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半个世纪风雨相随 五十二载桃源追梦
今天是老友过世的“头七”，晚上苏文轩和子骞、婉贞、紫薇、徐冠英、夏露、宗立本、珊珊和杨大伟到蔡晓璨家摆设的灵堂去祭奠林亚伦。他看到林光煜和林怡香跪在林亚伦的遗像前痛哭流涕，林怡香长跪不起，深深感到愧对爷爷对自己的关爱与牵挂，悔恨自己的行为，竟哭得晕倒在灵堂前。蔡晓璨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扶起孙女，疼爱地把她拥在自己的怀中……祭奠结束后，苏文轩对蔡晓璨说：“蔡老师，就让子骞和婉贞留在这照顾你吧，你要保重啊。”蔡晓璨说：“不用，这里还有光煜和怡香，让子骞、婉贞多去陪陪你吧，你也保重！”
自从林教授去世，苏文轩的心情一直低落，身体也不如从前。紫薇常常过来陪爸爸，和他说说话。为了方便照顾，她从爸爸那里拿来一把钥匙，这样她就更方便来来去去。最近紫薇发现爸爸的心情有些忧郁，说起话来就是回顾、回忆往事，对眼前的事似乎不太感兴趣。紫薇心想，是不是人到了这个年龄都是这样？今天她早早地来到爸爸家，轻轻地开了门，看到爸爸站在窗前，静静地望着外面。“爸，您起来啦？”苏文轩这才意识到女儿进了屋。“怎么来得这么早啊？”“爸，我给您做早餐，您先到沙发上坐着。”苏文轩说：“我的早餐很简单，你何必跑来一趟。冠英怎么办？也让他来一起吃吧。”紫薇笑着说：“爸，您不必担心他，他的早餐我给他准备好啦！”
紫薇很快就把早餐备好，端到桌上，说道：“爸，这是我带来的上海小笼包，我知道您爱吃，还有酸奶、一盘色拉。怎么样，还可以吧？”苏文轩高兴地说：“好啊，挺丰富，又中西结合。紫薇，谢谢你啊！”紫薇略有些惊奇，爸爸怎么对自己这么客气？“爸，您怎么对我还这么客气呀？我伺候您这是应该的呀！”苏文轩望着紫薇，好大一会儿才说：“紫薇啊，爸爸老朽啦，对社会、对家庭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哪能再浪费别人的精力呀！你要多照顾冠英，你们年龄也不小啦！要牵手到老啊……”紫薇看出爸爸的无限伤感，心里很难过。她知道爸爸在想念妈妈，如果妈妈还在，妈妈会为他准备好早餐，他们会边吃边说说笑笑，那是多么开心啊！想到这里，紫薇的眼睛湿润了，她深情地望着爸爸说道：“爸，您不要这样想。您对社会、对家庭的贡献很大很大，我们都很敬佩您。外语学院一些年龄较大的老师一提起您，都说您是外语学院的‘元老’，英语专业的创建人，您建了英语硕士点，还为博士点打下了基础，您的贡献多大呀！至于家庭，那就更不用说啦，我们都是您和妈妈精心培养的，子骞、紫萁都很出息呀，就我差点，可我觉得我也做了最大努力，我也培养了不少好学生呢，我的学生中有不少上了北大、清华还有去哈佛、剑桥的呢。爸，您培养了我们，这就是最大贡献！”
“你说得不错，可想想，总觉得留下了不少遗憾，真的不少遗憾！我年轻时的理想可不是这样！我和你杨少卿伯伯、罗婷婷姨的理想，不是现在这样。我们可能是理想主义者，总与现实不相符，甚至处处碰壁…… 紫薇呀，我真的很留恋那时的生活……”紫薇发现爸爸谈到往事时，眼里闪着光、脸上也露出灿烂的笑容。吃过早餐，紫薇说：“爸爸，今天天气特别好，真的是春光明媚。桃源里的桃花已经竞相开放，我陪您去赏赏桃花吧。”苏文轩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就不去啦，你陪冠英去看看吧。哎，紫薇呀，最近你去子骞哪里没有？珊珊和大伟怎么样啊？”
紫薇说：“咳，可别提啦！珊珊和我说，大伟都快气疯啦！他们和那个研究院的领导闹得很紧张。不仅待遇大大缩水，工作上也有不少矛盾。大伟看不惯他们的那套作风，更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自己做实验得出的结果、写出的论文非要签上不相干的领导的名字不可。大伟写的论文就是不挂他们的名，所以弄得很僵。”
苏文轩皱了皱眉头，感慨地说：“咳，当初不劝他们回来就好啦！是我的错啊！我没想到那些人说话不算数，本来条件谈得好好的，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也太不讲信誉啦！让珊珊他们委屈啦！”
