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教授论文《“感天而生”说神话的思想史研究》1

来源: 京都静源 2016-09-23 10:17:5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7305 bytes)

“感天而生”说神话的思想史研究

——对“析子孙”铜器铭文的最新解读

从宋代以来,出现在商周彝铭上的一个特别的图像文字就引起了学者们的特别关注,他们为此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这个特殊图像文字具体实例可见下图《举方鼎》及其铭文:

对于上述铭文拓片中自上而下的前三个图像文字,宋代学者吕大临释为“析子孙”,王黼认为“乃贻厥子孙之义”。但是,他们全没有提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近、现代学术界的学者对此也是众说纷纭。林义光以为“实皆为床上抱子形,古以为铭器吉语”,于省吾以为乃“举”字、丁山以为“即冀之古文矣”、郭沫若以为乃“古冀”字……举凡金文大家,无不对此字说三道四,如此等等,不胜枚举。不但迄今为止尚未有定论,而且连一个比较合理的、让人信服的解释也没有出现过。

该图像文字有多种变形,根据《金文编》的记载,我们整理如下:

我们认为:在商周彝铭史料中保存了大量的有关“感天而生”说神话的记载,这集中体现在上述所谓“析子孙”铜器铭文中。只是因为对记载这一“感天而生”说神话的图像文字的解读——也就是对“析子孙”铜器铭文的解读,一直是古今历史学和彝铭学研究上的千古不解之谜,所以至今依然没有被学术界所破解。

本文将集中围绕这一历史谜案,加以破解如下:

一、“析子孙”铜器铭文的真正内涵

其实,破解“析子孙”铜器铭文的关键是对“析”字的解读!因为接下来的“子孙”二字的铜器铭文,中间的儿童图像一般认为是“孙”,最下的人形图像是“子”。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所谓“子孙”二字——可是,这三个字组合后所具有的象征含义究竟是什么?在漫长的古今商周彝铭研究的学术发展史上,对破解“析子孙”铜器铭文的关键是什么还没有人意识到,何谈对“这三个字组合后所具有的象征含义究竟是什么”的讨论了。

我们通过上述《金文编》中总结的商周彝铭史料中“析子孙”铜器铭文,发现这个关键的“析”字,可以分成以下几类:

第一类的“析子孙”铜器铭文中的“析”字位置一般多在最上方,居正中位置。如《父辛卣》。第二类的“析子孙”铜器铭文中的“析”字可以被简化成或左或右的半个。半个“析”字的位置一般也多以居中为主。如《父丁鬲》。第三类的“析子孙”铜器铭文中的“析”字可以被完全简化掉。如《父庚觚》。

再看上述铭文中“子”和“析”的位置:

首先,“子”和“析”的位置最接近,甚至可以相互包容为一起。如《番夫甗》、《能匋尊》。其次,在没有“析”字的铭文中,“子”的图像依然保持着承接上面已经被省略掉的那个“析”字的形状,是典型的“析”无而实有的一种上下贯通的气势和神韵。

——也就是说,“析”字的有无并不影响“析”字应该占有的空间位置和构图的理解。可见这个字在商周时代实际上已经是一种神格的象征!从构图的位置上来,这个字显然在上述青铜器铭文中具有“天(天帝)”或者“日(太阳)”一样的品格特征。

那么让我们再把这个字的上述种种变形总结如下:

下面,让我们对它的标准形的由来进行考证。既然它以图像的形式出现在青铜器铭文中,可见它具有文字和图像双重内涵。而在商周青铜器上大量存在一种特殊的纹饰,即涡纹。见下图:

这个图像已经百分之百是铜器铭文中所谓的“析子孙”中“析”字的标准形。图像演绎的结果告诉我们:

商周青铜器上著名的所谓的“析子孙”中“析”字的标准形,直接来源于当时的涡纹,是原始宗教信仰中太阳崇拜的反映,它具有“天”和“日”双重内涵。如果说真要把此字隶定为什么字的话,也只能隶定为“天”或“日”字而已。也就是说古代学者所谓的“析”字,应当就是“天”或“日”字。只有在“天”和“日”的观念取得绝对权威之后,才可以出现“析子孙”中“析”字被部分省略和全部省略的现象。但是,省略与否并不影响“天”和“日”观念在铜器铭文中的地位和价值。

