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价下跌，几家欢喜几家愁
（一）
纽约期货交易市场的原油价格上周五跌破60美元（$57.49, 12/12/14, WTI, NYMEX），下跌幅度之猛让人眼花缭乱。自今年6月份以来，国际原油价格已从112.12美元（Brent Crude Price）的高点跌至目前60美元左右，国际原油价格另一指标West Texas Intermediate (WTI Crude) 则跌破 60美元。半年左右，双双下跌幅度超过40%以上。
在以往，国际油价下跌通常与经济衰退有关。今年以来，中国经济增长趋缓，日本在近期内甚至重新陷于衰退，欧盟则一直在衰退的边缘徘徊。经济增长放缓或衰退通常会减少国际市场对原油的需求，导致油价下跌。不过，目前国际市场对原油的需求总量并未下滑，只是增长速度放缓而已。国际上普遍认为，此次油价下跌是由于近年来快速增长的石油供给引起。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将其量化为80%供给因素，20%需求因素，另一金融机构摩根大通则认为供给和需求的影响因素分别为55%和40%。不论是80%还是55%，国际间的共识是近年来大幅增长的原油供应是此次油价下跌的主因。有观察者甚至称之为“原油过剩”，Oil Glut。
短短几年以前，国际上流行的看法是世界正在进入“Peak Oil”（石油峰值）时期。石油开发和供给已经达到顶峰，随之而来的将是供给持续下降，价格节节升高。按照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的说法，我们居住在一个有限的世界（a finite world），[石油等]工业原材料的供给是有限的，随着新兴经济体的快速增长，其价格将会越来越高。克鲁格曼宣称“石油峰值[年代]已经到来了。”从长期而言，世界的资源也许的确是有限而非无限。但是目前就提出“石油峰值的[年代]已经到来了”则显然为时过早。克鲁格曼进一步说，在这一新的经济发展和能源故事中美国将只是一个“旁观者”。事实证明，克鲁格曼大错特错。正如华尔街日报所说，美国不仅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国际石油市场的主要创新者。
（二）
自2008年以来，美国不动声色地经历了一场“页岩油革命”。页岩油（Shale Oil）就是从地下的页岩层开采的原油。页岩油的主要开采技术“Hydraulic Fracturing”（水力压裂）至少已经存在60年了，由于价格上的限制和技术问题导致的高成本，页岩油开采一直未能形成大规模，商业化生产。
大家可能还记得2008年7月间国际原油达到147美元的超高价格。08，09年金融危机期间，原油价格一度跌至50美元，甚至45美元左右。2010年后，原油价格迅速回升至80, 90美元一桶。在2011至2014年6月之间，国际原油价格一直在80-115美元的高价位波动。能源是现代经济的动力和润滑剂。高油价和“Peak Oil”的恐慌迫使人们寻找开发新能源或者改进现有能源开采技术，高油价同时也意味着高利润。美国、加拿大等北美地区的页岩油革命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
在需求增长和高油价双重刺激下，页岩油的开采技术近年来有了很大改进。例如，美国页岩天然气公司Mitchell Energy研发出“slickwater” fracturing结合“Horizontal Drilling”（水平钻井）开采技术，使大规模商业化页岩天然气开发成为可能。改进后的“Hydraulic Fracturing ”（水力压裂）和“Horizontal Drilling”（水平钻井）相结合开采方式，现在也广泛应用于页岩油的开采和生产。