“爸，也不能怪您，这是谁也想不到的，”紫薇说，“从政府到单位，说假话、骗人的事越来越多。更可气的是，他们还振振有词地说，形势变化政策就变，这不是失信于民嘛！”
苏文轩气愤地说：“是啊，没有了信誉可就没有了根基啊！哪能说话不算数？子骞说没说怎么办？”
“子骞说正在想办法，可能要离开那，因为杨大伟实在受不了那里的氛围。”
“好，你也帮他们想想办法吧！”
“我会的，”紫薇说，“我这就去子骞家，爸，有什么事一定给我打电话啊！午餐我已给您做了些准备，您烧一下就可以啦。好了，我走了，爸。”
紫薇来到子骞家，正赶上夏露在那里和婉贞说话。“夏姨你好，”紫薇问候道。夏露高兴地说：“你好，紫薇，好长时间没见到你啦，你在忙什么？”紫薇道：“没忙什么，我刚从爸爸那来。哎，你们接着唠吧！”
子骞从书房里走出来，忙问道：“姐，咱爸怎么样啊？身体还好吧？”
紫薇说：“咱爸身体大不如从前啦，精神上好像也显得有些忧郁，总爱提起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哎呀，我妈也是这样，”婉贞说道，“我爸走了以后，她也不爱说话了。过去我一回家，她总是没完没了的说这说那，现在我回去，她好像没多少话说。老人只剩下一个，一定很孤独啊！”
“可我常去陪我爸说说话，他还是提不起精神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紫薇说。
夏露笑了笑说道：“你们啊，还是不太理解老人啊！你看，我去跟蔡老师唠嗑，就能唠到一起，有说有笑，因为我们年龄相差不大，有共同语言。我去找苏教授唠，就稍微有些拘束，不能那么随意说话。我发现苏教授和林教授到一起，像小孩子似的，互相说个俏皮话，逗逗乐，真有意思呢！这说明，同辈人在一起就放松，就快乐。和晚辈就没有这种气氛，总像隔着一层什么似的。”
“夏姨说的有道理啊，”子骞说道，“我和爸爸谈话，也是这个感觉。我们在一起谈话总是比较严肃，正正经经地在谈话，不是很放松、很随便。我想倒过来也是一样，我们做儿女的不管怎么认真细心地照顾，在精神上也不如他们同辈在一起那样随和惬意。爸爸肯定是感到孤独，找不到能和他一起回忆往事的人。”
夏露说：“哎，你们不是还有一位罗姨吗？人家本来就是一对情人，又是早期的恋人，你们干嘛不让他们在一起呀？”
子骞看了看紫薇，没有说话。紫薇知道子骞什么意思，便说道：“子骞，你也别怪我！我是一直不同意让罗姨到爸爸家住，我想，过去罗姨分享了妈妈的幸福，难道现在还要她来打扰爸爸的平静吗？再说啦，这也名不正言不顺啊，让人家嚼舌头…… 还有，我觉得好像对不起妈妈似的。”
子骞说：“姐，咱爸已经是风烛残年啦，咱爸觉得怎么高兴，咱就应该怎么做。况且，罗姨和爸爸也风雨相随了这么多年……”
夏露说：“子骞说得对！不是我多嘴，苏教授是一位多情多义的人，我们和他相处这么多年，知道他的人品、他的为人。我家立本最崇拜、最敬重的人就是苏教授。他知道罗毅是苏教授和你们罗姨的孩子，他从来没有说三道四，他相信苏教授做的任何事都是有道理的，是合情合理的。他非常感谢罗毅治好了欧阳玉荷的病，也感谢苏教授和罗婷婷。我的意思是，你们不要过多考虑别人怎么样看，要更多想到苏教授的感受。鲁老师临终时，对罗婷婷信赖的眼光让人感动，她把罗婷婷的手拉到你爸爸的手上，现在想起来，还是那样令人震撼。鲁老师和罗老师的姐妹情是让人赞叹的传世佳话！苏教授和她们的爱情、亲情、友情是何等的神圣，我们这代人和下一代人可能都无法理解……”
“谢谢夏姨的启发和开导，”紫薇眼里含着泪水，有些哽咽地说，“我，我的想法太狭隘了，我是应该更多地站在爸爸的处境上想想，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婉贞无限感慨地说：“夏姨说得对呀，我们是要从老人的那方面去多想想。子骞呀，你爸的问题解决了，可我妈妈，她也孤独啊！”
子骞笑了笑说：“你真傻，我爸和罗姨在一起，和你妈又是邻居，这不就没问题了吗？他们就有条件常到一起说说话啦，难道你还想给你妈找个老伴啊？”
一句话把大家说得哈哈大笑起来，婉贞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说：“去你的，我妈才不想呢！”
紫薇这时想起来方才进屋时的情景，便问道：“方才我进来的时候你们在谈什么？”