上述字形中,中部的人形为“子”字似乎是没有争议的。而下部的人形是否为“孙”字就异议频出了。我们只需查看一下商周金文中“孙”字的字形,就可以知道:把上述文字中的下部定为“孙”字并不合适。我们主张,这里出现的下部的人形不但不是“孙”字,而且它的含义在辈份上应该得到提升,即下部的人形应该是父辈、祖辈的象征。它的作用相当于“右”者,是辅助被感生的女性即将生产降临之人。至于商周青铜器上著名的所谓的“析子孙”的真正含义,我们主张:这是“感天而生”的图像表达。那图像中的“子”一定是当时的某国国君或某位圣人最初诞生时的形象表达。

其中,《三代吉金文存》卷二中收录一个鼎,其拓片如下:

铭文为:“母偛、父癸。感天而生。”此铭极其罕见,父母皆感天而生,铭文中一般多为父方感天而生,很少涉及到母方。因为这一神话在商周铭文中和对天的崇拜观点是联系在一起的。父权的确立和对天的崇拜逐渐统一起来。在如此大的宗教信仰环境下,父母皆感天而生就具有了特殊的意义。这为《周易》哲学中乾坤对立思想的出现准备了前提和基础。

二、“感天而生”说神话

“感天而生”说神话,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已经不再被国内学术界关注和研究了。如此重要的课题为什么会被时下当红的学术大腕儿们所冷落,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更何况著名的《周易》哲学,它的特点之一就是它具有独特的感生思想,它具体表现为殷周时代的“感天而生”说神话及其哲学化的体现--阴阳交感思想的诞生。很遗憾的是;以对古文献的考辨而著称的古史辨学派却根本没有发现卦爻辞中的“感天而生”说神话的内容。他们只是对《诗经》和上古神话传说中的“感天而生”说有过涉及,而对于卦爻辞中的“感天而生”说神话,几千年来无人论及,也就造成了对《周易》中的《咸》、《艮》二卦内涵的误解。

正是易学的阴阳交感思想才把“感天而生”说神话这一远古时代的政治神话提升到系统化和理论化的哲学高度。从拙著《周易发生学》一书在1993年出版以来,我一直坚信我对这一问题的解释是正确的。在此,我不但坚持这一观点还要对旧说加以补充和完善。

我的观点发表后,在国内外都引起了正常的关注。如,李伯聪在就发表了和我商榷的文章《咸卦和艮卦的性心理学解释》一文。他在文章一开始就说:“易学在传统上一向释《咸卦》之‘咸’为‘感’,今人李镜池、高亨、王明、刘正又提出了解释咸卦卦爻辞的三种新说。”

(一)、“咸”字的文化史研究

“咸”字的出现是和《咸卦》密切相关的。卦辞如下:

咸:亨,利贞,取女吉。初六:咸其拇。六二:咸其腓。凶,居吉。九三:咸其股,执其随。往,吝。九四: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九五:咸其脢。无悔。上六:咸其辅颊舌。

《易传·彖》中的解释是:“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是以亨也。”  

孔颖达《周易正义》对此解释说:

“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者,此因上下二体,释“咸亨”之义也。艮刚而兑柔,若刚自在上,柔自在下,则不相交感,无由得通。今兑柔在上而艮刚在下,是二气感应以相授与,所以为“咸亨”也。

看来,以“感”字来解说“咸”字是易学研究和古文字学研究上的一个固定模式。历代学者似乎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的复杂性,总想把这个问题摆平。如,明代学者来知德在《周易集注》中解释说“不曰感者,咸有皆义”。清代学者李道平在《周易集解纂疏》中就把“咸”字和“感”字归结为“古今字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周易》中出现的“咸”字,多被解释成“感”字。

出土文献上的证据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马王堆帛书《周易》的《咸卦》之“咸”字作“钦”字。而“钦”字正是古代文献中记载的《归藏》中的《咸卦》。《说文解字》中解释说:“感,动人心也。”《说文解字注》中为此解释:“许书有‘感’无‘憾’。《左传》、《汉书》:‘憾’多作‘感’。盖憾浅于怨怒,才有动于心而已。”

