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莺莺传》

来源: 都是国货 2017-10-29 13:29:1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2742 bytes)
说说《莺莺传》
 

??元稹的《莺莺传》,当时影响就很大,后来流传更广,于是就有了许多改编版本,一直到元代,出现了王实甫的《西厢记》。

当然,这改编是夺胎换骨式的。

一、张生和莺莺是怎样认识的

按照《莺莺传》的说法:唐德宗贞元年间,有一位张生,性格好,长得也漂亮,就是和朋友一块儿玩的时候,出入各种娱乐场所,表现很不积极。所以,已经二十三岁高龄了,还“未尝近女色”。按照当时读书人里的习气,这就算很诡异的。以至于不免有朋友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

张生给了这样一段解释:

“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这段话里用了《登徒子好色赋》的典故。登徒子向楚王打宋玉小报告,说宋玉是好色之徒,宋玉反驳说,不对,我是很纯洁的,好色的是登徒子自己。然而宋玉证明登徒子好色的理由是,登徒子的老婆丑得要死,他却还和老婆生了五个儿子。

可见,《登徒子好色赋》里“好色”的意思,不是喜欢美女,而是性欲旺盛,不管对方长得多恶心都下得去手。

而张生的观点不同,他认为,性欲旺盛不是好色,善于发现、欣赏女性的美,才是真好色。张生表示,自己看见美女还是很上心的,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而已,所以才保持处男身份至今。

这种二分法,和《红楼梦》里警幻仙子的观点差不多。登徒子,是“皮肉滥淫之蠢物”;张生则和贾宝玉一样,是“意淫”一派。

不久之后,张生到了山西蒲州,住在蒲州城外十余里的普救寺。同时住在这里的,还有一位“崔氏孀妇”,姓郑,论起来,这位郑氏夫人算是张生的远房姨妈。

这时,当地发生了兵变,失控的士兵开始肆虐百姓。郑夫人带着很多财产,觉得自己正是待宰的羔羊。刚巧张生与“蒲将之党”有点交情,便请人过来保护,帮崔家渡过了危机。

局势得到控制之后,郑氏夫人对张生非常感激,于是在内堂设宴感谢张生,并且说:

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

姨妈我一个寡妇,带着小孩子,不幸遇到这样的大灾难,按说很难活命了。一双幼小的儿女,都靠你才得以保全。现在,我让他们以拜见兄长的礼节来拜见你,希望能报答你的恩情。

十岁的儿子自然马上就出来了。女儿也就是崔莺莺却自称生病,始终躲在后面。直到母亲发怒说:“张家哥哥保全了你的性命,不然,早就被乱兵抢走了,还有什么嫌疑好避的呢?”

又过了好久,莺莺才出来,她看起来非常美丽、娇弱而羞涩。张生询问莺莺的年纪,郑氏夫人说:

“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

按照当时的礼法,张生问女孩的年纪,本来颇为冒昧。但郑夫人不但不以为嫌,反而回答得唯恐不详尽,她本来说十七岁就可以了,但非要具体到哪年生,几月份,生辰八字差不多都给报了。

饭桌上,于是张生开始尝试逗莺莺说话,莺莺始终没有回答。

到这里我们发现,从编故事的技巧上说,《西厢记》高明得不是一星半点。

今天,不管是写通俗小说还是写剧本,都讲究要有戏剧冲突,而且强调冲突要集中在主要人物身上。

即使以这个标准而言,《西厢记》仍然是很高明的作品。

《西厢记》里,张生路过蒲关,住进了普救寺。他为什么要住进来呢?因为他看见了崔莺莺。为了追求这个美丽的女孩,他放弃了原本进京应举的计划,决定留在这里。

然后,崔家陷入危险之中了。为什么呢?因为莺莺的美丽名声太大,把强盗招来了。孙飞虎带着五千兵把普救寺团团围住,口号就是“掳莺莺为妻,是我平生愿足”!

老夫人在无奈之下,接受了“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妖氛;倒陪家门,情愿与英雄结婚姻,成秦晋”的主意。然后张生就跳出来了,解围这事,我去!

解围成功之后,老夫人就开始反悔。于是想出让张生和莺莺结为兄妹的主意,——结拜,正是为了赖婚。

和《西厢记》环环相扣的情节相比,《莺莺传》的叙述,平平淡淡就像一篇散文。莺莺很晚才出场,前面张生一切行为的动机,也和莺莺无关。

?

