国不缺我。“ 理想笑着说。不过说实在的，留美国的机会，其实理想是有的。但一是因为理想是公费留学生，他非常清楚这之后的手续实在是太麻烦，而更重要的是理想对关心父母的资助一直感激不尽。

“我当然要回来”， 理想清了清嗓子：“我是这样告诉我的指导教授的，我要回中国，中国是我的家，因为我的爸爸妈妈在那里，我的未婚妻在那里”。几个女生都情不自禁的尖叫起来。大家都大力的鼓起掌来。

党理想动情的说： “今天我在这里向关心求婚。关心，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我的身边。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谢谢你给了我一直想要的爸爸妈妈。” 关心的母亲欣慰的拉住丈夫的手，眼圈红了。

理想拿出他攒钱攒了好久买的Tiffany的戒指，单膝跪在关心面前，关心幸福的点点头，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这么浪漫呀”，飞宇大声喊了起来，右胳膊肘使劲的顶了顶肚子，“你看呀，你看人家理想的求婚”。

肚子在杜飞宇家求婚的故事是每个人都耳熟能详的，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明亮拍着手大声说，“党医生，你这趟美国可没白去，比美国人都浪漫”。

仪式过后，大家就位，几个姑娘也是好长时间没见了，叽叽喳喳的聚在一起。几个男生也凑在一起开始聊天。大家都说肚子的中文退步了不少，肚子也是憨憨的笑，“没有办法啊，小飞鱼在家不和我说中文的。她说吵架的时候说中文看见我一脸不懂的样子，她更生气，所以还是用英文痛快。”

“怎么，你们俩也开始吵架了？跟我们说说，你在美国的生活怎么样？上次的叔叔阿姨在你那住的怎么样？我要不是行程安排的满满的，我倒真想飞到你那去跟你聚一聚呢”。明亮说。

飞宇撇嘴笑笑，“你还是别来了，我们家小，我爸我妈一住进去，我们俩就住客厅了，你来了我该怎么招待你呀”？

关心好奇的问，“你是在学校住宿舍吗”？

“是啊”。飞宇笑着说。

“那你什么时候毕业”？

飞宇想了想：“这两年我都是一直在尽量的多修学分。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就毕业”。

“那你毕业以后想当什么呢”？沈晨问，

“不知道，但是肯定是教育这一行当吧，我的专业是对外英语教学,还有教育心理学。

沈晨好奇的插嘴，“什么英语教学，你是外国人，你难道去教美国学生学英语吗”？

“教学语言，是一个很有体系的教学法，不但只是语言的问题，在美国这么大的一个移民国家，有这么多种族的人，我倒是觉得这是毕业找工作的一个很好的方向。很多时候说母语的人未必知道怎么去教外国人说你的母语”。关心说。

“说得对，说得对”，飞宇拍手说，“关心你真是我的知音，我也是这么想的”。

“诸位呀？你们总算是把书都读完了吧？也是时候踏入社会了，别一把年纪还在学校装嫩，“沈晨说：“党理想的工作有着落了吗”？

关心兴奋的点点头，“收了录取通知啦。作为医生来说，毕业还不是最后的一步，他还要当住院医，还有很长的时间，但是我相信，他一定很快会渡过最后一关的。”

“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呀？” 杜飞宇好奇的问。“要是结婚的话早一点通知我，我现在才知道，在美国好多事真得提前六个月，甚至提前一年就要定好的”。

关心抿嘴笑了笑，“那也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的，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尽早的通知你”。

飞宇叹了口气，“还有啊，我现在才发现，中国和美国的风俗真的很不一样，你知道吗？我们去参加肚子弟弟的婚礼，他们都是把想要的礼物注册在网站上，或者注册在商店里，然后亲朋好友就量力而为去挑选礼物，其实我真觉得这样挺好的，就让大家给你买的都是你需要的。有的时候费尽心思买了很多东西，反而人家是不喜欢的，或者用不着的”。

“那美国人也送礼金吗”？明亮问：“一般送多少？”