在商周彝铭中出现的“感”和“咸”的用例如下:

现存商周彝铭中并没有出现“感”字,但是却出现了“咸”字。其中在殷代中晚期一件铜簋上出现了“妇咸”三字铭文,收录在《三代吉金文存》卷六第十八页上。假如我们想到这个字从酒,那么出现在这里的“”字显然应该是一种以酒祭祀的活动。而这里的“咸”字如果解作人名,则“妇咸”乃是妇以酒祭祀神灵“咸”(难道是巫咸或其继承者?)之义。又见殷代晚期一件铜尊上有铭文“咸匕癸”,收录在《殷周金文集成》卷十一第五六一三号,也是“咸”字作为人名的用例。“匕”字为“比”之省,通“妣”字。又见《三代吉金文存》卷三第十四页上收录的一件殷代晚期铜彝铭文为“咸子作且丁尊彝”,显然也是人名。而这里的“咸”字如果解作动词,则“妇咸”乃是以酒祭祀而感动祖先之义。至少可以发现,在商周时代的语言中,“感”字全用“咸”字表示出来。

在《易传》中也出现了不少的“感”字用例:

《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致神,其孰能与于此?

是故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

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

看来,上述的“感”字大多具有“动也”、“动人心也”的含义。这在史料中也可以得到明证:

《左传·昭公二十一年》:

春,天王将铸无射,泠州鸠曰:“王其以心疾死乎!夫乐,天子之职也。夫音,乐之舆也;而钟,音之器也。天子省风以作乐,器以钟之,舆以行之。小者不窕,大者不摦,则和于物。物和则嘉成。故和声入于耳而藏于心,心亿则乐。窕则不咸,摦则不容,心是以感,感实生疾。今钟摦矣,王心弗堪,其能久乎!”

而在上古时代,“感”字还有特殊的文化史含义在内。如,在《潜夫论》等古籍中出现的“感”字用例:

太妊梦长人感己生文王。

有神如龙,首出常羊,感任如人生赤帝魁隗。

大雷绕枢照野,感符宝生黄帝轩辕。

后嗣握登见大虹,意感生重华虞舜。

后嗣修纪见流星,意感生白帝文命戎禹。

摇光如月正白,感女枢幽防之宫生黑帝颛顼。

扶都见白气贯月,意感生黑帝子履。

帝女游华胥之渊,感蛇而孕,十三年生庖牺。

再如:

舜母见大虹,感而生舜。(《竹书纪年》)

炎帝神农氏,姜姓,母曰女登,有蟜氏女,少典之妃,感神龙而生炎帝。(《三皇本纪》)

上述的“感”字都是性关系的隐语。也即著名的“感天而生”说神话,即被大神或龙蛇感后而生子。于是,“感”就成了人神•人兽性关系的隐语。许慎在《驳五经异义》一文中就曾引《春秋公羊传》云:“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

而“感”和“通”有相同之处。“通”是“感”的另一层意思。见《左传·昭公二十五》:

初,季公鸟娶妻于齐鲍文子,生甲。公鸟死,季公亥与公思展与公鸟之臣申夜姑相其室。及季姒与饔人檀通,而惧。

在《春秋公羊传》中以“通”来说明性行为的事就更多了。如:

先郑伯有善于郐公者,通乎夫人,以取其国而迁郑焉,而野留。

又:

原仲者何?陈大夫也。大夫不书葬,此何以书?通乎季子之私行也。何通乎季子之私行?辟内难也。君子辟内难而不辟外难。内难者何?公子庆父、公子牙、公子友皆庄公之母弟也。公子庆父、公子牙通乎夫人以胁公,季子起而治之,则不得与于国政,坐而视之则亲亲。因不忍见也,故于是复请至于陈,而葬原仲也。

可见“通”的性关系隐语和“感”有本质的区别。“感”有神话色彩,是人神•人兽性关系的说明。“通”则是人间色彩,是人与人之间非伦理性关系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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