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与传承

来源: 王元骏 2015-08-05 01:08:2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935 bytes)
        欧洲的名城都有一个保护完整的古城(Old Town),石块铺就的小巷,生铁锻造古典图案的店招牌,微风吹来叮叮当当作响,百年口味的奶酪,祖传口味的面包,沙岩老房的橡木大门,铸铁路灯柱上靠了辆脚踏车,一陣孩子们的欢笑声传出,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在几百年前的祖辈建造的楼房中生活。我学西方绘画,从印刷品中认识文艺复兴以来的艺术作品,来到欧洲以后,我的兴趣点有了偏移...... 更爱那些古城的角落,墙上那残缺的石雕,不完美的刀法中透露出那股工匠的虔诚。我爱朴实无华的细节,那代代相传的生活场景,这种活着的文化氛围,才是欧洲文化的根基。古希腊有羊皮纸上的医生圣典"希波克拉底誓言",护士有"南丁格尔"作为典范。坐在巴黎左岸的咖啡馆,望着墙上"海明威"的发黄的照片与剪报,椅背上的名牌,仿佛时光倒转百年...... 同作家喝着香浓的"卡布其诺"。吱吱嘎嘎的木楼梯,转角小房间中,古钢琴上的贝多芬版画像,玻璃框中是"田园"的总谱手稿...... 这是前辈留下的痕迹,后人取之不尽的"源泉"。
       几十年前,小河的石桥,洗刷的妇人,那白墙角的靑苔,黑色瓦片上的小草,东方"水墨情趣"般的景象, 如诗如画的故乡, 这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拆的坼填的填,剩下点...... 圈起来收门票。经济要发展,而文化精神更需要保护和传承,崔永元是最活跃的呼吁者之一。认识小崔从"实话实说"开始, 再到"电影传奇",他视角逐步转向"人与历史"。2003年去世的电影作曲家葛炎是我的岳父,岳母陈捷(戏曲作曲家)把葛炎的文稿和多年的创作笔记,朋友的悼念文章,编辑出版了一本纪念文集。岳母偶然看到小崔在文汇报上的文章,老一代电影人逐步离开,呼吁抢救那些"电影史料"后, 岳母写信给小崔, 表示了老人对他的敬佩和认同。他马上回电,又派人取走了文集,就此,小崔与陈捷结缘。随着给老人录了几个小时的回忆后,出了一期以"阿诗玛"为主题的"电影传奇"。2012年小崔与中国传媒大学成立了"口述历史研究中心",老人捐献了葛炎的"阿诗玛"、"天云山传奇"和"高山下的花环"的电影音乐总谱,以及在八路军129师写的抗战歌曲手稿(三十年代),葛炎的601录音机(六十年代),以及许多电影音乐创作总结手稿。上几个月,小崔同朋友一起探望了八十八岁的岳母,老人十分激动。我喜欢看"名人传记",那种用感性文字记录下来的点滴往事,从中慢慢体会,可以得许多人生的感悟。小崔是有历史责任感的人,他的"口述历史"是个更浩大的工程,将老一辈创作者的心血集中起来,借助电脑网络技术,运用现代的分析方法,历史和许多前辈的精神遗产可以得到传承。当许多人沉醉于功名利禄,躺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时,小崔干了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葛炎走上电影音乐创作之路后的的首部电影,是东北电影制片厂(现长春电影制片厂)电影"中华女儿"(作曲者,1948创作),此后几十年来他为几十部影片作曲。"聂耳"、"枯木逢春",战争片有"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最有名的是首部国产宽银幕音乐舞蹈片"阿诗玛"。早年间,他在我的印象中,是个平易近人,话语不多,常常生病,一直在房间里写作,只有在饭桌上才能聊上几句的人。我似乎不记得同他谈过"艺术"。回想当年的自己,对"艺术"的理解只限于技能,画室中画,外出写生,那种"反映"式水平,能同他有多少共同语言。1938年,十六岁的葛炎,带了小提琴逃离上海的家,一路上宣传抗日救国去了延安,又上了129师太行山前线。鬼子扫荡中,他病得巳神智不清而躺在村里,恰好有回来找行军锅的伙事班长发现了他,让他骑上小毛驴抱紧驴脖子,才救了他一命。他没有上过正规的音乐学院,就凭着白俄老师教的二年小提琴基础,一点一滴地自学,靠的是毅力和不服输的那股劲,还不时地被病痛拖着后腿,他这一生是由自学、生病、创作这三部曲组成。我听过葛炎"中华女儿"的录音,战火焇烟未尽中,放下了战斗的武器,拿起了五花八门的乐器,锣鼓加人声齐唱,不可能有乐队和正规的编制...... 那些声音,那种豪情,自有管弦合唱队所不具有的魅力。因为有着十几年部队生活和经历,有人曾说他擅长写战争片,然而他却冒着六十年代的政治风险,创作了爱情主题的音乐片"阿诗玛,作为编剧并作曲,这是他首次接触电影文学。可惜十年动乱终止了他对新领域的拓展和进发。文革后,他为导演谢晋的"天云山传奇"等多部影片作曲,直到"芙蓉镇",作为音乐创作的关门之作,尽管这样在他心底始终没有熄灭对于电影文学和新领域追求的火花。