“一般来说，朋友之间几十到一百美金左右，兄弟姐妹之间大概多一点但也就那样。还有哦，你知道吗？在美国不是男方负责婚礼，是女方”。杜飞宇心直口快的说：“其实这样蛮好的，你看党理想自己也没有父母，我估计他也没有什么收入，到时候你们结婚的时候，关心你爸爸妈妈肯定是要出头揽这件事，他们就你一个女儿，如果理想觉得伤了他自尊的话，你就告诉他，美国就是这样办婚礼的”。

明亮拍了拍手，“其实这个办法真好，在中国也应该推广，你可不知道，就这两年，我们公司上上下下，我认识不认识的，结婚的帖子，我收了一大堆，你说这关系好的吧？我出钱，心里也愿意，有的就是一面之交。不去也不好，去就是浪费时间。真是谋财害命的一件事儿。而且现在的红包，越封越多，你不给个666，888还真就拿不出手。再有，这男方负责婚礼也挺害人的。我一想到将来我和老蔡的婚礼，还不知道让她妈给办成啥样呢。上回他妈说了，几大金几大银的，听着就俗，我都没敢搭话。”

飞宇吐了吐舌头，“这么多啊，有金有银，你们知不知道，出国出的，我现在就像老土一样。回来除了觉得吃饭真是便宜。剩下的东西都好贵啊。你看跟你们一比，我穿的就像个土包子。我这还是为了关心毕业典礼特地打扮了呢”。

明亮哈哈大笑起来：“我可是第一次听见我们的小飞鱼这么妄自菲薄。你这是潇洒，我上次去美国也发现了，这美国女人，大冬天的穿个短裤，穿个靴子就直接上街了。也没见谁成天西装革履的。我们公司在美国总部的高管请我去他们家吃饭。房子是漂亮，湖光山色的，吃的饭是什么呀？就是烤热狗汉堡包。而且他们一家子都穿条牛仔裤拖拉板鞋，就显得我一人穿的正式，难受死了”。大家都笑了起来。

另一边几个男生也是谈的如火如荼。肚子的中文跟不上，一着急就开始用英语了。好在理想的英语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两个人不时感叹，中国的变化和在美国的生活。老蔡在这种聚会中，常常是沉默的一个。陆离手里拿着酒杯向他示意一下，“老蔡，好久没见了，怎么样啊”。

老蔡笑了下，“还那样呗”。

“毕业这几年，我看明亮，可是变化非常大，你跟在学校的时候没怎么变嘛”？

“我们搞技术的，还能怎么变？电脑部一加班，大家都灰头土脸的，哪有心情做白领，不像是明亮，成天要出去开会，出差，不穿的光鲜亮丽一点，怎么行”？

“老蔡，你们也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结婚呀”？陆离问，心里却暗想，这样下去，老蔡和明亮是不是能最后走到一起？他可真怀疑。

老蔡叹了口气，“我们的情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要是我们俩也像理想似的，没爸没妈，估计婚早就结了，这不，我们的父母都不同意”。

“为什么呀”？

“我也说不好，反正每次谈到这事儿都崩”。

“你们俩现在是不是住在一起”？

“对呀，那也没什么用，明亮的父母还是不同意”。

理想好奇的问，“都住一起了，那不就是结婚了吗”？

陆离拍了拍党理想的肩膀：“你这就不懂了，兄弟。你成了家就知道了。这结婚可不仅仅是住在一起。这人生啊也真是奇妙。时代这么不一样，可是每个人的历史几乎都是重复的。上学，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每一步都不躲不过去”。

