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风情画》卜宁(无名氏)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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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风情画

无名氏 (卜宁)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十 四  章

 

     从这天以后,我们的友谊进展到一个新的阶段,一个高的阶段,一个高得不能再高的阶段!
从这一天以后,我们的快乐可不必提了。这种快乐,人只有在一千次梦里,或许偶然能碰到一次。但我们现在是天天碰到,时时碰到,我们不仅碰到并且紧紧把它捉住了,使它像哈叭狗似地留在身边,一步不离开我们,而在这只狗的颈项上,有一根牵在我们手上的绳子。
    奥雷利亚的话并没有说错,她的性灵像是一个藏在深山里的金矿,遇见了我,才完全被开采出来。一点也不假,自从和我交往以后,她一天比一天更智慧了,也一天比一天更敏感了。
    我呢,也一天比一天渐渐发现了她的本来素养,她的本来学识和能力。
    她的文学天才,很快的被我认识了,她的一些诗实在写得不错。
    她不仅有文学天才,也有音乐天才。这音乐天才旋即被我发现了。
    那是一个下午,我事先没有通知奥雷利亚,就跑去看她。
    进了门,我听见了一片音乐。
    一阵极美丽缠绵的吉他声激荡在楼上——在奥雷利亚的寝室里。
    我立刻停下步子,笑着轻轻告诉老妇人,要她暂别声张,别惊动楼上人。
    老妇人笑着答应了。
    我轻轻走上楼梯顶上,停下来,斜倚着楼栏杆,身子微微后倾,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我闭上眼睛。
    一阵震颤的弦声不断从楼上流泻下来,如一条条闪电,亮耀在我的听觉的暗夜里。这弦声铮铮淙淙的激响着:有时如狂风吹卷起的浪花,冲激起万点银珠,又倏然如流星雨般消失;有时如幽咽泉流,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错综山石,和平的舒缓的流下去,缓慢极了,也安静极了,一点也不慌忙……
    这夏威夷岛的简单乐器,倾倒出最原始的也最热烈的情感,这弦乐声是单调的、朴素的、不雕饰的,然而就在朴素的声音里,旋滚出一种最深沉也最粗扩的情感——奏乐者的感情,人类的感情。每一个声音全叫我感到奏乐者的灵魂的抖颤、呼吸、舒展……
      ……乐声像一只木筏子似的,把听者轻轻载过摇篮似地水面,载过来,载过去,这时听者的情绪便像一只橡皮球在孩子手里似地,一会儿被压成一团,一会儿被轻轻放松,以致挺然膨涨起来,……
    听着听着,我忘记了自己,更忘记自己是在靠北极的一座中世纪古城里。我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一片热带海岛上,一些褐黑色皮肤的土著少女环绕着我,在跳夏威夷土风舞,由吉他伴奏……
不知何时起,乐声忽然停止了。楼梯口出现了奥雷利亚。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笑着道:
      “好孩子,你干吗站在这儿?——你在想些什么?”
    我摇摇头:
      “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在听你的音乐!”
    我们上了楼。
    一上了楼,我就半带气恼半带玩笑的问她:
      “你会弹吉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是不是怕我听不懂,亵渎了你的音乐?”
    她轻轻打了我一下:
      “看,你这个人,……难道凡是我能做的事,都该告诉你吗?”
      “你别的事情可以不告诉我,但会弹吉他这件事,却不应瞒我。”
      “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音乐吗?”
      “可是,我的吉他弹得太要不得了,给你听见,不仅不会引起你的美感,并且还会引起你的反感。”
      “何以见得?”
      “你看,你刚才一听见我弹吉他,就吓得不敢上楼了!……”
    我笑着道:
        “不是吓得我不敢上楼,是被你的音乐迷住了,迷得不认识楼梯了。……真的,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我到了夏威夷岛,许多土女在跳夏威夷舞,你在一边弹吉他伴奏!”
    她听,有点生气了。
      “是的,高贵的林先生,在你的高贵的眼里,我们自然和夏威夷岛的土女差不多!”
    说完了,她故意跑到窗边,不再理我。
    我跑过去,轻轻把她拥在怀里:
      “奥,你真生我的气吗?我不是早已说过,我不过做了一个梦!哦,梦!梦!你又何必当真,如果你真是夏威夷岛的土女,那只有在一个条件下才有可能,这个条件是:我必须是土男!”
    接着,我又向她陪了无数个不是,说明我是偶然失言,纯粹无心,请她千万别见怪。
    她抬起头,扑嗤笑了:
      “谁又见怪你了!……不过是吓唬吓唬你!我看你老是三句话不离梦,好像还没有睡醒似的,我故意向你泼了这点冷水,叫你醒醒!”
    她说完了,我们都笑了起来。
    接着我们便谈起吉他。
    她说她弹吉他弹了六七年了,吉他一直是她寂寞中的好伴侣。特别是在冬季,在寒冷的晚上,一弹起吉他,她似乎就可以呼吸到热带的带碱味的骀荡海风,热带的阳光,使她暂时忘记北国的寒冷。
    她一共有三只吉他。据她说:其中最大的一只是从一个可纪念的地方得来的,有着很名贵的历史,它的红色的明亮的躯干几乎高及她的胸部。这个吉他是她父亲买了送她的,那时她还很小,她的父亲说,等她长大了,好学着弹。
    她说着说着,眼圈子有点红起来。
    为了驱除她心头的哀怨,我请她为我弹一曲。
    她摇摇头。
    我再向她请求。
    她仍然坚决不肯。
    她有点伤感的告诉我理由:
      “当我最寂寞最苦恼的时候,我才弹吉他……当我的灵魂最怕冷的时候,我才弹吉他……你来了,我还有什么寂寞苦恼呢?我还怕什么冷呢?你就是我的热带,你就是我的夏威夷海风。”
    她停了停,握住我的颈子,面对面温存我道:
      “你来了,我为什么还亲近这一片干枯木头呢(指吉他)?让我亲近你不更好吗?……对于我,你的话语比吉他弦声是美丽得多了。你的嘴唇就是最好的两条琴弦啊,……”
    说完了这段话,她当真又弹起吉他了。不过,这一回代替吉他的是我的身子,我的嘴唇就是琴弦。她呢?也用嘴唇代替了手指,再度弹起夏威夷音乐,我似乎又呼吸到热带的海风,热带的椰子的气味。
    这样,当我的面,她再不愿弹吉他。
    另外一个日子,我紧紧逼她:
      “奥,为什么你当我的面,总不喜欢弹吉他!你不是知道我非常爱音乐吗?”
    她不答。
    我又追问她。
    她被我问急了,抬起头,用大眼睛怔怔的望着我,望了许久,才叹息道:
      “生命本身不是比音乐更可宝贵么?我们现在所享受的是生命的本身,不是代替生命的任何符号!天知道,生命是多么短促啊……”
    说完这段话,她突然哽咽起来,扑倒在我的怀里。
    我用最温柔的声音,把她的名字唤了一千遍,嘴唇贴住了她的耳朵。
    我用凡是一个热烈的情人所能说的热烈的话,来安慰她,温存她。她脸上是露出微笑了。但我从这笑容里面看到阴影。这阴影叫我打寒噤。
    我第一次感到,我的愤世嫉俗的消极态度,已渐渐传染给她。她不仅接受了我的感情,也接受了我的思想,我的人生态度——这是可怕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便特别小心,在她面前,我尽可能装出乐观态度。我不愿意把我的不健全的伤感传染给正在做好梦的她。
    由于上述的觉悟,我和奥雷利亚在一起时,我便尽量加强我的梦幻部分。我在她面前,变成一个最爱做梦的孩子。不断说着梦话,思想着梦想。我的一切,全以梦游者姿态表现着。我只叫她尽可能沉浸在梦幻的大海里,除了梦,我不让她再想别的。
    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特别欢喜读诗,特别是德国海涅的诗。
    我常常给她轻轻朗诵海涅的诗。我的德文虽然很浅薄,但海涅的诗大多很浅俗,不怎样难读,有的时候有不明白处,奥雷利亚就给我解释。
    我们特别喜欢诵读海涅的恋诗,这些诗含有最浓的梦幻意味。
    下面几首诗是我们经常朗读的。