在以往，类似高油价压力下导致新油田新技术出现的情况也时有发生。70年代OPEC的石油禁运，曾经迫使西方石油进口国寻找并成功开发阿拉斯加，北海（The North Sea），墨西哥湾等油田。其后，在80和90年代，深海钻井技术的提高进一步扩大了海上石油勘探和开采。80年代前半期，来自北海，阿拉斯加，及墨西哥湾的大量石油曾经一度把原油价格压低到每桶10美元左右。
有人把页岩油革命和1930年代在美国德州东部发现大面积油田相提并论，视为美国最重要的能源革命之一。当年德州石油潮水般涌入市场，曾经导致原油价格降低至10美分一桶。一些加油站为了招揽生意，甚至送鸡给顾客。但自70年代以后，美国国内石油开采一直呈下降趋势，直到最近的页岩油革命。
2008年，美国国内石油产量大约日产500多万桶。到目前为止增长了80%，达到日产900万桶，几乎与石油生产大国沙特阿拉伯持平。早在2011年，北达科他州Bakken页岩油产地的日产量就达到35万桶，预计在2018年则会翻一番达到70余万桶，相当于目前利比亚一个国家的日产量。据国际能源机构（IEA）估计，到2017年，美国有可能取代沙特和俄罗斯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石油生产国。到2030年，预计美国基本上可以在石油供给方面做到自给自足。
在稍早或同一时期，美国还经历了“页岩天然气革命”。在2011年，美国天然气产量已经超过沙特，去年（2013年）又超过俄罗斯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气生产国。
（三）
网上有人说近期油价暴跌是美国政府一手造成的，其目的是打击普京和俄罗斯。持这种观点的人要么无视近年来的页岩油革命，要么完全不懂奥巴马政府的能源政策。奥巴马在2008年竞选期间，以及担任总统之后，能源政策的重点一直是扶持新能源或绿色能源例如风能，太阳能等等。同时为了环保，一再压制煤炭，石油等传统能源行业。在奥巴马当政这些年里，美国的产煤业已经被弄得奄奄一息。很多观察家认为，奥巴马对Fossil Fuel – 即化石燃料没有好感。他的支持者如经济学家克鲁格曼宣扬“Peak Oil”，有人认为就是为了摆脱对“肮脏的Fossil Fuel”如石油的依赖，给政府扶持绿色能源造势。
美国“页岩油革命”的一个特点是页岩油的产地和开采都发生在私人拥有的土地上。由于历史和其它原因，在美国中西部，东部以及南部地区，大部分土地都属于私人所有。根据美国法律，土地所有者同时拥有地下矿产权，并可以自由转让，买卖或出租。如此一来，页岩油，页岩天然气公司可以直接和土地所有者打交道签合同，从而避开了联邦政府复杂的审批程序和管制，加快了页岩油，天然气开发，页岩油，页岩天然气公司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页岩油，页岩天然气革命主要是中小私人企业推动的。在近五年内，美国投入页岩油、气的私人资金超过5000亿美元。在其它产油国家，通常只有几个大型油田和若干家，有时甚至是一家带垄断性质的石油公司。而在美国，则有着几十个高质量大型页岩油气田，数千家油气公司。
与私人土地上页岩资源开发的高效率相反，著名的壳牌石油公司（Shell Oil）竞标租赁到联邦政府在阿拉斯加海域的石油开采权，花费了四年时间数十亿美元，才刚刚获得在北冰洋某海域钻探许可。该公司董事会深感在美国联邦政府土地上开采石油，政治风险，环保和法律成本太高，效率低得出奇。在这场页岩油革命中，奥巴马政府才是真正的“旁观者”。所谓美国政府是推动石油供给上升，人为压低油价打击敌对国家的幕后推手“石油阴谋论”，捕风捉影而已。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OPEC，特别是沙特在关键时刻不减产，也是受到来自美国的压力，其目的还是为了利用石油价格打击俄罗斯。这也是捕风捉影的说法。持这种观点的人似乎完全忽略OPEC成员国是独立的，以自身经济利益为重的主权国家，不是西方国家的跟班。OPEC共有12个成员国，美国，加拿大，以及俄罗斯等产油大国都在OPEC之外。如果OPEC通过减产支持高油价，将会进一步刺激美、加等国页岩油继续增产。减产很可能无济于事，并将使OPEC成员国丢失市场份额。沙特和OPEC显然打算忍痛赌一赌，通过维持原油产量，任凭油价一路狂泻，希望能够将美国散兵游勇似的页岩油大军挤出市场。反正是长痛不如短痛。同时，沙特也有心乘机打击其在中东地区的主要对手伊朗。某种惯性的反美思维，使一些人对美国的盟国沙特正在发起的对美国的石油价格战视而不见。