“怎么”？ 理想好奇地问：“你想躲什么呀”？

“不是，我只是有感而发，人生吧，是这样，该来的一定躲不过去。但是如果能提前计划一下，很多事会更容易一些”。

”比如呢“？肚子问。

”比如说孩子，还是计划一下好。这样在经济，时间，精力都允许的条件下，对孩子来说也是公平的事“。陆离有些哀伤，孩子离开了，陆离真的好想他。在这一点上，沈晨看起来比陆离坚强得多。陆离有时觉得虽然他和沈晨虽然都有着从小未在父母身边长大的相同经历，在他们身上产生的结果反而是那么不同。陆离非常向往和孩子在一起的日子，沈晨倒觉得和孩子的分离并没有那么可怕，当然她自己完全认识到从小的经历给她和父母留下了一定的隔阂，所以她下定决心要在孩子懂事之前把他接回来。她认为利用这段孩子不在身边的时间集中精力发展事业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到时候公司也做大了，再不用亲力亲为二十四小时不停，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岂不完美？陆离从理智上理解她的想法，但情感上一直无法过这道关。一次和母亲通电话时听到孩子的哭声，陆离的眼泪就再忍不住了，沈晨对此大感震惊，她从没意识到比她大七岁的陆离，在她心里应该是成熟稳重的陆离竟如此”脆弱“，也许我对他的认识并不是那么深刻，她暗想。其实陆离对沈晨也是如此，自从沈晨辞去工作一心一意投入陆离的生意后，陆离一方面欣喜也倾佩她的冷静，能力和商业头脑，一方面也不断认识到其实他对她并不是那么了解。

”你们家陆思晨怎么样“？肚子问。

”挺好的“，陆离努力振作了一下，兴奋的拿出自己的钱包，“看我儿子长得多快”，其他三个男人也把头凑了过去“小伙子长得真帅，结合了你和沈晨的优点”。

党理想，想了想，“你别怪我多嘴，陆离，孩子还是要带在自己身边好。你知道我的情况。在美国时，我去我的导师家里玩儿。我的导师的四个孩子都回来过节，还带着他们自己的小宝贝。在那一刹那，我就感觉到了世界上真的是有钱买不到的时刻”。

“四个孩子”？陆离瞪大了眼睛，“你这导师也够能生的”！

理想说，“我周围的很多教授和同学，家里最少的也有两个。当然他们有宗教信仰在那，堕胎是不太普遍的。我们原来的观念是美国男人上床跟喝水那么随便。后来我发现他们上床是容易，可是结了婚，还真是责任感都挺强的好丈夫好爸爸”。

“怎么”，陆离笑了起来，“想当好丈夫好爸爸了”？

理想笑了笑，“我顺其自然”，肚子，你呢？有没有打算”？

肚子撇撇嘴：“我们俩都没有，我们都想三十岁以后再说。但是我妈急得很，总说她的朋友当奶奶的事。”

“怎么，美国人也这样啊？”明亮插嘴：“我还以为就中国婆婆催婚催娃呢”。

“我婆婆肯定是想有孙子孙女，但她确实不催，光暗示。”飞宇大笑起来：“她会说，甜心，快来看我朋友的孙女照片，好可爱呀。然后我俩就装傻，说是可爱。她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

 

晚宴在欢快的气氛中结束了，大家在暮色里一一道别。理想和关心手拉着手，相视而笑，关心的母亲知趣的扯了扯丈夫的衣角，“关心。我们先走一步。理想，去酒吧坐坐吧，庆祝一下，别太晚回来就行”。党理想脱口说了一句，“谢谢妈妈。” 大家都愣了一下，关心的脸红了。妈妈走过来，爱抚的给党理想整理了一下衣领，点了点头。理想和关心，走出饭店的大门正好看见杜飞宇和肚子从一辆出租汽车车上走了下来。

“怎么刚上去又下来了”？理想问。

杜飞宇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车上的安全带，都坏了。我要系安全带，可是，司机说我有病”！杜飞宇委屈的说。

“傻丫头”，关心爱抚的说，“从这到你们家也没多长时间，不系安全带，死不了的”。

理想也走了过来，拍了拍肚子的肩膀，这就是刚才我说的美国和中国文化的不同，两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也不觉得什么，这次回来，我真觉得不系安全带特别扭，就是不合法的感觉，而且，司机换道的时候都不打灯的，真吓人”。飞宇说。