当然,最大的区别,在于郑老夫人的态度。

《西厢记》里,张生和莺莺彼此是一见钟情的,两人恋爱成婚的最大障碍,就是老夫人。《莺莺传》里,如果不是郑夫人那么积极主动,两个人根本就不会见面。看郑夫人对张生的那个热乎劲,她分明就是很想把女儿嫁给张生的。

这当然也是因为两部作品中,老夫人的地位不同。《西厢记》里,老夫人是宰相之妻,家族“三辈不招白衣女婿”,当然看不上张生这种寒酸书生。《莺莺传》里,这个“崔氏孀妇”虽然手头有一些钱,却不见得有多大来头。张生和自己本有亲戚关系,也就是大抵门第相当,这个相貌和品行看起来都不错,人脉显然也颇深广的年轻人,这时在她看来,或许已经是最好的女婿人选了。

当然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老夫人这个最大障碍不但不复存在,甚至变成了催化剂,《莺莺传》后面的情节,该怎么往下走呢?

二、张生求爱不求婚

饭桌上见过一面之后,张生就开始了对莺莺的追求。

追女生的套路,是有普世性和恒久性的。心仪对象不方便直接接近,就先找闺蜜,而贴身丫鬟,就是最重要的闺蜜。

莺莺的丫鬟叫红娘。张生和她套了一阵近乎,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红娘就羞红了脸逃走了。

张生很后悔,但第二天,红娘又来找张生,并且主动对张生说:

“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

你跟我说的话,我不敢跟我家小娘子说,也不敢跟别人泄露。然而,崔家联姻的对象,您应该是很清楚的,何不趁着对崔家有恩情,来求婚呢?

简单说,就是红娘提议张生直接去找老夫人,求娶莺莺。

其实这也未见得是红娘的主意。红娘说,她没有把这事向莺莺说,但实际上可能还是说了的。于是莺莺自己流露了这么一个期待,但她有女孩子的羞涩,自然不好直接表态,所以拿红娘当盾牌。

然而张生的答复是:

“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

这段话,前一半是强调,自己自幼很高冷,现在一见莺莺,感情彻底失控。运用对比反衬的手法,渲染自己的爱恋之热烈。

后一半是说,找媒人求婚,礼仪很复杂,没好几个月流程无法走完。然后用了《庄子》里“涸辙之鲋”的典,表示我现在是即将干涸的小水洼里的小鱼,求婚像是把西江水引过来,水是很多,但水来的时候,我早就干死了。

这番话说得好像很深情,其实关键词却是,别谈结婚。

《西厢记》里,张生不求婚,是因为毫无成功可能,求了也白求。

《莺莺传》里,张生不求婚,却是因为一求就成了,而他不想成。

这牵涉到一些身份问题。

《莺莺传》里莺莺是什么人?家虽然姓崔,但显然不是正宗的清河崔氏。当然陈寅恪先生那段“莺莺”其实是“九九”,所以莺莺的原型可能是个妓女的猜想,显然在作品中找不到任何依据。其实他老人家的证明,思路精妙,根脚不牢,大师自己也是清楚的,其文曰:“惜未得确证,姑妄言之,附识于此,以博通人之一笑也。”就是太好玩了,憋不住想说的意思,并不太当真。

一些古代学者推测莺莺的原型,则说她的父亲叫崔鹏,做过永宁县尉。

大致说,唐代的县长官叫做县令,以下有县丞、主簿和县尉。和更基层的县录事、县司功佐、县司户佐、典狱之类的职务比,县尉算是逾越了一道鸿沟,因为它已经属于九品三十阶的流内官,和那些吏员性质不同。

但毕竟,县尉也只是刚入流而已。莺莺的父亲,在这个岗位上再也没有得到升迁

这个定位,和《莺莺传》的描写倒是很符合。崔家好不容易入了官僚队伍,积累了一点财富,顶梁柱却死了,中产阶级焦虑简直浓得化不开莺莺的婚事尤其是个大难题,干脆是小门小户,那么找个普通人家,或者给大户人家做妾,都是很自然的选择,而显然不甘心就这么堕入底层。但找个官宦子弟,人家又未必乐意了。