（四）
原油价格下跌，对美国经济和消费者无疑是一件利好消息。近年来因为受08、09年经济衰退影响，美国国内工资增长缓慢，原油价格下跌导致汽车用油下跌，节省下来的汽油费用相当于一次颇具规模的政府退税。运输费用减少也可以减缓食品及其它生活品价格上涨。美国经济70%依靠消费者，消费者兜里钱多了，将有利于推动国内经济增长。同时，交通运输，钢铁，石化等产业等都会因成本降低而获利。多数观察家认为，2015年度美国经济将会是不错的一年。其它石油进口国如日本，印度，欧盟，以及中国等也会因石油价格下跌获利。
受油价下跌打击较大的主要是依靠石油出口的国家。沙特，科威特，卡塔尔等波斯湾国家财政储备充足，日子要好过一些。受打击最沉重的是南美洲委内瑞拉，该国65%的政府开支依赖石油收入。据一家金融机构预测，委内瑞拉明年需要117.50美元的原油价位才能平衡政府预算。其次是伊朗，其石油收入高达政府预算之50%。伊朗近年来制定财政预算也是以100美元的高油价作指标。低油价加上经济制裁，无疑给本已处于衰退中的伊朗经济雪上加霜。
俄罗斯总统普金未雨绸缪，多年前就积累外汇储备，现在达到数千亿美元，有一定的抗风险能力。不过，俄罗斯经济严重依赖石油，天然气出口，石油收入占政府预算40%。随着油价下跌，政府收入大为减少。更为严重的是，油价下跌进一步加剧了因美国和西方经济制裁引发的资金外逃，卢布兑美元贬值迄今已经超过40%。今年以来，俄罗斯政府连连升息，现在利息已经高达10%，还是止不住资金外逃和货币贬值。在普金治下，俄罗斯经济除石油、天然气外，其它领域乏善可陈，食品以及多种消费品需要进口。货币贬值，无疑增加了民众生活负担。俄罗斯银行系统近年来发行了数千亿美元外债，随着卢布贬值，偿还外债的负担也进一步加重。
其它产油国如伊拉克，非洲阿尔及利亚，尼尔利亚等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
（五）
不久前，一般认为油价必须维持在80美元以上，页岩油生产才有利可图。最近，页岩油的损益点又被降至50至69美元之间。按照上周五的交易价，原油价格还有一定的下降空间，但余地越来越窄小。有些业内人士认为页岩油的成本价格还可以更低，美国页岩油公司已经掌握更先进，效率更高的勘探和开采技术。页岩油公司通常希望能够最大限度的利用现有设备和技术，只有到利润极为稀薄的时候才会推出新一代技术。
现在美国页岩油行业格局，让人想起19世纪晚期洛克菲勒整合美国石油产业前的情形，数百，甚至上千家大大小小的石油公司各显神通。沙特和OPEC所面对的，不是少数几家大型跨国石油集团，而是成百上千的散兵游勇，是中东国有垄断对美国的民间中小企业。沙特和OPEC的石油价格战能否打垮美国页岩油大军，现在还很难说。
自2008年以来，美国页岩油公司利用领用零利率的有利环境发行了5500亿美元债券。现在美联储已经停止了刺激经济的QE3，随着经济回升，零利率的环境也将结束。如果利率回升，还贷和发行债券的成本将会提高，加上低油价的影响，两头受挤压，这可能是美国页岩油行业将遇到的最大考验。不过无论如何，页岩油生产和商业化已经成为现实，并挑战沙特及OPEC垄断组织对原油供应和价格的控制，这对世界上众多国家的消费者利益和经济增长是一件有利的事。
原油是一项国际化产品，原油开采和价格是一项国际事务。既如此，其变数因此特别大，包括政治，经济，甚至地区冲突等风险。未来如何，没有人可以预见。
For the moment, just enjoy the ride.
抓住当下，享受低油价的顺风车。
启明 2014.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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