肚子搂住小飞鱼，“你现在懂了吧？我刚到中国的时候，也是这样，后来发现北京的司机的技术可不是常人能比的，也就习惯了。”

杜飞宇还是很委屈的说，“我原来还觉得龙应台的书挺矫情的，出了国以后真会发现很多原来没注意的细节。虽然中国发展的速度这么快，好多生活的细节真的是不如美国。我在家可不敢这么说，说了我爸就生我的气，说我崇洋媚外”。

党理想笑了笑，“我真的能理解，我原来一直觉得，北京挺干净的，这次回来，就感觉我的隐形眼镜都干涩的不得了。不过还是那句话，过着过着就习惯了。中国到底有美国比不了的地方，你看都这么晚了，到处灯火通明。想吃什么吃什么。在美国，哪有这好事儿？天一晚大家都各自回家了。走，咱们一起去酒吧吧”。

飞宇和肚子犹豫了一下，“不打扰你们俩？”

“当然不，一起走吧”。四个年轻人一起往酒吧走去。

 

（二）

 

晚上10点，明亮和老蔡在家里。明亮一边翻着书，一边对老蔡说：“我忘了问小飞鱼他们这次打算在中国住多长时间了，你知道吗？”

老蔡说，“我问了，肚子还得回去上班呢。大概下个星期就走了，小飞宇倒是在这儿过暑假，大概怎么还得一个多月吧”。

明亮赶紧看了看书桌上摊着的日志，“真的呀，那太好了，我也争取这个月休几天年假，好好跟小飞鱼聚一聚。老蔡，你说，咱们请小飞鱼和肚子来咱们家玩儿的怎么样”？

老蔡停下按键盘的手，“可以呀，咱们自从搬新家以后，他们还没来过呢”。

明亮抬起头，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这个家。自从搬了进来，老蔡和明亮也是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终于把老蔡名下的这一套房，布置的合了明亮的心意。虽然老蔡的母亲不很满意，她认为整个房子采取白色的色调不吉利，可是毕竟说好了，这是给儿子的房子，也只好由他们做主了。明亮也懂事的摒弃了白色的家具，最后选了米黄色作为主体颜色，勉强算是达到了老蔡母亲的标准。明亮的父母当然是不同意明亮搬进老蔡的房子这个做法，他们认为两个人还没有结婚，就已经住在一起实在是两个年轻人对他们的挑战，母亲和明亮严肃的谈过一次，但是确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案。明亮说她也认为同居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们可以马上结婚。这让明亮父母反倒无法在说什么，他们也不想给明亮带来太大的压力，按照明亮的脾气，如果真的是一气之下去结了婚，场面就更不好收拾了。“我倒宁愿她先同居，这样生活中的琐事会让她更了解我们为什么这么担心她和老蔡的关系。”母亲这样对父亲说，“其实我挺赞成同居的，不一起过日子就看不到生活中丑陋的一面。”

 

“那你说我们请他们吃什么呢”？老蔡问明亮

“吃火锅呗！小飞鱼最喜欢吃火锅，肚子也喜欢。”

“那好”，明亮想了想，“下个礼拜日怎么样”？

蔡进宝看了她一眼，“你忘了，我跟你提过，下个礼拜日是我表妹的婚礼”。

“什么啊，哎呀，我忘了”，明亮叫起来。

“你的日志每天都精确到几点几分做什么，怎么这么大的事你没写上去？” 老蔡有些不满。

“大事？这是什么大事？”明亮站起身准备洗漱，“你表妹，我就见过一次吧？而且还没记住，你家一屋子亲戚，我都没记住谁是谁。”

“那不用说，你都忘了，你肯定更没跟你爸妈说吧？”老蔡问。

老蔡表妹婚礼的事老蔡其实早就跟明亮说了，明亮一直敷衍着没放在心上，这会儿想起来还真是麻烦事儿，因为老蔡的父母郑重请了明亮的父母一起出席。明亮知道父母肯定不会去，所以一直拖着没说。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表妹结婚，要我的父母出席？这都是哪儿和哪儿的事儿啊”？

