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芜先生为红楼梦序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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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云: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
开谈既然要说《红楼梦》,那么就必须阅读红楼梦原著全书;
任何不依据原著客观事实的谈论和研究都是空中阁楼,终会贻笑大方;
如果对红楼梦有很多困惑,不妨再阅读一遍原著,带着问题看书,将会比单纯的阅读更有收获。
《红楼梦》原著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本子,前八十回是以庚辰本(脂评手抄本)为底本的。这个版本经过红研所的校正注解,是目前所有版本中最权威,流传最广,公认最符合曹公原意的版本。
前言是舒芜先生为红楼梦写的序言。

 

舒芜先生一九八七年一月二十六日,于北京碧空楼所写
红楼梦序言:

《红楼梦》是了不起的。它在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空前未有的东西,就是把女人当人,当女性尊重。
封建社会把人不当人,尤其是把女人不当人。中国古典文学尽管写出了不知多少美丽女性的形象,但是,其中最高的也只不过是敢于为自己的爱情和幸福而斗争的可爱的形象,例如崔莺莺杜丽娘;其次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可同情的形象,例如刘兰芝杜十娘;再次是可怜悯的形象,例如“宫怨”诗、“思妇”诗的主角;最低的则是供玩弄供侮辱供蹂躏的对象,就是那些宫体诗艳体诗的主角……
这还不一定是最低的。还有“三言二拍”里面那些女性,总是抢劫、欺骗、拐卖的对象;《金瓶梅》里的女性,是以受侮辱受蹂躏为乐为荣的卑贱污浊的形象;《水浒传》里面的二娘顾大嫂,是“母夜叉”“母大虫”的形象;扈三娘是无意志,无感情,全家人都被梁山好汉杀光了,却听凭宋江支配给曾是她手下败将的王矮虎,从此自自然然地融入了梁山一伙,好像是个机器人的形象;潘金莲潘巧云,则是活该在英雄好汉的刀下剖腹开膛的“堙妇”形象。

这样一比,就看得出《红楼梦》确实伟大。作者曹雪芹自己说得很清楚,他写作的目的就是要“使闺阁昭传”,就是要使天下后世知道“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时期泯灭也”。封建眼光把女人看作第二等的人。曹雪芹却说:“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他为了这个目的而写,也的确写得很成功。在他笔下,林黛玉薛宝史湘云贾探春晴雯、鸳鸯、紫鹃平儿……几十个青年女性,不仅仅是美丽,不仅仅是聪明,而且首先是有思想有感情有意志的、“行止见识”不凡的、有独立人的人。在他们之中,还有一个男孩子贾宝玉。贾宝玉不仅爱他们,尊重他们,还尊重世界上一切青年女性,他真心坚信“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真心坚信“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只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这个贾宝玉,其实倒是女娲补天石锻炼而成的“通灵宝玉的化身,真正是“山川日月之精秀”。
冯雪峰说过:从封建压迫下觉醒的女性,“往往要通过女性的觉醒,去体验着她们之‘人’的社会的觉醒”,这说的是“五四”时期的梦珂、莎菲式的女性。中国古典文学里面,初步有“女性的觉醒”的味道,大概要推《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些唱词之所以那么感动了当时女读者们,就是因为它唱出了初步的“女性的觉醒”。徐朔方说得好:杜丽娘“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春天,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生命是和春天一样美丽”。《红楼梦》也写了黛玉听到这些唱词,而“感慨缠绵”、“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的心境,这是林黛玉的卑唤起的“女性的觉醒”。《红楼梦》并不到此为止,它还让一个优秀的男性对女性唱出难么热烈的颂歌,这就比《牡丹亭》又大大前进一步。
中国封建社会对女人特别残酷。我们今天当然都知道,压迫妇女的,根本上是制度,不是男性。但在那样的制度下,恐怕没有一个男性不是夫权主义者、大男子主义者,没有一个男性不是自以为高出妇女一等,妇女解放的斗争对象当然不是男子,但妇女解放的每一步,无可避免地要同男子这种贱视妇女的态度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
这也许有些矫枉过正。男性和女性都把自己和对方看作平等的德人,才是正常的、自然的态度。但文学本来有异于科学。文学家要写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活的感受和感发,他们是否合乎科学,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有时看似偏颇,恰好包含着合乎科学的内容。鲁迅的《伤逝》里面,有一般的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思想,经过现实生活里男女人生境界、胸襟智能的不平等的暴露,导致悲剧以后,归到男性的道义上社会责任上的深沉痛烈的自责。这也可以说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在更高的层次上,继承了红楼梦》中男性的自惭。《伤逝》以后,还没有听到过嗣响。而涓生的绝叫中包含的真理内容,至今也还没有探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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