所以难怪郑氏夫人看见张生那么两眼放光积极主动。

张生家庭背景,《莺莺传没怎么介绍。不过一般都认为,张生以元稹自寓

如果假设张生就是元稹,那么张生的行为,确实更好理解。

张生/元稹的祖上是显贵,但到他这一代,早已经没落。他父亲去世得早,全靠母亲抚养成人。张生二十三岁还未近女色,他讲了一套高大上的理由,但实际上也许仅仅是因为穷而已。

贫穷带来的窘迫与痛苦,还有对祖上荣光的记忆,都让他无比渴望成功。

当然他也确实有很好的条件,第一他远比别人努力,第二他远比普通人聪明。

按照当时的标准,要想取得成功,就要在两件事上证明自己宦与婚。第一是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官场的入场券第二是娶一个门第高贵的妻子。

可能是家境所迫,张生需要尽早取得一个功名,所以他没有选择难度更大,需要动员更多场外关系的进士科考试,而是考了一个明经。

明经科主要就是背书,难度要小很多。

无论如何,十五岁考中明经,还是很能体现天才的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明经之后很久,他也没有取得一官半职。并且直到后来他已经取得很大成就时候,明经出身,还常常成为别人鄙视嘲笑他的一个理由。

《唐语林》中有这样一条:李贺年纪轻轻就有才名,元稹很想和他结交。结果李贺看见元稹的名片就退了回去:“明经及第,何事看李贺?”——这是个段子,不大可能是事实,但正因此可以看出,在段子手心目中,元稹已经是被鄙视的明经的代表了。

不要急于去获取一个容易得手的目标,给了张生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现在看来,莺莺恰恰正是这样一个目标。

张生掂量了一下,明经说起来不好听,但之后还有宏词、拔萃之类的考试,考得好,就还有翻身的机会。之后,以自己的条件,找山东五大姓或者还有困难,找一个来自韦、裴、柳、薛之类的河东大姓女孩做妻子,还是很有希望的。

但如果娶了莺莺,就会成为明经出身之外,自己的第二个人生污点。

莺莺的美丽动人,让张生感到难以自持,但作为一个高度理性的人,他不会因此作出牺牲自己前途的选择。

这场恋爱的期待,莺莺和张生,一开始就完全不同。

飞蛾投火的莺莺

不论《莺莺传》还是《西厢记》,莺莺的纠结反复,都令人印象深刻。

张生写了两首春词,让红娘交给莺莺,莺莺就回复了那首著名的《明月三五夜》:

待月西厢下,

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这二十个字的意思很明确,不至于有什么误读。《西厢记》里的张生就解释得很准确:“‘待月西厢下,着我月上来;迎风户半开,他开门待我;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着我跳过墙来。

但张生真的过去找她,莺莺却穿得特别正经,表情特别严肃(端服严容”),给张生讲了一通“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的大道理,讲得张生几乎绝望。

然而几天之后的晚上,她却主动去找张生。我犹豫了半天,放弃了翻译的打算,还是照引原文: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

这一段写得含蓄朦胧,如梦似幻。相形之下,越发显得《西厢记·酬简》一折,什么“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全是文言里的陈词滥调。我念中学时还是匮乏年代,《酬简》和《封神演义》里的土行孙新婚一样,还可以当小黄文看。现如今各类资源丰富得吓人,《西厢记》的写法,就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

对莺莺的几次改主意,文学史教科书有个套路化的概括,叫做她既有追求自由恋爱的渴望,又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

这话也没啥大错,只是不要把礼教当做一个纯粹负面的概念。包括礼教在内的一切社会规范,都有两重性:一是束缚;二是保护。突破束缚,则意味着放弃保护。莺莺是聪明人,所以并不是傻傻的被束缚着;但莺莺不是冲动的人,所以这保护不能随便放弃。头脑简单的人,更容易焕发出刚烈决绝的生命力,这自然是莺莺这样的文艺女青年所不具备的。

相比《西厢记》里的莺莺,《莺莺传》里的莺莺要放弃礼教的保护,还要显得尤其困难。因为那边的张生是情圣,这边的张生却是渣男。红娘把张生拒绝求婚的那套说辞带回来之后,这点已经暴露得足够明显,以莺莺的聪明,不可能感受不到。