老蔡无奈的说，“我也知道，但是现在咱们俩这关系，我们家亲戚也都知道，咱们就算是未婚夫妻吧，我这表妹是我二姨最宝贝的女儿，她这婚礼，要是你们家不去人，按照礼节，就等于是我失了礼数，我失了礼数，就是我父母失了礼数。”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明亮不解的说，“我觉得将来你弟弟结婚，我父母去一下都还讲得通，你这好，七大姑八大姨，都谁和谁呀？你到底有几个表妹？我可告诉你，我父母连自己同事的孩子结婚都不见得去，更别说这种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家就没什么亲戚，就那么一个姨妈一个姑妈，所以你父母不在意这些”，老蔡忍耐的说：“可是这是我表妹，真是我家重要的亲戚。好消息是，我们家所有的亲戚里，现在就是这个表妹和我弟弟还未婚了。求你就给你爸爸妈妈说一声，屈尊参加一次婚礼吧”！

明亮无奈的叹了口气，“不过你可要做好准备，我就是说了，我觉得他们肯定也不会去”。

明亮的感觉是对的，其实她也很支持父母的想法，确实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的事情，别说老蔡和明亮还没有结婚，不是正式夫妻。就是结婚了，蔡明亮的父母对于老蔡的表妹要结婚这件事，也觉得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老蔡的父亲很坚决的告诉明亮：“请你告诉老蔡的父母，我们很感谢他们的邀请，但是我和你妈妈，确实不太懂得老北京这边的礼仪。我们和参加婚礼的亲戚也都不熟悉，去了以后挺尴尬的。最关键的是，我们确实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明亮将父亲的话如实的向老蔡做了转达。老蔡也没有办法，更不敢勉强，只好告诉自己的父母，明亮的父母其实很想来，但是由于时间上的冲突，他们都得出差，所以都不能来了。老蔡的父母当然明白，这是一个搪塞的理由，老蔡母亲不屑的说，“他们以为他们是谁呀？爱来不来，说实在的，请他们来，这是咱们家懂规矩，我也从来没指着他们能来，但是这就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是看不起咱家人。”

老蔡只好安抚母亲，“妈你又说到哪儿去了，就跟看不起看得起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们真是时间上排不开”。

母亲叹口气，也就不再让儿子为难了。

 

本来这方面双方父母亲已经协调好了，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谁知道偏偏是表妹婚礼那一天，又出了事儿。婚礼的时候，老蔡和蔡明亮都是到场了的，也根据老蔡的建议，带足了礼金和礼物，老蔡和蔡明亮出现在婚礼上，打扮得那么体面，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大家也都知道两个人都是在有名的外企工作，所以老蔡的母亲一开始真是心花怒放，觉得她的脸面挣的足足的，话就有点儿多。新郎新娘敬酒的时候，其他客人就问道打算去哪里度蜜月？新娘子就说要去香港度蜜月，其中一个去过香港的客人说香港的酒店可是贵，打算住哪个酒店呀。表妹和表妹就说他们也没考虑好呢，他们俩不太想跟团，像鸭子一样被人赶来赶去，可是自己找酒店，又确实不太好找。

这时老蔡的母亲就兴奋的插嘴，“到香港还找什么酒店呀？你嫂子她二姨儿，就住在香港”。

她冲着老蔡点点头，“明亮的二姨儿住在香港吧，上回聊天的时候，我听明亮她妈亲自说的。到时候，你们去你二姨家住，她在香港那么多年，肯定什么都知道，还能带着你们到处玩儿玩儿”。

表妹就兴奋的说，“真的呀，嫂子，那太好了，我先在这儿给您敬酒，谢谢您了”。

明亮本来当时是想忍着的，可是这事儿确实忍不下去，她怎么可能替在香港居住的姨妈答应这么大一件事情呢？所以，她淡淡的说了一句。“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我妈也做不了主，那是我姨妈的家，还得跟我姨父商量。我之后给她打个电话，再给你回音吧”。