“我们在谈珊珊的事，”婉贞说，“珊珊和大伟现在挺苦恼的。”
“对啦，我来的时候，爸爸还嘱咐我要好好想想珊珊的事。爸爸挺自责的，后悔当初劝他们回来，所以爸爸一直惦记着这事。”
子骞叹了口气，说道：“这也不能怪爸爸，谁让大伟那么愿意来中国？他喜欢中国文化，以为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一定会孕育出最理想的社会，最理想的人群，就像我们中国人以为美国处处是黄金一样，其实事情远不那么简单。带着理想，碰了钉子，当然不好受！人哪，要学会适应，太理想化不行！我过去就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太理想化，所以常常碰钉子，遇挫折。马上要退休啦，才明白过来。”
婉贞不高兴地说：“你说那些有啥用？云里雾里的，不解决实际问题，还是夏姨讲究实际。姐，夏姨说彤彤的老板想建个化妆品开发研究所，正想招聘生化方面的人才。我看珊珊他们不妨试试，反正是搞研究，又能对上专业，不是挺好吗？”
“嗯，是可以考虑，不愿待在那，就换个地方嘛！”紫薇说，“‘树挪死，人挪活，’活人哪能让尿憋死？”
子骞说：“话虽是那么说，可这一步是不好挪呀！”
“你什么意思啊？”婉贞问道。
“什么意思？”子骞不屑地说，“你想想，珊珊现在工作的单位是研究院，是事业单位，是吃国家饭的，退了休还有退休金，有保障啊。彤彤的老板，那是私营，那可没有保障啊！”
婉贞说：“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你们还是旧脑瓜呀，”紫薇笑着说，“都什么年月了，你们还国营私营的，现在国家提倡发展私营呢，我看可以试试。”
夏露说：“我们可能也弄不太清楚，让彤彤来说说吧。我给她打个电话，让她来说说。”
紫薇说：“好啊，那也让珊珊和大伟来，他们直接谈多好啊！婉贞，快给珊珊打个电话，让他们马上来！”
不大工夫，彤彤就到。“嚇，你来得好快呀！”紫薇笑着说道。
“这个时候不塞车，所以就来得快，”彤彤说，“再说，我也很想见见紫薇姐姐还有珊珊呀，妈妈一发令就赶紧来啦！”
“你看，还是单身贵族呀，人家彤彤的精神状态就是和咱们不一样，满脸的快乐，一身的轻松，多爽啊！”紫薇赞叹道。
彤彤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我喜欢这种生活，人生就是要快乐嘛！痛苦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干嘛不快乐呀？你说是不是，紫薇姐？”
夏露笑着说：“彤彤啊，我看你叫紫薇是姐姐，还真不太合适呢！你们相差二十来岁，应该是两辈人啦。”
“妈，我跟着您占便宜了呗！”彤彤说，“紫薇叫您姨，我就喊她姐呗……”
紫薇哈哈大笑道：“你也让我占便宜啦，让你喊年轻啦！咱俩站在一起，看上去就是两辈人，你显得特别年轻……”
夏露说道：“当时紫薇是学生，我是老师，紫薇就叫我姨，其实我们俩就差十岁。”
婉贞看着她们耍贫嘴觉得好笑，说：“行啦，你们就那么叫吧，让她俩都占便宜还不好？”
大家说笑间，珊珊和大伟进了屋。婉贞忙说：“珊珊，你彤彤——姐，哦，不对，叫姨吧，你彤彤姨已经在这等着你呢。”
珊珊望着彤彤，看她那么年轻，有点不好意思叫姨。紫薇说：“彤彤辈大，你就叫她姨吧。”
“彤彤姨，很高兴在这见到您！”珊珊十分客气地问候道。
“不必客气，珊珊！你是留洋博士，见到你是我的荣幸！我听妈妈说你想离开现在的单位，让我帮你介绍一下我工作的那个公司，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珊珊说：“是，我是想和大伟离开那，尤其是大伟，一天都不想待啦！您能介绍一下您那个公司的情况吗？”
“好，我简单介绍一下，”彤彤说，“我指的是我们老板的‘雅雅化妆品公司’。我们老板已经在东南亚建立了分公司，公司经营得很好，年年盈利。为了更好地开拓市场，打出自己的品牌，老板现在要筹建一个开发、研制新化妆品的研究所。听妈妈说你们是搞生化的，又是美国回来的‘洋博士’，一定能研发出新的品种。我们老板是个女强人，特别尊重人才，也会使用人才，所以公司发展得很好。你们如果能来，在开发、扩大产品方面也算是创业啦。”