      87年移居澳大利亚悉尼,我才知道艺术家在西方世界意味着什么,几次放下手中的笔,又拿起坚持了下来...... 真正影响了我,在艺术与人生观上给了我启示的,是远离浮华喧嚣,活在真实之中的岳父葛炎。二十多年前,一个学历史改行当牧师的台湾老人告诉我:"艺术家不需要宗教,因为艺术本身是宗教"。当时并不理解,但还是记住了这句有哲理意味的话语。从葛炎身上,我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晚年的葛炎放下的音符,转向了文学创作,同王炼合作写出了电影文学剧本"洗星海"(发表于"十月")。他追述着童年学音乐的犹太孩子,战争年代为他搞来珍贵小提琴G弦的战友...... 茫茫星空之下,人渺小得细若微尘,用心灵的漫步,纯乎心性的境界中,期待一缕"艺术之光"从天而降,创作巳经成为他生命的需要! 记得他七十岁时,有次闲聊突然插了一句:"人这一生,老年这段最难走,生理逐步退化与心理的不平衡是最痛苦的事",眼神中那一丝无奈令人动容,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古人语:五十知天命,过了这个点,大半辈子过去了,人要寻找一种"活"下去的理由。读到英国诗人蓝德,关于"名利"的一句话:"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这是蓝德的,也同样是葛炎的理由。创作过程中的快乐,已经补偿了他们的付出,这就是真正艺术家的处世之道。葛炎属于36年的"红军干部",中国电影音乐学会副会长...... 可是,他从来不愿抛头露面,游走在名利场中, 抓紧时间默默地写作和耕耘,隐士般生活在自己所追求的精神世界之中。当今社会高速运转,精神被压搾得日趋麻木...... 葛炎,老一辈艺术家,以他的行为,为我指明了方向,选择"活"的有意义,才能求得生命之永恒!
       葛炎留下许多音乐作品与文稿,五岁来悉尼的儿子,没有听过也看不懂中文,而老外公海外长途电话中的一句话,却有如"成人礼"般影响了他。2003年,考完高考英文的儿子回来讲:"作文我写了外公,原来考题是:"一扇门慢慢地关上,另一扇门对你慢慢打开",他眼前出现了外公的身影。九个月前,外公在电话中告诉外孙:"上次病危救了回来,现在我活一天就赚一天,赚一天就学一天"。八十一岁的老人充满了对新领域的渴求,买了台电脑学习中文五字笔画,兴趣十足地把音乐片剧本输入电脑。二个月后,外公有尊严地走了,未完成的剧本,永远留在了电脑中...... 终点与起点并列,对外公的思念随着笔尖流淌,电脑、剧本与自己的理想。这个题目对他而言,是真实基础上的有感而发,自然而生动。
      葛炎走了十二年,儿子大学放弃法律奖学金,为了兴趣与理想,选择了并不热门的电脑。毕业后,去美国微软总部工作二年,辞职回悉尼,改行进咨询公司,全世界飞来飞去,见的人与事不少,尤其是他的前老板(咨询公司合伙人),45岁的铁人三项运动员,他放弃商界精英优厚的收入从政,当了澳洲联邦国会议员(执政党),是个有人格魅力有理想抱负的经济专家。儿子跟着他,执笔写出农业经济论文"Greener Pastures: The Global Soft Commodity Opportunity for Australia and New Zealand"。几经转折又在追求些什么? 有没有外公的影子?儿子喜欢艺术,把多媒体理念与技术,推广到生活的各个层面是他的方向。为了更大的发展空间,他工作六年半以后,再次迎接挑战,申请哈佛MBA。全世界近万人申请,都有名校加优秀工作经历,怎么在申请文章介绍自己的现在与未来是关键,他再次以外公作为切入点。高考写外公是即兴而为,这次不一样,老人的遗言巳成为外孙的"人生坐标"。儿子从小生活在英文世界,外公面对"死神"的超然境界,他的人生观当作"家庭树"的传递结构,贯穿了儿子的学习与工作历程。悉尼高考英文老师给了他96分。去年,这个"坐标"又将他送入了哈佛商学院。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超越种族、文化和意识形态的"价值"!
       大江大河由每滴水组成,小崔的"口述历史",以"人民记忆"为出发点,收集了300万分钟的口述资料,500万张历史图片以及30万件珍贵历史实物,使后代能了解前辈的点滴生活往事,是岁月文化的记录。海量的个人资料,收集起来分类梳理淸楚,从直向横向对比分析,生活中的细节往往比豪言壮语更动人、更有说服力,民族精神产生于无数人浓缩了的言行,国家也是由个个的"微观历史"组合而成,我们的民族精神基因的延续和拓展,应有更强大的文化价值作为坚实的后盾,而这个口述记录途径,使历史走出了史学家的书桌,带有了感性的温度,历史也可以从个体的角度,鲜活地全方位去探寻和传承,这就是"口述历史"的魅力与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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