这时莺莺要面对的,就成了自己的理智和情感之间的冲突。

理智上说,莺莺看得出张生是个不靠谱的男人,她知道自己如果接受他的追求,不可能得到什么好的结果。

但张生是个足够有魅力的男人。莺莺已经爱上了他。

女孩子被你骗了,往往不是因为你的骗术有多高明,而是她喜欢你,所以愿意被你骗而已。

莺莺最终还是选择了在那个夜晚主动去找张生,换句话说,从开始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准备好了承受被抛弃的结局。

所以之后莺莺呈现出的最大的特点,是静默。

两人初会的那个晚上,莺莺终夕无一言”。

两人相处了差不多一个月,张生准备赴长安。这也是传奇和戏剧截然不同的一个地方。

《西厢记》张生赴长安应考,是因为老夫人已经给他下了死命令,不能高中一个状元就将失去莺莺,他正是为了捍卫爱情才去考试的。但饶是如此,长亭送别时莺莺从“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名句开始,总共唱了十九支曲子,言辞中考虑到一切糟糕的可能,不断索要解释、安慰和承诺,简直是个磨人的小妖精。

《莺莺传》里的张生,则只是为了自己的仕途而已。一旦考中,按照当时榜下捉婿的风气,就会有不少高贵的门第来向张生提亲,于是,差不多也就到了莺莺这段情缘终结的日子。但对张生的离去,莺莺宛无难词”,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几个月后,张生回到了蒲州,又和莺莺相处了大概一个月。张生知道莺莺能够写很漂亮的文章,但是莺莺并不写;张生写给莺莺很多情书,莺莺也并不怎么看;莺莺能说出特别敏辩的话,但交谈时话总是很少。

大概,是知道你说的都是美丽的谎言,不必戳穿,但也不必认真去听;真正诚挚深情的话,反而说出来就显得傻,所以,我也就不说了吧。

莺莺会在夜半独自操琴,曲调十分的凄恻。张生听到了,请莺莺再弹一遍,莺莺却没有同意。

考试的日子终于临近,张生准备再次前往长安。他不知道该怎样向莺莺说起这件事,所以只是在莺莺身边愁叹。看得出来,他始终不喜欢把自己放在道德上不利的地位,不好的决定,总还是希望由别人来说。

于是莺莺就说了:

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

始乱终弃,本是应有的结局,我不敢有所怨恨;始乱而善终,那是你的恩惠,我本也不敢指望。一辈子的承诺,也有到头的时候,又何必对这次离去有这么多感触呢?然而既然快乐,我也没有什么安慰你的。你常说我擅长弹琴,我从前害羞,现在你将走了,就满足您这个心愿吧

这是莺莺唯一一次感情的释放。她开始演奏《霓裳羽衣序》,然而没弹多久,就哀音怨乱,不成曲调莺莺抛下手里的琴,泣下流连,奔回到母亲那里,再也不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张生起身西去。

四、究竟谁是妖孽?

张生考试并不顺利,落榜后,他就留在了长安,没有再去找莺莺。没有考好的原因,他大约多少是归咎于莺莺的。他和朋友说起自己抛弃莺莺的原因,非常夸张的表述为: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他称莺莺为尤物和妖孽,把她比作妲己,比作褒姒,认为她身上有能够导致天下浩劫的邪恶魅力。所以不能不令人好奇,莺莺到底是怎么妖孽他了?思前想后,大概也就是有这么一个美丽的情人在身边,使他不能专心于读书了吧。

好好学习,不要早恋。一大套上纲上线的议论,说穿了也许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

但构思这套议论的同时,张生还是给莺莺写了信,寄了一些化妆品。《莺莺传》里没有保留这封信的内容,不过如果张生真的就是元稹,一个能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才子,这封信一定写得非常深情动人。

经历了长久的分别,莺莺没有再坚持不把自己的文字给张生看的习惯,而是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深。虽然只有面对被抛弃的现实,可是字里行间,仍然流露着对张生深深的关切与爱恋。

于是,张生发其书于所知”,也就是把这封信打开(发的意思是打开,不是转发),拿给朋友们看。

读书时代,找一位伴侣红袖添香,等到考试通过准备踏入仕途的时候,就和这位伴侣分手,另选一位高门之女结为婚姻,本是当时文人生活的常态。所以张生的行为不会受到指责。但正因这种现象如此普遍,这些伴侣们应该也能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所以大多懂得保护自己,把这种陪伴视为一种工作,不对这场感情入戏太深。等到分手的那一天,可以彼此平静的挥一挥衣袖。