表妹愣了一下，但是还是接了一句，“明白明白，不管怎样，那我先在这谢谢您”。

反而老蔡母亲不识趣，大着嗓门又说了一句，“咱们这种亲戚关系，还问什么呀？我就不相信，她住在香港，就不是中国人，这亲戚去了还能让住大街不成，这道理上也说不过去呀，更别说你们家都是识文断字儿的。”

明亮看了老蔡的母亲一眼，“阿姨，咱们不说了，咱们的观念不同想法也不一样，但是我现在只能跟你明确的说，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

还是老蔡机灵的接过话头，“放心，我们今天晚上回去就给姨妈打电话，但是确实像明亮说的，她姨妈在香港，也就是工薪一族，你们可能也知道香港的住房非常紧张，就是明亮姨妈有这个心也未必能有空余的房间，咱们到时候再说哈”。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但是老蔡母亲的脸上明显露出了非常不满的表情。蔡明亮心里也非常不痛快，等到表妹和表妹夫到另一桌敬酒的时候，她悄悄地对老蔡说，“差不多了吧，酒敬完了，咱们走吧。”

老蔡有些为难的看看母亲，母亲正冷冷的盯着他，于是他也低声说，“再等一会儿吧”。

明亮站起身，“行，那你就在这等着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就这样。” 她向酒桌上的诸位道了别，转身离开了宴席。老蔡左右为难的看看母亲和父亲，又看了看明亮，最后还是对母亲和姨妈说了一句，“妈，二姨，我们明天都要开会，我跟明亮先回去了，晚上给你回话啊”。

母亲牙都咬紧了，这还没结婚呢，就是老婆奴，但是闹起来到底面子不好看，所以什么也没说，就点了点头。老蔡三步两步的冲出宴会厅外，一眼看到蔡明亮正站在酒店门口打车，他赶紧冲了过去，明亮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两个人沉默的坐在出租车里，一路开回自己的家。

到了家以后，明亮的脾气就再也受不住了，“你还告诉你妈我们要跟我姨妈说，这是说的着吗？别说是你的表妹，就是咱俩去香港度蜜月，你觉得咱们应该打扰我姨妈吗？再说我姨妈和姨父都上着班，怎么招待他们呀。你妈开玩笑呢吧！”

老蔡低三下四的说“ 我知道，所以我不就帮你搪塞过去了吗”？

明亮的火还是没有消下去，“第一，你妈就不应该大包大揽，自说自话，第二，我真的是不理解她说的，这种亲戚关系和这种所谓的道理，第三，我还是那句话，别说你表妹，就是我和我姨妈的关系，我都不会好意思去打扰人家的正常生活，你有钱度蜜月就自己舒舒服服住酒店，不要去给别人带来很多麻烦，没钱就在家呆着。第四，老蔡，这不是第一次了，你在这种事上和稀泥，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结果就是，越来越多的麻烦事儿会找上我们，一开始你就应该清楚的让你家人知道什么事是可以做的，什么事不可以做的，请他们以后不要超越这种底线”。

老蔡叹了一口气，“明亮，你说的，我都懂，我也都理解，但是在那种场合和老人争论，你觉得有意义吗？你那么做是让我爸我妈脸上下不来，我不是和稀泥，这只是对人对事最好的一种方法，大家都不伤脸面”。

“脸面，你怎么把脸面看的那么重要，你知道吗？所谓面子是最没有意义的一件事”！明亮气愤的反驳道：“什么是面子？面子就是虚荣就是虚伪，你为什么就不能清楚的告诉你家人这些道理呢？他们明明是错的嘛！”

老蔡暗自叹了一口气，实在是不想争论下去了，他只好安抚的抱住明亮，“好好，我错了，下次我注意”。

明亮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老蔡呆呆的坐在电脑前，心里也很不痛快，确实，就像明亮说的一样，这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发生这样的事，老蔡都被夹在明亮和自己的母亲中间，左右为难，从道理上他是同意明亮的，可是从人情上，他也能够理解母亲。一想到将来在未来的婚姻生活中会有层出不穷这样类似的事情，老蔡的头都大了。