珊珊看看爸爸、妈妈，问道：“你们什么意见？”
子骞说：“这事你们自己做主，不过有一点我要告诉你们，那个‘雅雅化妆品公司’是个私营企业，这你们要考虑。”
“我也是这意见，由你们自己做主吧，”婉贞附和着说。
珊珊说：“好，我基本同意去那个私营公司。你呢，大伟？”
“我也同意！我不在乎是国营还是私营，美国的公司都是私营的，老板都非常敬业，管理得非常好，也非常注意选用人才。我们那个研究院倒是国营，可喜欢用庸才，因为庸才听话，媚上。私营公司的老板，哪个肯用庸才？那还能发展吗？我愿意去私营公司。”
“好，那我尽快安排你们和老总见面，我想雅雅姐肯定会欢迎你们去。定了会面时间后，我会通知你们！”
“谢谢彤彤姨，”珊珊说。
彤彤呵呵地笑着说：“珊珊，以后我们可能就是同事啦，别叫我姨啦，我们就互相叫名字吧！祝你顺利！”
“谢谢，”珊珊笑着说道。
彤彤站起来说道：“好啦，我要走啦，听我的消息吧，珊珊。”彤彤走后，紫薇也起身说：“谢谢夏姨，珊珊的事总算有了着落，我也放心啦。我得走了，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呢。”
珊珊和大伟把紫薇送到门口，说了声“谢谢大姑！”紫薇回头高兴地说：“祝你们成功！”
半个月后，珊珊和大伟去了雅雅化妆品公司，得到了老板的重视，珊珊任雅雅化妆品研究所所长，两人工作得很愉快。苏文轩的一个心事落了地，心情也好了许多。一个周六的傍晚，苏文轩刚准备要做饭，紫薇就带着罗婷婷来到他家。紫薇看见爸爸在厨房里，忙喊道：“爸爸，您别做啦，我来做！您跟罗姨说说话吧。”
苏文轩觉得很奇怪，紫薇怎么和罗婷婷一起过来。“婷婷，你也来啦？”
“你好，文轩！好长时间没来看你啦，身体还好吗？”
“还好，还好。婷婷，你怎么样？”
“我很好，谢谢！”
苏文轩问道：“怎么这么巧，你们在路上碰到的？”
罗婷婷说：“哪里哟，是紫薇特意到我家约我的。”
“啊？”苏文轩更是云里雾里的不知道怎么回事，问道，“她去约你？约你做什么？”
罗婷婷说：“紫薇这孩子挺有意思，特意跑到我家，说你一个人在家太孤独，没有人说话，身体也越来越不好，让我来陪你。起初我说我常来看看就可以了，紫薇说让我住在这，天天陪你，他们好放心。你看，她硬是把我拉来啦！”
苏文轩犹豫了一下，说：“这——这可以吗？”
紫薇从厨房走过来，恳切地说道：“爸，这是我和子骞的意思，请您理解。您和罗姨有情有义了一辈子，妈妈临终前也嘱托让罗姨照顾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您和罗姨在一起，相互照顾、说说心里话，这多好啊！爸，过去我以为有我们照顾就行了，不太理解老人的心事。我们自己现在也老了，才越发体会到，两代人毕竟不一样，还是同代人相互更理解。所以你们在一起，我们才更安心。”
苏文轩十分感慨地说道：“紫薇呀，难得你们有这样的孝心，也谢谢你们这样理解我们。婷婷，你看孩子们多善解人意！”
“是啊，紫薇、子骞他们从小就懂事，你们苏家有鲁大姐当家，家风好啊！家风好啊！”罗婷婷非常羡慕地叹道。
“你们杨家也不错啊！”苏文轩说道，“有你当家，家风也很好呀！你看丽雅、马丁，到大伟这一代也都很好嘛。”
“咳，到了第三代就保不住啦！”罗婷婷叹息道，“我们那个玉凤，可有人家自己的风格！丽雅还为此很伤心，觉得玉凤对不起她爸慧觉。慧觉一辈子老实做人、清白做事，可玉凤弄虚作假，对人苛刻，太不厚道。”
苏文轩也颇有同感地说道：“是啊，到了第三代就很难保住家风啊！我们也有个仲硕、盈盈…… 咳，家风怎能抵住世风啊！世风日下，家风岂能不受侵蚀？”
紫薇把饭菜端了过来，还倒上三杯红酒，举杯说：“爸，罗姨，紫薇代表子骞和紫萁，祝你们二老身体健康、精神愉快！”
“谢谢你们啦，也祝你们健康快乐！”苏文轩和罗婷婷同时说道。
紫薇看见两位老人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快乐，感到非常高兴。吃完饭，紫薇起身拿出钥匙，说道：“罗姨，这把钥匙给您，我就不用啦，您在这里我们就放心啦。有什么事一定给我和子骞打电话，我们随叫随到。我看冰箱里东西不多啦，下周我再去买些送来。”
罗婷婷忙说：“紫薇，我还能出去买些东西，就不麻烦你啦。”
“你们不方便，还是我去买吧，”紫薇笑着说，“罗姨，爸，我走啦，你们休息吧！”