所以莺莺如此美丽又如此深情,确实是个异数,张生觉得很有必要炫耀一下。

果然,这封信成为了张生的朋友圈里的热文,由是时人多闻之”。富有文学才华的男人们,还纷纷被刺激起了创作欲望,写诗歌咏此事。最令人关注的是,《莺莺传》说,元稹是张生最好的朋友,最这件事了解最深,所以续写了《会真诗》整整三十韵。下面摘引其中一段: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

……

作为小黄文,这可比《西厢记·酬简》高明太多。虽然也不乏套话,但毕竟有细节有特点,一看就糅合着切身经验在里面,字字句句,都焕发着前男友的硬盘般的杀伤力。当然,现在仍然有学者不承认这里是使用了身外身的手法,坚持张生就是张生,元稹就是元稹,两个人绝非同一个。但这么理解只会导致气氛更加尴尬,朋友跟你说了自己的情史,你就这么详细的去描绘他的性事,接下来是打算翻脸呢还是群P呢?

故事还没有完,后来张生娶了妻子,莺莺也已经嫁人。一次张生去找莺莺的丈夫,自称是莺莺的表兄,希望和莺莺再见上一面。

稍微有点常识感,很容易明白张生此时的意图是什么。说说自己的深情,更重要的是听莺莺说她仍爱着他。如果时间和空间允许,最好滚一滚床单,但张生不会要求莺莺离婚,他自己更加不会愿意和门第高贵的妻子离婚。以后,两人要么一直保持着隐秘的关系,要不然仍旧还是分开。

说到这里,我觉得去检索一下中文系的相关论文,会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体验。

很多论者指出,这处情节说明了张生虽然抛弃了莺莺,却仍然不忘旧情,体现了人性中复杂而美好的一面。

嗯,前女友都是家属,这种心态确实不罕见,说这叫不忘旧情,好像也不能说就是错了。

有时候我觉得,这些论文应该庆幸自己表述磕巴废话连篇,所以几乎就不会有什么人去看,不然会引起多少口舌是非?当然,也不是我大中文真的有很多人价值观如此清奇,不过是考核当前,很多时候论文虽已发表,作者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而已。

五、旧时意与眼前人

不论是情场还是政坛的经历,后来张生都非常丰富。

写起诗文来他就是深情款款的恋人,教育起儿孙来他就是一个言辞谆谆的长辈,议论起时弊来他就是一个慷慨激昂的清流,面对握有实权的宦官,他又不妨是一个溜须拍马的佞徒……他可以在这几个角色间轻松切换胜任愉快。

但他的精神压力仍然很大,毕竟宦海诡谲,不是任何人可以掌控的。

他当然仍然会想起莺莺,在自己还几乎一无所有的时代,她就那样深爱着自己,这是对自己的魅力最好最纯粹的证明。

也许正是因此他对她的道德批判才会如此浮夸。一如张爱玲《色戒》中的易先生,一定要亲自安排好王佳芝的死刑,有了这份残酷,才能体会到“终极的占有”。

莺莺的后半生呢?是活在被抛弃的痛苦之中吗?

这符合张生的期待,但大约并不是事实。

莺莺的丈夫,似乎是个忠厚诚悫的人,所以对张生这个“外兄”的求见,没起什么疑心,而是把消息转达给了莺莺。莺莺拒绝了张生见面的要求,但先后回复了两首诗:

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翻译成今天的话,这是“你是风儿我是沙,谁没爱过一人渣”的意思吧?奋不顾身的爱情,一辈子有一次也就够了,之后就算心底始终还有一块隐隐的痛,终究还是要稳健坦然的面对现在的生活。所以另一首是: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当初你抛弃了我,今天自然也就不必再多说。

当时是我自己选择了你,所以我本也不必怪你。

后两句,则既是说给张生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如果你真的还懂什么旧情,那就对你现在的妻子好一点吧。——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对前男友的现女友的仇恨,更无聊的事吗?

当初的感情,现在我自然是用在我的家人身上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闲心呢?

说起来,这倒也是一碗炖给现代人的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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