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归来》—— 散记徐州 (约稿)

来源: 周游喜相逢 2019-04-10 22:55:4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181 bytes)

 

访问徐州差不多是半年前的事了。茶叶沉底,浮沫散去,时间将印象一点点沏了出来。

 

书本上认识的徐州,掘煤伐矿,战火硝烟,自带一股铿锵刀剑之气。接待我们的人也说,农民犁田,工人修路,一锄头下去,挖出楚汉相争的铁枪头、徐州会战的炮弹壳,那是村村户户常有的事。铁马冰河入梦来,枕在这层层叠叠四千年的沙场之上,总感觉徐州的梦境,难得太平。  

 

还有煤。高考完地理课本一扔,有多少人象我一样,并不知道徐州的煤已渐渐开采殆尽,所谓煤都,一度差点成为废都,乌金之土一车车运往大江南北,发电、供暖,支援建设,给徐州留下的却是遮天蔽日的煤尘污染,以及大量因开矿形成的土地塌陷……一个连一个废弃的巨坑,如同月球表面的荒芜,是真真切切的大地伤口,裸露着半世纪以来的切割之痛。

 

这样的空洞,土地上有,人心上也会有。

 

好在徐州最终没有被她供养过的人们遗忘。抢在贫穷、哀怨和戾气填满那些空洞之前,他们从微山湖引来了水,填坑为湖,堆土成山,再绕湖造林……十年不懈,终于在满目疮痍的底稿上重绘出一幅“一城青山半城湖”的美图。当日小立云龙湖畔,听导游讲完城市前世今生,澄空下见万顷波光潋滟,石桥飞虹,柳丝如烟,湖上清风徐来,吹面不寒,恍惚竟有置身西湖之感。然而西湖美自天赐,眼前风景却是经了无穷心思,凭借万千双手,一沙一石一花一木创造出来的,其中饱含之勤勉与追求,格外使人动容。规划治理之事,我全然不懂,但引水填湖的故事格外有一种中国式的情义在里头,它报答了徐州,安慰了遗民,沧海桑田,柳暗花明,让人觉得还有无数的好光景在前头。  

 

平湖如镜。是“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镜。忽然间想起了花木兰。木兰归来,洗净了硝烟,卸下了报国的重任,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终于要谋一谋自己的终生大计。但握惯刀枪的手,梳妆起来难免生疏,还有一点点僵硬,一点点笨拙……徐州亦然,改换容颜,收了兵气,仍有些不尽如人意,譬如风格含混,譬如用力过猛,但在心存疼惜的眼里,却都值得被原谅,甚至别有一番朝气。

 

 

四方交界,五省通衢,徐州被形容为插入南国门户的一把北方钥匙,粗犷中透着精细,市侩里揉合了侠义,风物人情皆自成一体。南北至此,止步为界,又探头为哨,有点象风云际会的龙门客栈,往来多故事,古今见英雄。又比方徐州街头售卖的手工香囊,也是南北相融,图案色彩是北方的艳烈,针脚细致却是江南的巧工,送与人定情,正配得上柔肠百转又轰轰烈烈的一段感情。

 

徐州原属山东,近几十年才过继江南。战乱,开采,重工业发展……这一路仆仆风尘在徐州人的身上亦有迹可寻。人们说话嗓门高亢,语气急促,仿佛落下了一大段路,慌慌张张正忙着追赶。我们的导游小姐也是这样,话说得又多又快,一天下来声音沙哑,哪怕对着半车瞌睡的游客,仍然连珠爆豆,一丝不苟。那情形与其说是怕亏欠团友,不如说是怕亏欠了自己。每一分气力,不尽使出,就不舒服。这位小姐姐不太象别处的导游,嘴不太甜,笑容也不算多,总是一付认真倔强的样子。我偶尔提出商榷的一个问题,她回去查了资料,第二天特地找机会,与我摆事实,列证据,是非黑白论个到底。我不知道这是否代表徐州人做事的一种风格,每次任务都不容疏忽,重点是对自己绝不辜负。  