……
在可爱的五月季节,
当所有的嫩芽都开放时,
爱情跳进了
我的心。
在可爱的五月季节,
当所有的鸟儿都歌唱时,
我向她表白了:
我的想念和我的愿望。
……
一千朵花开放了,
我的泪水的雨滴中,
在我的叹息里,
夜莺在哀啼。
如果你爱我,亲爱的,
我会带这些花给你,
在你的窗子下面,
夜莺将要歌唱。
……
爱人哪,当我望着你的眼睛时,
我的深沉悲哀立刻飞走了。
当我触着你的嘴唇时,
我忘记了过去的一切苦痛。
当我靠在你的胸脯子上时,
再没有什么天堂的梦比这个更幸福了。
可是,当你说你爱我时,
我却开始酸楚的哭泣了。
……
你不爱我吗,亲亲,为什么?
那是毫无关系的一件事;
只要让我看你的面庞儿一次,
我就快乐得像国王一样,
“我恨你,恨你!”
即使你那张小嘴这样说, ’
可是只要让我吻一下你的嘴, 。
孩子呀,我就得了安慰。 ’
……
啊,不要对我赌咒,只要接吻!
我不相信女人的誓约,
甜蜜的是你的话,
但更甜蜜的
却是我未经订约的吻,
誓约是空的,
我无论在哪里,
只永远坚守住这个吻。
不,我要反悔,
诅咒吧,这是你的权利,
爱人哪,我要做你的奴隶,’
倒伏在你胸前,
听取那被祝福的宽恕。
我相信
你会在永远的矢诚中,
爱我——同时更要长久。