紫薇走后，罗婷婷牵着苏文轩的手说：“文轩，不是我不想来陪你，我怕让孩子们不高兴，所以，这么长时间没来……”
“我知道，我知道，”苏文轩连连说道，“这回好啦，孩子们主动把你请来。”
罗婷婷拉着苏文轩的手走进卧室，望着墙上挂着的鲁若灵遗像，双手合掌，说道：“鲁大姐，妹妹没有忘记您的嘱托…… 今天我又来到了文轩的身边，你就放心吧！托你的福，我们会更加珍视这人生的最后时光……”
苏文轩又牵着罗婷婷的手回到客厅，说道：“婷婷，坐下来喝喝茶，说说话。”罗婷婷倒了两杯茶放在茶几上，侧着脸望着苏文轩，好像有许多话要跟他说。苏文轩也侧过脸来望着她，说：“婷婷啊，自从林教授过世这半年多来，我一直在想，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林教授是个很坚强的人，那么多磨难都挺过来啦，谁想到孙女考博的遭遇竟让他心碎，一蹶不振离开人世。真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啊！”
“是啊，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就更脆弱啦，不知哪一天就走啦。”
“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是爱回忆过去的事，爱想过去的人。常常做梦见到若灵，若灵还问我孩子们怎么样。还梦见过欧阳玉荷，玉荷还是见面就说‘对不起’…… 我就想啊，是不是他们要叫我去啊？”
婷婷忙说：“文轩，你别胡思乱想啦，怎么这样悲观呀！我们要珍惜这最后的一段时光，我们还要牵手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程。”
“是啊，是啊，婷婷，谢谢你这半个世纪以来与我相随，虽然不能日夜厮守，可还是能经常见面，使我们‘清华’时的爱情和友谊能保持至今……”
“这得感谢鲁大姐呀，”婷婷感慨地说，“她是我们的友谊和爱情的守护神！她太伟大啦！”“你说得太对啦，若灵是一位伟大的妻子，伟大的母亲，一个伟大的女性！”苏文轩说完牵着婷婷的手走到阳台，两人望着刚刚升起的月亮，婷婷轻声细语地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苏文轩感慨地说：“婷婷，从现在开始，我们可以像星月一样长相守，不分离。”
紫薇、子骞看到父亲和罗姨在一起十分开心、快乐，他们也非常高兴，假期和节日常常来这里陪伴着两位老人说说笑笑，不觉又过了一年。
有人说松江的春天像孙悟空，一天七十二变：早晨穿着羊毛衫，中午换成衬衫，到了半夜，就得穿小棉袄。不仅一天中变化多端，在短暂的春季里，有时会忽然飘起小雪花，和梨花、杏花竞相争春。有人戏说松江有一景：“看过梨花看杏花，看过杏花看雪花”。初春的天气仍带着几分寒意，待到晚春真正的暖和起来，春天却很快消失了，代之而起的则是炎热的夏天。松江人搞不清楚到底几月份是春天，人们只是看到四月丁香花开，认为就是春天的开始，而到了五月末桃花渐谢，夏天就来临了，不到两个月的春天匆匆而来，匆匆而过。一般五月初人们才开始户外踏春，罗婷婷正是选在这个时候陪苏文轩到校园里散步。
“文轩，你看！今天的天湛蓝湛蓝，嫩绿的柳枝纹丝不动，没有风吹，只有暖暖的阳光，真是天公作美啊！”
“是啊，老天念我一冬天没有出门观光，知我今日出行便格外垂怜我……”苏文轩拄着手杖随罗婷婷慢步走出柳园。从柳园到校园只需十几分钟，可他们搀扶而行走了二十几分钟。“我已经一年多没有来校园啦，还是老样子！”苏文轩走进校园里便感慨道。是啊，仅仅一年的时间，树还是那些树，楼还是那些楼，能会有什么变化呢？他们进了校门口，左侧顺路是长长的一排告示板，苏文轩饶有兴趣地站在观看的学生中。远处看，告示板上红黄蓝绿什么颜色都有，近处看，“通知”、“寻物”、“会友”、“招生”、“讲座”、“高分考研班”、“考博秘诀研讨班”、“考研题预测分析”、“论文助手”、“答辩绝招”、“女博求职秘籍”等等五花八门的广告，无奇不有。苏文轩在认真地读着《考研题预测分析》的广告，上面说“本预测分析可达百分之九十的准确性，如考研未中，百分之百退款。一周讲解，每人一千，含预测题……”苏文轩看了不觉吃惊，连连摇头说：“谁有这么大本事？神机妙算？”旁边一个女孩听苏文轩这么一说，好奇地望着他，说道：“老爷爷，您的孙子孙女考研吗？您可别不信，这个《考研题预测分析》可神啦！去听的真是个个都考上啦，听说他们通天，和出题的人都有联系。”“有那么神吗？”苏文轩朝着那女孩笑了笑说。罗婷婷赶忙扶着他往前走。走了不远，便来到外语学院。