 

（三）

 

肚子回国之前，老蔡和明亮请肚子和飞宇到家里做客。当听说他们的房子是老蔡父母送给他们的时候，肚子眼睛都瞪大了，这对美国人来说确实难以理解。明亮悄悄对飞宇说她宁愿不住在老蔡母亲送的房子里，“老蔡她妈常常不请自来，倒也不干什么，有时送两个菜，有时坐坐，但是她这种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精神真让我佩服。不过，也是，这到底是人家的房子，我有自知之明，我反正是打算真结婚以后要自己买房的。”

“我支持你”。杜飞宇说，“拿人家的手软，就是这样。我们家一针一线都是我和肚子挣来的，所以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都别不把自己当外人。”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7月底的时候。杜飞宇飞回了美国。陆离和沈晨也飞到了陆离的家乡福建。一方面是想儿子确实想厉害，还有一个方面是陆离父亲所在的干休所有一个工程，陆离父亲用自己原来的关系为陆离铺了路，这对陆离和沈晨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进项，而且最好的是，在做工程的同时，又能见到儿子。两人都高兴的不得了。陆思晨一岁多了，集中了父母的优点，白净的脸上两只大眼睛，又聪明又伶俐。可以看得出来，爷爷奶奶真的是爱他爱到了骨子里。与此同时，弊病也是在那儿的。沈晨发现，这个孩子被爷爷奶奶惯的像小少爷一样。一言不合就敢把整个碗都打翻在桌子上。最过分的是有一次，奶奶做好了鸡蛋羹，陆思晨怎么也不吃。最后的协商结果是，陆思晨弹爷爷一下脑门儿，就吃一口鸡蛋羹，老头疼的眼睛都挤起来了，可是还在哈哈笑着，沈晨实在忍不住，放下手里的电脑，一把抓住陆思晨狠狠的打了一下。爷爷的脸当时就阴沉下来，吼了一句，”这是干什么？跟孩子耍什么威风“？

”您这样太惯着他了，一点儿规矩都没有，这么不懂礼貌“。沈晨说。

爷爷说，”小孩子嘛。就是闹着玩儿，弹的又不疼。“

沈晨认真说，”这不是疼不疼的事儿，这完全是没有规矩的表现。他不吃，就让他饿着。”

奶奶也插话插了进来，“他就是小孩子，他懂什么呢。不吃饭怎么行，会饿坏的。”

沈晨不再说话，默默的闭住了嘴，但是心里已经暗暗下了决心，陆思晨这次一定要带回北京。

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沈晨和陆离开始谈接孩子回北京的这件事情。说实在的，沈晨一点也没有预料到陆离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陆离说，“我希望你明白，孩子不是一件玩具。在你需要的时候，你就决定让我的父母把他接来，那么现在又在一点没有任何人预料的情况下要把他接走，你有没有考虑到孩子的情感？有没有考虑到突然改变的环境会对他造成的影响”？

沈晨说，“难道不是你，一直对把孩子送走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一直想把孩子接回来吗？现在你为什么又变了”？陆离有些气愤的说，“对，我是一直想把孩子接回来，但是我认为你这样突然的决定太草率了，对孩子不负责任。送走的时候，说实在的我就不同意，但是你是那么坚决，理智上我也可以理解你，你是想尽快的创造更好的条件，然后能把孩子接回来，可是这次把孩子接走，我真的认为你的决定太自私，为什么你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从来不站在孩子的角度老人的角度去想一想呢，就算你不体谅我的父母，陆思晨是我们的儿子，你这样做会对他造成很大伤害的”。