    我们诵读着海涅的恋诗,一遍又一遍的永远不知疲倦,不感厌烦。
    海涅那首长而脍炙人口的诗《罗丽莱》,我们倒不常念,我们所爱的,只是一般人不大注意的那些小诗,仿佛到田野间旅行,我们只采摘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我们爱这些野花,因为他们有一种奇异的不知名的花香与彩色,特别是,它们从未给别人注意过、抚摸过。
    雪莱、拜伦、歌德、莎士比亚的恋诗,我们不是不喜欢,而觉得太繁杂,太有点做作。
    在我们的观念里,恋诗越单纯越平凡越好。凡是求新求奇求繁杂的,必失去真纯性。基于这个理由,我们同样很爱彭斯的诗,它们完全流自一个农家子的单纯心田,一点不矫揉,不做作。
在读这些诗时,我们觉得它们似乎并不是海涅或彭斯写的,而是从我们自己的感情中流泻出来的。读着读着,我们会互相望着笑起来。
    有一次,我问她:
      “你看过海涅的《哈尔茨山旅行记》么?”
    她摇摇头。
      “在这本书里,有一段很有名的故事。”
    她拖着我的手,孩子似地撒娇道:
      “啊,快告诉我这个故事。”
      “什么条件呢!”我笑着问。
      “条件!条件!你总是条件!……”
    接着,她甜甜的热热的吻了吻我的眼睛,又笑着道:
      “这个条件你该满意了吧!……快把这个故事告诉我……”
    我于是告诉她下面的一段故事。
    有一次,海涅到山上旅行,在山上的一个亭子里,遇见了一个可爱的美丽的女郎,海涅望了望这个女郎。
    女郎也望了望海涅。
    两个人都不相识。
    海涅踌躇了一会,终于向女子点了点头,很温柔的对她道:
      “亲爱的女郎!您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您,我们原没有谈话可能,也没有谈话必要。不过,四周围的风景是这样美丽,而您又是分外美丽,比四周的风景还美丽,我在第一眼里,便给您的美丽感动了,像一个基督徒被上帝的灵光所感动一样。这种感动使我不能不开口,向您说几句话,我如果不说一点什么,好像就对不住美丽的您!假使我要说出失礼和冒昧的话呢?希望您不要生气,您永远只能微笑或不动声色,否则,就和四周的风景不调和了!
      “现在,美丽的姑娘,我对您有一个又冒味又很自然的请求。姑娘,您一定知道:我们这一次的相遇,多么偶然,多么难得。我从几百里外来,您也从几百里外来,在一个很偶然的时间内,我们居然很偶然的遇见了,比两条闪电在黑夜天空相遇还偶然,还美丽。在这次相遇以后,也许在五分钟或十分钟以后,我们就分开了,从此不再相遇了。在您老年时,偶然回忆起来,或者偶然记起:‘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山的顶上,我曾和一个很时髦的年青绅士相遇!唉,距现在却隔了四十年了……,在那个时候,您一定会对我抱着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即使是一个魔鬼,在记忆时,也是显得可爱的!是不是?”
      “既然过去我们并不认识,将来也再不会认识,既然现在这一分别,过几十年或许都没有机会再见,那么,在我们一生,我们这一次闪电似地相遇,多么富有神秘的诗意啊!为了给首神秘的诗涂上一点美丽的色彩,我请求您容许我在您红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一下,您一定不会拒绝吧!您如果拒绝,就完全破坏了这样美丽的风景了。我们这一吻像鸟飞花落一样,也是大自然的风景的一部分啊!”
    说完了,海涅就和那女郎热烈地吻了一次,那女郎的整个心都沉浸在海涅的话语里了。”
我讲完了这故事,奥雷利亚笑起来:
      “这故事我看过的,你讲的与事实不合,这一套话并不是海涅讲的,是你自己编出来的。”
    我笑着道:
      “海涅讲的也好,我编的也好,反正只要有这么一段故事就行了。……”
    她沉思了一下,带着沉思意味道:
      “你这一套说词编的不好,太罗嗦了。我如果是海涅,我只要说下面四句话就行了……‘姑娘,你太美了,我们今后也永远没有机会相遇了,让我留一个吻在你嘴唇上,供你晚年回忆吧!……”
    我笑了起来:
      “妙啊,到底你是女人,只有女人最懂得女人的心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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