“哎呀，这不是老主任吗？”苏文轩看了看喊他的人，原来是高俊豪。高俊豪说：“苏教授，您看我正忙着去校部开会，要不就请您到学院里坐坐了。几年没见到您啦，您老好吗？”
“还好，还好，”苏文轩随口说道，“你这是去开什么会呀？”
高俊豪凑近他说：“苏教授啊，您不知道，毕校长让人家告啦，说他研制的那个‘抗癌药’是假的，院士也被拿下来啦。学校召开中层干部会就谈这件事。”
“咱们外语学院怎么样啊？”苏文轩关切地问。
高俊豪说：“咳，一言难尽呀，苏教授！现在和您在任的时候可大不一样啦！人啊，变化可大啦，为了一个教授名额能打破脑袋…… 好啦，我得去开会啦。”
“哎哟，现在的知识分子可真够厉害！”罗婷婷说。
苏文轩叹息道：“我在报上看到，有的教授为一点蝇头小利竟骂大街，像个泼妇，你说堕落到什么程度！咳，不可想象啊！”
两人走过外语学院又向“静心湖”走去，远远就看到湖边长椅上坐着青年男女，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在搂抱着亲热。当他们走近一个长椅时，一个女学生正坐在一个男生的腿上紧紧地搂抱着热吻，竟毫不在意身边的行人。罗婷婷想找个空椅子坐下，可所有的椅子都被一对对的男女学生占满。两位老人只好向伯乐山走去，找到一块大青石坐下。“文轩，累不累？”罗婷婷问。苏文轩向南望了望那片桃源，说道：“不累，在这歇一下，一会儿我们去桃源看看。”话音未落，突然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罗婷婷忙转过头去看，发现一个可口可乐空罐从假山的上面滚了下来，恰巧滚到苏文轩的脚下。苏文轩仰起头往伯乐山上看，只见一对青年男女坐在上面的一棵树下，那女孩低头向下张望，咯咯笑个不停，那男孩大声喊着：“多美妙的音乐，小陆，好听吧？”罗婷婷气愤地望着那对男女青年，苏文轩站起身来说道：“算啦，年轻人的恶作剧……”
罗婷婷和苏文轩漫步来到桃源，此时的桃源已是桃花盛开，红红的、粉粉的桃花张着笑脸、散出迷人的香气，迎接着前来赏花的人群。一些年轻学子搭肩挽臂在桃树下窜来窜去，有的扶枝拍照，有的女孩摘下桃花插在头上，有的干脆折下花枝拿在手中，摆个姿势让人拍照，有的则在树下你追我赶的嬉戏，让这静静的桃源增添了几分生动。苏文轩看着这些生气勃勃的年轻人自是高兴，说道：“婷婷，你看这些年轻学子们多么幸福快乐！他们和桃花一样菲芳烂漫、妩媚鲜丽。”罗婷婷感慨地说道：“是啊，幸福和快乐属于他们，看到他们快乐，我们也感到快乐。”“我刚来到学校的时候，也曾来桃源赏花。记得第一次还是夏露老师陪我来的，那时她还没有结婚，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和这些学生年龄相仿。当时我们都憧憬着这个学校能像桃源一样，年年绽放出千百朵鲜艳的花朵。这桃源做到了，即使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年代，它依然满园春色关不住，而学校却几经磨难与摧残…… 这五十几年，我亲眼看到了这风风雨雨…… 后来工作繁忙，很少来桃源。今天恐怕是最后一次啦！”“文轩，你看！有片乌云上来了，”罗婷婷指着天空说道。这时一阵风刮了过来，有几个桃花瓣落在了苏文轩的头上。“文轩，起风了，我们回去吧！”苏文轩仰头望望天空，淡淡地说：“早晨还晴空万里，怎么一下子就飘来了乌云，刮起了风？”