沈晨抿了抿嘴，“在你这么激动的情况下，我想我们没有必要谈下去了。我有这个权利，因为我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他好，我自己从小经历了和父母分离那么多年的痛苦，你应该全知道。孩子不在父母身边成长会给他造成一生的影响。之所以我在他那么小的时候狠心把他送走就是因为他还不懂事，不记事，这样他离开我们的这段时光对他是没有影响的，这在科学上是可以证明的，任何人三岁之前的生活经历对其一生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因为人类很少有那么多早期记忆。为了尽快能在这两，三年内把我们的公司发展起来，短暂的分离换来以后长久的相守我认为这是最理智的决定。那么现在再谈谈为什么要把他接走？因为我发现，送他来你父母家这个决定不是错误的，可是你父母教养他的方式是我不可认同的，我并不是说谁对谁错，我只能说，我和你的父母之间有代沟。这个孩子这样教养下去，会越惯越坏。积习难改！再回到我们身边后，很多坏习惯就已经不可逆转了”！

陆离轻蔑的笑了一下，“你刚刚说，任何人三岁之前的生活经历，对他以后的发展不会有很大的影响，那他现在才两岁不到，就算我父母对他再娇惯又能对他以后的一生有什么影响呢？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沈晨的声音也提高了，“陆离。你这是故意的鸡蛋里挑骨头吗？我说的是他生活的经验，这和他好习惯的养成完全是两码事。我不想再和你争论下去了，因为我们再说下去就是争吵，没有这个必要，我现在不是和你商量，我是在正式通知你，请你告诉你的父母我们会把陆思晨接回北京”。陆离别过头，沉默了。

第二天早上，沈晨去干休所办事，陆离也要出门的时候，母亲叫住了他，陆离还想掩饰，母亲红着眼圈说，“你不用说了，昨天你们的争吵，我和你爸爸都听到了，你们的孩子，你们做决定，千万不要考虑我们两个老的。你小的时候一直跟着爸爸妈妈奔波，后来不得已又给你送回老家。爸爸妈妈一直觉得是欠你的。大学毕业以后，本来回来能有安稳的工作，你又不愿意做，非要去北京发展，丢掉了那么好的铁饭碗，我们也没说什么。虽然我们不同意你的做法，可是我和你爸爸都认为，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只要你快乐，我们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包括你结婚，生孩子，这些人生的大事，你也从来没有跟我们商量过。不知道你是不信任我们，还是不屑于和我们说，觉得我们两个是老朽。但是儿子，我就这样想跟你说一句。原来我们和沈晨一直没有什么接触，这次算是接触时间最长的吧。不是说沈晨这孩子不好，我们确实觉得她的性格有很多和你并不相配的地方，强钢易断，就是这个道理。当然你们年轻人，还是需要在一起磨合。尤其你们现在都是为人父母，做事情就更要冷静慎重。伤感情的话，都要少说。有的时候生气说的话，自己没当回事，但是对对方来说，会留下阴影的。我们还是那句话，儿子，我们希望你好。陆思晨，你要是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一定会帮你带下去，但是如果你认为这件事得不偿失，你就快带走，毕竟，孩子还是要在自己父母身边成长，才是最好的一件事”！

陆离从小到大没有像这次一样和母亲谈这么长时间的话，交了这么多的心。他的眼圈红了。母亲笑着点点头，“昨天我和你爸，都一晚上没睡，我们俩都是这么想的，儿子，真的，我们都活了这一辈子了，就是希望你们好，对你这样，对你弟弟我们也是这样，现在，我们更是希望你的儿子好”。

 

就这样，陆离和沈晨的福建之行结束了。沈晨冷静下来以后，没有想到陆离的父母如此通情达理，从心里非常感激他们。她也诚恳的对他们说，“爸爸妈妈，我真的特别谢谢你们，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给我们提供的无私的帮助，我带陆思晨走，真的不是跟你们赌气，也不是觉得你们教的不好。是我小时候一直没在父母身边的经历让我心有余悸。现在我们的公司逐渐走上正轨了，你们身体也不太好，我还是决定把孩子带走，但是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常常来看你们的，也欢迎你们常常来北京和我们住在一起”。

就这样，2002年的年底。思晨，回到了北京，回到了自己父母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