 

经文联杜老师介绍,晚间至回龙窝茶艺馆一会当地文友。抵达时,徐州的朋友们已正襟危坐围满一桌。他们是机关干事、公司职员、小学教师或者家庭主妇……房间不甚宽敞,加之人多,几位女士脸蛋都涨得彤红,妆容下微微透出汗意,饶是如此,却不肯稍将风衣纽扣解开,或将真丝围巾摘下来……让人不禁猜想她们那些穿搭出门前都曾斟酌再三。绿茶、白茶、乌龙茶,烫杯、洗杯、闻香杯,一道道程序走下去,一壶壶好茶沏上来。屋里一时寂静,人人面上带着虔诚和矜持,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的一种仪式:集合到这屋檐下,并非只为我辈外来之客,更为遇见他们内心的自己。人们眼中有光,彼此照亮。

 

聊天的过程颇为拘束,最后也没能达到胸臆酣张的效果。只记得有人朗诵了新近撰写的诗歌,有人派发了自费出版的小册,还有人客客气气询问起海外文青的状况,我忙斟字酌句一一答复,唯恐自己寡闻薄交,代表不了他们好奇的人群,讲述不出他们期待听到的声音。两小时一闪而过,道别时彼此脸上笑容满足。向来浮生偶遇,大千小聚的意义并不在于改变什么,获得什么,而是素年锦时,错身之后,明白在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朝圣路上,我们并非孤身行走。

 

皎白的路灯下,目送最后一位离去的文友骑着自行车消失在小巷尽头,心里一块地方变得清洁而通透。有这些人默默去传承,播种,归化和润泽,即便枕在层层叠叠四千年的沙场上,今夜徐州,也能梦境安好,面露笑容。

 

 

离开之前,我们拜谒了镇守此地一千六百年的兴化大佛。佛寺依山而建,拾阶向上,一步一菩提,到跟前早已眼花腿软,不自觉就双膝及地。巨大的佛头似从云端涌出,近在咫尺,呼吸可触。人瞬间显得渺小,象被捧在巨灵掌中。“菩萨低眉处,无法可造作”,只能老老实实磕个头,收敛了一切妄念虚浮。在旁维护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师傅,浓眉大眼嗓门又粗,颇有几分金刚护法的派头。凡有年轻人拜叩,他必哎呀一声冲出来截断说:“动作不对动作不对!怎么磕个头都不会?小心冒犯了神佛!”我便躬身向他请教些佛寺典故,好让他表率一番,得些快乐。末了我才问起佛像雕刻手法如此现代,是否果真北魏之作?师傅支吾起来,扯开话题说壁上那些摩岩造像,看到没有?也都是唐宋所刻!我摇头说不不不,打听的就是眼前这一座。奈何不过我的执拗,师傅终于挠头道:“咱们徐州历经战火,很难完好无损地保留,佛像嘛,历朝历代都有重修,但方位就此一处,从来没变过。”这回我笑了,师傅也笑了,出家人不打语,终于在大佛眼底,三方互洽通融。

 

一圈参观完毕,高处俯瞰,正瞧见刚才那位师傅沿着寺前长阶大步流星走下山去。他身上随风飘摆的黄色袈裟,逐渐缩小成一点,融入红尘深处。庙宇尽头,恰是徐州城广阔绵延的一幅全景图:云龙山在天际线上蜿蜒匍匐,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身后,正在崛起无数崭新的建筑,徐州的传奇仍在延续。这是这座城池留给我最后的镜头,出尘入世,别有深意。一代有一代的造化,一城有一城的福报,渡尽劫波,终得人和,曾经剔骨剜肉奉献过的徐州,归去来兮又重发,值得被天上人间共同祝福。  

 

——————   周游  2019年4月10日写于美国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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