两个月后，松江已是炎炎夏日。苏文轩热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晚上直到深夜才能睡觉。觉睡得不踏实，梦倒是一个接着一个。昨晚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戴着高帽被斗的情景，在炎热的阳光下，他满脸是汗，伸手要水喝，一个红卫兵递给他一杯水，却被另一个红卫兵一脚踢掉。他大声喊着“给我水喝，给我水喝！”他梦中的喊声惊醒了罗婷婷，“怎么啦，怎么啦？”罗婷婷开灯忙看苏文轩，发现他的额头竟冒出汗珠。苏文轩醒来望着婷婷，大喘气地说：“我渴，我渴，拿杯水来……”罗婷婷立即拿来一杯水，苏文轩喝下后，气喘得畅通了许多。吃过早饭后，苏文轩仍觉得胸闷，喘气有些困难。罗婷婷马上给紫薇打了电话，紫薇、子骞匆匆赶来，看着爸爸难受的样子，紫薇掉下了眼泪。“马上去医院，”子骞说。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很快来到了医院。经大夫检查，苏文轩患了肺炎，于是打了一个吊瓶，到了晚上，感觉就好多了。大夫说可以回家休息、调养，紫薇考虑父亲年龄太大，坚持让父亲住院观察几天。三天后，苏文轩已没有了什么特别感觉，便回到了家里休养。
苏文轩回到家里后，蔡晓璨、夏露、宗立本都拿着各种补品来看望他。苏文轩见到这些老朋友心情自然很高兴，竟开玩笑道：“你们拿的这些补品补不了我的心情，你们来和我说说话那倒是很让我受用！”宗立本说：“苏教授，我看您今天精神这么好，我们何不到‘求索斋’里海阔天空一番啊？”“好好，正合我意！”苏文轩高兴地说。
大家来到“求索斋”纷纷落座，罗婷婷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苏文轩看了看大家，对罗婷婷说：“婷婷，再倒一杯，这一杯是给林亚伦先生的，把它放在林先生的那个位置上。”罗婷婷倒了一杯茶，放在林先生过去坐的位置上。苏文轩语气沉重地说：“今天，宗立本、蔡晓璨、夏露、罗婷婷、苏文轩最后一次在‘求索斋’里聚会，首先为我们敬爱的林亚伦先生默哀一分钟，请大家起立。”大家站立一分钟，神情肃穆地为林亚伦教授默哀。大家坐下来时，苏文轩发现蔡晓璨已泪流满面。“谢谢大家，谢谢大家！”蔡晓璨连连说道。苏文轩说：“蔡老师，我们很怀念林教授，林教授在恶势力面前无畏的精神、永远追求真理的精神就是‘求索斋’的精神，我们应该承继林教授的这种精神。但遗憾的是，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次聚会了……”宗立本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苏教授？”苏文轩神情黯然地说道：“非常的遗憾，我已经感觉到我的生命快走到了尽头。虽然我们不能再聚会，可是‘求索斋’的精神还要坚持。”“苏教授，您要保重身体啊！”宗立本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感到无限的遗憾，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苏文轩接着说道：“我在桃源工作、生活了五十二年，最近觉得身心很疲惫，在这五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中，曾有过快乐和兴奋，追求和梦想，也有过不少沮丧和烦恼，赧颜和羞愧，但更多的是遗憾。五十二年前，我来桃源时，曾有过许多梦想：我真的把这里当成了‘世外桃源’，在这里师生们的智慧、个性会得到彻底解放，思想自由、学术至上，学生敢于质疑、不迷信权威，人人都有创造的精神，学校倡导和守卫追求真理的大学精神…… 可这些梦想都被现实一个个击破，化成了无数的遗憾。梦想、追求，烟消云散。刚刚逃离那肃杀的秋风，又迎来浮躁、欲望的大潮，学校变成了‘官场’、‘商场’、追名逐利的‘名利场’。这么多年我在追梦，梦在哪里？我已经心力交瘁无力再追梦啦，我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啦！”
罗婷婷含着眼泪说道：“文轩，不要这样伤感，让大家说说最近的情况吧，你好高兴高兴。”
“好，那大家都说说最近的情况吧，我也想听听。蔡老师，你那个孙女现在怎么样啦？”
蔡晓璨说：“这孩子很后悔自己的行为，她知道她爷爷为她的事很担心、很生气。她考了咱们外语学院的博士，已经录取啦。”
“祝贺呀，这也可以告慰林教授啦！”苏文轩高兴地说，“夏露啊，有没有袁华的消息啊？”
“上个月我去看他，他说由于表现好，已经给他减刑了，再有三年就出来啦，”夏露说，“他说在狱中悔过，回忆过去很多事，他说他非常对不起您，他还让我代他向您问好。”
苏文轩感叹道：“咳，人不管犯了啥错，甚至犯了罪，总有一天会悔恨自己犯下的错误或罪行。袁华当年也是很上进的青年…… 到老了却锒铛入狱，可惜呀！”
宗立本说：“所以人还得走正道，不可存害人之心，害人就是害己。要善待别人，那样心里才有安宁。苏教授一辈子善待别人，尽全力保护别人，我相信苏教授的心里是安宁的，是快乐的。”
“立本呀，你只说对了一半，”苏文轩说道，“帮助了别人是很快乐的事，可我常常帮不了啊，那时也是很痛苦的！还有，明知道朋友做得对的，可硬要说假话，劝朋友不要那样做，那也是最痛苦的事！现在我解脱了，我不必说假话啦！我现在可以说想说的话，做可以想做的事啦！以前身不由己，不敢说想说的话，不敢做想做的事！现在自由啦！自由真好，有了自由精神才能独立，精神独立了，才感到我是个真真正正的人！陈寅恪老先生说得好啊，‘思想自由，精神独立’，这才是我们知识分子的真正追求啊！遗憾的是，现在的大学没有了这种精神……”
蔡晓璨说：“我们只能祈盼这种精神的回归啦！”
“唉——能否回归，谁能说清楚啊？”苏文轩长叹一声，眼里露出忧郁和无奈的神情。
夏露看出苏教授心情有些不好，忙说：“谈了这么长时间了，苏教授一定累啦，我们就此结束，让苏教授休息吧。”罗婷婷说：“是啊，苏教授是应该休息啦！谢谢大家来，苏教授见到你们就兴奋，有说不完的话。”
“苏教授保重！”这沉甸甸的一句祝福结束了“求索斋”的最后一次聚会。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辉”，已是初秋时节，此时的苏文轩在病榻上已经躺了十几天。紫薇、子骞曾将父亲送进医院，住了几天，大夫对苏文轩做了全面检查，因年老心力衰竭，大夫给拿了些药，让他回家静养。紫薇再三询问，大夫实情相告，嘱其准备后事。紫薇、子骞十分悲痛，日夜陪护在父亲的病榻前。期间学校领导、中国语言文学院、外语学院的领导和老同事、老朋友余明达、郑毅、谢晓娟、齐荣生、高俊豪、汤晓燕等先后来家探望。紫萁、罗毅得知消息火速从美国赶回，清华老友杨少卿也寄来慰问函。
秋雨打在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苏文轩躺在病榻上，看了一下围在他身边的人。他把目光从一个人的身上慢慢地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小声地念着他们的名字：紫薇、紫萁、子骞、冠英、婉贞、罗毅、珊珊、大伟、思英、仲硕、罗婷婷、杨丽雅、夏露、宗立本、蔡晓璨…… 几乎所有的亲属和挚友都围站在他的身边。
“你们都来啦？”他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然后闭上眼，似乎在尽力保持平静。他又慢慢地睁开眼，想要在弥留之际把满肚子的话都说出来…… 罗婷婷坐在床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胸口，他觉得气喘得舒畅了些。“我——我站了四十多年讲坛，半个世纪生活在桃源，梦想着培养出更优秀的人才……唉，惭愧！人才——，人才，怎么出不来既有智慧又有精神的人才？我，我这一生——价值何在？”苏文轩的眼角流下了泪水。“不，爸爸，您生活得很有价值！你尽了最大努力！”紫薇凑到爸爸跟前安慰说。苏文轩轻轻地摇摇头，说道：“不，我自己知道，我没有守护住大学精神…… 惭愧啊…… 至今也没有——看到我所——梦想的——大学……”紫萁端来一杯水，和紫薇一起把爸爸的头扶起一点，说：“爸爸，您喝口水，先休息一下。”
苏文轩闭上眼睛休息了三、五分钟，似乎感到自己的生命已到了尽头，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围着他的人，用尽力气喊出“桃源，桃源……我的梦……”在桃源辛勤耕耘了五十二个春秋的苏文轩，心脏停止了跳动。罗婷婷看着他仍然睁着眼睛，便用手轻轻地将他的双眼合上，泪如雨下，轻声说道：“文轩，你放心地走吧！你的梦想总有一天会实现！”
窗外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哭声夹着雨声、风声，在阴雨绵绵的秋夜里听起来格外哀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